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 星河烂漫。
船舱里的灯都熄了,在伊芙表示自己需要一定独处的时间思考后,蒙德带着他回到甲板上。
对方要带着夜行性的学生去塔楼守夜, 趁着换班间隔的准备时间,两人短暂地进行了一次交谈,仿佛先前的争端从未存在过。
这本该是个再安全不过的话题,但不知为何,谈话的内容逐渐滑向这世界的船只发展史, 不可避免地将炼金学派在其中的作用牵扯了进来。
“复兴纪的时候, 我们会伪装成海盗船,混在赫拉克勒王国的民间船队里,也丝毫不会突兀。”
蒙德解释道。
“但自从进入工业纪,商船、游船逐年增多,我们也只能伪装成商船或游船。
在遇上海洋兽人的时候,还需要综合实际情况考虑,是伪装成赫拉克勒的军船, 还是伪装成海兽。”
“海底王国的兽人说是名义上归属于国家,但活动范围却分散在各个大洋里。
他们至今保留着游猎的习俗, 无论是人类还是魔兽,全在他们的狩猎范围内。
如果是通过歌声引诱游人的海妖,一经发现,赫拉克勒的军队就会派人剿灭, 但这时候他们通常早就跑了。
我们和赫拉克勒合作,得到了部分执法权力。
在遇到海妖的时候,可以直接杀死对方, 赫拉克勒负责两个王国之间的交涉。”
维德号归属于伊芙,伊芙则代表着炼金学派和泰纳尔家族。
泰纳尔家族隶属于赫拉克勒王国, 炼金学派虽然不在王国管辖范围内,但是却常年维持着合作关系。
故此,维德号居然算得上是半个军船了。
唐诘想通其中关联后,不由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问:
“你们不会从来都没用过炼金学派的身份吧?”
蒙德沉吟后,回答道:“用过。”
唐诘双眼一亮,认为能够听到赫拉克勒帝国崩塌时期,炼金学派强行扶持新王室上位的过程。
考虑到此事中炼金学派的作用流传甚广,他们自然也不可能留有余地去伪装身份,同时,帝国纪末期拉开了复兴思潮的序幕,也许正和研究出高火力的海船有关。
但很遗憾,蒙德直到最后也只是含蓄地表示:
“在我们想要让别人不知道我们归属于谁的时候,就会用炼金学派的旗帜。”
兴奋的情绪骤然打破,唐诘呆在原地,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是他的听力出现问题了吗?好像听见了很曲折的答案?
“众所周知,炼金学派的成员通常不会以炼金学派的身份出现。”
蒙德清咳了两声,口吻委婉。
“我们稍微修改下标识,将船型伪装成民船、军船或海盗船的配置,哪怕有所怀疑,也会认为是其他组织冒名顶替。”
“而且,除了核心成员,还有内部成员、外部成员以及学者的亲属。”
蒙德微笑道。
“他们想要用学派的身份行动,我们总不能拦着吧?”
你们的内部结构这么复杂,平时行动的时候难道不会误伤吗?
唐诘无言地盯了他一阵,才慢半拍想起,当初在高塔里,珀西瓦尔和下属直接通过精神魔法联络,显然是不存在误伤风险的。
两人分开后,他独自回到宿舍,月光渗进透明的玻璃窗,在木质地板上清泉般流泻。
纳撒尼尔倚靠着窗户抱膝独坐,侧头盯着塔楼附近飞旋的信号灯,水红色的短碎发在光影中呈现出绒毛般柔软的质感。
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他仿佛受惊般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看向门的方向,杏仁般滚圆的瞳孔眨也不眨地望来。
唐诘还没关上门,就见纳撒尼尔扶着墙站起身,却又一下子跌了回去,险些摔在地上。
他反手将门合上,叹了口气走过去,半跪在地上,手按在对方小腿上,注入魔力将痉挛的肌肉逐个连接打通,再站起身,拍了拍手。
“好了,你可以站直活动一下关节,看看还又哪里不适。”
纳撒尼尔却盯着他的手,慢慢靠窗站起身,轻轻垂下眼睫,脚后跟慢慢贴在墙边,像是不愿意再和他有任何接触。
房间内只有两人沉默的呼吸声,直到纳撒尼尔突兀而不合时宜地问到:
“蒙德先生有为难你吗?”
这原本是句再正常不过的关心,可一想到如今僵持的氛围,便像是杂技演员将手肘关节一百八十度转向身后般,在惊奇之余,又透着荒诞怪异的别扭感。
唐诘张了张嘴,一时却没能说话,他也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
明明面对利益关系的合作对象时,他还能游刃有余、言谈自如。
但是,每当面对先一步对他表现出善意的对象时,他却像是只失了声的鸭子,上下嘴皮一个劲儿打颤,喉咙里的声带嗡嗡直响,却全堵在了咽下,还未付诸于口,便全吞了下去。
纳撒尼尔见状,反倒上前一步,牵起他的手,点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要交流的意思?
