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本有些困意,此时却对这个小姑娘颇有些欣赏。

  开诚布公,倒是蛮好的。

  他便道:“这种事,岂有想或不想的?”

  反正,这楚朝也快亡了……

  “是啊。”淳宁抿了抿嘴,道:“母妃与我,以前也从未想过要衍弟坐东宫那个位置……”

  “没想到,翰林侍讲赵元纬那一封辞呈历数东宫大罪,一石激起千层浪,文官们嘴上说要护国本,私下里却与各个皇子们接触。我们一开始只是觉得日子好过起来,那些宫人也不敢再欺负我们……后来才知道,夺嫡这是条不归路。但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王笑叹道:“人哪有什么选择。”

  淳宁心中叹了一声“是啊”。

  这个夫君也不是自己选的……但好在,相比起来自己确实是幸运的。

  “你……肯帮我们吗?”她偏着头看向他,犹豫片刻,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她不是在求他,甚至也不是在询问他。

  这是两人间早已约定好的事——从她为王笑瞒下钱朵朵之事起,这个合作的契约已定了下来。

  现在,她要王笑做出承诺。

  哪怕这个承诺毫无意义。

  但即使是皇室贵胄,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还是觉得只有听到他的亲口承诺,才能安心。

  “好。”王笑道。

  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话。

  因为没有选择。

  淳宁抿了抿嘴,道:“它日,衍弟也绝不会负你。”

  王笑便微微笑了一笑。

  淳宁看出来他有些不在乎,于是又强调了一遍:“我说的话作数。”

  语气笃定,颇有气概。

  王笑仰面躺好,轻笑一声道:“知道啦。”

  他觉得这个淳宁公主有些时候竟然有些……幼稚。

  淳宁似感觉到他的轻蔑,微微有一丝丝恼火起来。

  她也不说话,但俏脸一扳,竟是散发出如延光帝一般的气场来。

  王笑自然能感觉到,只好安抚她道:“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我只觉得以后这些事说不好,也不重要。”

  淳宁侧目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笑……总之就很像是在笑话自己。

  “我都说了帮你了。”王笑道:“不然拉勾好不好?”

  说话间颇为小心地捏着她的袖子将手拉过来……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唔,再盖个章。”王笑道:“行了吧?”

  淳宁无语。

  她觉得这个驸马有些时候实在是很……幼稚。

  王笑打了个哈欠,随口道:“我都与你成亲了,自然会帮他,他负不负我的以后再说,你不负我就是了,别说得和我女人一样……”

  你不负我就是了?

  淳宁猛然就想到自己亲了秦小竺一下。

  她虽更喜读兵书,却也是受女德礼教浸养至今,此时心中不知那一吻算不算负了王笑,便极有些愧疚起来。

  但总之,自己斩断那个世俗不容的奇怪念想,安安心心成婚,想必还是没负他的吧……

  过了一会,她侧头看了王笑一眼,只见他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王笑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她大概能听得懂——我与你成亲,帮你们争储位,自然是想要你的人。

  小竺说得不错,他果然是很好色的。

  “夫君?”

  “嗯?”

  又不说话了。

  王笑转头看去,见淳宁闭着眼,颇有些紧张的样子。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低声道:“你是我的驸马。”

  王笑十分意动。

  他却是叹了一口气——不行啊,刚才好像听到屋顶有声音,感觉芊芊就在那里。

  同时他心中暗自叹道:“这楚朝哪天若是亡国了,你我这遗国公主驸马的命运也许还掌握在芊芊手里,我不碰你,到时候才好求她护着你啊。”

  那边淳宁唤过一句,便闭上眼等王笑的动作。

  结果,等了半晌,不见王笑有动静,她不由又问道:“夫君不想么?”

  “想自然是想的,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礼教压迫。这种事,总是要你情我愿才好。现在这样,好像是利益交换一样。不对,就是利益交换。”

  王笑果然没睡着,开口竟是一番假惺惺的道德言论。

  “但我们成了亲。”淳宁道:“我能做好个妻子。”

  王笑道:“现在彼此都不熟悉,回头时机成熟了再说吧。”

  他当自己是随口敷衍,却没意料到:自己其实是说出了心里话。

  淳宁却以为自己又听出了王笑的言外之意——等你忘了秦小竺再说吧。

  不然,既已成亲,还等什么?

