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罪人们的陈词滥调>第25章 渎职

9岁,我对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前的记忆停留在了那一天。被胃痛折磨到死去活来的我在母亲炯炯的视线下一声也不敢吭。我忍着痛,面对她亲手为我精心制作的晚餐,实在没有胃口,也不敢不吃——我实在怕她责怪我狼心狗肺。但要是她温和地冲我笑,说“你不吃也没关系”,那就更可怕了。因为那常常意味着接下来将要忍受长时间的绝食和饥饿。我们家并不算富裕,那是严厉的母亲对幼子暴殄天物的惩罚。


我勉为其难地吞咽她的晚餐,向她微笑。她的手艺很好,那天做了放了鸡肝、煮鸡蛋和腌鲱鱼的里昂沙拉(Saladier Lyonnaise)。但那滋味太让我难受了。那层次分明的口感和香气只让我恶心得想吐。最后我在她温柔而怜爱的注视中勉强结束了这顿难以忍受的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柜子里有胃药,但那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母亲睡熟后我才能去拿。我不想让我所爱的母亲看到我脆弱虚脱的模样,她会心疼到哭出来。作为可怜的单身母亲,她的精神状态其实很差。不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不会麻烦她带我看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唯独不想惹她伤心。


她爱我,我的痛苦却也难以言说。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做着难以言说的混乱噩梦,比如母亲强迫我和她殉情。


直到确信她已经睡熟,我才强忍着想吐的恶心感,拖着自己疲软的身子打开医药箱。因为怕开灯会惊醒母亲,我只能凭感觉胡乱抓几盒药(好在只有常用的非处方药。不过它们之间是否还会产生其他副作用,我就无暇顾及了),每盒扣出两颗或者一颗,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温水一股脑吞服下去。


我的母亲真的太爱我了。她忍受了生育的痛苦,经历了被丈夫抛弃的灾难又挺过了家庭主妇再就业的考验,自己活得那样辛苦,却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我。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人会对我那么好了……我不禁要怀疑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母亲,好到我直想哭。我很感激她。作为回报,我也会努力做个不给她惹麻烦的好儿子。


因为热水的温度和得到满足的虚弱心,我胃部的痛楚也缓解了不少。不一会儿,我抱着药箱,竟痴痴地生出了一些朦胧的幸福感。我哽咽着,一边微笑,一边流眼泪——那时我的所有满足感几乎完全来源于这哄骗般的自我安慰,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想活下去。


想必那时9岁的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显得诡异而扭曲,那从后来我母亲那副惊恐万状却又火冒三丈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准是以为我被恶魔附身了。


“克里斯蒂安!”房间的灯亮了,母亲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美丽的长发胡乱地束起,凌乱而狼狈,丝毫没有平日里那个健谈美丽的法兰西淑女的半分影子。她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在质问: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的睡眠很浅。即便我动作很轻还是被她察觉了。她的手里还握着刀,恐怕是以为家里又进了小偷,打算殊死一搏。


她像头暴怒的母狮子一般扑向我。我只听见厨刀落地的声响,随后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被她毫不怜惜地狠狠按进床榻,手腕也被她牢牢扣住动弹不得。她举手要揍我,我既委屈又害怕,只好悲啼着祈求她的宽恕。

“妈妈,现在我真的好痛苦!”


听到这样的话,母亲忽然放开了我,捂着脸痛哭起来。


“天啊,克里斯蒂!看看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她在为她和我两个人哭。为她自己的命运,也为她身为母亲的失职向我道歉。


母亲波格丹娜出身巴黎的一个精英家庭,曾是个美丽而聪慧的艺术学博士在读生,画得一手好画,也学得一手好小提琴。她曾经拥有一切,爱、祝福和尊重。如果一切顺利,她这辈子都能拥有令人艳羡的掌声。但她却中断学业,好和我那无才无德的父亲鲁德维科来次“爱情大逃亡”,而且愿意为了所谓的真爱放下身段,给鲁德维科当家庭主妇……不过她的家人终究是开明的,虽然不支持,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破事儿和她断交。她是大女孩了,当然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真正提出断交的不是波格丹娜的亲人,恰恰就是她自己。波格丹娜是个很有主见而又趾高气扬的精英大小姐。鲁德维科逃跑之后,心高气傲的她后悔不迭,又实在感到丢脸,索性逃到了里昂定居。


里昂不是她的故乡,而是鲁德维科的。或许她还在隐隐期待着能在这里和前夫重逢——但要是真的让她在里昂逮着了鲁德维科,我确信她不会吻他,而会拿刀极其残忍地劈死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是个聪明女人,费尽千辛万苦,即使在完全陌生的里昂也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也得到了邻人的敬重。她一直努力而又自律,没有沾染过一丝恶习,反倒将生活布置得井井有条。家门前还被她种满了漂亮的荷兰菊和雏菊。


但她本可以活得不那么辛苦,只要她继续回到巴黎和她的亲属们待在一起。


是自尊与倨傲不允许她低头认错。我想她一定恨透了我父亲,还有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一些规则。她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既然我们都是无辜的,那为何我们总是活在悲伤之中呢?


