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乌云珠已趴在门边偷看了好一会。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像是作梦一样。

  在她眼里,王笑成熟了许多,但还是那样俊朗的面容,眼神中还是那样的平和,并未让她觉得陌生。

  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会回来……

  但渐渐的,乌云珠又有些小小地恼了起来,扁了扁嘴轻声抱怨道:“这说的什么呀。”

  她觉得他果然还是忘了她了,提都不提“乌云珠”。

  她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拉着他说话了。

  “哼,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赌气般念叨了这一句之后,乌云珠跺了跺脚,转回自己的院子。

  然而走到半路,她低着头想了想,最后还是踮着脚偷偷回到堂上,趴在屏风后面往那边看。

  只见王笑已和鄂硕坐在那把酒交谈。

  他和以前一样,气质像天边的一朵云,悠扬、隽永。

  但他在谈论的依然是那些无聊的事,什么辽东往后如何如何、东三省会是一片沃土、满汉一家之类。

  乌云珠听了好一会,又在心里埋怨起鄂硕来,暗想“他不提起我,爹爹你也不提起我,真是笨死了,他说满汉一家的时候就该说让他娶个满人嘛。”

  好不容易,等他们酒过三巡,才听王笑道:“对了,我这次到沈阳,还未见到乌云珠那孩子……”

  乌云珠轻轻哼唧一声,愈发不乐意了,心说“什么叫‘那孩子’,你也才大我七岁。”

  接着,只听鄂硕向人吩咐道:“去把那丫头叫来……”

  乌云珠眼眸一转,重新绕到走廊准备过去。

  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有心把王笑吓一大跳,让他知道自己如今已长成大姑娘了。

  她已经想好了,一会见了面,她要装作不认识他,再让他见识自己作为大姑娘的美貌……

  想到这里,她莫名地脸上一红,还没来得及镇定下来,人已走到了堂上。

  一抬头,对上了王笑的眼神。

  他眼中有疑惑,有惊讶,有惊艳,最后化成朋友般的会心微笑……

  “哈,长这么大了,我还从京城带了礼物要给你,但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看来你是不会喜欢了。”

  乌云珠本以为时隔多年再见,他会变得陌生,不想第一句话就是这般自然而然。

  因听他说带了礼物,知道他终究是没忘了自己,她忍不住欢喜起来。

  于是,她竟是把刚才想好的要装不认识他的念头忘了,走上前,如以前一般自然而然地拉住王笑的袖子,笑道:“礼物我都还没看呢,你怎就知我不会喜欢?”

  王笑也笑了笑。

  多年未见,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在两人这相逢一笑之中了……

  ……

  时间很快到了九月。

  京城,晋王府中,左明静抬头看了唐芊芊一眼,嘴角微扬,复又低下头。

  “你笑什么?”唐芊芊问道。

  左明静本不想说,偏淳宁也有些好奇,追问了两句。

  “我在想,上次听甘棠开玩笑说,也许是家中美人儿太多,笑郎这才每年故意要往外跑些日子……”

  左明静话到一半又不说了,缨儿、顾横波、钱朵朵也是目露好奇,纷纷看过来。

  “为何?”

  “也许是为了……养养身子?”

  唐芊芊含笑揶揄道:“那丫头知道什么?笑郎若要养身子,岂会每出门一趟又带个美人儿回来?总不是那丫头也长大了吧?”

  淳宁护着自己的侍女,应道:“那丫头说了胡话,回头我放她许个人家,你饶她一遭可好?”

  顾横波最喜欢这种场面,道:“瞧几位姐姐说的……其实呀,这话听起来是在说笑郎,人家话里夸的明明是你们这几位美人。”

  左明静笑着指了指唐芊芊道:“谁说不是呢,我亦是看到她这副美貌,方才想起这些话。”

  “谁要听你们每日里吹捧,你瞧缨儿,因她家少爷要回来了,心不在焉的。”

  缨儿道:“才不是呢,我和朵朵嘴笨,插不上你们的话。”

  钱朵朵小声道:“我嘴可不笨。”

  “你就是胆子小……”

  这六女聚在一起说话,仿佛让天气都明媚起来。

  不一会儿,陈圆圆与几个婆子婢子又带了孩子们过来,陈圆圆才进房便道:“每见你们聚在一块说笑,我都不由觉得晋王真是好手段,竟能让这院里这般……四海清平。”

  她话音才落,孩子们跑进来,堂上登时热闹起来。

  如今王玄烨不在,小呆瓜是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一手拉着写写,一手拉着画画,脆生道:“爹是今天回来吗?”

  “是,你都问过许多遍了。”

  “那下次出门,可以带我去找大哥玩吗?我也想在草原上骑马,京城的马场太小了。”

  唐芊芊白了儿子一眼,道:“瞧给你能的。”

  “娘你总是要说我,就不能像爹一样夸我吗。”

  小呆瓜这孩子确实是有些欠打压的,他性子最像王笑,常喜欢用他漂亮的笑容来蒙人,故作天真无辜,其实心底里极有主意。

  唐芊芊早看透儿子的德性,偏是每次想打压他一番,总有人出来护他。

  “好了,芊芊你又说他。”

  小呆瓜于是笑了笑,有些得意地看了娘亲一眼,转身跑开。

  “说好了哦,下次出门,我们去草原上玩。”

  “谁跟你说好了……”

  “晋王回来啦!”忽有婢子喜滋滋地喊道。

  等王笑的车马进了府,自是又有一番热闹。

  秦小竺当先跑回来,笑道:“我和王笑骑马先到的,后面有许多礼物,快叫人去拿,我给你们都带了好东西啊。”

  在她身后,王笑苦笑不已。

  “你别跑,有了身子还这般闹腾……”

  一句话,堂上愈发热闹。

  淳宁最先拉住秦小竺,轻声问道:“你终于有了?”

  “对呀。”秦小竺声音虽低,已压不住话语里的欢喜。

  “真的?”

  “嗯嗯,晚了半个多月,你别看只晚半个多月,我把过脉了,就是有了。”

  “太好了……”

  “是吧?我和王笑费了好大劲,千辛万苦……”

  秦小竺确实是太过于高兴,显得雀跃不已,抱着淳宁叽叽喳喳说了一会,又觉还有许多话不宜在堂上说,要带淳宁回屋子里说。

  “走,我告诉你,有好几个姿势,都是王笑琢磨出来的……”

  淳宁蓦地脸一红,转头又瞥向王笑,脚下却不动。

  那边王笑正挨个与妻子儿女抱着亲近,唐芊芊的目光已向秦小竺看了过来。

  “嗯?”

