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徒四壁也不过如此。

  陈幻走进小屋,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老狗怎么混成这样了?

  小时候的记忆还留存了一点。

  以前陈光廷是厂里的技术员,向来以文化人自居,周围的工人都夸他是大学生,难得的人才。

  那时候的大学生含金量高,走哪儿都被高看,未来更是不可限量。

  陈光廷脑子活络,为人油滑,当初别人还在拿几百块死工资的时候,他就已经买了桑塔纳。

  就是载着白裙子女人离开时开的那辆桑塔纳。

  可如今呢,二十年前风靡全国的桑塔纳早就没人开了。

  风光无限的大学生陈光廷,在这潮湿阴暗,不到四十平的老厂小屋里,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

  小屋由串在一起的两间房间组成,没有客厅。

  现在陈幻所处的这间房间连着大门,稍大,放了张双人床,应该是夫妻俩睡的。

  里面还有间小屋,单人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脚的折叠桌上下摞满了课本。

  不用说,里面自然是小孩的。

  这个家逼仄,陈旧,但不凌乱。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准备迎接四季、三餐,和人生所有的波折。

  难怪遗像中的陈光廷是笑的。

  照片中,他满脸的皱纹,头发稀疏又花白,的确老了,和陈幻记忆里那个中年男人不一样了。

  却在笑。

  这样的笑,让人想到的是柔软,是幸福。

  这种幸福对陈幻而言有点碍眼。

  她转开视线,发现墙角有一堆纸箱子。

  陈幻:“你把垃圾放家里,容易招虫。”

  小姑娘无奈道:“那不是垃圾,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不放柜子里,放纸箱里?”

  “嗯,方便我随时搬走。”

  “搬走?好好的房子不住你搬哪儿去?”

  “房子早卖了,现在这儿是别人的房子,我们又租回来暂时住着罢了。”

  “为什么卖房子?”

  “我妈病了,卖房子治病。”

  这么说起来,陈幻才注意到。

  陈光廷遗像边上还有一张遗像。

  照片里的女人,很陌生。

  能看得出来这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很美。

  桃花眼瓜子脸,楚楚可怜的模样招人疼。

  陈幻问:“这谁啊。”

  小姑娘觉得她问得多余。

  挺聪明一人怎么问出这种傻问题。

  “我妈啊。”

  “你妈哪儿的人?”

  小姑娘显然被问住了,怔坐在布艺沙发上,思索了一会儿后摇摇头。

  “不知道。”

  “你妈家没别人了?你外公外婆呢?”

  “从来没见过。”

  陈幻心想,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老狗的确找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陈幻觉得还是有必要问清楚。

  “说实话,你妈是做什么的?”

  陈幻在牢里待过,以红姐为首的这帮人的行事风格她很熟悉,自然也懂得这些人的生存法则。

  模糊自己背景的人大多数有案底,没少作奸犯科。

  陈幻这句话问得没毛病,却一瞬间触怒了对方。

  小姑娘没回答,只瞪着陈幻,一双眼睛能吃人。

  除了白境虞,陈幻从来不惯着任何人。

  “瞪我干嘛?正经人你不知道哪儿的人?不知道外公外婆是谁?”

  还在瞪。

  陈幻直接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一脚蹬在小姑娘身边,歪下脑袋盯回去。

  “小兔崽子,你瞪谁呢?”

  陈幻这张脸沉下来十分可怕,感觉身后随时能杀出一整条街的小弟。

  可这小姑娘就是不怕她。

  那股子初见她时的狠劲儿又出现了。

  梗着脖子绝不低头,跟陈幻硬碰硬。

  “我就瞪你了。”

  没见着一丝惧意,还反呛回去。

  看见她,仿佛看见初中时的自己。

  十多岁的陈幻也是这样,对任何人都不服气。

  有人来摁她,她一定反弹得更高。

  这一刻,陈幻的脑子里居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愧是我妹。

  没白叫“陈幼”这个名字。

  老狗可真行。

  这名字只要看一眼,就铁定觉得和“陈幻”沾亲带故。

  “幼”字看似柔弱,实则右边是个“力”字。

  最贱的是,比“陈幻”多一笔。

  陈幻想着,老狗是想让她比我出息。

  陈幼死盯着陈幻,一触即发的气氛紧绷。

  “咣”的一声物体倒地的巨响,将僵持的气氛彻底打破不说,陈幼这只凶狠的小野兽还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陈幻眼睁睁地看她一哆嗦。

  陈幻:“……”

  陈幼的脸立刻红了起来,警告陈幻:

  “不许笑!”

