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达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那人把他放上床铺,又用巾帕擦干他的头发和身体。
“你……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那人拿来干净的衣服,要给裴书达换上。虽然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但裴书达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这宫中是什么地位。他接过衣服,阻止了那人的动作。
“谢谢你,请问……你的名姓是什么呢?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东西,但我会记住你的。”
那人没有及时回答,停顿片刻,见自己不离开裴书达便不动身换衣服时,才开口回答,拉来了屏风。
“叫我管雾就好了,快换吧。”
裴书达听见脚步声走开,这才放下心来脱下衣服。
然而管雾根本就没有走,他假意离开,实则站在屏风内侧静静看着裴书达更换衣服。
湿衣褪去,伤痕遍体的躯体展露了出来。不止是淤青与渗血的伤口,还有大块的烫伤疤痕,丑陋地横亘在原本光滑细腻的身躯之上,刺得人眼睛发红。
他的气息变得粗重,强行抑制着胸腔的情绪。
裴书达的动作笨拙,因为看不见而磕磕绊绊地连一个简单的事情都需要摸索很久。
管雾屡次想要上前帮助,却又无奈收回手。此刻的噤声,或许对他来说,更好吧。
裴书达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拘谨地坐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见状管雾及时地出声,移开了屏风。
“换好了?”
“嗯。”
“我会些医术,给你看看吧。”
管雾给裴书达把脉上药,细心地包扎好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裴书达不知为何这人对自己如此上心,只能一个劲地道谢。
“不必谢我。你本就不应该遭受这些。”
“啊?”
裴书达还没明白过来管雾是什么意思,他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想逃出去吗?”
“什么?”
“离开这里。”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这里……受了好多苦。”
裴书达觉得莫名其妙,却又因为这人对自己的恩情而不好反驳。
“我可以带你走,你要跟我离开这里吗?”
怎么可能离开?
裴书达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但在此的各种记忆又屡屡浮现,痛苦的虐待,嘲讽和忍耐,还有庄昭与他人的……
他犹豫了,但最终还是坚定的拒绝。
“不,我不走。”
他还要继续留在这里,矫正庄昭的精神崩溃状况,他不能离开。
“谢谢你的关心。我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人,在这里……也是我的宿命。”
“我可以带你走,给你治伤,让你逃离这一切!”
管雾语气有些失控,裴书达有些诧异,管雾也意识到了不妥。
“我只是……看着你有些心疼。”
“谢谢,我会一直记住你的。”
管雾把裴书达送了回去,临到院门外,裴书达及时制止了管雾的脚步。多次道谢分别后,裴书达这才踏进了院门。
“贱人!”
泼头一盆凉水袭来,把裴书达好不容易弄干处理好的身体和管雾细心包扎的伤口全毁了。
“不是让你白天不要出门?这幅鬼样子要去吓谁呢?!”
何席的声音尖锐刺耳,又带着些熟悉。
“何席,别气了。陛下那么宠你,你下次直接让陛下把他赶出去不就好了?”
“咳,怎么能让陛下费心呢?他今天……可让我好生累了一番。”
他的话里带着羞怯,唤醒了裴书达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
“是你?你今天和庄昭……”
啪!!!
裴书达话还没说完,一个耳光就落在了脸上,火辣辣地刺痛着他的自尊。
“什么东西?敢直呼陛下名讳!”
裴书达冒着火,起身想要回击,却根本就看不见对方在哪里,他的动作有些可笑,又再一次被人从身后推倒。
“大逆不道的狗东西!你还想还手?!”
何席狠狠一脚踹上裴书达的肚子,疼得他缩作一团。
“何席,别这样。”
“我怎么了?要是被别人听见,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何席连续踢了好几脚,裴书达护住肚子,全身是泥,狼狈得像是土里挣扎的一只虫子。
“就是看不惯你!见你一次我饭都要吐出来!你还活着干嘛?早点死不好?!”
何席踹得起劲,裴书达绷着身体,待到他再一次踢来时,突然伸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腿,然后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啊!!!”
裴书达没有留情,这一口差点撕下了何席腿上的一块肉。
他紧咬着不放,何席痛得费劲挣扎不断踢打。一旁的言安也没办法坐视不管了,赶紧上前来帮助何席,让裴书达松口。
“狗东西疯了!疯了!!”
“快松口!”
裴书达这一口咬得极深极狠,何席跌坐在地面痛呼大哭,声音也唤来了侍从。
“你们快拿下这个疯子!打死他!”
