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罪人们的陈词滥调>第80章 两条狗咬死了一条狼

伯纳德·威尔吉利奥是作践人心的奇才,而且我们必须承认他的本事很高。他让《1984》里的情节照进现实,把三说成五,把白说成黑。


史蒂芬妮给我看了一份日记,一个护士留下的。这时我才隐约想起养父似乎在我面前残忍虐杀了我的小狗朋友阿德里亚娜。他把我唯一的挚友砸得像一团肉泥,还强迫我把那惨不忍睹的肉泥埋了。但病愈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仿佛那只是一个很久远的梦。


那时候我不觉得养父对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认为是阿德里亚娜咬了他,他就处死了她——理所当然,就这么简单。


受难并不可怕,甚至逆来顺受也不可怕,对苦难已经甘之如饴的人才是真的无药可救……该死!这是他从哪里习得的技巧?他居然拿来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那次高烧让我选择性失忆了,这大概也是机体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我欺骗所有人,其中包括我自己。我并没有那么擅长撒谎,只是已经对谎言深信不疑了。我畏惧真相,反而相信谎言能给自己带来幸福,信到自己都不怀疑了,仿佛那是一种融入血脉的生存本能。


史蒂芬妮面色凝重地告诉我:“很高兴你活了下来,克里斯蒂安。”


“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从那次灾难里幸存。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克里斯蒂安在那一年就被他的养父杀死了。”


很多时候,如若有人突然向我问起:“你觉得养父待你如何”,一时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还在恨养父。我的确不止一次坚信养父对我很好。我这个被血亲抛弃的孩子很早就被母亲打下了思想烙印:如果连双亲都遗弃了我,那跟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更没理由疼爱我。


所以伯纳德的出现才显得恰到好处。他像个好心慈善家,是个与母亲的教诲相悖的仁慈化身,不仅愿意牵起我的手,待我甚至比母亲更有耐心——但那还只是击溃我的第一步。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故意加深母亲留下的思想烙印。他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糟透了,全天下都是混蛋——但他是混蛋当中比较慷慨的一个。


我拿着查尔斯·蒙哥马利提供的资料跟史蒂芬妮做了个交易。她枪杀伯纳德,我想办法保住她的命。我跟养母并没有多少交集,是憎恨将我们连结在了一起。


我问她:“马尔切罗怎么办?”


她的表情出奇地冷漠:“那是我和仇人的孩子,你怎么高兴就怎么处置。”


我的教子马尔切罗注定成为成年人斗争的又一个牺牲品。他即将失去双亲的怜爱,成为一颗被抛弃的弃子。


联想起伯纳德对我犯下的罪行,那仿佛只是一种注定到来的报应。


史蒂芬妮虽然是我的养母,今年却只有27岁,刚好比我大两岁。她让狡猾的家族首领对她爱得无法自拔。真不知道她到底耍了什么手段,才没让伯纳德·威尔吉利奥阴谋得逞然后替他生很多孩子。很难想象,如果性格软弱的我是个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如果我有了孩子,无法斩断的血缘羁绊肯定会让我发疯——虽然那是我和仇家的孩子,但那依旧是我最后的血亲。我狠不下心抛弃他们。


我不得不佩服史蒂芬妮的机敏刚强,但她的冷漠果断也让我不寒而栗。于是我礼貌地奉承了她一句:“您是大英帝国的都铎玫瑰。如此馥郁,如此清醒。”


我当然恨马尔切罗,也确实想过像伯纳德折磨我一样折磨他的孩子——那含笑九泉的好父亲一定会在地狱里心疼到窒息。但我不想对小孩子动手。仔细想想,小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折磨马尔切罗显得我跟人渣养父像是一丘之貉。


最后我提前买通了一家精神病医院,把史蒂芬妮送了进去。我给足了负责人封口费,强迫他允许史蒂芬妮携带武器住院,给她最高规格的待遇而且让她住隐蔽性最好的单间。她是位退休的职业特工,织毛线丝毫没有让她的身手变差。但之后如何保命就得看她自己了。


我轻描淡写地威胁了负责人一顿。起初他并不买账,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辱骂我。


“……你这个发了疯的……变态无耻神父……!”


