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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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难,也就没留下个全尸,我到了灵堂上,程奔已经进了那小小的盒子。

  他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耀眼了一辈子,永远的家却也只有这么小。

  离开了程家之后,夜里一想起程奔我就窝火到失眠,直至前晚。我真的爱过他,纵使他手段不正,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他让我爱上了他。正因为爱过,他的欺骗,他的坏,才令我如此戳心地憎恶。就像一块肉在嘴里嚼了半天发现是烂的,就算把嘴漱干净了,还是忘不了那股味道。

  现在人没了,再想骂他,再要计较,那张刻入黑白底色的面孔也不会再给出回应了。

  对着灵堂上鲜花簇拥的照片,我只觉得悲凉。

  葬礼举办得十分精简,吊唁会分了两场。前天已举办过一场,请了程奔社会上的朋友过来,夜里吃了席。我参加的是第二场,到场的人少许多,从花圈的数量就能看出来。

  这场来的都是些亲信亲朋亲戚。

  亲戚倒不多。程家是个大家族,可就只出息了程奔他们那一支。亲戚之间纵有血脉相连,一分了阶级,就成了冷漠的陌路人,直系之外的血缘有时还不如钱好使。

  程奔生前接济过许多的“穷亲戚”,但都只帮一次大忙,属于一锤子的买卖。“受了这么大的好处还没起色,那就是气数只有这么点,帮他们一辈子也没用”,程奔原话是这么说的。

  至于亲信,大多是熟面孔,裘路衫也在其中之列,这叫我小小吃惊了一下。

  为程奔鞠躬尽瘁的这些人,在程奔心里谁的分量重,谁的分量轻,夜里同床共枕,他没少跟我念叨,我一清二楚。

  程奔父母还在世,却双双缺席。他最亲赖的黄伯也不见人影,秘书说他在遥远的外地处理事务。

  程简回来了。程奔的遗体据说就是他护送回国的。

  程策一见到我,就扑上来失声痛哭,健硕的身子挂在我双臂上,双肩一耸一耸地抖动着。这是一个孩子失去至亲最正常不过的反应。相较之下,程简的神色却颇为古怪,疲倦之中透着阴郁,时刻思虑深重的模样。

  程简并不欢迎我的到来。我在舒家住的那段日子,有关程家的风言风语没少传进耳朵里。程奔本要隔一个月才出国,就因为家里大闹了一场,他脸上挂不住,把行程提前了。估计程简是把他爹英年早逝算到了我头上,在他眼中我是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按当天的安排,上午先开第二场吊唁会,下午下葬,落完碑回别墅处分资产,商讨公司任命调整。律师顾问这天尽数都到齐了。

  涉及到我的部分很小,我就那点股,谁爱买谁买去,我还能套现。我倒是担心程策。

  程简依旧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兄长的角色,替程策整理衣襟上别的白花,为他拭去眼泪,鼓励他振作。但同时,程简与裘路衫保持着微妙的牵系,两人虽相互间未作交谈,眼神却总在半空中对住。这一反常的现象令我暗感不妙。

  当初莫河川质问程奔的话句句言犹在耳,程简与程策同檐不同命,作为被区别冷落对待的那个,程简不可能对自己的前途没有危机感,也不可能不为自己做打算。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手足间产生嫌隙,让外人乘虚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

  尤其是程策。我希望程简的打算不要冲突到他弟弟。

  程奔意外离世是一方面,更吃紧的是程简知道自己不是程奔的种,我忧虑的最大根源就是这个。在澳洲的时候,程策和我聊起过程简,他说哥哥时常说些奇怪的话,什么“你是爸爸的儿子”、“哥哥以后还要靠你呢”。程策叙述着那些话,一脸的迷惑,我一听就明白了。

  策子啊策子,你但凡表现出一点未来可期的样子呢?

  我这会想到他组织的那场水中篮球赛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零零后整顿职场,这是零零后烽火戏诸侯啊。

  乡下的初春天阴寒潮湿,到了下午,又飘起绒毛似的细雨。围在坟包前的人都穿着笨重的黑呢大衣,大衣外挂着晶莹的水壳子,像一群冰冻乌鸦共同分一只土馒头。

  程奔本人没有宗教信仰,他祖父却是天主教教徒,程家有认识的老牧师,就请了过来,念祷词。老牧师秉着助人为乐的精神,也不讲究土里面躺着的人研究了小半辈子风水学,照旧虔诚地按着经书吟诵,操的还是一口土话。

  程策靠在我身旁,红着眼眶,不时擤几下鼻子。对面程简冷淡看着他与我亲近,眸色转深了。

  下完葬,闲客纷纷搭车离开,剩下的人折回别墅讨办公事。

  一去一回,三小时不到的功夫,别墅四周看守的人明显增加了不少。我见了莫名的心惊。裘路衫看了出来,上前来解释说:“触及到钱利,怕有人闹事,死者为大,谨慎点总是好的,金总你说是不是?”

