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姜老爷子正坐在三楼喝药,他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草坪与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眉眼深深, 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屋里, 安静不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担忧的看着姜老爷子。就连摄制组的人, 都不忍皱紧了眉头。

  第二期节目播出的时候, 关于姜老爷子,其实是有拍摄一部分身体危机的事情的,可临近播出审片子的时候, 却被姜老爷子直接删掉了。

  对方显然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此事,所以竟连姜家的几个孩子也没说, 直接隐瞒了下来。

  可通过医生的话, 他们也大概能够猜测出, 姜老爷子的身体, 只怕不太好了。

  这个一手创建了如今财阀第一姜家的老人。

  曾经让不少高层、国家都叹服不已的财富缔造者。

  如今,也即将走向生命的归途。

  而他留下的这一切, 眼见着即将坍塌的家产, 又将交给谁来继承呢?

  瞒, 是瞒不住的。

  即便摄制组上上下下都被警告了不准谈论此事, 可姜家几房家主的眼睛却一直黏在了这里,他们知道姜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差的事实, 也越发焦虑起遗嘱的事情。

  几次三番, 换着花样的过来询问。

  蠢蠢欲动的人越来越多,即便导演他们这些外人,也能够感受到姜家空气里的这股压抑气息, 如同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们,一不留神, 便会被生吞活剥。

  听到姜玉澈来拜访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若说整个姜家,唯一例外,不太关注姜老爷子遗产的人,那只怕只有二房这一脉了。

  先不说姜玉澈根本就不住在姜家主宅半月湾的事实,只说每次来主宅,对方那几乎都是能避则避的态度,便令人印象深刻。

  若不是姜老爷子叫他,对方几乎都不过来的。

  这还是他们拍摄期间,第一次见到姜玉澈主动来拜访。

  两边的摄制组很快集合在一起,齐齐的将近十几台机器对准了姜老爷子和姜玉澈两个人,瞬间,他们不像是身在姜家主宅,倒像是即将开新闻发布会的感觉。

  “咳咳,我有事想跟爷爷说,能不能……”

  姜玉澈看了眼两边的摄制组,示意可能需要纪录片拍摄组暂时离场,顿时让两边的工作人员们心里本能的一紧。

  “不必。有什么事直接说就行,咱们家早已经沦为笑柄了,也不在乎这一件两件的。”

  姜老爷子呼吸沉重的说道,昏黄的眼睛里带着一股迟来的暮色。

  两边的摄制组对视了一眼,这才心里稍安。

  他们本能的感觉到这才对话十分重要,因此不愿退出。即便最后这场谈话不能播出,也无妨,起码他们就是某种程度上的知情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若是被清退离场,那即便到最后,也只是个糊涂鬼了。

  姜玉澈心里一滞,本能的觉得姜老爷子的状态好像有点奇怪,但是因为他不太了解姜老爷子病情的事情,所以一时半会倒也没察觉出有什么变化。

  他犹豫的看了看两边的摄制组,心里想着。

  罢了,不走就不走吧,反正不利的也不是自己,回头头疼的,也不必他去解决。

  于是低着头,将手里的报告,直接递给了姜老爷子。

  对方沉默的接过,翻看着,并没有多少表情的起伏。

  姜玉澈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见到姜老爷子如此模样,不由的淡淡开口,肯定道。

  “果然,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猜测着姜老爷子应该是知道此事的。

  二房车祸,那么巧,夫妻双方齐齐死亡,说是背后没人,都不太可能。当年的车是从四房那里开出去的,就连司机,都是四房的人,座位上的资料,又牵扯着大房旗下,凡盛相关的一些事情,整个案件都透露着蹊跷,应该彻查才是。

  可偏偏这一切,却被高层压了下来。

  哪个高层,又是谁指点的高层?

  姜玉澈从小便被送出了半月湾,不住在姜家主宅,对外说是因为姜老爷子厌恶二房之子,嫌弃他克亲人,可这么些年,姜老爷子却也没断过姜玉澈任何的东西。

  星光娱乐,给他留着,父亲一手创办的钢铁厂,也换着花样的送到了他手里。

  这背后的一切,让人不敢深思。

  明明在以前的相片里,姜老爷子是很喜欢他的,可为什么在儿子死后,却对这个极其喜爱的孙子不闻不问,甚至不惜将其迁出姜家,很少关注呢?

  这根本就不像是姜老爷子的性格。

  除非……姜老爷子在畏惧什么。

  害怕姜玉澈继续待在姜家主宅,会遇到和父母同样的危险。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很明了了。

  姜家内部,有内奸!且暗地里下手的那个人,直到现在,仍旧在隐藏着身份,姜老爷子依旧没有抓到真正的证据!确定幕后凶手是谁!

  姜玉澈背后顿时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年的事情,即便他是个外人,并不是真正的原身,也在听到这件事后,感到无比的伤心。

  可姜老爷子却隐忍了这么多年,亲自看着自己的儿子们打成一片,倒戈相向,互相残杀,那又是何等的辛酸与可怕呢?