  陈幻笑容更大。

  陈幼:“……”

  耳朵尖都红了。

  刚才轰然倒地的是衣帽架。

  是被沉甸甸的书包给压垮的。

  陈幻过去一拎那书包,沉得差点没拎起来。

  还是潮乎乎的。

  想起来了。

  昨天刚见到她那会儿,就是背着这书包,还在滴着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提不得的妈,刚死了爸。

  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导向某个恶性事件的发生。

  这书包就是证据。

  衣帽架比陈幼还纤细,没书包压着自个儿都难立住,陈幻将书包放到一旁,问陈幼:

  “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把你书包丢水里了?”

  陈幼无所谓地耸耸肩。

  “互相欺负罢了。”

  自尊心还挺强。

  “你说房子现在是租的,租期到什么时候?”

  “下个月。”

  “那你跟我说说,等租期到了,你一个小鬼打算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我可以工作,有手有脚的上哪儿不能赚钱?”

  “赚钱?”陈幻琢磨着她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你多大了?”

  “十六。”

  “你再好好想想。”

  “快十四了……”

  “你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就算想出去打工,也得看别人敢不敢收你。”

  陈幼闷着不说话了。

  不会撒谎的小孩,这让陈幻想起舒泉。

  舒泉也是这样,向来说不了假话,一说慌就紧张,一紧张就穿帮。

  想到舒泉,陈幻心都跟着变软了,和陈幼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些。

  “九年义务教育都还没上完,别急着出去赚钱,想当文盲啊?学习成绩怎么样?”

  刚说完,想起老狗在外面炫耀,说这个小女儿很会读书。

  一眼瞄到里屋的墙上,全是奖状。

  “嗯,看来是个学霸。我能开你书包看看吗?”

  陈幼还挺大方,“随便看。”

  拉开包,里面的书本全部被泡烂,一叠叠的试卷上都是满分。

  陈幻瞧着“陈幼”那两个字,写得清秀端正。

  乍看之下,真的很像自己的名字。

  血脉在悄然搏动。

  陈幻十多岁起就在外漂泊,没有血亲,没有根。

  这么多年,她得到过爱,也失去过。人生如寄,转眼就要进入而立之年。

  忽然和一个初初见面的人,有了奇妙的连接感。

  她与这个世界,又有了理所当然的关联。

  陈幻抬起头,发现陈幼也在看她。

  眼前这人,是她妹妹。

  ……

  陈幼昨晚没睡好,眼睛肿肿的。

  她想去拿昨天德克士打包的口袋,被陈幻压了回去。

  “前面服务区也有个德克士,给你买新鲜的吃。”

  “啊?那之前买的怎么办,多浪费。”

  “不浪费。我吃。”

  “谁吃不一样啊……”

  “当然不一样。”

  七点不到,路上车流稀疏,大众高尔夫已经来到览村收费站,准备前往S城。

  阳光斜斜地照进车内,这对姐妹一个打着呵欠一个揉着眼睛,如出一辙的困倦,又是心照不宣的惬意。

  到了服务区,陈幼怕陈幻又买一大堆,根本吃不完。

  看她下车,喊了一句:

  “那个……”

  陈幻:“不会叫姐?”

  陈幼略愣了一下后,眼神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合适,生涩地叫了一声:

  “姐……”

  “哎,懂点礼貌。”

  陈幻摸了她脑袋两把,下车去了。

  “你!别又买那么多!”

  陈幻笑道:“第一天当我妹就开始管我了?”

  陈幻走进德克士,还是点了那个儿童餐,特意问了服务员,能不能给她另外一款的哆啦A梦。

  陈幼好像挺喜欢这玩意的。

  她想陈幼能收集一整套。

  服务员答应帮她看看。

  等餐的时候,陈幻发现堂食的客人都在看电视上的新闻。

  【母爱还是政治筹码?女儿绝情揭露母亲的假死计划!州长选战陷入危机!】

  看上去像是A国的事儿,不过新闻里复仇的女儿是中国人。

  假死?为了竞选又复活了?还回来骚扰女儿?

  然后女儿就在推特上发了视频,点名道姓拆穿她的谎言?

  陈幻心想,难怪这么多人看,真够狗血的。

  餐备好了,陈幻拿了餐一回头,电视屏幕上赫然出现白境虞的脸。

  陈幻脚下一停。

  电视上正播放那段推特上爆热的视频。

  视频里的白境虞还是陈幻熟悉的样子,嘴角的伤甚至都没好。

  她将头发扎了起来,眉眼中带着能割伤人的锋利,用流利的英语说:

  “大家好,或许现在是揭晓真相的最佳时机。在这个爆炸性的视频中,我将揭露我母亲为了竞选精心策划的计谋——她伪造的死亡以及满口谎言。”

  “啪嗒”一声,外卖直接掉在地上。

  陈幻震惊得说不出话。

  .

