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傩元节还剩两天的时候,用过早膳,钟意晚被红铃拉去了建在宫禁中的宗庙。

  宗庙后方的园子里,沈倦头戴傩面,穿着一袭黑色劲装,依旧是高束的马尾。

  红铃对着钟意晚俏皮地一眨眼,食指竖在唇前轻轻摇晃。

  两人狗狗祟祟地趴在墙头,安静地看沈倦演练祭祀大典时需要献给神明的傩乐舞。

  这种舞蹈一般由帝王或者太子来跳。

  是一种在傩元节,也就是魔界的年节时献给西宫娘娘的舞蹈。

  魔界众人离经叛道久了。

  大家敬神,但轻易不信神。

  唯一信奉的西宫娘娘,还是位真正在历史上存在过的女帝。

  因此傩乐舞的动作兼具女性特有的柔和,以及刚性的力量美,可谓是刚柔并济。

  钟意晚放慢了呼吸,鸦青色的瞳仁里只映出沈倦一人的身影。

  沈倦头戴墨色鎏金纹的傩面,跨步折腰,缚有皮质护腕的两臂于头顶交叉,做了个舞蹈起势的动作。

  之后双臂缓缓打开,身体重心向下,劲起于脚跟,主于腰间,形于手指,发于脊背,如同太极化劲的力道。

  耳边坠着的赤红流苏随着主人的动作前后摇摆,傩面上泛着银白的光。

  红铃凑近钟意晚:“到了傩元节那天,主人要在南郊的应天坛前表演傩乐舞。”

  “到时候诸侯大臣都会去,等主人为西宫娘娘献完舞,就点上三炷香,为百姓祈福,并取新的年号。”

  钟意晚唔了声,眼睛仍然黏在沈倦身上:“沈倦即位这么久了还没有取年号?”

  红铃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主人早就取好啦。”

  钟意晚不解:“那为什么不早点昭告天下?”

  红铃嘿嘿一笑:“年号跟小公子有关。”

  钟意晚一愣,目光从沈倦身上移开:“我?”

  红铃:“传说天子在应天坛前诚心为某人祈福的话,西宫娘娘就会回应期待。”

  “主人取的年号代表他对小公子的祝福。”

  说到这个,红铃吐舌:“到时候小公子就知道了。”

  “君后也要去南郊拜祭神明的。”

  钟意晚胡乱点头,眼睛再次移向沈倦时,对方已经一舞终了。

  傩面被他取下,寒星般的眸子精准地看向墙头狗狗祟祟的钟意晚。

  毫无防备地四目相对,钟意晚一时间心慌意乱,手下没个力道,“咻”地一下摔了个屁股着地。

  红铃:“!!!”

  完了!

  小公子屁股开花,等于她的脑袋要移家!

  她还未捞起钟意晚,沈倦已经飞身上前,将人好好地搂到了怀里。

  钟意晚僵硬地缩在沈倦怀里,感受到对方力道轻柔地为他揉着屁股,脸上的热度都能煎鸡蛋了。

  沈倦眸光温软,替钟意晚拂去了衣衫上沾到的雪花:“以后别趴墙上,很危险。”

  红铃一脸痛苦地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看顾不力,还请主人责罚!”

  沈倦还未言语,钟意晚弱弱地举起手:“是我要上房揭瓦的,也是我手下失了力道,不怪红铃姐。”

  自从他脚上的链子被沈倦解开了以后,钟意晚每天在宫城里到处蹦跶,尤其喜欢爬到最高处一览众山小。

  像只爱往大树上爬去掏鸟窝的猫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沈倦也不嫌闹腾,就由着他去。

  在他看来,钟意晚活泼点没什么不好。

  闲的时候都是沈倦亲自看护人,其余时刻便是二十多名龙骁卫不间断地跟着。

  红铃见钟意晚为她说话,立刻感激地热泪盈眶。

  看钟意晚眼巴巴地望着他,沈倦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那就罚红铃一旬不得开荤。”

  红铃笑意一僵,顷刻间泪如泉涌。

  不让肉食动物吃肉。

  这跟天塌了有什么区别呜呜呜。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认了罚,一脸生无可恋地飘走了。

  沈倦不放心钟意晚,干脆将人打横抱起。

  和宗庙里守着他练习傩乐舞的官员简单交代过几句以后,他带人坐上步辇,径直去了奉常司。

  所谓的奉常司便是类似于太医院的机构,专为帝王侍疾。

  坐在车上时,钟意晚不知为何一直在咳嗽,脸色也愈发不好,整个人面色潮红,偏偏又极其畏冷地往沈倦怀里钻。

  沈倦用手背贴上钟意晚的额头。

  温度烫的吓人。

  奉常司很快就到了,里面值日的医官见到君上抱着人进来,还未行礼就被沈倦叫停:“免了,去请赵闻道过来。”

