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Inescapable>第33章 决心

  【再次踏入禁忌之地】

  是人就该有弱点。

  他说,有弱点的不只是人。人跟野兽没什么区别,他更讨厌人。

  我说,那你是人,难道你就没有弱点吗?

  弗格斯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弱点。

  我听懂了他的话,所以我决定了要杀他——这是我冲动的理由。

  如果非要追溯,捅入弗格斯肩头的那把刀才是真正的临界点。

  他拽住我的头发朝我耳语。他说人有很多共性:人喜欢刺激,却又讨厌威胁。他也一样。他说我不可能成功,但他喜欢提前铲除潜在的威胁。

  暗杀长官是死罪。不管他是不是先强奸、折磨的我,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死罪。他说他宽恕我,所以我不会死。

  我被弗格斯关进去之前,从来不知道第八部队里还有那样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没有窗户,砖块砌成的墙壁彻底把里面与外界阻隔开。弗格斯说这地方以前修起来是给犯人和俘虏用的,但我们打的不是人,这地方就没什么用了。我的双手被铐在身后,脖子被套上铁项圈,双膝跪地。他关门之前摸了摸我的脸,说我这样看起来很乖。

  一天两次,外边定时会送来的水和杂粮饼。他不想我死,也不想我好受。被关在房间里面,我的唯一相处对象就是自己的脑袋和墙壁的回音。我想了很多。申请进法拉部队时招募的军官说在法拉部队杀掉的怪物越多,得到的奖励就越多。我尝试数了那几年自己杀过的怪兽,我数不清,只是想在心中证明我不应该像个罪人一样被弗格斯关进去。

  房间里的黑暗与夜晚不同。外面的夜晚再黑都不是真的黑,总是能看见什么,听得见点什么。里面不管再怎么适应我什么都看不见。待得久了,我的肉体和思想也不再受控,而是成为了周围墙壁的一部分。在那个地方呆着,人迟早会疯。我不是夸张。我在屋里大声喊过,回答我的是自己痛苦又沙哑的回音。他们给的杂粮饼太粗糙,送来的水只够我不死,不够我叫喊;后面我也喊不出声了。我想自己的嘴唇到后面都是破的,好几天嘴中都有血的味道。动手之前我以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死,被囚禁在房间里还不如死。

  我想我反思了。我告诉自己我做错了事,我应该受罚,他们怎么对我都是正当的。我认错,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认错。为了活下去我服软了。

  利爪上的指甲被他一根一根从血肉中拔掉,剩下鲜血淋漓的手掌。

  “所以,从哪里开始好呢?”他拿着我的诊疗记录,手指一行一行往下。

  我回神。

  太早的事情跟现在的我好像什么关系都没有。但真的可能没有吗?回忆可以是假的,记录下来的文字却不会撒谎。诊疗记录上面写了我去看诊的日期,笔记飞扬,几个数字挨得太近,变得难以辨认。我想起了点细节。军医写到日期那行新蘸了墨水,我看着他写下日期,又看着多余的墨连成一团。

  写完日期军医问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症状的?

  两周前。我看见自己不安地坐在军医的对面,干巴巴蹦出这几个字。

  然后我说了什么?纸上除了关于症状的描述都模糊无比,我至今没对人说过那晚的细节。其实不看下面的记录也无所谓,我不需要知道上面说了什么,有那个日期已经足够我想起一切。

  他放下诊疗记录,靠近我:“你好像不打算告诉我。”

  他不该记得吗?还需要看吗?

  明明是他下达的,明明是他想要的,明明是他的决定——

  但是……弗格斯、居然、不记得。

  我想笑。

  是啊。这就是弗格斯,他有什么理由记得,我有什么重要的。

  我想我笑出来了,至少是露出了平常没有的表情。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弗格斯离我太近了,我被困在他与桌子之间。他看我,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那我们选个地方开始吧……找伊米提兹怎么样。”

  我嘴唇抽动了一下。

  这个距离,他不会错过我的呼吸和颤抖。我的反应给出了他要的回答。他不需要记得任何事情,我确实很好懂。他退开,找门口的人叫来伊米提兹。

  “莱斯特,你知道你只是在延长自己的痛苦吗?”他说,“如果我想,我可以从头开始一件一件试。”

  “你撑得住吗?”

