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好事吗?
反正唐诘听完周友生巧言令色的辩驳, 完全笑不出来。
他确实应该高兴,只要他保持着理智思考一下,在其他人都被扣留在雾岛后, 他却还能按照原本的计划,顺利地回到外面的世界,借用周友生的人脉,和珀西瓦尔搭上线,将情报传回炼金学派。
假如一切顺利, 他还能从炼金学派得菲尼克斯的线索, 至少,他认为自己还是有希望见到对方的。
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是啊,我应该高兴。”
他说着这话笑出了声,拍了拍衣摆,径直推开房门,打算离开。
“你打算去哪儿?”
周友生冷不丁地问。
唐诘停住脚步,右手用力地按在门框上, 指节寸寸紧绷。
“去我该去的地方。”
他低声地回答,脑海里却想着独自去寻找凯瑟琳的线索,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在这陌生的荒岛上,到底有什么地方,可以把人藏得不露一丝痕迹。
可是, 既然凯瑟琳和伊芙的失踪和乔治有关,而乔治又被卡特琳娜抓获,那么, 自己只管去找卡特琳娜,将所有事情都问个明白, 不就好了吗?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打算不切实际,毕竟卡特琳娜绝不会束手就擒,更不可能将两个人质的所在地告诉他,正相反,一旦他暴露人质对自己的重要性,那么,真正跌到陷阱里的,就会成为自己。
自己会落得和乔治一个下场吗?
不要冲动。
他告诫着自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唐诘离开了木屋,如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实际上是种错觉,因为他确实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所谓的同盟和同类,只是利益纠葛下的一厢情愿。
从回望也看不见卡特琳娜的木屋和溪流的时候开始,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迷雾中穿梭,先前轻而易举能勾起心绪颤动的哭声,此刻也不过是令他有些微的烦躁,因为无论往什么方向,都避不开这些扰人的哭声。
仿佛自己被它们包围了。
唐诘有时会想,也许凯瑟琳就在这些哭泣的小水仙花中间,但光是产生这个想法,都让他忍不住觉得荒唐。
可除了这座苗圃,凯瑟琳还能在哪儿呢?
他从口袋里取出棱镜,握在掌心里翻转几圈,以便仔细观摩,封锁在棱镜里的魔力在重心变化的状态下,像是融化的黄金在透明的晶体里来回流淌。
“倘若你能为我指明道路就好了。”
他笑了一声,又慢慢叹了口气。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自己手中的细长棱镜只是一个没有意志也没有生命的施法媒介,哪怕能听从简单的指令行动,但指令的前提却是自己要对目的地有所了解。
无意识之间,他的指腹按在晶体的棱角上,反复地用尖锐的线条去折磨自己的手指,微弱的钝痛甚至不足以唤醒他的注意力,他还在思考着,思考该如何去寻找一个被隐藏起来的人。
卡特琳娜的魔力让他想起了阿纳托利,想起离开龙岛那天落在草地上的阳光。
他转动着眼珠,缓缓地下垂,在视线触及金色棱镜的那一刻,记忆里的画面清晰如昨,对方脊背上闪耀着光芒的鳞片。
漫天的星星,仿佛夜空中放飞的无数盏天灯。
光总是天然具备指明道路的特性,可在这什么也看不清的迷雾里,哪怕是最耀眼的光明,也会迷失在漫无止境的尘埃中,止住自己的脚步。
唐诘知道,接下来的路途,只能靠他自己了。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把他支开,是想要问什么?”
溪边简陋的木制屋舍中,乔治从墙边起身,径自走到书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毫不见外地喝了下去,反倒像是这栋木屋,本就属于他一般了。
“唐小友涉世未深,一时遭你蒙蔽,也不奇怪。”
周友生慢条斯理地掂了下衣袖,温文尔雅地说。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单凭这点信息,就足够蒙蔽我了?”
前有珀西瓦尔,后有卡特琳娜,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他早对他们的习惯作风一清二楚。
乔治表现得再像是空间系巫师,甚至在镣铐解除后,周身泄露出的也是空间系的魔力,但这却骗不过他的感知。
“我先前所说的精神系巫师,指的可不仅仅是卡特琳娜而已。”
乔治在周友生无动于衷的审视中,慢慢舒了口气,将茶杯放下,双手摊开,以示自身的无害。
“我怎么敢欺骗周先生?”
他犹带笑意地抬高声调,叫人听不出到底是真诚的恭维,还是虚伪的讽刺。
“谁不知道炼金学派的斯宾塞在记忆魔法上登峰造极,二十出头的年纪,魔力却多得像个无底洞——也许我该信一回小道消息,您确实吃了不少不该吃的东西,否则,怎么能一直活到现在呢?”
