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金穗>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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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和霍双都上了新闻,我叫金某,他叫霍某,新闻内容为:10岁女孩智勇双全协助警方抓捕入室盗窃犯,经调查证实疑似受害者霍某与嫌疑犯金某为朋友关系。金某因霍某喝多将霍某送回家照顾,警方到场时霍某旁若无人正敲鱼颂经,其对信仰的虔诚感天动地。

  我真想把这篇报道拿给霍双他师傅看看。

  上任要等到下周,这周还剩下三天,今天明天和后天。

  昨夜遭到拒绝后,李元没再死缠烂打。其实从那次难堪的分裂之后,我就感觉他对挽回这段感情已经死了心,因此放弃了无谓的努力。他知道我的脾气,我很少上纲上线。那天在小区大路上我告诉他他犯的错,我并非让他改过,我只是告知他我们感情的死因。

  空出来的这一天我把自己的两家店跑了一遍。程奔让我尽可使唤霍双,他说霍双薪资不低,多跑跑腿应该的。我没这么做,打的来回的。

  李沫近期要准备考试,向我请了假。他不在店里,我索性看生意看到关门。这两家店就像我的家一样,员工间也都紧密团结,就因为如此跳槽的人很少,早前有人来做过调研,他们告诉我,我们店人员的流动率比其他地方低很多。

  次日就要去见老熟人了,关于这次会面前夕的夜晚,我在乡下住的时候构想过,我想我肯定会彻夜难眠。可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反,洗过澡,头一粘上枕头我就睡了过去。有些不可思议,却也合理。战线拖太长,心态反而从容了。

  会面程奔安排在程策当初挟持我的那栋别墅里,还是楼上那间会客厅。一入门,我第一反应是拱起鼻子嗅了嗅。酒气自然早就不复存在,回想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简直像发生在上辈子。

  现在程策变了,李沫变了,李元也不再是我的老废物,而就是在这里,在程家两兄弟的言谈中,程奔首次进入我的印象。

  我想我没有变,我认为只是唯一可以确信的好事。

  程奔和我爸最先到。我爸还是唯唯诺诺的样子,见到我他不知道如何称呼我,他连叫我的小名都很犹豫,最终没叫全。“穗……你好呀,还好吗。”

  我给了他放之任何长辈都得体的礼貌。我说“您好”。

  李沫紧随其后,在我身边认了个位子。

  他和我爸都随身带着邀请函。事实上邀请函里的内容简单至极,无非就是见面的时间、地点,出席者,赴会注意的一两点事项,比如不准带多余的人,不准拍摄。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可程奔偏偏要选择浪费纸张。

  他们两人的信壳是纯黑的,没有花纹。注意到这点后,我把自己这封带有麦穗金纹的信塞回了口袋。

  李元最后才到。他憔悴了不少,原本保养得光滑紧致的皮肤都变得发红而有些松垮,应该是频繁酗酒所致。

  李元一进来,李沫就朝我身上靠,我逼了他一眼,他才拉回原来的距离。

  “穗穗。”李元平常说话都中气十足,叫这声穗穗时声音却又虚又轻,几乎是在做口型,最后出声的称呼是“金穗”。

  我向他点了个头。“好久不见。”他目光落在我的拐杖,和我脸上的创口贴上,我又补了句“我没事。”

  程奔神色自如地叫佣人给李元也端了杯水。佣人放下水杯,退出去把门关上。门关到一半,程奔又向门缝外嘱咐了句“没有吩咐不许任何人上楼。”

  发出这些指令的同时,他站在我身后,手扶着我的椅背,手指在木头上摩挲。我们在李元面前像极了一对合伙人,而我们现在确实是。

  李元很明显地嚼了下牙齿,因为消瘦而深陷的双腮被勒出牙床的形状。

  程奔肯定也看出来了,他视作不见,拍了三下手,到我旁边坐下。“开始吧。”

  会客厅拉着投屏,我把手机接上数据线,我妈旧手机上消息的截图投在屏幕上。图片一亮出来,我就看向我爸。他脸色没变,只是微张的嘴下嘴唇很小幅度地抖了抖。

  “还记得吗?”我尽量温和地,用循循善导的口气问他。

  他抿上嘴,摇头,眼中闪过光,一舜,又平息下去。我突然有个猜想,我觉得那不算猜想,那是个准确的直觉。他没有看上去那么错乱糊涂,他甚至能将脸部变化控制到最小。他应该都记得,他只是有所挑拣地给我信息。

  “你记得的。”我说,“我妈问了你这么多次,她这么在意,你怎么会忘?”

