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霁光【完结】>第31章 旧事

  后半程向淮一直清醒着,他不说话,只是揽着林霁的腰,两人在昏暗的后座静静地抱在一起,耳边是宋伶然和向启偶尔的交谈,使得他们的相偎多了几分禁忌的味道,或许是因为这份相偎不含任何情色的意味,两人的心底都很平静。

  回到家已经是九点钟,宋伶然让林霁回房间收拾东西,和向启进了厨房做饭。很多熟食是现成的,做饭很方便也很快,不过半个小时,餐桌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

  隔了一个多星期,餐桌上终于又坐满了四个人,过去几天里那点空缺被补上,生活好像才归了圆满。

  奔波一天,几个人都很疲累,宋伶然和向启收拾过餐桌,没多大一会儿就回了房间休息,叮嘱林霁和向淮也早些睡觉。

  林霁应过,拿了换洗衣物去浴室洗澡,他将毛衣脱下来,塞进了旁边的袋子里,准备明天和羽绒服一块都拿下去扔掉。这些衣服接触了那些人和物,他就不想再穿了。

  微烫的水流从头顶打下,浴室内很快蒸腾起白色的雾气,林霁靠着瓷砖墙面,半天没动弹,他一点都不想将那些糟心烂事牵扯到现在的生活中,但他们却不肯放过他,以各种姿态侵入他的生活。

  被向淮看到这些东西,比其他任何人都让林霁难以忍受。最开始的时候,他事事面面刺激向淮赢过向淮来满足他那变态的骄傲,后来他不执着于这骄傲了,只想维持着和向淮对等的体面,而现在,他仅剩的那些体面也都被撕扯得差不多了。

  从浴室出来,林霁看到搬着小板凳坐在浴室门口等他的向淮。和向淮的眼睛对上的那一瞬间,他那些千头百绪的焦躁和懊恼竟然一瞬间淡去了许多。

  “坐在这干什么呢?”林霁边问边往房间里走。

  向淮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林霁拉开窗帘,窗外夜空静谧,是个冬日的晴朗夜晚。近两年城市禁放烟火,没了那点噼里啪啦,年味淡了许多,大年初二,年还没过去,此刻看着窗外的城市,和平日里仿佛也没多大的区别。

  林霁回过头,发现向淮正趴在他床上,数钱。

  他手里捏着一把硬币,正一个个整齐地排在床单上,很认真的样子。林霁走过去,向淮正好排到最后一个,一共十九枚。

  “这是什么?”林霁随手拿起来一个硬币,才发现不是普通的硬币,而是生肖纪念币,向淮列出的十九个,正是从林霁出生的那一年,一直到刚开始了两天的这一年。

  “送你的新年礼物。”向淮托着下巴看着他笑。

  “从哪儿弄的?”

  “你只管收就行了,管从哪儿拿的干嘛?”向淮说着将硬币捡起来,一把沉甸甸地塞到了林霁的手里,“这样过去的那些年都在你手里啦。”

  他又扯过林霁的另一只手,将最新一年的那枚硬币放在了林霁手心,攥住:“今年也在你手里啦。”

  “除了你谁都不能碰。”

  林霁的脸部肌肉猛地咬紧,一瞬间他的鼻腔之中竟涌上了一股酸涩,来得那样怪,又那样猛,让他几乎失态。

  向淮松开他,打了个哈欠将脑袋钻进了被褥里,哼道:“困了,困得走不回房间了,我睡着了。”

  他没动静了半晌,像是真蒙在被窝里睡着了,林霁闭了闭眼,压下那股酸涩的情绪,将手中的十九枚硬币一枚枚地认真看过,然后很珍重地放在了一个盒子里,塞进了抽屉。

  他关了灯,几秒之后窗外的灯光进来,驱散了黑暗,在朦胧的昏暗中,林霁轻声开口:“你想听个故事吗?”

