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枭臣【完结】>第1100章

  这半个月的时间,只能使他们先在济州城安顿下来,还没有时间去福江、松浦。张玉伯作为按察使,实权很少,但级别与济州都督同等,有专门官邸。

  赵舒翰、藩季良、陈臾等人皆携妻小,住宿都督府给派遣将官住宿的驿舍,实际也是独栋相挨的砖楼,只是等级不如都督及按察使官邸显得那么森严罢了。

  生活倒没有不适,济州虽小,但在卫生、交通等各方面,比江宁城规范得多、整洁得多;与济州城相比,还没有从战事里完全恢复过来的江宁城,倒更像是个穷乡僻壤。

  张玉伯、赵舒翰、藩季良、陈臾他们一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给赶来济州的家小,也很快就适应了济州生活。陈恩泽、周广东暂时不在济州,马一功、周贵堂等济州军政商核心人物,能明白林缚的心思,不但不会刁难张玉伯他们,还是尽量让他们融入济州军政体系里来。

  这半个月的时间流光抹影一般晃过,张玉伯、赵舒翰还没有从最初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宋石宪、罗文虎随陈恩泽来到济州,则带来两个惊人的消息:其一是林缚决意派兵参与高丽国内战,开辟对燕胡的第二战;其二就是宋石宪领队来济州观察日蚀,根本目的就是实测日蚀时差,推翻“天圆地方”之旧说,确立日心新说。

  第二个消息,尤其的惊人。

  虽然后期为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但林缚兴杂学,赵舒翰长年累月在江宁草堂著书讲授杂学匠术,是立了大功劳的;赵舒翰也绝对是能与宋石宪、姜岳、葛司虞比肩的大宗师级人物。

  赵舒翰早年在整理历法资料时,就注意到同次日蚀在不同地方记录有时差的问题,但“天圆地方”的圣人之说太深根蒂固,叫赵舒翰不敢细想下来。

  实际上,早年测星术也是因为与“天圆地方”的圣人之说相违,才给为圣人立言的儒学正统斥为异端邪说而遭禁止。只是测星术在航海上,比罗盘还有着更广泛的用途,故而在海民之间偷偷的传下来——

  淮东能纵横东海之上,还得益于测星术的推广。要没有这个后世给称为等纬航法的技术手段,淮东就没有办法实行崇州与济州岛之间的直航。

  赵舒翰毕竟跟传统的腐儒有着天壤之别,淮东测星术的完善,还有他的功劳在内,对“日蚀时差”现象会推演出“日心说”,差不多在宴席之间与宋石宪简单的交流之间,就彻底点透。

  其实除了日蚀时差之外;近千年以来,在天文历法上有极深造诣的大家,对星相的实际观察,实际上有很多是跟“天圆地方、日月星辰绕地而行”的圣人之言相违背的,恰恰又能拿“日心说”来解释。

  这些观察记录,没能列入儒学主流,而是在文人笔记里陆陆续续的记载下来。

  赵舒翰花十年之功,编写《匠典》,差不多将半辈子读过的杂学书册,都系统的梳理过一遍,几乎是当世读书最多之人,对种种异端邪都认真细致的推敲过。可以说主流儒家所传的圣人之说,早就在他的心里支离破碎了。只是限于传统的势力额外庞大,赵舒翰不敢去追根问底,也没有能力发出冲击力极强的异端声音。

  这次的测日,是林缚大力支持,目的就是推翻儒学旧说。

  有掌握天下军政、背后又有四十万精锐兵马支撑的林缚的支持,儒学旧说的传统势力影响再深、再庞大,至少在明面上,赵舒翰他们讨论颠覆性的新说,也不用担心会受到公开的迫害。

  赵舒翰与宋石宪都是杂学上的大宗师,以往囿于政见,绝少交流,这时能有机会在济州同席而宴,谈起来二人都擅长的天文星历来,自然是趣味想投。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是越谈越深,很快就将陈恩泽、马一功、张玉伯一干人等,都置之一旁、不予理会。

  陈恩泽、张玉伯还好,毕竟对天文历法有所涉及,能勉强听得懂宋石宪与赵舒翰所谈内容,马一功及藩闻叔、罗文虎等将领以及列席的其他官员,则听得如坠云雾之中。

  只不过,宋石宪是林缚亲点列为崇学馆大学士的人物。

  崇学馆大学士只是一个名誉头衔,要说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林缚也自领崇学馆大学士,就是要将崇学馆大学士的名誉,抬到叫别人仰望的高度,以此强化杂学在世俗中的地位。

  宋石宪虽说实权远不及都指挥使、都督一级的军政将臣们,但马一功、陈恩泽等人,还真就不能对宋石宪马虎了,即使听得再枯燥,还得耐着性子坐着。

  要是给扣一个不尊重杂学大宗师的帽子,指不定隔天就给调到哪个旮旯去牧马了。

  倒是张玉伯放得开,与赵舒翰、宋石宪笑道:“你们谈得入迷,这酒便冷了……”