  听到我叫我妈,他嘴唇哆嗦了下,眼皮垂下去,掩饰住眼底的变化。

  “阿才。”程奔叫他,“你有什么困难,从来都会跟我说。唐朗他要送你进局子,这种事你怎么就不来找我。”他口气很平淡,仿佛就是因为一件小忙跟人客气,我爸却顿时紧张起来。

  “当时时间紧……再说也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程奔先我一步问出口,“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爸脸上挤出一个干笑。“你们不认识,就是个服务员,这会年纪也不小了……”

  “是在哪出的事?”程奔用一种低沉、含有压迫性的声音问完这句,突然转向我。“看看短信时间。”

  我也觉得这是个切入口,我把图拉上去。“就在车祸前不久,5月31号的短信。你跟我说的连城出事是什么时候?”他说过,那件吊诡的事故,李元得知后去砸了店。假如时间能对上——

  思想才转到一半,只跟程奔对了个眼神,程奔还尚未开口,就听见我爸的轮椅发出咣一声响。

  李元坐得离我爸有两米远,可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已经扑到我爸身前,拎住了我爸的领子。刚他一起身,密闭的屋里平地都起了阵风,只不过发生得太快,当下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我爸人瘦成一捆芦柴,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半空,脚跟惊恐地在地板上犁蹭。

  我和程奔同时出声阻止李元:“李元!”李沫跳起身去分开他们。我爸砰地又落回轮椅上,轮椅往后滑了足有半米,撞在后面的墙壁上。

  “李元!”我又叫了他一声,“你有话好好说!他是我爸!”

  听见这声爸,我爸双眼找上我,下眼眶微微渗出红。我深深和他对了一眼,目光移回李元。“李元,那之前究竟发生什么了?”

  李元咬了下嘴唇,却不肯开口,并且出于逃避,他调开脚步来到窗前,对着垂落的窗帘站了下来。

  窗帘是凝重的酒红色,整片挡在窗前,反射出沉默的压抑。

  我与程奔对视了片刻。李元不肯说,那总得想别的办法。

  我找出母亲的信,走到轮椅前蹲下,把信放在我爸双膝上,捧起他的手将它合住。“爸。”我再度这么叫他,同时用眼神肯定他的身份。“妈给你的信。她一直心里有你,写了好多话,她希望你好。”

  他拆开信,极慢地,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在看,看到中间,又抬起目光回上去,从第一行重新开始看,就这样反反复复依依不舍地读到最末一行,最终大拇指在落款的“珍珍”上抚摸。

  “她希望你做个好爸爸。”我仍蹲在地上,真诚地告诉他。

  他先看了眼李元,目光再与我交汇。然后他缓慢地点下了头。

  我爸为了还最急的一笔赌债,窃了秦朗的一笔资金。他做得不够高明,很快被秦朗识出破绽,揪了出来。

  秦朗带着我爸去连城谈单子,顺便享乐。秦朗虽然有家室有孩子,在外面却玩得很花,到那种地方总会找年轻漂亮的小姐。他性功能早衰,要吃药,不但吃春药,还会服用一些致幻的精神药物。就是在服下药物,药物还没完全起效前,他威胁我爸,说等他潇洒完就把我爸关牢里去。

  秦朗除了在李元开的公司里入了股,与李家其他产业也有联系。他和李元一拍两散后,李家那边就即刻终止了与秦家的合作。但因为涉及的事项太杂,直到那时还没处理完。当时李家还是李澈当家,秦朗贪利,有意拖慢进展,李澈又是个急性子,心急火燎就跑到连城找他清算业务。

  李澈赶到那层楼时,我爸正在秦朗门外五雷轰顶六神无主,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立刻转移压力,最好让秦朗摊上什么事,那件事得足够大,让秦朗自身难保,这样秦朗急于解决自身麻烦,一时半会没空找他算账,他也能腾出一丝喘息找后路。

  见到李澈,一个邪念像缕升起的黑烟蒙住了他的心。服务的小姐还没到,他躲在走廊另一头,指使服务员开门把李澈请了进去。彼时秦朗体内的药物起效,已是神智不清。李澈一进去,门关上,我爸贴墙凑到门边,他听见门反锁的声音……

  对于丈夫的偷吃成癖,身为妻子的唐莉从来睁只眼闭只眼,原谅套餐全年续费。而这回对方是李澈,他们踢到了铁板,原谅者的角色已是远远不够,她还要为丈夫打名声保卫战。她在外造谣李澈私生活不检点,勾引有妇之夫。

