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云舒的记忆里,纪家并不是什么童年温暖的避风港,相反的,那些不知疲倦,昼夜不歇地朝他涌来的白眼和嘲讽才是家常便饭。
他们叫他妖怪,说他是没人要的妖物,他们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用最尖锐的石头砸他,额头被砸的血迹斑斑,可那些话远比伤口更让他感到痛苦。
年幼的纪云舒只以为是自己和大家都不一样所致,纪云锦告诉他只要变强,变得比所有人都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是纪云舒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替纪远鸿杀人。
有时候是为财,有时候是为情,可绝大多数时候纪云舒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纪远鸿救了他,给了他一个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纪远鸿说只要把那些人全杀了,就没人再敢嘲笑他。
他得听纪远鸿的话,不然他就失去了他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渐渐的果真没人再敢瞧不起他,等纪云舒反应过来时他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这么多年除了阿水和满身的罪孽以外他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有的,那些如影随形的讥笑与诅咒将一辈子与他纠缠,即便将来魂归地府深处。
绝望深渊,泥潭沼泽,他就在其中。
——
作为苏鹤的角度来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纪家,位于青山之上,白云深处,传说中普通人拼了命都想上来的仙界。
长林被家仆带去客房休息,苏鹤跟着纪云锦去大厅找纪远鸿。
纪家乃众仙之首,无论是招摇的祥云图案旗帜还是浓厚的仙气弥漫,一路上所见之处更是金碧辉煌如临真正的云霄宝殿一般。
许是苏鹤太久没回来的缘故,不少年幼的纪家小孩儿纷纷眨着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不等苏鹤回以笑脸以示回应,马上就有人来抓着小孩躲远,好似怕沾上什么晦气东西一样。
还没来得及扬起的笑被生生打断,身侧纪云锦伸手牵住他冰凉的手,带着暖意的掌心让苏鹤回过神来。
难道这么久了属于纪云舒的执念还不曾消失吗?活着尚苦,死了还不肯放过自己,真傻。
抽出被纪云锦紧握的手,苏鹤没去看他的脸色,只自顾自往前走,身后的人顿了顿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两人很快来到议事大厅,正中央端坐着的人着一身藏青色仙袍,浓黑的眉,犀利的眼,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纪云锦的长相更偏向他母亲,五官柔和又漂亮,与纪远鸿的锋利凌冽截然不同。
他身侧两旁坐满了纪家德高望重的一众长老仙人,看见纪云锦都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神色。
虽说当年纪云锦拜入青山派不久就惨遭灭门,可纪云锦本就天赋颇高,又是纪家的嫡长子,从小就有各种天灵地宝滋养,这些年怎么也突破了化神期。
要知道各仙家一众年轻弟子中能早早突破化神期的人也不过三位。
这其中一位就在他们纪家。
谁看见纪云锦都得多瞧上几眼。
众人打量着纪云锦,满意的点点头,在看清他身后的苏鹤时又不约而同的瞥开眼睛,生怕污了自己的眼。
苏鹤视若无睹,习惯又熟练地跪倒在地,姿态恭敬声音清脆:“孩儿向父亲请安,父亲大人身体安康。”
放眼整个纪家唯有纪云舒一人被要求这样做,说是教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仙族。
这样的举动纪云舒做了整整二十年。
纪云舒只是和大家不一样,他并不是傻子,他明白纪远鸿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妖族永远是妖族。
纪云舒在这儿就是一条狗。
而狗,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纪家人。
多残忍的方式。多无情的人。
等了许久,主位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开口让他起来,整个大厅一时间竟陷入诡异的沉默。
坐在一旁的纪云锦好奇地望向纪远鸿,对于父亲这一形象,他印象里只有纪远鸿高大的身影,总是板着一张脸,从来不苟言笑。
大抵是父爱无声,虽然纪远鸿从没有像对自家妹妹一般对他露出过温柔宠溺的笑脸,可大多数时候对他却是极好的。
纪云锦像所有被父母宠坏的孩子一般信任着,依赖着自己的父亲,即使偶尔撞见他声色俱厉地责骂纪云舒,他也从不会怀疑什么。
顶多就是事后对那个小鬼好一点,再好一点。
一面是自己最崇拜的父亲,一面是他觉得好玩,无聊时才会想起的消遣,也许每个人心中的天平从来就不是正正好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苏鹤膝盖已经开始逐渐发软,汗珠顺着额头滑落,苏鹤任凭它流进眼睛里,刺痛麻木。
他伏着身子,整个人一动不动,脊背绷得直直的,像张拉满了弦的弓。
纪云锦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父亲……”
嗓子竟哑了几分。
纪远鸿只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才将目光放在苏鹤身上,他靠着身后的宽大靠椅,姿态随意又高高在上一般下了赦免令。
“起来吧。”
苏鹤回了句是,忍着膝盖上漫出的酸软疼痛,他缓缓站起身,就立在堂下。
纪远鸿盯着他这张毫无波澜的脸,目光深邃:“你可与言文知错?”
