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离岛的人>第80章 “你是这样想的吗”

  在此之前,应春和其实也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任惟发现了他的病情会是什么反应,他又该如何做。可是等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先前做好的一切准备全都没了用。光是看着任惟红了一圈的眼眶,他就感到慌乱无措,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他头一次恨自己嘴巴笨,早知如此以前就应该去学一学言语技巧,也好过现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如今只得是扯住任惟衣摆的一角,固执地坚持着不想让他出去。

  “任惟,客厅的沙发很小,你睡了会不舒服的。”应春和思来想去,搜肠刮肚,就只想出来这么一句能用来挽留任惟的话。

  但任惟不为所动,执意要出去睡。

  他撇开应春和的手,哑声道:“没关系,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他心想:他这一晚上都不一定能睡得着,睡哪里又用什么区别?

  应春和皱着眉,生硬地劝他:“你不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你那样睡会难受一整天的。你又不是之前那么年轻的时候了,怎么能不注意身体?”

  可没曾想这句话却刺到了目前正敏感着的任惟,他当即大声回驳:“是,我不是四年前那个我了,所以你现在就没那么喜欢我了,一有什么事都要瞒着我,我就一点不值得你信任吗?你分明说了不会再有事瞒着我的!”

  在他这样的高声责问下,应春和神情也渐渐冷了下来,眼睛深而沉地看着他,无形中释放着压力:“你是这样想的吗?”

  那眼神太沉太重,任惟有些接不住,狼狈地转开眼。

  他自知说错话,干脆抿着唇,将薄唇绷成了一条紧紧的直线,一言不发。

  “那你出去睡吧,我不拦你。”应春和说着,就将抱着被子的任惟往外推。

  任惟时常健身,底盘很稳,应春和推了两下,没能推动,气得咬牙在他身上锤了一下,握紧的拳头很快松了又紧,攥住任惟胸前的一小片衣角,喃喃:“任惟……我喜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听见他发颤苦涩的声音,任惟哪还敢说别的话,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脊背泛起后知后觉的冷意,怕得厉害,去抓应春和的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应春和,我错了,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应春和的双眼渐渐泛起酸意,终于意识到那些他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伤疤与苦痛不仅仅是伤在他自己身上,痛在他自己身上,同样也伤在任惟身上,痛在任惟身上。

  是扎在他们心里的一根软刺,平时无察无觉,却会在无意之间突然钻出来刺一下。

  生疼,但细微,不剧烈,像热带雨林里永不停歇且捉摸不透的雨。你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下,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断断续续,折磨不休。

  他们二人,一个不够坦荡,小心掩藏,自以为能瞒天过海;一个不够大度,斤斤计较,迫切地想弥补所有的遗憾和亏欠。

  平静海面下蓄谋已久的风暴就这样在今夜爆发,他们站在风暴中心遥遥对望,陷入沉默。

  这夜,任惟到底还是睡在了客厅里。

  如应春和所说,沙发对于任惟而言确实小了,他得将腿蜷曲起来,才能睡在沙发里,而且不能翻身,不然容易掉下去。

  他屈着腿躺了一会儿,睡意寥寥,烦躁地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同样睡在客厅的奥利奥被他吵醒,迈着猫步过来,在他腿边蹭了蹭,发出几声小小的“喵”。

  任惟垂着手,在奥利奥的头顶摸了一把,莫名有种被儿子安慰了的感觉,忍不住向它倾诉:“儿子,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跟应春和吵?明知道他是因为我,我还这样……”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肯定做错了吧,我不应该让应春和生气,也不应该让应春和为我伤心。”

  “我做错了很多事……很多……”

  比如不该放开应春和的手,比如不该放弃跟家里斗争,比如不该去美国,比如不该失忆,一切可控的不可控的,都是不应该,都是导致应春和痛苦伤心,多次回避的诱因。

  任惟一说起来,满腔苦水往外冒,絮絮叨叨许久,可惜小猫哪里懂人类的情感,贴着他的脚打了个滚,将他的鞋子当枕头,垫在头下面打着呼噜睡了。

  任惟颇有几分对牛弹琴的无奈,忍不住推了奥利奥两下,想把猫叫醒:“诶,儿子,先别睡,你再陪我会儿。你要是不陪我,就没谁陪我了。”

  可似乎是被他推烦了,奥利奥不仅没搭理他,还一个骨碌挺身起来,两三下跑回了自己的窝里躲清净。

  这下任惟是真的孤家寡人一个了,把老婆惹生气了,把儿子也烦跑了。

  任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漫无边际地开始回望自己这一生。

  平心而论,他这短短三十年里,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说句遭人嫉恨的话,他的人生可以说是一片坦途。

  四年前的那场车祸,实质上也没有给他的人生造成太大影响,出院以后一切照旧,好像一台整日运转的精密仪器,只是因为程序过载,短暂地停止运行,送去维修了一段时间。维修结束后,仪器又一刻不停地重新投入使用,功能不变, 甚至有所精进。

  只是系统为了使仪器继续在原有位置上运行,删除了一段被其视为多余无用,会引发故障的程序,而那段被删除的程序却让如今的任惟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道难题。

  他束手无策,无处求解。

  他痛恨过去的自己怯懦无用,轻易放开应春和的手;也自责如今的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在应春和需要的时候陪伴在侧,也没能让应春和心甘情愿袒露所有。

  你怎么能放开应春和的手呢?你怎么舍得让应春和难过呢?他在黑暗中诘问二十六岁的任惟。

  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现在能为应春和做点什么?他在黑暗中求助于二十六岁的任惟。

  无人回应,二十六岁的任惟昏睡在一场意外的车祸里,迷失在一场经久不散的大雾里。

  辗转反侧不知多久,迟来的困意总算涌来,任惟蜷在沙发里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

  任惟拿过茶几上的手机想要看时间,先看到几则新的未读消息,分别来自助理、贺奇林和应春和。

  他的瞳孔微缩,到底是遵从本心先点开了应春和的消息,内容言简意赅。

  [应春和:中午不回,午饭自己解决,师哥的粥在锅里。]

  应春和出去了?

