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讨厌的风沙冷冰到了此刻,都显得处处可爱。
宋伯元驱马前去永州,小黑要在营地等物资抵达后查验,所以周令抽空陪她。
“你们家大娘子真有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宋伯元骄傲地扬扬头,回过身去横了他一眼:“快点儿,我不等你了,磨磨唧唧的。”
周令笑笑,一扬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两人疾驰在还未黑透的黄昏下,山谷烂漫。白色的雪山横亘在远处,太阳光散在那白色的顶上,带金边的云朵围绕着。
只是越靠近永州,宋伯元越觉得心慌。她稍稍等了等落在她身后两个马身距离的周令,“不知道是不是我个人原因,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
周令拢起手聚在眼框处眯眼,看了看永州的城门,又往上瞥了眼,这才拍拍她的手臂,“机灵点儿,不对劲儿。”
宋伯元心一颤,“我家大娘子还在永州呢。”
话音刚落,整个人和小花一起随风窜出去老远。
上次她与周令夜探永州,永州的城门是有人守的,这时她与周令再去,永州已如入无人之境。
她汗毛竖起,下了马将缰绳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小心地踏入永州主街。
此时本该是晚饭后,一家人围在一起在屋子里闲侃的时候。
但此刻的永州却如一座死城,漫天的血腥味儿飘在上空久久不散。
上空盘旋着无数黑乎乎的乌鸦,不时发出难听的叫声。
宋伯元脚软了一下,转头看了眼周令,对他打了个手势。
周令朝她点点头,将她的缰绳攥在手里,就近将两匹马拴在开市石上。
拴完了马才发现不对劲儿,周令一把将宋伯元拉到他身边,抬手指了指那开市石上的血点子。
宋伯元皱眉俯下身,手指碾了碾那石上的血迹,“最晚今早崩上的。”周令对她道,“血迹未干涸,这个角度,是动脉泵出的。”
“人?”宋伯元转头。
“大差不差吧。”周令回,“看这城都快空了。”
“咚咚。”宋伯元心连跳了几下。
看街上打扫得如此干净,更加剧了内心的恐惧。
宋伯元与周令背靠着背,战场上真刀真枪的都没有那么怕过。
永州城中间还有道门,名厘正门,守着永州权贵。
两人紧张地缓缓往那头挪,城楼上突然出现一排被绑着的人。
宋伯元拍拍周令,周令迷茫地看过来,又顺着宋伯元的手指看上去。
那一排像猪仔一样被麻绳捆在一起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此刻全都被黑布堵着嘴,灰白着脸朝城楼内的方向摇头。
宋伯元忙朝上头喊了一声,“敢问,楼上的,是何方神圣?”
立刻有人在那排人身后露头,此人身高八尺有余,面戴黑巾,手持绑着红绳穗的剑把,电光火石间,剑落,鲜血溅射。
那人偏了偏头,抬手将眼角上被崩到的血点子痛快抹去。
那还喷着鲜血的人头就从四层楼高的城楼上直线坠落,摔得稀烂后还能咕噜噜地滚到周令脚边。
周令瞪大了双眼,下意识踢了一脚,直将那狰狞的人头踢到了远处。
鲜红沾满他的靴尖儿。
周令低下头瞧了瞧,才对身边的宋伯元低声道:“小心点儿,不是好惹的。”
宋伯元满心满眼的她家大娘子,哪有功夫管他好惹不好惹。
脚尖儿一点,顺着周令的肩膀,直接飞上了城楼。
周令:?
等双脚踏上那城楼之时,才亲眼看见什么叫做人间炼狱。
城楼东角堆着很多缺胳膊断腿的死人,人堆儿下的血都是黑的。隆冬十分,那躯体上竟平白怄出了不少白虫,它们寄生在尸体上,一寸一寸地缓缓蠕动。
那个刚刚被砍了头只留躯体的人,就倒在那男人脚边。身上的绳子还未挣开,绳子另一端挤着不少人,有人吓得失禁,有人吓得当场疯癫,整个城楼乱得要命。
那男人靠在身后的墙体,提眉抱臂,手里的剑正慢慢往那黑乎乎的地面上砸血滴,他恍然不绝,只慢声细语地对宋伯元问道:“大梁青虎军的?”
