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抚宋【完结】>第五百章:剧变

  崔昂终于收到了好消息。

  出横山的另一支大宋军队在唐怒的率领之下,苦战经日,占领了洪州,斩首千余,俘虏青壮无数。

  当然,相比起这些人员上的收获,更让崔昂松了一口气的是,唐怒在洪州缴获了数万石粮食。

  崔昂当即下令,着人立即运粮前往盐州城下,同时命令唐怒即将向龙州进发,争取在将龙州打下,以获得更多的粮食。

  崔昂算是明白了,想要就地获得补给,以前打的算盘肯定是行不通了。因为仁多忠这些西军官员们,已经把几乎所有的粮食都搬运到了城墙之内,想要粮食,就得苦战。

  盐州一时之间打不下,但洪州却被攻克说明了一个问题,在这些小地方上,西军的兵力严重不足。

  这也映证了最初的判断,绝大部分的西军都去了北边。

  本地只能尽可能地保大城。

  数万石粮食,节省一点,又可以管个十来天。

  而十来天后,说不定盐州城就已经被打了下来。

  又或者,唐怒打下了龙州,

  当然,最好的就是张诚拿下了神堂堡和栲栲寨,如此,陕西路上的粮食便能沿着大路源源不绝地运进来。

  仁多忠你这老贼,等我破了盐州城,定然将你那一身的肥肉,全都炼成灯油。

  看着一波波蜂涌上前,蚁附而上,然后又下饺子一般被打下城来的宋军,崔昂咬牙切齿,恨声不绝。

  说起来这位虽然不是第一次统率千军万马了,但以前,都只不过是坐在衙门里发号施令,还真没有亲眼见过士兵攻城的场景,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战场之上,士兵的命,就不是命。

  青壮民夫的命就更不值钱了。

  逃回来的宋军中的几员队将,被督战队当场抓了起来,二话不说,一刀便干净利落地砍下了脑袋,吓得其它的士卒赶紧又掉头向着盐州城冲去。而被趋赶在前的那些青壮民夫,只要无令后退,迎接他们的便是如同飞蝗一般的箭雨。

  一批接着一批,前赴后继地涌向坚固的城墙。

  不管是崔昂,还是攻城的指挥者屈珍,都没有半分怜惜兵力的打算。

  他们很清楚,每在城下多熬一天,他们就多一分失败的风险。

  洪州不足以让他们生存,但盐州城却是可以的。

  小小的洪州城便有数万石粮食,那盐州城里的库存,翻个十倍就跟玩儿似的。

  拿下了盐州城,大宋便在西北腹地有了一个支点,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以盐州城为支点,大军向西,奔袭兴平府,兴庆府便成为了可能。

  疯狂的进攻,便连久经沧海的仁多忠也是心惊肉跳。

  宋军的统帅,是拿人命往上堆的。

  假以时日,指不定他们还真能用尸体叠成尸墙,直接爬上城头呢!

  一天的狂攻,宋军退了下去。

  仁多忠对于自己能守住盐州城的信心,动摇了。

  如果宋军每天都是这样的打法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

  今日一天,宋军大概在城下丢下了超过千具的尸体,而负伤者,绝对是这个数目的好几倍。

  如此惨重的伤亡,没有让宋军的统帅皱半分眉头。

  为了什么,仁多忠也清楚。

  现在他突然有些后悔,坚壁清野是不是搞得太干净了,多少给他们留一点,说不定他们就不会如此疯狂地攻击。

  典型的困兽犹斗啊!

  被逼上了绝对的宋军,除了拿下盐州城,竟然是没有第二条出路了。

  这一点,相信不仅是宋军的将领统帅,便是普通士兵也明白了。

  横山,好过来,难回去呢!

  “最多还要两天,不,三天!”屈珍眼睛赤红,对崔昂道:“相公,三天时间,我必能拿下盐州城。”

  “损耗多少?”崔昂闭上眼睛道。

  “一万!”屈珍报上了一个数字。

  崔昂眉头一跳,在盐州城下,拢共只有六七万人,一下子便要去一万人吗?

  “相公,等到唐怒打下龙州,缴获了一定的粮食之后,便让他过来与我们汇合吧,现在不能分散兵力,要集中起来,把力量捏成一个拳头方才有力!”屈珍道:“盐州城已是如此难打,兴平府还好说一点,那兴庆府可是萧贼的老窝,只会比盐城更加的难打。”

  崔昂微微点头。

  “我已经给唐怒下了命令,让他攻下龙州之后,立即转道过来。”崔昂道:“时间,我们要用最快的时间兵临兴庆府,这样,才能彻底动摇西北的军心民心。那些还在摇摆的西北势力,也就会做出自己最终的选择了,而这个选择,无疑便是我们。”

  屈珍点了点头。

  萧定在北面兵败,而兴庆府又被宋军围困,对于那些本来就是墙头草的一些势力来讲,转而支持宋军,并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西北之地,本来就是由十几个不同的族裔共同构成的。

  占据着统治地位的虽然是宋人,但他们的总人数,却在这些族裔之中不是最多的。

  见利而忘义,这是宋国人对于那些夷人整体的映象。

  似乎扔上几根骨头,就足够那些人爬过来表忠心了。

  大军到了盐城,还没有夷族过来投降,带路,已经很出崔昂,屈珍两人的意料这外了。

  似乎这西北的夷族与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些夷族不大一样了。

  衣食足,而知礼节,

  仓禀食,而明荣辱。

  崔昂也好,屈珍也罢,都是读书的,但他们都还没弄通一件事情,这些夷族以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首先是生存,是活下来。

  为了活下来,丢一些脸面,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但现在,他们已经不为活下来这件事情犯愁了。

  党项人,甚至在这些年来有了自己的文字。

  “北城这里是明显的弱点,这里的地势更高,便使得城墙显得更矮,今天在这里,我们便形成了数次突破,明天,集中所有的重型武器攻击这里。破一点而带全面!”屈珍道。

  “南城这边临河,可以继续挖掘通道,不管能不能引水灌城,但至少能给城里的人足够的压力!”

  “东城这边的进攻明天还要加强,作为掩护,明天这里要投入更多的兵力。不管死多少人,只要破了盐城,便是值得的。”

  大帐里,将领们七嘴八舌讨论着。

  帐帘撩开,崔瑾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很难看,见众人都转头看向他,他勉力地笑了一笑,但却并没有走进来。

  崔昂目光闪动,与屈珍对视了一眼,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说得都极有道理,明天,就这样办,争取一天破城,明天晚上,我们在盐州城内喝酒。”

  众将散尽,崔瑾终于走了进来,不过他的步履有些艰难,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两名亲卫架着一个衣衫破破烂烂的人。

  那人神色萎糜,竟是只剩下了一口气。

  “这人是谁?”崔昂问道。

  崔瑾从怀里掏出了一面牌子,递给了崔昂。

  “皇城司在西军之中埋下的钉子,潜伏了五六年了。”崔瑾道。

  “出了什么事了?”崔昂眼皮子一阵狂跳,却又强自按纳住心中的不安。

  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不然一个藏了这么多年的成功的谍探,是不可能如此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的。

  “相公,快撤,快撤!”谍子勉力睁开了肿胀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道:“萧总管率军在眩雷寨大败辽军,数万辽军溃不成军。而现今,萧总管已经率领上万骑兵自北面回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如同晴天霹雳,直接将崔昂与屈珍两人轰得外焦里嫩。

  “假消息,这是假消息!”崔昂突然愤怒了起来,伸手抓出这个谍子,拼命地摇晃着:“你是西军的奸贼,你故意想用假消息来骗我是不是?”