  “嗯什么嗯。”

  “你就没话想和我说吗?”唐芊芊走近了笑问道。

  秦小竺有些怵她,却还是虚张声势道:“我还要跟你汇报不成?”

  唐芊芊瞥了王笑一眼,道:“当时出门可是说好了,你是去看着笑郎的。”

  “干嘛?人又不是狗,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唐芊芊只是笑。

  她这笑容就让秦小竺有些心虚,低声道:“你又听说什么了?消息也太灵了吧……那个,乌云珠只是以前救过王笑,大家玩得比较好嘛,我也很喜欢她啊。”

  “哦?”

  “干嘛还看我,王笑又没怎样,他都说了他会克制自己,还说有我们就已经知足了……”

  秦小竺声音不小,一旁的顾横波听在耳里,隐约觉得……这话竟有些耳熟呢。

  那边王笑正与缨儿牵在一起说话,缨儿也听到了这边的说话,问道:“少爷,芊芊姐和小竺在说什么?”

  “唔,别理她们。对了,沈阳那边有个小姑娘来京城游玩一下,会暂住在我们府里,缨儿带她一起逛逛好不好?”

  “好啊。”缨儿应得很乖巧。

  但她想了想,却是又问道:“就是芊芊姐说的,少爷也许要迎一位满洲姑娘进门吗?”

  “那倒是没有。”

  诸女目光看去,见王笑目光坦荡、语气诚恳,看来是真心没有再娶的意思,不由暗想看来是因为一些风言风语有所误会了。

  这天,顾横波到堂上见了那位从辽东来京城游历的乌云珠,却在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看来笑郎又遇到他所谓意志力的考验了,却不知这次他能不能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与内心和解……

  ……

  随着王笑再次回到京城,各处的战乱也已平定,这一年天下间已有海晏河清、四海承平之势。

  十一月,消息传来,八旗余部攻下了汉城,幸而朝鲜国主李淏被楚军救出,将带着李朝宗室往楚京避难。

  等楚军平灭了八旗残部,李淏已登船出海。大将羊倌只好驻军汉城,暂时先委派官吏开始治理战后残局……

  而这京城这边,朝堂上下也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比如有人拿太祖的祖训出来说朝鲜乃“不征之国”,出兵毫无实利。

  事实上,楚朝出兵已成了既定事实,仗都已经打完了,如今所议的,只是“名义”二字。

  王笑是不喜欢开朝会的,也就此事连着开了数日朝会……

  皇极殿。

  龙椅前的汉白玉台阶处依然挂着一层帘帐。

  楚帝周衍还是龙体未愈,王笑如以往一样站在帘帐后面代为主持朝局。

  殿上,群臣侃侃而谈……

  “太祖皇帝祖训,凡海外夷国,如朝鲜、安南、占城……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切记不可……”

  “此言廖矣,朝鲜毗邻辽东,关系甚重,他日或有外隙,后患不可复言。莫如趁此时机,即派大员收其全土改为行省,设郡县治之,方为上策……”

  “师出何名?汝等忘祖训乎?此非楚朝乎?!”

  “……”

  先是吵着出师的名义,渐渐的,话题却又回到王笑头上。

  还是那个老问题,等朝鲜国主来了,接受其觐见的将会是晋王、还是一位新帝?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头?

  其实,谁都不傻,为何明知道楚军已经占据汉城了,还在为是否出兵而争执不休?

  逼宫而已。

  王笑听得明白某些人的言外之意。

  ——“晋王,你是出兵了不假。但你到底用的什么名义?这社稷若还是楚朝的社稷,你绕得开太宗皇帝的祖训吗?这大楚的太祖皇帝对蒙元对外扩张之策极力否定,亲列十五大不征之国,严禁后世子孙征讨。你看,你今次违背大楚的楚训,我们不得不出言反对,我们知你志在四海,往后开疆扩土再有此事又何等麻烦?不若……改制称帝?”

  所有的谏言与争执,其实都渐渐地汇聚成了这样一个声音。

  它不停在皇极殿里回荡着,充斥在王笑耳边。

  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都想让王笑知道,这个旧有的社稷已开始限制王笑扩张的野心。

  有人是出于忠心,有人只是想成为从龙之臣,也有人是真心为国事着想。

  当然有人沉默着,怜悯着周室社稷,却对王笑的大权在握感到无奈。

  而能真正明白王笑心意的人不多,但总是有的。

  总之,庙堂之上,也如世间百态……

  王笑听着听着,忽然也觉得……这个国,或许也可以改一改了。

  也许只是换一个国号,也许可以改一个制度。

  也许是稍作改变,也许是大刀阔斧。

  当前能够做到何种程度?他也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吧,没关系,士大夫们都是聪明人,不管遇到什么名份上的事都能想出办法解决。

  ——别总是你们逼我,让我也来逼一逼你们吧。

  于是,王笑转过头,看向了身边的皇帝。

  那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周衍”,穿着皇袍、戴着皇冠。

  虽然它是一块木头,但上面雕刻的面容却是栩栩如生。细心的太监还给它上了一层粉,远看的话显得十分真实。

  王笑伸出手,放在了皇帝的背上。

  用力一推。

  皇帝从龙椅上跌落了下去。

  “咚……咚……咚……”

  几声响。

  木头砸在龙椅前,跳了一下,滚落到了汉白玉台阶的下面。

  接着,它滚出了帘帐,滚到了群臣面前,摇晃了一会儿,最后静静地躺在那里。

  明晃晃的龙袍盖在上面,却不能完全遮掩住它的本质。

  就只是一块木头而已。

  “陛下……”

  “陛……”

  争论声戛然而止。

  群臣呆愣住,每个人都盯着这块木头,露出错愕的表情。

  满殿俱静,鸦雀无声……

  番外篇·辞帝赋

  长街之上,一个中年男子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田川角荣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从在对面的郑平小声说道:“那人就是江苏行省布政使罗德元了。”

  郑平是商人打扮,衣着富贵,说完又补了一句:“听说他任期已满,考评不错,马上要进京任职了。”

  “是吗?”田川角荣道:“我看他一个随从也没带,不像是个高官。”

  他眯了眯眼,只见不远处有一辆脚蹬的黄包车,方才那个罗德元便是从车上下来的。

  田川角荣对这种小车颇感兴趣,他在长崎就从未见过此物。

  当然,这小车看着虽不难制造,但对路面很有要求,要想推行并不容易,也只有这南京城能有这样平整的道路。

  不愧是“万国都会”的大城……

  “田公子有所不知,那姓罗的一向就是这德性,出门并不带随从。”郑平道。

  田川角荣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罗德元身上,见对方走在路上身子挺得笔直,脸色不威自怒,确有几分官气。

  “他就不怕被人刺杀吗?”