  她转头看了王笑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佩服起来。

  他竟能知道自己对小竺的那点心思……

  伴随着这种佩服,她再次松了一口气。

  对于那个事情,她是当任务来完成的。但平心而论,她确实是不想。

  紧绷的心弦放下来,她看着烛光中王笑的侧脸,忽然觉得他有些体贴。

  自己一定要努力让自己不再喜欢小竺啊……

  ……

  这确实是一场让人身心俱疲的婚礼。

  三天来不停练习跪拜让人腿脚发酸,昨夜也没睡好,王笑此时确实很困。

  但身边躺着一个好看的女孩子,盈绕在鼻间的淡淡香气让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于是过了好久他才得以入眠……

  迷迷糊糊间又看到了王家村一个一个人在面前倒下去。

  梦境中,那个死去的族兄忽然冷笑了一句:“成了驸马都尉了?你明知道这楚朝要亡了,为何还不逃?”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

  逃到起义军中?那如果清军入关又逃到哪?

  以前只觉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是文字上的记载,可如今见过王家村那场屠戮,他才知道,若有那天会是怎样的惨烈情景,还不知还要惨上多少倍……

  梦魇愈深。

  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环顾四看,竟是万里江山一眼看尽,神州大地一片血海,天地辽阔间,遍地只有无数的尸骸……

  无处可逃!

  “做噩梦了么?”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一只手抚在额头上。

  废墟中似乎有东西落下去,一片绿芽破土而出……

  梦境里,王笑走回那个死去的族兄身旁,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知道吗?人这种东西,落地便生根……我落在这京城里,一开始不走,越往后就越难走了。”

  “有越来越多的人与事在这里形成羁绊,好的坏的,爱与恨,恩与仇。”

  “你若是出一道考题问我,穿越到这楚朝应该怎么办?我大概会回答:逃到海外,缓缓经营、徐徐图之。”

  “但生在此处,我才知道,人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是不一样的。”

  “我并非不知道楚朝要亡,也并非留恋王家三子的富、留恋驸马都尉的贵。这些,与其说是富贵,不如说是……秩序。”

  “我留恋这里的秩序,因为我知道,人若离开秩序,便如鱼离了水……”

  ……

  一个封建王朝在它崩塌前夕残余的那一点点秩序,大概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

  是夜,月光洒在楚国两万里的苍茫大地之上。

  中原破败,人如刍狗、命如草芥。

  有人在垂死挣扎中忽然怀念起过去清贫却安稳的生活。

  朝不保夕的绝望中,这种对以往有序生活的渴望正在一点一点汇聚着。

  等到无数人对楚朝的恨都转化成悲痛的回忆之时。

  那让人留恋的一点点秩序,终于会转化成为巨大的……天下正统的名份与大义。

  番外篇·花枝的任务

  楚,延光十七年,七月十三。

  芳园之外。

  “吾名罗德元,字公节。乃新科进士,列三甲第二百四十六名,今忝为都察院监察御史……”

  说话的罗德元挨了一巴掌,脸涨得通红,嘴里的大道理却是不停。

  “君子动口不动手,谓应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你一个小女子,却不修边幅、还当街动手,岂有此理?夫女子者,清娴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却……”

  嗡嗡嗡嗡声不停。

  花枝一句话也没听进耳里。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驴肉火烧,一边咀嚼着,一边四下看了看。

  还好还好,王珍还没来。

  她本是在暗中监视王珍,但想着这边有个摊子的驴肉火烧颇好吃的,便先赶过来买一个。

  没想到,那个名叫范学齐的公子哥竟然敢来调戏自己。

  这不是眼瞎吗?