  谍子被他拼命地摇晃着,却没有了半分的反映,那双本来就无神的眼睛,此刻却是更中的涣散了,崔昂一松手,他便如同烂泥一样的倒在了地上。

  这个谍子是活活累死的。

  从眩雷寨那边脱离了军队,带着三匹马一路狂奔而回。

  一路之上换马不换人,吃喝拉撒都在马是,跑到这里的时候,三匹马,都已经活生生地累死了。

  马都如此,人还能撑着见到崔昂,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谍子死了,崔昂的精气神儿也垮了,屈珍更是两股战战。

  盐州城攻不下,萧定已经回去,身后的横山之中,还有好几颗西军的钉子没有拔掉,他们拦在那里,便等于卡住了宋军逃回去的唯一希望。

  辽军怎么会败呢?

  这不对啊!

  “相公,您不能留在这里了!”崔瑾没有称呼父亲,而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道:“您得马上离开这里,去洪州,去与唐怒汇合。”

  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屈珍,崔瑾道:“我留在这里,协助副帅指挥军队。”

  “攻城不能停!”崔昂声音有些发虚。

  “当然,明天的攻城只会更猛烈。”崔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官会到一线督战。”

  “相公不在,只怕其它人会怀疑!”屈珍道。

  “就说相公因为连日劳累,生病了。”崔瑾打断了屈珍的话,道:“三天,我们必须要坚持三天以上,到了那个时候,副帅,我们便可以走了。而这几天,我们可以好好地策划一下怎么走!”

  屈珍明白了,崔瑾先是要让崔昂顺利的离开,等到这一点完成之后,他们便也可以跑了。

  当然是轻车简从的跑。

  至于大军?

  压根就带不回去了。

  “消息绝不能泄漏!”

  “自然!”崔瑾点头。“相公,别犹豫了,您该走了,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卫队,马匹,连夜走,现在就走!”

  辽国,析津府。

  大辽皇帝从中京一路移到了南京,随行文武百官、军队,超过了二十万人,一路浩浩荡荡地抵达析津。

  自从耶律俊成了皇帝之后,南京道的地位,已经超越了上京道。

  因为耶律俊压根儿就没有在上京道待上多久,一年四季,他都走在捺钵的路上,而自中京兴建之后,剩余的时间,他也呆在这个新建的五京中枢之地。

  南京道是辽国皇帝的龙兴之地。

  正是在这里,他立下了无数的功勋,一举打破了宋辽之间维持了多年平衡,让辽国占得了上风,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皇位争夺战中,他成功地击败了耶律喜,把后者放逐到了高丽国成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总督。

  耶律俊到南京,并没有让其他人多想。

  因为天气渐冷,四时捺钵的冬捺钵本来就一直安排在南京道上,今年,只不过是稍微来早了一点点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冬季捺钵,皇后萧绰也一路跟随。

  以往都是耶律俊行走四方,皇后萧绰坐镇中京,这一次却是两人联袂而出。

  不过想想也觉得没什么,中京离南京并不远,真有什么事,朝发,夕可至矣。

  辽国除了极少数人知道皇帝皇后这一行的真实有意。

  绝大部分人也都还被蒙在鼓里。

  宋辽边境之上,商旅不绝,自从两国签定了条约之后,商贸就更兴旺了一些。

  而宋国那一边,还正在抓紧一切时间维修被辽国人破坏的城池等防线。

  没人任何人有大战即将到来的感觉。

  析津,昔日的总督府,如今的皇帝行宫内,南北两院的大批高官们云集在大堂之中,过去显得很宽敞的总督府大堂,如今却显得太过于拥挤了一些,以至于五品以下的官员,便只能呆在院子里。

  伴随着礼仪的呼喝之声,有些吵闹的大堂立时便安静了下来,肃静的气氛从堂内迅速漫延到了院子里,所有人肃然而立。

  皇帝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在他的侧后方,皇后紧跟着出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因为皇帝一身戎装,顶盔带甲,手扶腰刀,龙行虎步而来。

  有大事要发生了!

  所有人的脑子里,几乎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直入大堂,耶律俊站在了那面蒙着布的大墙前,猛然伸手,一把扯下了巨大的布幔,一张巨大的地图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吸引众人的,不是地图,而是地图之上那几个巨大的箭头。

  那是进军路线!

  南征,居然就这样开始了吗?

  所有人的脑子里只觉得隆隆作响,这一瞬间,有无数人失神。

  第五百零一章:崩盘

  仁多忠拼命地揪着自己的胡子,一不小心,将精心保养好的几缕美髯给揪了几根下来,一时之间不由得红了眼眶,一半是心疼,另一半也是真疼。

  他不理解啊!

  为什么宋军的进攻就停下来了呢?

  前一天,还轰轰烈烈咬牙切齿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宁要将城池攻破来个鸡犬不留的狠劲儿,转眼之间,河晏海清,风平浪静了!

  这不对啊!

  一定是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这种明明知道有事但自己却猜不出来什么事儿的感觉,着实有些让人抓狂。

  大人物们都习惯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了然于胸,然后作出相应的判断和处置,一旦有事情超出了他们的掌握之外,他们心中的慌乱,其实比普通人更加的不堪。

  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是习之为常的。

  认命就好。

  但对于大人物们来说,自然就不一样了。

  城上的西军将领们都奇怪得很,前几天宋军几度攻上了城墙,仁多忠都一副成竹在胸,丝毫没有慌乱的表情,今儿个如此平静,怎么反而看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呢?

  这些人的位置还低,自然是无法理解仁多忠这种人物的心境。

  事实上此刻,在离盐州城不远的宋军大营里,崔瑾亦是无可奈何。

  他很想进攻啊!

  但是此刻,他却无力指挥那些骄兵悍将们了。

  因为曲珍,也跑了。

  主帅崔昂已经跑了两天了。

  昨天晚上,副帅屈珍也走了。

  临走之时,将所有的指挥权力都移交给了崔瑾。

  可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崔瑾拿到了指挥权又有什么用?

  前天会议,告诉众将领,统帅崔昂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

  崔昂倒下了,还有曲珍。

  众人还稳得住。

  但今天早上的会议,崔瑾告诉大家,因为洪州那边出了事情,曲珍连夜赶去洪州与唐怒共议粮草转运的大事,请大家各安本份。

  当时就已经有人怀疑了,提出要见崔昂。

  好在崔瑾随从之中有人精通口技,躲在布幔之后模仿崔昂的口音斥责了一众将领一顿,这才算是瞒天过海,糊弄了过去。

  但是明天呢?

  崔瑾苦笑。

  他必须在这里撑住。

  多撑一天,自家父亲便多一分逃出去的把握。

  崔家的荣耀寄托在父亲的身上,而不是自己这个毁了容又是个瘸子的家伙身上。

  只要父亲能安然逃回去,崔家便不会倒。

  这一点,崔瑾勿容置疑。

  当年河北兵败,所有崔家人都以为大厦将倾之时,崔昂却力挽狂澜,反而借此事情更上了一层楼,一跃而入都堂,成为了大宋相公。

  这一次,崔瑾相信,父亲照样能够化险为夷。

  粮食还能维持三天,但主副两位统帅已离开的消息,是绝然瞒不过三天的。

  或者明天,就是大限。

  一旦众多将领知道了真相,这支大军,必然崩溃。

  崔瑾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下。

  “你们都走吧!”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崔瑾对着自己的几个忠心属下道:“趁着今天还能走,带足粮食和银钱,就说是奉了我的命领去联络其它军队,赶紧走,再拖,就走不了啦!”

  “公子不走吗?”一人问道。

  崔瑾摇头:“我不能走。总是要有个人留在这里,为所有的事情托个底儿的。”

  一众属下含泪而去。

  现在的崔瑾,真正成为了一个孤家寡人了。

  又是一天,波澜不惊地就这样过去了。

  朝阳初升,鼓声响起,中军之中照例召开所有将领会议。

  看着大帐之内主位之上仍然空空如也,看着左边曲珍的位子也是无人安坐,众多将领一齐把怀疑的目光转向了右侧第一位的崔瑾。

  崔瑾虽然只是一个管勾机宜文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这支大军的三号人物。

  崔瑾微微一笑,借口早就想好了,就看大家信不信,只要信了,便又可以混过去一天。

  但还没有开口,外头却响起了急骤的马蹄之声。

  众人愕然回头,这里可是中军大帐,怎么可能允许奔马?

