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散尽,星垂苍穹。

  易织年从裴醒家出来的时候,裴醒递给她一个小仓鼠图案的牛皮纸袋。

  裴醒:“谢谢你今天来探望我,这是回礼。”

  易织年还在回味裴醒做的那顿晚饭可真好吃,没想到还有回礼。

  “回礼”倒是很符合裴醒恪守礼尚往来的社交准则。

  易织年接过口袋,鼓鼓囊囊的,不太重,像是吃的。

  易织年好奇,“我能现在就拆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

  大概是纸袋太可爱,易织年将它打开的时候都格外小心,生怕可爱的小仓鼠被撕破了。

  果然是吃的。

  还是她非常喜欢,又很难买到的小熊巧克力夹心饼干。

  易织年捏着纸袋一点点的边缘,讶异道:

  “裴老师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款饼干?”

  “你喜欢吃啊?那正好了。”

  裴醒嘴上是疑问句,笑容可一点都不带疑惑。

  易织年怀疑,真能这么巧,正好送到她最喜欢的零食吗?

  这款饼干真的很难买。

  这些年来,易织年都是靠着亲朋好友的投喂才能隔三差五吃上几口。

  退了烧的裴老师恢复了精明,笑得很狡猾。

  易织年是比同龄人懂事儿,但人也单纯。

  对于别人说的话,她的第一反应是倾向于相信的。

  更何况裴醒怎么会知道她最喜欢吃这款饼干?

  裴醒还真知道。

  教易织年的那一年,裴醒发现这小姑娘心思单纯,没别的爱好,到了大学居然连恋爱都不谈,就是爱吃。

  抽屉里成天塞满了吃的,听课再认真都不耽误她一边思考一边偷吃零食。

  裴醒认真观察过。

  其他零食易织年是随便吃一吃,有时候吃到不逞心的还会皱起小眉头。

  只有偶尔出现的小熊饼干,能让她吃一块回味半天,格外珍惜。

  应该就是她最喜欢吃的零食了。

  后来裴醒偶尔会在机场免税店看到这款饼干。

  外包装上憨厚可爱的粉色小熊,让她想起已经在人海离散的易织年。

  到底有多好吃呢?

  裴醒买回来尝了尝。

  很甜,但不腻。

  心情不好的时候捻一块放入嘴里,巧克力的丝滑口感和香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

  高压中的情绪和来自外界的纷杂,会渐渐被这股香甜抚平。

  很好吃。

  易织年果然很会吃。

  就算听不到易织年的声音,吃饼干的时候,也能回味小羽毛降落时带给她的平静。

  这次易织年来得太突然,裴醒没有任何准备,幸好家里还剩下两袋饼干。

  还是易织年最喜欢的巧克力口味。

  希望易织年吃到她喜欢的零食,能像今天的裴醒一样,惬意,睡个好觉。

  易织年肉眼可见地开心,笑起来眼睛弯曲的弧度都大了一点点。

  易织年说:“那我就收下了啦,谢谢裴老师。这次的鸡粥还是不算请你吃饭,等你病彻底好了,我们再来顿真正的硬菜。”

  裴醒含笑点头。

  易织年坐入夏步青的车内,车门关了,她又将车窗放下来,探出脑袋说:

  “裴老师,说好了要保持联系,可不许反悔。身体再不舒服记得跟我说,别硬撑。我有灵丹妙药!”

  易织年很执着在“保持联系”这件事上。

  在她看来,裴醒就像个随时都会消失的人。

  易织年说的灵丹妙药,是指她做的鸡粥。

  裴醒确定,易织年的确有灵丹妙药。

  灵丹妙药就是她本人。

  “好。”裴醒的五官被夜晚的黑暗吞噬了一大半,看不太清她的神情,语气很平静,“保持联系。”

  .

  从酒吧出来,三人沿着小路往山水澜桥社区的方向去。

  回去的路上,林恃一直被工作电话纠缠,走在最后。

  她一边和电话那头的人低语着,一边看前方的舒泉和陈幻并肩,从一盏盏路灯下穿过。

  舒泉双手背在身后,脚步很慢。

  陈幻看不见,但林恃瞧得一清二楚。

  舒泉的手指在不安地卷曲,忐忑地勾连着。

  舒泉说:“之前我有去接你,但是没等到人。你提前离开了。”

  舒泉指的是去接陈幻出狱,但没接到人的那次。

  没直说,因为她不确定那些名词会不会让陈幻产生不好的联想,回忆起让她不开心的往事。

  和舒泉的谨慎相比,陈幻显得云淡风轻。

  “在里面表现良好,就有提前出来的机会。我去年大概这时候出来的。”

  “我一直都有去探视,每次都被你拒绝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呢?”

