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康康也在给关律师夹菜。几年未见,关大律师脸颊瘦了,显出了老相,闲云野鹤的拍鸟大师神清气爽的,反而年轻了几岁。康康为关律师感到不值,忍不住问:“您先生还是天天在外面拍鸟吗?”
“哎,这几年步步难行,他也很少出门了,没事就在公园遛弯儿。”
“那不是老头子的退休生活吗?”
“哈哈,要不呢,我们俩可是老头老太太了。”
“您看起来还很年轻。”
“年轻个啥,我准备退休了,跟着他爬山游湖,过点省心的日子。”
“哎!”康康没藏住不认同的表情。
丘平道:“您现在退休还早着吧。”
她嘴唇翘起,“我想通了,人最重要就是生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胜利。”
拍鸟大师赶紧应和:“可不吗?我老早就想通了、想通了。宏图大志,不如一瓢清水。”
“人可不能靠清水活着,“丘平半开玩笑道:“您二位是财务自由,不用奋斗了。”
“我们在申请西班牙移民,要通过了,以后就去那儿养老,”关律师拿起烟,又放下,“我宣布戒烟!剩下的时间保持身体健康,好好过日子。”
拍鸟大师抚摸她的手:“早就该戒了、戒了。”
饭局的气氛落入低谷。
这种时候,丘平责无旁贷,他站起来祝酒道:“在这特殊时期,大家能聚一起不容易,招呼不周的话,大家言语哈,甭跟我们客气。大家都是好朋友,能喝的喝,戒烟戒酒戒糖的,咱有茶水矿泉水,大家怎么舒服怎么来。”
大家都喝了,在一片酒足饭饱的懒洋洋中,小武突然开口说:“您……您是律师,您说有病不上报,是不是犯了法?”
丘平和雷狗差点把啤酒喷出来!小武浑然不觉,逼问道:“犯不犯法,要不要吃牢饭?”
圣母院和村里人脸现惊慌,一直不说话的宗先生,粗鲁地把碟子放在小武跟前,嚅嚅道:“吃饭不谈时事。”
关律师好整以暇道:“聊聊也没啥。按照防疫法,是可以被起诉的,如果影响巨大,不排除会担负刑事责任。”
康康不安道:“这没道理,又不是故意伤人。现在但凡有个疑似的、或者跟确诊有交集的,整个地儿都被封掉,谁都不愿无端端被关家里啊。”
“你说对了!”关律师提高声调,“话分几头,防疫法也有边界的,滥用封控,本身也是违法。所以你们看,封控啥时候落在纸面上,都是一个电话打来,叫你不准开你就不能开。”
雷狗太理解其中的道道,半是疑惑半是无奈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不管吗?那也不行。”
“谁说不行,”关律师笑了起来。她的脸有了神采,熟练地摸出一根烟,放进嘴里。这才想起起居室不让抽烟。却见火光一亮,原来是雷狗拿起打火机,给她点烟。
关律师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缓缓道:“法律是用来保护平民百姓,不是用来折磨人。受到无理的对待,你得抗争啊!不要让那些人对你为所欲为,法律是你的武器。”
席上又静了下来。这回不是低谷,空气里回荡着各个铿锵的词儿,抗争、武器,这些词儿多久没出现在大家的脑子里?
拍鸟大师尴尬道:“不是说戒了吗,灭了吧,味儿太大。”
关律师斜睨丈夫,本想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但到中途软了下来,她把烟灰弹在碗里,笑道:“你管不着。”
康康心情愉悦,立即给关律师拿来纸杯当烟灰缸。
丘平和雷狗在温泉里泡着,四肢百骸软了下来,一天的疲累得到了释放。丘平出神地看着水里虚浮的脚趾,好一阵子才开口道:“关律师……你说我们能不能让她来帮忙?”
“帮忙我们隐瞒疫情吗?”