  “这南京城如今治安甚好。”郑平道:“再说了,姓罗的平时上下衙走的这条道路多有巡丁。若真要去某地视察,衙门自会配备护卫。呵,那人也是出了名的抠,幕僚、仆役一个不雇,全是官府给他配的。”

  田川角荣抿了一口茶水,微微冷笑,道:“抠?让他抠,若我现在下去,一刀就能捅死一个布政使。”

  “这……虽是如此,只怕田公子也逃不掉。”

  “逃不掉就逃不掉。”田川角荣道:“用我一个小人物,换他这样的一方大员,有何不值当的?”

  郑平有些尴尬,缩了缩脖子,暗想没来由陪这个狠人把自己的命送在这里。

  幸而,田川角荣说得虽凶狠,但又道:“不过我这次费尽周折才远渡重洋,不是来杀他的,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算这姓罗的走运。”

  “是、是,在小的看来,田公子前程远大,性命远比姓罗的贵重。”郑平松了一口气。

  两人再转头往窗外看去,只见罗德元已拐进了一条巷子。

  “说正事吧。”田川角荣道:“我这次来,可以带走多少遗臣?”

  “三百七十八人。”

  “这么多?”

  “是。”郑平道:“都是心向我隆昌帝与国公爷的忠直之士,文人、武士、工匠都有,还有大量的典籍、财物。”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把头凑得更近,轻声道:“还有几张火器图,都是军械局还在制的最新火器。”

  “真的?”田川角荣眼中绽出喜色。

  但他沉吟半晌,又有些忧虑起来,喃喃道:“怎么带得走呢?”

  郑平道:“公子放心,遗臣之中,有人的亲友在江南水师任职,打点之后,得了一艘水师淘汰下来的大船……一应文书俱在。”

  “此事竟如此顺利?!”

  “哈,这些遗臣以往是何等地位,如今日是何等地位?到了那边,可都是从龙之功,谁敢不尽力?”

  田川角荣于是笑了笑。

  相比这些,方才路过那个布政使确实是不算什么了。

  他的家主田川七左卫门如今已下了决心,要助其兄一起推翻德川幕府……立国建邦,这才是真正的大功业。

  田川角荣又与郑平聊了一些细节,末了,他站起身,道:“这些年你留在这边辛苦了,尽快安排吧。”

  “不辛苦。”郑平笑道:“无非就是做些生意,再联络一二,不辛苦。”

  田川角荣点点头,离开茶楼。

  这里属南京城上元县,是主城的核心区域,又是闹中取静的一条街巷。

  田川角荣下了茶楼,才走没几步,正遇到那名叫罗德元的官员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只见这罗德元一袭布衣,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不一会儿,捧着一小坛酱油出来。

  “布政使?呵。”

  田川角荣心中冷笑,不由伸手到袖子里,握出了一柄匕首。想着只要上前两步,捅上几下,就能把一个从二品大员捅死。

  这种轻而易举的刺杀,在长崎,可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然而,终究是有要事在身,他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想,迈步而去。

  不远处一间高楼之上,有人放下千里镜,轻笑道:“哈,这小子,居然还想节外生枝?”

  另一人放下手中的火铳,淡淡道:“他生不了枝,真要敢对罗大人动手,我一枪崩了他。”

  “崩了他简单,好不容易安排好的要送人到倭岛的大事可又耽误了。”

  “也不知郑氏什么时候才能和德川幕府打起来,等得人心焦。”

  “快了……”

  ……

  长街上,有个年轻人跑过。

  “卖报喽!江南周报……王师出嘉峪关、远征哈密;五世活佛入京觐见;南京农研处改良播种机……”

  罗德元打了酱油,远远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招了招手。

  “这位先生,可要买报?”

  “为何到了傍晚,报纸还没卖完?”

  “哈,紫金山大学堂的学生们今日好闲,聚在城内议论时政,把我报纸上的事情都说尽了,谁还买呀?真是气煞我也……先生你要买吗?买一份如何?”

  罗德元又问道:“你多大年岁?可曾读过书?卖报可能支撑生计?”

  “我二十四岁,识字咧,我可不仅是卖报,还在那边远洋商行会帐……不是,先生你到底买不买呀?王师远征哈密、活佛入京……”

  “这样吧,你可有旧报纸?我买几摞来练字,每斤……这个数。”

  罗德元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比。

  那年轻人“哈”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个数不卖哈。”

  许是因这个数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他竟是懒得再看罗德元一眼,转身就走。

  “卖报卖报……王师远征哈密,老少爷们又有国债可以买喽……”

  罗德元一愣,也不放在心上,捧着酱油就往家里走。

  他妻子是个木讷的女人,正坐在堂屋里刺绣。

  厨房里一个老妈子快步出来,嘟囔道:“老爷买个酱油也太久了。”

  这老妈子也是官府安排来他家做事的,罗德元唤她吴妈。

  她平时说话就是这般硬气,因此别的官员不要她,但做事还是不错的。

  罗德元也不顶嘴,吃过饭,又回到书房做事,外面他妻子与吴妈已在收拾准备进京的东西。

  这夜,刘妈忽然进来道:“老爷,有客人来,不是来求你办事的,说是来找你讨论什么东西的。”

  “那就见一见吧……”

  一会儿之后,有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推着轮椅过来,到书房前,把轮椅一搬,搬过门槛进来。

  罗德元一转头,见到轮椅上那人,不由愣住。

  他揉了揉眼,只觉恍在梦中。

  “陛……陛下?”

  “咚”的一声,罗德元起身想绕过书桌,因走得太急,膝盖在桌上撞了一下,生疼,但他已不顾不管地迎上前,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臣,江苏行省左布政使罗德元,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我早已不是什么陛下,你叫我周先生就好。”

  周衍笑了笑,打量着这间书房,又道:“你堂堂从二品大员,家里就一个老妈子做事?”

  “臣……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何谓……不是陛下?”

