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安塞塔幼时, 只是贫民窟里朝不保夕,惶惶终日的流浪儿。

  彼时他身体中的血族血脉还未觉醒,半人类半血族的体质比一般人还要孱弱。

  像廉价的易碎品,也像被污水随意粘合起来的一把尘土。

  生活的变化发生于他十岁那年, 与教皇的那场相遇。

  教皇坐在洁白的马车上, 对他伸出手, 目光淡漠而无情。

  教皇萨拉尔是一名拥有远超常人野心的青年,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孩子那不纯正的血族血脉。

  与此同时,他心里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将这个孩子带回去养大, 推选他成为新的圣子。

  与其让别人选出那么一个不确定因素,不如他自己选一个知根知底又好控制的人。

  不纯正的血族血统让这个孩子可以进入教堂,又不至于被光明阵法烧成灰烬。

  属于人族的那一点血脉让他可以在十字架前祷告,可以进入忏悔室祈求神明宽恕他出生的原罪。

  只是属于血族的血脉,会让他稍微吃点苦头……

  一点疼痛而已, 和成为圣子的巨大荣耀相比,真的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事吧?

  毕竟他也是这么度过来的, 他也曾经觉得自己会憎恨一切。

  可是如今滔天权势加身, 他却只觉得快意以及不满足。

  没有什么比得到权势, 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了。

  这个小孩终有一天也会理解他的。

  萨拉尔朝年幼的安塞塔伸出手, 冰冷的眼神如同闪着寒芒的尖刀。

  “跟我走吗?我带你进入这世上最接近神明的地方。”

  小孩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个青年问完这句话, 就以强硬而不可抗拒的力量牵着他坐进了马车。

  安塞塔知道这将改变他的一生, 但年幼的他无法抗衡,也别无选择。

  *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小孩每天都在幽闭的暗室中醒来,长久的黑暗几乎将他逼疯。

  每天能见到的, 除了将他带来这里的青年,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空无一物的密闭室内, 没有阳光,没有水,没有食物。

  他以为自己会死去,可是没有。

  每当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身体里就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一点点修复他濒死的身躯。

  可这不是救赎,他那段时间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去。

  青年每一次进来,小孩都会哭泣着哀求他,不断重复自己不想要再成为圣子了。

  可是青年只是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无视他的诉求。

  “不够。”

  你还不够绝望,濒死的程度还不足以觉醒血族的血脉。

  你还太过弱小——废物是不配喊疼的,知道了吗?

  然后便转身离开了这间逼仄狭小的密室。

  小孩眼睁睁看着他关上门,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终于,在某个夜晚再次到来时,小孩的眼瞳变红,嘴里慢慢长出了獠牙。

  可这不过是带来了新一轮的折磨。

  教堂愈发排斥他这个血族,光明施加给他的威压不亚于万钧重锤一下下敲断他的血肉筋骨。

  痛感最微弱时,也像千万把钝刀划开皮肤。

  疼痛,重塑,濒死,恢复。

  这个过程像轮回一样不断重复。

  他每一天都在死去,又在下一刻复活。

  教皇看着安塞塔每一天的变化,看着他眼中熟悉的憎恨与日俱增,只觉得惊喜而愉悦。

  “……做得好极了,不愧是我亲自挑选的圣子。”

  你应当变成一把尖锐无比的刀,带着血色的光刺向你的仇人。

  你的仇人会在痛苦中死去,带着释然以及将绝望传承下去的欣喜。

  “不应该只有我经历过这一切,每一个人,都要疯,都得死。”

  你杀死的那个仇人,他不会因为死亡而产生半分痛苦,因为你们都是被疯子养大的疯子。

  春秋轮转许多次,日月交替无数次,安塞塔慢慢也习惯了疼痛。

  教堂外的白鸽日日飞过房顶,直到某一次振翅后,再也没有飞回来过。

  当初在广场撒面包屑的少女也变成少妇,美丽的容颜开始衰老。

  最大的变化,是光明教廷多了一位圣子。

  他温柔沉静的面容使无数人仰慕,清润如潺潺流水的嗓音也促使无数罪徒悔过自新。

  这位新圣子是所有人眼中,形象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没有人会怀疑他对神的忠诚,亦或者在信徒眼中,他早已代替耶稣成为了新的神明。