宋伯元被这一幕直接吓出了汗,应景的是,天上突然开始沸沸扬扬地下雪。
那男人动了动脖颈,抽出剑来,两指并拢从剑柄处快速划到剑尖儿,那剑上之血立刻成了注射到宋伯元脚边。他手里顺势甩了个剑花后,立刻蹲下身摆起要与她打架的架势。
宋伯元额上青筋突突地跳,跟着双脚前后挪了挪后,才问他:“先生这几日可见过一个身虚体弱的漂亮女娘吗?”
那人栖身向前,宋伯元立刻头朝下,躲过第一波后,两人位置对调。
她身边就是那群疯疯癫癫被麻绳串成一起的人,味道不太好闻,还有个年迈的老妪竟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来。
宋伯元轻“嘶”一声,长脚一迈,才将那发疯的老妪踹到一边。
周令正好这时候露出头,她上前伸出条手臂给他,周令立刻握住,一个借力直接翻身进来。
只是人刚爬上来,又立刻捂着嘴转过身吐了一气儿。
宋伯元本来就是尽力在忍,亲眼看着周令在她眼前吐的不能自拔后,她立刻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偏过头去再不看周令。
只是视觉上好受了不少,耳朵却根本不受控制地听周令一波波地吐。
那男人见状却直接收了手里的剑,朝宋伯元道:“你们是来救永州人的?”
宋伯元将自己的视线死死凿在他脸上,听了他的话立刻强忍着恶心对他点点头。
“那好,我家主人也不是非要这帮废物的命。”那男人虔诚地对身后拜了拜才回身看向宋伯元,“我们家主人大方得很,只要你们大梁青虎军一命换一命。”
宋伯元蹙眉,在那同时城楼处缓缓走上来一个人,她虚弱美丽,在此刻又显得强大而坚定。
一步一步,渐渐从城楼处露出她整个人。
她身上穿着厚厚几层裙,最外头还罩了个纯白不染一丝杂毛的狐裘大氅,雪花簌簌落下,尽数隐进那狐裘里。头上还顶着做工精致的金步摇,每走一步,头上的饰品都跟着清脆的“叮当”相撞。
那蒙脸男人立刻对着眼前之人恭敬地弯了弯腰,沉声叫她一声:“主人。”
那被绑在一起的发了疯的都停下了嚎叫,纷纷趋于动物本能地缩在墙角。
那是景黛。
身后跟着胡人打扮的安乐,安乐放下手里的藤椅,抱臂站在景黛身后冷脸看向宋伯元。
景黛轻轻缓缓地坐了,又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眼尾一挑,看向宋伯元:“换吗?”
宋伯元脑海里设想了千百种要与景黛重逢的方式,只是眼前这种完全超出了她脑子所能承受的。
她眨了眨眼,先是看到她整个人无虞后才动起脑子。永州百姓围护宇文武盛是为了自身利益,打着保护国民旗号的大梁青虎军不能擅动他们,又不能真的放胡族过了桑榆镇。可要是国内凭空出现一伙变态无主之派,那宇文武盛费心营造了许久的坚固护城河【百姓】就直接不攻而破了。
宋伯元张了张发麻的手,不免暗骂了句这无情女人。
“换,换换换。”她闭眼朝景黛喊了几声。
她身边的周令都快吐得虚脱了,一听宋伯元这话,立刻扯了扯她,“那可是咱们过命的兄弟,用命换这群乌合之众,先不说老李,老子第一个不同意!”
宋伯元没办法当场给他解释,只能强硬地推他一把,“这次听我的。”
“听个屁,”周令刚转过身,突然看到那尸体堆儿,立刻重新转过去“哇”地一声吐了。
宋伯元一手拍他的背,一手伸向景黛,“换,现在我俩就换两个。”
景黛嘴角噙着笑,看她伸过来手也没嫌弃,抬了手握住,暗暗使了力狠攥了宋伯元的手一下,“不若,宋将军与我下去谈?”
那勾人的眉角,还有微微泛红的眼尾,都在此刻具像化地表达了来自景黛的思念。
宋伯元回身抓了周令的腰带,一并将他扯了下去,身后的安乐直接一掌快准狠地劈在他脑后,周令立刻晕了。
“宇文武盛呢?”宋伯元偏头去问。
景黛转了转眼珠,立刻扯了她的手臂,转移话题道:“怎么样?惊喜吧?”