  花枝当场便要将范学齐打一顿。

  没想到竟有个傻缺冲上来替了一顿打……

  嘴里的火烧嚼吧下去,耳边听那罗德元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花枝眉头一皱,便打算再打他一顿。

  此时却有马车声传来。

  花枝转头一看,便见到王珍的马车在往这边来。

  她没功夫再理这些傻缺,转身就走,闪进一条巷子里。

  片刻后,王珍的马车在巷子前缓缓停了下来,接着掉过车头走了。

  花枝耳尖,还听到车里的王珍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又多了一个满嘴放炮的,芳园诗会也没什么意思了……”

  ……

  范学齐看着那个独特的女子消失在巷子中,接着又见王家的车马掉头离开,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范公子,本官今日过来,便是要告诉你一声,以后不要再发帖子给本官了。”罗德元忽然道。

  范学齐一愣,转头看同罗德元,道:“罗大人,今日这场诗会,有许多你的同年……”

  “那些同年我一个都不认识,也并不想与他们结交。”罗德元径直打断他,高声道:“这朝堂上的结党者已经太多了!我入朝为官,早已许下宏愿,要做孤臣、独臣……”

  范学齐有些失神起来。

  平心而论,他真的很后悔下帖子给罗德元……

  ……

  傍晚时,花枝回到积雪巷东七号院子。

  唐芊芊也才回来不久,正执笔在桌前记着什么。

  不待唐芊芊问,花枝便道:“王珍今天在他的书铺呆了一下午,傍晚时有个从良的名妓过来找他,长得可好看了,穿的那个衣裳布料也特别好!”

  唐芊芊白了她一眼,道:“说正事。”

  “那名妓的琵琶弦断了,王珍给她修好了,又搂着她弹了好几曲,两个人便开始……”

  “闭嘴。”

  花枝撇了撇嘴,颇有些不爽。

  唐芊芊道:“就没点有用的信息?”

  “王老大就是个书生,能有什么信息?”花枝道:“我都和你说了当年布局的应该是王老二。”

  “极可能是王珍。”唐芊芊笃定道:“陶文君一天到晚说来说去便是她那夫君如何有才华,他这样的人考不上进士,想必对朝廷怨念颇深。当年那事,确实更像他的手笔。”

  “能有什么才华?那些书生一天到晚就是吹牛皮哄女人。”

  唐芊芊笑了笑,道:“陶文君今天说,王珍把身边的小厮放出去都考了个秀才呢。你猜那小厮名叫什么?”

  “我不猜。”

  “醪糟。”唐芊芊道:“读起来,像不是像劳召?”

  “那就是他了呗。”花枝一脸无所谓地道:“那接下来呢?要不把他绑去当军师?可是我们已经有孟先生和李先生了啊,要那么多军师也没用。”

  唐芊芊抚额叹息了一声,方才沉吟道:“他全家老小都在京中,不会走的。这样的人留在京中,以后有大用。难的是如何确定是他?又如何让他死心投效?你来说。”

  “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花枝道。

  “半点长进都没有。”唐芊芊摇了摇头,问道:“你跟了这他几天,可发现他与谁有结怨?”

  “他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哪有什么结怨?”花枝想了想,忽然道:“倒是有一个,和他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说。”

  “叫啥名来着?哦,张恒。这小子中了个进士,封官在刑部,一天到晚在芳园吹牛。什么张某有幸中了进士,谁谁又落榜几次啦……”

  “这几天我看见他和王珍老热络啦,一个劲‘王兄王兄’,恨不得要贴在王老大脸上。我还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哈哈。没想到前天张恒热络完,走了以后和他的小厮说了一句‘不过是有点钱的商贾贱籍,也敢在我面前摆脸’,然后我又回去又听到王珍说‘诗会成了名利场,这芳园以后少来罢’,然后那个玉梭姑娘哭得哟……”

  “那玉梭回了屋子,一边哭,一边骂张恒。说自己费尽心机,马上就要让王珍纳自己当妾了,全让这张恒给毁了,她还扎了个张恒的纸人,咒他不得好死。”花枝说得眉飞色舞,又道:“你说,这些书生是不是比我们这些女的还小心眼?我看得真是好笑死了。”

  “还有那个管芳园的范学齐,后来又跑去警告玉梭死了那条心,要是敢弄得王家后宅不宁,他就发卖了玉梭。然后范学齐还在那里自言自语什么‘唉,这些女人怎么就这么麻烦’,他嫌女人麻烦他怎么不去宫去当太监……”

  唐芊芊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骂道:“我让你盯王珍,你却跑去听这些无聊事,漏了重要信息怎么办?”

