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怎么就哭了?”秦书炀手快,恰巧捧住贺光徊掉下来的眼泪。

  贺光徊眼眶红起来的同时,胸膛也开始剧烈起伏, 眼瞅着就开始倒抽气。吓得秦书炀急忙把他圈到怀里, 揉着胸口给他顺气。

  讲不清究竟是这两年来没正常运动过的原因还是因为病情导致的呼吸系统有问题, 贺光徊情绪激动不仅会强哭还会呼吸急促。

  尽管后续几次体检医生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架不住贺光徊这份模样吓人, 搞得秦书炀现在特怕贺光徊掉眼泪。每次他眼眶一红, 秦书炀就觉得揪心, 毕生能用的哄人办法都掏出来使一遍。

  不过显然这回不太管用, 贺光徊下巴搭他肩上,不管秦书炀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秦书炀顺着贺光徊的后背,耐心地问:“幺幺, 这是怎么了?”

  贺光徊不答话,只是偏了偏头靠在秦书炀肩膀上靠得更牢一点。

  “是因为我要出差吗?以前我出差你不是挺乖嚒, 怎么这回闹脾气了?”

  贺光徊慢慢眨了下眼睛后点点头, 视线模糊连带着思维也开始变迟钝, 回答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你说等收假了周末要陪我去医院,陪我练怎么用轮椅的。”

  他腿摊在床上,讲话间手伸过去将裤管往上拉起来一点,才不管秦书炀看不看只自顾自地说:“我还不会使, 这几天磕很多次。”

  秦书炀覆在贺光徊背上的手往下挪,心疼地揉着贺光徊微微凸起满是淤青的膝盖。

  认错迅速, 语气诚恳:“是,是我不好。”

  这是贺光徊第一次坦诚地承认自己不喜欢秦书炀出差。

  虽然理智上能清晰地认知到这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 但主观意愿去回想过去的这两年,贺光徊会觉得只要秦书炀出差就肯定会发生点不太好的事情。

  不过即便没有生病, 贺光徊也不喜欢秦书炀出差。念书的时候两个人每天黏在一起,一毕业踏入职场后两个人就一直聚少离多。

  按照目前他的身体情况肯定不可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所以秦书炀一离开家贺蕴就得被送到长辈家呆着。今天还一家子挤在一起,明天又只剩贺光徊一个人。

  一想到偌大一张床又即将空着一大半儿,贺光徊就觉得堵心。

  他睫毛上海沾着水汽,被眼泪凝成一簇一簇的倒三角,自上往下看能看到他眼底一道浓烈的阴影,“你还说晚上要陪我出去散步,是你自己说的总不走路也不好……”

  “……幺幺,原谅我好不好?”秦书炀整个心脏堵到嗓子眼,说话声涩得宛如生锈的机关。

  他把贺光徊抱过来放自己腿上,又揉了揉贺光徊青紫一片的膝盖,接着认真解释:“可我必须得去,那么大一个寨子的保护工作,放给不懂的随便弄弄那不毁了嚒?”

  秦书炀试图拉贺光徊共情,脸贴着贺光徊的脸蹭着:“咱学这个的,最见不得这种事发生了,你说是吧?”

  贺光徊眼睛又往下垂,抓着秦书炀的衣摆攥在手里。

  他的耳垂被秦书炀捻了捻,接着听见秦书炀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这次不会去太久,那边也有团队,一起弄能快一些。”

  “‘不会去太久’是多久?”贺光徊终于肯让步,攥着秦书炀衣服的手松开了一点,露出来一个皱巴巴的角。

  他小声嘀咕:“去年你也说不会太久……结果弄到今年。”

  秦书炀思忖几秒,一只手扶着贺光徊,另一只手伸老长把贺光徊的手机摸过来。

  他没讲话,只是把手机解锁找出来日历,手指翻飞在冬至那天的备注事项里打了“归家”两个字。

  弄好后他把手机屏幕移到贺光徊面前扬了扬,“到冬至,冬至我肯定回来。”

  秦书炀把额头贴贺光徊额头上,笑眯眯地数给贺光徊听:“你看,明天是寒露,寒露过了就是霜降。”

  贺光徊不自觉地掐起指尖,将将好十七天。

  秦书炀勾勾嘴角,把手指借给贺光徊接着数,“霜降后就是立冬,过了小大雪就到冬至,前后加起来八十多天,不到三个月。”