丘平自嘲地笑道:“傻逼对吗。我是想找关律师商量,怎样才能用法律保护我们,万一出了事……”
“出了事就完蛋。”
“哎。”
两人都不再说话。丘平靠着雷狗,看着脚趾在水里划出流动的漩涡,随即又去撩拨雷狗的脚。“你老实点,”雷狗一边笑,一边把丘平拥在怀里。丘平亲向雷狗的脖子,线条硬朗的脖颈,皮肤却溜溜滑,丘平很有冲动在上面咬个口,添吸里面流出的液体。这吻变得凶狠,雷狗轻轻推了推他。
丘平直起身,低沉着声音说:“上回在这儿,我们还没做完。”
雷狗宠溺道:“好,我们回房间。”
房门关上,丘平把宽松的长袖脱掉,亲雷狗的嘴。雷狗迎接着他,他那么爱他的任性肆意,即使是出界的、招乱子的……他任由丘平在他身上抚莫,脱下他所有的衣物,幸福的感觉油然而起,直到丘平道:“今晚你听我的,我要在上面!”
雷狗笑道:“不。”
“没问你意见。”
丘平又缠了上来,一边亲,一边动作熟练地逗引他,雷狗感到他要动真格了,又拒绝道:“不行,我不习惯。”
“你没问过我以前跟嘎乐怎么做,想不想知道?”
“在床上不要提他。”
丘平笑得恶劣,“我现在就是他的样子,别不承认,你跟我做的时候半点没想起他?”雷狗要抗议,却被丘平按住嘴巴。“嘎乐也喜欢在上面,我无所谓,爷我随和得很,可以配合你们。但现在我在嘎子的身体里,我也没办法,您忍忍吧。”
这人可真无赖!雷狗把丘平推在床上,欺上身道:“你那么想我把你当成嘎乐?即使你是嘎乐,没差别。”雷狗眼里是明晃晃的玉望,一手按着丘平的手臂,一手抱住他的腰,丘平抬起肩膀挣脱他,下一秒又被制住了。
“欺负残疾人。”
“你是嘎乐,嘎乐不认怂。”
“你可真了解他,”丘平有点吃醋,“你让让我不行吗?”
雷狗觉得他可爱,笑道:“你告诉我一个理由,我看行不行。”
丘平想了想,“我爱你。”
雷狗摸着他的脸,手劲却没有放松:“我也爱你。”
雷狗拓掉他的长裤,在他躯体上蛇形,丘平全身都使不上劲了,不甘地在心里说:嘎乐你争气点,不能被雷狗一摸就服了吧……可不管他怎样让自己分心、气愤,没一会儿他就成了随和好说话的樊丘平,怎么都无所谓,只要快乐就行。
第二天,康康忧心仲仲地找上雷狗,小声说:“聋婆发烧了。”
他们去看望老妇人,只见她直直仰躺在床上,干瘪的嘴唇赫赫呼气。雷狗给她量了体温,38度7,介于高烧的边缘。聋婆病了,声量反而出奇大,说:“不要过来,传给你。”
雷狗在她耳边说:“不会传给我,我给你做测试。”聋婆没太听明白,但她拒绝了,雷狗依了她,只是叮嘱她吃退烧药。
走出房门时,康康叹道:“怎么办,我看聋婆十之八酒得了,我们是不是都做一遍试纸?客人做不做?”
“她今年72了。”
“是啊,我们做不做试纸?”
雷狗考虑的不是这个,“72岁属于高危人群,很容易发展成肺炎。”
“送她去澡堂吧,那里有医护。”
“嗯。”
几个月以来,圣母院奇迹般零病例,没想到第一个倒下的是聋婆。雷狗不能淡定了,跟丘平戴上两层口罩和手套,把聋婆带到水为财里。
小武紧张得不得了,拉住雷狗和丘平道:“婆婆这年纪病死率最高!”
丘平:“说啥不吉利的话。”
“嘎子哥,这时候就不能迷信了,得实事求是。”
从小武口里听到“不能迷信”还挺新鲜,丘平安慰他们说:“婆婆身体硬朗,没事的。”可这话没起多大作用,口罩上的眼睛笼着阴霾,没人搭话。丘平道:“这儿消毒味儿太冲,我去外头呼吸新鲜空气。”
澡堂外,丘平脱下口罩,感到恐慌,又把口罩戴上。“自治”期以来,他第一次来澡堂,一踏进门内,即使一个病人都没见到,疾病的险恶气息依然扑面而来。澡堂本来是日式寂侘风装修,现在看起来像灵堂。
听护士说,二楼三楼几乎住满了,发展成肺炎的占了三分一,大部分都在好转。但也有没在好转的吧……甚至可能在恶化。丘平打了个寒颤,第一次想到,这些人可能会死。
老朱来了,脚步匆匆,粗鲁地问丘平:“那老娘儿们确诊了吗?”
