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泉喝了酒特别容易饿,将肚子填饱后又上了趟卫生间回来,残留的那点酒气消失不见,彷佛把宋曦喝吐的人不是她。

  今天是《奇幻公路》联动项目的庆功宴,主角当然是的负责人舒泉本人。

  舒泉很少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主角,不过今晚或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她外向了些,觥筹交错间没那么多顾虑,反而自如了不少。

  林恃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看她被众星捧月。

  宋曦已经喝挂了,其他人都是冲着沾沾喜气,跟运营部现在风头最劲的舒泉结交来的,没想太闹腾。

  夜里九点,抽完奖后庆功宴就要进入尾声。

  舒泉今年下半年可谓鸿运当头,和商初分手之后运势直线飙升。

  不仅《奇幻公路》第一阶段成功大赚一笔,舒泉还抽到了特等奖——欧洲十日游。

  欧洲十日游由恃总倾情赞助。

  恃总不仅自掏腰包报销来回的机票和酒店费用,还算带薪休假,简直是所有打工人梦寐以求的奖品。

  “恭喜啊。”林恃亲自将特等奖的信封交到舒泉手中,说,“也给我沾沾喜气。”

  舒泉说:“我才是沾了恃总的光。”

  有个喝多的同事在一旁看她俩相对而笑的画面,登对得不行,大喊道:“夫妻对拜——礼成!”在恃总杀人前,被捂嘴拖走。

  叫了代驾,林恃说先送舒泉回家。

  舒泉坚持说:“我送你回去,你酒劲还没散吧。”

  林恃的确晕得要命,没力气跟她争。

  坐入林恃的迈巴赫中,木质车载香薰很快将她们身上浮躁的酒局气息驱散。

  舒泉对林恃的车很熟悉,后排扶手中间安装了车载小冰箱,里面有灌装牛奶,舒泉打开一罐,让林恃喝喝牛奶,能稍微解酒。

  林恃喝完牛奶,看舒泉还是两个脑袋,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眉头紧蹙,“真是要了命了。”

  舒泉撑着下巴看着她笑,越笑越开心。

  林恃:“?”

  “恃总,你居然将酒换成了水,怎么可以这样啊。”

  舒泉喝酒不怎么上脸,但眼睛一圈有微微泛红的迹象,加上酒后不似平时那么拘谨,这一笑竟有些妩媚。

  林恃半晌才找回了魂,问她:“你怎么没说过你会喝酒?”

  舒泉:“我也没说过我不会喝啊。”

  竟无法反驳。

  林恃继续深究:“你酒量怎么会这么好?”

  她发现舒泉这人越是了解她,就越觉得有趣,总是会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

  舒泉实话实说:“我父亲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妈妈情绪都很差。加上生活工作上的压力,她会经常喝酒,甚至酗酒。我怕她喝太多伤身,就会偷偷把她的酒喝掉。那个时候年纪小,傻,想着只要将她的酒喝完,她就不会喝醉了。再长大一些就会陪她一起喝,酒量就这样练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童子功啊。”

  舒泉被逗笑,捂着嘴笑的时候,林恃发现她白皙的手背上指骨也泛着红晕。

  林恃心想,别人都是脸红,她红的部位不一样。

  她怎么就这么特别。

  .

  沙沙沙……

  裴容握着笔的指尖酸痛,但她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她没有资格停下来。

  一周前。

  开学第一场考试,她考了全班第五。

  她还没知道成绩,她妈先知道了。

  裴知免将她叫到客厅时,她双肩夹紧,全程目光都只敢落在地上。

  “109名。”

  裴知免的声音很淡,一开口还是惊得裴容一颤。

  这是历史最差成绩。

  裴知免说话的时候倦倦的,眼皮安静地耷拉着,像两帘厚重的幕布,随时都有可能将双眸盖起。

  她声线没有任何起伏,不显喜怒。

  “全年级排名109,这是三位数。无论是我、你生父,还是你姐姐,我们家族里没有人拿过三位数的排名。你是我们家族的耻辱。”

  裴知免不疑问,不反问,只说陈述句,唯有陈述。

  笃定又简短的陈述,无需强调反而最为有力、可信,好像她说的就是事实。

  裴容一直在抠大拇指指甲盖边上的皮,抠得发白,皮肉渐渐脱离了指甲边缘,裂出一道浅粉色的沟。

  她轻声说:“考试那天我不舒服,吐了……”

