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的动作不止让许川来不及反应, 就连站在门边的单明都吓了一跳。

  但比起许川八年不见翟清俊,对现在的他一无所知;单明还算有点心理准备,毕竟翟清俊这些年来的变化, 他也算是一点点见证过来的。

  “慢着点儿,”他出于医者仁心还是出声提醒,“有话慢慢说, 你别着急。”

  翟清俊没回他, 但手上劲稍微松了些。许川借机从他手里抽出胳膊, 把椅子挪了挪, 脸色不太好看地拿过了衣架上挂着的羽绒服。

  许川穿好衣服,拿起桌上装满药盒的袋子, 见翟清俊一副在等他的姿态,心里纠结,但还是说:“我就不去……”

  “走,去吃饭。”翟清俊打断他,冲他扬了扬下巴, 示意他走前面。

  许川出门的时候和单明对视了一眼,单明满眼都写着“自求多福”。

  他蹙眉,有些恼。

  这样不打招呼地就把他推到翟清俊面前,他一点准备都没有,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

  别说面对了, 翟清俊现在这个样子,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的机会都没有。

  “站这儿跟他眉来眼去能顶饱?”

  翟清俊踢了一下椅子腿, 木制椅腿和地板砖之间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

  听着人心里不舒服。

  许川只好走出去。

  六楼本就人少,又是饭点, 更是没几个人经过。

  这会楼道里就剩他们两个。

  他不知道该去哪,又不想回头问翟清俊。

  正纠结着, 手里突然一空,袋子被翟清俊提走了。

  “你生病了?”翟清俊走到了他身边,提起药袋子往里面看了看,最上面是一盒消炎药。

  “给季叔拿的,他最近有点中耳炎。”许川照实说。

  “……”

  他眼睛不敢乱看,但翟清俊就站在他身侧,余光不可避免地可以扫到。

  他听到翟清俊松了口气,应了声:“哦。”

  两人之间是鲜有沉默的,从前那么多年都是。

  翟清俊面对许川的时候永远有话说。

  此刻的氛围让许川既不适又心焦,他竟头一次生出了“是不是该找个话题”的想法。

  两人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了楼梯间,空荡的地方,每下一个台阶都会发出前后两声几近相连的声响。

  “去,去哪?”许川生涩地开口。

  这应该是个正当的话题吧。

  “我家。”翟清俊说。

  许川愣了一下,脚底险些打滑,他自己稳住了,但翟清俊的手抢先一步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做饭?”许川有些惊讶。

  他问过单明的,翟清俊现在不是常住北京的吗?他父母又从以前开始就是天南海北调动的,嘉文市的房子怎么想也不会有人住。

  空了这么久了,还能进得去人吗。

  翟清俊就像能听见他的心声似的,松开了他的胳膊。

  “定期有人打扫,昨天我也叫人打扫过了,不会让你进去吃灰。”

  魔幻。

  这个世界自从翟清俊敲响耳鼻喉科办公室门的那一刻起,就变得魔幻起来了。

  许川坐在车上时还在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终于坏掉了,自己虚构出了眼前的场景和人。

  “去哪了。”在车上,翟清俊突然出声问。

  许川思考了两秒,才想明白他问得应该是这些年他在哪生活。

  什么时候翟清俊说话也这样打哑谜似的了。

  他心里怪了一句,嘴上倒是立刻回答了:“加拿大,读书。”

  “读了八年?”翟清俊问。

  不知为何的,许川听着这句有点阴阳怪气的。

  他解释道:“本硕博,夏天刚毕业。”

  翟清俊愣了一下,他低头扣了扣手,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没等许川松口气,他又问:“书就那么好读吗,要读八年?”

  怪,真的是怪。

  他怎么莫名其妙开始指责自己读书了。

  许川一脑袋疑问,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才好。

  翟清俊是因为学了法律吗,练了一身把人一句话堵死的本事。

  “学的什么啊?”见许川不说话,他又换了个问题。

  “化学。”

  “也没见你高中多爱学化学,出国倒是爱学了,宁愿学八年化学也不回国,加拿大饭好吃还是人好看?”翟清俊嗤笑了声,“等有机会我也去看看,到底有多吸引人。”

  “……”

  司机在前面都闻到了很浓的火药味,透过后视镜不断往两个人脸上瞟。

  许川被说的脸色很难看,他偏头看向车窗外,外面的景越来越熟悉,这八年过去,嘉文依旧是那个没什么发展的小城市,除了路翻修了,其他好像没怎么变。

  但许川还是觉得陌生。

  就像翟清俊一样,看着哪儿都没变,又像是哪儿都变了。

  “你怎么了?”许川脱口而出。

  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不该问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翟清俊的脸色,后者果然表情在一瞬间就变了,一秒抓住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和他上视线,表情中透着些意味不明的笑。

  他没回答。

  许川心里因此一路都紧着。

  终于,到了熟悉的小区,司机停在他家楼下。

  许川离付款码更近,正要拿手机扫码,翟清俊就把他的手按下去,自己扫了。

  付完钱说了句:

  “加拿大也用微信支付吗?”