宋伯元不免砸咂舌,“你也没必要搞这么真吧?”
“什么真真假假的?上头那都是真尸体,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他们。”那小鼻子襟了襟,显得她人异常可爱。
宋伯元却万万不敢将那可爱的话说出来。
“不听话,你也没必要,”宋伯元刚张嘴,景黛朝她伸伸手指,那剩下的话立刻被咽了回去,“军需你帮我查验过了?”
下了最后一道台阶后,景黛却推推她,侧身而过时立刻朝她小声道:“才死了一成,还剩九成等着看你我演戏呢。”
宋伯元抬眼,果然永州城剩下那半段主街全都绑着人。
个个冲景黛吐口水,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
“妖女!”
“杀了那惑国妖女!”
“大梁青虎军会为我们老百姓做主的!”
“将军救命啊!”
“救救我们!”
宋伯元偷偷瞥了眼正处在骂声漩涡里的景黛,却突然觉得她足够心软了。
不,她应该是整个大梁,最最心软的神。
为了军需,为了大梁青虎军的威望,却平白扯了个要自己挨那下十八层地…狱的谎。
宋伯元不免有些鼻尖发堵,她一手捞着已被打晕的周令,一边抬头面向这满城的恶意。
民声鼎沸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一幕。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滋味儿,那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承受的。
景黛却像听不到似的,眼波一扫,那巨大的噪音立刻烟消云散。
“要我说,他们真的不配你们大梁青虎军以命相抵,但谁让我喜欢你们青虎军呢,”景黛适时看了眼宋伯元,“所以,我准了宋将军的提议,就让你们大梁青虎军一命换一命。”
景黛人虚弱,发音却清楚,字字落在那被绑之人耳边,又一传十十传百传过去。
顿时,半个主街上的人纷纷痛哭流涕地朝宋伯元矮身,又因身体被绳子绑着,只能弯一个小小的弧度。
景黛随手拍了拍距离她最近的两个脑袋,“就他们两个吧,放了。”
她时时都是挺拔着的,仿若一株永不会分叉的树,栽于这漫天飞雪间,怎么都不肯弯腰。
她身后那身长八尺的男人,立刻用手里那把杀人的剑割断两人身上绑着的麻绳。
“你们,去大梁青虎军报告此事。这两个小郎君,我就扣下了。”景黛抬腿,脚尖儿触了触眼前那半死不活瘫跪在地的男人。
两个男人立刻朝她拜了拜,互相掺着离开了厘正门。
戏演足了,演员该谢幕了。
景黛轻快地走到宋伯元面前,当着满城人的面,将自己的手伸进了宋伯元的手里。
那半条主街的人,都跟着替她默哀。
宋伯元心里却只觉悲伤。
仿佛一个光辉的英雄就该纤尘不染的由另一个罪大恶极的恶魔衬托后,才能成为那受世人爱戴的神。
宋伯元不想作神,太累了,景黛的生活太累了。
她不欠任何人的,却要揣着那心里不灭的野火在隆冬十分踽踽独行。
宋伯元将手里的周令郑重交给安乐,才轻轻扯了下身旁的景黛:“我是不是,变丑了?”
她像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出这话,只是此时进了无人的温暖房间,立刻哭丧着脸看过去。
景黛踮踮脚,抬了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被冻红的耳朵,“不丑,”她换了个手拿手炉,又用另一手抚了抚她另一只耳,“好看,阿元时时都好看。”
宋伯元红了眼眶看向几月不见的景黛,妖女脱了外头那件撑场面的狐皮大氅,立刻重新化成了病弱的宋家掌家大娘子。
她坐上那依旧搭了几层皮草的床榻,拉了宋伯元过去。
又乖乖跪在她身边,双手托着她的脸仔细看她。
“你好像长高了也长大了。”
她看了许久,最后只闷闷说了这么一句。
宋伯元扯着嘴角对她干笑了声,“后悔放我来北境了?”
景黛闷头不答,只指了指衣架后头散着热气的木桶,“洗澡吧,姐姐亲手给你洗,好吗?”