丘平想都不想,道:“我们得把她送医院。婆婆70多了,万一情况恶化,再延误了治疗。”
“咳,比她高寿的有的是,陈家老太爷,86了,昨儿刚从这门口走出去,啥事没有。”
“人跟人不一样,婆婆烧了一整天,吃了退烧药不管用。”
老朱凑近他,放低了声音,“发烧三天抗不过去,我们会叫救护车,这里有医护盯着,你怕个啥。”
“不是,村医务室和小诊所那些中不中西不西的医生,能跟大医院比吗?”
老朱皱了眉,“咋啦,城里人看不上我们村,回市里去!”
丘平不说话。老朱瞪了他一眼,一边走进澡堂一边说,“村有村的规矩,圣母院的人一样得遵守。”
丘平气极了,过了这么些年,老朱还拿“城里人”挤兑他。
跟雷狗一商量,他们决定给嘎乐打电话,听取他的意见。嘎乐深思熟虑后说,要是吃药不能退烧,怎么都必须送医院,观察到傍晚,再做决策。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大家都在煎熬中。老朱坚决不赞成送院,吩咐医护给她打吊针,护士疲惫地在她手腕上找静脉,也是见了鬼了,插了几次都没找准。雷狗看不下去,不管老朱反对,坚持要把她送去县三甲医院。
老朱反对道:“一有病例,咱村就会被封!我们费了多大劲保持零记录,因为你们圣母院,啥都完了。”
丘平冷冷道:“早就没几个人进村了,封不封有啥区别?外面一半以上的公司都停摆了,学校也不让去了,守着个‘零记录’等上面给你颁勋章呢。”
老朱没法反驳,挑眉道:“这事不是老朱想这么干,是经过大伙儿决议的。这么着吧,老乡都去我店里,按照老规矩,奶粉罐投票。”
雷狗真真被激怒了,“投个几把!婆婆去不去医院跟你们没关系。”
老朱脸色一变,雷狗可从没跟村人当面急眼过。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在场的村民赶紧和稀泥,有劝说雷狗冷静的,有说去找吴大夫把脉的,有说以和为大、村民团结最重要。
雷狗不善言辞,索性不说话。丘平不管众目睽睽,拉住雷狗的手道:“甭理他们怎样说,送不送院我们说了算,走吧!”
他们走出澡堂,随便找个石墩子一坐,一把摘下了口罩。丘平见雷狗脸颊发红,这回是动了真怒。伸食指轻轻点他的脸:“跟老朱这种人生气,傻不傻。”
雷狗想让自己的表情松弛,结果反而像个忧愁的小孩。丘平笑了起来,从身后抱着他:“安啦,会好的。”
“还是守不住吗?”
“你说村子,还是圣母院?哎,全世界都沦陷了,我们在跟潮涌搏斗,有何意义呢。你说,等那些防疫人员来到‘水为财’,看到我们村自己搞的全套隔离医疗系统,会不会傻眼?”
雷狗无心思考,摇摇头。
“必须惊掉下巴啊,我们给方舱和防疫省掉多大的资源。”
雷狗闷闷道:“不罚我们算走运。”
小武靠在门框上,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人进进出出,没人看他一眼,甚至雷狗丘平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雷狗的表情放松了些,丘平跟他连体婴似的,嘴唇几乎贴在他脸上,或许他是真亲上去了?雷狗没有避开,两人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小武移走目光,厌烦极了。
完蛋了,他听到肩上的小人说。“澡堂还是没保住,”小人又说,“你又要回去当家里蹲啦。”
小武怒道:“我不想听你说话。”
小人忧愁地叹口气:“可你能回家吗?等会儿大白来到这里,问,谁是负责人?武宝玉!武宝玉是这儿经理!”
小武脸色刷白,“跟我没关系,是他们说要用澡堂收留病人。”
“妨碍传染病防治罪,最高判七年呢。”
小武的腿虚弱无力,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