  除非是有紧急到了极点的军情。

  大帐撩开,一名斥候满面土色,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忘了,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两翼各三十里处,都发现了大量的西军骑兵。”

  大帐之内,响起了轰然的惊呼之声。

  崔瑾低下了头,叹息一声。

  来得如此之快,真不愧是萧定萧长卿啊!

  一名老将看了上面的崔瑾一眼,一把薅住了这名斥候:“多少骑,为首的是谁?”

  “两边加起来,最起码有上万骑,为首的举着九尾白狼旗!”斥候哆哆嗦嗦地道,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斥候,他当然知道在西军之中,九尾白狼旗代表的人物是谁!

  老将一把推开了斥候,转头望着崔瑾,厉声道:“崔管勾,大帅呢,这个时候,大帅要出来主持大局啊!”

  崔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道:“大帅已于三天前奉诏回京。”

  大帐之内瞬间便死一般的寂静。

  说话的老将瞅了一眼崔瑾,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干净利落地转身,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跑出了大帐。

  然后,大帐里所有的人都一涌而出,没有人再理会崔瑾。

  崔瑾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所有人狼狈不堪的离去,只是嘴里不知在喃喃地念叼着什么。

  如果此时离得近,便能听得清他嘴里在说着什么。

  完了!

  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人能逃得出!

  的确没有人能逃得过。

  绵延十数里的宋军大营乱成一团,先是有骑兵从内里一涌而出,然而他们并不是向着盐州城的方向,反倒是向着横山方向狂奔而去。紧接着,便是数不清的宋军从内里跑了出来,他们是如此的慌乱,以致于连大门都来不及走,直接便是推倒了整个营寨的栅栏之后狂奔而出的。

  盐州城上,一直观察着宋军大营的守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宋军,这是炸营了?

  仁多忠等人闻讯上得城来,同样面面相觑。

  “是想诱我们出去攻击然后聚而歼之的毒计?”一名文官瞪大眼睛问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一名武将当即啐了他一口:“如此这般的乱法,别说对面只是那个有半碗子水的崔相公,便是咱们大总管在此,也决计无法控制住这样的乱法,宋军,这是崩溃了。”

  “你敢说总管的不是?”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的文官大怒,抓住武将刚刚的话头愤怒反击。

  “够了!”仁多忠一声断喝:“既然知道宋军崩溃了,那还站在这里看热闹,全军出击,记好罗,一定不要散了阵势,缓缓吊着他们就好。他们现在虽然溃了,在逃命,但还保持着基本的建制呢!跟上他们一段时间,保持足够的压力,他们绝对就会散架了。”

  “遵命!”城上的武将们兴奋地大声答应着,纷纷转身下城。

  如此规模的宋军在他们眼前突然崩溃,这样的盛景,也许一辈子他们就能看到这么一次。这样的崩溃,足以让他们拿军功拿到手软。

  “尽量抓活的!”张元在他们身后补充道。

  “明白!”

  城池大门洞开,骑兵,步兵鱼贯而出。

  城内兵马离开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仁多忠便明白了宋军突然崩盘的原因。

  大地颤抖,蹄声如雷。

  无数骑兵蜂涌而至,自城池左右两边跃现,然后顺着宋军逃跑的方向追击了下去。

  而那面九尾狼旗,却停在了城下。

  仁多忠带着嘉宁军司留下来的一众文官,急急来到了那面狼骑之下,仰起头,充满崇敬之色地看着高踞在马上的那个男人。

  “恭贺大总管,先败辽人,再击宋人,连战连捷!”仁多忠用手捶击着左胸甲叶,大声道。

  马上的萧定看起来容颜有些憔悴,有些消瘦,但精神却是极好,看着仁多忠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仁多公镇守盐城,拒敌于外,我才能放心地将全部心思都用在辽人身上啊!”

  “宋军狂妄自大,这样的敌人,实在不值一提,倒是总管在北面与萧思温的决战,当真是步步惊心啊!”仁多忠笑道。

  “还好!”萧定大笑。

  仁多忠亲自上前替萧定牵上战马入城,接下来的追击战,自然用不着萧定出马了。

  当宋军彻底崩溃的那一瞬间,这一场战事,其实便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看西军能够收获多少了。

  “尽量不杀伤,而是抓活的!”仁多忠道:“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萧定点了点头:“是啊,都是壮丁,不管是用来充实我们自己,还是放到西边去开疆拓土,都是好的。”

  “这是大总管仁慈!”

  “一刀砍了容易,再要长成这般模样,可要几十年呢!”萧定微微一笑。在西军,汉人比例不足,随着现在他地盘越来越大,汉人的比例也是变得越来越小,尽量活捉而不是杀死宋人,也是现在西军的一个基本策略,萧定需要更多的汉人进入西军区域之内。

  他必须保证汉人在这一区域内,是主体民族。

  萧定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又与仁多忠吃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真正的一顿饭,喝得双颊微红的他,见到了过去的一个故人。

  被反绑着双手,一瘸一拐走进来的崔瑾看到萧定,扬声笑道:“长卿,还记得故人否?”

  萧定瞅着对方,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怎么能不认识呢?

  当年的汴梁纨绔子嘛,自己和崔瑾因为年纪更大,是众人之中天然的领头者,至于萧诚、张诚、罗纲等人,只不过是身后的跟屁虫而已。

  一起喝醉过,一起打过架,一起被巡捕追着跑,不是因为怕,而是觉得那是一种刺激。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终于是离他们这些人远去了。

  如今,崔瑾成了自己的阶下囚,而在横山那边,张诚正指挥着兵马,拼命攻打着神堂堡与栲栲寨,张诚最大的希望,大概便是砍掉自己的脑袋去祭奠他的父亲吧?

  昔日种种,终成过眼烟云。

  往事不堪追忆,

  只是让人伤感。

  “子喻,你为什么不逃呢?”走到跟前,替崔瑾解开了绑绳。

  “不是不想逃,而是逃不掉!”崔瑾惮了惮身上的灰尘,道:“而且也还想在故人面前留几分颜面。”

  “崔相公又跑了?”

  “走了三天了!现在想必已经深入横山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经与陕西路上的斥候遇上了!”崔瑾笑道。

  “你这个做儿子的,倒真是当得没话说。”瞅着崔瑾脸上的伤以及瘸掉的腿,“当年之事,让你受了无妄之灾,现在,又是你顶在后面为他打掩护,子喻,说实话,你这个爹,我还真是看不上呢!”

  “长卿,子不言父过,你再这么说,信不信我吐你一脸唾沫!”崔瑾横眉冷对。

  萧定大笑一声:“好吧,不过崔相公未必跑得掉。横山,好进难出呢!子喻,既来之则安之,先在这盐州城住上几天,过段时间,便随我回兴庆府吧!”

  “好,正好也可以拜见一下嫂嫂,见一见侄儿,只不过这副模样,当会让侄儿瞧不起了!”崔瑾道。

  “我的儿子,要是只有这点心胸眼光的话,我早就把他打死了,免得将来出去丢人现眼。”萧定微笑着:“子喻,不如一起去城头喝上一杯?”

  “自当奉陪。”崔瑾当:“可以陪着总管一起看看你是怎么收获胜利果实的!”