唐诘不知道对方是打算和好,还是要和他吵架,精神系的想法太难琢磨了。
他对视两秒后,断裂的神经从耳背后犹如蜈蚣般凸起,沿着脖颈的肩膀,在皮肤下窜动到左手指尖,动作略微一顿,蜻蜓点水般在纳撒尼尔的前额掠过。
——只用听觉神经的话,那么,纳撒尼尔就不可能绕开他的防御墙,读取到他的想法了。
一系列动作做完,唐诘立刻向后退拉开距离,避免过近的距离让对方感到不适,却听纳撒尼尔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对不起。”
鞋尖在地板上划过的刺耳摩擦,和纳撒尼尔低落的口吻重叠在一起,唐诘一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像是愣住了般,呆呆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要道歉?
哪怕要道歉,该说这话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视野如同磨砂玻璃般模糊不清,声音、色彩、动作,在凝滞般的压抑中,他像是和感觉器官断开了联系,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我想,你应该是不太习惯和人近距离接触的性格,我之前似乎给你造成了困扰……对不起。”
唐诘沉默许久,才回答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已经习惯了放弃,相比更重要的目标,自身的情感便无关紧要。
把自身看作达成目标所需的工具,将所有的干扰全部摒弃。
这在绝大数人眼中兴许是不正常的,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哪怕记忆中,正常的人际交往方式像是书本一样可以任由他翻阅,但在如今的他眼中,却只像是实验室里的对照组,让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怪物一样丑陋的面容。
他该做什么?
他总感觉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是错误的。
他只能在所有错误的选项中,寻找唯一正确的道路。
唐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实的人,还是人为制造的人偶,是一段数据填充的记忆,是从未有过存在痕迹的幽灵……是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快点结束吧。
无论终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无论道路上到底预先设置好了多少陷阱,这都无所谓。
他不再关心真相,如此,就算它再难堪,也无法伤害到他。
澄明的月光下,纳撒尼尔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瞳孔像是透明的镜片,金色的流光如湖水般无声起伏。
“我可以帮助你。”
“你想要探索的遗迹,你想要获得的知识,你想要达成的愿望。”
“我可以帮你铲除你的敌人,替你去打通需要的关系。
你能留下来吗?”
他说完后微笑起来,抬手指着额角,如同提出一个正当且合理的要求般,心平气和地问:
“至少,将联络器留下应该可以吧?
我想这应该在你的心理底线之上。
我平时也不会打扰你,应该不会让你产生困扰?”
他在说什么?
唐诘一时间甚至无法理解纳撒尼尔的话语,声音传入脑海,却像是接触不良的老旧收音机,只听见了呲呲的响声。
将含有魔力的神经细胞植入他人身体,确实并没有踩到他的防御线。
在最初,钢笔就是个攻击手段,将物体穿刺、破坏,纯粹的攻击手段。
“你确认你现在状态正常吗?”
唐诘攥紧了气得发抖的拳头,右脚向后挪开半步,后背抵在了床柱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
“将别人的魔力放置在自己的身体里的危险,炼金学派里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他人的魔力随时能贯穿你的颅骨、破坏你的脑组织、让你再也无法思考,甚至直接脑死亡。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
他骤然收声。
是了,也许这对于精神系巫师是件轻松平常的事,读心或是故意摧毁他人的精神,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尤其纳撒尼尔,他无法与人用正常的沟通,那么,在他的眼里,也许这才是正常的“谈话方式”。
但是唐诘不愿意去理解。
他不愿意彻底融入这个世界,他不愿意在真正意义上,彻底变成和其他人没有区别的疯子,哪怕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疯了。
自己是正常的。
他希望自己是正常的,并且将一直、一直正常下去。
“炼金学派是层级结构。”
纳撒尼尔突兀地说。
唐诘的情绪被打断,怀疑地审视对方。
他疑心他在这时提起炼金学派的消息,是想要通过自己想要的情报引他上钩,方便和他进行条件交换。
“学派将精神系按照光明神的化身,分成了三类。”
“光系对应菲尼克斯,火系对应赫菲斯。”
纳撒尼尔近乎标志性的灿金色魔力从双眸里迅速淡去,清澈得接近于水色的薄绿清晰如镜面般,将他的身影倒映其中,每个细节都一般无二。
“我的魔力性质近似阿尔忒,能将其他人的魔力反射或折射出去。”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魔力供应者。”
纳撒尼尔仿佛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般,平稳得没有丝毫停顿。
“炼金学派向来能者居上,只要你愿意,所有比我更高一级的保密资料都会直接向你敞开,你想知道的事情都会直接获得答案。
我希望得到你的魔力,想要学习你的施法方式。
你愿意成为我的导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