  公主亦被安塞塔的虔诚感染,成为了一名忠诚的教徒。

  事实上,她与绝大部分人都一样,信仰的不是神明,而是那个不可高攀的圣子。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未来有一天她的信仰会坍塌,甚至消失。

  而那时,她除了向罪恶祈祷,别无他法。

  *

  人们知道安塞塔无比信任自己的骑士洛那德,洛那德亦是他最忠诚的信徒。

  可他们却不知道,曾有那么一天,高贵清冷的圣子在忏悔室与骑士一起背叛了神明。

  那一天骑士听到了比任何仙乐都要动人的声音,看到了高山之雪上的殷红,并在那抹雪色上面留下了更加红艳的色彩。

  嘴唇从山脊落到山腰,雪水融化成潋滟水色。

  细雪中隐约传来轻柔的风声,夹杂着织物落地的声音。

  轻盈洁白的圣袍与地上的尘埃相触时,骑士知道他再也没办法说自己一生不曾犯下过罪了。

  人类生而有爱是原罪,由爱生欲是本罪。

  当你遇见这抹高山雪,就像地狱里垂下了蛛丝,会在一瞬间唤醒你的原罪,诱发出你的本罪。

  尽管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他的爱人不是表面上那样的高山雪,而是一只随时会对他露出獠牙的小蝙蝠。

  他张牙舞爪,好似随时要将你拆吃入腹。

  可当你伸出手去触碰,他却只会在你指尖留下浅浅的咬痕。

  *

  洛那德第一次见到圣子安塞塔,就注意到了他身上混沌的气息。

  他并不厌恶,只是很诧异。

  自诩忠诚于神明的圣殿,居然混进来了一只小蝙蝠。

  洛那德不相信教皇没看出来,但对方放之任之的理由他也懒得去猜。

  说到底,他也不是纯粹的神明信仰者,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位圣子很奇怪,大多数时候都站在庄严肃穆的耶稣像前。

  不祷告,不说话,沉默无言地仰望着高大的雕像。

  安塞塔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信仰上神明,可是他的恨意却总也藏不住。

  洛那德在暗处看着他,某次安塞塔终于开口。

  ——“我主,今天可以让我死去了吗。”

  高大的石像自然无法回应他。

  唯有远处的咏唱传来。

  唱的是,我主慈悲。

  洛那德起初很讨厌他,从不让他接近自己的房间。

  某次意外,他不小心闯进了圣子的房间。

  正欲道歉,却见从来清冷温柔的那个人捂着脑袋蜷缩在地板上。

  身上冷汗淋漓,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意识已经混沌到连有人进入了房间都没察觉到。

  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拍了拍对方。

  “阁下。”

  那一刻,眼前的人骤然惊醒般看向他,眼神中是带着痛色的狠厉。

  像一只终于露出獠牙的小蝙蝠。

  安塞塔抬起手臂想要推开他,却在不小心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顿住了动作。

  洛那德没有动,任由对方将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

  对方的神情变得很茫然,很久之后才抬起了手。

  “出去。”

  “是,阁下。”

