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正节节败退的军报不定时的纷至沓来。
宇文广根本就不敢睡觉,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师父那临死之前不敢置信的眼。
小八才刚过十二,小小一团的孩子也被静妃送上了大殿,美其名曰学习。
学习什么呢?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也得配合着演这么一出。
本该跳脚反对的东宫,却一反常态变得沉默寡言。
他就算再不上心,也知道他心里正憋着个大的。
下了朝之后,宇文广特意把宇文昌和宇文定海留在身边。
两个孩子一个着黄袍沉默寡言,另一个胆小如鼠不敢对上自己的眼。
宇文广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从前造孽太多,最后的结果竟然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最爱的东宫正紧锣密鼓地要逼他退位,最小的小儿子也开始觊觎他的位置。
桌上是垒成山一样的战败折子,眼前是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的儿子们。
“昌儿,”他叫了宇文昌一声。
宇文昌立刻垂了头,跪在他面前,甚至连个笑脸都不肯再给他。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他问。
“回父皇的话,儿臣对北疆战事日思夜虑,恳求父皇重立宋家之孙宋伯元为青虎军节度使,直抵北境第一线。”
来了,还是来了。他要他放权给宋伯元,再借宋伯元之手剑指皇宫。
宇文广不动声色地看一眼他,那会因自己的话时而忧愁时而欣喜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宇文广甚至都没空忧伤,只沉声问他:“哦?太子为何这样想?”
“回父皇的话,其一,胡族最怕之人不是英国公而是宋鼎将军,这是家喻户晓的。儿臣听说,胡族的父母吓唬不懂事的孩童,只需要将刻有宋鼎将军常用之神兵的物件靠近小童,就可止小童夜啼,所以宋伯元正是承宋老将军衣钵的最佳时机。其二,我朝中为将之人已所剩不多,能止住胡族神勇气势的人更是近乎于无,派已得神名的将帅前往,再败,我们的士气就再也提不起来了。所以儿臣认为,宋伯元是此次驱胡之将的最佳人选。成了,可提升士气,败了,也不用承担太大的恶果。”
要不是宇文广已从宋伯元那儿知道了他的用意,此刻还真要被他精湛的演技糊弄过去了。
宇文广食指拄在额上,看着这样陌生的儿子发慌。若是从前的自己,一定会亲手杀了这成年就想咬死自己父亲的狼崽。可能人的岁数越大,心地就会变得越柔软,坐在那人人向往的龙椅之上,他却只觉遍体生寒。
良久之后,他缓缓开口:“好,朕允了。”
宇文昌立刻抬头,给了他一个最纯真澄澈的笑来,他却只觉那笑瘆人。
他对东宫再不报一丝希望,儿要逼父退位,就别怪父亲拿儿子作垫脚石了。
此刻屡战屡败的大梁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造神。那神要有天生克制胡族的血脉,还要有万民归一的声望,最重要的是,她要成为大梁军最最勇猛的神将,要他们相信,只要有神在,大梁就一定会打败胡族。
东宫说的是对的,宋伯元是唯一符合这些的人选。
只是,东宫想不到的是,在自己的剧本里,宋伯元去北境之前,要在众人面前如天兵下凡般亲手斩了这短视无用的当朝太子。
再以此为号,在百姓中重新燃起人人皆兵保家为国的风气。
宋伯元刚被封没几日,封她为殿前都指挥使兼青虎军节度使的封号又再次下来,随旨前来的还有确定好的离京驱胡的日期。
她虽再没和东宫那头联系,此刻接了这种旨意,也知道东宫死期已不远。
谢了旨后回身,景黛正锁着眉头在纸上涂涂画画。
自打那个奇怪的黛阳离开后,景黛常常这样茶饭不思地谋划着,仿佛在用没完没了的事情转移她对黛阳的注意力。
“姐姐,去北境的日子定下了。”她将手里的圣旨搁到景黛的桌上,人也在一边坐了下来。
景黛闻声抬起头,先是摸了摸她的脸,才皱着眉头拨开那圣旨,眼睛扫到那日期之时,愣了一下。
“三日后?”
