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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庸常的工作时间无差,谢治群将手头最后一份检测化验单装订成册,存放入质检科的资料库,一天繁重的工作任务才算落下帷幕。
他脱下白大褂,抓起公文包,鉴于拉链未拉紧,一张白纸从里飘落在地。
那是一张关于工作调任总部的申请表。如若申请通过,意味着申请者将被提拔至总部,调离作为子公司基地的芸湾镇,随之工作待遇会有大幅度提升。
一个小时以前,部门经理将谢治群叫进办公室,并把张申请表拿出。
经理是个年逾五十的男人,平时很看重谢治群,侧坐在一张古铜色檀木办公桌前,正努力地规劝面前执拗的年轻人:“治群,你的工作能力一直是部门里数一数二的,我相信你有更好的机会,年轻人出去闯荡是很正常的事。”
“我会考虑的。”
谢治群面不改色,并非不动心,只是心中认准了一个不愿轻易更改的目标。
他不是初次被人劝阻,无论是父母、老师、朋友,还是来到这的上级,皆对他当初匪夷所思的选择表示不理解。
从小到大,谢治群的人生用“水到渠成”这四个字描绘。
父母都是老师,自己是家中独子,读书时期成绩一直优渥,顺利地考上理想的大学,毕业后经人举荐就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他对疼爱自己的父母唯命是从,鲜少有对抗的时期,似乎天性缺少叛逆的基因。
谢治群曾不止一次想过,如若他一直按部就班,参照普通人的活法,那么今后的人生轨迹可想而知,将和预料中的一样顺风顺水。
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美满的家庭,完成这两项,就能对生命交出一份完美答卷。
谢治群刚迈出科研室的大门,雨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搜寻一番公文包,才发现今早赶太急,并没有把伞带上。
不禁回忆前日自己曾苦口婆心,提醒梁念诚记得带伞,没料想一语成谶,如今倒是自己蹚浑水。
谢治群一面嘲弄自己的健忘,一面走出写字楼大厅,下班的人寥寥无几,距离宿舍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谢治群左思右想,觉得干脆淋点雨受点罪,跑几分钟就回能到宿舍了,便将公文包置于头顶,准备冲进滂沱大雨中。
事与愿违,刚迈开一步,他突然想起半小时前,室友苏筠通知他今夜有事外出,可能不会回来,便摸了摸口袋,惊觉自己居然连钥匙也没带。
正懊恼之际,他捕捉到蒙蒙细雨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那人手执一把伞,却没有打开,正向自己跑来。
待那人越靠越近,谢治群才勉强看清那人的面容,诧异地后退半步,喊道:“念诚,你怎么来了?”
彼时梁念诚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看见谢治群,这时才突然想起似地撑开伞。
谢治群的心在这一刹紧缩。
梁念诚庆幸道:“我差点以为你走了……还好……还好你还没走。”
谢治群面色紧绷,他不能理解彼时淤积于胸中的郁闷,究竟来源于梁念诚冲向他时的不顾一切,还是冒雨前来只为给他送伞的莽撞。
“你,你怎么了,不太高兴吗?”梁念诚见谢治群没有反应,语气也紧张慌乱起来,整个人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十分狼狈。
谢治群面无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生气,即使深知不能用斥责的口吻质问,但仍旧控制不住冲动的情绪,火冒三丈道:“梁念诚,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有带伞?”
梁念诚的笑容逐渐消失,解释:“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治群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谢治群瞧这人生雾的眼睛,以及怯懦的问句,顿时抵消了大半怒火。
他无奈地摇头:“没有,只是下次,这么大雨,你就不要来了,而且,梁念诚,你是笨蛋吗,你淋雨的时候,记得用手挡,怎么不记得开伞呢?”
言毕,他便强势地将伞柄夺到手中,目光放至梁念诚黑亮湿润的头顶,恍惚中,不知是不是错觉,梁念诚貌似比第一次见面长高了一些。
梁念诚的眼睛红了半圈,茫然若失地凝视谢治群手握的伞柄,悻悻道:“刚才只记得跑来给你送伞,太着急就忘记了,不好意思,治群哥。”
“你不用和我道歉。”
谢治群目不斜视,望着面前可怜巴巴的小孩,沉声嘱咐道:“下次别这样了,如果你因此生病,我不仅会自责,还会很心疼。”
梁念诚心慌意乱,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治群哥,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话音刚落,他抬起头望见外边来势汹汹的,仿佛席卷了整个大陆的雨阵,用不太笃定的语气问道:“治群哥,我送你回宿舍?”