  周衍道:“这么说吧,八年前,我就已经丢了皇位,成了普通人。”

  “什么?!这……”

  “你先听我说,这些年以来,坐在龙椅上的只是一块木头而已。天下政令,皆是姐夫与议院裁决,与我无关。”

  罗德元已完全呆立在那,一拱手,又道:“臣……”

  “不要向我称臣,你这左布政使也不是我封的。”周衍微笑着,看着罗德元,又道:“你看,这么多年你也没发现皇帝不见了。可见有我没我,没什么不同。”

  罗德元终于反应过来,脸一扳,仿佛有浩然正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但礼法、纲常,这天下的秩序……”

  然而,他才说了一句,周衍再次打断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你若是想请我回去当皇帝,我是不去的。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如今有两位平妻,有二儿一女,大儿子五岁,小的三岁,女儿二岁。我家是制琴的,我很喜欢做这个,而且平时涉猎颇广,你也许还读过我写的诗,也许还看过我在报上发的文章……”

  罗德元就愣愣站那儿,傻傻看着周衍。

  自从周衍断了腿之后,想到堂堂天子成了残废,他心痛是真真的,幸而如今国事还好,倒也不必强求天子做什么。

  不过这些年来,罗德元总想着,陛下会有振作起来的一天。

  但这时见到的周衍,却与他想像中完全不同……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像个隐士,又像个凡人。

  “我这次本是想去黄山游玩的,因听了一些消息,所以绕到你这里来。你别看我这个样子,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

  “陛下……”

  “我说了,别叫我陛下。”周衍道,“好吧,我有点啰嗦了,说正事吧,这次过来,我是想来保全你。京城那边,姐夫马上要改朝换制了……”

  “谋朝篡位?!”

  “你不要这么激动。”周衍摆了摆手,又道:“你已经打断我好几次了,这虽没什么关系,总归是不礼貌,哈,你虽是高官,还是要对我一个普通人礼貌一点为好。”

  罗德元一愣,竟觉得周衍这语气有些像王笑。

  “马上要改朝换制了,这大楚的国号、这建武的年号必然是要改的。更重要的是,制度礼法也将不一样。这些,我未必了解,我也还在学习,就不与你细说了,你到了京城,自会参与到讨论当中。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到时不要去闹。平静地、理智地去想一想,怎么做才是为天下人好。想一想天下人是需要你的礼仪纲常,还是你继续为他们做些什么……”

  罗德元摇了摇头,喃喃道:“臣不能……不能附逆……”

  “什么叫顺、什么叫逆呢?天下大势,如长江之水滚滚而下,想要逆流而行才叫逆。世事在更跌、在发展,你何必去阻拦呢?”

  “可是,晋王篡位若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往后这世间规矩还有谁肯守,坏了秩序,礼仪崩坏,必须要有人……”

  周衍摇了摇头,道:“不一样了,这不是皇权更跌,这是要立新的秩序。你可以反对,姐夫也愿意听你反对的声音,甚至能把你反对的理由记载下来,让世人讨论。我来,是劝你不要去死谏,留一条性命,多做些实事吧。怎么说呢,你就不想看黄河浚清的一天吗?我是很想看的。”

  罗德元眼眶一红,却是哭了出来。

  “臣……臣不明白……臣不明白要怎么做啊……”

  “你有孩子吗?”

  “有。”

  听到这回答,周衍愣了一下。

  他还以为罗德元这种人是没有妻子儿女的,正想说“你若没有孩子,也可以……”

  话到嘴边,周衍改了口,问道:“你孩子多大了?”

  “十三岁。”罗德元泣声道,“在老家读书。”

  “上的学堂?还是你请了先生在家中教他?”

  “学堂。”

  周衍笑道:“你进京前回乡一趟吧,与你的孩子聊一聊,如今有些事他们更理解,学堂里都会讲。我走了,忘了楚帝周衍吧……等哪天你致仕了,可以来寻我玩,我现在烧菜烧得不错,回头烧给你尝尝。”

  “陛……周先生……”

  罗德元脸上泪水更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那中年人已把周衍的轮椅搬过门槛,往外推去。

  院子里,两人的对话声还传了过来。

  “听说长江的鲥鱼不错,如今正当节,我们可以尝尝。”

  “好。”

  “王现和我说,他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皇帝喜欢吃鲥鱼,派人从江南送到京城,沿途劳民伤财,花费无数。但你看,我们想吃就吃,哪有那么多麻烦?”

  “说实话,周先生最近烧菜有些淡了。”

  “那是你口味渐渐重了……”

  那声音渐行渐远,等罗德元反应过来,跑出门一看,只见夜色中那个推着轮椅的剪影已拐入了长街。

  他抱着门柱,只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完全崩塌了,坐在地上嚎陶大哭。

  “我的纲常!我的纲常……”

  院中,吴妈拿着扫帚走了几步,喃喃道:“老爷的肛肠又不舒服了,给他买点药吧,唉,还是不要跟着去京城吧,这老爷官虽大,性子却古怪,不跟他去……”

  番外篇·笑忘书

  沧州,盐山县。

  一辆马车在海边的小渔村停下来,在两名护卫的簇拥下,一个青年公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等候在路边的两名巡捕迎了上去,目光看去,见这青年公子面容秀气,气质高贵,不由感到十分心折。

  下一刻,对方笑了笑,露出了两个牙洞。

  两个巡捕愣了愣,表情便呆滞起来。

  “哈哈。”

  其中一个巡捕连忙摆手,道:“卑职不是……不是在……卑职没有觉得……”

  “无妨无妨,不就是少了两颗门牙吗,不打紧的。知道吗?我就觉得要是牙口整齐,人就太死板了,你们看我,长得多生动。”

  “是,五公子十分生动。”

  王珰点点头,笑道:“对了,还不知道两位兄弟尊姓大姓?”

  “不敢当,张会水。”

  “卑职许甲魁。”

  “好,别再自称‘卑职’了,不讲尊卑贵贱这是现在的风气。”

  许甲魁于是赔笑道:“是,不讲尊卑贵贱,从我做起。”

  他年纪更大些,官职似乎也更大,姿态却比张会水低得多。

  王珰笑问道:“前面就是张皮村?我和你们一道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

  “是。”

  “不要拘谨,对了,你们也知道我此番来的目的。”

  张会水道:“是,当年那场黄河水灾,五公子有朋友失踪了?”

  “是啊,失踪了。”

  “还请五公子与我们细说一下这位朋友失踪时的具体情况。”

  王珰想了想,背过手,竟显得有几分文气。

  海风吹动他的衣襟,他微仰着头看着天,难得带了些矜持的表情。

  只有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王五公子说谎时的样子。

  “我这位朋友,名叫包四,当时正好随我堂弟王宝一起在济南城外,同时被洪水冲走了,后来,王宝有了音讯,哦,据说是去了海外,但这个包四却一直没有下落,我很担心啊……”

  张会水却是低头沉思起来,好一会之后,他有些为难地开口道:“我今日把五公子当作寻常苦主看待,可好?”

  “好啊,这是最好的。”

  “那我多嘴问一句,要找的这人可就是王家四公子?其实,他根本就没去海外,对吗?”

  王珰一愣,表情尴尬起来,最后拍了拍张会水的肩。

  “咦,你竟是发现了。别说出去,这事还瞒着我伯父和我爹,我们是伪造了信件蒙混过去的,唉!”

