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幻和白境虞一块从P城回来的那天是周六。

  两天没在家,从机场回来的路上陈幻特意拐了个弯,买了个小点心给陈幼。

  这孩子这几天自己待在家里吃饭睡觉,虽然有夏步青过来照看,还是会有些忐忑和寂寞吧。

  陈幻内疚地想,会不会很想姐姐呢?

  拎着小点心到家,发现夏步青还在。

  茶几上堆了一大堆的零食,薯片、卤味、饼干……什么都有。

  陈幼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一边聚精会神在听夏步青说着什么,陈幻她俩进门的动静都没能吸引她分过来半个眼神。

  本来想给陈幼一个大大拥抱的陈幻:“……”

  好一个自作多情的姐姐,人家没你过得好着呢。

  吐司非常不见外地蜷成了一个小毛团子,缩在陈幼盘着的腿弯里,呼呼大睡。

  白境虞看了一眼吐司,纳闷道:“这不是易织年养的那只傻狗么?怎么在这?”

  夏步青:“之前年年晚上有事没办法回家,托我照顾狗。正好你们当时也在外过夜,我就把狗一起带过来了。”

  白境虞听她这么说,狐疑道:“易织年很少不回家吧?就算去万嘉城每次不也都把吐司带去?她去哪了夜不归宿?”

  夏步青说:“年年没有详细说,当时只说在她老师那边有点事。”

  陈幻把行李箱擦干净、消毒,再放到柜子里。

  手里忙耳朵却闲着,没法注意不到白境虞对易织年行踪的在意。

  陈幻插了句嘴说:“你的小易妹妹都已经二十多岁,工作两三年了,你怎么还像她妈一样管着她?”

  白境虞含糊地说了一句“那不一样”,随后继续问夏步青。

  “她老师?高中老师还是大学老师?她和哪个老师走这么近都到了过夜的程度?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白境虞的话让夏步青一时答不上来。

  陈幻又插了一句嘴。

  “年年去老师家过夜,那肯定是裴老师啊。她和裴老师……”

  说到这儿,陈幻蓦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白境虞耳朵能正常使用,已经听到了。

  她双手撑着腰,慢悠悠地将上半身转过来直面陈幻,问她:

  “裴老师,又姓裴?易织年这个裴老师和对你特别好的裴姓投资人裴女士有什么关系吗?

  陈幻:“巧合吧,正好都姓裴。”

  白境虞冷笑一声,“我才知道,裴竟是我国大姓。”

  陈幻在原地搓了两下,半个字没搓出来,猛然发现餐边柜上还放着个甜品,立刻拎起来快步走到陈幼面前,说:

  “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回来,尝尝看好不好吃。”

  吃了一早上零食的陈幼真没眼看陈幻,捂着嘴打了一个饱嗝,说真吃不下了。

  陈幻微笑着说了个“好的”。

  不过就是几天没见,妹妹一点都没想她,连她带回来的礼物都没有用武之地罢了,她一点都不伤心。

  白境虞继续问夏步青:“这都几天了,易织年人还没回来吗?”

  夏步青依旧好脾气地有问必答,“年年回来了,还来这儿呆了一晚上,看陈幼和吐司投缘,正好周末,便让吐司留在这儿陪陪陈幼,回头她再来接。”

  白境虞:“……”

  一直追问不止的白境虞在此处沉默了。

  易织年还要过来接狗?那和陈幻同居的画面不得被她看见吗?

  白境虞神经一跳,这叫什么事。

  白境虞陷入沉思的全过程都被陈幻看在眼底。

  陈幻从冰箱里拿出西瓜果切,在雪克杯里捣碎,和冰块一起倒入饮料杯。

  用气泡水机打了一大杯的气泡水,冲进西瓜汁中,再来一罐养乐多,用茶色玻璃吸管搅拌均匀,递到白境虞手里。

  白境虞:“?”

  陈幻:“好喝,降火。”

  “我有什么火好降?”嘴上这么说,白境虞还是喝了一大口。

  陈幻做果汁的技术可真没得挑。

  陈幻单手撑在白境虞后腰的大理石岛台边缘,没脸没皮地笑着说:

  “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小易妹妹什么时候来接狗?你好跟她错开时间,别一会儿见到面了尴尬。”

  白境虞和陈幻对视,研究着这女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读心术。

  心里的想法被陈幻看得再透,白境虞嘴上是不可能承认的。

  白境虞:“她来就来呗,有什么好尴尬的。她不早就知道咱们住在一块的事了吗?”

