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先斩心上人>第51章

  如丝帛锦缎撕裂之声,又如明镜乍碎,簇拥着从高空落下,禾瑍只觉得耳边如同万千水声与玉石相击,此方世界正在朝他哀鸣。

  紧接着,是眼前极致的黑,见不得一丝色彩,也没有任何源自自身的幻觉,恍若被骤然扔进虚无。

  再然后是兀地消失的声音、后知后觉的疼痛、喉咙涌上腥甜,禾瑍模模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死亡。

  不同于话本上那被轻飘飘一笔带过的字词,也不同于师兄师姐们故意恐吓小弟子们讲得那般可怖,禾瑍只感觉灵魂逐渐脱离了□□的拉扯,飘飘荡荡地游荡在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十年、百年,又或是上千万年,亦可能只过了一瞬,禾瑍懵懵懂懂地在这个无知无觉、无光无声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

  前所未有的的安宁和满足感环抱着他,自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疼痛也消失不见,灵魂缺失的一角被补足,禾瑍终于明白了所谓完整是什么样子的感觉。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许是一瞬,许是百年,禾瑍悠然地飘荡着,直到在黑暗中觉着自己碰到了一束花。

  在这个虚无的、黑暗的、不知朝夕的地方,碰到了一束花。

  他看不清楚花的样子,闻不到花的味道,却在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便知晓了它的模样、气味,甚至是味道。

  像绒毛一般的、粉红色的、如丝如缕、仿若小扇子一般精巧的。

  从枝头刚刚飘落的、带着被风吹得颤巍巍地抖动着的、带着丝丝清香的、吃进嘴中微微发苦却又带着些甜味的。

  合欢花。

  禾瑍伸出手,轻轻地将这朵合欢花合拢在掌心,如针般的花瓣软乎乎地划过他手上的纹路。

  他蓦地回想起那朵送给谢煜的花。

  当时阳光正好,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挑了朵从枝头落下的花,就这么送出去了。

  只是这么回想起来,刹那间他的心脏好似被那天的阳光击中一般,万般苦涩痛楚涌上心头,禾瑍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

  禾瑍从安宁和乐中剥离,又回到了苦痛的世界。

  他依旧是飘荡着,只是遇到的、触碰到的合欢花越来越多,世界也渐渐有了光和色彩,耳边也逐渐传来了声音。

  身上却也多出了他不知道的伤痕,有深有浅,遍布全身。

  但是不疼。

  禾瑍摸了摸脸,没有摸到伤痕,但是也不确定有没有受伤,只能带着些迷茫继续飘荡在捡合欢花的路上。

  只是当他终于感到疼痛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和他进来时大不相同。

  有了陆地、水源、空气、生灵,当然这些都是他觉得的,因为他被困在一处洞穴中出不去,只能自己根据洞穴有的东西来猜测。

  甫一不在飘荡有了实体,禾瑍有些不适应地踏上陆地,软乎乎湿漉漉的泥土让他感到新奇和熟悉。

  还没有等他梳理好如此复杂的感情,就见一只熟悉的獬豸从洞口处钻了进来,抬头,一见他就呆住了。

  随机就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怎么在本尊的洞府里?”

  禾瑍鼻子一酸,几欲落泪,却是强撑着笑道:“什么叫你的洞府,我可是比你先到的。我真身是这洞穴内那棵合欢树,自太古洪荒就在这生长,你说说,是不是我先比你到?”

  獬豸听了这话哼唧了几声,倒也没有说什么我比你厉害占了就是占了的话,只是嘀嘀咕咕着些什么,就要上前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去。

  禾瑍便又笑了:“你若是想要在此居住,也未尝不可,我毕竟是树,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地方。”

  “只不过可能要劳烦你,我受了些伤,怕是要麻烦你照顾一下我了。”

  这洞穴的确是个好地方,獬豸听后半信半疑,放下嘴上叼着的东西,狐疑地瞅着他:“此话当真?”

  禾瑍露出了个纯真的笑容:“半点不假。”

  *

  一树一獬豸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住了下来。

  獬豸的确是正直的神兽,半点没多问禾瑍身上的伤,每天准时准点送各种天材地宝到他跟前,看他吃下了却并无好转,带着一脑袋疑惑回到自己那边洞穴,第二天再送不同的药材来。

  “本尊就不信了,这天底下的灵宝就没有能医好你的?”半个月后,獬豸看着他那毫无变化的伤痕,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你在哪受得伤啊,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好全乎?”

  禾瑍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在獬豸的再三催促下挑了一株药材吞服:“我忘了。”

  獬豸不信,在他身侧转了几个圈,欢迎加入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每日看文却也没有嗅出谎言的味道,嘀嘀咕咕道:“奇怪了,怎么回事。”

  禾瑍又露出了他那招牌般纯真的笑容:“我真的忘了,不骗你。”

  獬豸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好一会,蓦地别开脸,哼哼唧唧地憋出来一句话,声音比蚊子都小:“……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信你,信你。”

  禾瑍没有听清楚祂在说什么,就见他如同一阵风那般飞走了。

  禾瑍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抑或是往事重现,所以对自身的伤势不甚在意。但是獬豸不知道这些,祂只知道久伤不愈,命数不长,故而越发焦急,外出寻觅的时间也越发长久。

  只是这日祂回来的时候却是神气极了,高高昂着脑袋,得意地凑到他面前用脑袋拱了拱禾瑍的手:“小树仙,本尊找到法子救你了!”