  城头之上,两人各提一壶酒,倚墙而立,远方,一队队的西军士兵正高唱着战歌返回,而随着他们一同回来的,是一批批垂头丧气的被缴械的宋军。

  “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萧定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道:“这一次你们过横山来的十万大军,我不觉得他们还能回去。我很好奇,你的父亲,大宋的相公,怎么会制定出如此愚蠢的战术来,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我们都认为你将被辽国击败。”崔瑾道:“我们不愿意在你被击败之后西北再次落入到辽人之手,那比在你手中更可怕,所以我们必须抢先拿到。”

  第五百零二章:重建

  任忠赤着胳膊,两手紧紧地握着木槌,与另一个伙计相对而站,手里的木槌抡了一个大圆,然后重重地落在身前的两块夹板之内。

  两人配合默契,此起彼落,将松散的黄土一下一下地变成坚固的墙体。

  这里,曾经是让辽人望而生畏的边关重镇,是让辽人无法逾越望而兴叹的天门寨,可现在,却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天门寨在辽人撤过拒马河的时候,一把火给完全烧毁了,便是城墙,也被他们摧毁得七七八八。

  宋军接手之后,不得不重新修建。

  天门寨地处要冲,扼守此处,便扼守住了辽人南侵的要道,最重要的,还可以控制住拒马河上中下三处大桥。

  辽人在占领南岸这些土地的时候,美其名曰促进双方贸易往来,使双方交往更方便,所以在拒马河上修建了一座永久性的木桥以及两座浮桥,三座大桥之间各自相距五十里。

  天门寨恰好便扼守在他们的中间。

  地位的重要可见一斑。

  任忠已经三十出头了,曾经的他,也是边军中的一员。七年前的一战,他所在的广信军被辽军所击败,整个部队溃散,他们的统制秦宽,更是被当时的主帅崔昂以诣误军机之名斩首示众。

  任忠还记得当年他们一些溃兵千辛万苦地逃回到大名府城下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他们的将军的头,高高地悬挂在城墙之上。

  吓得他们再也不敢进城,也不敢说明自己的边军身份,直接逃走了。

  隐姓埋名直到崔昂离开,马兴上任,他们才迎来了出头之日。

  马兴上任安抚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张榜招纳当年的边军将士。

  只要肯归队,立即便发安家费五十贯。

  任忠便是在那个时候归队的,那时候的他,刚刚讨了婆娘,是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小子。丈夫也曾经是边军的一员,可惜的是战死了。

  那寡妇带着一个孩子,难以求活,而任忠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便凑到了一处过日子。

  可那个时候的河北,当真是艰难得很。

  想凭一把子力气养活一家人,还真是一件难事。

  所以任忠在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便再一次加入到了军队之中。

  不仅是为了五十贯,也是为了新任安抚使承诺的,给他们这些老兵每月一贯钱军饷。

  这笔钱,足够让家里人活下来。

  而那五十贯,还可以置办十几亩地。

  刚刚遭了大乱过后的河北之地,土地并便贵。

  马兴花大价钱招揽这些老兵,是听了王俊的建议。

  从陕西路安抚使调任河北路安抚使的马兴,当真是接手了一个乱摊子。虽然从各处调来了一些禁军、厢兵重新编练河北路边军,但这些年来,大宋各地的禁军、厢军,差不多都烂透了,连上四军都不堪一击,更不必说别的地方的军队。

  为了迅速地提高军队的战斗力,王俊便出了这个主意。

  当年荆王在河北时,各路边军加在一起超过十万,其中最为精锐的如同广锐军一般的部队,也有六七支,差不多有三四万人。

  这些人后来虽然走的走,垮的垮,但散落在民间的一定不少。

  这项政策的实施,也的确招揽了很多的边军将士重新归队,而他们的归来,为马兴重新编练河北路新军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只不过让马兴和王俊都没有想到的是,当年还有一个人在和他们争夺这些散落在各地的边军。

  这个人就是秦敏。

  汴梁荆王造反,依仗的就是这些从河北赶过去的边军。

  此事过后,马兴曾经破口大骂秦敏,因为秦敏将河北边军最后的精锐葬送在了京城。

  可惜骂归骂,事后,马兴也是黯然神伤。

  能怎么样呢?

  当初,如果秦敏带着这几千边军不是去帮着荆王造反,而是来河北路寻他,自己会接纳他吗?

  扪心自问,马兴觉得自己不会。

  因为彼时崔昂在皇帝面前风头正劲,皇帝正在利用他打击一个个敢于挑战他的力量,自己不会因为秦敏而得罪崔昂。

  自己会接纳那几千边军,但肯定不会要秦敏。

  不抓他,便是自己对他最大的善意。

  当然,站在自己的角度,马兴觉得秦敏是错的。

  后来,秦敏投靠了辽国,成了辽国属珊军的统领之后,马兴曾喝得酩酊大醉。

  大宋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劲敌。

  西北有一个萧定,现在北面又来了一个秦敏。

  他们曾经都是大宋无敌的骁将,都曾经让辽国人畏惧不已。

  可现在呢,他们都成了大宋的敌人。

  大宋边军,听到他们的名字战栗不已。

  怎么会这样呢?

  大宋一定是那里出了问题。

  马兴左思右想,可他始终不敢想,也不愿意承认,是他们的皇帝出了问题。

  所以,他的结论,只能是奸臣当道,蒙蔽圣聪。

  这些个奸臣,不仅有崔昂,还有夏诫。

  任忠挥汗如雨。

  作为一名边军,他自然是知道天门寨曾经的那些辉煌往事的,也曾经无比仰慕过曾经在这里作战过的那些战士,也曾想与他们一起好好比一比谁杀的辽人更多。

  可惜的是,这一切,都成了镜中月,水中花。

  现如今,他已经是一名营将了,手下带着五百名士卒。这些士卒,都是他一手一脚一个一个地亲自训练出来的,并不比当年的那些兄弟差。

  只不过现在他们却不得不放下刀枪,拿起了木槌来修建城墙。

  因为附近的所有居民,都被辽人裹胁着退往了拒马河北岸,新征发的徭役数量远远不足,修建城墙的速度很慢,让上头很不满意。

  一道命令下来,他们这些士卒也必须加入其中,每三天,便必须要帮着修各自驻守的城墙一天。

  事实上,上头的将军们为了让大人物们更加满意,士兵们并不是三天中干一天,而是天天都在城墙之上。

  因为上头每天都在派人巡查城墙修建的进度。

  进度快的,会受到褒扬,进度慢的,会受到申斥。

  而这个消息,也是作为营将的任忠在向营将抱怨不该让他的士兵为了修城墙而放弃巡逻、训练之后听来的消息。

  大家都是没办法!

  任忠不明白为什么上头这么着急修建这些城墙?

  包括天门寨在内的这些城寨,都是为了防备辽人的。

  大宋不是和辽人刚刚签定了和平协议吗?

  辽人不是刚刚撤走了吗?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修建呢?

  慢慢修不行吗?

  任忠想不明白,他的位置,决定了他只能听命行事。

  他向来是一个体恤下属的营将,除了在训练场上和执行任务的时候,所以修城墙这样的事情,他自然也是身体力行的。

  每修一段,他都还要拿刀尖子戳一戳,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驻扎之所,说不定什么时候辽人又打过来了呢,修得结实一些,对自己也是好事。

  在一展平原的河北大地之上,大宋对抗辽人的最大本钱,现在就是城墙了。

  也许,这便是上头大人物着急所在吧?

  必竟河北路上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辽国人。

  任忠很怀念当年的边军队伍。

  一个统制,三千人的队伍,六个战营,其中一个骑兵营,五个步兵营。步兵们结成军阵之后,便敢于向着辽人的骑兵迫进。而五百骑兵,散布两翼,倏进倏退。

  现在还能这样做吗?

  任忠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麾下士兵们可以,但其它营的士兵能不能行就得打上一个问号。

  而且,现在的统兵将领,好像也没有过去的那些边将们厉害了。

  就像他们现在天门寨的主将,叫安明,来头可不小,听说他的老了是上四军天武军指挥使,那可是天子亲军,经常能见到皇帝的。

  安明本身功夫也是不错的,至少任忠知道自己是在他手上走不过几个回合的,不管是马战步战还是弓箭,安明都娴熟得很。

  但是与自己过去的领兵将军秦敏真是比不得啊!

