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光徊一共在苗寨里呆了十天, 后面的每一天傍晚秦书炀都会抱他出宿舍。

  去很远的小集市上吃过本地最有名的黄牛肉米粉,也去秦书炀熟识的老乡家吃过腊肉铜锅。

  贺光徊吃的不多,但每天都很开心, 不管秦书炀抱他去哪儿他都特开心, 目光交集秦书炀能从他眼底读到满满的安定感。

  只是刚回家, 还站在家门口秦书炀就被李淑娴往胳膊上重重地给了两巴掌。疼得秦书炀搓着胳膊站在门口鬼吼鬼叫,整个楼道都是他的声音。

  贺光徊急死了, 转着轮椅搁在长辈和秦书炀中间, 紧紧抱着秦书炀不停说自己错了。

  他出门那天说自己是去学校, 结果到晚上就给家里发消息说已经到了另一座城市。从那以后就心虚再不敢接家里电话, 找到秦书炀以后更是手机一关,不管汪如芸打多少电话,他通通都装不知道。

  不但自己不接电话, 也不让秦书炀接。忘崽牛奶和不孝饭成吨往肚子里咽,主打一个没良心。

  确实过分, 再过些年要是贺蕴也这样, 贺光徊能急死。不过在做决定的那个当下贺光徊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后面不敢接电话完全是怕父母找过来,搅散他得来不易的好梦。

  “小贺你别护着他!越来越不像话!一天到晚净带着你疯,你要有点什么事我看他今天还有没有脸回来!”李淑娴气不轻,又往秦书炀身上打了两下。

  这十来天她听着贺家夫妇的抱怨听得耳朵起茧子, 现在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当然要发泄出来。

  犯事儿的是两个人, 但没人能狠得下心来去怪一个病人,可不就是只能逮着自家儿子揍么?

  贺光徊腿还是不太舒服, 舟车劳顿累不轻站起来都困难,根本护不住秦书炀什么。

  情急之下索性一把抱住李淑娴, 仰着头替秦书炀辩解:“妈您别气了成吗,是我自己去找他的,他见着我的时候也气不轻,还骂我来着。我自己不懂事,您别怪他好不好?”

  这话说给李淑娴听的,也说给在后面的汪如芸听。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父母,又迅速地把眼睛移开,然后着急地表达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去的平平安安回来。

  养了十来天的伤,身上那些看起来吓人的伤口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加上心情好,整个人有气色好多。

  汪如芸上下打量贺光徊两圈,才黑着脸拍拍李淑娴的肩膀,松口说了句:“算了,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孩子也累,先让他们进门休息。”

  白脸退步,红脸还得再补一句结束语。

  李淑娴虎着脸看着坐在轮椅上急得马上又要掉眼泪的贺光徊在给秦书炀揉胳膊,他那傻大个儿子明明什么事都没有,贺光徊问疼不疼,秦书炀还要妆模作样地皱着眉说超级疼。

  李淑娴大大滴翻了个白眼,捂着胸口不耐烦吼:“你们两口子把我们老人家急死就没人打你了!”

  刚刚急得满眼都是眼泪的贺光徊倏然顿了下,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已经先一步进屋的李淑娴,迟迟说不出话来。

  愣神间秦书炀已经帮他换好拖鞋。

  秦书炀捏捏贺光徊脸,哄着问:“轮椅上有灰,我先抱你进去,一会弄干净我给你把轮椅推进来,嗯?”

  贺光徊怔怔点头,末了胳膊搭在秦书炀肩膀上时才小声说:“先别和他们说,一会他们又着急。”

  他们一着急,又要骂你。

  等进了房间,贺光徊忽然笑了起来,被放在床上还在傻乐。

  自己没坐稳,倒在枕头堆里,被秦书炀扶正坐好给他换衣服的时候还在忍不住抿着嘴笑。

  秦书炀把居家服放床边,捻捻贺光徊的耳朵,挑着嘴角又疑惑地问:“怎么了这是?笑成这样?回家了就这么开心?”

  贺光徊微微摇摇头,“回家有什么开心的?我在你面前比在家开心。”

  “那我也没见你在寨里开心成这样啊,”秦书炀跟着贺光徊一起笑,没忘了帮贺光徊拉拉链,“祖宗,你也别光顾着乐,抬抬手。”

  贺光徊配合着秦书炀,抬手把外套脱了。

  他歪着头问秦书炀:“炀炀,你没听见么?刚刚咱妈说‘你们两口子’。”

  秦书炀拎着居家服的手顿了下,先前他在帮贺光徊解鞋带,看到贺光徊脚有点浮肿,心思都在贺光徊身上压根没听见母亲说了什么。

  见秦书炀没说话,贺光徊眼睛亮亮的,推推秦书炀的胳膊,“她说我们是两口子哎,咱俩结婚这么久了,她们都没这么讲过我们,这还是第一次。”

  回过神来,秦书炀没忍住笑出声,一把将贺光徊揽进怀里揉揉贺光徊后背。

  “就这事儿?能把你高兴成这样?”他调笑着问贺光徊,心里被贺光徊这几分钟的笑意弄得一片柔软。

  贺光徊趴在秦书炀怀里,特认真的点点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可不高兴嚒?咱俩这十几年,要的不就是这句话嚒?”