  任惟抬头看向应春和房间的方向,才发现房门大敞着,只有一室的夏日阳光,没有人。消息是两个小时前发来的,想是那个时候就已经走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助理发来的是工作消息,有几个文件需要任惟过目,并且告知任惟下午有个线上会议需要他来开,那个项目的合作方之前一直是任惟来洽谈的,对方也只认任惟,不好换贺奇林去谈。

  任惟今天起晚了,工作一时堆积起来,让他颇有些头疼。为了节省时间,他将笔记本电脑放到了餐桌上,边吃早餐边工作。

  他把助理标记为紧急的几个文件看完,才想起自己还有贺奇林的消息没有查看。他本以为也是工作消息,点开后却发现并非如此。

  [贺奇林:你舅舅好像在借贷,你知道吗?]

  任惟的面色微沉,自打上回任芸给他打过电话后,北京那边的事他虽然依旧让人盯着,但到底没有之前上心。

  得了贺奇林这句提醒,任惟才记得去翻了翻上次私家侦探发来的消息,发现这事前些天侦探确实有跟他汇报过,只是他那会儿没太仔细看,只知道陶正华赌博已经欠了不少钱,没注意到陶正华为了还上钱还去借了贷。

  思忖片刻后,任惟才回复那条短信。

  [任惟:知道得不多,怎么了?]

  [贺奇林: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你不准备管吗?]

  [任惟:这事你别操心,我心里有数。]

  [贺奇林:行吧。]

  [任惟:你怎么知道的这事?]

  [贺奇林: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消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单纯冲你舅舅来的。]

  没有根据的话贺奇林不会乱说,任惟当下便明白贺奇林这是在提醒他早做准备,省得沾上什么是非。

  任惟谢过贺奇林后,给跟着陶正华的侦探去了个电话,命其去查一下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有什么目的。

  挂断电话后,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刻不停地继续工作起来。直到沈流云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平时这个时间他早该饿了,今天却因为心情不好反应迟缓,半点都没察觉到。

  洗漱好的沈流云清醒了不少,注意到沙发上有一床被子,愣了愣,看向霸占了餐桌用于办公的任惟:“你昨晚在沙发上睡的?”

  “嗯。”任惟回了个单音节,明显情绪不高。

  沈流云挑了下眉,略微意外,但什么都没问。

  “中午吃什么?”沈流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没看到应春和,奇怪道,“师弟不在家吗?”

  “嗯,他出去了,中午我做饭。”任惟面无表情地在键盘上敲字,脸臭得跟有人欠了他八百万一样。

  沈流云难得见任惟这副样子,怪新鲜的,不过他努力克制着没将嘲笑直接摆脸上,淡定地接受了他师弟跟男朋友吵架的事,只继续追问他唯一关心的事——“那,中午你准备做什么?”

  任惟头也不抬:“哦,忘记说了,我只做我的中饭,你的在锅里,跟昨天一样,小米粥。”

  这下沈流云不淡定了,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喝粥,昨天毕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没什么胃口,但他昨天吃进去的基本都吐了出来,现下肚子里空空荡荡,要他喝粥未免也太为难人了。

  他当即发表了反对意见:“不想喝粥,你给我做别的。”

  任惟看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做的你不吃。”

  沈流云鄙夷:“你做饭很难吃吗?”

  “不难吃,但是你那个严苛的标准我肯定是达不到的。你这表情什么意思?你有本事自己做。”任惟心情正差,才懒得伺候沈流云。何况他一想到应春和出门前给沈流云煮了粥,却让他自行解决中饭,这样天与地的区别待遇实在令他很难对沈流云有什么好脸色。

  想着想着,他又瞪了一眼一无所知的沈流云。

  沈流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但是到底妥协了:“你先做给我看看,要是实在做得太烂,我再去喝粥。反正你也要做饭的,就当多做一份,顺便的事。”

  这般理直气壮的语气听得任惟无语极了,回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又转念一想:沈流云不喝粥,那么应春和煲的粥不就是他的了吗?

  这么想着,要给沈流云做饭的不甘情绪就从七分减少到了三分,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答应了。

  任惟给沈流云做了香煎鳕鱼和蒜香虾仁,还有一道蔬菜沙拉。做的时候,沈流云没发表意见,等任惟做完他才说蔬菜沙拉这东西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缺少美观性,他不吃,只能是任惟自己用来配了粥。

  坦白来说,任惟做的菜虽然不够美观,在沈流云看来只能打个六分,但是加上不算差的味道可以勉勉强强打个八分。

  到底是吃人嘴短,沈流云享用完午餐后,拿纸巾优雅仔细地擦了擦唇边油渍,总算以施恩般的语气关心道:“说吧,你怎么跟我师弟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