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还没说话,张家小姨和几个舅母一个箭步上前,搂着比她们高两个头的俩兄弟直嚎。

  “我苦命的姐姐诶,你就这么走了,留下两个儿子被后娘磋磨诶——”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好不容易挨到分家,这杀千刀的还要贪你们东西——”

  一番情真意切地哭诉,听得顾海媳妇也忍不住涕泗涟涟。

  顾淮素来冷脸,现在却在几个中年妇女的围堵下险些破功,一时手足无措地看向宋知时。

  宋知时暗自忍笑,却悄悄挪过视线假装没看见他的求救。

  李凤仙几次三番要为自己说话,都被张家小姨以一浪盖过一浪的哭嚎声给逼了回去。

  张家三个舅舅也是个顶个的高壮,气势汹汹地站到顾淮顾海兄弟身后:“我说姐夫妹夫,你这是欺负我们老张家没人吗?分家也打算苛待我两个外甥?”

  顾福实从他们来就知道大事不妙了,闻言哭丧着脸道:“没有没有,这不正分着呢嘛。”

  一阵兵荒马乱以后,场面总算是控制下来了。

  张家亲戚上次来顾家已经是顾海结婚时候的事情了,现在顾大妞都三岁了,可见也是许久没来往了。

  依着张家小姨的意思是,姐夫再婚以后,他们作为外祖家的人,生怕两个孩子难做,所以才鲜少上门的。

  张家小姨率先看见了顾长胜身后的宋知时,便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额滴爷诶,你就是知时吧,真是个俊娃娃。”

  宋知时虽然气顾淮跟他冷战,但是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的,赶紧跟张家亲戚打招呼:“小姨好,各位舅舅舅妈好。”

  张家小姨变脸速度堪比变天,刚刚还是暴雨夹雪现在立马转晴了:“是个好孩子,委屈你了,明年上小姨家过年去。”

  对张家人出乎意料的热情,宋知时除了照单全收,别无他法。

  张家这次突如其来的到访,自然离不开顾长胜的手笔,不过来之前他们已经知道分家的前因后果了。

  对于这个优秀的军官外甥,他们也是又敬又怕,知道他不是妹妹姐姐的孩子倒也不意外。毕竟山沟沟里能出多少金凤凰?不过不论血缘如何,他们的亲缘关系总是不会改变的。

  张家小姨深得骂架精髓,在一旁指桑骂槐道:“不论是不是亲生的,阿淮都是我亲外甥,不像有的人,仗着阿淮懂事孝顺,就让自己儿子扒着他吸血。”

  “你——”李凤仙有心跟她理论一番,可是看见她身后三个壮如牛的兄弟,一下子又萎了。

  张家小姨嗤笑,哼,就是个欺软怕硬的。

  这时,顾长胜发话了:“张家小姨、舅舅舅妈们,今天分家也请你们做个见证,现在人来齐了,咱们正式开始吧。”

  张家人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宋知时一看,好嘛,他们这边现在是呈压倒性优势啊。

  李凤仙那只有三儿一女还有儿媳妇大孙子。顾淮这里却有宋知时、顾海、徐惠兰和张家一干亲戚。

  “李金生——”

  “是,叔公。”

  李金生憋屈地从人群里走出来。他三岁亲爹就死了,至此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八岁跟着亲妈来了顾家,至今也有二十几年了,跟本家的叔伯早已断了联系,自然也没有顾淮那么好的叔公帮自己出头。

  他本以为顾长胜要狠狠训斥自己一顿,甚至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可顾长胜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当年你爹早亡,村里人欺负你家没男丁就强占了你家房产,你本姓王,所以老王家的东西,那还得是你的。后来你娘无奈带着你改嫁又改姓,那他们老李家的东西理应有你的一份,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叔公我也帮你说理去。”

  李金生一听先是震惊,随即狂喜。他早就把老家的房子忘到脑后了,刚刚顾长胜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也许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把自家的房子要回来。

  自己在顾家寄人篱下那么多年,无一天是真正的轻松自在。而且跟顾家这小半的院子比,自然是他家原来那一整个大院子更强,更让人打心眼里舒心。

  这顾家叔公做事果然公平公正,为人处世也光明磊落。

  顾长胜又道:“再说说先前老二孝顺的那笔钱。你娘抚养他长大,他又拿钱孝敬你娘,你娘把钱给你结婚,他对你跟你娘也算是不亏不欠。你可认?”

