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好的结果】
不离开营地我去哪里都可以,但是真正鼓起勇气出去比先前还要困难。是因为前几天遇见那几个人的缘故吗?大概吧。那日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就像再次回到了我最怕的那个夜晚,连身上的疼痛我都原原本本地再体验了一次。噩梦远远比不上它。这是病吗?还有别人这样吗?如果没遇到霍奇亚,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挣脱出来。
不是每一次都能运气好地碰见别人,或许下一次我就会倒在地上,然后……弗格斯就会知道我的情况。
那多糟糕。
我无法想象他知道后会怎么对我。我不想冒险,也不想面对别人的目光。
看到我这副打扮就知道我不是第八部队的士兵。但——我想了想先前在水中反射出的自己的模样——就这个鬼样子,哪有人能认出我是莱斯特。
我的头发长到脖子,眼睛像是下雨后的水坑,身上带着洗不干净的酒臭味,也没穿部队的制服。即使是熟悉的人,不和我说话也很难确定我的身份。哪怕没人能认出我,我也不想走在外面每时每刻被提醒自己的格格不入。
不过,最近营地人少了许多。我偶尔出去的几次都没看见外面有多少人,遇见的人都直接略过了我;没人再问过我的身份,也没人再叫出我的名字。大家都默认我是弗格斯放进来的人。反正只要是他的命令,所有士兵都会遵守。
也是。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弗格斯的影响力。对普通士兵来说,弗格斯这个长官一直都非常不错。训练时他很严格,而下了训练场,第八部队的规矩在法拉各个部队中算宽松的。法拉部队禁止饮酒,但在第八部队像霍奇亚一样在自己帐篷里藏酒的有不少。弗格斯只在意实战的表现,这种小事他不怎么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真的在战场上因为酒误事,他不会手软。
他是法拉的英雄,也是称职的长官,哪有什么不尊敬他的理由。他们每天与弗格斯相处,却完全没察觉到弗格斯的真面目。
我曾幻想过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弗格斯的恶行的话会不会反抗,但现在我不会那么天真了。谎言与真实在他面前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如果真的有意义,为什么当初所有人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解释是狡辩,沉默是默认。
没有对与错,只有错与错。
我的真实一文不值。
最不公平的是,黑暗只会降临在看得见黑暗的人眼前。走在同一条路上,我与他们看见的风景永远不一样。我被他拽入黑暗中,一点一点陷进去,从此世界再没恢复以前的模样。
或许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吧。
上一次他半夜来找我,我清晰嗅到他衣服上怪物的血腥味。他钳住我的脖子,力道大得快让我窒息。血液顺着他的动作染满我的皮肤,我连叫都叫不出声。那晚弗格斯掐我的动作比往常更粗暴,我甚至分不清他的手指捅入我体内再抽出时流出的到底是我的还是野兽的血。
弗格斯没有多折磨我,直接插了进来。不管几次,我总是无法适应被他捅到内脏都快要移位的错觉。他的亢奋原原本本地传递到我这里,好像我也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他的体温有多热,心就有多冷。
在他面前,我的抗争几乎毫无意义。我无力地旁观自己的身心违背我主观的意愿,逐渐被恐惧侵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不表现出脆弱就能躲开他们无止尽的羞辱,离开部队后我才想通,不管如何他们都会找到理由来取笑我。
即使明白这点,我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只用每天重复几百几千次相同的咒语就能变回以前的莱斯特了。
哈……怎么可能。
怎么说自己没错都没用,我还是摆脱不了梦魇。
抱住自己的膝盖,夜晚我坐在帐篷里发呆完又爬起来回想白天看到的训练开始锻炼。以前对我毫不费力的流程我休息了几次才勉强做完。
抬起自己不由自主颤抖的手臂,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喝酒还是因为没办法承受这强度的锻炼。大概都有。心跳久久不肯慢下来,像是在控诉我的行为。
我以为累到极致至少能快点睡觉,然而辗转反侧都没睡着。我受够了。
坐起来,我从外套的夹层中翻出熟悉的褐色药丸。之前带来的药剩下最后三粒,吃完了的话就没了。我开始后悔走的时候没有再往衣服口袋里多塞一把。
小小的药丸在黑暗中逐渐失去形状,我以为自己恍惚间吃了下去,屈指触到手心中圆圆的物体才放下心。还是留着吧。
我翻出霍奇亚给的酒,灌了几口。呛人的酒精进入体内,短暂压住不安。
幸好有酒,要不然我得看半晚上的月亮才能睡着。
随着升起的太阳,前几天都很安静的营地迎来一批归来的士兵,四周除了虫鸣终于多了点别的声音。我真奇怪,前阵子还会嫌周围人多睡不着,真的少了他们的声音又觉得很寂寞。
成队的士兵抬着几头体型庞大的怪物回到营地。
如今吃怪兽肉不算什么稀奇事了,想起来还是很神奇。曾经让整个法拉陷入恐慌的怪兽如今成为了我们盘中的食物。哪种怪兽好吃,哪种又不怎么好吃,打了几年我们都有了经验。从一开始的抵触,后来都习以为常了。不吃的话部队里的干粮也不够。
