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很久, 张逸泽和庭仰都没有说过话。
庭若玫变得疯癫,无论任何人靠近他,她都会尖叫着爬开,包括庭仰。
原本看似步入正轨的生活又开始偏离航道。
庭仰试过报警, 可是没有用, 强.奸只是花乡街诸多罪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
当事人一个疯了, 一个痛哭流涕声称是二者是自愿, 邻居也为他作证。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时间不能抹平伤痕,但是时间可以把伤痕重重遮掩。
庭若玫一开始疯疯癫癫, 后来逐渐冷静下来,只是这种冷静更加令人心悸。
寒假结束,庭若玫看起来恢复了正常,甚至有时候出门遇见张国旺都会笑着打招呼。
张国旺以为这是庭若玫在暗示他,于是趁庭仰不在家又溜进了他们家。
直到被庭若玫一刀刺得鲜血直流, 张国旺才发现庭若玫只是疯得更严重了。
现场一片狼藉,他胡乱穿上衣服的时候庭仰回来了。
庭仰看见这一幕反应比庭若玫还激烈, 他恨透了张国旺这个始作俑者, 从庭若玫手上拿过刀刃殷红的尖刀, 眼神悲切又带着狠决。
他对庭若玫说。
“我不要前途了, 我帮你报仇。”
悄悄跟在庭仰身后的张逸泽看见眼前这个闹剧也身心俱疲,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
看到庭仰手里的刀和脸上的泪痕, 张逸泽挡在张国旺面前。
庭仰目不斜视, 越过张逸泽的肩膀,看着张国旺畏缩的面容。
下一刻,张逸泽开口。
“庭仰, 你成绩那么好,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说真的, 张逸泽其实不在乎自己的父亲被朋友拿刀指着。
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父亲既然做出了这些恶事,那恶果自尝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庭仰还有光明的未来,他不能因为这些事断了前途。
花乡街这个烂泥沟里,就生出了庭仰这么一个干净的人。
——庭仰不能陪他们一起烂在泥沟里。
后来是庭若玫握住了庭仰的手,才将这幕闹剧落下帷幕。
最后,庭若玫挥出的这一刀最后无事发生……强.奸都不管,只是小打小闹的流血,没死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事。
庭若玫这里事情一团糟,庭仰在学校也不见得有多好。
因为那一晚的事,张逸泽在学校几乎不与庭仰讲话。
这件事里,他和庭仰都没有任何错。
只是,他的父亲是加害者,庭仰的母亲是受害者。
这种对立注定了他们无法继续心无芥蒂地交谈,嬉笑。
小时候看电视剧,张逸泽觉得那些因为父母之间血海深仇,就断绝往来的男男女女真是奇怪极了。
说什么爱能克服万难,实际上只是父母辈的恩怨都能让他们分道扬镳。
等事情发生在他头上了,他甚至连那些痴男怨女都不如。
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和庭仰对视。
两家大人之间的肮脏并没有流传到学校。
在陈木康等人看来,只是张逸泽和庭仰终于闹掰了。
陈木康试探性地往庭仰的书上洒水,将他的校服背面写上各种具有侮辱性的语言。
这些往常他还没开始做,就会被张逸泽以一拳制止的行为,此刻却被对方视若无睹。
庭仰也没有求助张逸泽,反而和老师申请调换了座位。
至此,班里所有人才确信张逸泽和庭仰确实是闹掰了。
陈木康知道这件事之后顿时嚣张无比,以往他针对庭仰总要顾及着张逸泽一点,现在却能肆无忌惮将庭仰的书撕烂或者将他踹倒在地上。
陈木康带着自己的小弟把庭仰堵在卫生间,他指挥着自己的跟班对庭仰拳打脚踢,满心畅快。
你以前多嚣张啊,现在还不是得像一条狗一样倒在地上。
贱种就得有贱种的样子,和灰尘一样低贱进泥里的东西,凭什么比我还优秀?
庭仰的反抗全都被人按压住,缺乏营养的少年怎么打得过一群人呢?
陈木康拿起一支笔在庭仰脸上写下了“贱种”两个字,还笑着问众人“好不好看?”
回应他的是一片人的哄笑。
陈木康扯着庭仰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关起来的厕所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张逸泽一拳打在陈木康的脸上,红着眼眶发了狠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配欺负我罩着的人?”