  关上门,洛那德靠在门上,垂眸凝视着那片被对方长久触碰的肌肤。

  安塞塔。

  圣子阁下。

  洛那德喃喃重复,又缓缓握紧掌心,想要留住那点温度。

  教廷的圣子安塞塔阁下仍然讨厌神明,但是他的骑士洛那德好像突然有了信仰。

  不是神明,永远也不会是神明。

  祂的信徒太多,洛那德只想要爱那一只小蝙蝠。

  *

  【他是我的瑰宝,我想要珍藏却又不忍心他蒙尘。】

  *

  安塞塔发现和对方的接触能够缓解圣殿带给他的疼痛。

  于是顺理成章的,他在忏悔室引诱了对方。

  安塞塔想过很多糟糕的结局。

  例如对方拒绝,或是向教皇告发他的罪欲。

  这都没什么,教皇还需要他这个圣子,会尽可能保住他。

  可是最糟糕的结果发生了。

  他发现,洛那德爱上了他。

  太荒谬了。

  洛那德明明已经知道他的种族,他的不虔诚,他血脉里生而存在的恶劣。

  有一刻他是慌乱无措的,因为自己注定会死去。

  也是在这一天,下定决心,要早日离开教廷。

  到魔王城召唤恶魔,报复伪作神明的教皇。

  临走前一天,他写了一封信。

  信中谎话连篇,但是结尾那句“期待与你的重逢”却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重逢后会怎么样,被白骑士洛那德杀死,抑或两人陌路不识……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的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可到了那天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洛那德来见他的时机不太凑巧,他就要死了。

  没能杀死魔王做祭品,没能召唤出恶魔报复教廷。

  他被魔王的剑刃刺伤,一身血狼狈逃出魔王城时,又被埋伏在城外的教皇用弓箭射穿了心脏。

  其实他注意到了背后羽箭破风袭来的声音,但他不想躲了。

  甚至还转过身,让羽箭刺入胸膛,扎进心脏。

  血族再强大的修复力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这两次致命的创伤。

  倒在地上时,他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死亡。

  他幼时最渴望得到却求而不得的东西,此时得到了却没有一丝欣喜。

  大概是还想见什么人。

  正想着,他就看见洛那德从密林深处出现,后者满身魔物的鲜血,曾经洁白高贵的形象不复存在。

  洛那德跑到他的身边,等看清他的样子,又仓惶跪倒在他身边,目光如同摇摇欲坠的玻璃。

  满目的惶恐绝望,眼底的希冀一触即碎。

  “你不是教廷的人吗?”

  尽管脸色惨白,但安塞塔直到此时,语气仍然是漫不经心的。

  “要逮捕我这个人叛教徒吗?骑士大人。”

  洛那德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生气,却还是说:“我热爱教廷,也是因为那里有您,这不应该成为我们分开的理由。”

  安塞塔又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白衣与唇瓣。

  洛那德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自己带起一阵风,都会加速安塞塔的死亡。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见你……”

  安塞塔声音无力,又带着悲伤的笑意,手指抚上洛那德的脸。

  “可是你来了,就当我,很想、很想见你吧。”

  原本整个教廷里只剩下洛那德是虔诚光明的,可是此刻,他却变成了堕落的黑骑士,成为了最黑暗最阴霾的存在。

  也许当初他就不应该招惹洛那德,十几年的痛苦都熬过去了,为什么要在最后一段时间拉人入水呢?

  之后意识陷入长久的黑暗,他不知道这一刻眼前这名骑士下了怎样的决心。

  *

  洛那德跪在安塞塔的身边,如同失去了魂魄,一下子变成了了无生气的木偶。

  他一下下亲吻对方苍白的指尖,渴望着得到一点回应。

  什么都没有。

  洛那德垂着头,掌心贴在安塞塔的胸口。

  那里不久前被一把长剑刺穿,有高阶魔物的气息。

  魔力浓郁纯粹……是魔王。

  “你不是说你们是旧情人吗?”

  洛那德叹息了一声,似喜若悲。

  “阁下,您总是骗我,可是我依然……”

  话语骤然顿住,洛那德又低声笑了起来。

  这一刻我不想说爱你,可是我也不想对你说谎。

  我爱你,我一直爱你,我永远爱你。

  心里重复了千千万万遍,但面对安塞塔时,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再往上一点,安塞塔的心脏处插着一只羽箭。

  “光明教廷的徽样。”

  洛那德掌心溢出些许魔力,将羽箭的箭镞扭曲压缩。

  确保不会再次伤到安塞塔后,才从对方的体内取出来。

  “……反正都该死。”

  洛那德的声音如冰寒冷,又带着无穷无尽的悲哀。

  很小他就明白,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在幼时被父母抛弃在密林,被野熊的手掌利爪划破脖颈时他就知道,自己是个不会死的人。