  “那你别让我去盯啊。”花枝理所当然,又问道:“你刚才也听得眼睛都发亮了,有趣吗?”

  唐芊芊高深莫测地淡淡一笑,道:“这些天,我从陶文君那里什么事没听过。玉梭是吧?知道陶文君给了她多少钱,让她死了做妾的心吗?”

  “多少?”花枝对这样的事显然更感兴趣。

  唐芊芊手指比了个三。

  “三十两?!这么多?”花枝吃了一惊。

  “三百两……”

  过了一会,唐芊芊脸色一正,道:“说正事。”

  花枝正聊得起劲,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

  唐芊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你派人去结交住这个张恒,他既然在刑部为官,想办法让他捉拿王珍,我们试探一下王珍对朝廷的态度……”

  ……

  “非要让我学着做这么复杂的事。”

  花枝得了吩咐,颇有些不爽。

  她出了积雪巷,便一路走到文贤街,进了一家“白记马车行”。

  “租辆车。”

  “姑娘要租什么车?”

  “板车。”

  “租板车去哪里?”

  “天竺。”

  “板车可走不到天竺。”

  “那就去东土大唐。”花枝道。

  白掌柜便引着她进到后堂,确定没人偷听后才拱手道:“花首领。”

  “派人去结交一个官员。”花枝道。

  白掌柜一愣,道:“小的这边干不来这种事啊。”

  花枝眉道一皱:“怎么就干不来?”

  “姑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伙都是粗人,打打杀杀的事眉毛都不皱一下。可是结交官员……这不是为难小的吗?花首领要不多跑几步路,去别的据点找找?”

  “我不管,你派个人去结交。”花枝道:“义军往后不同了,以后这种事都得学。”

  她沉默片刻,想不起唐芊芊的原话是什么,便道:“事败了不要紧,你得学着做。明白吗?”

  “小的明白。”

  “很好。”花枝道:“去找个读过书的兄弟过来。”

  过了一会,便有个肥头大耳的丑陋汉子被领过来。

  花枝见了这形象就是眉头一皱:“你读过书?”

  “读过,小的县试差一点就能考上童生,这个……功亏一篑。”

  “很好!”花枝道:“明天起,你就扮成进士,这个……鱼目混珠。”

  “进士?!”那汉子吃了一惊。

  “不错,我要你去结交的那人……眼高于顶。”花枝道。

  “花首领,这实在是强人所难。”那汉子道:“童生与进士其实……天壤之别。”

  “闭嘴。”花枝道:“让你扮就扮。”

  “但小的对这些不熟啊,到时……漏洞百出。”

  花枝忽然便想起下午听到的那句“那些同年我一个都不认识”,于是道:“你叫罗德元,字公……字公鸡,今科三甲……三甲第六名。”

  “那个,第六名是属二甲。”那汉子小声提醒道。

  “我说的是十六名!”

  “那个,十六名太扎眼了。不如让小的考上二百一十六名吧?名次低不扎眼,这个……不露圭角”

  “好。”

  “那小的……官封哪个衙门?”

  “闭嘴!是你扮还是我扮啊?你怎么什么都问我?”花枝叱道:“明天先跟我去诗会熟悉几天……”

  ……

  七月二十日。

  唐芊芊淡淡道:“这就是你找的蠢材,熟悉了整整六天,一上场就漏了陷。”

  “哪有露陷,张恒只是说他的进士是买来的,又没起疑。”花枝道。

  “这不叫起疑?你还要怎样起疑?”唐芊芊叹道:“事败了不要紧,但往后你也要长进些。我知道你现在开始识字读书很艰难,但我们做这些事不能只靠打打杀杀……”

  花枝道:“两年前大家都还是粗人,这么的大声势也都是打出来的,怎么现在反倒打打杀杀就不行了?这不是那什么……含丹学步吗。”

  唐芊芊摇了摇头,道:“我亲自去吧,将张恒骗过来,我们诈他一诈。”

  “那人精乖得很,你怎么骗?”