  眼光任忠还是知道的。

  那股悍勇肃杀之气,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当年秦敏将军往队伍前一站,大家伙心里便有底儿,现在任忠便没有这种感觉。

  不过自己认识秦敏将军,秦敏将军却认不得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一个小兵呢。

  白沟驿之战,自己便没参加,要不然,自己也肯定死在那一役了吧?

  后来秦敏将军不知咋地就成了钦犯。

  再后来,连一点消息也听不到了。

  大概是死了吧,毕竟都成了钦犯了。

  任忠叹口气,继续挥舞着木槌。

  反正这些事情,他是不懂的。

  秦敏将军没了,后来带着自己这些人的王俊将军也没了。

  听说是王俊将军跟西北王萧定私下勾连,被抓到汴梁问罪去了。

  这些人,可曾经都是河北路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啊!

  “头儿,行了吧?”看着被捶打得平平展展甚至有些发亮的墙面,任忠取过一旁的一根锥子,戳了戳,满意地点点头。

  夹板被解开,往上升了一节,重新上好夹板,下头便有人将一篓一篓的黄土运上来,倒在夹板之中,新一轮的捶击便开始了。

  外头还要包砖的,现在天门寨的外面已经堆了不少的青砖了。

  现在整个河北路上的青砖价格飞涨,有价无市,天门寨能弄到这些,一来是因为天门寨的地理位置的确重要,二来,也是因为安明的面子。

  毕竟是天武军指挥使的公子,在现在河北的这片地面之上,还是叫得响名号的。

  包上砖之后,这城墙的防御力度,便立即能提升一个档次。

  太阳渐渐西斜,任忠这一队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

  他们这一队,向来是驻守天门寨这支部队的标杆,不管是战斗力上,还是在其它任何事情之上。

  便是安明亲自从上四军中弄过来的那一个战营,真打起来,也绝不是任忠这个战营的对手。

  所以安明也一向对任忠客气得很。

  笼络下属,安明还是很有一套的,任忠便收到过不少安明从汴梁弄来的好玩意儿。

  上司送的东西,任忠自然是来者不拒,反正拿了又不亏,但一个将领,真要让属下服气,最好的办法,还是带着属下打上几场大大的胜仗。

  小恩小惠对于任忠这种人,作用并不大。

  反正丁是丁,卯是卯,你是上司,我按规矩办事。

  绝不会逾越雷池半份。

  真想让我拿你当兄弟,那就先并肩打上几仗再说。

  收队的时候,任忠正好碰上了他的顶头安明。

  安明正陪着一个商人有说有笑地穿过还没有完全峻工的城门。

  这城门,到了晚上,便是用几块破门板子堵着而已。

  那是一个辽国商人,看安明与那人说话的态度,此人的身份只怕绝对不低,手段也肯定了不得。

  “任忠,任忠,你过来!”安明看到了赤着胳膊将衣服拎在手里的任忠,他正带着队伍往一边的营地里走,虽然一个个疲营不堪,但他的队伍,还是排着整齐的队列,一个个挺胸凸肚得意洋洋的模样。

  那个商人看着这支队伍,眼睛不由一亮。

  “孙掌柜,这是我麾下最得用的大将。”安明亲热地拍着任忠汗渍渍的肩膀,道:“下一次来,你一定给我弄一匹好马给我这兄弟,马高不能低于我的肩头。”

  任忠眼皮子一跳,安明身高九尺,马高不低于他的肩头,那可是绝顶好马了,在整个天门寨,也就只有安明自己的战马有这个水平,听说是他老子从御园里弄来的。

  这样的马,便是在辽国,也不是普通货吧?

  任忠以为这个姓孙的掌柜一定会拒绝,但没有想到,这个小老头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没问题,宝马赠英雄,这位将军一看,就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只是安统制,这马我可以弄来,这银钱?”

  “钱不算啥,你孙掌柜走这条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什么时候拖欠过你的银钱?”安明大笑。

  “好,三个月内,我必然再来,那时候就给这位将军把马弄来。”孙掌柜笑道:“安统制,到时候我过这天门寨的时候,税金之上,你可得多多优惠啊!”

  安明大笑:“孙掌柜,你这禄合盛,还担心这点子税金?”

  两人都是大笑起来,显然两人已经是老相识了。

  第五百零三章:偶然

  任忠带着他的战营行走在大道之上,沿着拒马河的道路情况保持得不错,黄土垫底,再铺上了碎石籽,用石碾子压实之后,即便是雨天,也不用担心道路泥泞。

  没有骑马的任忠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作为营将,他其实是有马的。

  他所带领的第三营一共有二十余匹马,除了几个将领之外,还有四五名斥候也拥有马匹,剩下的,却都是驼马,拖着几辆马车,这些马车之上,装得是战营里五十名重甲步兵的盔甲和大盾以及一些必要的物资。

  每一次这样的拉练,任忠都会坚持带上他所有的家当。

  这与其它几个战营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这样的拉练,最早是从广锐营传出来的练兵方法,后来一度在边军之后很是流行。

  马兴掌握了河北,郑雄成为了河北的都钤辖,但当初真正在河北协助马兴练兵的,却是广锐营曾经的副将王俊。

  王俊几乎是全部照般了广锐营的练兵方法。

  而马兴是见识过广锐营士兵的精锐程度的,而且以广锐营为基础组建的西军,现在更是朝廷的心头大患,可见这练兵之法,还是相当管用的。

  可惜,随着王俊被朝廷以通西军的罪名逮去汴梁受审,这套练兵方法,也就慢慢地被荒废了下来。

  没有人再坚持了。

  也只有像任忠这样曾经的河北边军,仍然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些练兵方法。

  每十天,进行一次长矩离的拉练,并且在拉练之中,坚持全副武装前进。

  沿拒马河上行五十里抵达周庄,然后在那里修整一夜,第二天再返回天门寨。

  两天一夜,行军一百里,这个强度对于全副武装的军队来说,是相当强悍的,并不是每一支队伍都能做到的。

  任忠不骑马,另外的几个将领,自然也就不好意思骑马,大家一齐随着大队人马步行。

  除了斥候,大家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这个营的士卒倒是很少有其他部队长官与普通士卒的对立。

  天气并不是很好,阴沉沉的,有些闷热,全副武装的任忠也是满头大汗。

  他一直有些搞不明白,辽人撤退的时候,破坏了所有的城寨,像天门寨这样卡着重要节点的地方,更是被破坏得极其彻底。

  他们甚至卷走了所有的百姓,留给宋军的只是一片空旷的土地。

  使得宋军在重新掌握这些地方之后,想要重修这些军城,连民夫都找不到。

  只能从其它地方征发徭役,但这需要时间,而且效率还极其低下。

  最终迫使安抚使府不得不下令要求所有军队都加入到修建当中来。

  这当然也会使军队更加疲惫,同时也会让警戒的军队数量大大降低。

  但辽人为什么没有破坏道路呢?

  所有的道路都保持着极好的状态,在辽人控制这些区域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修建了更多的道路。

  似乎他们还想以后接着用似的!

  任忠想着。

  绝对不能让他们再重新踏进拒马河。

  如今的安抚使是个能干事的,王俊将军虽然不在了,但都钤辖郑雄郑将军也不差,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安明,虽然傲气得很,也不太亲近底层士卒,但总体来说也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最多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大宋就应当能在南岸重新将防御线建立起来了。

  绝不能让他们再过来!

  任忠在心里想道。

  “正将,要下雨了!”副手荀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瞅了一眼天上那看直来越压越低的铅云,凉风嗖嗖,这明显是雨风。“是扎营先避一避,还是练一练雨中行军?这雨,看起来不会小!”

  任忠沉吟了一下,看了一眼已经行军了大半天而显得有些疲惫的士卒,再看看众人几乎都已经湿透了衣服,道:“扎营,这个天气,风一起,雨一下,气温立马就下来,大家现在这个样子,很容易便生病,避避雨再走。传令,半个时辰,我要看到营地立起来!”