  把日子分割成几个节点,这么一想好像就不觉得太过漫长。贺光徊总算没那么难受,抬手搂着秦书炀重重一按,鼻音有点重:“那说好了你冬至就回来。”

  “好,我肯定冬至就回来。回来路上我把羊肉和豌豆尖买好,再把崽子接回来。一起喝羊肉汤涮豌豆尖好不好?”秦书炀温柔地承诺,揉着贺光徊的腰,同时又提出他的要求:“

  那我幺幺这段时间自己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成吗?好好吃饭,按时喝药。”

  贺光徊点点头,顺着他话补充:“尽快学会怎么用轮椅,尽量不磕到。不那么累的话吃过晚饭出去散散步,尽量多走走。”

  不用秦书炀叮嘱,这些事他也会做到。先前只是情绪上来,一时有点接受不了。现在情绪得到安抚,也听到来自秦书炀的承诺,贺光徊自然又变回了“听话的小光”。

  哪能真的不让秦书炀去?秦书炀辛辛苦苦念二十多念书,贺光徊怎么可能狠心把他留在自己跟前当“护工”?

  或许未来不久贺光徊就要告别职场,但秦书炀的职业道路还有很长,不管从哪个角度想,他能被委派项目都是好事。

  贺光徊直起身,自己揉了揉眼睛,安静地还给秦书炀承诺:“放心吧,我能好好的。”

  第二天,贺蕴背着小书包被秦兆丰接走。

  肉嘟嘟的小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不舍的眼泪。他乖巧地仰着头对贺光徊说:“爸爸你要快快来接我哦。”

  有司机和贺求真通气,老两口不到第三天就知道秦书炀又出差这档子事。贺光徊没主动说,老两口不请自来,静默无声地接过照顾贺光徊的任务。

  这对贺光徊来说不是好事,这意味着除了晚上睡觉外,贺光徊得全天都紧紧地绷着那根弦。

  白天得绷着弦应对教学,回到家得绷着弦应付父母。

  按照和秦书炀的约定,贺光徊要尽快学会如何使用轮椅。

  训练室外,父母紧张地够着头看,贺光徊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两道炽热的目光。他不敢停,时时刻刻腰杆绷直了练习。

  第一个周末指腹就磨起来一排水泡,晚上捧着中药碗喝药的时候药碗很烫,刺得他指腹上的水泡生疼。

  第二周去中医馆开新的中药前大夫按照师父开的治疗方案给贺光徊做理疗,伸手一按贺光徊的腰,吓得眼睛瞪老么圆。

  大夫被贺光徊僵硬的腰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问贺求真夫妇:“不、不是说了他这样的病人要多休息吗?他他他现在每天都还在高强度工作呢?”

  贺求真也傻眼,皱着眉回忆道:“没有啊,他现在一周就两节课,下了课就被接回家休息了。”

  当天医生怎么都琢磨不过来,休息时间那么充裕的病人怎么会有那么僵硬的腰肌。归咎半晌,把原因归结于上次自己施针太轻,理疗没到位。

  找到原因,大夫自信地加大力道,把贺光徊僵硬冰凉的后腰按得快散架。

  贺光徊半夜疼醒,冒了一身冷汗,跌跌撞撞爬起来找了两颗止疼药囫囵咽下才终于勉强入睡。

  不过贺光徊终于学会把控轮椅方向,能预估好距离转向。他把手机架好拍了段视频发给秦书炀,视频里他能顺利地进出,一点磕碰的可能都没有,丝滑得不行。

  早前装修这套房子时,任谁都不能预料到未来这套房子的另一位主人会困于轮椅。

  门框宽度是通用标准,前几年住得顺畅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贺光徊的轮椅往那一过就觉得有点窄。

  贺光徊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转动轮椅学得那么好,实在不容易。秦书炀反反复复看那个视频,看得他在工地上没忍住眼眶发热。下班后给贺光徊打了视频,对着手机那边的贺光徊一通乱夸。后面嘴唇贴着前置摄像头亲个没完,贺光徊被他逗笑,眉眼弯着也凑到手机面前亲了下自己手机上方的镜头。

