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秋老虎盘踞在山间,乡下没有空调,老两口房里就一个立式风扇,林逾静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咯吱咯吱响的旧风扇,他架在赵珏床前,“这样会凉快一点。”
他自己热得满头大汗,还要把那盏风扇往赵珏房里塞,赵珏看不过眼,拎着那一插上电就开始哐当作响的风扇上了阁楼:“林逾静,我不热,你自己拿去吹。”
林逾静拿着蒲扇,通红着一张脸问他,“赵珏,你要不来和我一起睡?”
“……”
“这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你之前喝醉我们不也一起睡的?”
赵珏不好和他解释,放下风扇回了自己房间。
所谓阁楼,其实就是在老房子的顶上拿木板架上一层木板,最里边搭个爬梯就能上去,林逾静就在上边垫着一床被子睡觉。
夜晚的蝉鸣鸟叫此起彼伏,林逾静翻来覆去睡不着,爬梯上突然冒出一颗脑袋,赵珏把林逾静吓得差点撅过去:“在干嘛?”
林逾静,“神经病,大晚上当然是在睡觉了。”
“别装了,我在下边听到你一直翻身的动静,根本没睡着吧?”赵珏堵住阁楼口子,下巴一扬:“走,看星星去。”
俩人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拨开门闩跑出了院子,池塘边的土埂上,林逾静笑着说道:“这哪儿是看星星,分明是出来喂蚊子的。”
乡间的夜风十分清凉,澄澈的月光落下来照亮田野,赵珏手掌撑在身后绵软的草地上:“我小时候就爱看天上有几架飞机飞过去。”
林逾静也不煞他风景了,学着他的姿势抬头仰望天空,记忆中夜晚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模样,“以前一到夏天我哥…..就是吱吱爸爸,他会卷个凉席带我在院子里睡觉,那时候我总爱躺在他旁边问很多很多问题。”
“哥哥,你看今晚的月亮弯弯的。”
“小静,不能用手指着月亮哦,不然她会下来割你耳朵的。”
小小的林逾静不指了,他缺着大门牙,笑起来时傻傻的,奶声奶气地问哥哥:“哥哥,天上的星星是从哪里来的呀?”
林俊摇摇头,他枕着双手说道:“听说死去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看,这个一定是阿奶,这个是阿爷……”
讲起往事,林逾静眼睛一酸,“那时候可信这些东西了…..”
“没事,咱哥就算做了星星,也是天空中最亮那一颗,看见没有,林逾静,它朝你笑呢。”
“赵珏,你好幼稚。”
“我本来就这么幼稚,你第一次知道吗?”
林逾静想起耿展鹏说过的话,他说赵珏其实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有那么一点自信过头,也有一点自以为是。
他人生中的大半时候致力于将自己包装成为一个精致、成熟、稳重的成功男性。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他搞笑他也受着,说他欠揍他也认下,连带着幼稚他都一并承认,只为了让林逾静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赵珏,给你讲个故事。”
“好啊。”赵珏从兜里掏出一包银钗,火光染红了林逾静心中的原野,他说:“你慢慢说,我认真听。”
这是林逾静人生中第一次对人讲述自己的生活,关于出柜的那个除夕夜晚,林逾静停顿片刻后选择一语带过。
他讲起刚毕业时在电子厂做过的工,谈起雨天湿着鞋送外卖被刁难,也说带着小丫头如何被人议论,大多数时候他都保持着如看客般冷漠的描述,提到林吱吱的名字时才有了温暖的力量,他说:“其实我没想取代我哥的存在,吱吱以前一直管我叫叔叔的。”
可是小姑娘某天上学回家问林逾静:“叔叔,吱吱可不可以有一个爸爸?”
就像索要她期待已久的一颗糖:“她说想要一个爸爸,为了改口这件事我连着上我哥坟前说了三天的好话,等到最后一坨纸钱烧透彻后才让林吱吱改了口。”
当然,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外人对这段叔侄关系的恶意揣测太多。
但最重要的还是小姑娘想要,所以林逾静扮演了父亲这个角色,一直到现在。
“赵珏,我的家庭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四分五裂,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往后还会上演千百次,父母可能永远都不会理解,孩子永远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你觉得会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赵珏手里的烟快要燃到尽头,他被林逾静眼中的决心慑住,赵珏不知道林逾静为何突然有这么一问,但这并不妨碍他书写自己的答卷。
“林逾静,父母与孩子是你的责任,但永远不会是你的缺点和累赘。”
苦难塑造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但赵珏希望不要有这些东西去衬托他,他本应该活得轻松和快乐,所以他说:“无论你的世界破碎成什么模样,只要你感到难过,随时找我,行吗?”
“当然,我但愿你不要因为这些事找我,因为我希望你能一直快乐。”
林逾静笑了,赵珏看见他眼角滑过一滴泪水。
但他声音很轻快,他说:“赵珏,你上次不是说要教我抽烟吗?”