  宋石宪在江宁,有一些能与他对话的准宗师级人物,这次带了一大群人来海东观察日蚀,但这些匠师学识都及不上他,也没能找到一个能倾心交谈的人,逮到赵舒翰也是算是难得谈一个痛快。

  听着张玉伯闹意见,宋石宪说道:“你们喝酒,不用理会我们,”想着旁人也听不懂他与赵舒翰所谈的天文历法,拉赵舒翰起来,说道,“走,我们另找地方谈去,莫影响他们吃酒……”便将一干人等丢下不理。

  马一功等人对宋石宪的不通人情也是苦笑,偏偏林缚将他视作宝。当然,宋石宪的不通人情在淮东内部也是出了名的,众人自然不予理会,将宴席很快进行下去。

  张玉伯、藩季良、陈臾三人宴后都寻不见赵舒翰,便先回住处去。

  在马车上,藩季良压不住心间的疑惑,问张玉伯:“崇国公这次声势浩大的观测日蚀,意在推翻‘天圆地方、日月星辰绕地而行’之说,以立新学,但随之也将从根本之上动摇‘承天命’之说——崇国公意欲何为啊?”

  藩季良在席间没有吭声,旁人只当他听不明白宋石宪与赵舒翰的谈话,但藩季良能给前相陈西言依重、礼聘为幕僚,又岂是平庸之辈?

  林缚当下所做的许多事情,就是为废元自立做准备,但既然林缚要登基为帝、开创新帝国,怎么会去动摇天命之说的根本?

  为圣人立言的儒学能彻底成为主流,实际就是融合先秦诸子百家的学说,以“承天命”为核心,为帝权天命所授创造出一整套的理论基础。便是朝国更替、确立国号,也是要依从“五行之德、彼此相克”的理论,这自然也是“帝王之术”的根本。

  藩季良、张玉伯这等人物,自然不会相信“承天命”的说法,而一些野心勃勃之辈,更是怀着“帝王将相、焉有种乎”的叛逆思想,但要帝权巩固,必然需要一套叫普罗大众信服的理论。

  儒家后奉四书五经为根本经典,但实际将四书五经里与天命之说相违的一些内容,彻底删改。而杂学匠术不得兴起,其根本也就在此。杂学匠术兴起之后,必然会对传统的“帝权天授、承天命”之说造成颠覆性的冲击,先人早就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

  林缚因为实际的需要,立匠术兴杂学,可以理解,但他此时已经功成名就,就将要另立新朝、继承大统,他不去加强“承天命”这个理论基础,反而要去推翻这个理论基础,实在叫藩季良、张玉伯这等人物费心理量……

  当然,林缚即使不需要“承天命”附会之说来巩固他的权柄,也已经将天下军政大权掌握手里,但他以后要传位于子、子传于孙,没有这一套理论,怎么成?

  卷十二(终卷) 定鼎 第33章 观星台

  宋石宪率弟子、匠师数十人,林缚要陈恩泽照顾一切,将观察日蚀一事,暂时都置于海东行营军参与高丽内战之上。

  宴后,其他人皆散去,陈恩泽这个济州都督反倒不能马虎,问过随从,才知宋石宪与赵舒翰往安澜山而去。

  安澜山是济州城北的一座独山,高不过四十余丈,但在林缚决定令宋石宪、姜岳二人主持观察日蚀之时,也先一步命令济州这边做好准备,待宋石宪过来即进行观测日蚀。

  陈恩泽近一个月都在海州,城北安澜山乃济州知县事周贵堂所选建观星台的地址。

  下船后,宋石宪给陈恩泽拉到济州城里,但其子弟及一些匠师则拉着数车观测仪器先去了安澜山营地。

  时间很紧迫,除了观察日蚀外,还要进一步的观测天体星象,以证“星移斗转”。

  所谓的“星移斗转”,实是千余年之前,阆中天文历学宗师落下长公总结前人星学之经验,认识到随时间推移,星象在浑象(即星表)上的相对位置会发生变化的一种现象;故而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常用“星移斗转”来形容时序变迁、岁月流逝。

  除了时间因素外,随着南北方向的不同,星象在浑象星表上的位置实际也会发生变化;当前淮东海商船纵横东海、南洋使用来比对南北方位的测星术,就是起源于这个原理。

  宋石宪他们这次到济州来,还要顺便观察一下,在东西方向上不同的观测点,会不会发生“星移斗转”的现象。

  虽说当世的天文观测手段还颇为简陋,日蚀之观察仅仅是用目视,但对星象之观测,早在数朝之前就能够制造出精密、能准确定立当年历法的浑天浑象仪来。

  姜岳便是因主持监造浑天仪而名噪天下。

  他所监造的浑天仪,可以说是集有史以来天文历法及机械制造之大成,仪高十丈,耗铜数十万斤,星表仪环皆用流水驱动——便是姜岳没有在杂学匠术上,为淮东所做出的种种贡献,仅以他监造浑天仪一事,就足以叫他站在当世宗匠的颠峰。

  燕京陷落时,有近十层楼高的浑天仪,自然没有办法从司天监的观星台转移出来,落入燕胡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