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阉臣当道【完结】>第100章 执棋

  季青和说完,许也是知晓季越不可能给出答案,便将手上的力道卸去,看着呆愣着跌坐回龙椅的小皇帝,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早知你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当年收到皇兄的信的时候,哪怕我拼了性命也要在他咽气前回到上京。季越,你是当真配不上这一身龙袍。”

  季青和的话说得很重,说完便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了这里。

  虽说当政五年,但季越终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旁人的十四岁尚且还在父母膝下念书玩闹,而季越却早已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身边所能信任的人不过一个比他大了七岁的青年玩童。就这样一个孩子,却被要求诸多年近半百的官员,强迫似的地撑起了南朝江山。

  而如今,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亲叔叔却拎着他,朝他怒吼,说他所信非人,说他根本不配为帝,不配身着龙袍。除去最开始的震惊害怕,季越只觉得自己委屈。

  分明并不是他想要坐上这个位置的,分明在父皇病重的时候,父皇也曾派人传信给秦王,可那时候自己的这位叔叔又在何处呢?他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自己要坐在父皇母后乃至诸位皇兄的尸骨之上?

  泪水不知何时从眼眶中涌出,可是季越却只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允许丝毫哽咽溢出。

  他的脑海中回荡这刚登基时童怜与自己所说的话。他说,往后自己便是帝王了,是万人之上的存在,且不能在旁人面前漏了怯,更不能让别人知晓自己在害怕,在哭……

  这般想着,季越便努力地想让眼泪止住。可这哪儿是想不流就不流的啊,季越废了好大的功夫,眼泪却是越流越凶,一直到后来他甚至连先前勉强压下的哭嗝都止不住了。

  候在门外的孟苋自然也听到了先前他与季青和的争吵,眼见着季青和满脸怒意地挥袖离开,孟苋心中更是焦急,在屋外等了好半晌,却依旧没听见季越让自己进去的命令。

  他轻轻敲了敲门,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里头季越带着些许哽咽的怒吼:“你就在外面候着,不准进来!”

  若是平时,季越还会注意着帝王威严,至少不会说出“不准进来”这般孩子气的话。只是现在的季越除去让孟苋离开,也没其他心思去管别的了。

  孟苋听着季越不同以往的声音,心中担忧丝毫不减,只是季越已经这般命令了,他也没那个胆子擅自闯入,只能试探性道:“陛下可是同秦王有什么分歧?需不需要奴才去将掌印大人请来?”

  这一下孟苋可谓是精准踩雷。季越本就是因为童怜的事才与季青和吵起来了,再加之现在的自己可不好看,又怎么会让孟苋去童府请人?

  “不准去!朕……朕无事,掌印方才回去,莫要让他再赶回来一趟了。”季越本就是压着哭腔说的这一句话,这刚说完就不禁打了个哭嗝。他抬手用袖子将脸上的眼泪什么的都擦了一边,又猛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稍微好点儿。

  孟苋心中虽还有几分疑虑,但是现在却也只是点头应下。

  之后一连好几日季青和都未曾来过御书房,也不知是因为不想看到季越与童怜太过亲密,还是单纯的不想看见季越。

  不过即使如此,季越的心情却依旧没有太好。虽说每日季越依旧会按照平时那样让孟苋给童怜准备药膳,也会在童怜的督促下批阅奏折或者念书,可每当到了夜里,在周边没有其他人,在他一个人望着明黄色的床幔发呆的时候,季越都会想起当初季青和所说的话。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季越心想。

  其实在无数次的回忆之下,他最开始的茫然与委屈早就已经消失殆尽,至少现在他可以以最公正的目光,回顾自己这五年间的所有作为。

  长宁元年,北匈奴再次进犯,这次领兵的还是如巴尔特,若非沈榭之与边境将士拼死防守,或许早在长宁元年南朝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一次,童怜与自己说需要犒赏三军,于是他便听了他的话,在询问了将士的功劳之后,又听了童怜的建议给他们升了官职。

  长宁四年,西北边旱灾,百姓所种的粮食近乎所有的都折在了里头。也是童怜劝他罢免了西北百姓的官税,又在江南一带高价收粮运去西北。

  季越现在还记得那年户部都是如何找自己哭诉的,连带着所有官员乃至皇宫的月俸都减了大半。好在季越年岁不大,后宫无人,若不然,指不定宫中还会怎么闹呢。

  想着想着,季越这才发觉这几年近乎所有大事都是童怜想的主意,自己只不过坐在这个位子上,听他的建议写下圣旨,再往那上头盖一个章罢了。

  突然的,他也明白为什么群臣时不时就会上书,让他取回童怜的掌印令了。只是他按照童怜所说的,这几年南朝确实没出什么大乱子,若是全然听自己的……

  季越有些不敢想。

  也不知这般胡思乱想了多久,季越终究还是睡过去了。

  梦中是一片火海,无数穿着盔甲的人来来往往,只是却好似没人发觉在屋中藏匿的他。

  “去那边搜!坤宁宫中便只剩那个小皇子了,大人有令断然不能让他或者走出坤宁宫!”