陈木康一时没有防备,被狠狠打倒在地上,捂着脸感觉眼前发黑。
血从鼻尖流了下来,一抹,满是猩红。
张逸泽没有就这么放过他,而是拽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起来。
“我说过要罩着庭仰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陈木康痛呼着叫人把张逸泽拖开,然而张逸泽就像疯了一样,专逮着陈木康打,不一会指骨上就沾满了鲜血。
直到有人见情况不对叫了老师,这场闹剧才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收尾。
庭仰作为事件中心的人,面对陈木康的惨状没有露出丝毫笑意或得意。
他带着张逸泽洗去手上的鲜血,语气淡淡地问:“受伤了吗?”
张逸泽没有直接回答,草草将手上的血迹洗掉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先将庭仰脸上侮辱性的字眼用水擦去,再将庭仰皱了的领子拍平。
最后才哑声道:“对不起。”
庭仰表情依旧很冷,“你对不起我什么?”
张逸泽哑口无言。
庭仰接着道:“是你的父亲对不起我的母亲,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你对我说对不起,没有用的。”
这句话让张逸泽的眼神愈加脆弱。
有一瞬间,庭仰几乎以为张逸泽会哭出来。
可是没有,张逸泽很快就坚定了眼神,郑重对庭仰承诺。
“我会让我父亲道歉的……他的道歉可能毫无用处,但那是他应该做的。”
“我还是想要和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两天没有好好遵守诺言,罩着你。”
上课铃已经响了很久,听见巡班老师过来的声音,张逸泽急切问出口:“你以后还是我的小弟吗?”
庭仰垂下了眼,避开张逸泽的目光。
“再说吧。”
庭仰当晚回家就知道张逸泽说的“会让我父亲道歉”是什么意思了。
那一晚下了雨,雨势不大,但落在铁皮房上还是噼里啪啦很吵人。
夹杂在这吵人声音里的,是对面房子里父子两争吵的声音。
具体在吵什么庭仰也不知道,只是听到后面有酒瓶破碎的声音,以及张国旺的怒吼。
渐渐的,声音停息了。
不一会,张国旺臭着一张脸敲了敲他家的房门,不过庭仰和庭若玫谁都没去开门。
张国旺压低声音,怒吼着对张逸泽骂了两句:“这死娘们不开门,你还让我怎么办?”
庭仰听见张逸泽的声音很冷,也吼了回去:“那你就在门口道歉,大声点,让里面的人都听见!”
张国旺不卖猪肉以后,酒精完全掏空了他的身体。
如果张逸泽用他那不要命的打法和张国旺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于是张国旺啐了一下,道了一句“养儿子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张国旺敷衍地喊了一句“对不起”。
就在此时,庭仰打开了门。
张国旺见有人开门,望了过来。发现是庭若玫那个拖油瓶儿子,又汲拉着拖鞋往家里走。
见到张逸泽还待在原地不动,他又吼了一声,让张逸泽快点回屋子里,别让人看了笑话。
张逸泽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庭仰,露出一个期待的微笑。
庭仰还维持着开门时的那个动作,看着张逸泽额头上的血块,嘴角的於伤,以及他傻里傻气的笑容。
在张逸泽临进门时,最后望了庭仰一眼。
就这一眼,他看见庭仰正蹲在地上无声地抹眼泪。
于是他也顾不上张国旺暴跳如雷的神情,立马推开这个强.奸犯跑到了庭仰面前。
张逸泽身上被雨淋得湿透了,可他只注意到,庭仰一身单薄的冬装睡衣,看起来没有很保暖的样子。
他的小弟会不会冻生病啊?
张逸泽小心翼翼问:“你原谅我了吗?”