  别说姜玉澈了,就连摄制组的人听到这事情,都不由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姜家二房……是被人害的?

  而且……就在姜家!

  姜老爷子知道,姜玉澈也知道,可是抓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没有抓到任何人?

  这是什么法制频道故事!

  姜老爷子将手中的报告单直接放下,无视摄制组导演拿起来,一页页翻看拍摄的事实,抬眸看向了窗外,沙哑的声音,如同口风琴里塞了厚重的棉絮,缓缓的讲述着。

  “你父亲,是所有儿子里面最像我的人。冲动、热血、聪明又不失同情心,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孩子,但是就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死犟。不仅拒绝了家里定下的联姻对象,还坚持要娶你母亲,碰上这种能迁就的,身为当爹的,自然不愿意多争,可没想到的是,对方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一旦认定,就很难放弃和更改。”

  “他心里的想法很多,喜欢商业,又特别爱护弟弟们,我常开玩笑说,这一大摊子的家业,迟早要交给他,但他一直不肯收。觉得大哥年长,理应长子继承,可没想到,我不过随意的一句话,却成为了他的催死符。”

  “人啊,不能活得太久,不然肯定会得到别人的厌恶的,孩子们长大了,各有各的家庭和利益,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了。”

  “你父母死的时候,我也曾想过,到底是老大,还是老四,揪出来,我必不会放过。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究竟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总归他们两个,应该都是知情的人,老二已经死了,老三又子嗣艰难,难不成,我要把老大和老四也赶出去姜家吗?”

  姜玉澈和摄制组的人听着姜老爷子近乎撕心裂肺的言语,内心也不由的跟着悲痛起来。

  姜老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终归还是叹了一句。

  “儿女都是债啊。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父亲,也狠不下那个心,去把剩下的孩子们都杀了。你若想查,便继续往下查吧,哪一日若真的查到了,也告诉我一声,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却只怕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你如今也大了,背后追随的人越来越多,我只期盼你凡事先想想那些人,再决定要不要冒险。姜家的这一摊子,俨然已经败了,若你想救,那便救一救,若不想,就放弃它,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也不枉费,我今日跟你说的这些……”

  姜老爷子坐在轮椅上默默地说着,话里话外,仿佛有托付之意,只听的姜玉澈和节目组心惊胆战。

  久久没有开口。

  而此刻,姜家大房,终于查到背后调查二房车祸的人是姜玉澈的姜平,也终于坐不住了。

  尤其是他听到,对方今日还特意去面见了姜老爷子,那更是慌得六神无主。

  他接连转了好几圈,终于还是忍不住从书房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卧室保险柜的最底层,其内,有一部许久没用过的手机。

  他犹豫再说,还是拨通了那个好几年都没有再联系过的电话。

  对面嘟嘟嘟的提示音,令他眼神微狠。

  心里,也越发的沉寂了下来。

  “喂?”

  手机对面,一个中年男人终于接听,姜平眼神一亮,直接将最近遇到的问题,一股脑的告诉给了对方。

  *

  这边,和姜老爷子谈完心,姜玉澈无比失望。

  对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立马展开调查,也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为他解释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显然有着浓浓的顾忌,甚至有意替背后的人进行隐瞒的意思。

  只说完话之后,便将他直接赶了出来。

  看来,要想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可以进行了。

  姜玉澈长叹了口气,无比落寞的向外走着。

  临近圣诞节,半月湾内不少家庭里都已经开始提前装扮起圣诞树来,就连小区的物业都从郊区挖了几颗高大的松柏放置在了主干道四周,其上挂满了各种闪耀的小灯泡,无比漂亮。

  天上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姜玉澈的肩头,他拒绝了司机开过来的车,也没让吴青给自己打伞,只一个人插着兜,穿着大衣,顺着主干道,往外走着。

  保镖和摄制组等人有点摸不清姜玉澈的意思,但因为今天一天震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因此也刻意想没有打断对方的意思,只能默默的在后面跟随着。

  相隔着几十米的距离。

  姜玉澈一个人走过了四房的领域,又走过三房姜思迁的住址,然后缓缓的从大房家主姜平的屋子外面经过。

  他看着家家户户无比欢喜的模样,心里感慨。

  今年已经是他穿过来的第五年了。

  从当年那个身处底层,始终仰望财阀世界,豪门阶层,看见什么都觉得无比神奇和新鲜的人,到如今他被无数人选择着,推举着,崇拜着,信任着,主动或被动的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

  心境与性格,早已经变了太多太多。

  当年那个抠门的小市民已经在不知何时成为了真正的资本与财阀。

  随着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他的每个动作,也越发举重若轻。

  不像是刚刚开始那么随心,更多的是接近一种左右权衡,利益考量。

  在听到姜老爷子的话时,他本能的第一反应,不是报仇,也不是委屈,甚至连对姜老爷子的仇恨都没有,只犹豫的是,自己到底能不能撼动大房和四房。

  若是不能撼动,如今手中的这一切,又是否会烟消云散,全部失去?