苏鹤迎着他的眸子,不卑不亢,声音清冷,一字一句道:“云舒不知。”
话音刚落,磅礴的仙力凝为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胸口,刹那间皮开肉绽鲜血四溅,苏鹤疼的眼前发黑,他退后几步硬是强撑着没有跪倒在地。
唇角溢出丝丝血迹。
纪远鸿指着他厉声道:“我让你接近那妖族太子趁机给他下·药,你为何要骗我?那日离鹤派了三十名死士前去偷袭他,关键时刻是你救了他!纪云舒!你是不是忘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
苏鹤早知此次召他准没好事,却不曾想这人真的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出手。
果真是正义凛然斩妖除魔的仙人。
面对他的指控,苏鹤喘了口气只淡淡回道:“云舒没忘,也不敢忘,只是杀了太多人,偶尔也想救人。”
他的话让纪远鸿压抑了数日的怒火彻底释放,无数以仙力化成的鞭子铺天盖地的朝着苏鹤涌去。
第一百话 撕破脸皮
仙族圣洁的仙力天生就克制各种妖魔鬼怪,苏鹤顶着纪远鸿密不透风的攻击,每道伤口都深可见骨,仙气打在他身上滋滋作响,烫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苏鹤只来得及抬臂挡着脸,脸上不能留疤,被沈梨初发现他就死定了。
眼前阵阵发晕,撕裂般的疼痛很快就变得麻木,苏鹤整个人逐渐被鲜血包裹,形如血人,惨不忍睹。
纪远鸿本只想打到他跪下或是听他亲口认错为止,可苏鹤铁了心要和他作对,嘴唇咬的血肉模糊,他生生将满嘴的腥气咽进肚子里。
一嘴的牙几乎咬碎了也不曾开口求饶,膝盖更是连弯一下都不肯。
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犟些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种场合下但凡苏鹤低个头服个软这事儿绝不会到此地步。
耳边嗡嗡作响。
苏鹤先前觉得他对纪远鸿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所以纪远鸿断不会轻易打死他,可如今再看好像真的要死了。
不知什么时候纪云锦忽的挡在他身前,他高声同纪远鸿说了什么,那些凌厉的攻击终于消失不见。
紧绷的精神瞬间崩塌,纪云锦托住他的身体用力将他背在身上,苏鹤迷迷糊糊中又听见他说了什么。
但苏鹤猜想应该是帮自己说好话的,纪云锦对他总是格外上心,只是不知道他这份情意对纪云舒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纪远鸿有令,在苏鹤认错以前都得关在纪家的地牢里,阴暗潮湿的环境略显孤寂,除了墙壁上照明的火把之外再无任何光亮。
这里无疑是折磨人意志与精神最好的地方。
年幼的纪云舒也曾无数次像苏鹤这般被鞭打一顿后再被扔进地牢里,他是纪远鸿养的一条狗,只要纪远鸿不高兴,这儿就是他的归宿。
纪云锦出手救下苏鹤已经不易,纪家家规森严,一举一动都在家主纪远鸿的监视之中,因此纪云锦除了喂他吃下疗伤的药丸后什么也做不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人放置在地牢的其中一间屋子,简陋的木质床板发出嘎吱的声响,纪云锦的心尖儿也跟着颤了颤。
自从纪云舒长大懂事之后他就很少会这样忤逆纪远鸿了,原以为他挨的打已经足够让他长长记性了,没想到今日又犯病了。
二人这边的动静引来了隔壁牢房的人,那人一看见他俩顿时像看见救星一样:“苏鹤!”