“嗯。”
景黛抬手将桌上的圣旨重新卷起,搁到桌子的最边沿,又从自己写写画画过的纸张里翻着什么。
找到后,她抬眉扫了一眼,对宋伯元快速说道:“今日晚间,东宫定会有所行动。我已约了郑义在城内相见,到了时辰你直接带着金吾卫去抓他,同时令安乐去堵住他城外的妻儿老小,他就不得不听你的话。你再随他去宫外接宇文昌,东宫一旦私服出宫,你当即将他拿下。当时杀了他也好,把他打个半死交给宇文广也好,你只要记得,要让所有的金吾卫亲眼看着,你是怎么□□东宫的。要让他们相信,只要他们跟着你,就有无惧权势的机会。”
“□□?”宋伯元对这个词不解。
“对。”景黛放下手里的纸,“阿元,长大了的人生没有那么多童话,想要人听你信你,你就要摆出一副常人不敢只有你敢的气势出来。哪怕是演的,你也要给我演好这一出。宇文广那儿你也不用担心,他不是愚笨的,想通之后,就算宇文昌没动过那谋逆念头,他也会选择用宇文昌之命换大梁百姓仇胡之势的。”景黛转了转身子,正对宋伯元后将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抚了抚:“现在的矛盾是来自于不作为的朝廷和盛怒中的百姓,东宫手里紧握户部多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还敢在外头私设赌场。只要宇文广将战火烧到宇文昌那儿,宇文昌被捕后那剩下的矛盾就只是百姓和胡族的,他可不就坐收渔翁之利了。”
“他们父子到了如今这地步,也全是宇文广纵容的结果。姐姐说的没错,我不光要亲手手刃东宫,还要令他生不如死。等我带着肖赋逼退胡族后,再回过头来亲手杀了宇文广。”宋伯元一时愤慨,狠狠拍了下景黛的长案。
景黛笑了笑,起身的同时抓起她的袖袍,“开始准备吧,我的小英雄。今夜是你成名路的开始,我会在城头亲眼看着你戎装上身,血刃东宫的。”
动起来的不止有休沐被调回来的金吾卫,还有起了大早唉声叹气的安乐。
她不愿独行,亲自去熹兰坊抓宋佰玉。
宋佰玉正准备做成年人那点子事,安乐凭空跳进她们房间之时,她眼疾手快地将被子扔到了初兰的身上。初兰一紧张,吮吸变成咬,宋佰玉的脖子登时出现一团带血的牙印儿。
“你这小丫头,非礼勿视的道理你不懂啊?”宋佰玉从床上起身,边往身上套衣服边埋怨安乐。
安乐双手放在双眼前,但手指却开了条大大的缝子。
掩耳盗铃地对她道:“你以为我想看?我还怕长针眼呢,初兰姐姐一曲动五洲,常人一面都难见,怎么偏偏看上你这木疙瘩了?”
宋佰玉被损了一下,才在系腰带的同时仔细看了看初兰。
初兰确实无愧于她京城花魁的名号,美是美的,与她做那事时,也乖巧得可怕。
她从前从来没考虑过初兰有没有委身过别人,被安乐这样一说,宋佰玉突然就问了:“你,”又转过身几步走向安乐身边,双掌放到她双耳死死捂住,看向床上吓个不轻的初兰问道:“你从前,有没有,和别人,”
一个软枕从床上被扔过来,宋佰玉带着安乐灵巧地躲了一下。
“宋佰玉,你混蛋!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双掌根本就捂不住听觉,安乐听到这么一耳朵,立刻看向初兰:“初兰姐姐,锅里那个是哪位啊?姐姐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她一脸的纯真良善,但初兰毕竟是个有道德的,被这么问了,也是一丝不坑,选择帮宋佰玉守口如瓶。
宋佰玉放下安乐耳朵边那无用的手,对她讪讪道:“死丫头,那么八卦干什么?”又看向初兰:“我只是喜欢我,嗯嗯嗯,你知道吧?但我从小到大可是一分的逾矩都没有的。事是你教的,也只和你,切磋过。你不能这么讲,好像我,我和。”她越说脸越红,索性不说了,最后一句话总结:“你知道就行。”
初兰有点儿懂她的意思了,她抱着被子缓缓起身靠在床头,眉眼间还带着未消去的春意,她瞥瞥宋佰玉穿戴整齐高高瘦瘦的样子,立刻笑声问她:“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和别人一起,你就永远和我一起?”
宋佰玉冲她摆摆手,“我可没说过这话。”又红着耳朵转头看向安乐:“来找我干什么?我那‘弟媳妇儿’又给我派任务了?”