  禾瑍本没有把这些伤放在心上,闻言却也笑道:“哦?是什么?”

  獬豸甩了甩耳朵,眼睛发亮:“本尊去那深渊镇压邪物,事成之后就是天道,不过百年,定能以天道职能来救你!”

  禾瑍这一刻只觉巨大的嗡鸣声吞没了自己,他如同站在岩石上直面海啸的攻击,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自己被滔天的巨浪吞没。

  良久,又或是过了一瞬,他听见自己毫无波澜的声音问道:“真的要去吗?”

  “当然。”

  禾瑍沉默了。

  他很想去问何必呢,我们相识不久,你不必为了我做到这一步;又明白祂给出的答案一定会是为了天下大义,为了耍帅很酷,唯独会隐去其中自己推动的因素。

  这就是命运的纠缠吗?

  不论相识多久、不论哪个时空,谢煜都是终将为了他走上那条无望的道路。

  “值得吗?”

  獬豸见他久久不语,如同玉人一般呆坐在岩石上,心里头莫名涌上一阵惶恐,慌得连忙叼住他的衣角,生怕他如同一缕青烟那般,轻飘飘地走了。

  却听见这句轻得如风一般的话语,一时间分不清楚是真是幻,只呆呆的抬头望着他,嘴里的衣角还不舍得放下。

  禾瑍看着祂,忍不住轻声笑了笑,然后又收敛了神色,伸手轻轻碰了碰祂的额角,喃喃道:“值得吗。”

  獬豸哼哧了几声,出乎禾瑍意料的是,祂没有说什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这样子听上去就很假的话,咬着它的袖子,含混地想糊弄过去:“……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呢,为了你,自当是值得的。”

  禾瑍便缄默,只是眉目之间带着轻浅的愁绪,伸手,轻巧地、带着些冷意和花香地、再次摸了摸祂那尖锐的、如同黑玉一般的角。

  要是一切都像是刚开始的时候,那该有多好啊。

  *

  獬豸是自太古洪荒时期就存在的神兽,是天地孕育的宠儿,是在那个龙凤相争、鲲鹏蔽日、金乌逐月的岁月中也毫不逊色,能留下姓名血脉的神兽。

  是在那个属于圣人当道、神兽当行的时代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只是时过境迁,圣人飞升,神兽沉寂,属于祂们的时代悄然落幕,獬豸——这一代的獬豸,见证了日落时最后的辉煌。

  自是心有不甘,想要另寻出路,却不如龙凤那般被天道眷顾早早地封正留名摆脱了被遗忘而消亡的宿命,也不如金乌姮娥那般不可或缺到得以千秋万代享祭祀供奉。

  祂有本职,却也不是无可替代;祂很强大,却也没有强大到令人畏惧,或是冲破那该死的规则,自行当道。

  如此,便只能暗自饮恨,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地修炼,坚信有朝一日定能飞升封正,摆脱宿命为自己写下的结局。

  祂虽不是掌管预言的神兽,但是獬豸这一代就只剩祂一位,天道垂怜,便让祂知晓自己的宿命。

  “汝命中有三难。”

  “年幼失怙,无亲友相扶,无长者引路,此一难也。”

  “得逢机遇,福兮祸兮,受困百年,此二难也。”

  迟迟不见天道说出第三难,年幼的獬豸平静地舔了舔毛发,毫无波澜地问道:“克亲,无运,吾知晓了。第三难是什么,总归不会再差了,一并说了吧。”

  “爱而不得,得而复失,阴阳永隔,此三难也。”

  年幼的獬豸并不知道这句谶言的恶毒,祂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继续躺下睡去。

  躺在荒芜的岩石上,漫天的星空撒在祂的眼中。

  祂有些不着边际地想,为什么第三难会比前两难更为恶毒,更为令他痛苦呢,明明遭罪的是旁人,不是祂的血亲,也不是祂本身啊。

  以后遇到了,躲开就好了。

  直至许多年后,久到祂都忘记了天道给祂的谶言,在一处隐秘的洞穴中,惊鸿一瞥,从此魂牵梦萦,再难相忘。

  刚刚化形的合欢花树仙,身上还带着雷劫时历经的伤痕,狼狈地坐在地上,看见祂来了,却没有害怕,反倒是朝他笑道:“我就说今儿个是个好日子,我渡劫成功了,又有贵客来到。是獬豸尊上吗,快请进来吧。”

  他就这么笑着,眉目弯弯,身上的红衣灰扑扑的,却像是一株顽强的花一样,獬豸叼着包袱站在洞穴门口,呆呆地望着,只觉得心脏好像也种下了一朵花。

  要是一切都停留在初见时就好了。

  只因当年还年少,万般都好,万般都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