  裴知免眼皮缓缓抬起,被皱纹围绕的眼睛毫无感情,却不见苍老,唯有如潮水般的压迫感,让裴容瞬时噤若寒蝉。

  “裴醒,自她开蒙起从来都是第一名,永远的第一。第一名不需要理由,只有失败者才需要借口。我的基因给你,真是浪费了。”

  抠得用力,忽然见血。

  血很快在她年轻的皮肤上蔓延。

  裴容像被巨大力量碾过的小虫,无力地蜷缩起身体,无法反抗,只能默默忍受、消化着痛楚。

  从那之后,裴知免就让她在家学习。

  裴容听见裴知免给她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说,远哲的教育徒有其名,让她非常失望。如果说这个学校无法把她女儿教好的话,就不用去了,她可以自己在家教裴容。

  裴容和世界连接的窗口被裴知免关闭了。

  裴容知道,妈妈没有骗她。

  裴醒没有考过第二名,无论是大考还是随堂小考,一次都没有。

  即便考入了天才云集的少年班,也都处在绝对拔尖的位置。

  她姐姐就是那么厉害。

  为什么姐姐能做到,她就不行?

  为什么啊?

  裴容坐在书桌前不停地打自己的脑袋,眼泪滴滴答答落在课本上,洇透纸背,哭泣声破碎不堪。

  裴知免给裴容的学习计划是上午五点起床,不可以赖床。吃完早餐五点半正好背单词。背单词到六点半,她来听写。之后去跑步机跑步半小时,跑完去洗澡、吃维生素,上午是裴知免或者连线的外教给她上课的时间。中午饭菜裴知免会亲自拿上来,十二点到一点是午餐时间,包括上厕所。一点准时午休,午休半小时,下午继续学习,一直学习到六点。六点到七点的这一小时是晚餐时间,依然包括上厕所。七点后是一直持续到十点半,一大块的刷题时间裴知免会给她布置海量的作业,裴知免说过,初中的知识点就那么些,只要题刷得够多,考满分很容易。晚上这三个半小时的时间里,裴容有一次上厕所的机会,时长为十分钟。卫生间在楼下,她要上厕所就喊裴知免,裴知免上来帮她开手铐。卫生间门口粘着一个计时器,裴容进了卫生间,裴知免就会拧动计时器。滴答滴答滴答——裴容坐在马桶上,能清晰地听见倒计时的声音。时间一到,计时器会乍然作响,声音刺耳。

  裴容有手机,但是这个手机裴知免随时会拿去检查,所以她平时不敢登录自己的微信,不然一定会被她看到宁措发来的信息。

  其实小时候妈妈很爱她,无论她要什么妈妈都会满足她。

  但那是她第一次得到第二名之前的事了。

  裴知免说过:“我很爱你,我能将我的一切都给你,但你却给不了我想要的女儿。”

  裴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物件。

  不配有朋友,不配有自己生活和情绪,任她母亲摆弄的物件。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连个物件都不是。

  只是一坨不配呼吸的废料。

  日日夜夜地刷题,世界与她无关,她在自己的小周天里日复一日地追逐着妈妈想要的太阳。

  她想将太阳摘下来给妈妈。

  即便她是一坨不配呼吸的废料。

  忽地一阵强烈晕眩,裴容感觉有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往左边拽。

  宇宙的重力从脚底转移到了左侧,天旋地转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身边是和她一起倾倒的椅子。

  “妈……”

  裴容声音发着颤,虚弱得连她自己都快听不见。

  “妈……我头晕。”

  楼下没应。

  裴容没力气再喊话,这个点钟裴知免可能在洗澡,也有可能在改论文、写邮件。

  无论是哪种情况,如果她不按桌面上和楼下连通的铃,身处偌大的别墅中,裴知免都不可能听得到她的求救。

  躺在地上,那股力量还在拉着她往左边倒,甚至将整个世界都拉得开始高速旋转。

  会不会死在这儿?

  裴容虚弱地看着手腕上的手铐。

  想到死,她先是一阵恐慌,还没完成今天的任务,妈妈知道又该失望了。

  又想,死了就再也不用感知这世界的一切,不用刷题,不用心惊胆战等待成绩,不用去猜测今天的自己有没有让妈妈失望,她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看着依旧和桌腿相连的手铐,心想,死了也不错吧。

  裴容。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很熟悉,但不是妈妈的声音。

  裴容。

  裴容想起来了,是姐姐的声音。

  裴醒踩着树枝,身体前展,一手撑在墙壁上,一手去推裴容的窗户。

  她知道裴容喜欢吹风,窗户即便合上也是虚掩,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上锁。

  以往只要听到树上的动静,裴容就知道有人来找她了,就会拉开窗帘。

  今天不仅晃了树枝,还用暗号的节奏敲了窗户,裴容还是没反应。

  不在桌前?