  这破手机卡得要死,每次陈幼翻动照片的时候,手指划过去一两秒,它才哆哆嗦嗦地跟着翻。

  像素也不好,照出的照片锐化失真,模糊得眼睛都成色块了。

  只能将人的模样大致记录下来。

  这是陈光廷的手机,相册里有很多陈幼她妈妈的照片。

  有年轻的,也有后来病重的。

  美丽或衰老,意气风发或病骨支离,都是她妈妈。

  陈幼带的行李很少的,就抱了两个收拾好的纸箱进后备箱。

  其他的都不重要,她只要这部手机。

  天涯海角她都要带着。

  陈幼正看着妈妈的照片出神。

  车门“咣”地一声,惊得她差点脱手。

  在空中抓了两下,握紧了,赶紧贴在心口。

  “怎么了你?”

  陈幼看陈幻坐进车里,火急火燎的样子。

  陈幻将外卖袋塞到陈幼怀里,说“吃”,随后拉过安全带,一脚油门车就飞出了服务区。

  陈幼还没来得及应,笔直的高速公路已经出现在眼前。

  来的时候陈幻走错了好几次路,还误入跑不上速度的山深线。

  虽说某些犯过一次的错,陈幻还是犯了。

  但走过一次的路,她倒是不会再错。

  回去这趟没再走错,顺畅很多。

  五个多小时就开回了S城。

  路上偶尔休息的时候,陈幻也一直拿手机在发微信、打电话。

  陈幼听到她在跟不同的人说话。

  跟小桃说:“施工图和预算明细我做完了,你发给林小姐就行。林小姐没有异议的话,水电工可以进场了。老潘那头你直接安排就行。”

  又跟方栀说:“……嗯,没事,那就算了。她现在还好吗?这样……等我回去亲自去找她说吧。”

  再去问朋友最多的关梦:“你有推特的账号吗?不是,我也有,就是有点事想多借几个。微博的也要……啊,够了,十个足够了。谢谢,等我回来请你吃饭。”

  陈幼听不太懂她在忙什么,不过也明白她忙得事儿很多,不敢吵她,就默默自己吃德克士。

  回到S城,陈幻将陈幼送回家里,帮她把纸箱抱到卧室角落,换床单的时候跟她说:

  “以后你就睡这。”

  陈幼帮着把另一侧的床单给拉平。

  “可是外面没有床,你要睡哪儿?”

  “我睡沙发就行。”

  陈幼看过不少电影电视剧,但凡看到里面主角要睡沙发,或者趴桌上睡一晚,她都觉得厉害。

  那哪儿是人睡的啊,睡一觉起来手麻腿麻,浑身酸痛。

  陈幻,眼前这位现实里的真人,居然要睡沙发。

  无情铁人。

  陈幼看陈幻时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份仰慕。

  只是睡个沙发的陈幻:“?”

  “你先安心住着,我会帮你把学籍转过来,以后你就在这儿上学。转学籍可能需要点时间,我看看能不能先去借一下S城这边初二的教材,让你提前学习一下。”

  陈幻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转悠。

  她给白境虞写了便签,就贴在镜子上。

  便签上说明了她离开的原委,还不害臊地说会“一直想你”。

  白境虞怎么就舍得将她拉黑了?

  坐在沙发上的陈幼,看她转了好几圈。

  “你在找什么?”

  “一张纸。”

  陈幼一米五五的个子,坐下后视线更低。

  她指了指镜柜下方。

  “是它吗?”

  陈幻摸出来一看,的确是。

  便签平整,没有褶皱。

  要是白境虞看完当场动了气,肯定会揉成一团丢掉,不至于完好无损。

  说明白境虞根本没看到,极有可能是被蹭掉的。

  陈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烦躁地拨弄头发。

  服了,就有这么赶巧的事儿。

  嗒。

  陈幻抬头,见陈幼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我能帮点儿什么忙吗?”

  陈幼双手背在身后,跟罚站似的。

  在新的环境里有点局促,还没将这儿当成家,但想要帮忙的模样很认真。

  陈幻独身惯了,工作起来多半的时间里也是自个儿埋头在忙。

  忽然生活里多了一个妹妹,为她端茶递水的,有点不适应,又有些窝心。

  “没事,我能处理好。你先去洗个澡,累就睡会儿,不累就看看书。书架上的书你随便看。我一会儿得出趟门,会叫外卖吗?”

  “会。”

  陈幼其实没点过。

  览村小,去哪儿就两步路远,根本没发展起来外卖业务。

  不就是外卖么,试试看,能有多难。

  不行就自己做饭,再不行下楼看看。

  陈幼说:“不用惦记着照顾我,我饿不死。”

  陈幻站起来,揉了一下她脑袋。

  “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陈幼不想她破费,莫名其妙捡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妹妹回家,对谁来说都是负担。

  可有人愿意给她好吃的,她又很开心。

  陈幼百般纠结后,选了一句话:

  “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推一波幻境见面进度

  今晚六点二更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