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解释。”
纳撒尼尔仿佛没听明白般,躺在地板上,仰起头, 语气平直地问他。
唐诘第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这由两个单词组成的短语,是个问句。
对方没用赫拉克勒王国统一的语言,而是使用了不知道混杂了哪个地区的方言词汇,词根基本没变, 但后缀加上, 发音就跟着变了。
倘若不是他说的单词,乍一听,和古菲尼斯语的结构有些相似,而唐诘曾经跟凯瑟琳和阿纳托利分别学过这种语言,还真分辨不出来对方到底说的什么。
但会辨认现成的单词,不代表他能用古代语言和人交谈,那些复杂的发音说出来, 能直接让他舌头打结,说出的话也会变得含混不清, 成为无法辨认的无意义音节。
唐诘思考着该怎么办。
他上下打量还躺在地上,似乎满脸茫然的年轻水手,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将对方拉起身, 牵到对方的床铺上坐下。
这一过程期间,纳撒尼尔依旧只是像是什么也没意识到般,眼神一直放空, 直到在床单上坐稳后,才慢慢聚焦到他身上。
他的头发很蓬松, 质地柔软,发色像萱草,是一种湖水晕染开般的浅红,金琥珀色的圆眸缓慢地望来,隐约有点乖巧。
唐诘良心一痛,迟疑了两秒,心想自己之前直接将对方绑进房间的手段,是否太过粗暴了。
只是错觉般的愧疚很快便散去,总不能两个人一直伫在门内外相顾无言,或是放任对方去找其他人吧?那他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可现在依旧僵持着,他们甚至没法正常沟通。
他盯着纳撒尼尔,纳撒尼尔也盯着他,顿了许久,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他的额头。
好在,肢体语言是共通的,唐诘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用精神系魔法交流?”
纳撒尼尔这回就彻底没说话了。
但是,唐诘不认为任由纳撒尼尔使用精神系魔法,以达成沟通的目的是个安全的选择。
两日前,伊芙剖析带来的战栗感,至今还在心底挥之不去。
直到现在,唐诘仍然无法确认,对方所使用的,究竟是巫师独有的法术,还是一门经验性的、人人可学的技术。
她的举止像是在观察他的神态和肢体动作,凭借语言刺激他的情绪,得出正反两种答案后,挨个将猜测中的错误排除,逐渐接近真实的可能性。
前者属于冷读术,后者属于演绎法。
关键在于,她观察的过程太熟练,就像已经进行了无数遍的基本练习,只要给她一个线头,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整个毛线团拆开。
唐诘连她是否消耗了魔力都无法确定,当时对方双眼中隐约流动的魔力波动,也不知道,到底是思维活跃程度的体现,还是魔法使用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外显。
精神系具有隐匿性。
回想到这句话,唐诘不由揉了揉眉心,向后退开,暂时没去管还等待着他回应的纳撒尼尔,走到阳台前,将窗户打开。
该怎样做?
唐诘倚靠在窗边,转过身,审视般冷静的视线在纳撒尼尔身上落下,缓缓地,定格在对方光滑的额头上。
放任他对自己使用精神系魔法也许是个试探的机会,但是,为了防止对方探测到他不愿意暴露的情报,果然,还是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好。
唐诘走向纳撒尼尔,俯身凑近后,单手撑在对方肩上,双眼对视着,问到:
“我一会儿用空间系的方法建立连接,你把思维的防御机制打开,可以吗?”
纳撒尼尔只望着他,像是困惑,又像是同意般,眨了两下眼睛。
“算了。”唐诘扶额,“我直接开进去也行。”
最多也只是有点刺痛感而已……对巫师来说,这应该不算什么吧?
只是没想到,自己曾经分明那样忌惮奥利维亚的读心能力,现在却要用同样的能力去读取别人的想法。
唐诘不禁自嘲般想着。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的情况和当初可不一样。
假如他不使用读取能力,那两人就始终无法正常沟通,或者说,哪怕对方单方面地“剖析”自己,他也无法得知。
必须得有防备的手段才行。
伊芙和蒙德都看不出任何破绽,他们已经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那么,学徒呢?