  提到这位“伯父”,许甲魁当即就变了脸色,整个人都惶恐起来,还向张会水打了个眼色。

  ——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你别乱说话。

  张会水仿佛没看见许甲魁的脸色,一板一眼地道:“五公子可知你们这种行为,给我们调查此事添了多少麻烦?”

  “会水,你怎么说话的?!”许甲魁连忙打断。

  “我就事论事,没什么不敢讲的。”张会水道:“当年黄河大水,冲走的又不是王四公子一人,这些年来多少人在苦苦寻找失散的亲人,我们盐山无棣海丰诸县为此花费了多少人力。偏五公子谎称王四公子是被什么海商救走,我沿着这条线索调查旬月,白白耽误许多时日。”

  “张会水!都是陈年旧案了,耽误你一点工夫又如何?抱怨啥?!”

  王珰摆摆手,示意许甲魁别说话,向张会水道:“这事是……是我做的不对。你接着说,有什么线索了。”

  张会水道:“是,月前在张皮村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这人名叫魏狗儿,乃是商河县人,在黄河水灾时被大水冲走了,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回来了……

  据他所说,当年他被大水冲走之后,抱住一根浮木,漂了一日之后晕了过去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一间破庙里,之后又被人带上了船,那船上还有数十个与他一样遭遇的人……

  后来他才知道,是有个蕃商本想去莱州贸易,但当时莱州在我们治下,需要缴纳关税,他便自作聪明,想从沧州登陆,没想到贸物却被清军抢掳了,损失颇大……”

  王珰道:“这么傻?”

  “具体情况魏狗儿也不了解,也许是那蕃商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故而如此。当时他恰遇到黄河大水,在海岸边打捞了不少人,搜刮他们身上的财物,后又起意把这些人贩卖到香料岛上……

  所魏狗儿所说,当时那一船有两百余人。之后这些年他一直被当作苦力,后来因机缘巧合遇到一艘回来的船只……

  此事隔了太多年,具体的情况,我们一直在调查。魏狗儿如今也还在张皮村接受询问……”

  张会水说到这里,又瞥了王珰一眼,还有些小小的不满。

  他调查这桩陈年旧事时听说了王四公子之事,还以为是线索,追查了好久,又把事情上报,没想到却是查错了方向……

  这天他们一起又到张皮村了解了情况,王珰每见张会水那不满的眼神,却都是乐呵呵地笑。

  末了,他还向张会水问道:“我看你这么年轻,刚当巡捕不久吧?”

  “是,任职刚满一年。”

  “在哪读的书?”

  “济南兴国书院。”

  “哦,你们书院离讲武堂不吧。”

  “是,我没能考上讲武堂。”

  王珰点了点头,道:“张会水是吧,你办事很认真啊。”

  “乡亲们有念想,我就尽力查,就这么简单。”

  王珰于是又呵呵傻笑,道:“好,为民办事,好,我记住你了。”

  许甲魁一听,再想到王珰今日看张会水的眼神,只觉背脊一凉,暗想到这张会水完了啊,这是把王五公子这个笑面虎得罪了啊……

  ……

  等王珰别过这两个巡捕,重新回到马车上,只见碧缥已在那打瞌睡。

  见他回来,碧缥醒了过来,问道:“相公,可找到宝哥儿了?”

  “哪有那么容易?当年被水冲没了的上万人,这才知道有两百余人还活着,捱到如今的不过只有数十人,宝哥儿肯定是没了啊。”

  “万一他就在这数十人里呢?”

  王珰摇了摇头,叹道:“哪能啊……那魏狗儿是南岸的,宝哥儿是北岸的,唉,肯定是死了。”

  “那这是白跑一趟吗?”碧缥问道。

  王珰道:“大伯老念叨这事,不跑一趟也不行啊。宝哥儿媳妇挣了那么多钱,他却没命花,你说这事闹的。”

  “就这么回去告诉笑哥儿吗?”

  “不行,总归是要等着,等到调查有了进展再说。就算不是为了宝哥儿,那数十人我们也得给接回来。嘿,今日遇到那个年轻巡捕,办事有样,冲他那一句为了乡亲们的念想,我就得帮他一把。”

  “相公要怎么帮?”

  “啊,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好帮的。”王珰道:“我刚才看了,我们在那边盖一栋屋子住段时间怎么样?”

  “为什么呀?”

  “出来办事,多呆一段日子呗。笑哥儿亲征漠北,万一要带上我怎么办,躲一躲。我都想好了,就在这海边,每日里查查事写写书,既是为了找回那些人,也是为了推广白话嘛。有空了还可以去找周先生玩……”

  碧缥道:“相公你常说要写写书,可自从第一天写了一点,之后从没写过呢。”

  “我先在心里想好嘛,连最后一句话我都想好了,不过要等有空了再下笔……对了,我今日又写了一首白话诗,你听听?”

  “好呀。”

  王珰掀开车帘,随口就吟了出来。

  “大海啊,宽阔浩荡。

  秋风飒飒,涌起波涛。

  日月运行,来自这浩淼的海面。

  星河灿烂,也来自这浩淼的海面。

  与平生挚爱居于海边,何等幸运……”

  王珰念过这所谓的白话诗,一转头,果然看到妻子眼中无比崇拜的眼神。

  他不由颇为得意。

  ——怪不得笑哥儿要推广白话,就比如这白话诗,只要把古人的诗再翻一遍,就能得到仰慕……

  “相公。”碧缥温柔地唤了一声,低着头轻声问道:“今夜我们就扮成住在海边的隐士吗?”

  “太好了……”

  番外篇·漠北谣

  新历十一年。

  秋日的树木都成了金黄,倒影在贝加尔湖剔透的湖面上,极是漂亮。

  清晨时,娜仁托雅趴在树干后面,偷偷看去,见那个英俊的少年再次来到了湖边。

  他有着中原汉人的精致面庞,头发却微微有些卷,衣着华贵,气质雍容。

  娜仁托雅觉得他一定是某个台吉的儿子。

  自从半个月前见到他之后,她发现他每天早上都会过来,骑着骏马,到了湖边之后远离身边的护卫,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今天,娜仁托雅想过去和他说说话。

  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向那边走去……

  忽然。

  “砰!”

  铳声惊起飞鸟,娜仁托雅前面的地上溅起土石。

  有人冲过来,用蒙语大喝了一句。

  “什么人?!为何冲撞总领?”

  接着又是一句娜仁托雅听不懂的话。

  她完全慌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直到坐在湖边的少年转过头,深邃的眼眸看了娜仁托雅一眼,用她听不懂的话向飞驰过来的护卫们说了句什么。

  之后,他站在她面前,用蒙语问道:“你是谁?”