他没有问庭仰有没有原谅自己那个强.奸犯父亲,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是一辈子也无法原谅的。
“不原谅你。”庭仰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我永远也不要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吧。”张逸泽也蹲了下来,和庭仰平视,“但是我还是拿你当我的小弟,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你一辈子。”
“小弟。”
*
庭仰和张逸泽又和好了。
在张逸泽向老师申请调换回座位,而庭仰没有拒绝时,班里的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陈木康脸上都是淤青,愤恨地看着这两人。
张逸泽可以感觉到,自己和庭仰之间依然存在着一点说不出的隔阂。
没关系,这已经是他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结果了。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他们就升上了初二。
初二伊始分班考试,庭仰稳稳保持全校第一,进入尖子班。
张逸泽则卡着线,当了尖子班的末尾。
陈木康成绩稍微差了一点,但是他爸搞了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不好拆穿的手段把陈木康塞进了尖子班。
为此他爸没少对陈木康进行语言暴力,以及将陈木康与庭仰比较。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陈木康的父亲再三用夸赞庭仰的方法贬低陈木康,陈木康对庭仰可能也不会仇视到那种程度。
尖子班的强度比初一时的普通班要高很多,哪怕张逸泽从小吃惯了苦,对此也有些力不从心。
反观庭仰却能在这种高强度的模式下,每一日都不懈怠地坚持下来,甚至已经开始自学高中的知识。
小时候他就感受到的差距此刻更加明显。
有时候他会疑惑庭仰究竟会不会累,但是看见庭仰面无血色的脸就又明白了。
人们总会说“学习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很少有人愿意为这句话多付出几分努力。
直到这个人的人生中,学习成了唯一的出路,身后也没有退路时,才会真正竭尽全力。
张逸泽总怀疑庭仰会不会哪天突然晕过去,但没想到先晕过去的会是自己。
鼻血滴到课本上的时候,张逸泽还在感慨自己最近学习真是太认真了。
直到眼前开始发黑,他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送到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老天爷真是喜欢给人开玩笑。
——急性白血病,不治疗大概只能活三个月。
张逸泽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要笑出声,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庭仰静静地守在病床边,知道张逸泽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花乡街的人饭都要吃不起了,感冒药都算奢侈品,白血病的治疗动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他们家怎么可能付得起呢?
花乡街工资最高的人也不过一个月三千五百块,一家人工资加在一起不过七千元。
七千块的工资,一家人不吃不喝七年可以凑到白血病的治疗费用。
如果真的有大罗神仙,能让张逸泽用这副只能活三个月的身体撑七年,能让他们全家不吃不喝也能活七年,那张逸泽说不定就有救了。
*
张逸泽的父母还是选择治疗了。
尽管张国旺骂骂咧咧不同意,但张逸泽母亲林梅仙,还是坚决选择要治疗。
为母则刚,听到张国旺说要放弃治疗,林梅仙直接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说如果她儿子死了她也不活了。
治疗到后期,张逸泽头发都掉完了,像滑不溜秋的鸡蛋。
庭仰故意在张逸泽面前吃鸡蛋,水煮蛋,卤蛋,茶叶蛋……
张逸泽也不知道庭仰哪里来的这么多种花样,反正每天就是变着法的气他。
张逸泽躺在床上说:“就为了你每天这么刺激我的仇,我也得多活几天。”
庭仰嘴里嚼着干巴巴的煮鸡蛋,含糊不清说:“你要记得这句话啊。”
张逸泽没说话,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庭仰就这么看着张逸泽,慢慢地趴在桌边,像是想休息一下。
今天陈木康找人打他了,他不是很在意自己被打这件事,只是想着得晚点才能去看张逸泽了。
你说要保护我一辈子,为了让你安心些,我就不告诉你我又被欺负了。
庭仰这么想着,却突然听见张逸泽轻声说。
“我走以后,谁来保护你啊?”
*
张逸泽的家庭本来也没多少存款,强行续命几个月,过了暑假,张逸泽还是走了。
明明是人人都知道的注定结局,可是在张逸泽心电仪变成直线的一瞬间,他的母亲还是哭晕在了手术室外。
庭仰说不清楚自己难不难过,他也哭了,可是等到他一个人走进楼梯间时,眼泪又突然止住了。
包里还带着一个茶叶蛋,庭仰拿出来剥开壳咬了一口。
苦的,好难吃。
于是他又把茶叶蛋放回塑料袋里,收进包中。
出了医院门,庭仰在门口的小卖铺里买了四根老冰棍。
老板娘热情地问:“是不是要买给朋友一起吃啊?”
“不是。”庭仰摇了摇头,“只是我朋友以前提议,让我一次性买四根老冰棍吃,我拒绝了,现在觉得有点后悔,突然想要听他的建议了。”
老板娘看出了什么,不再说话。
吃老冰棍的时候,庭仰坐在街边,只来得及吃完两根,剩下的就化成水了。
滴滴答答的冰棍顺着木棒子往下滴水,庭仰的脸上也开始流泪。
他一边咀嚼着嘴里的冰块,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庭仰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遇到对他这么好的朋友了,但是他知道,这辈子第一个朋友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纯粹,也最易碎。
人和人的缘分怎么可以这么浅。
他都没来得及告别。
*
初三分班考,庭仰依旧是全校第一,这让许多老师大吃一惊。
他们还以为庭仰会因为张逸泽的死受到影响。
回到学校以后,大概是因为张逸泽刚死,庭仰整个人多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气质。
陈木康本来想冷嘲热讽,但见到庭仰这冷漠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被吓了一跳。
不过是一个贱种而已。
陈木康站在庭仰面前,嘲笑道:“张逸泽死得好啊,我让他一天到晚多管闲事,我教训你这个贱种他管得着吗?”
