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蒙德的辞别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仿佛早有预料,手续很快就办完了。
米娅临走前提醒他可以回到先前住的公寓里,但唐诘宁愿空间跳跃到魔兽森林或北方雪原驻扎营地, 也不希望重新回到卡列斯特的监视下。
他已经不再对米娅抱有信任,在自然议会的米娅和回到阿尔特弥亚的米娅,性质完全不同。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自己回到阿尔特弥亚的目的还没全部达成,自己的行踪是否在别人的掌握中,对他的安全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不过, 这件事依然让他很不愉快, 唐诘不喜欢炼金学派的氛围,也无法忍受他们的作风,倘若不是目前还需要用到对方,刚才蒙德提出回到北方的时候,他甚至想跟着对方一起走。
只是同行的两个人作为目标,比起单独上路,实在是太容易暴露了, 更何况,他也不知道, 蒙德是否会跟珀西瓦尔保持联系。
炼金学派的人难以信任,不,应该说,所有精神系巫师, 都叫人无法信任。
那菲尼克斯呢?倘若自己无法信任对方,那还有什么必要去找他呢?
唐诘想起自己曾被阿纳托利欺骗的经历。
虽说在严格意义上,阿纳托利只是凭借着混淆视听、模糊虚实的方式, 将真相掩盖在假象之下,这一过程中, 他甚至从没对自己说过一句谎言。
但正因如此,唐诘发现自己跌进陷阱的时候,才会迅速被愤怒冲垮心理防线,之后的经历哪怕再跌宕或复杂,也无法与阿纳托利教给他的这堂课相提并论。
这不是因为他现在仍然对高塔时阿纳托利给予自己的帮助和慰藉难以忘怀,仅是因为,无论是自然祭祀或是探索遗址,都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但他自以为阿纳托利从头到尾都全心全意地帮助自己,但实则却是在菲尼克斯的指示下,对自己监视、欺骗、隐瞒、诱导,他才切实地品尝到背叛的滋味。
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从来没有。
阿纳托利提供的帮助是真实的,甚至为了救援他和其他人类俘虏,不得已之下“死去”了一次。
换成现在对空间系法术的原理了如指掌的他,自然能够猜出,当初对方在高塔做了什么、
——使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坐标,让奥利维亚的人格覆盖在他的躯壳上。
多荒唐,怎么会有人能做到,在牺牲自己保护别人的同时,还对受到保护的人施以欺骗呢?
因为阿纳托利轻视死亡,所以他能够将自己的死亡当成一次性的工具随意地浪费和消耗。
因为阿纳托利必须听从菲尼克斯的命令,自己祈求阿尔忒之后,阿纳托利可能已经接到了菲尼克斯的命令,所以他不得不牺牲,况且,牺牲对他本就无足轻重。
唐诘能够列举出一百个答案,又或只是一百个借口,因为这些理由全部都无法解释存在于早已遗忘的记忆中的问题。
这都无关紧要了。
阿纳托利如此,凯瑟琳如此,珀西瓦尔亦是如此,他从他们身上看见了自毁倾向。
仿佛只需要一个理由,便能像是飞蛾一般扑向火焰,他们在擅长迷惑别人的时候,也容易被激情所迷惑。
这里的激情并不是简单地指内心的情绪,而是在说,他们喜欢建立一个崇高伟大的目标,然后为这个目标付出所有。
可在唐诘看来,他们自己建立的目标却宛如一个幽灵般无踪无影的庞大怪物,将无数人吞噬,却给不出任何回报,在牺牲之后,连灰烬都不会剩下。
单是荒唐,都不足以形容唐诘此刻对于炼金学派这群人的观感。
可无论他们如何自轻自贱,将自己和他人全当做薪材,投入火炉付之一炬,只为了点燃更明亮更耀眼的火焰,那和他又有何干系?
力量的阶级从没那么容易跨越,唐诘不相信炼金学派的人没打过将自己作为实验素材的主意,但他对自己的能力足够自信。
到了他这地步,哪怕想要求死,也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就算实验员像是乔治一样能够吞噬他的魔力,等消化结束后,清醒过来的人格究竟会是实验员还是他自己,就相当值得玩味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关键只在两个人身上。
即珀西瓦尔和菲尼克斯。
暮色渐沉,黄昏先是在玻璃窗上勾勒出玫瑰般的花纹,人来人往,一切又回归了无声的寂静,窗外漫天的星星像是一张网,要往下将他扑住,将这座城市,将他的灵魂,全给捕进笼子里。
珀西瓦尔匆匆将门推开,这时候空旷的食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风穿过窗户的缝隙,难掩疲色的青年坐到了桌对面,脱下外套搁在旁边的椅子上,掌心托着脑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几个来回,呼吸渐渐和风合为一体。
唐诘没有说话,他在等待对方开启话题。
“我很感谢你愿意相信我。”
珀西瓦尔语调因缓慢而显得格外郑重。
“坦白的讲,我自己对这份计划都毫无信心,如果你想要看见一个完满的结果,最好还是加入辛西娅那边的课题……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唐诘沉静的目光宛如一潭死寂的湖水:“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倘若加入辛西娅的星空移民计划,想必自己也能做为人类活下去。登上方舟的人少之又少,再也不会有人对他的来历寻根问底,他可以像是雨水融化在海里消失得渺无踪迹。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逃避能解决问题吗?是的,也许。那只是将问题推迟了,早晚有一天仍然会爆发。
所以,他宁可立刻解决。
阿纳托利遗忘了他,赫菲斯拒绝了他,自然女神陷入沉睡,阿尔忒一语不发。
他没有别的门路能走,珀西瓦尔便是他最后的选择。
“目的一致吗?你难道不害怕,那可是菲尼克斯,靠近祂的话,我们会像是古时候的伊卡洛斯,翅膀在高温下焚毁,径直落入海里也说不定。”
珀西瓦尔似是感慨万千,眼睫轻微垂下,在脸颊上映出朦胧的阴影,柔和的轮廓像是枯叶蝶折断的翅膀,轻飘飘的。
“我本是不想死的,如果有别的办法,谁又会想要主动牺牲自己呢?”