  医官忙匆匆跑去其他殿请奉常司的医行令丞过来。

  这时的医行令丞相当于太医院的院使,总揽医药行政和医药大权。

  通常由最德高望重,同时医术又最为高明的医官担任。

  还没有过去多少时间,赵闻道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

  这时钟意晚已经被沈倦抱去了奉常司内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歪头靠在沈倦怀里小口喘息。

  赵闻道的模样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实际上却是位年纪即将过百的魔界贵族,右眼下有一道淡青色的藤蔓魔纹。

  看到钟意晚的模样,赵闻道不敢大意,发冠歪了都没心思整理,对着钟意晚又是诊脉又是查看舌苔的。

  老半天后才神情不好道:“君后修为即将突破,但不巧魔气入体,灵力逆行。”

  稍微思考了下,赵闻道拱手:“小臣斗胆,不知君后早膳都用过哪些特殊的餐品?”

  钟意晚心虚地瞥了眼沈倦,老实道:“水果味的刨冰……”

  赵闻道叹息:“难怪脉象浮浅,脾胃伤寒,原来还受了凉。”

  他安抚道:“稍后我为君后开几副药性温和的药,连续服用十日即可。”

  说完,他轻咳一声:“劳烦君上移步,臣还有其他交代。”

  沈倦瞥了眼心虚到不敢抬头看他的人,起身跟着赵闻道走了出去。

  行至无人之地,赵闻道神情尴尬,支支吾吾道:“君后体内的魔气像是……咳咳,神交时染上的。”

  “清除起来倒也不难,不过以后还请君上节制。”

  沈倦面无表情:“我并未与他神交过。”

  “十天以来,他从未容许我近身。”

  赵闻道:“……”

  赵闻道脚下一滑,觉得自家君上的头顶有些绿。

  “这……咳……那臣在引出那缕魔气时顺带查一下来源是谁?”

  沈倦冷着脸:“不用,我亲自引。”

  赵闻道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忙应了好。

  “一炷香前他从墙上摔了下来,稍后还要麻烦赵令丞为他检查一下。”

  赵闻道干笑:“不麻烦。”

  见沈倦没有其他要吩咐的,这位医行令丞再次行过一礼,心惊胆战地跑去抓药了。

  现场只剩沈倦一个人站在外面吹冷风。

  等心中那股想杀人的念头过去了,沈倦方才回了殿中。

  钟意晚把自己裹成了个球儿,但仍然冷得直打哆嗦,见沈倦过来,他磨磨蹭蹭地移了过去。

  沈倦将他揽到怀里,问道:“近些日子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钟意晚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一番,随后道:“三天前路过冷宫,我闻到了一股特别怪的味道,当时脑袋懵了一会儿。”

  沈倦嗯了声:“还有其他的吗?”

  钟意晚摇头:“没了。”

  他疑惑:“刚刚你们出去说什么了啊?说了这么长时间。”

  沈倦如实跟他讲明,就见钟意晚目瞪口呆,震惊道:“怎么会?”

  沈倦安抚他道:“别怕,你不会有事,回去以后我帮你引出来就是。”

  “不是……”钟意晚拉住他的手腕,“我没有和别人亲近过。”

  沈倦搭上他的后颈。

  那里是被自己印下的星纹印记。

  “我知道。”

  钟意晚心中烦闷不已:“那股魔气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倦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愈发冰冷。

  “这几天你有没有收到其他人送来的礼物?”

  钟意晚左思右想,撇开沈倦送他的各种天材地宝,好像就只有……

  “七天前,你带我去宫外玩的那天,乔乔送过我一只福袋。”

  这事沈倦自然也记得:“你挂在床头的那只?”

  见钟意晚点头,沈倦轻飘飘地吻过他的眉心:“委屈你等我半个时辰。”

  ——

  出了奉常司,傅敖应召而来,跪在沈倦身后。

  “命人留意一下鬼界那边的动向,尤其是逃到那里的应长策,顺便查一下冷宫里那几位前朝王妃在搞什么鬼。”

  “还有,即日起加强宫城的巡逻力度,加入验魂这一项,别让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了。”

  傅敖俯首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藏星宫。

  沈倦领着大批龙骁卫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主殿前浇花的瑾沅嬷嬷一惊,反应过来后哆哆嗦嗦地行礼。

  沈倦沉着脸越过跪了一地的宫人,径直走进主殿,一把扯下了那只挂在床头的福袋。

  他毫不留情地将福袋拆开。

  安神用的药材自然无害,香灰珠……

  捻着珠子的手指稍微一用力,珠子瞬间四分五裂,从里面掉出来一只蜷缩着的黢黑蛊虫。

  沈倦眯眼,转身去了殿外。

  他拍了拍手,属下立刻为他搬来一只圈椅。

  沈倦撩起衣袍,大马金刀地坐下,顺手将却邪剑插在地上。

  乌黑的瞳仁稍转,他对着角落里某个跪伏着瑟瑟发抖的小人儿道:“藏星宫侍女乔乔?”