  我又掉入过去的投影,在那个小黑屋里。

  好像一切都没变。

  弗格斯告诉伊米提兹,驯人跟驯兽一样,得让它们了解自己的强大和不可违抗。要在脑中印下这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弗格斯拽住我的头发,压低声音,告诉我之后会发生什么。

  伊米提兹说时间到了。有别人过来解开锁住我的链子,架住我的手臂把我带出那间小黑屋。就算快天黑了,外面还是太亮了。我眼睛很疼,出去就流了泪。

  我站在旁边,看自己被他们拖向黑暗中。

  不,我撑不住的。

  从伊米提兹进帐篷那刻我就开始晃神。他走进来扫了我一眼,我被扎得浑身紧绷又强迫自己放松。他被弗格斯唤到桌旁去看诊疗记录。

  站在一旁,我像是临死前在看行刑人挑选杀我的方式。

  弗格斯可以从最狠的惩罚开始,我与他都心知肚明我不可能撑得下去。那么,他为什么非要知道一切的源头。

  伊米提兹看过诊疗记录,瞄了我一眼,弯腰对弗格斯耳语几句。

  他记得吗?

  或许因为从我认识伊米提兹开始他已经是弗格斯的下属,我几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什么情绪,淡漠的神情掩盖不住他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以弗格斯的名义折磨我,我就找机会在单挑场上挑衅他。可哪怕是我在单挑场上打倒他也是这幅表情,好像输的是我,不是他。让人讨厌。他只是弗格斯的属下,又不是他本人。

  弗格斯回答伊米提兹,眼睛却在我身上:“我相信你的判断。”

  “现在还不迟,莱斯特。”

  我看向弗格斯,习惯性地拒绝他摆在我面前的任何诱惑,闭嘴不言。

  他耸肩:“你什么时候决定开口,我什么时候就会停……诚实才值得被奖励。”

  不能相信他。不能动摇。

  “既然不想说,那么你猜猜我们会去哪里吧。”

  伊米提兹跟在弗格斯后面,守在门口的两名士兵带我出了帐篷,走在我身旁。我瞄了一眼两边的人。不认识,他们没在梦里出现过。

  绕过弗格斯的帐篷,经过横穿营地的小溪,一路往营地边缘。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

  我的双脚变得无比沉重,铁锤在我脑中敲得砰砰作响。

  停止!不要再靠近了!危险!

  踏入帐篷时是白天,现在也没过多久,外面很晴朗。每迈一步,天色在我眼里就变暗一分,逐渐接近那日的景象。外面是蓝天,我看见的也是蓝天,但内心的声音在告诉我已经快天黑了。两股意识在我脑中打架,四周的噪音消失,响起刺耳的尖声。

  是,选择来第八部队,那天的事情是不可能绕过的。我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面对那天经历过的一切。就算如此,我依然相信了当时心中闪过的那个念头,来了这里。一步一步,我没有选择,无视内心的警告,再次踏入禁忌之地。

  木棍、军靴,他们的拳头落在我的腹部。我的脚陷入泥中。地是湿的吗?我想不起来了,但我一定拼死挣扎过。

  我学习打猎时经常跟父亲去森林,旁观他如何捕猎。我们屏息蹲在树后,他眯眼,手中的箭准确穿透猎物的身体,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父亲让我去收获猎物。他总是这么考验我。他教过我,收获猎物时应该先用绳子捆起它们的四肢再拔箭,但那天我忘了。我想,它已经这么虚弱地倒在那儿了,没有必要。然而等我一拔出箭,它飞快地逃走了。我与父亲跟在它身后,没跑多远它就自己倒下了。父亲边绑起猎物边教育我,我不应该低估生存的本能。

