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柏庭第一次见到小孩的时候,是在颁奖典礼上。
彼时他拿着奖牌和证书,神情称得上是冷淡地把东西递给小孩。
小孩看了他一眼,说:“谢谢。”
陆柏庭动了动唇,想回一句“不客气”,但是他嗓子突然发涩,忽然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
在他以为对方没有听见的时候,小孩朝他笑了下。
他刚想做出点什么反应,台上的主持人就开始催合影了。
陆柏庭有些失神地站到一旁,用余光瞥见小孩举着证书的手,修长白皙,指关节是粉红色的。
原来是叫燕桥。
他淡淡地收回视线,在合照完后目送小孩离去,然后站在原地走完所有流程。
期间,陆柏庭的目光数次同燕桥相接,小孩先是明显地愣了下,然后露出一个和第一次一样的、灿烂的笑容,他被看地脊背发麻,如触电般的躲开小孩的注视。
好烫。
像被灼伤。
后来他实在有公务,提前离开了观众席,走的时候刚好轮到小孩的发言,他本来留下来听一听,身边的副官在不停询问。
陆柏庭无法,最后看了眼小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次见到小孩的时候,是在一个很尴尬的场景下。
颁奖典礼的当天晚上,陆柏庭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又回到了白天的学校,他还特地上BBS看了下,发现小孩的名气还挺大,但成绩很好,晚上通常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陆柏庭不知不觉间就把车开了过来,他一点点地驱车跟在小孩后面,做贼般的姿态让他心跳如擂鼓,却面色如常地驱车。
25岁的陆柏庭还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起这种心思。
他慢慢跟着燕桥来到车站,已然是半夜,又是个雪夜,周围的车并不多。
周遭亮起的灯光正好悬在小孩的正上方,光线直直打落下来,将他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但耳垂又是粉色的。
一个Alpha怎么能荏弱到这种地步。
小孩在车站里等车。那场雪下了很久,风裹挟着稀疏的雪花打在脸颊上、头发上,发尾还沾着细小的风霜。
陆柏庭终是没忍住,他降下车窗,弄出点动静来,新雪尚在不停地落下,伴随着月色,气温也渐渐往低处走,每一口呼出的气仿佛都带着凛冽的冰霜。
他听见自己说:“上来,我送你回去。”
小孩站在愈来愈大的雪势中,朝他看过去。地下已经铺满了一层薄薄的雪,只有绵长细腻的风声,和他如擂鼓的心跳。
“不了,谢谢。”小孩惯常笑了下。
被拒绝了。意料之中的事。
陆柏庭收起车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开始懊悔自己多问的那一句,明知道肯定会被拒绝,却还是多此一举地询问。
他想制造羁绊,可是对方对他没有丝毫兴趣,甚至连拒绝都干脆利落,看起来不想同他发生任何关系。
这样的举动是否有些冒昧?他又想,或许小孩不喜欢他这种过于莽撞的举动,邀请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上车,意味太过明显。
陆柏庭难得地有些挫败,尽管他并不觉得意外。
才十五六岁的小孩,多点心里防备是正常的,他有时间等,也等的起,他这么宽慰着自己。
从那天之后,陆柏庭每晚都驱车从那个学校路过,有时候运气好,他能远远地开着车跟在小孩后面,但他再没同对方搭过话,怕自己被拒绝,也怕再次见到小孩防备的神情。
偶尔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当他带着满身风雪,在校门口从八点等到十点,都依然没有看见小孩出来,他又只好叹息,驱车回家,想小孩今天是不是提前回家了,第二天又照常反复。
直到有一天。
陆柏庭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气很好,他等到了小孩的十六岁生日,他下车去市中心的花店买了束花,在上面写了两三行的祝福语,天知道他绞尽脑汁想了多久。
他还路过一家饰品店,只不过多看了几眼,里面的SA立刻出来,向他介绍了店里最新款式的对戒。
他本来没想买的,小孩不可能同意,或许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在鬼使神差下,他还是付了款,把黑色的盒子塞进了自己外衣的口袋,能送出去是最好的,送不出去也没事,小孩有个性。
陆柏庭提前半个小时在校门口等着了,临近放学,有很多人进进出出。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等,一边又想,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有耐心的时刻了。
半个小时后,空荡荡的校门口出现一个熟悉身影,他想立刻下车去抱抱小孩,却在左手握到门把手时而临时犹豫了下。
这不禁让他想到很久前看到的一份调查,把50个Alpha和50个Omega放在一所学校里,两个月后就会分别擦出火花,其中没谈过恋爱的Alpha或者Omega,总是最后一个表明心意,而经历过很多段感情的,却常常主动出击,越迅速,成功率越高。
陆柏庭觉得自己大概算前一种,畏畏缩缩,磨磨蹭蹭,只是因为同小孩对视了一眼,他就好像被人捏住软肋,吸走灵魂。
该死,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变成了一个Alpha。
他又如往常般,驱车跟在小孩身后,远远地、长久地凝注着小孩的背影。
到车站后,他慢慢将车熄火,右手捧着在花店买的、尚在盛放的花,为自己想好一个合理的说辞,反复打了无数遍腹稿,紧张到说不出话来,连舌头都在打结。