纪云锦闻声看见自栅栏缝隙间露出的人脸,原来是那个正在被离鹤通缉的人,叫什么来着,长林。
看来他们进入纪家时纪远鸿就已经把他扔在这里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叫苏鹤的名字?
虽说纪云舒眉眼确实与死去多年的苏鹤相似,但也不至于到认错人的地步。
对这人没什么好感,纪云锦皱了皱眉充耳未闻,只捏着法诀将苏鹤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苏鹤被长林的喊声唤醒,他睁开迷糊的双眼,缓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纪云锦,声音低哑:“兄长大人……”
纪云锦拉着他的手送了些灵力给他,这才暂时缓解了苏鹤身体上的疼痛。
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对纪云锦的劝阻视若无睹,苏鹤脸上苍白无色,满身的伤口再次溢出血迹。
纪云锦正要开口苏鹤却抢先一步,目光灼灼,语气虚弱但坚定:“我不能待在这儿,兄长大人,帮帮我。”
面对他满脸的希冀,纪云锦心头一颤,可父亲纪远鸿那张冷脸一闪而过,他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阿舒,父亲他只是太生气了,只要你向以前一样向他低个头认个错,又何必我去帮你求情呢。”纪云锦是真心想让苏鹤跟纪远鸿和好。
他们还像以前一样做团团圆圆的一家人不是很好吗?
苏鹤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去帮我求情,我是让你想办法帮我逃出去。”
此话一出纪云锦都惊呆了:“你疯了吗?阿舒,你想忤逆父亲擅自逃出纪家?若是被父亲发现了你有几条命可以用的!”
苏鹤也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了,于是垂下眼睑不再做声。
纪云锦看他这样心里也跟着难受,他蹲在床边认真的看着苏鹤道:“好阿舒,别再惹父亲生气了,你只是想出去对不对,我去跟他说。”
苏鹤抿了抿唇迎着他的目光:“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和你不一样,兄长大人。你是纪家的嫡长子,而我只是他养的一条狗。”
纪云锦瞳孔猛缩,苏鹤继续道:“你猜猜今日若不是你拦着他,我现在还有机会这样和你说话吗?”
“别再自欺欺人了,从小玩到大的过家家游戏难道你还不腻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纪云锦,我恨他,我恨整个纪家,包括你。”
苏鹤这番话说的过分淡然,脸上的神色称得上是平静如水,可他字里行间都是对纪家明目张胆的恨意。
纪云锦一时间竟分不清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气话。
即便如此他仍是强压着心头上那股莫名的慌张伸手去探他,脸上是一副讨好般的讪笑:“阿舒,这种玩笑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苏鹤躲开他伸来的手,眸子冰冷,淬着令人胆颤的恨,狠狠扎进纪云锦的心窝里。
仅仅是一眼,纪云锦脑子里忽的一片空白,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猛地断裂开来,眨眼间化作滔天的怒意向着苏鹤涌去。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苏鹤纤细脆弱的脖颈正被他死死掐在手里,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眶噙出泪珠。
察觉到纪云锦的目光,苏鹤甚至朝他露出个冷笑,眸子里的不屑刺痛了他的眼睛,苏鹤这副模样显然在说,瞧,你和纪远鸿有什么不同?
纪云锦像是突然被烫了一下,他不由自主的松了手,看着苏鹤趴在床上大声咳嗽,浑身伤口再度涌出大量血迹。
疼,很疼。
纪云锦长这么大从没像今天这样疼,胸口传来的钝疼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纪云锦嗓子喑哑,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的在颤抖,如同他此刻的心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