谢治群一脸颓然:“我没带钥匙,室友有事出去了。”
他皱眉,只见面前的小孩儿黧黑的脸上横流雨水,嘴唇青紫,明明上身强装镇定,下半身却在瑟缩战栗。
便沉力摁住这人细窄的肩膀,往伞内一掼,撞入自己的胸膛,他甚至能感受到湿漉漉的脸蛋贴在胸前的冰冷。
他低头对上那双狡黠的眼睛,说:“我送你回去吧,你带路。”
梁念诚心跳加速,闪烁其词道:“好吧。”
遂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雨中行走,霹雳的雨声掩盖住了梁念诚的心跳声。
他们一路上相互无言,直至来到宿舍楼下。
梁念诚抬头望见依旧乌云密布的天空,鼓足勇气,提议道:“雨还很大,治群哥,你要不去我的宿舍待一会儿。”
可问完这句话,他又马上后悔,焦躁不安地等待答复。
谢治群面色依旧平静,久久没作答。
梁念诚闷疼的心仿佛下坠,终于在一声惊雷降临之时,有了触变。
他听到一声音色低沉的“好”。
谢治群替梁念诚收好伞,说:“带我上去吧。”
回到宿舍之前,梁念诚还为廖成泽的存在而焦虑,所幸打开宿舍门的那一刻,屋内是清静的,只是地上还杂乱无章地摆放廖成泽留下的物品,人已经不在了。
他带谢治群走进自己的房间,正色道:“那是我室友的东西。”
谢治群不以为意,说:“没关系。”
梁念诚将屋内的灯打开,领谢治群在下铺的床位坐下,面色驼红道:“治群哥,这是我的床,你先在这等我,我去准备一条热毛巾。”
谢治群身上还是有淋湿的地方,因为害怕弄湿床板,便将外套脱掉,搭在腿上,礼貌地坐下。
气氛有些怪异,梁念诚好像很紧张。
他目睹梁念诚在床沿蹲下,两只细瘦的手臂探入,一个紧挨床沿的破败不堪的土黄色行李囊中,挖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又起身,迫切地朝外走。
这时他才清楚地看见梁念诚的衣服已经湿透,勾勒出纤细的蝴蝶骨,紧贴在黄中透白的皮肤上。
他当机立断,握住梁念诚的手,摸到一手冰冷。
遂面色紧绷地望向这人错愕的眼眸,无计可施地说:“先去把衣服换上吧,念诚。”
随后松开手。
梁念诚方寸大乱,抽回手,攥紧毛巾,从包里掏出一套衣服,便慌乱逃离房间。
下时,屋内只剩下谢治群一人,他端详屋内的一切。
除却四周白茫的墙壁,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便是梁念诚简陋的行李囊,刚刚拉开的拉链未拉全,显露出整齐叠放的几件旧衣服,还有几个装满物品的,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塑料袋,给人一种很颓败的感觉。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梁念诚在雨中那双潮湿的眼睛。
五分钟过后,梁念诚戴一条泛白色热汽的毛巾,推门走进房间,谢治群此时也睁眼。
梁念诚羞臊地捧起毛巾,从进屋的那一刻起,他灼热的目光,便一直雷打不动地投放在谢治群冷白通透的脸上,问道:“治群哥,我帮你擦一擦脸。”
谢治群感到一股怪异,但是没有拒绝,点头,闭上眼睛,任凭那暖烘烘的毛巾在脸颊擦拭。
此时他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喘息声,似微风悄悄拂过凉夜,携带柔和的月光碎片,倾洒而下的声音。
内心充斥一种空前绝后的平和,无疑这些异动是属于梁念诚的。
因为毛巾传达的绵薄热意,他的脸也微微发烫。
在这股热意诀别面部的刹那,他听见梁念诚说:“你真好看。治群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说完这句话的梁念诚面红耳赤,逃蹿出房间,暗喜无其他人听见,因为这算是他的第一次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