  “认认认,我认!”李金生连连点头。

  “以后心思摆正了,好好赚钱孝敬你老娘!福实纵有千般不好,他身为这个家的顶梁柱,对你也是有养育之恩的,我不求你把他当亲爹一般孝顺,也要常常回家看看他们二老。”

  李金生羞愧难当,当下便决定带着媳妇儿子回老家去,以后年节再多多孝顺二老。

  接下来顾长胜却是跳过顾淮喊了顾海的名字。

  “叔公,我在。”

  “你准备留在本家还是去外面独住?”

  顾海还没说话,顾长胜又开口了:“多考虑考虑你媳妇和娃娃!”

  顾海一愣,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迈的父亲,又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儿,想到平日里的摩擦和妻女受到的种种委屈,最终咬了咬牙道:“我要去外面住!”

  顾长胜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你真的长大了。你家弟妹多,家里拢共就这么几间屋子,去外面住也好。村后头有一块空地,晚点去跟队里申请一下,你可以在那里盖一栋新房子,以后带着媳妇和娃娃就住那里吧,不过要记得常回家看看。”

  “大侄子,你作为老爹,多少得补贴一点吧?”

  顾福实知道分家之事势在必行,他一个人是拦不住了,更何况正如老二那晚说的,面和心不和,住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当即便不顾李凤仙的反对,拍板决定了:“贴!肯定贴!老三盖房子的所有费用我都包了。”

  顾海夫妇齐声激动道:“谢谢爹。”

  “顾金铭——”

  “诶诶诶,叔公我在这呢。”

  顾金铭大喜,大哥走了,二哥看不上这房子,现在三哥也走了,那剩下的岂不就是……

  “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没什么出息,以后只能跟爹娘同住了。你跟金生顾海顾淮不同,你是福实和凤仙的长子,以后孝顺老人的重任就在你身上了,记得看顾好弟弟妹妹,知道吗?”

  顾金铭闷闷道:“知道了。”

  顾金铭得偿所愿,得了顾家的房子,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这叔公倒是帮他呢还是损他呢?

  顾长胜又道:“另外,我还有个要求,以后顾家的房子不论是归金铭还是金顺,这个家里必须有金花和顾淮的房间,让他们回了家也有个地方可以住。”

  顾金花诧异地抬起头,她还以为自己就这么被忽略了,没想到叔公居然……

  “房子这么分你们有意见吗?”

  众人齐齐摇头,他们想要的顾长胜都给他们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意见。

  “行,要是没意见就把这字据给签了,顺带摁个手印。”

  众人接过字据一看,顾长胜竟然提前都罗列好了,一字一句都是按照刚刚说的那样。

  嘿,这老爷子,可真能耐!

  “那房子的事儿就到这里。剩下的,就是顾淮之前孝顺家里的那笔钱。凤仙说的没错,救命之恩,怎么偿还也不为过,那钱就算是孝敬你们了。老二这十年孝敬了两千块,你们剩下几个儿子,也都争口气啊。”

  众人被顾长胜又是棍棒又是甜枣地一顿敲打,全都是心服口服。

  “旁的我就不说了,但顾淮结契那五百块钱是宋家给的,是他自己的,你们得还给他。”

  顾长胜仿佛是顾福实夫妇肚子里的蛔虫,他们还没开口呢,他自己就帮他们都说了。

  “我知道他为了兄弟们结婚拿来给你们应急了,但他们小夫夫俩过日子也不容易,现在急也应了,可以拿回来了吧。”

  “当然!这钱还在呢,我现在就去拿——”

  自从身世说开以后,顾福实就感觉父子两之间的隔阂更深了,加上分家的时候顾淮什么都没要,他的愧疚也更深了,恨不得上天摘月都要补偿给这个儿子。

  因此一听到这五百块钱,顾福实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帮得上儿子的地方了。

  此言一出,别说旁人,宋知时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

  他不知道爷爷跟顾淮约定了什么,但顾淮确实是收了这笔钱就帮他迁了户口,所以前世的他总认为顾淮是自己花钱买的救身符,言语间对他有诸多轻视。

  重生之后,他常常因为这笔钱为顾淮感到不平,即便五百块对于宋家不算什么,即便他不知道顾淮的身世,但他仍对顾福实夫妇和顾淮几个兄弟意见也很大。

  宋家家训中有一条,凡宋氏子弟必须守望相助,顾家几个兄弟吸一个兄弟的血,这种行为让他不耻。

  顾福实激动地喊完立刻回了房间,他先是找了那个藏钱的钱匣子,却发现匣子里空空如也。

  怎么会是空的?钱呢?