  很久没动静的向淮慢腾腾地从被窝里把头拔出来,头发被蹭得乱乱的,脸上的表情却很郑重。

  *

  林端意和江月的故事在那个小镇上并不是秘密,过去的很多年里,都是邻里乡亲们口中津津乐道的闲聊谈资。

  二十年前,那时候林端意和江月两人都还很年轻,江月尤其是,刚刚从大学毕业,还没谈过恋爱,第一次陷入感情,就是林端意。

  林端意当时已经结婚,妻子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他在镇上银行里上班,日子不冷不淡地过着。谁也不知道林端意和江月最开始是怎样产生感情的,后来小镇上流传过许多版本,但因为得不到当事人的亲口承认,也就都只能是不确定的传言。

  人们直到林端意开始闹离婚,才知道这两人的不正当关系。

  那一年的夏天,对于林端意一家和江月一家都很不太平,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哭喊着,摔着东西,打着人。

  林端意的妻子拒不离婚,林端意的父母发誓绝不接受江月,江月的父亲扬言要和江月断绝关系,就这样僵持了一整个夏天,秋凉笼罩大地的时候,林端意还是坚持离了婚。

  在吵闹不休的那段时间里,林端意的妻子恰巧查出怀了孕,林父林母请求她留下孩子,继续在家里住下去,至于林端意,他如果坚持要和江月在一起,他们就不再承认他是这个家的人。江月的父母自然也不甘示弱,生怕比另一家做得不够果决,落人口实,打过骂过之后也坚决地断绝了关系。

  林端意和江月在那年秋天离开了小镇,成了没有亲人和过往的异乡流浪者。从此一连很多年,小镇上的人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那之后有一年的时间,江月的父亲基本没出过门,也不去工作,两个人总归还要生活,江月的母亲不得不偶尔出门买些东西,每次都跟做贼似的,不往人前凑,也不与人聊天,总觉得别人看自己是在看笑话,然后又顶着林家人的哭喊辱骂匆匆地溜回家。

  林端意的家人连着骂了他们一年多,他的前妻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江月家门口的地上,哭一阵骂一阵喊一阵,有人劝她,她便哭骂得更厉害,林端意的母亲也常来,两个女人骂起来声势浩大,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江月的父母是很看重面子的人,自觉没脸,只是屈辱地躲着,任由别人骂着,后来江月的父亲实在忍不过,隔着墙回骂了几句,你们也没管住你们的儿子,又不是我闺女一个人的错,你们有什么脸骂!

  他一时气愤不要紧,那边已经逐渐熄下去的小火苗又被浇了油,有了对手才更变本加厉,也是那一次,林端意的前妻过于激动导致早产,万幸没大事。

  那边有了更充足的辱骂的理由,从此江月的父母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敢反驳一句,直到一年多以后,那边的心思逐渐放在了新出生的两个孩子身上,怨气也出得差不多了,两家才渐渐地回归了生活,这件事也随着时光流逝,逐渐被其他更怪异更新鲜的事盖过去。

  林端意和江月对小镇上发生的那些事无知无觉,他们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落脚,扎根,买了房子安了家,有了林霁,过着超过绝大多数人的富足生活。他们和千万个普通家庭没什么区别,除了没有过去。

  林霁对他父母的那些事更是一无所知,他出生后没多久,林端意的生意就做得很大,一路顺风顺水,家境优渥至极,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几千里以外的一个小镇有什么关系。他像每一个城市里的孩子一样长大,接受着良好的教育,享受着充足的物质条件,父母辈的那些恩怨离他太远了,也太虚渺了。

  他小的时候也奇怪过,为什么别人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各种各样的亲戚,他却没有。林端意和江月都是含混过去,江月会柔声问他:“有爸爸妈妈还不够吗?”

  林霁很早慧,他性情安静,思虑深重,在大人的闪烁其词中,了解到这大概是一个不怎么该问的问题。他并不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也不想要什么亲戚,问过两次之后就没再问过。

  林霁安稳地过了他十二年的人生,骄傲得像只小孔雀,端着一张漂亮的小脸,成为人群之中最耀眼的焦点。

  他太骄傲了,因此当某一日被拉落云端,带给他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

  林霁十二岁那年,偶然听到了林端意和江月的一次谈话,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有爷爷奶奶,有外公外婆,有各种各样的亲戚,他才知道,没什么天才和骄子,他不过是讳莫如深与见不得人。

  他的骄傲的根基被腐蚀、瓦解,彻底崩溃。他看不起林端意和江月,也看不起他自己。

  从那时候开始,直到四年后出事,林端意和江月死去,他和父母的关系都始终疏远。

  最初因着要瞒着林霁,不让他知道这些事情,林端意和江月还有所收敛,而一朝暴露在林霁眼前,短暂的慌乱和沉寂之后,是更激烈而不加避讳的争吵。

  经历了相依为命、一无所有,衣食无忧、富贵荣华,林端意和江月的关系也早就不复当初,矛盾重重。

  好几年前,林端意就已经逐渐和老家那边恢复了联系,每年都会打一笔数量巨大的钱过去,给老家的父母和前妻孩子都买了房子,甚至于他的女儿已经承认了他父亲的身份,在电话中开口叫了他“爸”。

  江月觉得不公平,可她又毫无办法,她可以不让林端意和前妻见面,却不可以不让林端意对他的那一双儿女好。

  “你对你原来的妻子和儿女有愧疚,对我和我儿子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说这些干什么!”

