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霁光【完结】>第22章 心结

  两个人在芦苇荡里一直待到夕阳西下,林霁躺在芦苇上闭着眼不吭声,金灿的阳光透过细密参差的芦花芦叶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阴影,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他脸上的苍白逐渐褪去,暖出了一层细腻的颜色,先前露出的一丝狼狈和脆弱也被晒没了。

  向淮一开始坐在他旁边,后来看林霁躺得舒服,也枕着手躺下去。他很少这样长时间地安静地待着过,现在却觉得和林霁这样躺在一块,什么都不干也是好的。

  “林霁,”很久之后,向淮轻声喊,“你怎么了?”

  “没事。”林霁说。

  向淮看了他半天,最终没再坚持问。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向淮还算记得体恤一下他爹妈,找到林霁之后给宋伶然发了个短信,没说什么事,只说午饭他和林霁在外面吃,吃完还要去玩,晚点再回去。

  宋伶然没多想,以为他们就是贪玩,两人回来之后也没什么异常,林霁道歉说忘了带手机没看时间,洗手之后就懂事地帮忙去厨房端菜,只有向淮有一些沉默,但他这段时间这种状况十分频繁,不算异常。

  晚饭之后林霁回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体像是泡在酸水里,酸软又疼痛。他躺着半天没动,就这样睡了过去,睡得却也很不安稳,十几分钟就猛地惊醒了。

  林霁摸了一下额头,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发烧,但时间还早,家里的人都还没睡,林霁不想出去拿药。

  他强撑着难受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旁边的英语磁带播放英语听力,然后才靠着床头闭上了眼睛。他逼着自己将精力放在播放的英语上面,驱逐出那些很久之前的记忆,但他头脑昏沉,集中不了精力,很快意识就陷入一片昏暗的混沌,再反应过来时,那些回忆已经在混沌中疯狂闪现,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林霁的手抠在手臂上,他泄愤一般用力地掐下去,用疼痛来让他自己清醒一些。

  算了吧,林霁冷汗涔涔地想,到时候找个借口跟然姨说我没法拍,或者直接承认我没用我不敢拍,算了,不拍了,就这样吧……

  不!绝对不!软弱的念头只短暂地闪过,就被林霁断然驱逐。

  他做不到妥协和认输,也从来不愿意和他自己和解。初中的时候,他有一次听到一个男生在背后说,林霁那么厉害,跟哥们几个打游戏看看,虐不死他。当天回到家他就买了同学之间最流行的几个游戏,连着一个多星期每天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将那些规则打法技巧研究得彻底,他对游戏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他强逼着自己成为精通者,只有这样他才能满足。就像他也不喜欢钢琴,不喜欢画画,不喜欢散打,不喜欢摄影,他对大多数事情都没兴趣,但他一样都不愿落于人后。

  江月跟他们家保姆聊天的时候曾经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要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可能会比别人过得更艰难些,因为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不尽如人意的,人活一世都会经历痛苦和困境,要强的人却拒绝依赖他人,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硬扛。

  林霁不甚在意这些,良好的教育给了他良好的教养,他待人待事从来是疏淡不失礼貌,然而骨子里他又骄傲极了,秉性里藏着一些不太礼貌的高高在上。

  骄傲成就他,也摧毁他。

  向淮心不在焉地在客厅里玩了一会儿游戏,好不容易等到九点多,宋伶然和向启回房间睡觉了,嘱咐向淮也早点睡觉,别明天又到中午才起床。

  向淮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等他爸妈的卧房门关上,他噌地跳下沙发,把药箱从电视柜下面扒出来,直接提溜着去敲林霁的房门。

  林霁并没叮嘱他别告诉宋伶然和向启,但向淮那不会拐弯的一根筋最近竟然分化出不少弯弯绕绕,心思细腻了许多,他直觉林霁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林霁那人简直绝了,向淮就没见过像他那样倔的人。

  林霁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觉了,只是一直睡不沉,神智迷蒙几分钟就醒,这个季节的夜晚已经很冷,他却觉得热,后背全是汗,五脏六腑都像放在火上炙烤。

  听到敲门声,林霁先问了一句谁,听到向淮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下了床去给向淮开门,模样平静冷淡,看不出一丝难受的模样。

  向淮挤进门,给林霁看手里的药箱:“你胳膊上那些伤处理一下吧。”

  林霁早就把那些小伤忘了,没想到向淮倒是一直记着。

  向淮对那些伤药不太了解,有些郁闷地在药箱里翻找了半天,找出来一瓶酒精和一管红霉素软膏,扭头问林霁:“这俩行吗?”