  之前两个儿子结婚确实是用了几百块,后来顾淮陆陆续续寄钱回来,他又把这个缺给补上了。

  这年头银行储蓄并不发达,更何况顾福实是个没文化的农民,连镇上都不曾去过几回,所有的钱都是现钞,被他一张一张地放在钱匣子里头。

  顾福实不甘心,又找了几个藏钱的地方。

  空的!空的!还是空的!

  钱呢?还能长腿飞了?

  李凤仙从顾长胜提到这五百块时就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顾福实答应把钱还回去。

  此刻,她颤颤巍巍地走进了房间,却看见顾福实正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她。

  “家用不少在你手里,你藏哪了?”

  李凤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当家的,家里没钱了。”

  顾福实感觉脑子都不会转了,怎么会没钱了呢?哪怕两个儿子结婚用了不少,但这可是五百块钱,应该还有剩啊。

  李凤仙讷讷道:“我爹娘这些年病了,就拿了些钱给他们治病……”

  这时候的顾福实还抱着一丝期望:“治病能花那么多钱啊?算了,先不管那五百块了,咱的棺材本呢,先拿出来给老二!”

  “棺材本,棺材本也没了……我弟弟要娶媳妇,我把钱借给他了……”

  李凤仙向来欺软怕硬,这次也知道自己惹了大祸,所以才会老老实实交代的。

  顾福实强忍着剧烈的咳嗽,吼得音调都变了“你说什么?那可是好几百啊!”

  李凤仙畏缩了一下,继续说:“反正老二是拿回来给兄弟结婚用的,我、我只是暂时借给我弟弟用一下而已,他今年也快四十了,好不容易说上的媳妇……”

  一家人在堂屋等着顾福实拿钱回来,可等着等着,人就等没了。

  李金生现如今也不敌视顾家几个兄弟了,自告奋勇地去帮顾福实拿钱,他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里面的对话。

  别人他不知道,就他舅舅那个混不吝他能不知道吗?

  “呵,二百五十块钱呢,他李铁柱就是娶个天仙也花不了二百五十块吧!我这就去把钱要回来,能要到多少就多少!”

  “爹,你身体不好,还是我去吧。”李金生赶紧上前拦人。

  顾福实窝囊了大半辈子,这次终于硬气了:“去你娘个腿,老子亲自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舅舅穿一条裤子!”

  这下堂屋所有人都听了个明白。

  钱,没了!

  李凤仙没办法只能拿出撒泼打滚的那一套,一屁股坐在地上:“苍天呐,不公平啊,你光惦记着张春琴的兄弟,也不看看我的兄弟——”

  当年张家三舅结婚,也是问顾福实借了钱的。

  顾福实骂道:“你少跟我在这儿胡扯!你跟我好好说我能不同意?非要做这家贼把钱偷出去?”

  “这是什么钱?这是我儿子的卖身钱!你还好意思提春琴兄弟,他是谁啊?他是顾淮顾海的亲舅舅,顾淮允许了,我才借了他们家五十块钱!不是实在难了,谁能开这个口?”

  “不说旁的,老二这些年寄回家的工资都不止这个数,你要帮衬尽管帮衬去,你非要动这笔钱。”

  顾家这事儿闹挺大,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了。

  李凤仙索性破罐子破摔,全给交代了:“没钱了就是没钱了,我弟弟全都花掉了,一分钱也还不上了,今天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顾福实不信邪,开始把枕头被褥全部翻出来找,可结果却是除了一些零碎的几毛几分,根本找不到一张大团结。

  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的心脏难以负荷。

  “李凤仙!你——”

  顾福实双腿一软,靠着墙缓缓坐下,他捂着心口,吐出了一句:“咱们离、婚!”

  嗬——

  这下李凤仙不敢犟了,当着众多儿女和乡邻的面,两眼一翻,竟是比顾福实先一步晕倒了。

  紧锣密鼓地排练了三天,元宵节演出正式定档了!

  宋知时受到知青们的邀请前往小土墩观看了最终排练效果。

  他出那三个小品果然是精髓中的精髓,知青们不论看了多少遍都忍不住发笑。

  “宋同志,你说你这脑袋瓜子咋长得,就是比我们聪明机灵。”

  “这一个小品抵得上我们好几个节目呢!”