  灵堂后半径有个小书房,程家人、律师、顾问,还有程奔生前的亲信关上门在里面议事。律师请我稍候在外,说一会再叫我进去,我便在灵堂外的室内穿廊上等着。

  程家的资产问题上裘路衫是个完全的局外人,也就不能进入,他在穿廊上踱步。地上铺着老式的柚木地板,颜色稍显沉闷,他皮鞋底不断叩击着上面,哒哒作响,令人烦躁。

  我皱了皱眉。

  “金总,稍安勿躁。”裘路衫从窗前折回到我面前停下,微微驼下身说。

  四周守着的穿西装的高壮男子,都是裘路衫替程奔代管的手下,他们都很服从裘路衫。过去他们服从裘路衫,看的是程奔的脸,现在不好说。

  唯独不见冠文泰。

  “你那个助手呢?”我问。

  “他?”他嗨地笑了声,“有点杂活交给他去办了,您还惦记他呢。”

  流程都照正常在走,挑不出毛病,可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总有些疑神疑鬼。兴许是大户人家人杂规矩多,气氛压抑,人一压抑不由自主地就会紧张多虑。

  自我安慰了一番,我和他闲聊:“你今后有打算么?”

  “打算?”他摸了把刚剃过的后脖子,“我现在这份工作挺好的,接着干呗。”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哦,嗯。”

  “您放心,我是懂知恩图报的。程总他不看出身,提携我,这么大的恩情我该报答一辈子的。等小程总当了家,我一样尽犬马之劳。”他又道,“您好像没想到我会出现。我这个月原本在老家照顾我妈,老人家年纪大了,毛病多,生活不方便,又不习惯住城里……”

  听到他家里老人的情况,我不觉露出恻隐之色。

  “但是一听到程总出事,人手不够要帮忙,我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就……”他轻微结巴着做了个拘泥的手势。“略尽绵力吧。”

  他说话时仍是老一副讨好谦恭的讪笑,躬腰垂背。其实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犯不着如此时刻伏低,他的自我定位似乎迟迟不能跟上身份的变化。在公司,哪怕大部分人都比他职低几等,只要有些家底背景的,在这些人面前他总是自内而外流露出卑虚来。

  他自抒来意,又提起家中的难处,我再多说一句都像是刁难,我便客气他:“那你辛苦了。”

  里头窸窸窣窣起了动静,裘路衫上半身探进门框,朝挂着遗像的墙壁后面张望了下。“哎哟,出来了。”

  人是一批批出来,出来一批走一批,都由裘路衫送到门口,再由车接走。

  最后就剩下了程家兄弟和算账的会计。

  房子越来越空,越来越静,越来越成为了孤立的小岛。

  目送人一波波离开,我不禁纳闷起来,便问裘路衫:“怎么还没叫我进去?”

  他看似也半知半解:“程总走得仓促,没来得及拟遗嘱,但是好像有应急预案,那文书上涉及到您的内容有点复杂,我也不懂,他们哪肯告诉我,到时候您进去就知道了。”

  程简程策总算被放出来了。程简走在前边,程策跟着。程简板着张面孔,嘴唇血色比进去前淡下去许多,右手扣在左手腕上,把手表推上推下;程策则浑身透出大脑在锅里颠锅加爆炒了两小时的疲倦。

  我拉住程策问他:“怎么样了?”

  他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音量很小地说:“还好。”

  “金总?请您进去。”一个佣人过来传唤我。

  我跟着佣人先进灵堂,走到一半转身回顾。程简默默靠拢到裘路衫身边去了,程策单独被留在一扇窗投下的光晕里。冬日天黑得早,灵堂里先点起了灯,门廊上仍是昏洞洞的,那金红色的夕照就像火似的烧到程策身上,把人的轮廓都吞没了。

  程策原本魁梧的身形在夺目的强光下忽然间变得很小,他缩手缩脚地站在那,像个火海中的孤儿。

  我一下子觉得不放心,那种担忧迷惘又无力,仿佛风吹过一根断草。

  我折返来到程简身前,眼睛看住他,竭力将他的目光吸至聚焦。“程简。”我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从下往上托扶,这是在恳求他。“照顾好你弟弟,他就你这一个哥哥。”

  他神情复杂,慢慢会着我的意思。“我会的。”

  小书房悄静无人,点了暖橘的灯,由于长时间关门不透风,又有人不断地抽烟,空气尘霭霭热扬扬的,更显得灯火迷离,像走进了一只泪汪汪的眼睛。

  书桌上杂乱地堆满了文件卷章,后面的椅子向洗手间方向移开,洗手间里亮着灯,一会便传出冲水声。

  “金总来了啊?”方律师的声音。“抱歉,时间太久了,人有三急。”

  我忙回:“不急,您慢慢来。”