我意识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事实——理论上,犯下罪恶才会招致不幸,但在这个世界上,遭受不幸的人绝对比犯下罪行的人多得多。那多余的那些倒霉鬼,都是怎么被那无所不能的上帝挑选出来的呢?难道他只像个赌鬼一样坐在牌桌前,一边调笑一边掷骰子,恰好砸到哪个人就让他倒霉吗?原来我们苦苦恳求着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神,一直只是一个轻佻的赌鬼!


母亲擦干眼泪,向我温和地笑。


“当然了,克里斯蒂安,我是你的母亲,我当然会永远爱你……不,只有我,才会无条件地永远爱你。”她亲吻我的额头,还有令她引以为傲的和她相像的眼睛。她捧住我的脸颊,眼神虔诚而又真诚。


“来吧,亲爱的克里斯蒂安。我爱你超过一切,超过我的生命。”她轻声在我耳畔喃喃道。“你那令人作呕的父亲已经把自己卖给了魔鬼,而你会到上帝那里去……这世界实在太恶心,唯有仁慈的天父身边才什么都不缺。”


即使我只有9岁,也知道“上帝的身边”意味着什么。或许死后真的有天堂吧,我不确信,但也不会拒绝她。我相信母亲是真心为我好的。要是天堂里也有棋牌桌……让我仔细看看神们都是如何操纵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好。


虽然我很怕死,但还是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便用一根纤细的皮带勒住了我的脖子。


那真是最无望也最黑暗的一天。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她没办法干净利落地弄死我,反倒让我忍受了持久的巨大痛苦。求生本能逼迫我用极其惨烈的尖叫声叫醒了邻居。他们手忙脚乱地砸开门把母亲控制住,救下我后又去报警——哪怕他们只是晚了一步,我准要在生母的宗教狂热中就此丧命了!


他们慌张地讨论我应该住在谁家。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外祖父母,但他们却意外得知我的母亲早就因为私奔跟她的家人断交了。


怎会如此,怎么会有人在还没出生时已然要使他的至亲蒙受奇耻大辱了呢?


短短那么一会儿,我就失去了我挚爱的母亲!房子空了,我在哪里都找不到她。之后我该何去何从呢?我不知道,只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无助而彷徨地到处寻找母亲留下的痕迹。邻人们的窃窃私语让我痛哭失声。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


那位刀子嘴豆腐心的独居老太太好心暂时收留了我,像哄亲外孙(如果她的女儿还活着,她的身边现在肯定已经有外孙了)那样搂着我入睡。她肯定有过收养我的打算。我很感激她,但在她的身边我根本睡不着。


老年人的房间不像我美丽年轻的母亲居住的地方那般散发着醉人的清香。这里很整洁,却有股令我不适的垂暮气味。在她的身边我总是闷闷不乐,但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生怕伤了她的心。所有邻居也都觉得,如果我一直和她住在一起,最后我肯定会生病。


以至于养父伯纳德·威尔吉利奥的出现居然显得恰到好处。这位年轻的意大利人自称是教授文学的大学讲师。他的法语说得天衣无缝,谈吐知书达礼,总是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简直像是个天生的好家长。很难有人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折服。


再加上我母亲的姓氏本来就很像意大利人,因此他攀亲带故自称是她远亲的说法倒也显得挺有说服力。他顺理成章地带走了我。虽然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甚至不用去相关机构办个手续,就能这么轻易地带我走。


他看中我,也只是我唾液里有些能针对人类的精神控制素……原理也许就像某些真菌可以操控昆虫的心智一样。那时我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唾液腺方面的才华(犹如美漫中常有的异能,但时常被我们含蓄地称作“天赋”)。即使知道又能如何?虽然那是一口就能解决的问题(只要我想,我的母亲可以变成这世上最温柔可亲、最像母亲的母亲),但我永远、也绝不忍心害我的母亲。她先是波格丹娜,其次才是我的母亲!


可惜了,这种难得一见的天分,最后只是成就了伯纳德·威尔吉利奥的一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而我只是从一座监狱转移到了另一座更加暗无天日的监狱坐牢。


此后,我将在佛罗伦萨的一所挂着孤儿院招牌的人间地狱里度过童年的时光,被当成真正的畜生一样和其他小畜生们关在一起。此后,我脱离了这里,但将见惯这世上最见不得人、最草菅人命的下贱勾当,并一件件失去一个孩子身上为数不多的可敬美德,直到血管里的液体冷若冰霜,再也温热不起来。


顺带一提,由于法兰西人坚信“生而平等”和“人有权利”,起初我是个相当刚烈的小孩,在养父身边不知道多受了多少折磨。他从来不会打我,他给出的惩罚往往波澜不惊,但那却比单纯的拳打脚踢可怕不知道多少倍。


在他的眼皮底下,我甚至不敢去死……不,甚至不敢宣称自己早已生出了去死的念头。养父有的是办法让我去鬼门关门口走上一遭再好端端地回来,逼迫我向他保证再也不敢生出类似的邪念。


伯纳德和颜悦色,却从来没打算坐下来跟我平等地谈生意。受他豢养的一条畜生有什么资格和主人大谈自由和人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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