“要是你敢说出去,那哪怕我已经死了,您的亲人和挚友们——只要跟你扯上一点关系,那无论他们在马赛、都灵、法兰克福还是布鲁塞尔,两个小时内就要全部没命——车祸、自杀、火灾、下毒、急病,一切皆有可能。你们的家族姓氏会被我从地球上彻底地抹除。既然我说要抹除你们,那你们家就连一只狗、一只猫、一条观赏鱼都不会剩下。”


史蒂芬妮有她的特殊人脉,悄无声息地抹掉几个没有靠山的活人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难事。


我清楚自己的命的确是微不足道,但我也不信别人的命就会平白无故地比我金贵——我们的命都一样低贱,一样不值钱。这个世界没有谁都一样,没有人无可取代。


但负责人显然不这么认为。我才刚漫不经心地报了两个地名,那性格怯懦的家伙就膝盖一软,跪下来求我原谅。


看来她的情报网还算有用。


史蒂芬妮拿枪指着他的脑袋,我则向他露出优雅随和的招牌微笑,握着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请别介意,先生。这是革命嘛……革掉几条命不算什么。”


那一刻我在他的恐惧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的倒影,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想要别人都拿正眼看我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那未必需要爱人的施舍和垂怜。我可以把他们揍趴下,揪着他们的头发强迫他们直视我,那可比傻傻等着天赐良缘靠谱多了。


我抬头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佛罗伦萨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我的脸颊和头发上。


“下雨了,史蒂芬妮。”


她倒不介意雨水落到身上,只淡漠地答道:“雨水会公平地洗刷一切罪行,不会因里昂人、德文郡人或者那不勒斯人的身份就有所改变。”


阴险的伯纳德借这里肮脏的雨水掩盖了他的罪行,而他的死讯也将随雨水一同被冲刷干净。也许,这就是上帝的公正。


即使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听闻养父暴毙的噩耗时我还是忘情地大哭起来——即使是生父鲁德维科去世我都没有哭得那么动情,我甚至还很高兴。那哭泣里有弄虚作假的成分,但也不全是。我是真的把伯纳德当成亲生父亲敬重、信任过的。我向上帝发誓我给亲生父亲的爱都没有给他的多……但他却辜负了我。


我怎么可能不恨他。当他第一次牵起我的手时,我就像在地狱里看到了一束光。我天真地以为他是我的救赎。但当我跌跌撞撞走向他时,他只满不在乎地把我的尊严和信仰踩进了泥水里,指给我看:看啊,克里斯蒂安。你们的浪漫和自由就是这样一文不值。


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但他却夺去了我本该合理享有的一切。他从来没有一刻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关怀的孩子,永远只把我当成他的一条狗——高兴了抱起来宠爱,不高兴了就可以一脚踢开,甚至杀死。


伯纳德对素昧平生的小老百姓们没有那么坏。他买水果时多给些零钱,平常也压根没有虐待儿童的癖好,但唯独殚心竭虑地折磨我。他觉得那是训狗的必要措施。


可是他忘了,无论从遗传学、生理学还是解剖学角度,我都是一个千真万确的活人,不是一条狗,更没有为他卖命的义务!


我不怕在地狱里和他再次相见——那他就因我自豪吧,看看他养出的寻血猎犬是多么擅长撕咬。就算变成鬼魂,我依旧会撕咬他的脖颈——那他也不能怎么办,撕咬仇人就是狗的天性嘛。要是他觉得不公平,那他也可以咬我呀!让我们看看究竟是我的狗牙锐利些,还是他那条老狼的牙更占上风!


我的养父死也没料到,他的两件巧取豪夺而来的物品最后血洗了一整个家族——史蒂芬妮和我不欠他的,谁让他偏要巧取豪夺呢?他是个太贪心的凡人,妄图掠夺不属于他的财产,那他必须做好被追债的准备。难道,他不该比我和史蒂芬妮更明白家族运作的规则吗?


伯纳德不算个很标准的坏人,史蒂芬妮和我也不是什么很标准的好人——我们之间的斗争不是好人战胜坏人,充其量只是两条坏狗合力咬死了一头恶狼。


事实证明,威尔吉利奥阁下真的很擅长养狗。一连两条都是好样的猎狗。真可惜他已经死了……不然还可以再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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