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十九年。冬至。
景帝正在御花园中陪皇后看腊梅,而身为贴身太监的童正初自然跟在他身边。
童怜看着不远处的帝后,朝着自己的手心哈了口热气,猫着身子走到湖边的亭子里偷着歇息。
这七年间,童怜被童正初带走收为义子。别的暂且不论,至少宫里的那些太监宫女,也不敢明着面儿对他做什么了。若是再碰上个油滑点儿的,甚至还会叫上一句“小童公公”。
“七殿下?七殿下您在哪儿呀?”
不远处,几个老嬷嬷正小声叫唤着,生怕自己声音大了,让一旁的帝后听见——要知道,弄丢了小皇子,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七殿下?整个宫里,可只有坤宁宫里头的那一位。由皇后所出,如今宫里年岁最小的皇嗣。
童怜轻笑着站起,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而后又小心抚平上面的褶皱,好让人看不出他先前偷了懒。做完这些,他便迈开步子,朝着那几个老嬷嬷的方向去了。
“几位嬷嬷,可是在找小殿下?”
几个嬷嬷听见周边有人,吓得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待看清来者是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是啊,小童公公。我们几个刚还跟着七殿下在这附近玩闹,可只是个转身的功夫,七殿下便不见了人影。”
“要知道七殿下可是先下唯一一个嫡出皇子,他没出什么事儿还好,若是……”嬷嬷说着,止不住地用帕子擦起了自己的眼角。
童怜点头,安慰道:“嬷嬷们不必太过担心,御花园中也没什么危险的东西。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小殿下不小心摔了一跤,小殿下这个年岁的孩子最是爱玩闹,想必皇后娘娘也不会过分责罚。”
虽说确实是童怜所说的那样,只是若是不能在帝后问起前找到小皇子,哪怕小皇子没受伤,她们也已经是办事不力了。
见嬷嬷们还是止不住地流泪,童怜微微叹出一口气:“若是嬷嬷们不介意,不如我也来帮你们找找吧。”
嬷嬷们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便应了下来:“如此便麻烦小童公公了。”
只是正如童怜所说的那样,小皇子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哪怕他们已经悄悄将半个御花园都找遍了,却依旧没找到七皇子。
噗通
正在假山附近找七皇子的童怜,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坠入湖里的声音。
他稍微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了某个可能,顿时心下一惊,跑到湖边。
果不其然,在距离岸边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正有个什么东西不断挣扎扑腾着,若是仔细听甚至还能听见些微不可闻的求救声。
看着不远处的人影,童怜稍微犹豫了会儿,最终将外袍棉服脱去,只穿着一身里衣扎进水里。
冬日里的湖水冷得刺骨,就连简单的蹬腿划水都变得异常困难。
童怜自己都被冻得直哆嗦,但是却还是努力让自己游到七皇子身边。
待童怜到哪儿的时候,七皇子已经不知道呛了多少水了,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所剩无几。只是童怜自己都已经没了知觉,自然也感受不到七皇子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带着七皇子上了岸。
只是哪怕已经冻得感觉有些回暖,童怜却是丝毫不敢歇息,立刻将自己先前脱下来的棉服给七殿下裹上。
等探过七皇子还有呼吸,童怜这才勉强松了口气,自以为大声地喊了几句嬷嬷。
事已至此,他仍记得不能惊动帝后,若不然不知道会扯出多少祸端。
“呀!七殿下!”
