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达病房之前, 唐诘从没想过珀西瓦尔会守在病房外。
一位身着职业装,披着银灰色风衣外套的干练女性从病房里走出,在听到脚步声后, 先一步望过来,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微不可察地愣了一瞬,继而转向米娅。
“卡列斯特小姐,请跟我来。”
米娅还没反应过来, 便看见女子径直走向楼梯间, 向下离开,抬头看了下珀西瓦尔,得到默认许可的点头后,才连忙追了上去。
“蒙德的情况很糟糕吗,到了需要特地将其他人支开的地步?”
唐诘上前询问。
珀西瓦尔摇了摇头:“不,正相反,自昨夜苏醒后, 我将你的诊断结果告诉了他,他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拒绝和我们沟通。”
话说到此处,他的面上浮现出些许迟疑的神色,声音也逐渐低沉:“约翰已经对炼金学派失去信任了。”
唐诘对此反倒并不意外:“这不是很正常吗?你难道指望着,他在这次外出探索中损失如此严重, 还会对作为指挥的你既往不咎?”
“他在学派内部的资历可比我老多了,我哪里有能耐命令他,此次跟随维德号出行, 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珀西瓦尔闻言苦笑了一声,抹了把脸, 沮丧地叹气道。
“也许只有老师亲自出面才能让他恢复信任,不过,就算是我,也没有把握找到他的下落,就只好请您帮忙地询问下他的情况了,这次他保持着清醒,也许结果会与上次有所不同。”
虽然唐诘不认为其中会有多少差异,不过看在炼金学派能为他提供的价值上,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听说贝格尔米尔山上有座观星台……?”
珀西瓦尔眉心猛地一跳,凝视着他,近乎笃定地问:“卡列斯特夫人与你见过面了?”
唐诘不语,对方反倒安慰道:“没关系,这是预料之中的情况,早在我请米娅传话的时候就想过了,相比起找我问话,那位肯定更倾向于从你身上获得第一手的消息。”
“你早猜到她会来找我。”他嗓音沉闷。
“是的,我猜到了。”珀西瓦尔坦诚道,“她对你的态度比我想象中好很多,这证明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唐诘只感觉到荒谬。
在安娜口中,珀西瓦尔是个好高骛远的年轻人,她显然不认为他能成功,但是依旧放手让他去做,并不加以任何阻止,甚至是让米娅也参与到珀西瓦尔的计划里,作为眼线,又或是表示诚意的筹码。
卡列斯特家族里的成员,对她仅仅是一群等待着死亡的储备粮,但在外人眼中,却并非如此。
在强烈的窒息感中,唐诘推开了对方,径直拉开病房的门,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你就站在门外?”
“不了,你不是想要去天文台吗?正好辛西娅也回到了阿尔特弥亚,我需要去观察一下附近天体运行的变化。”
珀西瓦尔微笑着,委婉地向他暗示,同意了他提出的交易请求。
“我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就拜托你帮我将约翰的情况稳住,至少在六月中旬之前,我不希望节外生枝。”
唐诘还没见过这类型的首领,将自己组织的成员全权委托给外人,难道就丝毫不担心他心怀不轨吗?
在珀西瓦尔宛如交心多年般,充满信赖的温暖笑容中,他反倒比想象中更快地恢复了冷静,只是用一种审视般的目光直逼对方的双眼,却没见金发青年的双眼中,露出分毫的破绽,好似那双眼睛,真是钢铁铸造的般,刀枪不入。
换成刚从高塔苏醒时的自己,指不定会对其如此信任自己的做法大为感动吧?