宋伯元仰起脸笑了笑。
自己脱了衣裳后,钻进了那几个月没感受过的盛满热洗澡水的洗澡桶。
舒服地谓叹了声后,转个身趴在那桶口看向景黛。
景黛却偏了脸过去,手指在眼睛下不时地摩挲一下。
“别哭了,”宋伯元懒洋洋地冲她道,“这点小伤在我们军营里都不配进军医的帐篷。”
景黛红着眼睛贴过来,那柔软发冰的手指刚搭在那被热水浸红的皮肤上,宋伯元立刻舒服的扬起脖颈眯了下眼。
她说要亲手给她洗澡,绝没食言。
每每宋伯元禁不起撩拨要出桶之时,都会被那双常年冰凉的手大力按回去。
仿佛她不无声哭完,谁都不许离开似的。
宋伯元对这种场面完全没办法,只能依她都依她。
等景黛终于流干了眼泪,整个人素着张脸拿了巾栉认真给她擦身体时,宋伯元将她整个抱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压在了那被褥之上。
“你那身体真的不咋地,以后能不能省省那珍贵的血,留着陪我到老不好吗?”
景黛眼皮一掀,“你知道了?”
“嗯,”宋伯元鼻尖挤出声。
“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择,直到我的血对阿娘再也起不到作用,我才能心安理得的看着阿娘在我眼前死去。”景黛抬起手,摸了摸宋伯元的耳垂,“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宋伯元问。
“我在想,你回来的时候,面对阿娘的木碑时,会不会怨我。但是那念头直接一闪就过了,”她顿了顿,仰起脸亲了亲宋伯元干裂却依然鲜艳的唇,“我能接受身边任何一个人自然地离开这世界,你也应该一样。”
宋伯元知道,这是景黛迂回劝她的说话方式。按她的话,阿娘现在的状况应该还不算好,如果北境战线拉得长了,等她回去时,也许面对的真的就是阿娘的木碑了。
宋伯元吸了下鼻子,像寻食的小兽般用唇拱了拱景黛的脸。
“我知道,都知道。阿娘和奶奶姐姐们交到你手里,我自会放心。”
景黛笑着躲了躲,又开始咨询她今日的心理波折:“你今日来之前没想到吧?”
话都说到这儿了,宋伯元又问了她一遍,“所以我纳闷儿宇文武盛呢?”
景黛却直接踢了脚上的通红的床上软鞋,两臂搭在宋伯元后颈,将她捞到自己眼前。
“你听说过一句俗语没有?”
“什么?”
“小别胜新婚。”
景黛自打与宋伯元做过情…事后,对此事就抱着只要宋伯元想就做的态度,此时一反常态地主动,宋伯元立刻汗毛竖起,手攥了她的手腕,“你别是哪里挖坑给我跳呢吧?”
“怕啊?怕就别做了,咱俩就睁着眼睛聊天,行吗?”景黛眼尾一吊,那副风情万种的模样拿出来,宋伯元哪还有什么理智,直接对她举手投降。
“不怕,姐姐给我什么,我都咽得下。”她说完话,凑到景黛的颈间狠狠嗅了嗅,还是那份熟悉的草药混着花香,让她安心又上瘾。
景黛痒得躲到一侧,手抵在宋伯元的唇间咯咯地对她笑,“军需给你,威望给你,我们阿元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你。但是,”她气息一转,两掌将宋伯元的脸固定在她的眼前,“你如果死在北境,我就在镇国公府养上百八十个面首供我玩乐。”
宋伯元眉稍一扬,“这话,听着甚是耳熟啊。”她想了想,又将唇凑过去,与景黛接了个绵长的吻,“奶奶教的吧?听武鸣姐姐说,只要祖父一上战场,奶奶就以面首为话头狠狠敲打祖父。”
景黛差点儿被吻得憋死过去,此时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听了宋伯元的话,才笑道:“奶奶说,这话百试百灵,怎么到你这儿就不顶用了?”她顿了下,身子紧紧弓起一团,“咳咳,咳咳咳咳。”她抬手挡了下嘴,再拿下来时,宋伯元分明看到了她掌心那点血红。
“你就这么糟践你自己,等你死了,我才是要纳上百八十个妾呢。”宋伯元将脸埋进她的颈侧。
景黛抬手拍了拍她的头,“这话,好像真有用。”那冰凉的手顺着后脑勺,缓缓滑到她耳尖,“你要是敢纳妾,我下了十八层地…狱,也要爬上来带你走。”
宋伯元笑了两声,“你以前不是同意我再娶吗?”
景黛瞪她一眼,“你是不是现在就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