  “我是娜仁托雅,牧民的女儿。”

  少年笑了笑,面容很漂亮,但眼神看起来还是落落寡欢的样子。

  “我叫王融。”他说着,带着些讥笑,又带着些怀念和自伤的眼神,补了一句,“人民的儿子。”

  “人民的儿子?”娜仁托雅听不懂了。

  王融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去,默默看着湖……

  从这一天起,两人算是认识了。

  于是娜仁托雅每天都会过来,陪他坐在湖边。

  “你在看什么?”

  “贝加尔湖。”

  娜仁托雅点点头,贝加尔湖在她这里就是“天然之海”的意思。

  “北边来的人说这是富饶的湖呢。”

  “这是我们的湖。”王融道。

  一开始,两人每天也只能像这样说上几句话,王融看起来是个很安静的人,娜仁托雅也不敢太打搅他。

  后来有一天,娜仁托雅又问道:“你为什么每天要看贝加尔湖?”

  “我在想,为什么要我来守着它。也在想……等我走了,就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湖了。”

  “你要走吗?去哪里?”

  “回家,也许能回家吧。”

  娜仁托雅又问道:“你家在哪里?”

  “南边,三千里路。”

  “好远呀。”

  王融道:“我爹说不远,沙皇俄国离它八千余里尚且想要占领它,三千里算什么。从京城到广州尚且不止三千里。”

  这是王融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娜仁托雅还是听不懂,她却能感受到王融眼神中的孤寂。

  她觉得……他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于是第二天,她捧着几个煮熟的鸟蛋想要给他。

  王融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吃你的东西。”

  “为什么?”

  “我很富有,而这是你的食物。”

  娜仁托雅于是着急起来,道:“但是,不管我有多少食物,我都愿意给你。”

  王融又看向湖面,道:“我不缺食物,你吃吧。”

  “可是,我阿布说,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王融似乎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样子。

  “那就好。”

  娜仁托雅发现,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回答。

  但她却完全不懂他,只感到深邃,就像贝加尔湖一样。

  “你为什么不开心?”

  “太冷了。”王融道:“这里太冷,也太空了,我真的不习惯这里。”

  “可是,不都是这样吗?一直都是这样。”

  “但我小时候不是这样。”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呢?”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很多朋友,京城……京城……是很好的地方。”

  渐渐的,娜仁托雅在王融的话语里,仿佛看到了一个她难以想像的天国。

  他曾在元宵节穿梭于热闹的长街猜花灯,看过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戏曲,在学堂里读书然后和朋友嬉闹……

  听到他说的那些好吃的,她口水都流下来。

  于是第二天,王融给她带了一些零嘴,茯苓饼、核桃酥、果脯、酥糖……

  娜仁托雅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这些东西,只觉得震撼得如同看到贝加尔湖的湖水干涸。

  她因此兴奋了好几天。

  然后忽然间,她抱住王融大哭起来。

  “你为什么哭?”王融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好残忍,被丢到这里来,太残忍了。”

  王融没有回答,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娜仁托雅的问题。

  他也不在她面前始终保持有问必答的礼貌,但似乎与她更亲近了。

  “知道吗?这里是苏武牧羊的地方,你觉得我被流放了吗?我当时就是这么问我父亲的,他反问我,为何汉朝从未想过要统治这里。

  唐时,我们在此设立安北都护府;元时,设岭北行省。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明明与中原有更接近的血缘,而不是沙皇俄国。为什么我们不能占住这里呢?因为南边更温暖,我们更喜欢在南边耕作。你看,苏武历经苦难也只想回到长安。

  但我父亲,他讨厌中原帝王们怀柔藩邦远人的做法。沙俄说它的旗帜升在这里就不会降下来。我父亲就要让它连旗帜都升不起来。

  贝加尔湖……所有人都说不值得占领,只有我父亲一定要让世人相信他的长远眼光。若别人不愿来,那就让他的儿子来。”

  王融说到这里,转过头,笑了笑,道:“你说残忍……我有时觉得,但……但听你说了之后,我又没那么委屈了……”

  在这天之后,娜仁托雅终于觉得,自己走进了王融。

  ……

  有时娜仁托雅也会聊些她知道的一点点形势。

  “你知道我们漠北的女可汗吗?”

  “漠北没有可汗,只有行省的总管。”

  “明明有女可汗啊。”娜仁托雅道。

  “没有。”王融道:“是你们误会了。”

  ……

  之后,王融也聊起他的母亲。

  “她住在南边的库伦城,为了让她在图拉河上建城,我父亲答应每年会有两个月到草原上来,或者接她回京,她一直都是那样厉害的人,每天最在意的就是保养她的容颜。比起我,她更偏爱我兄长……”

  “为什么这么说呢?”

  “也许我兄长才是那个让她得到一切的儿子。”王融缓缓道:“又或者……她也很疼爱我吧,但就是我不满足……我太希望她当时是选择带我去漠南了,能离他们更近……”

  娜仁托雅低下头,害怕有一天王融会离开。

  她总是能听出他言语中,对南边的无比眷恋。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王融始终没有离开。

  ……

  新历十五年,娜仁托雅如愿嫁给了王融。

  虽然她并不漂亮,出身卑微。而且这时候,她已经知道王融原来就是漠北总管,他母亲就是她曾说过的女可汗……

  但他还是娶了她。

  当时他说:“谢谢你也成为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娜仁托雅知道自己只是那理由之一。

  但她非常满足。

  ……

  新历二十一年,战争打破了贝加尔湖上的安宁。

  新历二十三年,王融击败了北方的敌人,他很高兴地对娜仁托雅诉说他兄长在东线的胜利,他显然更欣喜于能与兄弟们并肩作战。娜仁托雅并不了解这些,她想给王融再生几个儿女……

  新历二十五年,王融在贝加尔湖北端建了新城,名叫“弯月城”,因为他说这是贝加尔湖的形状。

  ……

  新历四十二年。

  王融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下去。

  他不再像曾经那个英俊少年,也不再像那个威名赫赫的漠北英雄。

  他亲自下令处死了许多追随他的旧部,因为这些人企图兵谏,让他割据漠北称汗,再建一个新的帝国,以后把皇位传给他的儿子……

  当时,他只问了他们一句。

  “你们知道我这辈子活着为是了什么吗?”

  ……

  新历四十九年。

  下一任漠北总管的人选得到了中枢的认可。

  满头白发的王融握着娜仁托雅的手,喃喃道:“我带你和孩子们去中原看一看好不好?守了一辈子的湖,如今终于不用我再守了,我们去南边看看吧……但只怕不习惯那里,要是不习惯我们就回来……”

  番外篇·游子吟

  “啊!”

