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山温僵硬地站在原地,深不见底的绝望笼罩着她。
这里是地狱。
她想起了从前数不清的、如噩梦般的日日夜夜。
昏暗的房间、封锁的门窗、阴郁的氛围,不间断的无力叹息、歇斯底里的无尽争吵。
那时候的某一刻,不满十岁的乔山温看着厚重窗帘边缘从外面偷偷照射进来的一束光,无比向往。
她觉得其他任何地方都比这里好过,她想逃。
下一秒光就消失了。
严铃把窗帘重新拉了上去。
这里是她的家。
她逃不了。
她的家就是地狱。
把她的家变成地狱的,就是她的爸爸妈妈。
后来她爸逃了,因为太恐惧这场噩梦,一句话也没留下,七八年一丁点行踪都不敢透露,一个字也不敢联系。
她爸离开的时候她妈就疯了,辞了工作,找了她爸好几年。
一直到乔山温上高中,为了她的学习,严铃才渐渐稳定下来。但乔山温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一颗定时炸弹藏在了这个家里,随时可能爆炸。
不可以忤逆她,不可欺骗她,不可以脱离她的掌控。
不可以瞒着她任何事。
乔山温都犯了。
因为她太向往光。
“回来了?”严铃暗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她很平静,她越是平静就越是令乔山温觉得毛骨悚然。
乔山温大脑一片空白,从喉咙里干涩地“嗯”出一声。
“进来。”房间里的女人不容置噱地说。
乔山温步伐沉重,跨过被砸掉的门锁,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一刻乔山温知道,一切跟她预想的一样,冯之馨把她和闻洛的事对严铃全盘托出了。
眼前的一切就像她的心情,破败不堪,无比凌乱,正经历着浩劫,且看不到希望。
严铃将一本厚重的本子砸到她脚边,本子里夹杂的一张拍立得掉出来,乔山温眼皮重重一跳,呼吸急促,觉得缺氧。
“她是谁?”严铃抬眼看她,那双布满皱纹的凹陷双眼里充斥着要发飙前的怒火。
刻在乔山温骨子里的阴影被彻底唤醒,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同学。”
“同学是吗?”
乔山温实话实说:“我们没有谈恋爱。”
“没有谈,本子里写的是什么?”严铃嗓音低厉:“马上就要谈了不是吗?你这么喜欢她?”
乔山温知道狡辩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冯之馨跟严铃说这件事对时候,应该很会添油加醋吧?而脚边那本散落着的笔记也写满了少女的心事,夹在书中掉出来的拍立得是她们拘谨而暧昧的第一次合照。
乔山温垂眸看着照片,回想起那天。
那天傍晚放学,闻洛牵着她的手走出校门,笑着说要请她喝奶茶,乔山温没有拒绝。
她一点也不想拒绝。
她们都默契的还想要跟彼此待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只要陪在彼此身边就很好。
当时许佳纯也在,她带了拍立得,闻洛心血来潮地说想和会长拍一张合照。
乔山温其实很不喜欢拍照,她不习惯面对镜头,甚至有些抵触。
可所有的不喜欢和不习惯都会对喜欢的人失效,她不善言辞,容易含羞,但总是会默许闻洛想要的一切。
默许闻洛喝她喝过的草莓奶冻,默许闻洛搂着她的肩膀,与她脸颊相贴。
闻洛凑过来时乔山温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下半张脸缩进了围巾里,垂着眼眸脸红心跳。
许佳纯抓拍到这一幕,把照片递给她们看。乔山温记得当时闻洛晶亮又欢喜的眼神,说她好娇啊,夸她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眼看着那一张拍立得被闻洛霸占了去,许佳纯非常贴心的说再给她们拍一张。
当时她们戴着同一副耳机听歌,耳机里恰好播放到郭顶的《我们俩》。
说好一起看镜头,闻洛又偷偷看她,眼里弯着柔和的淡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特别戳她,捏着照片看的乔山温有一种想把闻洛拉走,背着所有人去偷偷接吻的冲动。
这件事她惦记了一整个晚上。
在第二天中午闻洛熟睡后,探进被子里偷偷牵住她的手,学着她从前对自己的方式,把手缓缓插/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再低头亲她。
有时候把她的唇瓣弄得很湿会很心虚,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用纸巾偷偷帮她擦干净。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因为闻洛,她动了好多难以启齿的念头。
她身为学生会的会长,从前义正词严地抓闻洛恋爱,却也会无法自控地主动将闻洛带入荒谬与禁忌之中。
她在心里早就已经把闻洛给霸占。
她明明将这本无人知晓的笔记藏得很好。
为什么还是被严铃给找到了?