  他承认,他怕了。

  若是一开始就没得到,他必定也是不会在乎的,可得到了,又让他思考失败的可能,这份犹豫和纠结,便成了自己的心魔,令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贪婪与无耻。

  他要给原主的父母报仇吗?

  他不由得想着。

  连姜老爷子都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又能做什么呢?终归到底他并不是原主,大房还是四房,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若是反推动了姜家加速死亡,毁天灭地,对如今的局面,岂不是更加添乱?

  然而,他的理智如此思考着。

  冬日寒冷,心底却像是有一把火在冉冉升起,越烧越烈。

  他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半月湾门口,没有上车,也没有打伞,等到达门口的时候,身上、肩膀上、脑袋上已经落了一层的雪花,脸颊和耳朵也被冻得通红。

  远远的,一个无比眼熟的身影站在门口,正靠在一辆车旁,抽着烟,低头不知沉思着什么。

  黑色的皮质手套下,烟雾缭绕,浓白的雪雾中,那一缕时而亮起的猩红,越发将对方眉眼衬得更加清冷魅惑。

  如同北极之地的雪妖,美的超尘出世。

  姜玉澈这是第一次见到陆商抽烟。

  在所有人的心中,陆商几乎一直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存在,似乎从来没有过焦虑和慌张的模样。

  如今,他低着头,站在雪地里,一根根的抽着烟,倒是稍稍露出了一点外在的情绪,让人感觉分外陌生。

  姜玉澈笑了笑,一步步走上前去,轻松的将他指尖的烟头抽出,然后放在口中,试探着抽了一口。

  尼古丁的香气,分为强势,猛地吸入肺腔,有种近乎窒息的痛苦,让他拼命的咳嗽起来。

  陆商微怔,随后颇有些慌乱的帮着拍了拍他的背部。

  身后,将这一切录下的保安人员和摄制组则纷纷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的看着两个人无比自然的动作,险些惊得将下巴直接掉了下来。

  “不能抽就不要抽。”

  陆商将他口中的烟夺下,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碾进了雪地里,然后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和耳朵,直接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下,给他戴了上去。

  姜玉澈低下脑袋,乖巧的任对方整理着,将身上的雪花拍落,知道自己方才是有点失态了,因此也没说什么,只跟众人点了点头,便同陆商一起,坐进了对方的车内。

  摄制组的人早已经有了十足的经验,知道只要是陆商接到姜玉澈,那后续便不用再继续跟踪拍摄了,属于个人隐私,于是没有管,只停了下来,便当场收工。

  而安保人员也识相的没有跟上,只是开了几辆车,远远的缀在身后,方便对方喊一嗓子,便能直接上前帮忙,剩下的,便不关心了。

  暖腾腾的车内,空调开的十分的足,显然对方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

  “你知道了?”

  姜玉澈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试探着的开口问道。

  陆商叹了口气,直接俯身上前给姜玉澈系上了安全带,想了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了一句。

  “不要冲动,你想要报仇,我会帮你,但是现在……”

  不是时候。

  说完,便再次停住了。

  鬼知道当他从艾瑞克那里得知消息之后,有多怕。

  在直接确定了母亲情况稳定之后,便立马赶了过来。

  他生怕姜玉澈冲动之下,会闯进大房和四房的房间里,直接和对方对上。

  更害怕对方一下子和两个家主撕破脸闹翻,遇到多重的围攻。

  这么多年了,若是大房和四房那么轻易便能够被推翻,那么,姜玉琦那件事,也不会只有姜玉琦一个人进去了。

  姜玉澈看着陆商满脸的紧张,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只是,有点懵。”

  他解释道。

  陆商看着姜玉澈迷茫的眼神,心里的疼惜早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然后便开着车,直接带着他前往了自己的郊区四合院。

  陆母的状态很不好,最近总是清醒的时间少,疯狂的时间更多,医生也说,可能没多长时间了,所以可能要准备后事才行。

  所以,陆商并没有再带着姜玉澈去见陆母,反而带着他穿过了厢房,径直前往了最后一进院落。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手紧紧拉着姜玉澈,领着他一起绕过了几进院落,来到了最后的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极其空旷,显然并没有什么人居住,只正中间竖立着一个极大的类似烽火台的高大阁楼,看起来大概有两层楼那么高,四面窗户严实,雕梁画栋,角落内还放着两盆炭火,正燃烧着,因此并不太冷。

  两个人携手走了上去,顺着梯子站到最高的位置,整个香山脚下,瞬间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雪花裹挟着寒风,吹过窗外的落叶,如漫天的柳絮随风飘起,缠缠绵绵,整个山峦一点一滴的被白色缓缓覆盖住,像是给整个土地,都裹了一件水晶裙。

  姜玉澈观赏着这开阔的雪景,整个人的郁闷之情也瞬间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