无论对方的实力有多强悍,只要经验不足,在衔接的过程就会存在破绽,有破绽,他就能借此设计防御和攻击的手段。
唐诘从不缺乏耐心。
他平静地凝视着对方,瞳孔深处好似流淌过暗蓝的碎光。
额角的神经凸起蠕动着,如爬行般,从左侧颅骨往下隐没于太阳穴,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悉索声,耳道中钻出一只约四五厘米长的蓝色线虫。
唐诘摊开手掌,将脱落离开身体的线虫接住,见纳撒尼尔仍然没有反应,便只当他默认了,抬手捏住尾端放到对方额头上。
线虫口腔分泌出腐蚀性的毒液,在前额啃食出个可供通行的伤口出来,自个儿爬进去后,伤痕便像是缝合般,皮肤蠕动着闭上了。
“真神奇。”
清澈明快的少年音直接在脑内响起,他们二人都松了口气。
“还好吧,这能力我也是头一次用。”
唐诘栽回了床上,揉了揉眉心,随口答复后,再提起先前的问题。
“对了,你说‘兽人比海兽’更危险,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完全不必担心啦,学姐会处理好的。”
纳撒尼尔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的动作缓慢转动,唐诘注意到他的视线,原本打算捶肩的动作兀自一顿,双手放在膝盖上,向前倾身,困惑地问: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虫,蓝色的。”纳撒尼尔眨了眨眼,似乎很好奇般,盯着他的额头,问到,“我从没见过能做到和精神系同样程度的空间系呢。”
他顿了一下,似乎很是腼腆地轻轻弯着嘴角微笑起来:“那是你的种族吗?分裂自我、连接其他个体?”
“不,那只是一部分能力,很小的一部分。”
唐诘扯了扯嘴角,对暴露自己能力的本质一事,感到轻微的不悦。
真要说的话,对这项能力最为熟练的,显然还是奥利维亚和阿纳托利。
他们能够直接将毒液雾化,让敌人吸入口鼻,精准地控制毒性的轻重程度,达成自己想要的效果。
但他现在却做不到,不,应该说,他对毒性的感知还不够熟练。
如果直接将毒液雾化,很可能直接把目标的大脑破坏掉,别说沟通了,对方甚至连正常的思维能力都会失去。
“听上去有点像是针对精神系的特攻。”纳撒尼尔唔了一声,“大脑废掉的话,我们就什么也做不到了。”
唐诘没想到对方居然主动提起他想知道的话题,不由一愣。
“精神系的弱点又不是秘密,基本每个人都知道吧,”
纳撒尼尔谈起自身的魔力相性时,也依旧是一副浑然不放在心上般的轻松态度。
“精神系的弱点就是精神,失去了精神,我们就像是剪掉了蟹钳、剥掉了蟹壳的螃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能力,哪怕是普通人,都能对我们为所欲为。”
他说完后叹了口气。
“我们一直是很脆弱的种族来着,如果不群居的话,完全活不下去。”
——精神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只有技术最高超最娴熟的工人才能操纵它,一旦其中任何零件损坏,就将彻底报废,失去一切作用。
感知到纳撒尼尔尚未言明的情绪波动,唐诘抬头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将这句话在脑海中斟酌一遍,不由也感到有些沉重。
“自然系的再生能力可以保证个体的存活,空间系的连接能力可以将损坏的身体修理复原,可精神系却完全做不到吗?”
“实际上,学派内部是存在‘精神修复师’这一职业的。”
面对他的问题,纳撒尼尔却只能报之苦笑.
“这甚至算得上是个热门的专业,但是,毕业后真正能发展出客户的却少之又少,更多人受伤后甚至宁愿去尝试空间系巫师发明的药剂,也不愿意用正规有效的方法治疗。”
唐诘听完后,也反应过来问题所在。
“精神修复……这是意味着,病人要把自己的精神完全向医生敞开吗?”
纳撒尼尔沉默了两秒,才轻声回答道:“是的。”
没有哪一个精神系敢彻底把自己的精神完全对外人敞开,擅长隐藏秘密和挖掘别人秘密的人,最害怕的却是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
这不是很荒唐吗?
思维相通的连接,让唐诘轻而易举地读取到对方近乎呢喃般的自言自语,不由产生了自我怀疑,向对方道歉。
“我……”他顿了一下,感到有些难以启齿,“刚才直接入侵你的大脑,还是太冒犯了,十分抱歉。”
尊重他人很重要。
从小到大,父母长辈教导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他却早就把道德伦理忘了个干净,反而为了眼前一时的小利,就不顾对方意见,私自采取了行动。
唐诘羞愧不已,屈起腿坐在床上,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捂住了自己的脸,陷入许久未有过的窘迫之中。
“这倒没关系。”
纳撒尼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旭日般灿金色的眼睛。
明度过高的金色,原本是耀眼到能让人感到双目刺痛的色彩,可出现在纳撒尼尔尚未褪去稚气的脸上,通透清澈得像是日光下反射光芒的湖水,随着清风漾开柔和的涟漪。
“我已经习惯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况且,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沟通方式比语言更好吗?
没有误会、没有隐瞒、没有欺骗。
真实的我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彼此面前。
这不正是所有人所追求的,更高效的谈话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