  “哦,我的上帝,不好啦!国王的上颌骨被拔掉啦!”

  “哦,上帝!”

  “天呐,血止不住了,快,想办法救救国王……”

  “来了来了!”

  路易十四睁开看,看到的是一根烧红的烙铁。

  “滋!”

  烙铁烫在他流血不止的上唇,路易十四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

  许多天以后,路易十四伤口愈合。

  他依然可以喝美味的葡萄酒,但酒容易从上唇漏出来。

  他坐在马桶上,感受着那种永远出不来的感觉,眉头深深皱起。

  因每天有太多时间花在这上面,他早已开始在马桶上会客。

  这天路易十四见的是为他治疗肛瘘的医生,弗朗索瓦·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你准备好手术了吗?”

  “我的国王,我需要六个月的准备时间,可现在才过了三个月……”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路易十四大怒,摔出手中的酒杯,吼道:“我受够了!”

  菲利克斯缩着脖子,低声道:“可没有足够的实验,伤到了国王的括约肌,是有失禁的风险……”

  路易十四沉默了。

  良久,他让菲利克斯退下去,招来他的外交大臣。

  “东方那位可敬的盟友给我回信了吗?他愿意派遣东方的医生为我治疗肛瘘吗?我不可愿冒着被那个愚蠢的医生割坏括约肌的风险做手术。”

  “哦,我的国王,他没有回信。但他的外交大臣照会我们,必须停止对暹罗的压迫,并且废除黑法,否则……”

  “你说什么?!”路易十四怒吼道:“我,太阳王路易十四,才刚刚和他一起打败那个自负的威廉,他转身就要背弃盟友吗?!”

  “国王陛下,我们似乎没有和他缔结盟约。你和他的书信,属于私人来往来。说起这事,他们还勒令我们,停止侵占他在荷兰的战果……”

  “闭嘴、闭嘴!你这头愚蠢的猪!”

  ……

  “国王陛下,曼特农夫人来了。”

  结束了与愚蠢的外交官会面的路易十四听到这句话,心情稍好了一点。

  曼特农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妇。

  她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却还是风韵犹存。

  她曾经是诗人保罗·斯卡龙的妻子,丈夫死后就成了寡妇,她凭借丈夫的人脉办着沙龙。后来又为成为保姆,照顾路易十四与别的情妇的儿子。

  再后来,她成了路易十四的情妇,今年刚被封为曼特农侯爵夫人。

  这天,曼特农夫人一见路易十四,就开始诉说起她遇到的新鲜事。

  “我在沙龙上遇到一个来自东方的贵族女人,她是那位微笑之王的朋友,是真正的贵族,名叫花之枝桠。哦,她和我一样的年纪,却还未曾有过婚姻,真是一个傲慢又有趣的人,国王陛下一定要见一见她。”

  “是吗?她来到我的领土是为什么?”

  “是来游历的,她接下来还要到英格兰去。哦,那浓烈的东方贵族气质……”

  路易十四听着,缓缓道:“是吗?看来我要写一封信给詹姆斯了。”

  等情妇走后,他摊开信,写了起来。

  “我的朋友,还记得东方的微笑之王曾经在英荷海战之后,击败过英国海军吗?我得到消息,他将再次对英国动兵了。近日,将有人前往英国打探海军的虚实,请你务必要杀了她……”

  一封信就这样从法国来到了英国,到了詹姆斯手上……

  詹姆斯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儿子,英国内战时被监禁于圣詹姆斯宫,男扮女装逃往荷兰。

  查理一世被处死在断头台上之后,詹姆斯逃往法国,并在法国军队服役。所以,他是路易十四的朋友。

  直到克威伦尔倒台,他才回到英国,如今担任最高海军大臣。

  收到信后,詹姆斯很重视此事,下令逮捕一个来自东方的女人。

  然而,当一艘船只在不列颠群岛的海岸上发出轰鸣的炮火,他才发现,自己被路易十四欺骗了。

  那位“花之枝桠”并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真正能引起战争的重要人物。

  “该死的路易·波旁,他为何不在自己的领土上逮捕这个女人……”

  ……

  新历十八年。

  “哈哈哈。”

  广州十三行,花枝下了海船,见到一个管事迎上来,随手就把身上的包袱丢过去。

  “欧洲也没什么好玩的,又脏又乱又差的。”

  “是,东家玩得开心就好。”

  “是什么是,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我都说玩得不开心了。”花枝道,“东西难吃死了。”

  管事道:“是,是,我想到了,所以特意准备了火锅迎接东家。”

  “好!你非常好!”

  “东家,敢问这位是……”

  那管事转头看去,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国男子正跟着花枝身边的通译一起走着。

  这人留着长长的棕色卷发,方脸很白,鼻子又长又尖,眼神却很亮,带着思索的神情。

  他看见管事,与通译叽哩咕噜了几句。

  通译道:“他说,他叫艾萨克·牛顿,很高兴来到东方,希望能与智慧的东方学者有更多的交流……”

  管事一愣,那边花枝又是随手一挥,道:“这个什么牛顿就给你安排了,我去吃……咦。”

  此时他们刚才到马车边,却见管事带来的人群中,还有一个俊俏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正饶有兴趣的拿着一本书在翻着。

  花枝“咦”了一声,问道:“哪来的小娃儿?好生俊俏,还有些面熟。”

  管事低声道:“是王家的颐公子,要到海事学堂入学的,暂住在我们那儿,听说东家今天回来,随我一起来接你。”

  “哦,王笑的儿子?”花枝有些失望,道:“哪能让他来接我。”

  很快,王颐已上前,行礼道:“见过花枝小姨,许多年未见了。”

  “是吗?你记得你小时候见过我?”

  “其实不记得了,但听爹娘说起过。”

  “和你爹一样虚伪。”花枝道:“我反正是忘了你是哪个,我出门十来年了,你兄弟姐妹又多。”

  “是,小姨果然是直爽人。”王颐笑了一下,很羞涩的样子。

  花枝这才好奇起来,问道:“对了,你娘是哪个?”

  王颐正要开口,花枝又道:“等等,且让我来猜。”

  “这……好吧。”王颐有些无奈。

  “不是我姐,也不是淳宁,她们的儿子不会像你这么害羞。”

  “家母确实不是大娘和二娘。”

  “肯定也不是钱朵朵了喽,她那身子骨,生一个够了。肯定也不是秦小竺或那坏女人,哈,你这性子。嗯,倒很可能是缨儿……”

  花枝说到这里,又看这王颐实在讨人喜欢,忽道:“对了,你认我当干娘吧?我也赚了不少钱,还愁着我死了给谁呢。”

  王颐看起来虽害羞,为人却不墨迹,乖巧地行了一礼,唤道:“干娘。我也正愁兄弟姐妹多,往后还要操心生计,不能用心读书。”

  “哈哈哈,你小子还挺妙,不像是缨儿生的。如果不是王笑把我圆圆姐那个了,那就只剩两个可能了,二选一,我猜猜,是哪个呢……”

  番外篇·隐客歌

  新历六十二年。

  京城某处屋堂中,有几人正在聚议着什么。

  “这苗家是怎么起家的呢?”