  “你过来。”

  乔乔咽了下口水,弓着身子快步行至沈倦身前跪下。

  沈倦冷漠地打量过她,将手中死掉的蛊虫和福袋一起丢在乔乔面前。

  “开始编吧。”

  乔乔抖若筛糠,大而圆的眼睛一眨,泪水汩汩而下。

  沈倦身后立着的红铃心有不忍:“主人……”

  沈倦抬手示意她打住,冷冰冰地吩咐:“把南寄欢叫过来。”

  红铃看了眼乔乔,贝齿用力咬住下唇,最后还是沉声领命下去了。

  片刻后南寄欢黑着脸从外面跨进门内,与他一起的还有随月生和陈谌。

  他一进来就看清了院中场景,骂了句脏话后,南寄欢抓了抓头发:“七日荒,巫族特有的蛊虫。”

  沈倦侧目:“你倒也不用承认的这么快。”

  南寄欢剜了他一眼:“这根本就是明晃晃的挑拨离间,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沈倦颔首,没再戏弄他,而是用眼神示意南寄欢去看地上那条快把水哭干了的锦鲤精乔乔。

  “让她先想一会儿,看看等下怎么编。”

  “我还想听听这次会有什么稀奇的理由。”

  乔乔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奴婢没有要对公子不利的意思。”

  “这是从宫外求到的,瑾沅嬷嬷和红铃姊姊都有。”

  被她提及的人赶忙应声,证明确有此事。

  红铃将自己那只福袋交到沈倦手上:“主人。”

  瑾沅嬷嬷也忙从袖中取出那只福袋。

  不出意外的,香灰珠里同样有蛊虫。

  随月生捻起其中一只黑色蛊虫,看了会儿后道:“不对,这是西域的师阿陀,它与七日荒的典型区别就是背部的纹路。”

  “七日荒有七道黄色横纹,师阿陀的纹路相似,但第三条的中间处有明显突起。”

  “师阿陀被西域魔族用精血浇灌着养大,体内魔气极盛,修魔的人常年佩戴可以增进修为。”

  “可若是修道的……”

  随月生一脸嫌恶:“修道者天生与此蛊不容,若是离得近了,久而久之就会精神衰弱,常做噩梦,识海或许也会染上魔气。”

  陈谌看乔乔哭得那么惨,小心翼翼道:“老大,会不会是发放福袋的庙宇有问题?这姑娘应该是无辜的。”

  沈倦扫了他一眼。

  陈谌立刻怂了,他干笑两声,做了个把嘴巴缝上的动作。

  沈倦收回目光,冷冷地吩咐:“扒了她的衣服。”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怔。

  连常把濒死的病美人炼成活尸的南寄欢都觉得沈倦的行为有些变态。

  乔乔脸色一白,整个人脱力地瘫倒在地。

  与乔乔关系好的宫女太监们想要为她求情,就听沈倦冷漠道:“帮她的人,一律视作同党,全部拖去午门斩首示众。”

  身后的龙骁卫们尽管心存疑虑,却不敢违背沈倦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去脱掉乔乔的衣服。

  在一群修为最低都是合体期大能的人面前,乔乔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衣衫被粗鲁地褪下,乔乔像是风中枯草一样无人相助,她只能屈辱地闭着眼承受一切,泪水如同开闸泄洪般自眼角流下。

  红铃眼睫颤抖,可她只是偶然地一睁眼,眸中的不忍便在顷刻间转为愕然。

  乔乔的躯干处,那些原本应该是血肉的地方被交织的傀线替代。

  透过黑红色的傀线看去。

  乔乔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连内脏都没了。

  魔族常以傀线控制他人思想,把人炼制成炉鼎或是杀人兵器,全凭使用者心意。

  沈倦冷笑,毫不怜惜地抓起乔乔的头发。

  “那些福袋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做的。”

  “从选材到缝合,乃至于挑选地点分发。”

  “如果没有你,傅敖会将真正能够安神助眠的福袋送到钟熠手上。”

  “可惜多了你来搅局。”

  “应长策。”

  沈倦漠然地看向傀儡乔乔的头顶,那里有一只贯穿头颅的黑红色铁钉。

  这便是傀线使用者操控傀儡的媒介。

  其他人也可以凭借此钉与傀儡的主人间接沟通。

  “钟熠很喜欢他的这位侍女。”

  “你不该碰她,更不该把算盘打到钟熠那里。”

  沈倦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应长策,洗干净脖子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