  话音刚落,里面又开始冲水,同时里面的人打开水龙头洗手。两股水声轰隆隆的,如同千军万马过栈道。

  这栋房子里水压很高,我刚在外面洗手,被水龙头里冲涌而出热刀似的水震得手麻了半天,那感觉是带点疼痛的。足够压力的水毕竟连钢材都能切割。

  这会手是好的,凉的,右腿却尖锐地烫了一下。

  有那么一两秒钟我以为是错觉,直到那条腿自动弯曲,裤脚里渗出血蜿蜒到地上。

  接着是左腿。

  痛源一个在膝盖,一个在腿肚子上。

  进门的那刻,我其实察觉到了屋子里极轻微、极轻微的呼吸声,可惜在确认之前那声音就被洗手间的冲水声盖过了。

  有人躲在橱柜里射击。

  我真怀疑我五行犯水。

  耳边充斥着水声,水声有上回在小巷里挨枪子儿时的雨声那么大。

  而那条小巷子里的梦魇,重演了。

  我想站着,残破的身体却不允许,我融化般跪了下去。

  铳,我为什么没带铳上岛啊,有了铳,别说这小书房,灵堂我都给它轰平了!我气得拍脑壳。

  水龙头还开着,浴室里冲出好几个人,橱柜里也跳出人来。

  真是,他妈的好多人啊。

  我被按倒在地,裘路衫像是在参观新房一般慢吞吞地进来,曲起腿压制住我的背部。

  我满头大汉地趴着,所有的疑虑都消散了。

  因为彻底完犊子了。

  我是完蛋了,完蛋的心态和千年乌龟一样太平,此时我更放心不下的是外面的那两个孩子。

  人有了念想,就有了力气。

  我剧烈挣扎起来,身体一跳一跳地往上蹿。如果按住我的这么多人此时齐齐松手,以我扑腾的弹力,我会像火箭一样冲上天花板。

  我嘶声大叫:“程简!程策!”

  裘路衫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身长一米八有余,骨节硬楞如树瘤,四肢欣长强韧,他双臂穿过我腋下牢牢箍在我的胸,将自己全部的重量都压在我背上。

  我的双腿像两根发绣生孔的水管,不停流出血来,长裤的下半截没一会就全湿透了,黏糊糊地吸在肉上。

  我感到身体都在瘪下去。

  当下再怎样挣扎也是无用功,我干脆使身体放松且蜷起,减少耗能。裘路衫估摸我不再有反抗之力,两个大手掌反扣住我的肩,将我掰向门口。

  门框被一条人形填满。那是扶着门框的程简。他一双瞳冷而黑地对着我,如同两个水管口。

  洗手间的水永无止尽地放着。哗哗哗,哗哗哗。我大脑被冲得一片空白。

  程策呢?会不会?

  方才我担心、祈祷不要出事的不单是程策,还有眼前这个白眼狼。这会见到他,我真是恨得牙痒痒。

  “程策呢?!”我气喘吁吁地逼问。

  “他没事,好好的。”他轻飘飘地说,“你管好你自己吧。”

  我问出了一句在当下看来无比愚蠢,但是个人都会问的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人接话。

  裘路衫一只手松开来,从我身前转移到我的后脑勺,然后他攥住我的头发,把我整张脸揿进沙发垫里。

  操。他在羞辱我。

  接下来他手下的人听从他的指挥,把我的身体搬过来,搬过去。这些举动毫无意义,也没有对我的皮肉造成损坏,就只是纯粹的羞辱。

  我忍气吞声,随他们弄着,我当前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蓄住仅存的最后一点体力,我想找个便于行动的角度——我已经没有能力和机会脱险了,但这口恶气还是要出的。我不是君子,报仇十年都不嫌晚,我再多忍十秒钟都要爆炸了。

  折磨持续了有十多分钟。

  他们折腾累了,见我奄奄一息,就放松了警惕,将我扶上沙发任由我瘫着。

  裘路衫半骑上来,双手支在我脑袋两侧,目光上上下下像打量一块肉打量我的身体。我的腿已经不能看了,像蘸满了番茄酱的两根薯条,脸和脖子都裹了层冷汗。

  程简仍呆在门口,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是惶恐的,手在身上搓来搓去,又往门框上摸,我从人缝间盯着他看,他根本接不住,目光虚浮地与我错开。

  “金总。”裘路衫说话时热乎乎的气濡在我脸上。“你是铁打的,身体素质真好。”

  我湿着脸冲他笑笑。

  他脸缓缓地凑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他把耳朵贴到我嘴唇上。“嗯?”

  我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这一动把在场的都吓了一跳。困兽疯起来连命都可以不要。

  他手下人七手八脚来拉我,我胳膊死死缠住裘路衫,上面更是往死里下口,就是不放。随后程简也加入进来,剥扯不掉我,他们索性真动了手揍我。我眼珠瞪起,龇出十颗牙,犟得就像过年杀的鳖,除非把我头剁了,不然别想让我松口。

  我把裘路衫半个耳朵都咬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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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路衫取名确实有点安禄山的意思。可惜碰上个则天(……)

  攻早就出完了,所以这家伙和程家两兄弟都没有攻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