  鲜血染湿了棕熊爪上的皮毛,他的意识却如此清明。

  其实被利爪划破脖颈并不痛,只是对死亡的恐惧让人们将痛觉放大百倍。

  当他沾着一身血迹回去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害怕他、咒骂他,希望他早点死去。

  面对所有人的咒骂,洛那德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恶魔,什么中了不死诅咒的怪物。

  相反,他很清楚,这是创世神给予他最大的恩赐。

  虚无缥缈的神明有什么好信仰的。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要接近神明的存在。

  “当然,您才是我至高无上的主神。”

  洛那德亲吻了安塞塔的眉心,语气温柔至极。

  “现在,我要去杀死那些让您沉眠的罪徒了,晚安,阁下。”

  洛那德虽然已经是人类中极为强大的存在,可说到底也还只是人类,杀不死有着数千年修行的魔王。

  但他也是独得神明偏爱的人,能够不断燃烧理智、延续生命。

  原本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进了魔王城,见到魔王之后却在几句对话之间变得愤怒又好笑。

  洛那德笃定。

  “你爱他。”

  魔王泽尔斯赤红的眼瞳里浮现出的是更深的愤怒与难堪。

  洛那德轻嘲出声,“别不承认,他不会知道了。”

  泽尔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洛那德抚摸着剑柄,深黑的披风上还沾着魔物的血,格外刺鼻。

  “我的阁下永远沉眠在了春天的荒原。”

  古堡的钟声敲响,沉重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泽尔斯高傲的眸光慢慢变得迷茫,又转变为不敢置信。

  “我没有杀他。”

  “是啊。”洛那德捏紧了剑柄,语气嘲讽,“他死在了人类的手中。”

  紧接着,他抽出长剑,挥出光华耀眼的一剑。

  “真是不好意思,你没有杀他,我却不得不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你只是人类。”

  泽尔斯声音很低。

  “只有安塞塔……如果不是被圣光侵蚀透了躯体,他倒有可能杀了我。”

  教廷给予他的不仅是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痛苦,光明的气息也逐渐侵蚀了他的身体。

  安塞塔失去了作为血族的种族优势,他的身体脆弱得可怜,甚至还不如普通的人类。

  洛那德毫不意外。

  “现在当然杀不了你,不过这是圣子阁下心愿里的一项,我自然是要不顾一切完成的。”

  “他的愿望,召唤恶魔吗?”泽尔斯嗤笑一声,“召唤出来的恶魔可不仅仅是帮你实现愿望,它会将你的灵魂当做祭品一起吞食。与其让他在某个不知所谓的恶魔手下魂飞魄散,倒不如……不如死在我的手上。”

  魔王对安塞塔的死亡没有太大触动。

  他的寿命往后,再长不过百年,极短甚至不盈一月,对于魔族来说都短暂的可怜。

  曾经有无数魔族的人类恋人死去。

  那个魔族如果足够愚蠢,足够勇敢,就会妄想着寻找转世的恋人。

  思绪转到现在。

  洛那德抽出了长剑,白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白的弧度。

  “现在,就请魔王陛下,去死吧。”

  *

  泽尔斯其实也没想活着了。

  被洛那德的剑刃刺穿魔王之心时,他如是想到。

  魔龙的寿命几乎与天同齐,每一条龙的死亡都会伴随着魔界的风雨哭嚎。

  但是其他魔族只要推选出了武力更为强大的魔王,就不会太过在意老魔王的死去。

  安塞塔的死去让他忽然明白了生命的苍白。

  他不否认自己的确对这个血族有着不一样的好感……

  好吧,就是爱。

  最开始这个血族带着目的接近他的时候,他只是想把对方当成宠物一样的存在。

  谁知道到了后来,对方展露出的锋芒越来越多,他也愈发在意。

  泽尔斯知道,这个锋芒太甚的血族,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疯劲害死。

  安塞塔想要杀死他召唤恶魔,好吧,真的很倒霉。

  他千万年来第一次心动,居然给了这样一个人。连点花言巧语都不愿意给他,上来就文质彬彬问他,请问能杀死你吗?

