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梧缓过了气,指尖苍白如新雪,拍了拍陆长风的肩,示意他收剑。

  分明半年来少年模样不曾有半分更改,却无端多出了一股脆弱感。

  “有没有好好练剑可不是口头说说便可以,排队站好,一个一个来。”

  话音刚落,人群自动排成一条长龙。

  一个灵越谷弟子红着脸上前,扭捏道:“谢师兄,我们也可以排队吗?”

  谢梧无奈道:“灵越谷的傀儡术过于深奥,我只是略有了解,怕是无法给出有用的建议。”

  灵越谷弟子脸更红了,“其实没有建议,也可以……”

  越说头埋得越低,声若蚊蝇,谁也听不清他后面模糊的话。

  谢梧笑道:“能观赏到灵越谷的傀儡术,当然也很好。”

  灵越谷弟子:“嗯……”

  然后红着脸排在了最后面。

  陆长风双手抱胸守在一旁,桃花眼不怎么高兴地眯起。

  那长长一条长龙,不像是等待谢梧查验的小弟子,反而像是抢着表现自己前来求偶的孔雀,怎么瞧怎么碍眼。

  但他垂眸看见谢梧难得生动的样子,又觉得也不是全然让人不高兴。

  一个时辰后,谢梧瞅着不减反增的队伍长度,有些汗颜。

  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大师兄,你都干坐了一个时辰了,喝口茶歇歇。”一名沧澜剑宗弟子狗腿似的上前,脸上笑容格外兴奋,双颊红扑扑的,直勾勾地盯着谢梧瞧。

  身后是争夺茶盏失败,只能眼红干看着的一众同伴。

  谢梧接过茶盏,凉凉地扫了他一眼,“半年时间,清融剑法才练到第三重,莫子业比你晚进宗门一月,都已经第四重,你天赋不差,但凡少看些话本,都不会打不赢他。”

  青年弟子耷拉下脑袋,“我知错了,师兄。”

  “嗯。”谢梧伸出手,不动声色道,“话本都交出来,在你练会第四重前我替你收着。”

  哼哼,他正好偷偷带回去打发时间。

  他可太聪明了!

  谢梧收了话本,摆了摆手,“行了,一边玩去吧。”

  他低头翻了翻,各种种类的都有,山水游记,才子佳人,奇闻趣事,以及夹在其中几本尤其被翻皱了的无名话本。

  谢梧略略扫过,没看出个好歹来,一股脑丢进储物戒里,头也不抬地报号:“下一个。”

  轻缓的琴声如春水流淌过心间,谢梧虽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其中不俗的境界,心中不由感叹,琴音宗竟还有这般出尘的人物。

  一抬头,却发觉原来是故人。

  仍旧是那一袭绿衣,轻裘缓带,素手抚琴,眉眼温润,恍若隔世。

  谢梧自醒来便惦记着宋九卿那一身惨烈伤势,但玄蝉告诉他,宋九卿因为当初情况特殊,尚在病重,便被琴音宗的人带走了。

  是以一直不曾得见。

  直至今日。

  一曲高山流水弹完,宋九卿抱琴起身,抬眸温柔一笑,“谢梧,别来无恙。”

  谢梧看向他腕间仍旧残留的那一圈伤痕,心头酸涩难言,沉默良久,道:“你的手,还好吗?”

  即便亲眼看见宋九卿弹琴,他仍旧有些不放心,仍旧忘不掉那日在地宫里刺骨的冷。

  “人到绝地,总会逢生。”宋九卿笑道,“我运气很好,你那日来的及时,又有玄蝉妙手回春,如今已是无恙了。”

  谢梧这才松了口气,替他高兴起来,“真好。”

  其实他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你的阿娘的牌位迁入琴音宗了吗?比如琴音宗有没有人为难你?

  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先从那一句开始,只顾着说真好,这样真好。

  全然忘记自己才是那个遍体鳞伤的病人。

  宋九卿看出他的担忧,安抚道:“我是你救出来的,所以无人会质疑我的立场,谢梧,你是我的福星。”

  这话奇奇怪怪的,谢梧莫名就不好意思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福星,你能平安回来,靠得是你的机智勇敢与坚定的信念,我最多就是帮你收了个尾,还险些来迟……”

  “不。”宋九卿蹲下身,指腹轻轻擦过他眼睑处的湿润,“你就是福星,谢梧,你远比你想的要重要,没有你,便没有今日宋九卿。”

  这半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哪怕深夜子时关上房门躺在榻上,宋九卿耳边仍旧能够听见琴音宗上下如何怜悯唏嘘,如何叹息他再也无法弹琴。

  又是如何质疑他是否蛊惑了谢梧,以至于他这个叛徒还得以光荣还乡。

  若他再聪明一些得以全身而退,谢梧就不会心有挂念,单枪匹马闯入地宫,谢梧合该带着他的追随者,所向披靡地主宰整个战场。

  谢梧天生便该被所有人瞩目。

  为何在榻上昏迷半年的不是他,而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迟来的愧疚如潮水汹涌,几乎让他溺毙其中。

  直到那日深夜,他实在难以入眠,没有吵醒照看他的弟子,独自一人走出房门,却听见父亲与长老说,所幸谢梧醒不过来,否则沧澜剑宗一朝翻身,再无他们容身之地。

  那一瞬间,宋九卿站在长廊拐角处,瞧见的不是父亲,而是被邪恶占据躯壳的妖魔。

  琴音宗门规这般严苛,如今向来却荒谬又可笑。

  那天夜里,宋九卿坐在窗棂前,看了一夜的明月,终于明白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第二日他没有再沉浸于愧疚悲伤中,开始与玄蝉千里传音,积极配合治疗。

  治好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父亲手里夺走了琴音宗的掌权。

  其实这并不难,因为父亲老了,门中长老也老了,他们倚靠寿命点活了这样久,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

  他要好好活下去,好好修炼,好好弹琴,以体面的姿态去见谢梧,去见他的心上人。

  他忍受了半年的思念,戴着光风霁月虚假面皮,忍着心头千疮百孔,此刻终于走到谢梧面前,看见谢梧为他而高兴,终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甚至只要被谢梧注视着,他便能忘记一切苦痛,恍惚觉着自己还是曾经那个虽自卑却站在阳光之下的宋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