  “很多年以前,苗家的上任家主苗得福在雨中行路,遇到了先圣。当时关中之战刚打完,先圣正赶回济南。苗得福被马匹撞倒摔伤。先圣便与他说,若有难处可到济南找从心书铺。正是借这个关系,苗得福成了改制之后第一批出海做生意的人。之后,快七十年了吧,苗家在海外的生意越做越大,终于成了大财阀。苗得福死后,他的孙子苗青城掌了苗家大权,这人极富眼光……”

  “不错,新历二十三年,漠北、辽北之战,我们击败了沙皇俄国时,苗家就已从事军火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之后,苗家就在东洋行省设立大钱庄,操纵列国经济;新历四十三年,先圣离世之后。苗家开始多与中枢大员勾结,由商涉政。”

  “也就是那年,沙皇俄国为争夺北欧出海口,与瑞典爆发大战,苗家也参与其中,这场大战打了二十年了,据说苗青城与俄国皇帝彼得、瑞典皇帝卡尔都是极好的朋友。由此,你们便可知他的实力……”

  说到这里,堂中有人道:“王颢马上要退了,虽说他去年撤掉了尊号,又把军、政分离,但下一任政相,只怕会是苗青城。”

  “晚了,王颢贪权,二十年、十年前不做这些,现在做太晚了。我们不仅阻止不了苗青城上位,只怕他上位后迟早还是要总揽军政大权。”

  “王家不能阻止此事?秦家和唐家呢?”

  “不可能了,王颢……还算是有公心的。这些年,他把王唐秦三家在漠北、辽北、朝鲜、东洋、安南诸行省的总管都撤下来,确实是没有想再掌权的意思。既然说是要议院推选,他又放了权,谁都阻止不了苗青城上位了,中枢太多人都在苗家有利益。”

  “我觉得不应该,以王颢的实力,怎么就能放任财阀如此坐大。”

  “那怎么办呢?劝他复辟的声音年年都有,怕他复辟的也大有人在,这些年闹来闹去,最后闹成这个样子。”

  “说来可笑,既怕王颢掌权、又怕他放权。竟是怎么做都是错的。”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套体制不适合了,先圣当年就说过,这是过渡的体制,是在列国争霸的时代积攒国力的过渡。”

  “不错,正是体制有漏洞,才让财阀操纵经济,涉足中枢。”

  “田青城若上位,必为门户私利而乱天下。”

  “诸位,到了要再变一变的时候了。”

  “如何做?”

  “还如何做?议来议去,议了二十年都不成,干脆打破了重来。”

  “造反?”

  “造就造!”

  “只怕难,这一切都是王颢安排好的。”

  “那就造他王颢的反……”

  诸人议到这里,有人转头看向座中一名八旬老者,问道:“铁老,你怎么说?”

  铁敬心本如要睡着了一般,此时睁开眼,扫视了一圈,喃喃道:“不能说是造反,总之,就打破了重建吧,也到时候了。”

  堂上安静下来。

  铁敬心缓缓道:“如今回想起来,当年……像是料到了这一切一般,那时他收复缅甸,就保留了我们当时的体系,他说数十年上百年后,让大家看看怎么做更好、让大家选……这几十年过去了,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要枪、要炮,我还有点人脉,能替你们联络。西南行省那边也有不少人投身此事。”

  “就依铁老说言……”

  “我老了,事业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铁敬心说着站起身来,叹息了一声,往外走去,嘴里喃喃自语了一句。

  “诸公啊,你们一辈子没能看到的,小铁要看到了……但小铁都熬成老铁喽……”

  ……

  京城西北面,昆明湖。

  铁敬心一路走进到湖中的亭子里。

  一名八旬老翁坐在那里钓鱼,衣袂飘飘,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天下沸腾,你却坐在这里享清闲。”

  “我能如何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如安坐。”王颢回过头,微微笑道。

  只看这张老脸在一笑间透出的风采,也可知他年轻时显然是极富魅力之人。

  铁敬心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道:“你在位之时,我们总嫌你权利太大,如今你要退了,我又真是担心。唉,到最后,还是不能平稳过渡啊。”

  “早料到了,还担心什么。”

  “哈,你说的倒轻松。”

  “我小时候,我爹就说过,变革肯定会既得利益者反对,不杀何以变革?注定是要流血的。”王颢悠悠然道:“他还说‘小呆瓜呀,你的利益如果与天下人的利益相悖,而天下人终于意识到这点了,你就得跑喽’,当时我不明白,现在你看,我就在准备跑喽。”

  “你说得简单了,我却放心不下。”铁敬心道:“我们忙了一辈子,都在想办法和平改制,结果还是输喽。”

  “那是你,我从未幻想过和平改制,我一直在等今天。”

  “是吗?”

  “是啊。”王颢道:“我能做的,只是让我们保持先进、保持强大而已。天下人想要什么样的体制,是让天下人自己选的,只要是对的路,总能走通的。”

  “那你还在背后帮我们?谁能想到,这十多年来就是你王颢在造自己的反。”

  “我不是帮你们,我是早不想干了,累。”

  “我看你这呆瓜一点也不呆。”铁敬心笑了一声。

  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王颢也笑了起来。

  末了,铁敬心又一次喟叹道:“你终于要退下去了啊……”

  他老了,总是重复那些话。

  王颢道:“我一开始就不该上去,但怎么办呢?当时我要不上去,这天下就乱了。本来呢,我只想干一两年,但那时形势不好,列国都想抢我们在海外的利益;然后是海外打了二十年;现在啊,我看新大陆这两年势头又不对了。”

  “新大陆那边……”

  “算了,不聊这些。我若是再年轻些,还得一直做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老了啊,老了就退了,让年轻人折腾吧……两代人,七十年,是时候了。”

  铁敬心苦笑着,又一次道:“说来说去,我还是怕你退了之后,世道乱起来……”

  “管它做甚?”

  王颢反问了一句,忽然抬起鱼竿,喜道:“钓到鱼了,走吧。”

  铁敬心一看,却见那鱼钩上空空如也,鱼已咬了饵游走了。

  但王颢还是十分高兴,收了竿,甩了甩袖子,怡然自得。

  一路走着,他还轻轻哼起悠闲的小调。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