  我爸追忆这件事的过程中,好几次李元捏起拳头跳起来。又被我和李沫按住。

  自始至终李沫神色都颇为复杂,他爸虽非出于自主意识,但确实强暴了李澈。他的父母也不是什么体面完美的受害者。他脸上的那份复杂是一种立场模糊的摇摆。

  所以李元找我爸去行凶,并非因为秦朗的背叛,他是为了李澈。这个原因倒更符合我对李元的认知与了解。

  到这里,蓦然一下子我就想起李澈对我说的那句“他为了你也会犯同样的错”。可强暴过我的人偏偏是李沫,李元出于畏罪而收养的孩子,和李元相侵相碍的家人。接着我又想到更多的方面。我爸因为赌造下桩桩罪孽,害了那么多人,金詹久因为赌差点没把我祭了。

  荒谬,太荒谬了。假如老天要做会计,天塌了它都考不出一张会计证。这帐他妈都是怎么算的。他们当事人聚众杀鸡,拔了一地鸡毛,最后鸡毛掸子全抽在了我身上,报应都落在我身上。

  我不禁笑了,发出的还是几声鬼笑。在场的人包括程奔都被唬了一下子,纷纷瞪开眼看向我。

  李元再度起身冲向我爸,我没再阻拦,任由他一拳把我爸连人带椅怼到地上。

  这一拳太轻了,我爸即便鼓起勇气坦白了所有,我想他的所作所为依然令我妈蒙羞。我现在想到李澈开车帮我追我妈的骨灰盒,我都羞愧难当。

  李元呢?他该有什么下场?

  这个答案并不需要我去想,会客厅门被撞开,从外面进来三个警察。后知后觉我才知晓这间屋子从头到尾都被实时监控着。

  是谁找的警察?程奔吗?我先去看程奔,程奔还是他一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足惊讶的样子,他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指。

  “是我找程奔商量的。”李沫说着走上来,到正跟前停下。他要和我面对着面,是为了观察我的情绪波动。“你……会怪我吗?”

  我能怪他什么,我无话可说,李元和我爸当年种下什么因,如今就该面对什么果。李沫是亡者唯一留下来的家属,他的态度理应凌驾于其他人的看法之上,而我在这整个事件中本就是个最最微不足道的角色。

  这所有一切和我有几把关系呢。我唯一的参与,还真就是拍下线索分享给他们。我真成了名副其实的阳光开朗大男孩了。

  但理智的评判不代表他和程奔的做法我能全盘接受。他们瞒着我,仅管我看不出有何必要,可他们就只是用了我。

  我冷笑出声,视线穿过李沫的肩头,望着房间另一边。李元和我爸都被铐上了手铐。三个警察两个各押一名犯人,还有一个在收存证据。李元和押他的那个警察低语了几句,然后被放了过来。

  他过来,是来找我。我推开了李沫。

  李元双手并在身前,展不开,但是看手势我明白他想抱我。

  “穗穗。”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语速很快。“我一早就知道你是他儿子。我其实……在今天知道这一切之前我对他只有愧,我不该拉人垫背,我懦弱,我自私,我把命分贵贱。所以我找上你没有坏心,我只是好奇,想来看看,还想假如他孩子过得不好,我就给点经济上的补偿。”他闷笑了下,“这些年一直在补东补西,补一块掉一块。”讲到这他咬住嘴唇,眼里滚出泪,又是一大颗一大颗,迸到嘴唇上又掉落。“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们遇见也许是天意。那些年我熬得好累,可又没办法解脱,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他低下眼“哪有杀人不偿债的呢。”

  “程奔来找我赴会,告诉我你爸还活着,我就知道这一天要到来了。”他说着抬头望了眼屋顶角落里监控的小红点。这个局面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我忽然觉得……彻底的放松,那种放松甚至连你都给不了我。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我感觉到也有一大颗一大颗的东西从我眼睛里滚出来。其实这是最好的结果,真的是。真好。李元从来都把自己武装得强悍,在那层厚厚的却又虚软的铁甲中他永远长不大,面对很多问题,我们的问题,他都只是一味逃避,并且逃避得越来越狡猾,敏捷。幼稚地宣泄。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躲迷藏,因此而和他分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正面的迎接。此刻我心里竟是高兴的。

  我张开手臂抱住他。这不是一个情人间的拥抱,我抱的不是那个旧情人,而是从壳子里出来的李元。

  “以后能睡着觉了吧。”我说,拍着他的背。

  他脸贴上来,贴到我耳边,把我耳朵染湿了,我把他肩头也染湿了。

  我们没有接吻,没有做任何情人间的亲密动作,我踮起脚,就像之前无数次他把头枕在我膝盖上,一遍遍向我确认我不会离开他时那样摸着他的头。

  “穗穗……”

  “我一直都在。去吧。”我把他从怀里放了出去。

  这次他不再怀疑,终于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