  鬼才答应。

  龙不答应。

  一开始他以为这个人是傻子,其实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人是个疯子。

  从小就被当成疯子养大的人很难不变成疯子。

  血族大多没有来生,死去就是沉眠,灵魂似乎也毫无用处。

  可是泽尔斯不愿意这美丽的灵魂在召唤恶魔后,被不知名的恶魔吞食,于是拒绝了他。

  相安无事过了半个多月,这个血族还是没沉住气刺杀了他。

  因为无月夜要到了,那是召唤恶魔的最后期限。

  泽尔斯不承认自己有点难过,他的傲慢不允许他承认这一点。

  他的傲慢让他刺伤了安塞塔,将他赶出了魔王城。

  其实他已经后悔了,他打算再过几天就把安塞塔找回来。

  不是想要杀他吗?

  那就杀吧。

  这个血族真是魔族里最伟大、最用心险恶的阴谋家,只用了半个月,就骗到了魔王的命。

  泽尔斯临死前想。

  洛那德杀不死我,能杀死我的始终只有你。

  安塞塔。

  血族会有转世吗?

  他以前总觉得寻找恋人转世的魔族十分愚蠢,可是他似乎也变成了那种愚蠢的人,亦或者说要更愚蠢一些。

  因为血族没有转世。

  他一直知道。

  *

  洛那德用血画出了法阵,将祭品一一放入其中,布置好法阵。

  他等不到无月夜了。

  杀死泽尔斯的过程中他也在不断被杀,每一次复活看似无恙,实则理智已经在崩盘边缘,再等下去,他怕自己会变成只知道茹毛饮血的野兽。

  禁术上只说无月夜能召唤出最强大的恶魔,成功几率也最大,但是并没有说其他时候就不行。

  念下咒语,黯淡的血迹像吸了光一样开始发亮。

  耳边能听见诡异的风声呜嚎,窗帘也在无风自动,身边却没有感受到风流动的迹象。

  “滴答——”

  “滴——”

  水滴掉落的声音在室内格外明显,伴随着女孩欢快的嬉笑声,像一张大网将四面遮盖的无孔不入。

  光芒大盛。

  一节藕白的手腕从白色光晕里伸出,是温柔的少女声音:“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呀?”

  成功了。

  洛那德淡淡抬眼:“杀死教皇,毁掉现在的教廷。”

  至于人们会不会在废墟上建立新的教廷,重燃信仰之火,就不是他在意的事了。

  “你好贪心,”恶魔笑嘻嘻的声音里不带一点苦恼,“需要支付的代价可是很昂贵的哦。我要在杀死你之后,折磨你的灵魂,让你的灵魂在无尽折磨里变得美味可口,然后……吃掉它。”

  洛那德:“……杀死我之后?”

  “对啊,你怕了吗?我可不允许你反悔。”

  “……没有,不反悔。”

  法阵又亮起光,代表口头合约生效。

  恶魔没见过这么爽快的人,还愣了一下。

  “我会折磨你的灵魂,地狱十八层的苦难都只是寻常,你会在清醒中度过这一切,直到我把你的灵魂吃掉才算解脱。”

  “我知道,女士。别废话了,可以先去完成你的委托吗”

  连续的死而复生让洛那德失去了他的风度。

  西娅:“?”

  洛那德微笑着,心里却在想。

  太好了。

  召唤出来了一只,不太聪明的恶魔。

  *

  恶魔的力量虽然不足以媲美神明,但杀死一个修炼阴毒法术的教皇还是绰绰有余的。

  况且对方在死亡的过程中没有丝毫反抗,完成任务更是轻而易举。

  西娅杀死萨拉尔后准备拿取自己的报酬。

  “女士,委托还没完成。”

  西娅却没了耐心,她清楚阵法的规则。

  只要你为人类做了事,你就可以收取你想要获得的报酬。

  这个法阵本来就是为了方便恶魔合法猎杀人类存在的,自然也是偏颇恶魔。

  尖利的指甲割断了他的血管,西娅哼着歌,等待洛那德的灵魂从躯体里脱离出来。

  这样她就可以带着灵魂回到地狱了。

  等了很久,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

  而洛那德。

  他又活了。

  西娅:“?”

