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是梦】
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了将近七年。
我在法拉的军队里服役五年,退伍也一年八个月零五天。两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却不足以让我忘记在第八部队时发生过的任何事。
一整晚没睡的我头疼难耐,躺在床上伸手去够床头放着的酒瓶,拿起往嘴里狠狠灌下几口,喉头往下的部分灼烧起来。咳嗽几声,我硬吞下口中剩余的酒。
比起酒,这东西更该被称为酒精。
天还没有完全亮,该死的鸟已经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真希望住在附近的小孩们早点用他们手中愚蠢的玩具把那群混蛋消灭掉。
我不记得上一次安稳地睡到天明是什么时候了。五年、还是六年前?是那么久之前吗?
那个混蛋医生说是因为我在战争里杀了太多活物才会整夜失眠,说是因为我的良心感到了不安。
说什么见鬼的良心。
那种东西早在我被迫接受许多折磨的时候就没有了,还需要他们虚情假意地给我来贴上什么标签吗?
更何况,军队里能够让人产生创伤的可不只战场上的事。
真正的原因面对那些虚伪的医生我无法开口,反正他们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写下安抚人的药单放在我们面前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在战场上冷血地杀戮,被人歌颂或唾弃,回到军营里被自己的长官按在泥地上强奸——这种落差与羞辱,才是让我崩溃的最大原因之一。前者至少能够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而后者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工具。
至少我是这样。
只有扔掉良心和自尊才能勉强从那个鬼地方活着爬回来。
退伍以后每个月我可以领十个金币的补贴——这么多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无法企及的财富了。大部分人只能赚两三个金币,有些才几百上千银币。
以前的朋友们在我归乡后感叹:看啊!你多幸运!毫发无伤地从战场上退役,每个月还能拿十个金币!我真希望当初被选中的是我!哦!莱斯特!你真是个幸运儿!
对他们的话我嗤之以鼻。
回家乡的第二天,我家门口站着好几位姑娘提着裙子在窗口下等着我想要跟我搭话。我明白自己在姑娘们的眼中是什么,一件很有潜力的货物而已。
莱斯特·雪莱,从法拉第八军队荣誉退伍没有任何身体残障的士兵,一个月能够拿十金币的补偿,没有父母需要赡养,刚好是适合找一个妻子的年龄。
可惜心里的伤痕不会像断了腿那么明显。从外表看来我与正常人无异,只有我自己知道脑子里恶魔的想法无时无刻不停跳着舞,践踏着我岌岌可危的理智。
退伍以后我对以前的事情和人都没有任何留恋了,年少时作为猎人的生活恍如隔世。
我需要新的开始。在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一整天我都没敢打开房门,趁着夜深带着不多的行李乘车赶了几天才到这个小镇。
现在我居住的这栋房子不多不少花了一百五十个金币,还带有一个小小的后花园。房子周围住着两家带着孩子的农户,离小镇的中心有些距离。
这个小镇离法拉的王都很远,离战场也很远,很适合想重新开始的人居住。那些人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的过去,但与我同样从军队中出来的人仍能从下意识的小动作中看出我的来历。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一直放在抽屉深处的法拉的军队铁牌都是我身份的一部分。我隐藏不了。
刚来这个小镇时不知谁透露了我的身份,有好几个人上门来说过亲,全被我拒绝了。我过着颓废的生活,平常我不怎么出门,家里总是堆满了喝不完的酒。他们渐渐知道了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醉鬼,不再找我说亲。没有人想要一个无能的醉鬼做她们的丈夫,这正合我心意。
心情好我会出去散散步,心情不好就躺在床上把攒在家里的酒一点一点喝光。外面是白天,是黑夜,是什么季节我都不甚在意。以前我总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就算没死也不会如此颓废度日。
但没办法。最近两个月不醉倒的话我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当然,我可以再去找那个医生出示铁牌换来免费的药物,可内心的抗拒让我连家门都无法踏出去。
“有感觉好一些吗?”上次那位医生这么问。
我没有回答。
“从部队里回来的人像你这样没什么伤残是很少见的了,心里的问题随着时间过去会变好的。”
听到他的话我差点笑出来,接下来他再说了些什么都不太记得了。我也不想记得。他们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些好听话,仿佛闻不见我身上的酒味也看不见我苦苦挣扎的眼神,最后总是被我的耳朵自动屏蔽掉。我早就习惯这种对待,要不是为了拿到药连他们的脸都不想看见。
反正到最后我家里增加的只有酒瓶而已。
我从床上坐起来,愣在原地,精神不济,眼睛定在落在地面的阳光上。我回过神,这才发现又是新的一天了。透过窗户射来的光线太亮了,后知后觉的我眯着眼摇摇晃晃起身关上床边的窗户,让整个房子重新恢复黑暗。
头还是在该死的痛,这样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或许我得找个时间去应付一下医生才行,那个药可能还是有些作用。之前我可不记得自己这么依赖酒精。
前几天我走在街上买酒,旁边提着菜篓的妇人压低声音对别人八卦说我已经精神失常了。嘿,其实我听见了她说的所有坏话,不过我依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挑选着酒。
她倒也没说错。
我躺回床上又打开一瓶新的酒。
可能我是快精神失常了吧。
酒精的烧灼感从喉头一直蔓延到胃,我却没有停下。意识消失之前我只记得清脆的鸟叫声回荡在耳朵旁,随后就堕入让人惧怕的梦境中。
我又回到了第八部队,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身影矗立在我面前。他的手掌扼住我的咽喉,我却没办法反抗。
他叫我——
“莱斯特。”
我以为这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