  陈幼本在悠然地抱着吐司,忽地察觉到她俩说的话题有些微妙。

  陈幻没直接说,可渐渐进入青春期的陈幼多少也能猜到她俩在谈恋爱。

  毕竟这二位在家里倒水的时候无意间相遇,眼神都能拉丝,想要不发现很难。

  不过就是两女人谈恋爱罢了,陈幼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坐她前排那个宁措都一堆女孩给她递情书。

  不过……她们同居的事还对外保着密?

  所以是被我泄露出去的?

  陈幼心里一咯噔,抱着吐司的力气陡然变大,吐司嗷地一下惊醒。

  白境虞满嘴释放“我不在意”的信号,身体却很诚实,还是让夏步青去问易织年什么时候过来接狗。

  夏步青说:“我这就去问。”

  打了几通电话过去,易织年那边没接。

  夏步青:“周末,可能睡晚了。”

  白境虞:“这都下午了。算了,别问了。回头我给她直接送过去。”

  陈幻听白境虞这么说,险些笑出声来。

  妙啊,主动送狗回家,不就能彻底避免易织年上门了吗?

  论心机还得看白境虞。

  陈幻半个字没宣之于口,就对着白境虞笑。

  白境虞就像和陈幻共用一颗心,陈幻心里那点吐槽全被她解读得明明白白。

  白境虞没好气地过来拨一下陈幻脑袋。

  陈幻配合她偏了偏头,乐乐陶陶。

  .

  夏步青在白境虞这儿吃了午饭,既然两位家长回来了,她也该离开。

  她要走的时候陈幼依依不舍,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夏步青说:“如果你白姐姐有需要的话,我会再来。”

  陈幼将熟睡的吐司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但抱着很有满足感。

  她抬头对夏步青说:“可是故事没有说完啊……”

  夏步青摸了摸陈幼的脑袋,淡笑道:“其实已经说完。”

  夏步青安静地来,又安静地离开。

  陈幻将甜品放到陈幼眼前,好奇问她:“你夏阿姨跟你说什么了,这么着迷?”

  提到夏步青,陈幼的魂回来了一半。

  “特别特别神奇……比小说都精彩。”陈幼双臂撑起上本身,带着明亮兴奋的笑,往陈幻的方向耸肩,“夏阿姨以前是雇佣兵!”

  “雇佣兵?”陈幻问白境虞,“夏步青真的当过雇佣兵?”

  白境虞面上不见惊讶,“应该是。以前我听易阿姨提过一嘴,没有追问。”

  陈幼:“那我,是不是又说漏了她的秘密?”

  白境虞说:“夏姐能愿意跟你说,说明她不怎么介意透露自己的过往了。”

  夏步青的确不介意了。

  当雇佣兵的那几年,是她人生最昏暗的岁月。

  但现在的她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提及,心湖无波无澜。

  在那个青色的黎明,易雪林在孤星之下跟她说,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能选择前路。过往的一切还给命运,从今往后,你才是真的你。

  夏步青永远记得易雪林比启明星还要亮的双眸。

  夏步青坐入车中,车内空间一如既往安静,弥漫着易雪林最喜欢的木质香味。

  中控屏幕闪烁,“夫人”两个字占据正中间最醒目的位置。

  夏步青接通易雪林的电话。

  “夫人。”

  “步青,你回来了吗?”

  易雪林的声音像一阵春风,吹平了夏步青心头的折痕,荡漾出一丝丝微不可见的涟漪。

  “嗯,我从境虞家出来了。”

  “我在市南何太太这边。”

  “我现在就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一会儿见。”

  挂了电话,夏步青将车发动。

  从山水澜桥到何太太家,正常情况需要五十分钟。

  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用小心翼翼地守护易雪林最在意的亲人,可以开得快一些。

  奔驰S500L像流星,划过都市被黄昏染得焦黄的公路。

  S城的傍晚灯火渐起,繁华喧嚣,像一个悬浮的梦。

  无论在这座超级都市穿梭多少次,夏步青依旧会在某一秒钟陷入身处异乡的错位感。

  战争、血腥和生死一线,才是她的故乡。

  很久没想起那段尘封的岁月。

  每每忆起,过往纤毫毕现。

  在那个遗留在旧梦里的故乡,有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

  踏过茂密的热带丛林,随时会被夺人性命的毒物攻击。

  但她手中的武器更致命。

  她出身在混乱的异国边境,当地人并不觉得那是贫民窟,因为所有人都在贫穷中挣扎,他们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貌。