  唐芊芊提笔写了一张纸条,冷笑道:“一个眼神的事而已……”

  ……

  七月二十一日。

  看着王笑的身影出了院门,唐芊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回头的功夫,怎么就死了……”花枝自语道,颇有些难过。

  唐芊芊看着地上的血迹,骂道:“这就是你找来的蠢材?连书生都打不过?还造什么反?”

  “他不是打不过,他身上有病啊,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胖?以为他是吃出来的……吗?”花枝说到后来,声音愈发小下来。

  她见唐芊芊不说话,还当这女人生气了,又道:“又没误了你的事情,那张恒还不是被我们拿了把柄。”

  “这是误不误事的事吗?不学会用人,你以后怎么独当一面?”

  “我不要当什么一面。”花枝道:“你手里这个玉佩值钱吗?”

  “假的。”唐芊芊道。

  花枝不由道:“这个王老三,痴呆是假的,玉佩也是假的。”

  唐芊芊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他为何要扮痴呆?”

  “为何?”

  “许是……如果他不是痴呆会有危险?那这种危险来源何处?他那个后母崔氏?王老大?王老二?甚至陶文君?”唐芊芊沉吟道:“我可是听陶文君说过,若非王老三被选为驸马,她丈夫必定能中进士。”

  “总之张恒那边先不急,我们先观察观察这个王老三……”

  番外篇·秦小竺的奇怪念头

  楚,延光十七年,七月二十三。

  兴旺赌坊。

  “刚才小的与那位公子的谈话,两位也听到了,小的做些牵头拉线的生意,在京中还算有些脸面。这么说吧,有人想与两位……”

  小柴禾说到这里,见王笑竟还未走,便让人先将他带了出去。

  接着,他方才又对秦小竺姐弟道:“两位进京后一直厮混在市井中,打探你们的人不少。有人想与两位结交,却也有人想害你们。比如,还有人在调查秦姑娘你的喜好,想必是想与秦家联姻……”

  他说着,让人将秦家姐弟身上的绳索解了,方才正色道:“但你们的情报,我一句都没告诉他们。”

  “算你识抬举。”秦小竺揉了揉手腕道。

  秦玄策却是笑了笑,道:“我们不过是闲人,本也没什么情报。”

  “是吗?”小柴禾却是道:“令姐花了一大笔银子让小的打探消息,寻找老宫女们的亲人故旧……这件事,小的可也没说。”

  秦小竺脸泛怒色,叱道:“你敢!”

  “我不敢。”小柴禾一脸义正言辞,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收了你们的银子,替你们探访消息,便是拿你们当主顾。不出卖主顾——我守了这个规矩!”

  接着,他脸一垮,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是你们呢?两位爷啊,哪有你们这样做事的?这边替你们办着事,那边你们就在我的赌场里出老千……”

  “你又说这个。”秦小竺白眼一翻,道:“是老子想出老千吗?你打探点事情,要价也太高了。”

  “姑奶奶,哪有这道理?嫌要价高你别与我做生意,岂有买卖成了之后,又把钱赢回去的?”

  “等我以后回了锦州,将这银子还你便是。”

  小柴禾无奈道:“姑奶奶,还等你回了锦州?你们是大人物,要我探查的也是宫里人的亲眷,这样的大手笔,却要和我一个市井混混赊账?昨天我们都说好了不出老千,今天怎么又来闹事?”

  “娘希匹,你还有脸讲!”秦小竺骂道:“昨天说好不出老千,你他娘的今天又将银子全赢回去了……”

  秦玄策亦是道:“还说我们闹事?我们若要真想闹事,就你这几个看场的够我们打吗?”