  不太可能,这个点钟是她刷题的时间,只能休息十分钟,从她上树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八分钟,要是上厕所也该回来了。

  裴醒往下看,对易织年指了指客厅的方向。

  易织年当即会意,速速小跑到客厅侧边的小窗户,贼头贼脑地看一眼,回来轻声说:“她在客厅玩电脑。”

  裴醒笑了。要是裴教授知道她辛辛苦苦改论文,被易织年称为“玩电脑”,估计表情会很精彩。

  裴知免对待工作非常认真负责,一旦开始改论文注意力就会高度集中,没有半个小时不可能从电脑前站起来。

  裴醒当机立断,一把将窗户推得大开,脚下用力往前蹬,如同在黑夜里穿行惯了的猫,悄无声息里跃入了裴容的卧室里。

  易织年看裴醒跃起来的瞬间吓了一跳。

  裴老师真的进去了!

  这身手,各种飞贼到她面前都得喊声祖师爷。

  易织年一边感叹裴老师不仅双商高,还是个跑酷达人,一边又担心楼下的裴教授会突然上楼来,要是撞见的话,那场面得多炸裂?

  易织年在后院和客厅小窗户两点来回穿梭了好几趟,裴醒还是没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易织年愈发焦急。

  焦急的同时,她又被一棵香蕉树吸引。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后院种香蕉树。

  而且那香蕉树上挂着两挂香蕉特别奇怪,不是没成熟时的青色,也不是能吃时的焦黄。

  是蓝色的。

  蓝汪汪的香蕉悬在幽暗的院子半空,像在地球迷路的外星生物。

  易织年可太好奇了,蓝香蕉是什么味道的?

  裴醒踩在裴知免今天一早颇费精力挑选、打印出来的试卷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从桌上跃了下来。

  “裴容?”

  裴醒蹲到裴容身边,拍了拍她的脸。

  裴容一身虚汗,额发都湿透了。

  看到裴醒,渐渐缓过劲儿来,勉强坐了起来。

  裴醒把桌上的水杯递给她,“喝。”

  喝了半杯水,裴容终于不晕了。

  裴醒看她脸色惨白,原本灵动的眼神麻木像死物,十五岁的年纪,比五十岁的人都要苍老。

  裴醒说:“走。”

  裴容缓缓抬起头,“走?”

  “跟我走还是留下,随你选。”

  裴容怔怔地看裴醒半晌,说:“可是手铐……”

  裴醒从裴容的发髻上取下一根发卡,掰直了,伸进手铐里。发卡到了裴醒手中,像天生匹配的钥匙,五秒钟就将手铐解开了。

  裴醒再问她:“走不走?”

  裴容就像被诱惑,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脸立即绽出纯真的光。

  “走!”

  裴容没什么体力,但裴知免一直都挺注重她的体能训练,裴醒护着易织年又在下面接着,就下来的时候胳膊蹭了一下,顺利落地。

  裴容问裴醒:“姐,你怎么会开手铐的?”

  裴醒:“我被她铐的第一年就会开了。”

  一行三人要悄悄离开时,裴醒见易织年一步三回头,原来是在看那棵香蕉树。

  不得不说,易织年对食物有种天然的敏锐。

  裴醒说:“Blue Java banana,快要成熟了,很好吃,有接近冰淇淋的口感。”

  易织年震惊,“真的吗!”

  “真的,我摘给你吃。”

  裴醒从工具柜里找出专门用来采摘香蕉的弯形刀,将两挂都给削了下来。

  裴容不敢说话。

  裴知免是生物学家,这几年潜心研究植物生理学。这棵蓝宝石水晶香蕉在S城存活难度高,而她就是个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人,偏偏就让她种活了。

  因为来之不易,她分外珍惜。仅存的这两挂,一挂她打算送给她的恩师,另一挂准备下周学术研讨会的时候带去当做谈资。

  结果都被裴醒给砍了。

  裴醒当场掰了一根已经成熟发黄的给易织年吃。

  易织年一吃,惊为天人,“真的是冰淇淋的口感!好好吃。”

  裴醒想象了一下裴知免无能狂怒的表情,愉悦道:“打包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