  脾气闹过,迁就过,抗争过,低声下气过,所有委屈和不甘都往肚子里咽,不就是为了这句话这个身份嚒?

  贺光徊突然有些哽咽,努着嘴控制不住地想掉眼泪。回过神来又觉得矫情,羞赧地把眼睛压在秦书炀肩膀上。

  秦书炀把贺光徊抱了起来,温柔地替他抹了抹眼角,“高兴也掉眼泪,回头眼睛出毛病怎么办?好了,不难受了,我幺幺这么好,有这么好的儿媳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承认对不对?”

  贺光徊吸着鼻子点点头,喃喃道:“肯定是我妈唠叨,他们才骂你的。以后我不让我妈唠叨,他们不能打你。”

  “笨死了……”秦书炀失声笑出来,挠挠贺光徊下巴,“你以为真能打疼我?”

  贺光徊还在替秦书炀委屈,又抬手揉揉贺光徊的手臂,“刚刚打这么响……”

  秦书炀握住贺光徊的手往自己嘴边送,亲了一下,“我妈一直就这毛病,三句话不对头就上手了,不过她心里有数,就是打给别人看的。其实一点都不疼,她对我从来都不下狠手。我小时候闹腾,她就装装样子。”

  贺光徊眼底还是不大相信,下一秒又被秦书炀揽进怀里,“好了,不着急,真不疼。”

  他揉揉贺光徊的胸口,顺势拎起还没套上的居家服帮贺光徊穿上,“睡一会?我给你弄点吃的,睡醒了就能吃。”

  贺光徊又皱眉,嘟囔着拒绝:“不想吃……”

  “不行,”秦书炀按住贺光徊的眉心,“幺幺你最近吃东西可太少了,你看你瘦的,干啥都有气无力。”

  他疑惑地低下头咬了下贺光徊的耳尖,半是调侃半是严肃地问贺光徊:“前几个月在家你也这么吃猫食?咱太后和太上皇没收拾你?”

  贺光徊心脏缩紧,下意识的手紧紧抓住秦书炀的衣服。

  怎么可能没有?

  贺光徊很多次委婉地表达过,自己不喜欢汤汤水水里有中药,这么吃起来特难吃全是肉腥和苦味。

  可没什么用,母亲不会听不说还会讲一大堆。贺光徊一点吃不下去,父亲会拿一份报纸坐到他面前盯着他吃。

  爷俩能从五点坐到七点,反正贺光徊不把碗里的东西吃完根本不可能放他离开。

  药膳如果冷了,肉腥味会更浓,每一口都非常恶心。在不知不觉间,吃饭对贺光徊而言已经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而是折磨。

  他已经太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饭菜,即便逃到了村寨和秦书炀在一起,听见吃饭两个字贺光徊也还是会下意识的皱眉,觉得新的一场酷刑即将到来。

  贺光徊攥着秦书炀的衣服拽了拽,小声反驳:“可我不饿呀炀炀……”

  他试图和秦书炀讲道理:“我成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根本一点都不累,体力消耗不出去怎么会饿呢对不对?”

  秦书炀根本不吃这套,板着脸说:“别给我在这撒娇,医生说你营养不良我可都记着呢。”

  他拍拍贺光徊的后脑勺,“听话,多少都要吃点,要不想出去吃我给你端进来。”

  说完秦书炀把贺光徊放回床上,替他把双腿垫好,盖上被子。

  厨房里蔓延出贺光徊最熟悉最讨厌的苦味,那味道顺着空气弥散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苦得贺光徊做梦舌尖都是苦的。

  他走不出家门,再也没法儿藏着,每次反胃呕吐的动静都能引得全家人站在卫生间门口问他怎么会吐那么厉害。

  一天、三天……

  一周、十天……

  贺光徊吐得越来越厉害,一口汤才咽进嘴里就弯下腰拉过垃圾桶开始歇斯底里地往外呕。

  秦书炀着急他怎么吐那么严重,父母却着急贺光徊怎么都休息这么久了,还没见他从轮椅上起来过。

  一个人身体出了问题,一家子都陪着彻夜无眠。

  汪如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合眼,真丝睡衣被揉的发皱,和腌菜缸里掏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她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拍开台灯开关。

  精致的妇人脸上眼袋大得夸张,短短一年比过去十年都要老得厉害。

  汪如芸拍了下丈夫,“老贺,咱们是不是该想想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