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变暗,只剩眼前的一点炭火,映亮了小小的一块地方。
随着夜色降下的还有凉意,白日里的燥热被驱逐了一些,有了风,能听到周围的树木被风吹出的刷刷细响。
几个人都吃饱了,没再续炭,炭火逐渐熄灭,只余几点火星,偶尔炸出一点哔啵声,一方光亮也彻底让位给了夜色。
废城区中没有灯,却有很好的月光,照得周围一片明亮,竟像半个白天。
向淮躺在林霁的腿上,身下是杂生的野草,他往林霁怀里拱,闹着喊痒,林霁就伸手护着他的腰,替他隔着身下扎人的草茎。
郑早桥和施法都嫌没眼看。
向淮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又问施法:“话说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这不是两年了,我老是跟着你俩吃吃喝喝,”施法挠了挠头,“我也有点羞愧嘛。”
向淮嗤笑:“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施法笑了笑,也不反驳他。
“我听说,”郑早桥说,“明年这废城区就要重建了。”
“谁说的?”向淮惊讶。
“从我爸那听的,”郑早桥说,“明年春天就开始,重新规划,全部重建。”
一时间四个人都没说话,向淮抓着林霁的一只手,一根根地捏着他的手指。
废城区重建是好事,偌大一块好地方,就这样半半拉拉地扔在这变成废墟,谁都觉得浪费可惜,但新生也代表着毁灭,对他们而言,有些东西就再也没有了。
“淮儿。”郑早桥突然喊道。
向淮抬眼看他。
郑早桥捏着手里的易拉罐,发出金属的刺耳声响,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开口:“对不起。”
“行了,”向淮坐起身,无所谓道,“都过去了还说它干嘛?”
郑早桥沉沉地吁出一口气,也笑了:“不说了,反正都是我的错,你不跟我一般见识就成。”
“切,”向淮说,“谁有空搭理你?”
郑早桥这就要往他身上扑,气道:“你这个见色忘义的玩意儿!我还偏要黏着你了!”
向淮一边踹他一边往林霁身上躲,林霁把他揽进怀里,郑早桥总不能过去抱林霁,这才愤愤地罢了休。
郑早桥还气哼哼的,向淮突然伸手,和郑早桥碰了一下易拉罐,冲他挑了挑眉,抬手灌下去半瓶。
郑早桥的眼一热,他连忙也抬头喝酒,掩饰过了自己的情绪。
他疏远向淮的理由根本没法说出口,一是他自己都觉得毫无理性,想不明白自己是对向淮生哪门子气,二是因为牵涉到江明萤,牵涉到同样的一段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郑早桥总不能给人家戳穿了。但他觉得向淮好像都猜到了,他是很聪明的一个人。
“淮儿,”郑早桥感动又愧疚,总想剖白一下自己的真心以作回报,“你那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几个永远都在,一直支持你。”
“你他妈有完没完了,”向淮伸腿踹他,“差不多得了啊,肉麻死了。”
等郑早桥终于消停了,向淮又忍不住笑,他想起来很久之前,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单相思,半夜里偷亲了林霁,第二天跑去跟郑早桥和施法说他喜欢男人。郑早桥说,谁让你是我哥们呢,施法说,我也是。
现在他们的境况很坏,但又好像也没那么坏,至少他在乎的人都还在。
这一晚上施法却罕见地沉默,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偶尔笑一下,笑意又很快地消失。
“干嘛呢,”向淮问,“今晚大出血心疼得话都不会说了?”
郑早桥嘎嘎地笑。
施法却没笑。
“我想跟你们说件事,”施法顿了顿,低声说道,“下学期我就不上了。”
笑声戛然而止。
院中一时陷入寂静,月光愈发明亮。
“你说什么呢?”郑早桥干瘪地开口。
施法像是跟易拉罐杠上了,捏扁又捏圆,低着头并不看其他几个人。
“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儿比较多,我一直找不着时间开口,”施法说,他的语气很淡,淡得几乎有些刻意了,“就一直拖到这时候了。”
“不是,”郑早桥说,“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怎么那么突然?”