  陈幻发现,舒泉说话的方式变得直接了一点。

  要放在从前,太过为别人着想的舒泉想追问一件事,得绕着这个问题转好几圈,才会勉强从侧面含糊地提及。

  陈幻欣慰地想,工作真是锻炼人,连这根小豆芽都成熟了。

  陈幻当初并不是故意不见舒泉。

  舒泉来探视的那段时间,是陈幻和红姐斗得最凶的时候。

  她下手狠,红姐那帮人也特黑,拳脚无眼,陈幻经常受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候五官都变形了,她自己看着都别扭,更何况是胆小又心软的舒泉,肯定得把她吓哭。

  就算见一面,舒泉跋山涉水的跑到大郊区来,折腾人不说,终究不过就是隔着玻璃看一眼,什么也做不了,回去之后还得日日夜夜地担心。

  何必呢,犯不着。

  这还不是陈幻最大的顾虑。

  当初陈幻入狱实在太快太突然,根本没有时间容她规划后续的一切。

  她将仅有的时间留给了白境虞。

  当她决定那么做的时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白境虞。

  见白境虞最后一面。

  这有可能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有谁会愿意等待三年?

  还是等待一个污点。

  大半夜她开着车到白境虞公司楼下,完成了那场不能直言的告别。

  除了白境虞,她谁也没来得及见,什么也没有留下。

  不能留下。

  陈幻封住了自己的嘴,放弃了大好的前途,将自己投身牢狱。

  她心知肚明,舒敏不会跟家里人说明真相的,姚聆会以为自己倾尽所有帮助过的学生彻底辜负了她,为了那么点钱利益熏心、误入歧途,恐怕此生都不愿意再相见。

  而舒泉,舒敏绝对会对她守口如瓶。

  要是接受探视,被蒙在鼓里的舒泉肯定会追问当年的真相。

  思来想去,还是不见面最好。

  要是舒泉因此讨厌她,忘了她,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她这么想是一回事,可有些事终究和她所想背道而驰。

  白境虞居然真的在等她,还是以女朋友的身份等待着。

  这是陈幻从未想过的可能。

  就算白境虞因为她突然的离开上了三年的火,缺失了安全感,却依旧接纳了她,还接纳了她的妹妹。

  白境虞的心,比她冰冷的外表炙热多情。

  舒泉也在等着她。

  刚才舒泉跟她说,这三年来她有一笔雷打不动要存下来的钱,是为陈幻存的。就是怕陈幻出狱之后一时间生活没有着落,这笔钱可以救急。

  她会帮陈幻租好房子,安顿下来,工作也可以慢慢找,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当初只会跟在她身后哭的小姑娘,周全地考虑好了所有物质帮助和精神安抚,成了一个可靠的成年人。

  陈幻明白自己是幸运的。

  走出高墙也有一年多的时间,起初她时不时还会梦见那扇钢质门。

  最近繁忙的工作,以及鲜活的感情将她填满,有些日子没想起那段黑暗的岁月。

  晚风肆意吹拂,将她的长发带起几丝,社区的灯火和夜跑的人,眼前种种正是自由的人间。

  陈幻跟舒泉坦白道:“我在里面挺不像样的,怕你担心。”

  舒泉猜到她会这样回答。

  “你出来之后也没有联系我们。”

  陈幻听她这么说,倒觉得奇怪。

  “我有去以前的老房子找你们,但没找到,你们搬走了。我问了老邻居,没人知道你们搬到什么地方去。电话也打不通……”

  说到最后半句,陈幻戛然而止。

  她其实打通过一次姚老师的手机。

  是舒敏接的,语气很厌烦,警告她不要再打来。

  那时陈幻就明白了舒敏的打算。

  舒敏想将那件事的真相永远埋葬。

  不用陈幻说完,舒泉确认了。

  一切如她所想。

  舒敏这三年来匆忙又狠心地将陈幻从她们的生活中彻底剔除,心虚的做派已经非常明确。

  猜测是一回事,真的被验证了又是另一回事。

  舒泉感觉自己浑身都在轻颤。

  “所以,不是你的错,你没有挪用资金,对吗?你是为了舒敏才……”

  “不。”

  陈幻眸色深深,不见没有喜怒,一字否定。

  而后,想起了姚聆,她神色柔软了不少。

  “不是为了舒敏。我是为了姚老师。”