  洛那德礼貌微笑。

  西娅:“???”

  你他妈怎么没死??

  西娅很想这么说,但是淑女的品格让她咽回去了这句话,只是咬牙切齿道:“看来我们的骑士大人还有点保命的小、技、巧、呢。”

  “你杀不死我的。”

  曾有神明入梦,告诉洛那德他是神明的羽毛,神明不陨落,他就永远不死。

  “现在,请恶魔小姐再接受一个委托吧。您帮助我了,我就告诉您怎样杀死我。”

  恶魔头一回被白嫖了一次愿望,气得快要炸了。

  但还是微笑道:“好啊,我无法保证做到,但是可以给你提供一点帮助。”

  “您知道怎么轮回吗?我想要回到过去。”

  西娅这回是真的气笑了,“你这算什么?太贪心了,人类。”

  “您一定有办法的,对吗?”洛那德撕破脸皮后就开始强硬起来,“您刚才答应过我的,不是吗?”

  “是,我知道办法,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你也做不到。”

  “轮回需要神明的羽毛在无月夜被烈火灼烧——你知道神明的羽毛是什么吗?它永远也不会烧焦,永远纯白。”

  意料之外的惊喜呢。

  洛那德垂下眼,极轻地笑了一下。

  “好了,我为你提供帮助了,告诉我怎么杀死你。”

  西娅略带急切。

  完成不了这个委托,她甚至无法抽身离开这个位面。

  早知道不来这个该死的、甚至不在无月夜召唤她的人类这里了。

  可是她的KPI不够,该死,还是得工作。

  洛那德报以微笑:“杀死我的话,找到一个能烧焦我的火种就行了。”

  西娅:“……?”

  什么东西。

  我他妈是不是被耍了。

  *

  洛那德放出“骑士叛逃,杀死圣子”的消息。

  一个叛逃的骑士,总比一个叛逃的圣子要好。

  谣言越传越广,范围越来越多,最后公认的版本已经快变成了教皇的赞美诗集。

  真可怜,那些人不知道,他们崇敬的教皇已经死了。

  接下来,为了达成时间回溯的前提,洛那德需要一个火刑架。

  人民对叛神者的恨意就是最容易利用的利器。

  他们“帮”他搭建了一个火刑架,甚至在他暗中的推波助澜下,极为合心意地将“烧死”他的日期定在了无月夜那天。

  烈火焚烧了他的身躯,他意识变得模糊,却不是死亡,而是要迎来他的新生。

  恶魔站在房屋的阴影下,满脸愕然地看着他。

  一开始她以为洛那德疯了,死不了还去火刑架上受罪。

  直到周围的一切碎成时间洪流碎片,她才发现所有事情的不对劲。

  难怪杀不死他。

  西娅的脸上浮现出魔纹和恶魔黑羽,额角青筋暴起,极度的愤怒下,她的眼瞳变得深黑而无眼白。

  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干净如牛乳的纯白,而是慢慢蔓延上了点点血迹。

  她——真的被耍了。

  洛那德就是那一片羽毛。

  她无法杀死他,是因为除了神明,没有人能杀死祂的附庸。

  接下来她跟着洛那德经历了第二个轮回,回到的过去是随机某一天。

  洛那德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过着和上一辈子一样的生活,只是几乎寸步也不离开安塞塔了。

  结局没有一点改变。

  西娅觉得洛那德果然疯了,明明可以得到更好的结局,却还是选择了不改变一切。

  她不知道,洛那德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因为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只要洛那德没有在故事最开始就拯救安塞塔,安塞塔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带着苦痛,直到在魔王城外的那片荒野上死去。

  那不是宿命,却是安塞塔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他无法改变安塞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