整个第八部队忙碌到傍晚才停下。
我回到自己帐篷,发现伊米提兹抱着手臂站在里面。我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过来多久了。
真像以前……他总会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小队,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长官叫你过去”,然后领走我。他确实也这么说了,用的词都一模一样。
到头来只有这点没变。
比起被弗格斯折磨到屈服的人们,还是伊米提兹更对弗格斯言听计从。从我认识伊米提兹开始他就在帮弗格斯做事了,他才是弗格斯最忠心的狗。
伊米提兹带我到弗格斯的帐篷前,低声的痛吟从中隐隐透出。守在门前的人与我身旁的伊米提兹都习惯了似的,连眼睛都没眨。
弗格斯又在……
伊米提兹掀起门帘,里面的景象确实如我想象。
一名赤裸的黑发青年背对我跪在弗格斯脚旁。他低着头,后背满是新鲜的凌虐痕迹,肩膀耸动:“长官……”
我身后的门帘快速关上。
弗格斯看了我一眼,弯腰,抬起那名青年的头:“进来的可是你的前辈,转头看看。”
他缓缓转过头,无神的目光落到我的方向,像是看向某个不存在的点。他脸上青青紫紫的,嘴角的血染红了他的嘴唇。不难想象我来之前弗格斯做了些什么。
每次看到这种景象,我对他的恨意就更多一分。
“莱斯特,过来。”
我攥紧衣袖下的手,走到弗格斯面前。
“看看他,你的后辈。”
是部队的后辈还是被弗格斯玩弄的后辈?
“你的后辈真是脆弱。我想想,这才过了多久,六个月?比不上你们那个时候的人。”
他脚边的青年不知道听没听见弗格斯的评价。没有了弗格斯的命令,他跪在地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本来就是因为他,我们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弗格斯直直看向我,像是看穿了我没说出口的恨意:“这么久你还是没一点长进。”
“这些人跟你毫无关系,有什么好在意的。你现在还有力气去在意其他人吗?”
我沉默。
他以前用那些人逼我不就是因为想要我服从吗?我还能怎么做,看别人受苦吗?
弗格斯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勾唇,看得我不自在。他没继续这个话题,注意力转向脚边的青年。他的鞋踩在青年的背上,青年被踩得双手撑地,闷哼出声:“我准备让他走了。他留在第八部队只是负担,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认识那名青年,却也相信对方之前肯定不是什么无能的人。就算他被放走,一切都不可能一样了。
但至少……到这地步就能离开弗格斯。
“听见了吗?你明天就可以走了。”
青年还趴在地上,抬起头,眼睛转了转,似乎没有理解弗格斯的话。
我要变成他这样弗格斯才肯放过我吗?
帐篷门口传来声音:“长官,有急事需要您处理。”
“急事?”
“是的,处理新送回来的东西时实验出了点状况……”
“你先进来。”
一名士兵掀开门帘,神色紧张,径直走到弗格斯身旁对他耳语。
“带我去看看。”弗格斯的脸色冷下来,跟那名士兵离开。
我与黑发青年被单独留在帐篷中。
“你还好吗?”
先前弗格斯在这里,我不好问他。
青年点点头,换了姿势坐在地上,抹掉自己嘴角的血。他还是跟之前似的,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光芒。
看起来……很糟糕。
这是第几个人了?
“你还说得出话吗?”
他怔了几秒,咳了咳,用沙哑的声音回复我:“我……没事。”
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
青年的眼睛一点一点聚焦,重新落在我脸上与我眼神交汇。他瞪大双眼,想起什么似的抓住我的手臂。
“怎么了?需要我帮你?”
“长官刚才叫您莱斯特,您是莱斯特·雪莱吗?”
他居然知道我?
“……我是。”
我不记得在哪里认识过像他的人。
“原来真的是……”他的眼中多了点神采,握住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您应该不记得我了。我叫哈维科,我新兵时您曾经在战场上救过我一命。我问了很多人才知道您是谁,一直想亲口感谢您却没找到机会,再后来听到您的消息时您已经退伍了。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救了我的命,我应该已经死了。”
感谢我?
我……救过他?
无论怎么想我都没有在记忆中搜寻到他的名字和长相。而他特地去打听了我的名字,甚至直到这一刻都还在在意我的事情。
哈维科……我在心中记下他的名字。
“谢谢你告诉我。”
在第八部队里居然还有除了霍奇亚以外的人不讨厌我。
那我也算救下过谁,身上不是只有罪孽了。
“那之后您一直是我憧憬的目标!虽然我一点都比不上您……而且现在我也……”
我的心沉下来。
结果他被弗格斯看上还是有我的原因吗?如果不是提到了我,如果不是憧憬我,或许他不会被弗格斯注意到。那我救他,是不是也是害了他。
为什么明明是好事,却没有好的结果。
“你不恨吗?弗格斯这么对你。”
“我……长官他……听话……长官才不会罚我。能活着已经很好了。我只是想活着……”
他摇晃我的手:“而且明天,长官说明天我就能走了。那一切就结束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