“不突然,”施法说,“当时高中都没打算上的,走狗屎运吊着车尾考上了,就想上一下试试,但一年上下来还是挺菜,我爸就不想让我上了,说高中三年下来就是一个专科,专科上下来还是一个找工作,不如提前去学些技术,他帮我找找关系,很快就能上班。”
“我跟他说给我一年让我再试试,这不,一年又过完了,还是这样,我就不是学习的料。”
“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林霁说,“没什么是学不会的,一年也能提高很多,我可以帮你。”
“没有没有,”施法摆手,“已经沾了你不少光了。我寒假的时候跟着我爸出去工作了一段时间,觉得也挺好的,干什么都是干。”
“真决定了?”郑早桥问。
“嗯,”施法没心没肺地笑,“也没什么,我这辈子估计就赖在这小破城市了,倒是你们以后不知道往什么大城市跑当什么漂呢,我驻守在这儿,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地儿去。”
郑早桥抹了一下鼻子,跟他胡咧咧:“大城市有什么好的,我们这小破城市才是宜居城市,你他妈这几年赶紧混出个人样,到时候我就跟你混了。”
“那必须的,”施法吹牛皮,“咱学习菜其他的可不菜,等着,到时候哥们带你飞。”
向淮一直没吭声,施法和郑早桥插科打诨了几句,视线就都有意无意地放在了沉默不语的向淮身上。
“淮儿?”郑早桥喊他,“说两句。”
“说什么?”向淮的声音很淡,“我还能管别人的决定?学不会能教,没钱了能借,真心不想上了那能有什么办法?”
施法脸上的笑消失了,他看着向淮,低声道:“别生我的气。”
“想多了,”向淮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才管不了。”
林霁拽了下他的头发,向淮瞥他一眼,表情还有些冷硬,林霁又在他的脑后揉了揉,像是无声的安抚。向淮的表情这才渐渐地变了,冷硬褪去,眼皮垂下来,抿紧了唇。
施法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掺了丝哽咽:“高中能跟你们当朋友,我特别高兴,真的,不然我半个学期都捱不下来就滚蛋了。”
施法是在高一开学一个星期后和向淮搭上话的。
他们从一开学就是班上的两个极端。向淮很招人喜欢,他不聚众吆喝,也不成帮拉派,谁招惹他了他一丝面子不给,蛮横又霸道,却谁都喜欢跟他玩,谁也不敢欺负他。
施法却是那个谁都敢欺负的人。他长个儿很晚,初三的时候才一米六多,三年时间就被欺负成了习惯,替人跑腿挨揍撒气,好不容易熬过了初中,上了高中,班上有几个男生却是他的初中同学,将以前的习惯带过来,对他吆五喝六,没几天连带着新班级里的其他男生也都瞧不起他。
他坐在前排,向淮坐在最后一排,两人开学一星期也没什么交集,那天是后排和向淮隔着一个过道的男生喊施法,要他下楼去给他买水。
向淮当时跷着腿嚼着口香糖在玩手机,随口骂道:“你他妈自己没腿啊。”
施法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接那男生的饭卡,他这一迟疑就惹怒了那人,腿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周围有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施法慌张地要去接饭卡,横空却伸过来一只手,将饭卡抢了过去。向淮吊儿郎当地看了一眼,随手一甩,那张饭卡就从窗口飞了出去。
那男生猛地站起来,气得不轻,向淮眼一瞪,那人又怂得不敢说话了。
“不是,”向淮这才转向站在一边的施法,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交谈,“你也太怂了吧,谁他妈欺负你你就打回去啊,怂成这样丢不丢人?”
接下来几天没人敢再找施法的麻烦,人们都在观望,但向淮显然把他给忘到了脑后,没再理过他。
过了几天,施法在校外撞见向淮和别人打架,他犹豫了又犹豫,原地转了好几十个圈,把脚底下的草坪都踩秃噜了,最后还是一咬牙冲了出去。
虽然他只来得及往其中一个人背上抡了一拳头,那场架就结束了,向淮和郑早桥还是对他有了巨大的改观,结束之后三个人一块去吃了冰棍,那之后他们就经常混在一起,没多久就成了朋友。
高一那一年是施法改变最大的一年,一年的时间他身高蹿了十多厘米,简直是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高,无论外表还是内在,他都不再是那个任人欺侮的瘦小男生。那天在漫长的犹豫和纠结之后,他冲出去的那一刻也打开了他心底的某处阀门,他发现反抗也没那么难,那些人也没那么强大。
他和来找他麻烦的男生决斗的时候,向淮和郑早桥就并排蹲在一边吃零食,看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那个时候无论面对什么人施法都一点也不害怕,他第一次觉得心底那样充实,第一次觉得他的身后有人在。
后来就真的没人敢来找他的麻烦了。
不少人讥讽他是向淮的小跟班狗腿子,他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向淮没这样想过他,向淮是把他当朋友的。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他爸让他辍学。他的家境不是很好,当初中考他只超过录取线二分,险险地考上了高中,要是跟向淮那样,他爸妈是绝不肯花好几万拿高价让他继续上的。他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妹,都上初二,成绩很好,甩他十万八千里,他这边是没什么出人头地的希望了,他爸就想让他早点工作,省点钱给那两个小的上学用。