  许川脸控制不住地一黑。

  翟清俊家陈设没怎么变,两人一进门都很熟悉。

  虽然许川还是感觉很奇怪,为什么刚见面就直接跟他回家了。

  他弯着腰,慢吞吞地换了鞋。

  “咚”

  酒瓶和桌面碰撞的声音。

  许川心里空了一下,他放好鞋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声音的源头。

  翟清俊脱掉大衣随手搭在沙发背,他撸起袖子,露出了结实的小臂,拿着刚从柜子里取出的两瓶酒,许川看着觉得有些熟悉。

  “过来。”

  翟清俊说。

  许川脑子里快速检索着这个酒瓶他到底在哪见过,他没动。

  他微微眯起眼,看到酒瓶子上写着xx啤酒,一些不太清楚的记忆渐渐复苏。他很少喝酒,对酒瓶子是很陌生的,唯一让他有印象的,喝多了的一次——

  KTV那次。

  他继续盯着酒瓶子看,和脑海中那个不清楚的图像渐渐对应上。

  谁会把这种几块钱一瓶的啤酒收藏在柜子里?

  见许川盯着酒瓶子看个没完,翟清俊说:“日期很新,阿姨每周都去买一次。”

  “我不喝酒。”许川移开目光,不再看。

  翟清俊像听不见一样,拿筷子抵着打开了一瓶,他喝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几年这啤酒味道一点没改,还是那么难喝,尤其是放热了,更难喝。”他自顾自地说。

  又看向许川:“你后来还喝过吗?”

  “没有。”

  “也对,加拿大哪有这玩意。”

  “过来,一直站门口干吗?”翟清俊对他说。

  许川站在原地,把刚脱下来的羽绒服挂了起来,脚步一点没移。

  说不上为什么,他心里莫名其妙有点恐惧。

  “过来。”他冷着脸,又说了声。

  别的都变了,脸一点都没变,面无表情地时候看着很凶。

  许川说:“我明天要走,不能喝酒。”

  对于他的解释,翟清俊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只是固执地认为许川在拒绝他。

  喃喃道:“又要让我等你。”

  许川听不清:“什么?”

  翟清俊站了起来,过来强硬的抓着许川的胳膊,将他硬拉了过来,摁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把另一瓶酒以同样的方式打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许川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立刻移开了,不敢多看。

  翟清俊酒量很好,许川一直都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刚才那一口啤酒就醉,所以现在这种复杂不清的情绪,是他本身就要表达的。

  又或者说,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都压制不住的。

  不该来的。

  许川有些后悔。

  “这个酒,你喝多少会喝醉?”翟清俊问。

  许川以为他要说“一瓶没事”之类的话,就答:“我喝不了酒,喝一瓶也会醉。”

  没成想翟清俊直接将酒瓶子递到了他面前。

  “喝完。”

  许川一愣,抬头看他。

  “你喝了这个就会说实话,喝完,把你八年前要说的秘密告诉我。”

  他看着许川,短短一句话,刚开口时语气还很硬,越说声音越抖,说完后眼中感觉像浮起了一层雾似的,快要看不清了。

  许川顿时坐立难安,他一整颗心快被酸意包裹住了。

  看着眼前的酒瓶子,迟迟不肯接过。

  翟清俊就这样举着等他,等了一会儿,突然来了脾气似的,弯下腰来把酒瓶口直接递到了许川嘴边,瓶口和许川的嘴唇相贴,一抬胳膊就能直接灌的姿势。

  他看着许川的眼睛,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命令他:“喝。”

  八年不见。

  翟清俊半个小时前还说“最好的朋友”,嘴上念旧,但对他的态度完全没有以前那样好了。

  以前怎么会跟他这样说话呢,从不会强硬地要求他什么的。

  更不会明知道他不能喝酒还这样逼迫他。

  许川不免有些难过,他知道翟清俊也许在为自己的不告而别生气,但依然很难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和落差感。

  避无可避了,他就着翟清俊的手,微微张开嘴,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下巴突然被捏住,强迫他仰起头,口腔也被迫打开,啤酒没有遮挡的大口大口强行灌入,许川身体本能地抗拒,奋力挣扎着,一把打开了啤酒瓶。

  啪——

  一声脆响,酒瓶落地,应声碎掉。

  许川站了起来,弯下腰扶着桌面疯狂咳嗽,他满脸都挂着啤酒滴,白色毛衣半数被浸染。

  他咳得全身都疼,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生理性的泪花。

  他微微抬起眼皮,看着眼前盯着他看的人,灌他啤酒让他差点窒息呛死的人。

  翟清俊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里,许川看见的最多的居然是悲伤。

  一阵铺天盖地的难过袭来,许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里的泪花,他仰起头想让它流回去,但徒劳无功,眼泪顺着两侧照旧落下。

  “醉了吗?”翟清俊看着他问。

  许川不说话。

  “说。”

  又是这个命令的语气。

  许川不愿看他,执拗地撇开脸去。

  “别让我等。”

  “我没让你等。”许川狼狈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忍着痛苦说:“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八年,太久了,我早就忘了。”

  他八年前想说,那时候翟清俊并不在意。

  现在翟清俊想听,但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忘了?”翟清俊眉梢轻挑,他表情看着有些危险,甚至笑了一下。

  许川被他今天的态度刺伤了太多次,忍无可忍地随口胡言:“如果你觉得我们做不了朋友了,那就不做,你没必要这样羞辱我。”

  他立刻向门口走去,半道就被翟清俊截住。

  眼前的人像一堵墙一样堵着他,让他寸步难行。

  “你到底要干什么?”许川咬牙。

  翟清俊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乞求似地说:“我要你把八年前要说的秘密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