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首将至,太京城里比起往年热闹了许多,出行外城的商队和漂泊的游子旅人都陆续归乡,各坊各街年货充沛,琳琅满目,应接不暇,即便是困意浓稠的午后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似乎这年之中越发恶劣的天灾对大胤的百姓没有太大的影响。

  “天星坠落,大胤就快要陷入永劫……”

  街边一算命的老瞎子坐在摊位前摇头晃脑的说着什么,拿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恰好路过此处还以为是对她说的,于是便停下脚步一掌拍上木桌,朝前面探过身子,粉嫩精致的小脸上带着微微怒意,“臭瞎子乱说什么。”

  小姑娘身着朱红貂袄,两个发髻上吊着价格不菲的流碎玉珠,应当是富贵人家或者达官显贵的小姐。那重重的一掌把桌上的铜钱给震掉了,老瞎子慌忙弯下腰去摸,再起身时,只见小姑娘双手插着腰,晶莹剔透的嘴唇都快撇到了下巴,“你为何这样说?”

  老瞎子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桌上的三个铜板,接着又抄起手边的笔,摸了张白纸过来写了一会儿,小姑娘伸手拿过,纸上记着一个完整的卦象,她皱着细眉看了看,接着露出了一丝讶异。

  不过这丝讶异很快便消散,她把手中的白纸一抛,不紧不慢地拿着手中的糖葫芦咬下一口,朝着老瞎子含糊道:“老先生不必担忧。”小姑娘笑了起来,表情很是灵动,他身后是涌动着的、生生不息的人群,“我爹说过,神祇烛龙就快要降世,到那时,笼罩在大胤的一切阴霾都将被驱散,我大胤定会千秋万……”

  话未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只见人潮之中,小姑娘腾空而起,有人钳住了她的腰,把她抱了起来。那手掌硕大有力,手臂修长结实,紧紧是一掌便能握下小姑娘的半个腰间。

  “左小姐别和生人靠得太近呀。”

  头顶传来温和的男声,轻柔得像是二月的春风,让人心头不禁泛起暖意。

  “在下会很为难。”

  小姑娘坐在来人的手臂上,脸庞气鼓鼓地看向别处,“是我外公让你来监视我的吧。”

  男子笑了笑,“左小姐要是出了事,在下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她朝后方的牌楼上看了看,满脸的失落,“本小姐这才走到天香坊,连云宁街都还没走出去。”

  男子轻轻笑了两声,大掌轻拍了两下小姑娘的背算作安慰,接着便道:“小姐该回府了。”

  丞相府就在皇城不远的地方,男子送完了左小姐便朝皇城的方向走去。越往里走人群越发稀少,那走在长街中央身量高挑的人也越发突出,仔细看去,男子的装束也并不是寻常中原的打扮,肩上披着玄色外袍,隐去了腰间,里面穿着靛灰色的衣衫,腰间到下摆却是白色,褶皱微多,有些宽大,他双脚穿着白袜,踩着一双麻草编制的草履。

  他的头发仅在靠近头顶的位置堪堪扎住,斗笠下的碎发轻触着脸庞,连五官都被隐没在阴影之下。

  不知走了多久,那眉目忽然一动,似乎看见了什么,他朝右侧方的摊位上走去,那挂摊子上着许多面具,男子伸出手取了一个银白的下来上下看了看,想起了某个不愁吃喝逍遥自在却总是喜欢差遣他的王爷,怅然失所地叹了一声。

  “罢了,他也不喜欢这些。”

  再往前走上百步便是皇城门,门口站着一个公公,似乎等待已久,男子上前递上书信,接着伸手到腰间,把一柄黑色的长物取了下来放在了身侧递来的案几上。

  “濮炀大人,随咱家走吧。”

  比起城墙外锣鼓喧天的街市,皇宫里称得上荒芜二字,盛乾殿外空旷一片,就连天上的飞鸟也一闪而过,不做停留。

  从到城门到摄政王所在的武英殿要穿过数十座宫殿,每到一殿便会有新的公公或者宫女引路,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见到武英殿的牌匾,引路的宫女让他在门口稍等片刻便信步朝里走去,消失在了拐角处。

  片刻后,那宫女又出现在了面前,朝他行了一个礼,“摄政王刚睡下,还请大人移步殿堂稍等片刻,若是累了,也可至寝殿……”

  那宫女的话还未说完,一位年轻的公公从殿外急匆匆地跨了进来,小跑到宫女面前,神情十分急躁,“快去找摄政王,圣上他又哭了!我们几个根本哄不住!”

  宫女听罢一溜烟地又往回跑去了,没到刚才那阵便又从前方拐角的地方出现,只是这次身后多了好几个人,四个公公抬着一个衣袍散乱的人直往殿门冲去,被抬着的人眉目精细,相貌俊美可此时却满脸的困倦与痛苦,他被抬过殿门时瞥见了站在一旁的男子,忽然惊喜道:“小峰?”

