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贺光徊过得实在稀里糊涂, 回学校批完试卷后他就正式进入了假期模式。

  但好像和仍旧在上班没什么区别,他每天还是要跟着秦书炀一块儿起床,然后自己坐地铁去医院复建。贺光徊这个病没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办法, 即便好好锻炼、认真吃药也只能做到延缓。

  每天按时打卡, 一来二去和医院里好多人都和贺光徊混了个脸熟。

  贺光徊脾气好, 脸上总挂着一点分寸恰到好处的笑,不管医生还是病人, 见他进到复建室会和他打招呼, 有时候见他锻炼到一半要是累了, 病患家属还会分他一点水果吃。

  贺光徊很喜欢一个同样患有渐冻症的大哥。

  那个大哥病程已经进入到了无法言语的阶段, 但心态很好,锻炼也积极,至今还能在别人的帮扶下站起来蹭着往前挪两步。

  应当是对贺光徊同病相惜, 有天贺光徊做锻炼一直不太理想的时候那大哥的妻子递过来一张A纸,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斜斜, 笔画中间还会突兀地断开。贺光徊辨认半天才认出来那两个字写的什么。

  ——加油。

  豆大的汗珠滴在纸上, 将本就难以辨认的字晕开。贺光徊沮丧到带有烦闷的神情还在脸上挂着, 却在辨认清上面写了什么的时候立马转过头去看向被绑在固定支架上的中年男人。

  那大哥胸前的桌板还没被收起来,整个人站得非常勉强,贺光徊能看得到即便被好几条有横掌宽的束带绑着,他的腿也在不自觉地打颤往下坠。

  因为面部肌肉僵化, 大哥笑得很僵硬,就像右半边脸抽筋一样。可贺光徊那一瞬间还是觉得周身被暖意包裹, 那些沮丧和焦躁都被这两个皱巴巴的字和这个皱巴巴的笑裹起来,又慢慢抚平。

  自那以后, 贺光徊就很喜欢这个大哥和他妻子。那种喜欢不掺杂任何能叫得上名字归得了类的情绪,仅仅单纯是在贺光徊摇摇欲坠要跌入深渊时早在深渊里的那个人往上托了他一把。

  后面剩下的半个月, 贺光徊会再早起一点。他会把头天从超市里挑好的水果用热水烫一把,然后用米糊机打好装进保温杯再出门,等到了医院的时候笑着把保温杯递给大哥的妻子。

  这个状态持续到了开学前一周。

  临近开学,贺光徊和医院请了假,他需要在家好好休息,蓄满精力后重新回归工作岗位。

  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了,记事本上空白的那半页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填满,要做的事情一项接一项,已经把下学期塞得满满当当。

  那天他没带装着热乎乎的水果糊,而是双手捧着一套合体的保暖内衣万分认真地放到大哥腿上。大哥僵化的手无力地蹭了蹭保暖内衣的包装盒,然后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投给贺光徊一个僵硬的笑。

  开学前三天,系主任发消息给贺光徊。告诉他学校已经帮他协调好,教室都在建院的一楼。让他不要担心,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和学校讲,这些很小的事情他不需要担心,只需要好好教书就好。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也不至于感动得不成样,贺光徊客气地回了谢词。

  放下手机没一会,贺光徊又重新拿起手机向老师要了做出版社那边专业知识顾问的名额。

  一家面向青少年的课外科普出版社预计要在明年出版一本适合小孩看的古建筑科普图书,这类书籍要想做好很难。一方面是知识太冷门小众,要把晦涩的专业术语变成小孩能理解并感兴趣的大白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也需要相关的技术人员提供海量图片图纸供出版社编辑选择。

  这件事本来就应该贺光徊来做的,出版社联系蓉大的时候一开始定的技术顾问就是贺光徊。但那会他查出渐冻症不久,满心都是所剩不多的生命里要怎么安抚好秦书炀。

  听见出版社的邀请贺光徊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憔悴地和自己老师解释说是自己太累。

  他能答应当然是最好的消息,出版社那边一直没推进这个项目正因为找不到比贺光徊更合适的人选。国内干这个的不多,后面转岗的又去了八成。还能在教学岗位上努力且有建树,要价也合适的真就独独贺光徊一个。

  见贺光徊的消息,系主任当即回了三个大拇指的表情给贺光徊,夸他能想明白就好。

  贺光徊捧着牛奶杯喝了口,哂笑着轻轻摇摇头。

  他哪是想开了,他是因为秦书炀要进新的项目不能住在家里。未来起码半年,贺光徊得自己一个人住,时间大把大把不知道花在哪里,只能用工作来填满自己。

  距离开学还有两天,秦书炀帮贺光徊收拾好行李将他送回蓉大对门的那个小公寓里。

  秦书炀找了两个钟点工帮贺光徊仔仔细细地搞一遍卫生,自己则跑去物管那里,说明情况后他就近弄来些材料,帮贺光徊在单元门门口搭了一个结实的小缓坡。

  贺光徊左腿越来越没劲,稍稍高一点的台阶他就很难把腿提起来,起码要试上几个来回才能成功迈上台阶。这期间双手还需要牢牢地撑着肘拐和楼梯扶手才能稳住身体,不然肯定要摔跤。