“你把最后一口吸完。”
手指已经感受到火光的温度,赵珏吸住烟嘴,火光猛地一亮,在最后一点烟丝燃烧殆尽后彻底黯淡下去。
与此同时,赵珏感到林逾静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温柔又克制的吻落在赵珏唇上。
爱会滋生卑微与懦弱,但也会予人无限勇气与欢愉。
这一刻,他们心跳频率重合,赵珏在林逾静准备退后之前扣住了他的后脑勺,“林逾静,还没尝到烟味就想跑?”
湿润的薄荷味紧紧缠绕住林逾静舌尖,赵珏攻城掠池,在林逾静快要窒息地那一秒松开双手。
“银钗什么味道?”
“不知道……”
“再尝尝?”
“薄荷味!”
赵珏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林逾静攥成拳的手,一点点掰开他的拳头,指腹沿着他手背上的刺青纹路一寸寸抚摸过去,“你知道吗?我很早就想这么摸了。”
林逾静喘着气,捂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那你还挺流氓的。”
“呵,”赵珏扣住他的手,那双手确实如他想象中一般骨感,冰冷。
不等林逾静说话,赵珏问他:“咱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有病啊,”林逾静没舍得挣脱他的手,嘴上继续怼道:“这样,你要是没想法,咱们明儿早一起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唔…..”
赵珏突然磕上来,他力气太大,林逾静下唇被磕破皮,他眉心一拧,赵珏讨好似地舔掉下唇的血珠。
“完蛋了赵珏,你明儿个非得被我爸骂成筛子。”
赵珏浑不在意,“应该的,这不是拐他儿子了嘛。”
第二天赵珏果然被林父阴阳怪气了一整天,林逾静看他一脸严肃,关心道:“怎么,被我爸说伤心了?”
赵珏在他脸上偷个香:“没有,其实我一整天都在憋笑,但又怕笑得太春风得意把老爷子直接气倒了。”
林逾静放下心来,“等会儿你在车里等我,我上去和他们说几句话。”
赵珏乖乖点头,林逾静捏捏他的脸,“你今天竟然不问为什么了?”
赵珏:“毕竟我又不是反驳性人格。”
……
“爸,妈,我明天还得上班,今天就先走了,下个月再回来看你们。”
他爸不说话,留个背影在堂屋里坐着,倒是林母提了两袋蔬菜,她看了一眼林父,小声说道:“带点东西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林逾静频频回头看后座上的两袋蔬菜,赵珏察觉了,问他:“想什么呢,跟我聊聊。”
“没有,就是觉得这次回去我妈态度还怪好的,搁以往她都是不吭声站我爸那边的。”
赵珏笑了笑,“可能她看我帅呢?”
林逾静,“去你的。”
——昨夜。
无所事事的赵珏厚着脸皮跟在林母后边帮忙,林母一开始有点怕他,后来眼见收的差不多了,小声问道:“小赵,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啊?”
“我爸妈啊,年轻的时候全国各地做生意,现在年龄大了就在家休息了。”
林母眼里闪过歆羡,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好半晌又问道:“那你的父母,会同意你和小静这样……”
她似乎觉得后面的话语难以启齿,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赵珏懂了,他摇摇头,“这些事儿我没跟父母提过。”
林母大惊失色,她似乎觉得赵珏的做法更令人震惊,她代入自己的视角:“这事儿怎么能瞒着父母呢,你不说他们知道了得多难过啊?”
“如果他们能接受,那我说不说他们都不会难过,”赵珏把篾席卷起,“如果他们不能接受,那我说了不是更让人难过?”
“反正他们接不接受我都改不了,说不说都一样,再说他们有他们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三十多岁了,难道没有权力决定自己喜欢谁,未来和谁在一起吗?”
林母觉得赵珏说得不对,可她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讷讷道:“不结婚,不生小孩,老了怎么办呢?”
赵珏笑了,他说:“阿姨,您觉得生小孩是为了什么呢?传宗接代?还是养儿防老?”
“撇开林逾静有小姑娘这事不谈,您看我爸妈五六十岁了,我要天天去他们跟前伺候,他们还不乐意呢。”赵珏看着林母表情沉重,松了口气道:“您不知道,我刚认识林逾静那会儿,他一天打两份工,剩下那点时间还得照顾小丫头,您看他现在瘦得那副模样,您难道就真的一点不心疼么?”
“阿姨,人就活这么一世,何必凡事都咬那么紧?”
林母沉默良久,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下车前林逾静没忍住,一只胳膊抻到后边把他妈给得那袋子蔬菜给拎了过来,打开一看,拎逾静惊喜地从里边掏出两个白面馍馍,“赵珏,你看。”
赵珏看了一眼,笑道:“喜欢吃下次给你买一堆,多吃点。”
“那不一样,还是我妈做得好吃。”
“行,下次想吃再带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