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看完雪再回去吧。”
灵越谷以南,终年无雪。
仙气对于凡人终究无大用,可桐花秘境距此千里,路上难免辛苦,这是他能想到,唯一答谢对方的方式。
老伯笑出了褶子:“贫道还从未见过雪,来此一趟,也算不亏。”
彼时他还不明白,为何看一场雪,剑尊要往无念海里去。
他只是觉着,那可是剑尊,总是不会在海里淹死的。
海底。
谢梧站于无数妖魔尸骨之上,随意捡了一把魔刀,穿透心脏,以心头血结阵。
当最后一笔落下,他提前设伏在问剑台上的传送阵光芒大盛。
问剑台上经久不化的冰雪,竟自天际往无念海飘去。
岸上,老伯等了许久,等到都以为自己莫不是被剑尊诓了,却见大雪纷飞飘落,宽阔到没有边际的无念海,一寸一寸结为坚冰。
他终于想起什么,站起身跑到冰上,冲着还未结冰的海面大喊,“剑尊大人!您快些上来吧!要结冰了!”
直到最后一寸海面被坚冰彻底覆盖,都无剑尊人影。
这一日,剑尊陨落,妖魔覆灭,无念海之水永久冻结,风雪经年不停。
东海之东,有朱雀衔去扶桑树根,飞入桐花秘境再不见。
……
昔日人迹罕至的桐花秘境内圈,如今却被四大门派严加看守。
十年过去,朱雀尸身已成枯骨,唯有秘境里的桐花四季不败。
孟拂急匆匆踏入那座搭建了十年之久的竹楼,却又下意识止了声。
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去,四面墙壁黑皆挂满了一红衣少年的画像,或笑,或怒,或执剑,或倚在树上睡懒觉。
眉目浓墨重彩,好似下一瞬画中人便能活过来,足以见作画之人何等用心。
窗边,青年一袭暗金流光白色法袍,端坐于桌案旁,手中作画的笔未停,“什么事?”
“殿主,无念海巡逻的仙门弟子传来消息,有大雪自问剑台飘往无念海,无念海被冰封了。”
秋月白执笔的手一顿。
孟拂察言观色,继续说道:“等谢道长回来,若是取不到仙人心,可怎么好……”
对于修士而言,十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弹指间匆匆便过,可对于无双殿而言,这十年却比以往百年还难熬。
又或许不只是无双殿,琴音宗,丹云宗,灵越谷,御兽宗,这些年都为自家掌门愁白了头发。
他们不知当年在桐花秘境发生了什么,只知前一日谢道长还在练武场陪剑宗弟子练剑,待次日前来送药的丹云宗弟子打开门,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后来殿主回来,他们才知谢道长以剑气杀死朱雀后,便没了踪影。
跟随谢梧一起消失不见的,是他们手上的白玉镯与直播间,所有人都知道,谢梧带走了所有劫难,将安宁留给苍生。
那个惊艳了整个修真界的红衣少年,再也没了消息,只能化作一抹朱砂痣,烙在所有人的心上,寻不见却也忘不掉。
至此在无人的剑光能比得上记忆里的月光。
哪怕手下的弟子明面上不说,却也认为谢道长本就伤势未愈还与朱雀厮杀,并为他的仙逝而心痛不已,只是秋月白等人不愿接受现实,固执地认为谢梧还活着。
他们守在朱雀尸骨旁,一守便是十年。
“玄宗主得知无念海冰封的消息后,口里念着他回来了后,便只身前往无念海了,其他掌门也陆续赶去,殿主,我们是否要……”
秋月白豁然起身,呼吸忽而急促起来。
玄蝉会有如此反应,定是……定是他回来了!
秋月白半刻也不愿等,召出飞舟,便没了踪影。
……
谢梧觉着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他便恍恍惚惚用灵力碎掉了冰层,从海底爬上了岸。
入眼皆是一片大雪茫茫,天地一色,没有人的影子。
那位老伯已经走了,也不知有没有看他准备好的这一场大雪。
谢梧坐在那块礁石上,垂眸瞅着冰层上倒映着的少年模样。
一袭白衣被血染红,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如同死了几百年的厉鬼,胸口尚且插着一把魔刀,腰封上的咒语符文泛着金光,看着像是什么神秘的经文,其实就是被他封印了本体的镜灵。
他记得在他回到过去之前,无念海虽有大雪,却未曾让海面结冰。
谢梧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到底回去了没有。
他右手握住刀柄,缓缓把魔刀拔出。
鲜血如注淌出,谢梧闷哼一声,冰天雪地里,却疼得额前冒汗。
得亏他是半步金仙,否则绝不可能捅了心窝子还活着从海底爬出来。
谢梧捧起一抔雪,用灵力化作雪水洗干净指缝及衣襟上的血迹。
直到掌心不再黏腻,他方才施施然站起身。
至于这血染红的衣服,谢梧无奈叹气,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暂时可找不到换取的衣服,这血染得也挺均匀的,怎么就不算红衣了?
旁人也未必看得出来。
这样想着,他满意地拂了拂袖。
得先去就近的宗门打探打探消息才行。
打定主意,谢梧朝前走了几步,抬头,倏然愣住。
不远处,黑衣青年双眸泛红,肩头落了一层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们隔着自问剑台无声落下的雪遥遥相望,过去与现在的光影猝然重叠。
谢梧灿然一笑,明媚眉眼冲淡了苍白的脸色,他双侧手臂微微敞开,是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嗓音清澈一如往昔,“玄蝉,别来无恙。”
回应他的是一个用力的拥抱。
玄蝉死死抱住他,如同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第二次……你第二次丢下了我。”
天际之上,正欲从飞舟一跃而下的秋月白猝然停住,他垂眼凝望那对相拥的人影,恍然意识到,自己又来晚了一步。
谢梧拂去玄蝉肩头雪花,相贴的胸膛里传来青年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早在桐花秘境,在血契重新生效之时,青年的心意便已无法遮掩。
可于谢梧而言,许多东西,都远比感情重要。
他只愿做一柄一往无前的剑,山河危难时挺身而出,三界安宁时便借明月一缕光留于剑上,剑与月光皆自由,而不是独坐仙界的帝君,也不是困于情爱的蝴蝶。
“我想先回沧澜山看看小师妹和师父。”谢梧道,“要一起吗?”
玄蝉垂眸:“之后呢?”
谢梧:“离飞升雷劫还有百年,我想去人间走走。”
玄蝉:“我和你一起走。”
谢梧脚步微顿,瞥了眼他腰间属于宗主的身份玉牌,“赤霄剑总是要留在沧澜山的,为何执意如此?”
玄蝉轻声道:“因为,谢梧属于自由,而玄蝉只属于谢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