严铃把她的卧室翻了底朝天,藏得再好也抵不过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可为什么,让她尝过甜头,又将一切剥夺。
“你哑巴了?!”严铃见她盯着照片看,一脚踩上去,将拍立得摩擦几下后踢出很远。
“说话!!”严铃一改之前的平静,怒火开始泄漏。
“是。”乔山温深知狡辩没有任何用。
“乔山温!”
严铃气得瞪大双眼,浑身一颤站起来,“啪”地一声,乔山温嘴角被打出了血。
“你恶不恶心?搞同性恋,你恶不恶心?!”
脑中响起尖锐刺耳的电流声,夹杂着严铃狞恶的质问,犹如世界末日前的悲鸣,一切崩溃,昏天暗地。
“你想做什么?你想造反吗?你背着我搞同性恋,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吗?!!”
“我生你养你,我因为你们父女俩变成这副鬼样子,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严铃扯着她的衣领,逼近她,狠狠瞪着她,捏着她的脸颊,不顾她流血的嘴角和眼眶里的泪水,咬牙切齿像是恨透了她,想要将掐死、活剥。
严铃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本笔记本,指着它,大口喘气:“乔山温,你知道我最恨欺骗,你还要骗我,骗我说她只是朋友,然后背着我写这些,你知不知廉耻?!!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恶心的同性恋??”
“你能耐了,你是不是能耐了??”严铃将本子用力砸到墙上。
“你是不是能耐了?哈??!”
严铃看她的眼神近乎癫狂,已经不再是身为母亲对女儿的急切怒火,像恨极了恨乔山温,又像是透着乔山温更恨着谁。
“你跟你爸一样,是吸我血的恶魔,是你们毁了我的一生!!”
又是一个巴掌落下,乔山温跌倒在地上。
乔山温觉得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层黑布,她好不容易见到的光被无尽的黑暗覆盖。
乔山温发觉,迄今为止自己的人生好像总是在遭遇不幸,要不是闻洛,她都要忘了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幸福。
她从一出生就开始遭遇不幸。
她的亲生母亲不爱她。
说喜欢她的人,也都不是真的喜欢她。
冯之馨见过严铃发疯的样子,也见过幼小的她被发疯的严铃往死里打骂。乔山温记得当时她看自己的眼神,惊讶中带着可怜,躲得远远的,怕自己也被打。
所以她口中的六年喜欢到底是一份怎样的喜欢,她明知道将事情说出后乔山温会遭受怎样的待遇,但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也可以亲手将自己喜欢了六年的人推入地狱。
这些不幸福,从前的乔山温早麻木了的。
闻洛让她感知到的幸福,也让她重新感知痛苦。
可闻洛不是真的喜欢她。
她向阳而生,身上有无穷无尽的光,她随意地抽出一束,短暂照耀在乔山温身上,被乔山温当成了全部。
闻洛可以做到随时离开,而那短暂幸福让乔山温的痛苦变得更痛苦,让她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这一刻乔山温觉得,生而为人,她不配幸福。
*
闻洛一直觉得,在生日开始第一秒就被祝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这说明祝福你的人将你的生日记得很牢,并且在生日来临前夕掐着时间倒数。那段时间里,无论如何她的脑子里肯定全都是你,等待着、期待着,把你重视着。
闻洛很喜欢这种幸福感,当然会也想给乔山温这样的幸福感。
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冷战,积赞了勇气,她不想顾忌什么面子啊,难堪啊什么的,只期待将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告知对方,想让对方知道她的委屈,知道她的着急与在意。
闻洛骑着机车离开家,载着要送给乔山温的礼物和鲜花,顶着江边的呼啸的寒风驰骋。
冬天骑车真的特别冷,可骑着机车背着一束鲜花向喜欢的女孩子奔赴是一件看起来就很浪漫的事。
第一次给喜欢的女孩子过生日,当然想制造一些浪漫的难忘瞬间。
虽说如此,闻洛还是克制地没有选择最能代表浪漫的玫瑰花,而选了一大束既可以象征爱情也可以代表友情的茉莉花。
她不想逼乔山温,给她,也给自己准备了退路。
还想继续做朋友的。
白色的花束在黑夜间十分显眼,闻洛停在乔山温家小区楼下,将花从背上取下来抱进怀里,掏出手机看时间。
十一点半,还有半个小时。
寒冷加上格外忐忑的心情,她手有点儿抖,四个字的消息她打了十几秒。
:【你睡了吗?】
应该没有睡吧。
今天是周末,又是平安夜又是生日,怎么会有人在这么有意义的时间点这么早就睡觉呢?