  小柴禾道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两位留了手,但我真经不起两位这样闹。总之,愿赌服输,这是我们赌场的规矩。”

  “娘希匹,我出老千是没道理;你出老千就是规矩?!”

  小柴禾苦笑道:“小的只是把应得的钱赢回来。姑奶奶,我做点生意不容易。你说我要价高?为了替你们探查点事情,开封、湖广、南京各个地方要洒出去多少人?本钱也实在是不小……说来说去,小的只有一个请求,求两位以后别再来赌了……”

  “凭什么不赌?要不然就大家都别出老千,各凭本事赢钱!”秦小竺极有些无赖。

  但她再无赖,最后还是被小柴禾赶了出去。

  姐弟俩出了赌坊,秦玄策便道:“说心里话,确实是你没道理。”

  “要你讲?”秦小竺道:“我也知道啊。但能怎么办?淳宁也是好不容易才凑出那么多银子的,全用在这些事上,等她出了宫又有多少事需要银子打点?我总要为她想办法……”

  秦玄策道:“我怎么觉得……你就是好赌。”

  “不然呢?我们去做生意?”

  “那还是赌吧。”

  秦小竺却是皱了皱眉,问道:“刚才那小子是王笑吗?”

  秦玄策道:“不知道,但确实长得太像了。”

  “会不会是他的孪生兄弟?”

  两人自己就是孪生姐弟,便也觉得这种推测颇有可能。

  “他三天后还会来,我们到时在这边等他。”秦小竺便道。

  ……

  其实,淳宁的驸马人选定下来的时候,秦小竺有偷偷跑去诸王馆看过。

  当时她气得要死。

  楚朝凡选驸马,京民子弟年十四至十六,容貌齐整、行止端庄、有家教者报名,司礼内臣会选。先选出三人,最后钦定一人。

  那时选出的三人中,王笑的外表确实是最出色的一个。

  但秦小竺暗中窥视,却发现这个人竟然是个痴呆儿。

  于是她连忙跑到宫里,将事情告诉了淳宁。

  “他们怎么能给你选一个痴呆做驸马?!”

  没想到淳宁竟是笑了笑:“我确实有些诧异。痴呆儿?竟比我能想到的最好结果还要好。”

  秦小竺大为不解。

  “礼部选出十人,嘉宁伯从中选出三人。相当于是皇后为我选的,那必然都不会好。相比人品恶劣的、居心叵测的,痴呆儿其实是……过于好了。若不是皇后网开一面,那便是嘉宁伯收了人家银子。”

  “不行!”秦小竺道:“我们去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皇……”

  “小竺,别去闹。最后的人选是内官监替父皇定的,那至少还是三人中最好的一个。但你若是去闹,得罪了内官监、宗人府……此事,只会更坏。”

  淳宁最后那个眼神,让秦小竺有些吓到。

  一朝公主的无奈、夺嫡之争的残酷,这些事秦小竺是不太懂的,便不敢妄动。

  她于是也觉得,痴呆儿也不错,至少老实本份。

  反正不管选了谁,她都觉得配不上淳宁。

  但今天遇到那小子,确实长得太像王笑了……

  ……

  七月二十五日。

  “你确定他就是王笑?”淳宁微微眉头。

  “很可能,长得太像了。”秦小竺道:“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但绝不是痴呆。”

  淳宁又问道:“他要捞一个死囚?”

  “是,花了四十两银子。”

  淳宁思忖良久,沉吟道:“想不通……出于何种目的要装成痴呆来遴选驸马?”

  秦小竺道:“他明日还会去兴旺赌坊,我怎么做?”

  “情报太少,还不好下推断。”淳宁摇了摇头:“至少要知道他的目的才好……”

  ……

  七月二十六日。

  夜,积雪巷西三十六号院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秦玄策在唱着词。

  秦小竺在看着王老虎。

  这小子要么就是王笑,要么是他的孪生兄弟。

  如果是王笑,那痴呆就是装出来的,那分明就是淳宁说的‘人品恶劣、居心叵测’。

  但今日看他行事,似乎颇讲义气……

  接下来怎么办?