  用最快的速度选择扎营地点同时把营盘扎好,对于军队来说,也是一种煅炼,而且对于各部之间的配合,也是一种促进。

  命令一下,五百人的军队立时便行动了起来。

  大家都很兴奋,毕竟可以休息一下,而且不用冒雨前进。

  离开了大道,选择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五百人迅速地动了起来。

  斥候仍然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游戈打探,一支部队脱众而出开始警戒,另外的部队,则迅速地开始修建临时营地。

  这便是每一次行军都带上全部家当的好处。

  没用上半个时辰,一个简易的营地便修建完毕。

  也就是在此时,雨开始落了下来。

  正如猜测的一般,雨很大。

  而且持续的时间,远远地超出了任忠的估计。

  拒马河的水位,肉眼可见的上涨了起来。

  直到天色擦黑的时候,雨才终于停了下来。

  这支队伍,开始继续向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周庄前进。

  在那里,有另外一座通往北岸的大型浮桥。

  在河的两岸,宋辽两军都设置了税监和哨所。

  抵达周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任忠没有去税监和哨所那边,天色太晚,自己带着这么多人过去,反而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恐慌,他将自己的驻营地点,选择了周庄,然后派了一名亲兵去通知当地的税监与哨卡的军官。

  这是一个没有了人的被废弃的村子。

  大部分的房屋都被毁坏了,依托着几个还能勉强住人的房子,这支五百人的队伍重新扎营,准备在这里休息到明天一大早,然后再踏上回去的路程。

  烧了一些热水,将一块醋布丢进去,那清凉的水便眼看着变了颜色,然后一口窝窝头,一口这汤水,便算是吃完了这顿晚餐。

  任忠的部下,在村子里找到了不少的石槽子,这些东西,以前都是这里的百姓用来喂猪等各种牲畜的。

  辽军卷走了这里的百姓,但这种笨重的东西,却是留了下来。

  对于别人没有啥用的这些玩意儿,任忠所部,倒是高兴得很。

  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将烧了的热水倒进这些石槽子里,然后便开始了每天晚上最美妙的时候。

  烫脚!

  一支部队,如果能在晚上让士兵们都能烫上一会脚,那这支部队的战斗力,绝对是一流的。

  这个习惯很费事,也让很多人不以为然。

  但任忠是一个认真的,当王俊王将军教他们这个的时候,他认真的学了,而且牢牢的记了下来。

  从他当了营将以后,只要有条件,他都要让他的士兵们烫一烫脚。

  最后巡视一遍驻地,安排了外围岗哨之后,任忠这才开始了自己的休息。

  他并没有进屋子,一块毯子一裹,就躺在了一块巨大的磨盘上面,虽然有些疲惫,但一时之间却又无法入睡,因为他睡得有些晚了,在他的周围,很多士兵已经鼾声大作。

  躺在这些此起彼伏的,稀奇古怪的各色鼾声之中,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想要入睡,却也还是需要一点点时间的。

  刚刚下过雨的天空很亮。

  没有月亮,但无数的星星却是眨呀眨的,将夜空点缀得一片璀璨。

  看着星星,任忠便不由得想起了自家的婆娘和孩子。

  义子已经十二岁了,自己并没有让他改姓,虽然婆娘想这么做。

  但他的亲生父亲也是边军袍泽,自己不能让他以后没有了香火,没有了供奉。

  婆娘担心自己会另眼相看的小心思自己也是清楚的。

  这是婆娘小瞧了自己,不为别的,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自己也只会对那小子更好。

  等到他所年了,为义子找一个媳妇,便让他顶门立户。

  在财产之上,自己当然不会薄待了他。

  至于自己那个才两岁的娃娃?

  想到那张胖嘟嘟的脸,任忠便不由得笑起来。

  那小子,从生下来都没有吃过一点苦头呢!

  不像自己,是苦水儿里泡大的。

  一代总比一代强。

  这话是谁说得来着?

  任忠想不起来了。

  在耳边似乎想起的儿子的咯咯的笑声之中,任忠的鼾声,也响了起来。

  当警戒士兵的脚步声刚刚踏进这间破落的院子的时候,任忠立时便醒了过来。

  掀了毯子,一挺身坐了起来,看着面色有些慌乱的士卒,他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将军,对岸,对岸好像有大军集结,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任忠一怔。

  四处瞅了瞅,他跑向了一处房屋,示意了紧跟着来的士卒一眼,那士卒会意地点点头,跑到前头,在墙根之下半蹲,两手交叠放在胸前,任忠小跑几步,一脚踏上士卒交叠的双手,借着士兵用力上托的劲猛的一窜,一下子便爬上了屋顶。

  站在屋脊,任忠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一河之隔的拒马河对岸,无数的火把正从近处向着远处依次点亮,将天上的星星都比了下去。

  对岸亮了起来。

  辽军在对岸集结干什么?

  演习?

  不管他们干什么,作为宋国军人,他都必须要作出反应。

  “集结,集结!全员赶往周庄浮桥!”任忠从墙下跳了下来,跃上磨盘,大声吆喝了起来。

  不管对岸的辽军想要干什么,

  任忠都准备做好一个军人该干的事情。

  五百人紧急集合,然后风一般地赶往周庄浮桥。

  当任忠赶到的时候,对岸第一支火把,正好踏上了浮桥。

  “列阵!”任忠的心脏狂跳,大声下令:“举火,荀直,派人上桥,询问对方意图!”

  “是!”荀直大声答应着。

  一名士卒上了桥向着对面跑去,而在对岸这边,五百人的宋军开始了紧张的准备。

  在众人的帮助之下,仅有的五十名重装士兵正在披甲,披甲完成之后,他们将是队伍的最前沿。

  弓弩手们匆忙地为神臂弩装上了弦,然后装上了箭,后头,几台弩机被几匹马拖了过来,士兵们忙碌地将他们抬到了队伍的前方。

  任忠紧盯着桥面上的那名士卒。

  对岸,辽军南京道虎翼军将领卢鹤有些意外的得到了对岸居然出现了一支宋军的报告。

  白天的侦察,周庄浮桥的对岸,宋人在那里包括税监在内,只不过几十个人,怎么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居然出现了一个正规的战营?

  但他的怀疑,马上被对岸亮起来的灯火击碎了。

  对方也点燃了无数的火把,火光的映照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宋军军队的轮廓。

  还真是一个标准的战营。

  卢鹤骂了一声!

  轻松过河的念头,瞬间便破灭了。

  白日里下了一场雨,让拒马河河水也湍急了起来,使得渡河的难度也迅速地加大。

  但此时,他无可选择。

  因为子时,在上百里的战场之上,三支辽国大军将通过三座浮桥,同时向宋国河北路发起进攻。

  “难不成是走漏了消息?宋军有了防备?”卢鹤百思得不其解。

  “渡河,杀光宋军!”卢鹤抽刀,下达了命令。

  紧盯着浮桥中央的任忠,最后一点侥幸也被看到的一切浇灭了。

  桥上,自己派出去的士卒与辽军打了起来,在逼退了眼前的辽军之后,这名士卒转身便跑向本阵。

  但身后一阵追来的羽箭,正中他的后心。

  这名士卒摇摇晃晃之际,身后追来的辽军一脚便将他揣进了拒马河中,卟嗵一声激起了偌大的浪花。

  辽军呐喊着冲了过来。

  宋军愤怒地吼叫了起来。

  “举弩!”任忠厉声吼叫了起来。

  宋军浮桥之前立阵,死死地堵住了浮桥的另一边。

  当辽军冲进八十步之内的时候,神臂弩的啸叫之声响了起来。

  刚刚杀了那名宋军,冲在最前头的几名辽军惨叫着倒了下去。

  浮桥就只有那么宽,除非你跳下河去,否则根本避无可避。

  后面的辽军,并没有因为前面同伴的死亡而停下他们冲锋的脚步,他们用更快的速度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第二排弩箭再次发射。

  然后是第三轮!