闻洛:【山温,我有挺多话想跟你说的,你可以跟我好好聊聊吗?就聊聊,就占用你一点时间,就算是要绝交,也得跟我说明白才行啊】
闻洛:【你至少给我一个知道我做错什么了的机会,看在我曾经救过你一次的份上,可以吗?】
她都这样说了,乔山温至少会回复吧?
手指不安地敲着手机侧面,手臂微微发抖,闻洛在冷风里等待,她其实很怕冷,但能抵御。是肾上腺素的功劳吗?她现在太紧张了。
又发了几条类似的消息,不被回复的她在等待中渐渐变得焦急。
十几分钟过去,距离零点越来越近。
乔山温再看吗?她或许真的已经睡着了?选在这么晚的时间,是不是闻洛考虑得太不周到了呢?
闻洛开始自我怀疑。
闻洛有些坐不住,她给乔山温打去一个电话。
铃声响了三秒,被挂断。
是被挂断的。
闻洛失落的同时冉起希望,这么快挂断是不是说明她也在看手机,闻洛并不是对着空气在说话。
【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为你改正,但凡回复我一句,好吗?】
【我真的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你,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乔山温,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在你家楼下,你可以下来见一面吗?】
【你要是怕冷没关系,在楼道里也行,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就是想知道】
【要是你已经洗漱要睡觉了也没关系,你就给我回一个字就好,我先走,事情明天再说也行的】
【你接一下电话可以吗】
闻洛情急之下把好话都说尽了,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为什么?
乔山温之前明明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啊。
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乔山温这么冷硬。
闻洛疯狂地回忆且自我怀疑着。
眼看着距离零点越来越近,她不愿再干等,捧着鲜花拿上礼物就往乔山温住的那栋楼快步走去,期间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又被挂断。
走到楼下,闻洛绝望的发现一件事,她不知道乔山温住在几层哪一间。
她又打了好几个电话。
一直在被挂断,一直在被挂断。
不间断的挫败感将她包裹着,闻洛有些落寞。
眼看已经十一点五十九分,闻洛深吸了一口气,鼓起最后的勇气,她还是不想错过。
十八岁生日只有一次,那种在生日的第一秒就被祝福的幸福感也只能在那一秒存在。
她抬起头,望着亮着灯的几扇窗,浑身颤抖着张开了唇,喉咙组织气声音,刚要喊出来,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闻洛赶忙低头看,看清信息后骤然一愣,睁着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小温:【我觉得很恶心,被同性喜欢上让我觉得很恶心】
恶心……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涌上大脑,闻洛四肢冰凉,手抖得抱不住花。
眼眶一红,她赶忙转过身去,来不及拭掉眼眶掉落的泪珠,脚边地面被晕出一片深色。
她做了千千万万个心里准备,被拒绝、被无视。
可被喜欢的人觉得恶心的震惊与委屈还是将她打得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