听着对方明里暗里的挑衅,周友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曾经‘吃过’什么。”他意有所指的视线掠过乔治平滑一片的左眼睑,耐人寻味地笑了一声,“不过,你能拿出足够的代价,交换这份知识吗?”
乔治在紧绷的气氛下,暗自攥紧了拳头,坐在椅子上,膝盖绷紧。
“就从你和卡特琳娜的关系开始吧。”
周友生用一种善解人意的口吻说。
“当然,哪怕你不愿意说,我总有办法叫你开口的,只是那时候的你,到底还是不是你自己,我就不知道了。”
唐诘找到凯瑟琳的时候,她正独自坐在花圃中间,瘦弱的胳膊环抱着膝盖,没有表情地直视着前方。
“你来了。”
她听到脚步声落在身侧,仰起头向上望去,纯粹的双眼容不下任何杂质,直白得亲昵,却又不带半分感情,仿佛只是单纯好奇般问。
“怎么找到我的?”
“雾气的薄弱点。”
唐诘在她身侧坐下,顺着她的视线向前方望去,只能看见时而闪现过橘黄色的火光,断断续续地,从不远处雾气遮蔽着的地方映入他们眼中。
“我听人说,迷雾具备危险性,既然如此,倘若你还活着,就一定不会在有雾气的地方。”
迷雾的本质是不稳定的空间魔力的具象化,随时都可能转变方向和转移位置。
想要抵抗迷雾的侵蚀,需要用稳定的空间魔力构建屏障,将能够伤害到人体的雾气过滤掉。
“那如果找不到我呢?”
凯瑟琳随手将身边一株垂着露珠的水仙攀折了下来,指节一点点握紧,拇指在细长洁白的花瓣上挤压揉捏,透明的汁液在手指上留下蜿蜒的痕迹,花朵好似折断了脖颈的头颅,在指缝间将垂未垂。
她笑了起来,将枯萎的花枝彻底捏碎,翻转手掌抛弃,盯着自己溢满汁液的手指瞧了一眼,浑不在意地放到唇边,将汁水舔舐着,慢悠悠地吞咽进喉咙里,填饱总是叫嚣着饥饿的肠胃。
“如果你找遍了这花圃里所有可以住人的地方,还是找不到我呢?”
“如果你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在已经知道不可能找到情况下,你还会徒劳地找下去吗?”
“会的,”唐诘安慰道,“我会继续找下去的。”
哪怕是肉眼可见的徒劳,他也会坚持下去,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也有足够的理由去找。
“骗人。”
凯瑟琳却毫不留情,将空洞的安慰背后隐藏的情绪给揭开,尖锐直白到让人生生感到刺痛。
“到了那地步,你想找的根本就不是我,而只是你自己的执念,我的存在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唐诘不说话了。
许久后,他才缓缓地说。
“对不起。”
可他所道歉的对象却始终保持着可怕的平静,唐诘不知道对方现在到底猜到了多少,又到底打算做什么,在这死寂一片的雾岛上,哪怕他们再次相遇,也毫无用处。
哪怕他真的是赫德,但是他却完全做不到对方能做到的事。
无论是用魔力将凯瑟琳像是曾经的乔治一样包裹起来带出雾岛,还是将凯瑟琳脑海里已经删除的记忆还原,他一件都做不到。
他最怕自己一味想要强求,却在实际操作中,将凯瑟琳整个人都给粉碎掉,只能重新缝合修补,到最后,无论外表如何相似,却再也变不回原本的模样了。
最好不过就此止步。
“对不起。”
“道歉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凯瑟琳叹了口气,“更何况,我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是该让你道歉的事。”
“哪怕你一句话也没提过,但我还是能猜到,以前的我,大概算不上大众意义上的好人吧。”
凯瑟琳抱膝望着前方,目光似乎有些空茫,漫无目的地在雾气里寻找着,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一个骗子可能是好人,一个小偷可能是好人,一个杀人犯也可能是好人,但一个既杀人又放火,既欺骗又偷盗的人,却绝不可能是好人了。”
她说完却笑了,笑得天真烂漫,眼睫扑闪着垂下,遮住含混不清的神色。
“可我不会后悔,毕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吗?”
凯瑟琳撑着脑袋,偏着头向唐诘瞧去,嗓音温柔又清新。
“你呢?”她目光朦胧,像是半梦半醒之间,梦呓道,“你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唐诘垂下头,十指交叉合拢,僵持片刻后,才回答道。
“也许吧。”
赫德的记忆体告诉他会后悔,会因为愧疚而后悔到无法前进,他却觉得,这一切从现在,不,从更早之前,在他离开高塔和龙岛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他总是在受折磨,但更多的,却是自我折磨,倘若不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他就无法确定,自己现在,是否还是自己。
“是吗?”凯瑟琳似乎听明白了,怜悯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那可真是太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