  当第三轮射完之后,第一轮已经重新装填好了弩箭。

  但任忠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的笑容。

  因为他看到了对面的辽军,开始抬着一条又一条的船、羊皮筏子走向拒马河。

  第五百零四章:值了!

  耶律敏,也就是秦敏勒马立于拒马河边,不远处,就是白沟驿大桥。

  这座桥是辽人修建的一座永久性的大桥。

  花费这么多,自然就是为了今天。

  数年之前,耶律敏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率领千余名广信军最为精锐的士卒赶到白沟驿阻止辽人过河。

  那时,这里还只是一座浮桥。

  那一战的对手,是如今辽国的皮室军副统领完颜八哥。

  一场恶战,两人的麾下几乎都在这里损失殆尽,两人也都筋疲力竭,一齐落江。

  完颜八哥是抱着一块大石头,憋着一口气从河底走回到岸边的,而秦敏则落江之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卸掉了身上沉重的盔甲,最后被下游的渔民救起来的。

  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换来的,却是秦家的家破人亡。

  甚至还背负起一口巨大的黑锅。

  从那时起,忠心热血的秦敏,便变成了反贼秦敏。

  最后,更是变成了耶律敏。

  如今的他,是大辽皇后亲军属珊军的统领。

  麾下五万属珊军,是可以与大辽皇帝亲军皮室军一较上下的绝对精锐。

  此刻,在他的身后,无数的辽军正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他的号令。

  辽国三路分兵,而他耶律敏,则带着属珊军中路直进。

  “我回来了!”耶律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然后猛地落下。

  “举火!”

  “渡江!”

  悠扬的号角之声响起,似乎是一霎那之间,一无所有的黑暗之中,便亮起了无数的火把,将拒马河北岸照得犹如白昼。

  一支骑兵呼啸着冲上了白沟驿大桥,战马马蹄踩在桥面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得得之声。更多的步卒,则抬着羊皮筏子、木船等冲向了拒马河。

  与周庄那边不同的是,耶律敏所部,显然准备得更充分,光是船只的数量,短时间内就增加到了上百艘。

  船只不大,每一艘也就只能装载十余个人,但上百艘这样的船,一次性却也能投送上千人过河。

  天门寨守将安明接到斥候的报告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辽之间的和平协议墨迹未干,辽人就撕毁了盟约再次入侵了吗?

  当他在天门寨整顿完兵马的时候,白沟驿大桥那边的守桥军官和税监头子,已是快马加鞭地逃了回来。

  他们的部下,毫无疑问是被他们抛弃了。

  “辽军过河了,好多人,好多人!”

  那个税监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清楚了。

  “到底有多少人?”安明不耐烦地看向那名军官。

  “先锋不低于一万人。”军官小声道:“而且,我还看到了耶律敏的旗帜。”

  耶律敏?

  属珊军的统领?

  这样的大人物也出现在北岸,只能说明,辽人是真的开战了。

  他点了点头,拔刀,顺手一刀,便将这个逃回来的军官给砍了。

  “他是军官,抛弃属下逃命,罪当斩,你不是军官,不归我管,所以,快点滚!”安明将血淋淋的刀,在那个税监身上擦了擦,冷冷地道。

  税监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在安明冰冷的目光的逼视之下,竟是连滚带爬地向着后方逃去。

  平时也是人模狗样的啊!还经常来自己这里喝茶吃酒呢!

  安明叹息了一声。

  天明的时候,依托着天门寨仍然还残缺不全的城墙,安明摆开了军阵。

  他差了整整一个战营。

  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个战营。

  这让他很是遗憾。

  辽军既然入侵,就绝不会只有这一路兵马,任忠他们在周庄,肯定也会碰上另外的辽军。他们只有五百人,覆灭是必然的。

  要是在这里,大家抱团,还能多抵抗一阵子。

  安明不觉得自己能抵抗多久,信使已经派出去了,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他便派出了十几个信使分奔四方。

  现在,希望驻守在拒马河边的和自己一样的这些部队,能够为主力部队的集结,多拖延一点点时间吧!

  当辽军出现在安明眼前的时候,当耶律敏的大旗缓缓移动到阵前的时候,安明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辽国,那里只有一万人了?

  自己眼下看到的,光是骑兵,只怕就超过了一万人。

  他惨然笑了起来。

  今儿个,要死在这里了!

  连拖住敌人多一点点时间,都是妄想。

  对手根本就不管理会自己,只管纵马向前就是了。

  狗屁的皇城司探子!

  为什么一点点的消息都没有探听出来!

  安明在心里痛骂道。

  骂了一阵子,却又觉得似乎冤枉了对方。

  耶律敏带着他的属珊军,好像去年就到了南京道。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辽人刻意的安排。

  这是好大的一个圈套啊!

  辽军果然如同安明预测的那样,一群斥候飞奔而来,在四周往来奔驰了一阵子,便又打马而去,很快,辽军的骑兵便开始绕行,而旗帜挥动之间,后方的一支支的步卒伍围了上来。

  辽军想打闪电战,他们要利用速度,在最初的三五天内,在宋人压根儿就没有防备的时候,占领更多的地方,消灭更多的宋军。

  大宋军队在河北路上的精锐本来就不多,如果再被辽军利用机动的速度给切割包围分别消灭的话,整个河北,就完蛋了。

  到了现在,安明才恍然明白了辽人为什么要让出这么多的土地,为什么要将这些重要的城池都毁掉。

  原本安抚使马兴的重建策略还是很成功的,军队也正在恢复战斗力。那些重新训练的军队,驻守在原本的一个个重要的关隘之中,辽军要是硬打,不见得能有什么收获。

  但他们却利用一纸盟约和归还上百里土地这一诱饵,成功地将马兴的所有策略全都破坏了。

  为了重新掌握这些关隘,河北路上不得不分兵驻守,兵力一下子就分散了。

  而被毁掉的城池,想要重新修建又不是一日之功。

  所有的一切,都在辽人的算计之中。

  与一般的普通将领不同,安明知道更多的上层消息。

  他知道这一次河北路如果完蛋了,短时间内,朝廷甚至征集不到更多的军队前来救援,因为大量的部队,云集到了陕西路去攻打西军,去拔掉萧定这颗官家眼中的刺儿了。

  河北一旦迅速被占领,那辽军铁骑,将会直接攻击到大宋的心脏,一路之上,将再也无险可守。

  广袤的平原,正是辽军铁骑纵横驰骋的大好战场。

  安明心情激荡。

  今儿不管如何,都是一个死了。

  既然要死,那何不死得轰轰烈烈一些?

  他看着那面正在移动的耶律中军大旗。

  旗下,便是属珊军的统领耶律敏。

  那个人,该叫秦敏的。

  绝大部分人不知道的耶律敏的真实身份,安明还是知道的。

  他的老子安巍作为天武军指挥使,自然能接触到许多的机密信息。

  “进攻!”安明提起了手中长枪,戟指前方,大声吼道。

  宋军军官们都震惊地看向安明,面对如此大军,此时进攻,岂不是以卵击石!

  “反正要死,那就死得轰轰烈烈,让辽人看看我大宋男儿的气魄!”安明吼道:“弟兄们,难道你们准备向敌人投降吗?前进,前进!”

  战鼓响起,这支二千余人的队伍,悍然地向着十倍于他们的辽军发起了攻击。

  宋军的动向让辽人也颇为惊讶。

  耶律敏勒停了马匹,看向宋军,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这支宋军,到现在居然还保持着阵形,虽然队形已经歪歪扭扭了。

  当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精锐了,虽然距离真正的精锐,还差那么一点点。

  “这个安明,听说是天武军指挥使安巍的儿子,是个纨绔子弟,平时也最是讲穷,好美女,好美食,还贪财,不成想居然还有如此勇气,难得!”耶律敏笑道。

  “统领是想留他一条命吗?他的身份还可以,说不定等我们打到汴梁之时,还可以利用他威胁一下他的老子!”身边,一名属珊军将领笑道。

  “不,对于这样的勇士,我向来会给予最高的礼遇!”耶律敏笑着取下了挂在鞍桥上的长枪:“那就是,我亲自送他上路。”

  安明看到了辽国军阵的变化,他看到了那裂阵而出的那面飘扬的耶律大旗,他看到了跃马而出的那名身材高大的将领。

  耶律敏!秦敏!