当时施法吓坏了,求了他爸很久,这才能在九月份高二开学的时候再踏进学校,挤进人潮看分班表,为和向淮又分到了同一个班而兴奋。他其实选文科更好一点,理化生哪一科都让他头大,但向淮和郑早桥都选的理科,他也就毫不犹豫地跟着选了理科。
他是真不喜欢学习,但他也是真的不想离开学校。向淮是肆意横行的校园一霸,郑早桥是别人捧着的官二代,他们竟然会和最普通不过的他做朋友,他们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上学和朋友的乐趣,他很舍不得。
高二这一年,向淮身边多了一个林霁,跟施法和郑早桥厮混的时间就少了许多。施法一开始心里有些不舒坦,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但这种感觉也没持续多久,他自己就有喜欢的人,向淮当然也能有。
他开始试着下功夫学习,但他确实没有学习上的天赋,成绩一直升不上去,寒假的时候,他爸带着他出去打了一段时间工,施法意识到,或许这学他就要上不下去了。
他试着去接受那提前到来的平庸的人生,说服他自己其实这样也不错,慢慢地好像也就接受了。
这些事情向淮和郑早桥都不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谈论彼此的家庭。
施法一直觉得难以开口,尤其是这段时间向淮的处境不太好,他这时候走像是一种抛弃,在施法自己这里就有些过不去。
现在,他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天,向淮才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他又问了一遍:“真决定了?”
施法点了点头。
月光中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朦胧,向淮看着施法,觉得他好像快哭出来了。
向淮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难过。
他长大了,开始失去了。
在这难过之中,还有面对生活真相的迷茫。他成天和施法待在一块,却从来没发现过,在那些普通的学校日常后面,施法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思虑和挣扎。郑早桥又经历了什么呢?肖安安经历了什么?王岩经历了什么?他们教室的那几十个人经历了什么?和他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打招呼的那个人又在经历着什么,想着什么?
他突然发现,世界原来并不是只有一个,世界属于个人,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世界,它们彼此之间永远无法交汇融合。
“向淮?”林霁喊了他一声。
向淮回过神来,他没说他想了些什么,那些东西太玄妙了,他说不清,而且他还觉得自己怪矫情的。
“那你好好干吧。”向淮说。
施法猛地低下头去,半晌,声音很低地嗯了一声。
月光将一切都染了一层淡淡的银白色,整座安静的城区像是披了一层从天而降的银纱。
他们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郑早桥仰头看天上的月亮,说道:“今天月光真好,之后等这边建成商业区,就看不着了。”
“这里没有总有地方有。”向淮说。
散场之后,施法和郑早桥去还烧烤架,向淮和林霁收拾残余垃圾,收拾了两个大袋子出来,他们一人拎一个,慢慢地走。
向淮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月亮,他能很清楚地辨认出月亮上的桂树,树下还有一块大石头,但施法和郑早桥都看不出来,说他瞎掰。
向淮问林霁:“你看月亮上有什么?”
林霁仰起头看了看,说:“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块石头。”
向淮笑起来,他把手中的垃圾袋往地上一扔,转身抱住了林霁,靠在他颈间笑个不停。
“笑什么?”林霁一只手拎着垃圾袋,只能用一只手揽着他。
向淮终于笑够了,抱着林霁在他脖子里蹭了蹭,不吭声了。
林霁顺着他的背,吻了吻他侧鬓的头发:“乖,不难过。”
“没难过,”向淮哼哼了两声,还是忍不住说道,“要是能不长大多好啊。”
时间往前走,就意味着与许多人和许多事的分别。
“不好,”林霁说,“我倒想过得快一点,毕业工作,赚钱养家,到那时候跟你在一起,谁都不能再说什么。”
“哎你这样一说,”向淮被哄好了,“我改变主意了,还是长大好。”
他这样说着,却还是撒娇似的抱着林霁不肯松开,也不肯抬起脸来。林霁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冲向淮笑道:“回家了怎么办?”
他本来说的是宋伶然不准向淮喝酒,回家了被逮到怎么办,向淮却想成了另一层意思,半天没吭声。
“我不管,”向淮说,“你要是敢答应分开,我就打死你。”
“你打不过我。”林霁说。
“哈?”向淮气坏了,“那我就打死我自己,变成鬼去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