  秦小竺只觉得头大不已。

  接着她又想到有可能就是他会娶走淳宁,在她脸上亲来亲去。

  思及至此,秦小竺狠狠灌了一口酒,目光死死盯住他。

  关内的少年长得真好看。

  她决定,要亲他一下!

  酒到酣时,她并不觉得自己醉了,只觉得有很多理由要让自己亲他。

  “谁说我一定套不出王老虎的秘密?看好了,我要把这小子迷得神魂颠倒!”

  “你如果人品恶劣、居心叵测,想接近淳宁?先过我这一关。”

  “我要证明我也能喜欢男孩子……”

  心中的理由多得数不清。

  总之,秦小竺忽然捧起王笑的脸,亲了上去。

  “唔~”

  她闭着眼,脑海中想的却都是淳宁。

  其实,所有的理由都是假的。

  她私心里,就是不想她嫁人。

  ……

  是夜,秦小竺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月亮,脑子里忽然有个很傻的幻想。

  如果他是王笑……

  自己一定要跑去告诉淳宁:“我亲了你的驸马,我喜欢他。”

  然后淳宁就能狠狠地骂自己一顿。

  再然后,被她骂上一顿,自己也许就能收起那世俗不容的念想,安安心心地看她嫁人……

  番外篇·白记车马行

  楚,延光十七年,七月二十六。

  文贤街,白记车马行。

  这里义军在京中的据点之一,负责人名叫白万里,武艺不弱。

  这天傍晚,一个穿着箭袖服的少女步进店中,大咧咧便道:“租辆车。”

  “姑娘要租什么车?”

  “板车!”

  白万里一愣,目光在那少女身上转了转,不由心道:“这丫头看起来就像我义军中人。”

  “租板车去哪里?”他问道。

  然而,并没有听到切口“天竺”二字。

  那少女竟是应了一句:“你管老子去哪!”

  白万里一时颇有些尴尬。

  “老虎,我们先去订菜。小运,你一会将板车拉来啊。”那少女嘴里嚷着,出了门拉着一个小女孩便走……

  这一单生意做完,白万里看看天色,正打算去用饭,店内却又走进一人,却是个胡子花白的老武夫。

  “客官要租什么车?”

  “小老是六扇门荀毅,要见你们主事的。”

  白万里眼皮一跳,连忙将荀毅请到后面僻静的屋里坐了,吩咐人守好四周,又去请唐芊芊。

  过了许久,唐芊芊才领着花枝过来。

  “大理寺温大人派小老来的。”荀毅开门见山道:“你们让人冒充新科进士,死了还敢报案,怎么想的?”

  唐芊芊看了花枝一眼,淡淡笑道:“我这边手下人在学着办事,出了点纰漏。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是故意的,想试探我们能替你们遮掩多大的事、看我们能控制多少衙门。”荀毅道:“温大人让我警告你,再敢这样,就端掉你们一个据点。”

  “小人之心。”唐芊芊轻笑道:“你今日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警告我。”

  荀毅道:“刑部调走了假罗德元一案的卷宗,还查到你和准驸马王笑过往甚密,你也太不小心了。”

  “所以呢?”

  “所以?我们只好想办法替你将这事兜下来。这样吧,你出面诬告王笑……”

  “诬告?”唐芊芊敏锐捕捉到这个词。

  “想必明日刑部就会有官员来找你,你就依他们说的,指证那个假罗德元是王笑杀的、指证王笑与你有染……但找机会翻供,让案子看起来不明不白即可。剩下的,我们来处理。”

  唐芊芊讽道:“替我将这事兜下来?怕是你们想陷害政敌吧。”

  她想了想,又沉吟道:“不仅是陷害政敌……你们想借这个案子,掌握些什么?”

  “小老只是个捕头,不懂这些。”荀毅道:“话已经带到了,你如何回复?”

  唐芊芊道:“我不方便出面,但会安排别人做这件事。”

  “不能有纰漏。”

  “不会有纰漏。”唐芊芊道。

  荀毅又问道:“若是大人问你为何不方便出面?”