安乐先是瞪了她一眼,才对初兰指指她泛红的耳尖:“初兰姐姐看!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姐姐千万不要伤心,她心里美着呢。我借她一晚上,明早就还给姐姐。”
初兰对此非常受用,将安乐在心里的位置提到可与宋伯元小叶并列。
“和我去抓郑义今早刚送出去的妻儿老小,路程太远,我不想一个人去,所以抓三姐姐与我同行。”安乐坦荡荡道。
“你这个时候三姐姐三姐姐地叫我了?”宋佰玉虽这样说却没生气,因为她素来高傲常独来独往,冷不丁碰上同样作为女娘武力高强的安乐,又和安乐建立起过几分作战情谊,所以她也拿安乐当伙伴。
“三姐姐,”安乐将马绳递给她,又对她谄媚道:“您就给我讲讲锅里的呗。”
宋佰玉狠狠瞪了她一眼,手掌朝她脑后拍了下,帅气上马后一拍马屁股,“等你能追上我再说吧。”
安乐本来准备七分力去追那一家老小,时间上才刚刚好。此刻听了宋佰玉的话,一个马鞭子抽下去,风带着砂石割脸,安乐俯下身朝前头大笑,“好,三姐姐等着我。”
宋伯元那头,按着计划顺利抓到郑义。
郑义被宋伯元从垫子上拎起来才有空震惊:“你抓我?你疯了吧?你就不怕我将你家大娘子与我一起谋划的往来信函呈到圣人面前?”
宋伯元板着脸不说话,压着他把他临时放到金吾卫的地下牢笼里。
郑义手抓着那金属打成的栏杆看向一身盔甲的宋伯元:“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宋伯元。你不管你家大娘子的死活了?”
宋伯元手抵在腰间配剑上,坐在外头冷眼看他,“别叫唤了,闭嘴。”
安乐和宋佰玉毕竟是万里挑一的高手,驭马两个时辰就把早早离开的那一家子抓到且押回了汴京。
将那一家子过手给宋伯元后,安乐又开始缠宋佰玉。
“三姐姐,咱们再比一场吧,我真的想知道。”
宋佰玉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将她往宋伯元那儿一推,“管好你家小孩,闹闹吵吵的烦死人了。”
宋伯元抬眼,“怎么就是我家小孩儿了?”
“你大娘子的小孩儿不是你的小孩儿吗?”宋佰玉理直气壮。
宋伯元第一次听说这么个论点,偏头看了眼安乐,颇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母爱光辉降临,“你说的倒也是啊。”
安乐怒起嘴不干了,“呸呸呸,咱们明明都是一辈儿的,你们休想占我的便宜。”
两个欺负小孩儿的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郑义压根儿不用上刑,光是见到隔壁被关起来的家人,立刻就低了头。
“你们保我家人无虞,我就,”话还未说完,就被人狠狠打断。
“闭嘴吧,你该祈祷你对我还有用,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们全家。当猎物的,还想和猎人谈条件?”宋伯元狠推他一下,郑义立刻摔进了干草里。
那长相干净柔和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性子。
她暴戾乖张,从前那点子吊儿郎当全被阴沉冷言所代替。
还真是张擅长迷惑人的脸。
可能宋伯元对他们最开始的接触就是为了今夜这一晚的勤王大功。
但他又是真的想不明白,她那聪明非凡的大娘子为何要舍了自己的命也要助她达成这一成就。
城墙上整齐有序的黑色“梁”字旗正随风猎猎作响。
旗子下头站了个瘦弱的人,她皮肤白皙,双眼坚定,左眉上有颗淡粉接近透明的痣。白皙的皓腕搭在泛黑的城墙上,上下眼皮一搭,对身后的王姑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王姑上前一步,拢了拢她被风吹得散开的头发,又将她手里的手炉换了崭新的,长叹一声,“姑爷就要去北境了呀。”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被刻意遗忘的事实,此刻被人重新提起,令景黛兴奋的血液瞬间凝结,她缓缓转身,将背紧靠在城墙上,对着空气喃喃道:“这都是她该经历的,她可是李清灼将军与宋鼎将军之后。”
“那小姐以后,不又成了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儿。”王姑心疼她,虽不怎么待见宋伯元,但也知道景黛在宋伯元身边的时候能少些压力,多些笑模样。
景黛摇摇头,“我不是还有王姑你呢吗?”她淡淡地垂头笑了笑,“一会儿我们家小英雄出场的时候,王姑可要睁大了眼好好看看,王侯将相,也不过都是一代一代朝廷更迭,一姓一姓间的轮换。今日能在众民拥戴下坐上王位,明日就能被民众推上斩首台当街洒血。宇文昌伏首之日,就是民志觉醒之时,城池和土地,”她顿了顿,“永远都属于历史里的人民。”
远处开市的报时鼓边已经站了人,天将破晓,汴京随时会在红色的鲜血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