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起伏的山峰间跳动,傍晚的余晖洒向大地房梁。
人的五官很奇怪,白日里看着正经端方,到了晚上被烛火那么一映,那火似烧在脸上,点在心里。
景黛身子骨实在是不康健,不光要对抗自己不争气的身子,还要费心将眼前叠影的画面不被人发现的归到一处去。
眼前人已香肩半露,媚态尽显。上头那个倒不争气了,她趴在宋伯元的胸膛前,边小声微喘边将自己的手探进宋伯元的腰间。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宋伯元笑着摇摇头,唇角微勾着反手揽在景黛的腰间。
“就在这御书房内,把你吃干抹净。”她语态带着侵略,人却软绵绵地。那双染上薄欲的眸子,半阖不阖地盯着宋伯元。等到宋伯元不想再等时,她一把扯开了宋伯元头上明黄色的发绳。
此时的宋伯元长发尽数散于那铺满折子的桌案,长度直到景黛最喜欢的腰窝处。
她抬手点一点发尾,力道的最终不偏不倚地点在了那敏感的腰窝处。
“我是想多活几年的,你知道吧?”那话里夹杂着委屈还带着些许哭腔。
宋伯元本被她毫无章法的手法撩拨得正如佳境,此时听了她的话,忙微抬起上半身观察她的表情。声音可以唬人,表情可以作假,但眼神却是最真实的。
那双眼睛里此刻不光装着黎民社稷,伟光正之外,还有源自灵魂深处本能的欲望火海。
欲望种类繁杂,面对死亡的生存欲显然该排在那里头的最上方。
“可我,”她冰凉的手指沿着一节节的脊梁直达宋伯元的后颈,再一转方向,如濒死之人寻求方向般死死地抓上了宋伯元的颈子,“我,我只能对不起你了。”陷驻负
宋伯元其实很能理解她,在得知景黛染上极乐的最开始,她也曾想过要不要就此瞒住,等到她日渐萎靡,慢慢记不起任何人之后,将她圈在一个任何人都不认识她们的地方,或是村庄,或是孤山,等到她苦命的人生走到终章,在陪同着抱在一起死去。那尸体或许会被好心人发现,将她们合葬在一处,又或者只是被上了山的狼群当成一顿美餐。
这些她都想过,唯独没想过的是,景黛选择清醒地死去。
她甚至没办法站在道德最高点指责她,因为她没立场。曾灿烂过一生的人,死去更该伟大。
后辈人或许会骄傲地提起她,嘿,你知道吗?当年女娘是不许读书的,更不可能入科考。参军?你莫不是在开玩笑?那时候进了军营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词汇。你问怎么改变的?京城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嫁入国公府,随后送纨绔夫君从军,那同时以辣手权臣形象,名镇大江南北。而不是接下来再可惜地谓叹上一句,就是,命不好,后来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见人就咬,不认人咯。
宋伯元也跟着有些难过,她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覆在景黛那双看过太多黑白的双眼上。
“姐姐累了吧?”
景黛抿着唇,没出声。只是宋伯元的手掌下缓缓滑出一滴泪来,她也是不舍的吧?
宋伯元心一紧,想要抽手看她的状态,景黛却抬起手死死握紧了她的,不允许那手动上分毫。
她处在自己习惯的黑暗里,鼻尖嗅着宋伯元身上的桂花香气,对她轻声道:“累倒还好,因为喜欢。”
她像是在评价自己的人生,又或者只是单纯在评价今晚突来的惊喜。
“阿元,我很庆幸,你是宋伯元,而我是景黛。”庆幸这宿命的羁绊里,还能参杂着半真半假的情意。装的时候久了,连当事人自己都已真假难辨。
本该挥洒□□的夜晚,也跟着笼罩了一层挥不散弄不开的迷雾。
景黛缓了缓后,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些许气力。她其实想给宋伯元留下一个好印象,哪怕只是午夜梦回之际,突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即使咳了血也要给她一个最美满的云端。
显然宋伯元消受不起。
即使景黛百般保证,她此刻已经恢复到最佳状态,最后还是被那欲求不满的人,随意翻了个身就轻而易举反将她压在身下。
“你不要动,就让我抱抱你。”
景黛却不听,越说她挣扎得越欢。直到宋伯元吊起眉梢,她才肯撅撅嘴表达不满,“我说了,我没事。我肯定,能满足你。”
显然那话她本人都不太相信,说得断断续续的,没有半分她白日里的果敢自信。
宋伯元象征性地点点头,抬了手摸摸她的脸,“知道,只是我想抱抱你,行吗?”
景黛这才乖顺下来,她老实地躺在那能铬死人的桌上,抬手推推这边,又拨拨那边,嘴上嘟嘟囔囔:“干不得活的老牛被主人偷着杀了吃肉,也要写上七八个折子递上来,他们就是知道这折子要过我的手,故意折腾我呢。”
宋伯元这时候才真心觉得今夜可爱。
她从景黛身上起身,又拉着景黛细长两头的手臂将她拉正坐直在已狼藉一片的书案上。
“这些你都看过了,才堆到九殿下眼前的?”