但现在的他却轻而易举地看穿,对方所谓的信任和托付,不过是一种收买人心的手段。
这些华丽无用的场面话,就像是生日礼上的丝绸彩带,不必等待隔日,就会被扫进垃圾桶里。
他扯了下嘴角,轻嗤一声,反手将门拍上,任由随之激荡开的风,在一瞬间卷起了黑色的衣角,蛛网似的魔纹如有生命般缠绕在长袍上缓慢游走。
蒙德并不像是他想象中那般,郁郁寡欢地躺在病床上,正相反,病房内十分安静,只除了一道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从房间最里面的落地窗前落在他的身上,两人一时间没说任何话,只沉默着观察彼此。
蒙德轻轻啜饮了一口玻璃杯里的白水,手臂搭在轮椅的扶手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空荡荡地套在他身上,更像是床单或被套之类的东西,分外突出了宽大的腕骨和瘦削的脖颈和脸庞。
琥珀色本就是十分暧昧多变的颜色,在情绪活跃的时候,就像是歌唱着的黄莺般跳跃明丽。
可当四周寂静一片,近乎透明的双眼沉默的注视,便使被注视着对象,成了瑟缩在凛冽秋风中随着叶群飘落的孤身一人的枯叶,成了冻在树脂凝胶里的蜘蛛,意识仍然清醒,但凉意缓慢地沁入骨髓,死亡逐渐侵蚀了生命,直到双眼再也无法看见的永远。
当腐朽的、枯败的气息触及鼻尖,唐诘回过神来。午后微醺的阳光将室内照耀得无比明亮,可站在窗边的人,却没有活在如今的夏天。
轻微的战栗感掠过脊背,他总算意识到了,为什么在看见对方的时候,会想到琥珀里的昆虫标本,会想到秋天的落叶。
是漫长的时间,是寂静无声的死亡,是来自灾厄纪的遗物,随着记忆的消失,在历时多年的今天,从沉眠的旧梦中苏醒。
这难道不是一次好机会吗?
唐诘还没来及兴奋起来,但一触及到对方的目光,立刻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蒙德的失忆是自己造成的,纵使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但哪怕没有珀西瓦尔的委托,他也应该尽可能地将对方从过去的梦境里,拉回如今的现实里。
虽然这是一次窥探灾厄纪风土人情的机会,但对于如今的他,探寻灾厄纪发生过的事已然不那么重要。
更重要的是珀西瓦尔一直关注着的星空,究竟和他所知道的星空有什么不同,让安娜·卡列斯特忌惮得试图抛弃家族、寻找其他出路的危险,和炼金学派掌握的末日预言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在唐诘思考出答案之前,静坐在落地窗前的青年率先开口,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是笃定他一定会接受自己的请求。
“什么?”唐诘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又被对方叫停。
“请帮我将房间与外界隔开。”蒙德眨了下眼,口吻依旧镇定自若,“作为空间系巫师,你能做到这一点吧?”
唐诘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眉心深深拧出了几道褶皱,雾气般的魔力自发地从体内扩散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原本白如新雪的病房,染上犹如二进制世界的、错乱迷离的幽蓝电光。
“你无法使用魔力了?”
他连忙走上前,视线在对方的身上一遍一遍地寻找,蒙德却像是不以为意般,抬起左手,袖管滑落后,禁锢在小臂上的手环暴露在两人眼中。
唐诘呼吸一窒,僵在了原地,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对方。
怎么也没想到,炼金学派的人居然会直接对自己的成员用上禁魔道具,就这情况还想要获取对方的信任,是不是太过痴心妄想了?没直接反目成仇,已经算是对方克制了吧?
好半天,他才缓过神,走上前拉住对方的左手,想要将手环给拆下,却不料蒙德将手臂往回一缩,避开了覆盖着刀刃般掠过蓝光的指尖。
“为什么?”唐诘声音还有些发抖,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才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将情绪压制到心底的深谷中,“我以为你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你以为我没有办法解除它吗?只是不该是现在。”蒙德垂眸注视着手上的锁环,平静地抬起头,重新看向他,“我想要找回我的记忆——你做出的判断,不出意外,应该是正确的。”
唐诘从他的话语里感知到某种意味不明的情绪,但就语气而言,却又似乎与先前并未有任何不同,犹如死寂的潭水,不再泛起任何波折。
他沉默了,意识到对方正在避开他的质问,继续最初的话题。
“你在顾虑什么?”
仿佛重演般,只是调换了处境中的角色,神经末梢在错乱的信号中感到了某种晕眩,可这仅仅是情绪带来的幻觉。
“珀西瓦尔。”
蒙德却只是吐出了一个他们二人皆熟知的名字,目光沉着安静,犹如压在枯松上的积雪,耳边犹然响起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唐诘想要退却了,但却不是因为这个名字,仅是因为他目光中所蕴含的、难以分辨的复杂情感。
他突如其来地感到了胆怯,意识到接下来有可能会知道一些自己宁愿闭耳塞听,也不愿意知道的消息。
“我想请你去我的住所,将我的日记取出来……虽然我并没有每天都记录的习惯,但是,只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知道,但在我的记忆中却一片空白的事。”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也许是我自作主张丢掉了、也许是不小心被删掉了,但是现在,这件事至关重要,不过,也可能,你什么找不到。”
蒙德闭上了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珀西瓦尔和前任首席的决裂,或者,也可能是珀西瓦尔继承首席位置的过程,请你带来给我。
“我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以及,我有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成为他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