  林霁坐在床沿上,有些无所谓地看了一眼手臂:“不用太在意。”

  向淮不吭声了,将药箱重重地一合,拿着酒精就往纱布上倒,动作里掺了些怒气。林霁看着他的模样,没再拒绝,任由向淮将他的胳膊扯过去。

  向淮看到那几道露出血痕的伤,动作不由得轻柔了下来,问道:“疼吗?”

  问完他又想起林霁那无所谓的态度,有些恼怒地堵了林霁的话:“算了,问你也没用,疼死你活该。”

  酒精沾在伤口上带来疼痛,林霁蹙了下眉,又立即舒展开来,疼痛之后是凉意,让现在热得难受的他竟然渴求更多一些。但向淮似乎是害怕他疼,没多擦酒精,很快便拿软膏涂了上去。

  涂着涂着向淮竟然有点心猿意马起来,先前他纯粹担心林霁的伤,根本分不出心思想其他有的没的,现在两人谁也不说话,林霁的胳膊乖乖地放在他手里,任由他一下一下地在上面抹药……向淮突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手下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其中的意味变了几变。

  林霁看了半天突然发起呆来的向淮,终于动了一下被向淮抱着抹个没完没了的胳膊:“差不多了吧?”

  “啊?”向淮一惊,从心猿意马中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松开林霁。

  向淮觉得没脸再待了,看都不看林霁这就抱着药箱要往门外蹿,被林霁叫住了:“药箱先放这吧。”

  “嗯?”向淮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林霁,“你还要用吗?”

  林霁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没多解释:“你放桌上就行。”

  向淮看了两圈,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便将药箱放在桌上,从林霁房间离开了。

  回了自己的房间,向淮趴在床上,脸还是热的,给林霁抹药的那两根手指头更是热得不得了,向淮在心底唾弃自己没用,他有些奇怪地质问自己,我竟然是个那么饥渴的色狼吗,都不知道林霁出什么事了,还能想其他的?

  他突然想起来林霁让他留下的那个药箱,疑惑地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他想了两分钟,还是决定当个行动派,门都没敲直接冲进了林霁的房间。

  林霁正站在桌前喝水,闻声扭头看向淮,眉头挑了一挑。

  向淮傻笑了两声:“我看看你用完了没。”

  林霁没拿杯子的另一只手攥起,不动声色地往下放了放,向淮的眼却极尖,立马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林霁摊开手给他看了看,神态自然地说道:“消炎药。”

  他微仰头将药吃下去,又喝了两口水,跟向淮说道:“用完了,你拿走吧。”

  向淮看了林霁几秒,往前走了两步抱起药箱,却没往房间外面走,而是直接抱着药箱坐在了林霁的床上,将林霁方才吃的药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拿一样看林霁一眼,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林霁的脸色也冷下来:“你想干什么?”

  两个人视线胶着,空气都有些闷窒起来,半晌,向淮的视线突然一软,绷直的肩膀随之放松下来,他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眼睛还是看着林霁,却不再是方才针锋相对的模样。

  林霁在心里叹了口气,被向淮这突然转变的模样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早就知道,向淮这人其实是个撒娇怪,浑的时候是真浑,撒娇起来也是真软,宋伶然每次都被他气得半死又被他哄得气不起来,林霁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向淮竟然也会对他露出这样的模样。

  “我不是关心你吗?”向淮又气又委屈地哼唧道。

  林霁败下阵来,转身坐在了向淮旁边,柔软的床铺承接了他身体的重量,让他灌了铅一般的身体得到了短暂的放松。

  “谢谢。”林霁说。

  向淮试探地伸出爪子碰了碰林霁的手臂,烫得灼人,先前他给林霁抹药的时候竟然没发现,向淮懊恼地动了动耳朵。

  林霁看到,觉得好玩,伸手碰了碰向淮的耳朵,他的手也很烫,向淮一把抓住,拧着眉看着林霁:“发烧了?”