  “我爸妈跟我断绝关系,我的家再也不能回去,所有人都骂我是不要脸的第三者,那时候我都觉得没关系,我有你就够了,可是,你对得起我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

  他们越来越频繁地争吵,吵得也越来越厉害,这个时候,林霁从来不吭声,只是坐在楼梯上,静静地听着看着。

  无论楼下闹得多激烈,他始终冷静而漠然。他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们,居高临下,像是一个冷酷的审判者。

  他那时候不过是一个孩子,但他的眼神竟令江月和林端意都感到惧怕。

  平静下面是刻骨的厌恶和仇恨。

  林霁的性子本来就稍嫌冷淡,之后更是冷得不可接近,林端意和江月试图讨好他,但无济于事。在之后许多年的时间里,他甚至一次都没有再叫过爸妈。

  在多次讨好无果之后,江月爆发过一次。她冲着林霁喊:“谁都能看不起我,只有你不能。我对不起再多人,但从来、一点都没有对不起过你,你根本没有资格看不起我!”

  林霁出生的时候,他们的生活还很窘迫,那时候林端意刚开始做生意,资金周转不过来,两人身上加起来只有一千块。江月临产,两个人捏着那一千块,连进医院的勇气都没有,还是临时找朋友又借了一千,才凑足了手术费。林霁出生的第二天,江月便出了院,林端意抱着她流眼泪,发誓说一定要让他们母子过上好日子,那之后两年他跟不要命一般应酬工作,闯出一片天地来,那也是他们最恩爱的几年。

  只是,世间好物大都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爱情也是。

  这些年林端意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他很有钱,模样又长得极好,四十岁的男人正是极有韵味的时候,太多的人向他投怀送抱。

  这些事情江月很早就知道,但她无能为力,她甚至自我安慰地想,至少和他组建家庭的人只有我一个,我是他唯一的法律上的妻子。这样想完,又会觉得自己贱得厉害。

  当时林霁对江月的爆发不屑一顾,冷冷地回道:“我没让你生我。”

  这话很伤人,他知道,可那时候他只嫌伤那两人不够重不够疼。

  江月哭了一晚上,从此对林霁也死了心。一个家里的三个人,各过各的生活,偶尔坐一块吃一顿饭,也没什么交谈,沉寂得令人窒息。

  后来,随着林霁年龄渐大,那些尖锐的仇恨经过时间打磨,逐渐沉淀下来。

  他再想江月的那些话,觉得也不是没道理,他附生在江月和林端意身上,比任何人都没资格指责他们。

  那时候林端意在外面养女人已经养得颇为明目张胆,江月只是冷眼看着,前几年的时候她还会跟他争吵,这几年连吵都不再吵了。

  林霁问江月:“你后悔吗?”

  江月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时有些发愣。她没回答,但林霁觉得她应该是后悔了的,但二十多岁的江月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如果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仍旧会走上这条路,为了她以为能坚守一生的爱情奋不顾身。

  林霁觉得她很傻,他想,如果一个男人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抛弃妻子儿女,又怎么能保证他之后就不会为了另一个女人再抛弃这个女人呢?又或者说,感情本来就是一件极不牢靠的事。爱的时候是真爱,不爱的时候是真没办法去爱。

  再后来,一场车祸带走了二十年间的深爱、仇恨、唾骂、牵扯,林端意和江月彻底摆脱了过去,将它们扔给了唯一活下来的林霁。

  车祸之后,林霁昏迷了很多天,他醒来之后,听到林端意和江月去世的消息,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闭上眼,似乎想将此当作一场梦睡过去。

  恨的时候恨不得他们快些死去,等他们真死去了,他却茫然得像是回归了母亲的子宫,回到了最初始的鸿蒙混沌中,什么都不知道,意识中只有一片廖远刺目的白。

  那一刻天地翻转的混乱中,他看到林端意试图挡在江月身前,而江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小霁!”

  或许,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