  母亲过世的那年,陈幻曾经看到过人生的尽头。

  未来一片漆黑,脚下什么时候是万丈深渊都没法计较,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是姚聆不计付出,用尽全力将破碎的她拉了起来,没让她烂在泥地里。

  教导她、鼓励她、疼爱她,让她又活出了个人样。

  之后陈幻上了高中,还考上了顶尖的大学,赚到一点儿钱就想着报答姚聆。

  姚聆对她太好,好到陈幻觉得即便将自己掏空,这辈子都不可能还得清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直到惊慌失色的舒敏来找她,哭着求她,说自己知道错了真的错了,让陈幻救救她。

  “我妈有多爱我,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陈幻……要是我出了事,她得多难过,别人会怎么说她,她的学生会怎么看她?她那么在乎名声,活不下去的,她肯定没法活的!我要是进去了,在那种地方也不行,肯定不行,我都没办法出来……帮帮我,陈幻,只有你能帮我……”

  没出事前,舒敏说她妈有三个女儿,陈幻就是她亲姐。

  终究还是不一样。

  舒敏拉着她的衣服,跪在自己面前,言语错乱,哭得撕心裂肺。

  面无表情的陈幻明白,报答姚老师的时候到了。

  这份恩情,她有机会还了。她得还。

  ……

  陈幻点到为止,舒泉听懂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真是这样。

  陈幻说:“姚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没主动说去探望姚聆。

  通过舒敏这些年做的事能猜测到,她肯定没在姚聆面前说真话,甚至没说过好话。

  不知真相的姚聆肯定会觉得她自甘堕落吧?有没有后悔过搭救她?

  估计是不想见到她了。

  舒泉则是因为母亲的病情一言难尽。

  如果直接说她患病,怕陈幻会觉得是自己入狱导致。

  事实上,舒敏也一直将妈妈的病因和陈幻挂钩,说是陈幻让妈妈太失望,刺激妈妈的大脑,才导致病情恶化。

  舒泉说:“我准备在外面自己租房子,到时候会把妈接出来跟我住。她现在身体不是很好,到时候……你来看看她,亲自和她聊聊吧。”

  “不是很好?她病了?”

  “嗯,是阿尔茨海默症。她很早就有轻度的症状,你也记得吧?现在状态时好时坏的……回头你见到她的时候要有心理准备。”

  “姚老师应该不会想见我的。”

  “怎么可能!”舒泉着急道,“就算生病,她也从来没忘了你!她很想你的!”

  说起姚聆,陈幻没出息地红了眼,咬着嘴唇重重地点头。

  “好,只要她愿意见我,我当然想去看她……我,也很想她。”

  走在后方的林恃一直被电话里的合作商纠缠,耳朵都要起茧了,对方还在没完没了车轱辘话。

  林恃看陈幻和舒泉在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太小,这么安静的夜里喁喁细语只有她俩自己能听见。

  舒泉全程侧着脸看陈幻,完全不看路。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舒泉没看到对方,差点撞上。

  陈幻轻拉了她胳膊一下,将她往自己这侧带,这才避开了。

  林恃:“……”

  电话里的人又准备起草新一轮的车轱辘。

  林恃忍无可忍,声音低沉得能杀人,“你已经说第六遍了。”

  对方:“……”

  感受再不挂断电话可能会被恃总连夜追杀,对方终于识趣地退下。

  到了99号楼前,还有些恍惚的舒泉整理了一下情绪,说她最近借住在好朋友家里,就在这栋楼。

  陈幻:“这么巧,我也住在这栋楼,807。”

  舒泉:“啊?我好朋友家就在楼上。”

  舒泉无法想象,寻找多时的人,居然一直和她在同一栋楼进进出出。

  这么久了,从来都没有遇到过。

  舒泉感叹“命运弄人”的时候,见挂了电话的林恃走过来。

  舒泉:“恃总。”

  林恃瞥她。

  行啊,和初恋说了一整路的话,声音都有点哑了,对她就简简单单两个字。

  还是如此干瘪的问候。

  林恃:“你们都住在这栋楼?”