  饥饿和危险伴随了她和妹妹整个童年。

  她和妹妹一直到成年都打扮成男孩的模样,去干体力活,和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人争抢食物。她凶狠野蛮的名声渐渐在边境传开,仇人也越来越多。

  夏步青是为了妹妹成为雇佣兵的。

  妹妹被绑架,能救回妹妹的方式只有用獠牙撕开一条血路。

  雇佣兵在雇主眼里不算人,是肮脏的武器。

  夏步青甘愿当那肮脏的武器,只要能救回妹妹。

  营救的过程非常不顺利,捣毁了好几个训练营之后,她腿中了一枪,眉骨粉碎,肋骨断了两根,依旧没能找到妹妹的踪迹。

  妹妹的下落,总是在下一个线索中。

  夏步青拿最少的钱做最危险的事,双手沾满了不知名的血,埋葬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她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却始终没能找到妹妹。

  她在失落和焦躁中发现了不对劲。

  “你妹妹不在训练营。”

  一个女人的话,证实了她心里所想。

  漆黑的夜,风里都是土腥味和边境特有的潮气,天地间一如既往地肮脏浑浊,这是属于她的世界。

  但当她抬头时,眼前的女人仿佛乘着月光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这个女人穿着沾着泥土和灰尘的工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皎洁的面容被一股不可侵略的神圣感守护着,脆弱的身段肉眼可判断一折就碎,却站得端正,如同一棵提拔的雪松。

  这是她和易雪林的初遇。

  夏步青知道这个女人是从繁华的沿海都市来的生意人,为了钱不惜铤而走险,胆大的生意人。

  她曾经见过这女人两次,一次是在机场护送她回公司,一次远远地看她和老板在讨价还价。

  这是第三次,易雪林便告诉她这么大的秘密。

  夏步青:“为什么要告诉我?”

  易雪林:“你有权利知道……”

  夏步青一把握住易雪林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眼里满布着凶狠。

  “我妹妹在什么地方?”

  她确定这个娇弱的都市女人会被她吓到。

  易雪林没有后退也挣脱,甚至脸上没有浮现任何害怕的情绪,反而是浓浓的垂怜。

  “她死了。”

  三个字,让夏步青眼眸凝滞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早,易雪林还没醒,就被闯入她房中的夏步青从床上粗暴地拎了起来。

  “她遗体在什么地方?”

  夏步青的双眼红肿不堪,像丧心病狂的野兽。

  易雪林被她拽得几乎窒息,却不生气,只说:“那个地方很危险,我们都去不了。而且我说过,她已经死了。”

  “再危险的地方我也要去。我要带她回家。”

  易雪林天生有一副软心肠,夏步青将落不落的眼泪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换成她,她也会为了将至亲带回家不顾一切。

  易雪林不仅跟夏步青说了她妹妹遗骨的地点,还自费雇佣了一个小队,随她一起去。

  “你的老板不珍惜你,你没必要继续为他卖命。”

  去之前,易雪林对夏步青说,“活着回来的话,可以考虑以后跟着我做事。”

  那时的易雪林心中已经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商业版图。

  她知道,金钱构筑的丛林也充满了危险,身边得有一个锋利又可靠的人。

  夏步青活着回来了,带着她妹妹的遗骨,和浑身已经干涸的血。

  她的前老板以妹妹的下落为诱饵,不告诉她真相,一直吊着她,只是为了让她卖命,狠狠榨干她。

  她一心想要和妹妹重逢,失魂落魄中数次与真相擦肩而过,如今,也该面对现实了。

  将妹妹火化后,带着骨灰盒,她找到易雪林。

  “我愿意跟着你去任何地方,为你做任何事。我这条命给你。”

  易雪林珍惜她,像待妹妹一般珍视她。

  “跟我回S城吧,我的家在那儿。”