  可偏偏这小破公寓就没在单元门口的这四五级台阶两边安扶手。

  现在天还热没那么多雨水,贺光徊折腾几次还能勉强跨过这几级台阶。无非就是费时费力的事情,秦书炀百分百相信他能克服“时间”这种不起眼的困难。

  可接下来眼瞅着就要进入多雨的秋天,到了期末还有会下霜的冬天,到时候昼夜温差稍微大一点,地上能结起来一层薄薄的冰壳子。

  到那会秦书炀不敢保证自己项目能结束回来,只能提前把能规避的风险都帮贺光徊免除。

  秦书炀特意带着贺光徊早一天过来住下,然后不插手任何事情,只看着贺光徊如何自己生活。

  事实证明提前来是相当有必要的。

  小公寓的厨房动线不对,贺光徊转身挪动的时候很不方便,好几次柜子会拦住肘拐,反倒弄得贺光徊差点摔跤。

  另外阳台晾衣区也不是现代化比较方便的升降晾衣架,就是两根铁丝潦草地钉在两边墙壁的高处。要晾衣服要么要踩着个东西,要么要使用晾衣杆。

  这些对常人来说很不起眼的麻烦都会让贺光徊的生活困难翻倍。

  好在项目还没正式启动,秦书炀还能连请假带摸鱼地清闲两天。他一步到位地帮贺光徊添置了台烘干机,一边教贺光徊怎么用,一边抱着贺光徊说:“不然不洗也行,扔脏衣篮里,反正每周周五我不是也要回来嚒?我先给你把衣服洗了咱俩再回市里。”

  贺光徊一边在研究烘干机的按钮,一边笑着扬起头啄了下秦书炀下巴。他好笑地问秦书炀:“哎哟,再说下去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已经失去自理能力了。”

  这话一说出口,屁股免不了要遭殃。果然,下一秒就被秦书炀重重在屁股上拍了一掌。

  “你就一天气我好了。”秦书炀就手敲了敲木头窗框,“多大人了?还讲话不知道忌讳?”

  光自己敲还不够,秦书炀还拉起贺光徊的手,也敲了敲窗框,“你赶紧‘呸呸呸’。”

  神情严肃,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贺光徊哑然失笑,被秦书炀握着手敲了敲窗框。

  不是他讲话荤素不忌,是秦书炀的的确确做的太多了。

  先是单元门口的缓坡,再到第二天掐着时间表地跟着贺光徊去了趟学校。从学校回来后,秦书炀坐在桌前,用比画图纸还严谨的态度推算着贺光徊的作息时间,贺光徊和他说什么他都没理,顶多就拍拍贺光徊伸过来的手说:“幺幺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你先自己玩会儿。”

  终于在当天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秦书炀做了一张详细的时间表出来,然后帮贺光徊把手机和床头时钟的闹钟都调成了对应的时间。

  秦书炀结合着贺光徊生活习惯,上课时间,步行速度做了这张时间表,他甚至考虑到了突发状况,在贺光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里每一件事他都多留出来了十分钟的空白,供贺光徊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可以慢慢来,从容地面对。

  还有厨房,秦书炀给贺光徊换了一套整体橱柜。

  一套几乎看不到缝合便于打扫清理、动线清晰便捷的整体橱柜。定制高度的时候他把高度降低了快二十厘米,贺光徊能坐着把饭做好,就不用一直站着受累。要是真的太累的话,这个高度的料理台贺光徊都不用把菜肴端到外面,可以直接把料理台当餐桌凑合对付一顿。

  秦书炀要得急,工厂那边就算有他画好的图纸也要加钱赶工。

  为了能早点安好,秦书炀把自己小金库都掏空了。

  在钞能力的趋势下,图纸周一送到厂里周三贺光徊回到公寓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安好,只等晾一夜,第二天就能在新的灶台上做早餐。

  整体橱柜安好、贺光徊学会怎么用烘干机,秦书炀就没理由再请假了,他得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临走前夜,秦书炀把贺光徊抱到床上替他垫好腰后的垫子扶着他坐好。

  等贺光徊坐好,秦书炀一手捧着药,一手拿着水杯喂贺光徊把药吃了。

  贺光徊就着他的手把半杯水咽进喉咙,剩下的半杯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

  秦书炀把剩下半杯水倒进保温杯,方便夜里贺光徊口渴可以立马喝到适口的温水。

  转过头,贺光徊的唇上满是水光,亮亮的,衬得他嘴唇特别好看。

  秦书炀没忍住,吻了上去。他尝到了贺光徊嘴里隐隐的苦味。

  “这药好苦……”秦书炀闭眼喃喃,鼻尖贴着贺光徊的唇瓣。

  贺光徊回吻他鼻尖,手指恋恋不舍地不停摸蹭秦书炀的脸。他回道:“也还好,习惯了就没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