  唐芊芊捋了捋头发,道:“便当作是……我真的与王笑有染,翻不了供。”

  ……

  是夜。

  陈圆圆穿过衣柜中的暗道,走进唐芊芊的屋里。

  “看你这屋子,净是纸稿,哪有女子的样子?”

  唐芊芊道:“你厉害行了吧,歌舞弹唱样样精通。”

  “听花枝说,你骗来了两万两。”陈圆圆道:“你便是如此对待朋友的?”

  唐芊芊道:“陶文君性格强势,爱面子、好争强,她心中分明极在意她丈夫,这些年却是渐行渐远。我让她吃一个大亏,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陈圆圆笑道:“骗钱就是骗钱,哪有这许多说辞。”

  “你我在京中为细作,辩才总是要学的。”唐芊芊道。

  说话间陈圆圆便在她身旁坐下来,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头发。

  两个女子都是倾城绝色,并坐一处,仿佛双月争辉。

  唐芊芊又将今日与荀毅相谈的事说了,沉吟道:“此事由温容信亲自布局,事涉驸马遴选,王家与白义章又有关。他极可能是把昆党拿出来作饵,引诱浙党攻讦,接着反手一击……”

  陈圆圆都这些权谋事不感兴趣,只是支着头听。

  “温容信得郑元化教导多年,布局向来是顺水推舟,让别人在前面斗得你死我活,郑党却躲在背后捡好处……但我们却也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唐芊芊道。

  陈圆圆美目慵懒,道:“什么目的?”

  “此案,极可能是御前亲审。”

  “你想让我入宫?”陈圆圆方才提起点精神,道:“你向来最爱争胜,这次怎么肯将这大功劳让给我?”

  “我不如你美。”

  陈圆圆笑道:“我虽是如此认为,你却不是真心话。”

  唐芊芊沉吟道:“论谋定而后动,你不如我;但论解语转圜,我不如你。这件事你比我合适。”

  “是真心话,却不是全部理由。”

  “我上次与你说过,我觉得那人心中有宝藏,我想挖这个宝藏。”唐芊芊坦诚道。

  陈圆圆果然捂着嘴笑了笑,很有些笑话她的意思,奚落道:“不过是个少年郎,你真信他突然开窍,脑中有万千世界?”

  “你非要我说,结果你又不以为然。”唐芊芊鼓了鼓腮帮子,难得有些孩子气般的不悦。

  似要向陈圆圆证明什么,她抽了一本册子出来,道:“知道吗?他不过随口说几个词汇,我思来想去,便录下这许多感悟……你且看着,明日我便能拿下京城煤业……”

  ……

  七月二十七。

  “如何?我说了,会拿下京城煤业。”唐芊芊道:“世人皆瞧不起商贾,我如今却觉得,经营之间,其实蕴藏治世之道……”

  “是么。”陈圆圆随口应了一句,依旧是对这些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她在唐芊芊的榻上半倚下来,道:“来吧,与我说说你与你那小情人是如何亲热的。我也好在御前告他黑状。”

  唐芊芊便轻轻打了她一下。接着从枕下摸了一块玉佩出来,丢给花枝,道:“去把张恒杀了,把玉佩落在现场,伪装成王笑……不对,伪装成王珍杀的。”

  “好啊。”

  难得遇到一个不用动脑的差使,花枝颇有些高兴,转过身便走。

  陈圆圆见唐芊芊将那玉佩收在枕下,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一声。

  “你这般陷害他,不怕他与你闹翻么?”

  “不怕。”唐芊芊道。

  陈圆圆偏了偏头,有些不解。

  “他很奇怪。”唐芊芊道:“看起来愣愣的,但其实,有极强大的自信……”

  “自信?”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开始就知道。”唐芊芊道:“但他有自信能压服我……他从来不怨人、不怪人。他敢示弱,也敢包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非常厉害……”

  唐芊芊并没有发现陈圆圆无语地鄙视了自己一眼。

  她笑了笑,又道:“他既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敢与我一边提防一边合作……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

  第四卷 水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