庭仰抬起没什么情绪的黑眸,“你说什么?”
陈木康心里发怵一瞬,但没在意,“我说张逸泽死得好……”
下一瞬间,一道凌厉的拳风打在他的脸上。
庭仰如同野性未消的饿狼,用凶恶的目光死死盯住他。
“你可以再说一遍,你说一次,我打一次。”
陈木康被打懵了。
如果说这一拳是张逸泽打的,那他二话不说就会扑打上去,与张逸泽打成一团。
可是这力道极重的一拳是庭仰打的——是他心里那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那个只知道躲在别人背后的懦夫。
被这样的人打了一拳,可比被张逸泽打倒在地要丢人得多。
陈木康眼神阴狠,又带了点毒蛇般的恶意。
“庭仰,你以前装的啊?你什么意思,看着张逸泽为你出头让你很高兴是不是啊?”
陈木康勒着庭仰的脖子,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附耳轻声道:“你该不会喜欢张逸泽吧?”
庭仰还不知道这世上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相爱的,他只是受不了自己和张逸泽的关系被人这么造谣。
一万句辩解不如一场痛到他的打架有效,庭仰没有浪费时间还嘴,直接和陈木康厮打起来。
班里的人自觉空出一块场地,桌椅被他们打得七歪八扭。
在教室打架和在厕所打架完全是两码事,教导主任把他们拉到德育处之后面容很严肃。
教室里有监控,谁先动的手一看便知,可是所有老师此时都没提出看监控这个要求。
——因为他们知道是庭仰先动的手,如果查了监控,免不了给庭仰一个处分。
处分得满一年才能销掉,现在已经初三了,有了处分就只能跟着到毕业了。
最后念在庭仰斗殴是初犯,只要求写一千字检讨就结束,陈木康屡教不改,记了一个小过。
离开德育处后,庭仰看着满脸不服气的陈木康,倏地笑了。
那笑容里带了许多报复意味。
这大概是庭仰人生中第一次挑衅别人,“你知道为什么我只用写检讨,但你被记了过吗?”
陈木康吊儿郎当的,但眼神里藏着几分在意。
“因为我成绩好啊,未来的中考状元身上是不能留处分的。”
庭仰内心仍然排斥这种行为,可是报复得逞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学校里有一个社会阶级制度,金钱与成绩并列食物链顶端。”
庭仰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得这么充满恶意又坦然自若的。
“你家里很有钱,可以把你塞进尖子班。可是你家又不够有钱,总有特权是能越过它的。”
陈木康盯着庭仰的脸,先是愤怒,转而又变为嘲讽。
“庭仰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适合耀武扬威?”
“你现在满脸的挣扎与排斥,让人只联想得到丧家之犬。”
*
庭仰一直到回家之前都是面无表情的,阴沉得有些吓人。
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缘由的,路似乎漫长许多。
临到家前,庭仰站在原地停了半刻。
等再次迈动脚步,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适合出现在初三少年脸上的表情。
推开门,屋内黑漆漆的。
庭仰毫不意外,放下手中的书包,以及路上买的熟菜。
正准备回房,路过客厅时,看见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品相一般的玫瑰。
那是庭仰用攒下的钱为庭若玫买的。
只有当他抱着一小束玫瑰回家时,庭若玫才愿意多看他几眼,对他露出久违的笑容。
笑容很浅,有淡淡的讽刺,却比歇斯底里的愤怒要好太多了。
母亲已经很久不愿意与他说一个字了,有时他待在客厅,母亲甚至不会出来吃饭。
虽说大悲大恸伤神劳心,但这种沉默的积郁同样让人担忧。
“阿仰。”庭若玫出乎意料地开了门,“坐下来一起吃吧。”
庭仰身体僵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的喜悦,又明白这绝不是母亲与他和好的预兆。
一块玻璃碎成了千万块碎片,就算你有耐心修修补补把它拼回原样,蛛网一样的裂痕也昭示着它一触即碎的真相。
“好。”庭仰照例对庭若玫露出一个笑容,“妈,今天的菜是莲姨家新出的,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下次再买……”
“还行吧。”庭若玫打断庭仰故作热络的聊天,她放下筷子,玲珑剔透的脸上荡出几分笑意,“阿仰,是不是快要家长会了?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提前和我说,我可得准备准备啊。”
庭仰有些许迟疑,“对……这周三。”
不知道是谁和庭若玫说的,本来他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她。
倒不是因为觉得母亲见不得人,只是她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万一被其他人刺激到就遭了。
庭仰的迟疑出于好心,但在庭若玫看来,这就是嫌弃她的身份。
眨眼间,庭若玫就从微带着笑意的神情变成了阴沉的神色,她的疯癫只露出了一个苗头,就让庭仰无措起来。
“妈,不是……”
庭若玫用力摔了筷子和碗,筷子是木质的倒没什么事,瓷碗却直接四分五裂。
“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下贱,觉得我脏?”