在听见嬷嬷的声音的时候,童怜这才彻底放了心。他将怀中的孩子朝着某个方向递了出去,而自己则径直倒下,终是昏睡过去。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身体冻得冰凉的七殿下身上,哪怕先前一口一句“小童公公”叫得再好,在现在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去过问他一句如何。
最后怎么回的自己屋中童怜已经不太记得了,不过总归是自己走回来的。
原先他还准备在房中烧些碳,好给自己去祛寒。只是他屋中的炭火先前便已经用完了,本想着今日空闲时再去拿,此刻看来是没那个气力了。
没了炭火那还能如何?自然是只能让身上加被褥了。
童怜打着颤,勉强从不知道哪儿拿出床被子。只是那里面的棉花早已经结了块儿,又硬又重还不怎么暖和。反而此刻的童怜却是不敢计较这么多了,顾不上被褥如何,直接往床榻上一放,往自己身上一盖。
夜里童怜便烧了起来,他皱着眉,浑身都冷得要命。在梦中,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熹平十二年,回到了那寒风瑟瑟的牢狱之中。
“阿……阿娘……”童怜皱着眉,轻唤道,“阿朝好疼……好难受。”
在皇宫中的这七年,童怜早已学会了如何将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隐藏起来。只是在这个夜晚,他却像是回到了刚刚入宫的那一夜。
他一遍遍唤着“阿娘”说着“阿朝好疼”,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办法假装坚强。
童正在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清晨了。
那几个照顾小皇子的嬷嬷将事情的经过如实告知了帝后。景帝气得当即吩咐将她们都带下去杖责五十,还特地说打不完不许晕,不许死。
只是对于这个在诸多嬷嬷口中救下了七皇子的童怜,景帝却只是在片刻犹豫后吩咐童正初,将童怜带去给他看看。
童正初知道童怜进宫前的身份,皇后知道,景帝自然也是知道的。
是以,此刻童怜恰巧将七皇子“救下”,而后却几乎快两日没再出现,这其中的缘由便格外地耐人寻味了。
在童正初发现童怜的状况时也是吓了一跳。童怜这样自然无法面圣,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让下属拿着他的腰牌去请个御医过来。
只是此刻太医院中但凡是叫得出名号的御医,都排在坤宁宫中想办法如何医治七皇子,剩下那些也只能说聊胜于无了。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医术高超的御医都聚在了坤宁宫,小皇子好得反而比童怜快上不少。
这日童怜刚喝完药歇下,还没睡着就听见屋外突然吵闹起来。他皱了皱眉,本不愿去理会,可却从那些人的谈话中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小殿下您身体才刚好,怎么能来这种下人待的地方啊。”七殿下的贴身太监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想着应该怎么把小皇子带回去。
只是小皇子身体刚刚痊愈,他也不敢直接将人抱着带回去,走路的姿势神态也变得格外好笑。然而此时整院的人想的都是怎么让小皇子回宫,自然也没人关注他的走姿。
小皇子显然也是娇纵惯了,挥手将拦路的奴才推开,高声道:“那些嬷嬷都说,小童公公是本殿下的救命恩人,本殿下去探望探望又怎么了?”
屋中的童怜深吸一口气,随后又骤然吐出,无奈只好翻身下床将外袍穿上。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粗略收拾好后,童怜推开门,跪地道:“奴才童怜见过七殿下。”
见童怜出来了,七皇子的眼睛立刻亮了几分。他加快了步子跑到童怜面前,而后又咳嗽了两声学着他父皇的模样开口道:“你就是童怜?我……本殿下听母后说起过你。”
童怜道:“不知七殿下来找奴才是有何事?”
七皇子也没想到童怜和其他侍奉太监差别那么大,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时间就连自称都忘了:“我……我来看看你!我问过童大人他说你病了。”
“院里病气重,七殿下不该过来的。待奴才病好皇后娘娘莫约也会召奴才过去。”童怜敛下眉眼,轻声道。说完他便止不住喉间的痒意,撇开头咳嗽起来。
见童怜也有意让七殿下回去,贴身太监更是忍不住了,围着他开口劝道:“是啊,小童公公都说了病好了回去坤宁宫看您。七殿下要不然我们便先回去吧,若不然皇后娘娘该担心了。”
小皇子也知童怜不愿和自己继续说下去,只觉得自己一番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当即撇嘴不悦道:“好吧。”
就在贴身太监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时候,小皇子突然取下了自己腰间的木牌——这还是他出生那会儿,景帝亲自给雕的。
“哝,这个给你。”小皇子变扭地将木牌递给童怜,“这个是我的木牌,你一会儿拿着这个去太医院就说找李大人。让他来给你看病。”
说完,他见童怜依旧是跪在地上,不肯接过、不肯谢恩的木头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殿下让你拿着!”
这次倒是被气得记起自称了。
贴身太监见状,也在是一旁劝:“小童公公您快接着吧,若不然七殿下该生气了。”
童怜抿唇,双手微举,终是接过木牌:“奴才谢七殿下恩。”
见童怜这么说,七殿下这才高兴了:“待你来坤宁宫的时候可得记得还我,这可是父皇给我雕的。”
“是。”
待七皇子离开后,童怜起身用指腹摸索着木牌上的“越”字。
七皇子,季越……
童怜笑着摇了摇头。他这病现在可好不得,怕是要让七殿下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