  诸如此类的赞美话语不绝于耳。

  “哪里哪里。”宋知时本就是拾人牙慧,自然不敢居功。

  周光一脸骄傲,仿佛被夸的人是自己一样。请宋知时来教他们,是他当队长以来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宋知时说:“行了,那我先走了。在这里提前预祝你们元宵演出成功,以后有机会咱们城里见!”

  他得先一步回去收拾行李了。

  周光赶紧殷勤地跟上:“宋同志,我送你。”

  周光把宋知时送回到顾家,忍不住瞟了一眼顾家院子,里面一片混乱。一堵墙被拆掉七零八落不说,一些农具家当也被砸得一地狼藉。

  唉,宋同志风光霁月,就是跟得这个男人不咋好,看着家里乱的。

  周光忍不住想入非非。

  宋知时才不管他想什么,赶紧跟人道别回到了顾家。

  顾福实这个家最终还是分完了。

  前两天李金生夫妇就带着儿子回塬上了,顾海家的地皮得了村长的批准已经开始动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宋知时走上前,接过徐惠兰手里的扫帚:“惠兰同志,我来帮你吧。”

  之前当着其他人的面,他还叫过徐惠兰弟妹,但现在他不需要做戏了,自然还是叫同志比较贴切。

  徐惠兰现在也不像之前对宋知时那般敬畏了,反而对他充满了感激。

  “你这一天到晚的两头跑也累的很,还是我来吧。”

  两人正说着话,宋知时被突如其来的“小炸弹”推得倒退几米。

  等到一站稳,他才看见,这哪是什么炸弹,分明是顾家老六顾金顺。

  说起来他对顾金顺不算熟悉,却经常看见他上山爬树,带着村里的孩子到处胡闹,一看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加上看到他亲哥哥顾金铭,就知道这孩子长大了是什么混世魔王了。

  “都怪你,都怪你,害得我家变成这样,你给我滚!滚出我家!”

  徐惠兰和宋知时彼此惊愕地看了一眼对方,这又是咋回事。

  顾金顺不愧是李凤仙的儿子,虽然才十岁,但平时估计没少看他娘骂街,很多话他是不懂其意,却也能毫无阻碍地脱口而出。

  顾金顺叽里咕噜骂了一大通,其大意不外乎是宋知时来了以后,爹也病了,几个哥哥都走了,侄子侄女也走了,现在娘也走了……总之罪魁祸首就是他这个陌生人。

  顾金顺竟然对自己有敌意,这是宋知时没想到的。但他只是对顾淮有愧,却不欠顾家其他人的。

  他还是个孩子,可千万不能放过!

  想到这里,宋知时忍不住笑出声:“呵呵,小弟弟,这话都是谁告诉你的?哥哥告诉你哦,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你想干嘛?”

  宋知时步步紧逼,顾金顺则一点一点往后退。

  “你爹娘不在,让我这个做嫂子的好好教导你一下吧!”

  “你、你别过来——”

  顾金顺不愧是李凤仙的小儿子,活脱脱的李凤仙二号,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

  徐惠兰假装没看见,直接拿着扫把就回屋了。

  这个小叔子,是该好好上规矩了。

  很快院子里传来了响彻云霄的哭嚎声。

  又过了两天,宋知时跟顾淮的年假都休完了,该回城了。

  只是他们才走到村口,身后就传来阵阵呼喊。

  “宋同志,宋同志——”

  “有人叫我?”宋知时回头,却看见一个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青年把一辆自行车蹬得步步生风。

  宋知时一言难尽地看着对方:“你咋来了?”

  周光拍了拍他的宝贝自行车,得意道:“我来送你!”

  “可是我们有两个人呢。”

  “我就是来送你的。”

  说完,周光瞥了一眼站在宋知时身边的男人,这还是他这才第一次见顾淮。

  周光自认自己已经高大帅气了,可眼前的男人比他还高,肩膀比他还宽。

  毫不留情的说,自己在对方面前就是个小鸡仔。

  宋知时故作深思了一会儿:“行吧,既然你是来送我的,那你帮我把行李送到前面站点吧。”

  说着他就把自己的背包放到了周光自行车后座上。还嫌不够,他又拿了顾淮的大包小包一律绑到周光的自行车车把手上。

  顾淮淡淡扫过对方:“多谢。”

  他个子高,看人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周光心里咬牙切齿,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应该的。”

  随着车后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宋知时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然后小声吐槽了一句:“这人是不是有病?”

  “说什么呢?”

  “我说周光有病!”

  顾淮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眼里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