  “是!”

  季越又问恐惧浑身发抖,他的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生怕自己的声音会随着炙热的风传出,不知溜到哪个士兵的耳中。

  “不在这里。”

  “这里也没有。”

  “我这儿也没看见小孩儿。”

  一道道陌生的声音自小院传来,季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都没有么?那就只有……”为首那人声音中略带不满,稍微停了一会儿,随后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唯一一间还未搜查过的厢房上。

  屋中的季越只觉得那一道灰色的影子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甚至都能听见对方身上的甲片互相碰撞发出的泠泠声响。

  救命……有没有谁能来救救我……

  季越的心中升起一丝绝望,就好似他知晓此事一定不会有人出现一般。然而就在对方在屋外站定,仿佛下一刻就要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季越却好似突然感受到有一束光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骤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只是在做梦。

  来叫季越晨起的孟苋也是被吓了一跳,他呆愣了一息然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将床幔固定在两侧,随后才走到季越身边道:“陛下快到早朝的时间了。”

  “嗯……”季越还有些溺在梦中,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被孟苋扶起,完成着洗漱的动作。一直到宫女端着早膳进来的时候,季越才因为饭菜的香味微微回神。

  他抬头往外望了一眼,这才距离那场宫变已经有五年之久。只是当初入宫的叛党并未在坤宁宫燃起大火,他又是为何会梦见一片火光?

  季越呆愣地用完早膳,终于在前往金銮殿前吐出一口浊气,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抛于脑后。

  其实季越并不想上早朝。早朝说得好听些那是议事,可毕竟不是每日都有什么要事需要商讨的,这没有事讨论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官员,口中说着“斗胆”,实则只为将童怜拉下掌印之位罢了。

  若是季越猜测不错,今日估摸着又会有几个官员“斗胆”了。

  事实证明,季越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今日这进谏的人却让季越有些意外。

  看着出列的秦王,季越握着龙椅扶手的手不自觉握紧:“此事再议,若无其他事便退朝吧。”季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崩出来的。

  出乎季越意料的是,季青和在听完他所说的话之后,竟然真就退了回去,似乎今日他这一份进谏只是单单来走个流程的。不过即使如此,季越也知季青和定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下了早朝季青和就同他一并到了御书房。

  “既然童掌印不愿将实情告知陛下,那也只能让臣来当这个恶人了。”季青和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直接将它们拍在桌案上,“这上头所写都是童掌印熹平年间所行之事,若是陛下不信,那些这些亲自去问他。”

  季越不满皱眉,正打算将那些东西让孟苋收拾了去,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地朝那一叠纸张伸去。

  平心而言,对于季青和所说的话季越自然是不信的。可他一目十行地将纸张上的内容看完,心中却是止不住地震惊。

  若是这些都是真的……季越甚至不敢细想。

  季青和并不觉得季越会这么快接受,他似是无奈地看着季越,叹了口气道:“若是你还不信,那就自己去寻童怜吧。若是……若是到时候你还信他,我便不管你了。”

  *

  季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皇宫的。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童府门口了。

  买了糕点准备回去的婥月一眼就瞧见了立在门外的绥宁帝,笑道:“方才大人还让奴婢去买些糕点,奴婢还以为谁要来呢,原来是陛下么?”

  “他知道我要来?”季越有些惊讶。

  婥月说:“应当是知晓的,大人现下估计还在院中呢,陛下可要去看看?”

  犹豫半晌,季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正如婥月所说的,童怜见季越来了,笑着朝他挥手:“我刚摆好棋盘陛下便来了,可是刚巧赶上了。”

  季越一时间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微微点了一下头在童怜对面坐下了。

  许也是季越心中揣着事儿,不过十余手之间他便被童怜杀得节节败退。终于季越忍不住了,他于棋盘上落下一子,而后忍不住抬头去看童怜的表情:“掌印一早就知晓我为何而来,那又为何……”季越不知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只是虚张了张唇。

  “你是那个执棋者。”童怜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半垂下眸子,不去看季越似是质问的眼神,“以天下为棋盘、以万人为子。任何人皆可为子。”

  季越皱着眉,也不知道此刻于他而言到底是面前的棋盘更难突破,还是童怜的话更难理解。

  大约过了两息,他才从棋篓中捻出一枚棋子放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

  见黑白子的形势逆转,小皇帝隐隐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喝茶的童掌印:“于掌印而言也是这样么?”

  童怜没有直接开口,只是从桌上拿起一颗白子,看似随意地放在棋盘的某个交接点上。

  一子落,棋盘上的形势再度被扭转,只是这一次黑子却没了翻身的机会。

  “对,也不对。”

  还没等季越参悟这句话,童怜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拂去衣服上的褶皱:“来个人,把棋局收拾了吧。”

  此时的季越只看出了童掌印现下的云淡风轻,一直到多年以后,开始收复政权的绥宁帝才终于明白当时童怜的那句话——若必要,自己亦是棋子。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可能在十一点半到十一点五十分之间,孩子先去恰个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