临了,他还是怕自己会吓到小孩,哪有人一上来就表白的?对方还会记得自己吗?会同意还是会拒绝?如果又被拒绝了小孩会怎么想他?真的要把这束花送出去吗?要不要现在就下车?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口袋里的方形盒子,然后一气呵成地打开车门,下车,关上车门。
陆柏庭有些好笑,紧张到同手同脚了。
但是他在抬眼看向小孩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像被人在冰天雪地里浇了一桶凉水,冻得他瑟瑟发抖,连带着蓝眸都像冰封在湖底。
他看到小孩的手里已经捧了束艳丽的、在雪地里怒放的玫瑰花,平日里对别人冷言冷语的小孩,此刻正被人珍重地拥在怀里,乖顺地收起自己的利刃。
原来是这样。
原来小孩不是觉得他第一次的邀请太过莽撞,也不是看不透他的行为,而且已经有了别的玫瑰花,拥有了别的Alpha。
陆柏庭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是小孩早就预设了答案,所以他怎么做都不对。
那天指尖触碰的温度,视线交织的升温,只有他记得。
陆柏庭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花塞回车里,然后开着车落荒而逃的了,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种冲动和想法,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早就知道了,他本来就不是会被选择的那个,如果他方才没有犹豫,可能现在拥住小孩的,会是他吧。
他又有点庆幸,原来小孩早就有了自己的伴侣,恐怕从今以后都会沉浸在幸福里,他也就没有必要出现了。
那天之后,陆柏庭再也没来过。
他私心地想再多关注小孩一点,可也只仅仅限于关注了,小孩的身影,就是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再一次听到有关于小孩的消息的时候,是在一个深秋,他看到BBS突然传出燕桥被绑架到一个Alpha军校的消息。
陆柏庭疯了一样动用自己身边的警卫,不顾一切地利用自己的职权闯进军校。
那副场景,他永生都忘不掉。
是他犯了错。
小孩全身是伤、赤裸地躺在地下,安静地闭着眼睛,身上有各种液体,已看不出原来的肤色和样貌,像个残破的洋娃娃一样躺在地下,了无生气。
他呲目欲裂,手脚冰凉,不断地流着眼泪,颤抖地把小孩送进救护车,又命人去找了小孩的亲人,最后悲恸地守在小孩身前。
在看到小孩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合该被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Alpha军校是由他一手创办的,校规是他找人定制的,招生是他交代自己的助理去办的,甚至连布局,都是他去找的设计师,一点点堆起来的。
却成为了小孩这辈子的噩梦。
陆柏庭开始尝试在小孩身边安插仿生人,尽可能地掌握小孩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见一个人,都必须由他确认。
他找了个满是漏洞的理由,堂而皇之地联系了那个教授,在某天下午进了小孩的房间。
少年冷翠眼眸看向他,带着让人心慌的冷意,似是审视,没了最初的鲜活。
他猛然心惊,被小孩一心求死的眼神吓到了。
但是没关系,而后他又迅速冷静下来。
——他会解决掉所有老鼠,然后下去陪着小孩。
他自觉所有罪责都在自己身上,假使某一天星际法庭需要审判他的罪过,他愿堕入地狱,魂飞魄散。
没过多时,他同小孩说了五六句话,就被副官毕恭毕敬地请回了基地,他临走前向小孩保证,承诺明天会再来一次。
小孩忽的笑了下,绿眸泛起些光芒,说了句“好”。
那光芒太耀眼,刺地他睁不开眼睛,心脏痛成一团。
那是陆柏庭第一次看到小孩的眼泪。
他在心底暗自发誓,明天要带来那盒对戒,亲手戴在小孩的无名指上。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小孩没有Alpha,连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
可是已经没有那么多如果了,如果他当时不那么犹豫就好了,如果他当时直接一点就好了,如果他当时时时刻刻盯紧小孩,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他离开前回头看了眼,小孩也正回望着他,眼角带着笑意,像两人跨越时空,第一次见面那样。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许下的承诺会得到回响。
在他到晚上处理完事情,离开基地的前一秒,小孩自爆晶核,自杀了。
他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小孩的尸体都没能留下来,现场满是血腥味。
他忽然意识到,他跟小孩永远都没有时间再重新开始了,他也没机会去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了。这个念头像一颗势如破竹的子弹,穿透骨髓与灵魂,在心脏来回旋搅,留下血淋淋的窟窿,和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听见清脆的一声。
他的肋骨断了。
愤怒、撕裂、悲恸与痛楚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从身体里的四面八方闯进来,冻结他的每一滴血液,扯断每一根神经。
他近乎茫然地跑进熊熊大火里,寻找小孩的碎片,喉咙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是他犯了错。
小孩在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