庭若玫语速极快,走到庭仰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面目狰狞。
“你是不是觉得有我这样的妈很丢人?你觉得丢人我偏要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妈是我,是庭若玫,是那个小三!”
庭若玫力气不算大,但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不好受。
呼吸开始不畅,庭仰不躲不闪,平静的目光直视庭若玫。
好像在一瞬间放下了什么。
“妈,就算我说一万次我爱你,你也还是不会相信。”庭仰的语气带着些许自嘲,“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一遍遍问我呢?”
没什么语调起伏的一句话却像火一样滚烫。
庭若玫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猝然收回自己的手,染着艳红蔻丹的十指指甲沾了血一般。
这句话让庭若玫的眼神有片刻清明。
清醒的感受并不好,这样会让你直观地感受到,你已经与自己的儿子走向了决裂,与陌路只有一步之遥。
成为一个疯子,你可以肆无忌惮宣泄自己的不满。
成为一个正常人,却要被各种伦理条例束缚。
庭若玫红唇微张,在说话的前一刻目光却扫到了什么。
她眼神里带了点慌张,迅速拉起庭仰的袖子,露出他的胳膊。
雪白的胳膊上满是淤青,青青紫紫的於伤触目惊心,有些地方还有刚结痂没好全的裂口,褐色的伤痕像蜈蚣一样。
庭若玫嗓音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庭仰笑了笑,没有什么抱怨的意味,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妈,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庭若玫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她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头胀欲裂,汗水顺着皮肤滑到地上。
庭仰要来扶起她,也被她推开了。
不对,不对,不对。
记忆里雪白的刀口闪着森冷的白光,像手术室冷白的灯亮,像冬天冰冷的白日光,亦或者寒夜露水反射的晶莹。
冰冷,毫无生气。
那些伤口,是她,一刀刀划上去的。
是她在无数个梦魇缠身的夜晚,崩溃着一刀刀划上去的。
如果庭仰躲开了刀尖,她就将刀尖移向自己的手臂。
尽管是在失去理智的状况下,她依旧知道如何用庭仰对她的爱做威胁。
庭若玫捂着耳朵恸哭着,泪水滴在地板的尘灰上,晕出一朵朵灰色的花。
“对不起阿仰,对不起对不起……阿仰,我……”
庭若玫想说她爱他,可是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最后“我爱你”这三个字,也只能在喉头停留片刻,转瞬变成了一句回避的“你放心,我不去你的家长会了。”
庭仰一点也不在意,他轻轻拍着庭若玫的背,语气很温柔:“没事的,妈妈,我不会在意的。”
我不会在意的,因为这不是你第一次向我道歉,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向我道歉。
*
庭若玫没有去家长会,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庭仰母亲是第三者的事情,还是很快就被班里的人知道了。
原本众人对受到校园暴力的庭仰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同情,可是等这件事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初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是非观,不成熟,但已经可以成为你未来性格的缩影。
他们依然会对恐怖的暴力感觉害怕,但是对庭仰的同情开始夹带上了复杂。
理智上知道这一切与庭仰毫无关系,感情上还是会对这种背德感觉排斥。
庭仰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他有自己的目标,他会永远朝着那个方向走。
学习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就把自己所有心力都放在学习上。