  “可能今天风吹多了,”林霁说,“睡一晚上就好了。”

  “那你快睡!”向淮蹿起来,积极地去给林霁掀被子,把人推上床,又给他盖好被褥,然后自己拉过小凳子坐在了林霁床头边。

  向淮没照顾过人,急起来动作粗莽,林霁被他塞进被窝,只露着一个脑袋,头都被他晃得发晕起来。

  他眯着眼睛看坐在床头旁边的向淮,奇怪道:“你坐这干什么,回你房间去。”

  向淮托着腮,认真地看着他:“我在这看着你。”

  林霁被他热情的关心砸得七荤八素,情绪复杂,半天憋出来两个字:“不用。”

  “要用。”向淮说,“快睡觉。”

  说完他啪的一声关了灯,房间一时陷入黑暗,几秒钟后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林霁看着黑暗中的向淮,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心里翻涌上一股轻微的酸软。

  向淮一边看黑暗中林霁的轮廓,一边细细地捕捉着林霁清浅的呼吸声,沉默着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坐那么久,他丝毫不觉得无趣,心脏像是被包在一个柔软温热的气泡里,舒服地跳着。

  过了半个多小时,向淮起身,放轻动作打开房门,去了一趟卫生间。林霁睁开眼睛,看着门口从走廊泄进来的一线灯光,过了两分钟,向淮又进来,猫着脚步坐回了他的小凳子上。

  “向淮。”林霁突然轻声喊道。

  向淮被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林霁已经睡着了。

  “怎么了?”向淮问。

  黑暗中他只能看到林霁的一个剪影轮廓,鼻梁高挺,脸型俊秀,睫毛弯翘,好看得不像话。这好看的剪影一动不动,像是又睡着了。

  向淮暗自嘀咕,难不成林霁是在说梦话,他悄悄地直起身,凑到床边,想看看林霁到底醒着没有。他刚凑近,林霁突然睁开眼,两人很近地对视着,向淮干笑着缩回头:“你怎么还没睡?”

  “你想不想知道,”林霁很轻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有些虚渺,“我为什么没办法拍照片?”

  向淮往前拉了拉小板凳,趴在林霁的床边上,也放轻了声音:“为什么?”

  向淮疑惑了一天了,但下午的时候林霁明显不想说,两人打了一架,向淮之后也没再问,这会儿林霁突然主动提起,向淮本来应该惊讶的,可他发现自己没有。

  他像是被这静谧的夜色感染了,林霁的声音也那样轻,像是要剖开一个只属于夜晚的秘密,而他只需要安静地听着。

  林霁沉稳的呼吸蓦地重起来,过去一年多里,被压在内心深处强行不许沉湎的记忆卷土重来,势不可挡,林霁攥了攥拳,手心很热,他很清楚,今天这一场病与其说是吹风吹的,不如说是那些疼痛的记忆在今天山呼海啸般朝他压下来,在距离那场事故很久很久之后,他再次被压垮了。

  “林霁……”向淮喊他。

  “去年,我们三个人开车,计划去临市旅行两天,”林霁终于开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看到外面的景色很好看,就拿出相机想拍下来……”

  向淮的呼吸几乎已经停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霁。

  “然后……”林霁的声音颤抖起来,“那辆货车撞过来,镜头里面开始旋转……”

  一切发生得那样快,他来不及放下镜头,命运已经一脚将他踩得奄奄一息。他身上感受到的疼痛,耳中听到的尖叫,眼睛看到的火光,一切的一切,在事后都浓缩进那一瞬的镜头里面,他关于那场事故的记忆全都存了进去,即便有些根本不是透过镜头看到感知到的。

  一个拥抱突然覆盖下来,林霁被烫到了一般颤抖了一下。

  “别怕,你别怕。”向淮这样说,声音却也在发抖。

  林霁在向淮收紧的双臂里蜷起了身体,一年多以来,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在人面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没表现出过一丝脆弱,他倔强地与所有怜悯对抗,可那些疼痛也许是一辈子都无法消解的,他从来就没能从那里面走出来过。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着向淮突然想说这些,可能是他忍了太久终于到了极限,也可能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将这些没出息暴露给向淮不会让他那样难堪,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没忍住流露出了一些。

  但有很多东西他仍旧没说,比如当时他们已经快开到市郊了,是他故意给林端意和江月找不痛快,任性而强硬地要求返程,意外便是在返程途中发生的……

  很久之后,林霁终于平静下来,向淮的手臂结实有力地揽在他背上,用力得他都疼痛起来。

  林霁勉强地笑了一下,打破了沉寂:“你哭什么鼻子?”

  向淮红着眼睛,又倔又软:“我没有!”

  向淮的手臂收回去,林霁转过身平躺在床上,泄了劲一般摊开身体,他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突然说道:“别可怜我,向淮。”

  向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明天我跟你出去拍照可以吗?”

  林霁猛地看向向淮,向淮很霸道地自己拍板:“不可以也得可以,反正我跟定你了。”

  林霁将手臂横在眼睛上方,很轻地笑出声来。

  “好。”林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