裴书达往后退步,却根本不知道往哪逃。
一群侍从围住裴书达把他按在了地面,棍棒落下,一棍一棍地敲碎了他的自尊。直到再也无法挣扎,四周的人才收了手。
“给我!”
何席被扶着走到裴书达面前,恨得咬牙切齿。
“贱东西!你只配去和狗过活!”
啪!
一棍打下,裴书达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
何席蹲下身,掐着裴书达脖子,抬起了他的头。
“告诉你,陛下现在疼得爱的都是我。毁了这张脸,你屁都不是!”
一耳光落下,裴书达的嘴里渗出了血。他笑了,笑得有些渗人。
“呸!”
一口血唾沫喷在何席脸上,气得他差点没当场把裴书达掐死。
“在干什么?”
低沉威严的声音从喧闹的人群后方传来,仿佛按下了静止键,所有人都瞬时噤声顿住了。
“参见陛下。”
四周的人都跪下身行礼,除了裴书达一人躺在原地苟延残喘。
“陛下~您可来了,您看这个疯子……”
何席哭得梨花带雨,膝行着上前,抱住庄昭的腿,露出自己腿上血淋淋的伤痕。
“他发疯咬伤了奴,奴好不容易让人制住了他,他又冒犯了陛下。”
庄昭没说话,撇了一眼何席腿上的伤,以及人群中那个匍匐着身体的人。
“他如何冒犯的?”
见庄昭关心这事,何席露出了笑脸。
“他大逆不道,竟敢直呼陛下名讳!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他,谁知道他就突然发疯啊!”
“什么?”
庄昭俯下身,紧盯着何席的眼睛。他这幅模样让何席有些害怕,但又觉得庄昭为此感到愤怒,想必会狠狠惩罚,心中的底气又足了。
“那疯子直呼陛下的名讳,奴想制止还发疯咬伤了奴。陛下一定要狠狠罚他,让他吃了这次教训!”
庄昭抬起身,缓步走到裴书达身前,看着满身灰尘的裴书达,他眼底也不自主地流出嫌恶。
“他说的是事实?”
他居高临下的姿态,如同睥睨着一直虫蚁。
裴书达撑起身,他不知道庄昭在哪,只是仰头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他笑了,伤痕遍布的脸皱成一团,湿哒哒地头发混着泥,紧贴着脸,沙石嵌在脸颊,渗出血丝。本就难看渗人的模样更加恐怖了。
“对,庄昭。”
他此话出口,四周的人都骇得绷住了呼吸。庄昭也瞪大了瞳孔,蹲下身,紧紧看着裴书达。
“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他的语速很慢,带着碾碎骨头的威压。
“庄昭。”
裴书达丝毫不惧的回答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疯子,一个不要命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呃!”
庄昭掐住了裴书达的脖子,粗重的呼吸喷在裴书达脸上,带着强烈的情绪。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发怒,可只有裴书达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庄昭……是……你让我……这么叫你……咳咳!”
庄昭猛的松手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气若游丝的人。
“你……”
裴书达得以呼吸,咳嗽了许久才缓过气来。
他看不见庄昭的反应,但是四周死寂无声的状况似乎也昭示着什么。
“是我啊……我回来了……”
他终于将这句话在庄昭清醒之时坦然地说出口,可过程却是那么艰难,艰难得他差点没有撑过来。
他回来了,却成了一个毁容的瞎子,瘸子……
久久无声,久久无声。
裴书达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因为窒息而丧失听觉了。
突然身前传来了动静。
“不……不可能……”
庄昭走了,就如同那次在牢狱里知晓率裴书达身份时一样,狼狈而仓皇地逃走了。
明明找了这么久,真正见到时,居然害怕得逃走而不敢面对了。
他在害怕什么呢……
裴书达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都这么久了,他却还像一个孩子一样。
众人都感到疑惑,但对裴书达的愤恨犹在。
他们都觉得裴书达命不久矣,几名侍从听从何席的吩咐,把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的裴书达丢进了猪舍,让他自生自灭。
臭气熏天的猪舍里,裴书达缩在角落,尽力躲避着身侧走动的肥猪。
落魄到了极致,裴书达竟也豁然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月夜之下,语雀告诉他,他小时候曾喂过猪食。
那时他还在恼着语雀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如今自己与猪同住,倒觉得好笑了。
语雀……语雀已经不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