枯燥乏味的刷题、计算,解答在他这里都变成了闪闪发光的东西。
陈木康依旧时不时会来他这里“找乐子”,但庭仰每一次都会凶狠地还击。
或用武力,或用陈木康最害怕的“父亲”威胁。
打人要往最痛的地方打,这样他们知道痛了,下次才不会再来攻击你。
慢慢的,陈木康知道庭仰和张逸泽一样都是不好惹的,就不再来了。
初三下半学期,庭若玫的清醒时刻已经很少了。
在她发疯得最狠的一次,庭仰腹上被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他身上没钱,不抱希望地去医务室时,果然发现医务室的医生在给伤口消毒时,手比他还抖,时不时问他一句“需不需要报警”。
庭仰选择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他找对方借了几千块钱去医院。
对方也真放得下心,就这么借给一个初三小孩小几千。
庭仰身上攒了一点钱,加上放学后干点零零碎碎的打工。
紧赶慢赶,终于在中考前把钱还完了。
中考结束那天庭仰心情很平静。
各地中考都不怎么挑日子,艳阳高照最好,不幸下雨也没办法。
庭仰中考那几天很巧,全是艳阳天,金灿灿的阳光让人心情舒畅。
没过多久,庭仰就在考试网上查到了自己的中考成绩。
比预想中要好很多,只有语文和政治扣了分,可能是作文和时政吧。
考试网上查不到排名,但是中学老师特意给他打了电话,语气激动地告诉庭仰,他是当地中考状元。
所有人都觉得他可能会欣喜若狂,也可能会接受一两个媒体的采访,但庭仰只是很平静地把自己初中三年的错题本和笔记打包卖了出去。
中考状元的笔记本,学习用处姑且不论,纪念价值还挺高的,有人出价一科四百六十块钱。
语数英政史,加上不算进总分的生物地理,他卖了三千多。
这些钱庭仰当晚就全部花完,买了一条银色的项链。
项链他并没有送给任何人,而是珍视地收进柜子里,权当圆了自己的一个梦。
*
庭仰后来选择了当地重点高中江渎一中。
这所学校是当地名校,有些师资力量相差不大的学校也想争取一下庭仰,但江渎一中直接开出了高额奖学金和学费减免的优惠。
庭仰算了下,三年减免的学费学杂费加上奖学金,大约六十万吧。他所在的初中也给了奖学金,不过和江渎一中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九年义务教育,庭仰第一次深刻明白“知识就是金钱”这句话的含义。
江渎一中比他的初中要大很多,绿林环绕,花木繁盛,鹅卵石小径一路延伸至小树林深处。
报道当天和风煦日,天蓝似琉璃。
路上偶遇指引的志愿者学长,学长十分热心肠地带他参观了学校。
校园里甚至还有一个微型孔雀园,里面养着几只毛色鲜亮的孔雀。
经过一片人造湖时,庭仰远远看见里面浮着几只动物。
离得太远,又起了一层薄薄的雾,他看不清,迟疑问:“学长,请问一下,那边那个是……呃,天鹅?”
“不是天鹅,就是普通的鸭子,”学长显然早已习惯新生的疑问,笑眯眯回答,“你可千万别闲得没事儿干把它抓来煮了吃,那是校长养的宠物,地位约等于教导主任吧……这话是我们学生间私底下传的,你可千万别明说。”
庭仰感觉自己嘴角抽了抽,“好的。”
此时再看那些白毛鸭,个个脑袋上挂着“教导主任”的名牌。
学长把庭仰带到高一一班,还感慨:“中考状元在你们班,听说长得还挺好看,叫庭仰,名字怪文艺的。”
说着,想起来还没问庭仰的名字,“对了,我叫王思阳,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庭仰乖巧点头问好后才说:“我是那个怪文艺的。”
王思阳:“……卧槽!”
果然人在极为惊讶的时刻,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国粹。
庭仰和王思阳挥挥手道别,转身进了班级。
每个班大概都有一个这样的“交际花”。
庭仰一进门,刚找到空位放下书包,一个人就凑到了他身边。
“同学你好,我比你先来一点,正好是你现在的同桌。”来者顶着一个蘑菇头有一个天生的微笑唇,看起来很亲切,“我叫林子轩,你叫什么啊?”
庭仰颇带着点内敛地点了下头,“你好,我叫庭仰。”
他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对方的脑袋,暗暗想,有点像他家屋子后面,雨天长出来的小蘑菇。
发型很可爱,人也很热情。
林子轩一听这名字眼神顿时亮了,“哇!你就是那个中考状元吗?你也太牛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那么魔鬼,你怎么做出来的啊?”