  贺光徊还在练走路,承诺里的事项他通通都做了,半点没懈怠。

  不过贺光徊也有私心。

  父母盯着贺光徊不敢不吃东西,端到饭桌上的菜肴,里面不管加了什么他都得平静地吃掉。

  可他们又很晚才会离开回自己家休息。在那之前,贺光徊得找个地方解决自己翻江倒海的胃。

  小雪前,蓉城还不算太冷,贺光徊还不用穿太厚的衣服,行动和过去差不太多。他能慢慢走出小区,绕到小区后面的那个小花园后找个垃圾桶再吐。

  头几天没做足准备,贺光徊什么都没带,吐完以后没漱口的水。可这么快回去又会引起父母的怀疑,贺光徊只能忍着嗓子的灼痛在小花园里走两圈再回家。

  到后面他学聪明了,先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买瓶农夫山泉再去小花园,水没用完带回家还能找个借口说走累了买点水喝。

  行动不方便后贺光徊就不爱喝水了。以前天天端个保温杯喝凉茶,现在每天干得嘴唇翘起来干皮。父母看到他能主动多喝点水高兴还来不及,净顾着夸他,竟然忽略掉他愈发沙哑的声音。

  临近大雪,贺光徊左腿病坏更严重,到了几乎使不上劲儿的地步。加上降温,贺光徊衣裤不得不加厚,练习走路就越来越费劲。

  想要去远一点的地方,就只能把另一支肘拐也拿出来。

  贺求真提出要陪他一起。

  贺光徊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却趁父亲洗碗的功夫自己偷偷溜出门。

  反复几次后汪如芸自然明白儿子什么意思,饭桌上贺求真再次提起要陪贺光徊一起练习走路。汪如芸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丈夫的拖鞋示意他闭嘴,这事儿就这么尴尬又顺利地翻了篇儿。

  冬日的晚霞没夏天那么漂亮,贺光徊走得很累时抬头看向远方的天际,入目不是绚烂的粉红而是宛如罩着一层灰色薄纱的淡紫。

  但他很高兴,可以说一天比一天高兴。

  过了大雪就是冬至,晚霞漂不漂亮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秦书炀冬至那天就会回来。

  贺光徊期待嫩嫩的豌豆尖,期待奶白色没药味的羊肉汤,期待满身都是暖烘烘奶香味的贺蕴抱着他胳膊撒娇叫他爸爸。

  期待寒冬的夜晚,能和秦书炀相拥而眠。

  离冬至还有四天,蓉城就迫不及待地飘起小雪。贺光徊不舒服,早早送走父母,洗了个热水澡后躺回床上。

  他裹着厚厚的棉被半靠在床上,一边揉着冰凉僵硬的大腿,一边给秦书炀发了店家微信。

  【H】:冬至那天家家买羊肉,搞不好你到市里就卖完了,你记得早点和老板订羊肉。

  消息发出去没过一分钟,秦书炀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炀炀?”

  秦书炀没说话,电话里贺光徊只能听得见秦书炀沉重绵长的呼吸声。蓦然间贺光徊的胃里烧了起来,难受得他把手挪到胃部死死地按住。

  贺光徊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颤声催促,“炀炀,你说话呀。你怎么了?”

  秦书炀紧紧攥拳,戒指抵着指根,钝痛传递到心脏,开口说话时舌根一阵苦涩。

  “小光对不起……冬至,我还回不来……”

  “这边雪太大了,进度一直被拖着。”

  挂断电话,贺光徊又吐了一次,脱力地趴在卫生间里站不起来,一直到地板上的寒气传入腿骨,冷得贺光徊双腿生疼,他才蹒跚着回到床上。

  长达好几个月催吐的副作用终于在这一夜迸发出来,贺光徊胃疼了一整宿。

  整个人缩成一团,埋在被子里像一只弯虾。

  天光熹微,贺光徊满身冷汗地掀开被子。

  他看着窗外一地的落叶和树杈上的细雪,恍惚间好像看到秦书炀正站在院中。

  院中的秦书炀穿着一件很长很厚的羊毛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系着一条一看就很保暖的围巾。

  他在扫雪,他在给已经长高了的樱花树裹上防冻的麻绳,在给螃蟹兰和茶花盖防雪的塑料布。

  贺光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到双眼干涩没忍住眨了下眼睛。

  再睁开眼,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碎雪还和眼眶里流淌出来的潮汐。

  这一刻,贺光徊决定要去找秦书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