  我也以为自己被关了那么多天无力反抗,可弗格斯的话还是激起了求生的本能。如果不反抗,我就会被……难以忍受,难以想象,弗格斯不会说笑。这就是成为猎物的滋味吗?我被揍到满身青紫,被拖到营地角落的驯兽场。

  第八部队抓回来的怪兽们有一部分关在这里。弗格斯说要针对敌人就得了解敌人,于是第八部队是第一个开始研究那些奇怪物种的。先是学习每个怪物的物种与习性,后来记录他们的弱点,再后来是驯服。

  木棚被火把照亮,奄奄一息的我跪在地上,不远处是铁链拴住的怪兽。

  我抬起头,那头比我大得多的怪物面部的长角突出,头部的皮皱成一团,鼻孔中间穿了洞打了银环,从嘴唇伸出的尖牙截面平整,不再锐利。有谁拿过鞭子抽了过来,我下意识蜷缩。鞭子越过我头顶,抽在怪物的背上。它嘶鸣一声,眼中露出……恐惧。

  眨眨眼,伊米提兹和弗格斯还走在面前,远处传来野兽悲惨的嚎叫声。我衣袖下的双手颤抖,背爬满冷汗。我停下脚步,走在旁边的两个人也停下了。

  “往前走。”

  我弯下腰,直不起身,双腿脱离我的控制,定在原地。两边的人抓住我的手臂。我弹了一下,没能挣开。弗格斯回头,俯视几乎半跪的我。我看向他,什么都没说。他转回去,用手示意两边的人跟上。我被他们拽着往前,垂头闭眼。

  “挡路的东西。”有人骂了一句,那只怪物又被抽了一鞭。它被拉开,我也被往里拉。我跪在帐篷中,脚下不再是泥泞的土地。一阵风从外面吹进帐篷中,那股独特的烟味窜进我鼻子。几个人围在我身旁调笑,没有弗格斯的声音。

  “听长官的话就不需要受这些苦了,”伊米提兹扯起我的头发,“好好享受吧。”

  他的脸。伊米提兹的脸。今天的样子,以前的样子,都一样。

  “你冒犯长官的罪本来应该用死偿还,雪莱,你该感谢长官的仁慈。”

  不要继续。

  为什么每次一切都像是第一次一样在我眼前发生?

  突然的黑暗盖过我的眼睛。我是谁,我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帮我,救救我吧,谁都好。

  我一文不值。这是我应得的。我不配做人了。

  逃、逃走、要逃走。

  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手臂上的力道猛然加重。啊,我在第八部队,在往驯兽场去。他会知道的。我快不行了,挡不住了。我想起弗格斯的威胁,他说会让我以后连人都做不了,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的惩罚:躺在敌对的怪物脚下,被它侵犯。

  我看过它的样子吗?我不怎么想得起来,但我记得坚硬而粗糙的皮肤贴上脚跟,那根比人类大得多的东西抵在我后面。

  不,不……没人会来救我,他们只想让我更难堪。

  请停止吧。我撑不过去的。

  “你是在求我吗?”

  我抬眼,弗格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盯着我。我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口。这个他是真实的吗?

  不能再来一次了。

  “放过我吧……”

  那根布满倒刺的东西捅入我的身体,击破我剩余的反抗。

  我一文不值。这是我应得的。我不配做人了。

  “好,我会遵守诺言。这次赢的人是我。”

  你为什么不听话呢。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天的。我会让你明白自己的位置。好好享受吧。

  嘲笑与屈辱的的话语不停,疼痛由里而外地打破了我。我跪着的那片泥土再次被打湿,暗红色的血液渗入地上的裂缝。

  有谁好像推了我一把,我还是看不见。自己似乎在从一个山坡上往下滚。一直、一直滚。没有停止。

  他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撞上什么。

  我睁开眼。

  这里是……是我在第八部队住的帐篷。我依稀记得弗格斯在我求他的时候回答的话,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赢了,我输了。又一次。

  我躺在地上,浑身发软。

  我一文不值。这是我应得的。我不配做人了。

  种进去的话很是顽固,我除不干净。扔掉就会有新的补上,永无止尽。能终止这些念头和痛苦,做什么都可以。我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意识模糊。反应过来时,我的脚边是摔碎的酒瓶,手臂上多了好几条血痕。

  到底在做什么?