  男子侧头朝他盈盈一笑,“摄政王政务繁忙,在下在此候着便是。”

  等到日落时分,终于有人到殿堂上传唤,小峰行至寝殿,便见着里面有一身姿修长的人躺在正前方的榻椅上,衣衫松垮,浅金银纹的衣摆在地上长长地拖着。

  右侧的香炉上飘着几缕白烟,是安神香的味道,男子取下斗笠,走到榻前单膝跪在了地上,柔柔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低沉:“在下濮炀小峰,参见摄政王。”

  夏侯玥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脸的倦意全都变成了惊讶,“哎我说你不过是在东辽呆了几年,怎么就变得这般有礼数了?从前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的天下第一刀客去那儿了?”他从榻上坐了起来,赶紧去扶跪在地上的人,没系住的发丝从肩膀上垂落下来,“赶快起来,这地上的灰尘这么多,别把衣裳弄脏了。”

  这话里带着的讽刺,小峰当然听得出来,当年他还在太京府当差时从来没在夏侯玥面前跪过,可如今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太京府的统领,而是南胤的摄政王。

  夏侯玥扶着人起身,手腕却忽然被对方一把握住,他抬眼看去,对方眉眼含着笑意,像是能融化这寒冬的深雪。

  “许久未见,你的样子还是没变。”

  夏侯玥看着眼前这张俊逸的脸,岁月似乎让这人看着越发的温和。他不着痕迹地把手腕抽离,跌回榻椅上叹了一声:“自打本王进宫以来每日每夜神形劳苦,再过不久怕是要英年早逝了。”

  小峰道:“摄政王所说的劳苦也包含方才那事?”

  据殿里的宫女所言,圣上午睡时突然惊醒,人在榻上坐了片刻便开始大哭起来,吵着要见摄政王,奴才们没有办法,便匆匆赶来了武英殿。

  “打从圣上出生起,本王与他从未见过面,年末时进宫时才见到第一面。也不知是何缘故,这小家伙现在十分黏我。”夏侯玥坐在榻上,弯着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扶着额头,满脸的苦涩,“方才,圣上梦见我三皇侄……死于非命。”

  对面的男子闻言静默了下来,没有答话。

  他抵达太京城时便听到些流言蜚语,两月前的飞云台之变把皇城搅了个天翻地覆,当朝太子重伤昏迷至今未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在太子昏迷之后扣下了近卫军以及兵部的兵权,迟迟不肯交与新帝,而如今登基的天子尚且年幼,摄政王代天子行政务后的第一把火,便是烧到了朝堂之中不偏不倚的御史台。

  流言蜚语仅限于此,民间流传的版本各不相同,而真正有用的消息却是出自丞相府的左小姐口中。摄政王上位不到一个月,吏部便任免了两名监察御史,这本不足为奇,可细下打探,这两名官员都与太子有过深交,而后的一月里,摄政王陆续任免六部中的官员,前后不下五人,且都有理有据,让吏部找不出破绽。

  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这些官员的弹劾却都是丞相大人抛出去的。

  朝廷与江湖相去甚远,他也听不出个门道,不过他既然来了太京,若硬要说个审时度势,皇族夏侯氏顷刻间没了三位皇子,龙势暂微,虎豹雄起,这江山光靠夏侯玥一人是撑不住的,况且这个贪图享乐的王爷在摄政王这个位置上似乎也如坐针毡。

  半响,坐在榻上的人缓缓抬起眼,语气还是那般无奈,可是看向前方的眼中似乎藏着什么锋芒,“小峰,你若没什么事便在太京过完元首吧。”

  小峰听后莞尔一笑,又慢慢地跪在了夏侯玥的面前,月白的下摆铺在地上,他这次靠得极近,抬手便能触碰到从眼前人肩上垂落的发丝,“我以为你知晓。”

  他跪在地上仰起头,看向夏侯玥的眼中带着汪汪柔水,“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夏侯玥也垂眼向下看去,眼前是削尖的下巴,线条分明的下颚,还有三分刚毅七分柔情的脸庞,若不是他与这人相识,怎么也想不到江湖上一刀斩十人,刀下不留痕的大胤第一刀客竟会露出这样迷离的神情。

  夏侯玥伸出手托起跪在地上人的下巴,他微微眯眼,朝那人缓缓低下头,上下的呼吸逐渐交缠,小峰勾起嘴角也伸出手攀住夏侯玥的膝盖,可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声音。

  “摄政王,大理寺公孙大人求见。”

  夏侯玥停止了动作,叹了一声,直起身子唰地一下躺回了榻椅,他不再去看跪在地上的那人带着失落的脸,使劲甩了甩头。

  “宣。”夏侯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皱眉道,“希望他给本王带的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