  “是的,真的好巧。”

  舒泉双手交叠压在身前,这是一个不太自在的动作。

  也对。

  林恃很快反应过来了。

  她又不住在这栋,舒泉这是在等待她离开,好跟初恋一块上楼。

  那股从商初还在她眼前活蹦乱跳时,就经常会冒头的不爽感,又开始作祟。

  林恃确定这份不爽没上脸。

  “草莓兔的demo没问题,可以继续推进。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陈幻完全没察觉到林恃心情的变化,大大方方跟她说“回见”。

  林恃走了两步,听到舒泉在喊她。

  “恃总,等一下。”

  林恃面无表情地回头。

  舒泉跑上来的动作毫不犹豫,甚至有些急切。

  人到了林恃面前,踌躇了半天,组织好了语言。

  “要不是你,我和陈幻姐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遇。真的非常谢谢。住得这么近,有空一起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吃。嗯……如果到年年家聚餐的话我得先问问她方不方便。然后,我也要自己租房子了,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林恃安静地看着她,听她颠三倒四地说完,嘴角扬起一点笑意。

  “舒泉,你这口齿又倒退了。”

  舒泉:“……”

  原本在别人面前已经不会紧张了。

  面对林恃的时候,舌头还是容易打结。

  林恃对自己不爽的缘由也不是很能理解。

  不爽归不爽,舒泉和找了这么久的姐姐重逢了,她就别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在这儿给别人添堵了。

  林恃说:“行啊,回头你们上我家来聚聚也行,听你安排。”

  林恃的表情和语气其实一直都很平稳。

  陈幻看不出来林恃情绪的变化,舒泉却能感受到她话与话间微妙的不同,察觉到她某一刻心情波动着。

  舒泉点点头。

  她不太确定林恃刚才为什么有点不高兴,不过这会儿确实不生气了。

  林恃离开,舒泉和陈幻一起进电梯。

  电梯就要关闭,有人跑了过来。

  “等一下——”

  舒泉听到年年的声音,立即按下开门按钮。

  易织年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看见舒泉,开心地“咦”了一声。

  “舒小姐,缘分呐。”

  易织年双眼雪亮,美滋滋地挽住舒泉,不正经地冒出这么一句。

  舒泉:“年年,你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这么开心。”

  “有人请咱们吃消夜。”

  易织年将裴醒给她的回礼在舒泉面前晃了晃。

  忽然发现和她们同乘电梯的高挑女人有点眼熟。

  “哎?”易织年一下想起来了,拽住舒泉的衣袖说,“芽芽,这不是你一直在找的姐姐吗?”

  舒泉开心道:“是呀!我们今天在恃总那儿偶然遇见了!”

  “这么神奇的重逢?”

  而且……易织年近距离看陈幻,确定了,她就是那个载着疑似白境虞的林肯车主。

  陈幻和易织年这一照面,记忆也在翻涌。

  这不是裴老师以前的学生,兼白境虞异父异母的妹妹么?

  陈幻:“你好,易小姐。”

  舒泉没想到,“你认识年年吗?”

  陈幻说:“之前见过面。”

  易织年:“哈?之前见过?”

  思绪一转,想起来了,她和陈幻真的见过,就在遇见裴老师的那家餐厅包厢里。

  只不过当时她被裴老师炸裂的换女友速度震惊,后来又连续社死,注意力没放在别人身上。

  没想到啊……

  当初如果舒泉早点来,估计她俩早就见着了!

  最重要的是,舒泉给她看的照片里陈幻笑得特别灿烂,眼前这女人呢,不笑的时候感觉说半句不合她心意的话就会给人两拳,气质差太大了吧,都影响到面相了,判若两人。

  舒泉跟易织年说了一番她和陈幻重遇的过程,易织年被绕得有点头晕。

  “等下,她是我裴老师的设计师,正在帮你恃总装修别墅,也是你一直在找的姐姐,还住在咱们家楼下?这都没碰见过,也太离谱了吧!”

  陈幻说:“可能是我作息时间跟你们不一样,碰不到面很正常。下周开始我要搬到111号楼了,也不远。”

  易织年“哦”了一声,听到111号楼也没什么反应,只说:

  “111号楼在西区,拐个弯就到,也不远。”

  111号楼是白境虞的住所。

  没提白境虞就是陈幻留了个心眼。

  她想起先前白境虞躲她妹的种种举动,猜到了,她对她妹有所忌讳。

  果然啊。

  试探这一下,陈幻确定了,易织年的确不知道白境虞搬到这个社区来了。

  白境虞没跟她说。

  陈幻心想,白境虞这么火急火燎的让我搬过去跟她同居,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妹妹住在楼上?

  这么说起来,111号楼在西区,在湖对面,正好挨着地下车库的出口,以后进进出出都不用路过99号楼了。

  和易织年巧遇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怕和妹妹撞见?这才搬的?

  陈幻眯起眼睛。

  不至于吧,白境虞?

  作者有话说:

  白境虞捂脸:为什么最后落点会在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