  我松开手中的玻璃碎片,躲到帐篷角落。

  我要自己呆着。

  会好的,会好的。

  我脑中闪过那只与我对视的野兽。它的牙齿肯定是被砍下的,背上与四肢都有不少疤痕。不难想象它是经历了怎样的对待,就跟我一样。教训足够狠才会让被驯服的对象学会服从。是啊,我服软了,也换来至今没有赶走的噩梦。

  我想自己以前还是抱着点希望的。要是时间够久,说不定我会好起来,哪怕我之前每天都靠酒精才能过下去。

  弗格斯的回归打破了我虚幻的掌控感。

  要是我没有想过杀弗格斯,就像其他人一样低头,屈服,被抛开,会不会不同?刀尖没入弗格斯肩头,鲜血从他破开的伤口中涌出。我失败了。可回想起来他肩头涌出的鲜血我又有种安心。果然他与我还是一样的。我想即使那天压抑下了动手的冲动,后面也会有别的诱因。如果死的不是他,死的就是我。

  我想对他动手,他为什么要让我活着?现在为什么要放我回来,不做到底?

  我抱住双腿。

  继续忍下去……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混乱的回忆理不清楚。从第八部队跳到弗格斯去小镇上找我的那天,再到弗格斯庄园里。杂乱的场景定格在我站在窗户边羡慕地望向越过庄园飞向森林的鸟。我看到自己跳了出去,越过围墙,跟上飞翔的小鸟,经过数不清的树木,一直到森林遥远的另一端。

  那张总会出现在天空的弗格斯的脸没有出现阻止我。我拼命奔跑,直到自己累得喘不过气倒在草地上。

  我突然想通了之前的问题。

  他的锁链控制了我的思维。离开第八部队他手中的锁链仍然牢牢捆在我身上。无论在法拉哪里,我都无法摆脱。我像是驯兽场里的那些已经被驯服的怪兽,即使脚上没有锁链,我也不会认为自己能逃出这个囚笼。他在我的脖子上套上了锁链,也让我成为囚禁自己的帮凶。关住我的笼子远比第八部队大得多。

  ……是我太蠢,以为自己比之前知道得更多就看得更明白。

  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陷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为之。答案一直摆在我面前:弗格斯想看我反抗。他从来没有想让我完全顺从,变成跟他们一样的玩物。这就是为什么弗格斯回来找我却从没有对我采取极端手段的原因吗?他永远都是在我崩溃的前一刻收手。哪怕今天也没做到底。

  毁了我,留下我,全凭他的喜好。我自以为是的抵抗对他来说哪有什么分量。所以一切都很明了了,弗格斯喜欢我对他的恨。

  我呢?只是一步一步被他引诱。

  他扭曲了我的思想。也许是从他第一次问我是不是想就这么输给他时我就在慢慢改变了。我与他的对抗是他单方面制造出的幻想;为了不存在的胜利,我被套进这场不可能赢的游戏。我活下去承受他的折磨就不算输,但这怎么可能称得上是赢?在他为自己制定的规则下,我永远无法赢得胜利。活下去意味着我要面对更多的折磨。被困在法拉,按照他的规则继续,我没有赢的机会。

  低下头,手臂上的血痕即将凝固。

  差一点,我就差点被逼过极限。

  就算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我还是会回第八部队。我知道,只有来这里我才能真正斩断他对我的控制。之前在庄园里就隐藏在我心中的念头终于破出水面,清晰地摆在我眼前——

  我要逃出法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