庭仰被对方手舞足蹈的样子乐到了,“考前正好看过差不多类型的题,凑巧而已。”
能进江渎一中的,个个都是各自学校成绩拔尖的那批人。
中考状元的光环很耀眼,但不至于被神化,过了最初那阵惊诧,林子轩也就拿庭仰当普通人一样对待了。
“庭宝……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对你一见如故,这样叫很亲切的感觉。”林子轩笑嘻嘻,“你平时常用企鹅还是小绿泡?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庭仰听不太懂,疑惑问:“这是什么?”
林子轩以为庭仰在和他开玩笑,仔细问了才发现庭仰真的不知道。
成绩这么优秀,关于娱乐的东西一概不知……
这两种事实糅合在一起,林子轩逐渐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庭宝成绩这么好,肯定是因为家里人不然他有任何娱乐活动,每天只能学习学习学习。
真是太可怜了。
林子轩满眼怜爱,也不气馁,自告奋勇帮庭仰下载了企鹅。
至于为什么不下载小绿泡,主要是他企鹅里面充了很多钱,是黄钻绿钻超级大会员都有的账号,炫酷的皮肤和特效看起来帅气极了。
他想要给新同学留个好印象。
帅气的好印象。
庭仰有些新奇,他以前没有智能机,只有那种只能发短信的手机。
上了高中怕打印资料什么的会不方便,才用江渎一中校方提前预付的奖学金买了智能机。
林子轩没有嫌弃庭仰“没见过世面”。
他心里难受极了,脑补了一出出“艰苦孩子被恶魔父母压迫”的连续剧,把自己感动了半天。
设置头像的时候,庭仰的相册里什么都没有。
潮人林子轩的底线就是绝对不用默认头像,他让庭仰举起手比了个耶,拍了白净小少年的半张脸。
光线,角度,时机……全都抓拍得一塌糊涂,也得亏有庭仰的脸撑着,才不至于让这张照片惨不忍睹。
企鹅名字庭仰就随手设置了一个“。”
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潮流,林子轩如是评价。
班级里闹哄哄的,初中一个班的人已经迅速打成一团。
不相熟的也因为相同的兴趣爱好,聊了几句就称兄道弟,班主任来了大家才迅速噤声。
班主任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穿着蓝白条纹的Polo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了一副眼镜,手里拿着玻璃杯笑呵呵的。
“大家都很有活力啊,今天第一次见面,我姓万,大家都随意点,叫我老万也行。不出意外,我会是你们未来三年的班主任和物理老师。”万家鹏把玻璃杯盖子拧开,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大家先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林子轩首当其冲,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
“我叫林子轩,之前是东河初中的,听说我们学校的孔雀园特别好看,所以想来这里。听说校长在湖边养了大白鸭,兄弟们有空一起去加餐,冲鸭!”
说完,“啪啪啪”给了自己一顿掌声,有其他反应过来的学生也起哄着开始鼓掌。
老万笑眯眯吹了吹茶水,没有制止。
有了林子轩开头,接下来所有人的自我介绍都特别放得开。
一时之间,教室里的气氛活跃得像一锅煮沸的水。
庭仰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的样子,像不断往水里抛下的速冻汤圆。
落下去一个又浮起来一个,每个人都从一开始冷冰冰的样子变得软黏黏的。
到庭仰自我介绍时,班里的人早就猜到他就是那名中考状元,没有恶意的起哄声在教室里响起,搞得庭仰都有些不好意思。
同学看起来都很好相处的样子。
有人注意到教室的角落里多了一套桌椅,向老万询问时,老万只说:“原本还有一个人要来,只不过他现在学籍还在国外,得明年才能转过来,那套桌椅就先放在那里吧。”
万家鹏故意板起脸,手指虚虚一指,玩笑道:“你们画黑板报的时候,可不许踩新同学的座椅啊。别人家新同学还没转过来呢,桌椅就已经乌漆嘛黑的了。”
林子轩十分遵守课堂纪律地举手提问:“是外国友人吗?”
“我不太清楚。”万家鹏说,“行了,今天就先到这里。现在我按学号随机挑几位男生去拿书,话最多的优先选你啊。”
原本吵闹的班级顿时班级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静默几秒,下一刻,班级里所有学生又不约而同爆发出一声爆笑。
青春往往始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