这话实在不像是对方的风格,总不能是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事到临头,却忽然畏怯了。
看凯瑟琳和蒙德所作所为便可知道,这群人到底有多执拗,坚持着最初的目的,到了近乎顽固的地步。
他们对自己的选择总是很自信,从不悔改、从不扭转,选黑的人要一路黑到底,选白的人便不再会沾染其他的颜色。
唐诘有时会疑心,这群家伙比自己更像是织网的蜘蛛,总是耐心十足,在漫长的时间里按耐着寂寞,压抑着自我,只为了迎接一场烈火。
可这又不太对,因为这三人中无论是谁,都更喜欢主动出击,从没遵守过被动防守的道理。
“我也想要圆满完成任务然后返回,但这实在太困难了。想要以人类、以巫师的体质,接触到神明而不立刻意志崩溃。以我的见识,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这已经不是意志力的问题,而是维度上的问题了,在神与人之间,存在着一条彻底割裂双方的鸿沟,至今为止,我们依旧无法发现,那条存在着的鸿沟的真正面目,究竟是什么。”
他的脸颊在昏暗的夜色衬托下,洁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便像极了易碎的瓷器。朦胧隐约的星光流连其上,既像轻柔的抚摸,又仿佛要将这张面具般的脸彻底粉碎。
擅长表演和欺骗的人想要搏得他人的信任总是更加困难,人们会怀疑他们的每一个表现都仅仅是高超的演技,警惕而防备地听着每一句话,却又拦在心墙之外,怀疑便如此简单地诞生了。
可很多时候,哪怕是怀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跟随对方继续走下去。
除了陪着对方进行拙劣的表演,他还能做什么了?于是,自己也变得一样的虚伪。
唐诘并非厌恶表演,也不是厌恶虚伪,他只是恐惧,恐惧哪怕付出许多,依旧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事物。
假如能够一举成功,那便能省下力气,直接抵达终点,可是,倘若自己顺从珀西瓦尔的计划,却如同先前画廊之行一般再次陷入危机,或是遗憾地期望落空,那又该如何呢?
自己总该想好退路的。
——去画廊回收记忆、去龙岛寻找阿纳托利、去雾岛的赫菲斯神庙,或是,去至今为止从未去过的,其他存在着赫德留下痕迹的地方。
自己走上了和曾经的凯瑟琳相同的道路吗?
不,哪怕行为相似,但目的到底大有不同,更重要的是,人类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那自己呢?自己至今所消耗的魔力,究竟来自何处,又会在什么时候,抵达尽头呢?
“我们会衰老、会死亡,有谁能否认,我们是人类的身份?”
“我们”。
这不单单是指赫德,还是在指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
昔日赫德的记忆体说过的话仍然在脑海内徘徊,催促着他下定决心。
时间、时间,无迹可寻又穷追猛舍的时间。
“所以,你做出的决定是?”
尽管唐诘在提问之前便已经知道了答案,可是,他到底需要珀西瓦尔对自己进行一场坦白。
“我会复刻曾经的升空仪式,搭建沟通太阳的桥梁。”
珀西瓦尔笑意温和。
“到那时候,我会失去自我意识,沦为菲尼克斯的一部分,因为当初的阿纳托利也是如此。
“所以,我需要一名能够在光明神的魔力影响下,依然能够保持清醒的见证人。
“这样的人在这世上说不上多,可也说不上少,但是想要请他们出山,却又难于登天。”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放远。
“我原本是想要请凯瑟琳帮忙,她和我们有着相似的目标,有足够的动力去追求极致,可在最后一刻到来前,她死了,死得毫无征兆。
“接着我想要请斯宾塞离开雾岛,我知道他一定会有办法,但在听到他让你转告我的话,我便知道,我的算盘彻底落空了,我只能重做计划。
“最后,我才将目光放到你身上。原本我是不该选你的,毕竟未成年巫师的魔力并不稳定,可我实在没办法了。
“拥有空间系相性的巫师太过孤僻,我到最后,能找到的愿意参与进来的人选,居然只有你一个人。”
这一次,他的态度比最初请求时诚恳了许多,目光清正无瑕,宛如月光。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别的目的,我也没有必要对所有事都寻根究底,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传回一道二选一的结果。
“这很简单,不是吗?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这一点也不难,你只需要从我的尸骨上大步跨过去,一切就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