  两人即将离开边境时,曾经的雇主不甘心趁手的武器就这样被人抢走,安排了一场血腥的谋杀。

  夏步青对危险有天生的感知,她护着易雪林在炽热的风中杀出一条血路。

  一身血的易雪林被送进了医院,手术室的灯亮起,夏步青站在窗口不停地抽烟。

  也是在那间边境医院,夏步青第一次见到了易雪林的女儿易织年。

  易织年听闻母亲正在手术中,不安和慌张的神色让夏步青想起了已与她在人间走散的妹妹。

  妹妹也有一双圆圆的眼睛,爱笑也爱哭,会为一朵花的盛开欣喜,也会为桑榆晚景感叹。

  永远鲜活,永远惹人疼爱。

  夏步青不是个擅长外露情感的人,通常情况下,她不会主动跟陌生人说话,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了一个字。

  但在看见易织年的刹那,心中无处安放的温情被激活。

  她坐到易织年身边说:“如果你妈不在了,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没想到这句话立即将这个还在死撑的女孩眼泪激了出来。

  往事让夏步青的嘴角微微扬起。

  眼眸中溢着微酸的情绪。

  “夏阿姨说,易阿姨救了她。不仅救了她的命,还救赎了她的心。”

  陈幼坐在阳台的秋千上,轻轻晃荡着。

  愈发修长的双腿在空中摇摆。

  这秋千以前是没有的,也不在白境虞的软装清单上。

  后来陈幼要搬过来住,她特意购置了。

  木板上包了软垫,承托性极好的靠背让人坐上去非常舒适。

  陈幼果然很喜欢,特别是秋天到了,夜间凉爽,她可以一边坐在秋千上荡着刷题,或者喝喝饮料,聊聊天。

  陈幻坐在一边的小沙发上,眺望远处已经慢慢变红的枫叶山景。

  入夜之后,山上的红枫在如墨的夜色中透出惊人的红,陈幻听完陈幼说夏步青的故事,像经历了一场枪林弹雨。

  ……

  到了何太太家院门口,点点灯火中,易雪林和何太太坐在院子里。温馨和平的夜空下,易雪林一袭轻便的香槟色长裙,余光里看见夏步青的车,便起身向何太太告别。

  夏步青下车,帮易雪林开车门,手掌横在她头顶,心细地呵护着,杜绝一切让她受伤的可能性。

  易雪林坐入车中,夏步青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将车门关上。

  驶向回家的路,易雪林问她:“有心事吗?”

  灯火泛滟间,夏步青眼睫轻扇,“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易雪林没问她以前的事指的是什么。

  到了万嘉城,车停入车库,易雪林挽着夏步青乘电梯上楼,没直接去卧室,说:“累吗?一起喝杯酒。”

  二楼露台的花园,管家为她们倒了两杯梅洛。

  秋风微凉,星汉西流。

  柔和的单宁和圆润成熟的口感安抚着微有裂痕的心。

  思念依旧,但眼前人安然无恙,夏步青已经找到她人生下半程的归宿。

  城市的另一头,陈幼和夏步青在仰望同一片星空。

  陈幼说:“夏阿姨说,易阿姨是她此生难得的际遇,她甘愿用下半辈子来报答易阿姨。”

  陈幻心头沉沉,又动容。

  “一生孤独是人间最普遍的形态,是大多数人的宿命。能遇到不讲道理的偏爱,才是千载难遇的幸运。”

  白境虞站在她们身后,本来要拿酒和饮料过来,陈幻温柔细语随着夜风吹进她耳朵里,笑意朦朦胧胧地升上嘴角。

  白境虞暂时退出去,不打扰这对姐妹。

  陈幼听着听着,心里泛着酸味。

  似乎体悟到了人生的真相,更觉得陈幻对她的恩情就是那不讲理的偏爱,是她此生不会再遇到的幸运。

  陈幼抱着双腿,心弦轻颤,对陈幻说:

  “你也是我的下半辈子。以后我也不会谈恋爱,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照顾你。”

  陈幻:“……”

  好安静的三秒钟。

  没有想象中被感动的回应,陈幻硬着嗓子甚至有点凶。

  “你可拉倒吧,你不谈恋爱我还想谈呢。成年之后你赶紧给我找个对象去,别成天在这胡思乱想的。”

  陈幼:“?”

  什么东西啊!

  陈幼气呼呼地从秋千上跳下来。

  和想象中的温馨气氛一点都不一样!

  “白姐姐最好是愿意搭理你。”

  陈幼留下这句话和一个恶狠狠的“哼”,抱起吐司立即离开。

  留下暗暗说了句“卧槽”的陈幻独自在阳台吹冷风。

  作者有话说:

  林恃:懂了,就我没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