景黛像学生被老师抽查作业般骄傲地点点头,“那些入不得眼的先被我扔回去了,就你看到的这些,也只不过是我手里的十之一二,我怕小九看到那些不好的,也打了退堂鼓。”她长叹口气,头耷落着,连那被书案蹭乱的发尾都跟着泄气,“人一旦有了死期,那时间就如珍宝,要亲眼看着从自己指头缝里溜出去,再干着急也没用。”
这样的景黛对宋伯元来说是格外新鲜的,她现在能抱怨,也能与自己分担忧虑,更像个有喜悲的活生生的人。
虽然晚了点,但终归人在改变。
宋伯元对此表示同意,她双手将景黛冰凉的手指头捏在中央,搓一搓揉一揉,待人都跟着懒洋洋地支不住身体要软绵绵软乎乎地靠过来时,宋伯元才接住她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你想我留在汴京辅佐新君,这事翻过来覆过去地被你提了几百遍了。我答应你。”
景黛那因撑不住而合起的双眼被这话一激,身体都跟着凉上半边儿。这是她所希望的,却不是她心里最阴暗处所希望的。这事说来复杂,人心难测,景黛不想再深入地了解自己本身的劣根性,索性含糊地“嗯”了声,双臂搭在她肩头。
“我答应你,却需要你知道,”宋伯元轻而易举地将她腾空抱起,继续道:“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如果明日你便不想要一个两朝忠臣,而是需要一个与你共度余生的良伴,我便脱去盔甲,与你在道观了此余生。”
景黛有些眼热,正好宋伯元的肩膀是裸露着的,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将眼泪蹭到她白里透着健康的肌肤上。
宋伯元不忍心看景黛脆弱,话锋一转,又道:“你知道对我来说,其实照顾一个病弱之人并不算难,就算姐姐疯了,力气也一定没我大,到时候姐姐要是不听话,我就罚姐姐背书。像姐姐方才对小明空那样子,凶神恶煞的。姐姐若是还不肯听,我便做那恶魔,让你夜里耗费够了精力,白日便不会再闯祸了。”
景黛的脸躲在她的肩膀处,好一会儿后才声音闷闷地回答她:“你根本就不了解疯子,再多的爱意也会被长年累月的疲累所磨平。我不愿意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愿意你因为我受苦受累。就算只能在你的记忆里,被你记恨着或者怀念,都好过,我们两相埋怨。”
宋伯元听懂了她话里未尽的情意,她将她放倒在御书房内用以供皇帝小憩的塌上,亲手帮她褪了靴袜后,才单腿跪在那塌边自顾自对她道:“等姐姐不能自理以后,姐姐惹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就给姐姐穿那种书生服,里头就只着姐姐的红肚兜,等到有一日,我也烦了倦了的时候,就给姐姐腰上套个绳索,我们两个栓一块儿,大海里喂鱼去。等到宇文明空那辈人长大以后,就在码头上给咱们二人立块无字碑,能保佑过往船只也算攒了功德了。”
“攒了功德作何?”景黛的眼皮都耷落下来了,御书房内的塌不够软不够暖,她闭着眼去扯宋伯元的手腕,“冷。”
“攒了功德下辈子再一起。”宋伯元快速脱掉脚上的靴,连被子带人地将人卷进自己怀里,又拍了拍,“下辈子,姐姐可要做个康健之人,我要做那体弱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活事细皆要姐姐帮忙才行。”
“那我岂不是很累?”景黛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把自己打得泪眼朦胧的。
“累怎么了?你就该为我累。谁让姐姐这辈子让我操心了那许多,”
“不对,明明是你,”景黛费劲地撑起眼睛提起手指戳戳宋伯元近在咫尺的脸,“叫我操心了那许多,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那行。”宋伯元笑着亲亲她的侧脸,连着几夜没说过好觉,铁打的人也跟着困倦了,尤其是景黛在她面前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那就姐姐还是姐姐,我还是我,姐姐身体康健我也会帮姐姐忙的。”
“那我不认识你怎么办?我嫁给别人了呢?”景黛看起来是真的忧愁,她认真又较真儿地拉拉宋伯元的手,“你别睡,你说。”
宋伯元无奈地笑了两声,把她好好地圈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直到景黛的双眼皮开始打架,她才回答道:“姐姐要是嫁给旁人了,我就去抢亲,反正我有力气。还有啊,我能断言,当我见到姐姐的第一眼,我就会喜欢上姐姐。”
景黛已经在这种刻意渲染幸福的温暖且安全的环境下被哄睡。
讲了一大套故事的宋伯元反倒不困了,她抬手揉揉自己的脸,稍一动作,怀里的人立刻扭了扭,将她的手臂实打实抱在怀里,才肯安心地继续睡去。
宋伯元低下头,看了看景黛那明显瘦削下去的脸,心疼得凑过去亲了亲。这么一动,景黛又醒了。
她也习惯自己醒了睡睡了醒,被这么折腾着也没给宋伯元露出半分怨气出来,还能翘起唇角朝她笑笑,“怎么不睡?要不要姐姐抱着你睡?”
景黛看起来柔软了不少,宋伯元反倒心酸得要命。
如果能选,她还情愿景黛是那个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的狠角色。最起码那时候的她胸怀大志,意气风发。总好过这时候的她,总是哀伤着小心算计着还能弥留在人世的时间。
她冲她摇摇头,将她抱紧。
“好人会有好报的。”宋伯元凑到景黛的耳边小声道,像是在安慰景黛,又或者只是在安慰她自己。
毕竟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牛不能下地干活了之后,也确实被它的主人亲手杀掉并且吃了肉。
这世道本就不流行于此,心中还有期冀的人才总拿那种话来搪塞自己。
景黛挣脱开宋伯元的怀抱,她将身上的被子扯出去一大半盖到宋伯元的身上,学宋伯元哄她那样,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好人有没有好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定胜天。”
燃了大半夜的烛火被人用掌风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整间宫殿,就像灯火辉煌的光明从未在这层层宫銮中出现过,只有门外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还在暗自发着光。
即使殿外无人走动,廊下的雪也铺了半尺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