  狗贼,居然还敢出来!

  一带马缰,他回看了自己身后的两千余兄弟,再瞟一眼四周渐渐合拢而来的辽军。

  “弟兄们,各自安好吧!”安明大叫一声,两脚猛嗑马肚,驱策着战马,向着那面飘扬的大旗疾驰而去。

  他的战马,比其它宋军骑兵的马要好出太多。

  以致于他一骑绝尘,将所有的部下都甩在了后头。

  如果在平时,他绝不会这么做的。

  但今天,反正就要死了,那就做一回英雄吧!

  说不定能刺激一下对面的那个奸贼,要让他想亲手杀了自己,那可不就是自己的机会吗?

  安明是这样想的。

  耶律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他决定给对方这样一个机会。

  这个世上,能让他看得起的武力值超群的人不多,萧定,他的确是打不赢,完颜八哥与他在伯仲之间,在他认识的人当中,也许王柱将来能与自己斗上一斗,其余的皆不在眼中。

  当然,也许有无数的英难还藏在草莽之中。

  耶律敏纵马而出。

  属珊军上下,爆发出了震天价般的喝彩之声。

  像这样的两军主将单挑的局面,现在是越来越少了。

  特别是像属珊军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明明可以很轻松地将敌人干掉,但耶律敏还是愿意给这个勇敢的宋军将领以机会,就更让崇拜英雄的属珊军上上下下更加地佩服了。

  果然是自家的大统领啊!

  换个别人,肯定没有这个气魄。

  安明兴奋之极,仅凭两腿控马,双手握着长枪,风一样地掠向耶律敏。

  两人迅速地接近。

  安明挺身,举枪,疾刺。

  他的感觉好极了,只觉得这一枪达到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达到过的巅峰。

  两马交错而过。

  战场之上在那一霎那,竟然停滞了下来。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了交锋的两个人身上。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呐喊之声传了出来。

  安明勒马,回头。

  耶律敏披头散发,也正在看着他。

  安明的长枪之上,戳着耶律敏的头盔。

  安明放肆地大笑起来。

  然后他低头。

  耶律敏的长枪,在他的胸前。

  从前胸穿透到后背。

  “不错!”耶律敏点了点头。

  安明大声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有大口的鲜血涌出来。

  “值了!”他吼道:“只要来一个比我还厉害一点的,就能杀了你!值了!”

  “也许吧!”耶律敏哈哈一笑。

  安明倒栽下马。

  耶律敏纵马上前,一弯腰,握住了自己的长枪,一抖手,将血淋淋的长枪拔了出来,枪尖一挑,头盔也飞了起来,看着上面的一个窟窿,耶律敏笑了笑,将其戴到了头上。

  战场之上巨大的喧嚣之声响起,辽军开始围歼被包围起来的这二千余宋军。

  对方并没有逃。

  所以想要完全消灭他们还需要时间。

  耶律敏没有理会这场必胜的战役,径自带马离去。

  他有些伤感。

  这支部队,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河北边军!

  也是这样的悍不畏死,也是这样的坚韧不拔。

  区区几年时间,河北路上便又重新建立起了这种水平的部队了吗?

  果然是长江前浪推后浪啊!

  只是他们这些前人,便该被忘记吗?

  他们的冤仇,也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了吗?

  既然如此,还是由自己还复仇吧!

  战马嘶鸣,无数的属珊军骑兵呼啸着冲过了天门寨,杀向了河北的腹地。

  天色已经大亮。

  周庄,浮桥前。

  宋军仍然死死地扼守着浮桥前那不大的一块阵地。

  他们甚至好几次派出了敢死队,想要去砍断浮桥的基桩。

  只要成功,拒马河水便有可能将浮桥冲垮,要知道,昨天大雨,拒马河水暴涨。

  只可惜的是,辽军将领卢鹤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每当有宋军靠近这些基桩的时候,他都会倾泄箭雨牢牢地扼守住这几个要点。

  抬头看看天色,卢鹤的心里有些发慌。

  因为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他还被堵在这里没有过河。

  统帅耶律珍,副帅耶律敏,可都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第五百零五章:你不是

  没有幽燕十六州,大宋在河北路上便失去了抵御辽国的天险。

  建国初期,太祖太宗都组织过北伐,只可惜,全都以失败而告终。

  从那以后,宋国也就默认了自己干不过辽国这一事实,从而全心全意地经略河北路,没有了天险,那就建要塞,修城堡,挖水田,种树木,集重兵。

  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来抵御辽国的侵略。

  百余年的经营,其实还是卓有成效的。

  特别是在荆王主政河北路时期,河北路上已经形成了一道完整的防御链条,上百里的纵深防御区,使得辽军在河北路上屡屡碰壁,损兵折将。

  在那一时期,宋军与辽军形成了僵持之势。

  辽军到河北路上来打草谷,宋军也常常越增跑到南京道上去烧杀抢掠,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均势。

  也就是这一时期,宋国内部形成了一股想要北伐的势力。

  因为在军事之上,这些人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抵御住辽人的进攻,而在经济之上,宋国对于辽国又有着碾压性的优势。

  如此局面大优,当然想要北伐。

  不说完全功成,只需要夺回幽燕十六州,那以后宋辽在军事之上的对峙局面,宋国就要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如果再输以经济之上的优势,灭辽,也不是不可以想一想的。

  可是随之而来的,便是谁来主导这一件事情。

  在主战派看来,荆王知然是不二人选。

  但楚王不是这么想的。

  官家也不是这么想的。

  一场内斗由此而始。

  那个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内斗,便是强盛大宋衰败的开始。

  荆王赵哲花费十多年时间一手打造出来的河北边军,除了广锐军之外,其他都在短短的数年之间烟消云散。

  唯一例外的广锐军,现在变成了大宋的心腹之患西军,盘踞横山以北。

  荆王反叛失败,自焚于皇城之前。

  数年的闹剧,不但使得北伐成为了泡影,反而丢失了河北边境的防御区。

  马兴主掌河北之后,拨乱反正,大量招募流散的原边军将士,重建河北禁军,好不容易有了成就,河北边军看到了复兴的希望的时候,辽人再一次出手。

  一纸盟约,便让心里头长了刺的赵宋官家兴致勃勃。

  百里疆土,无偿归还。

  在当时看,这大概是西军把辽军着实骚扰得不轻,使得辽军愿意放弃这片土地也要先把西军清除掉。

  殊不知,还给大宋这片疆土,只不过是辽军为了分散河北边军的一个狡计而已。

  大量的重建之后的河北边军不得不重新部署,一时之间,被拆得七零八落。

  马兴经营起来的防线,瞬息之间,就被自己人拆得不成模样。

  旧的防线已毁,新的防线未成。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辽国人杀过来了。

  这样的打法,别说是现在元气尚未恢复过来的河北边军,便是当年荆王麾下的那批精锐,照样也是撑不住的。

  宋朝的权贵大佬们,永远也无法想明白,辽国人居然能用纵深上百里的疆域来换取这样一次攻击的机会。

  他们当然也无法知道,辽国的皇后萧绰是如何说服辽国皇帝耶律俊的,这个计划,当时在中京,同样也遭到了辽国权贵们的反对。

  在辽国权贵们看来,怎么可以吐掉嘴里这么大一块肥肉呢?

  但是当皇帝皇后统一了意见之后,任何的反对都得偃旗息鼓。

  而后,所有的发展,都在按着萧绰的策划和预测,顺利的向前发展。

  除了萧思温在眩雷寨被萧定打得丢盔卸甲。

  耶律敏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萧绰的计划,他是从头到尾都参与了的。

  萧绰提出战略构思,剩下的战术上的事情,便是由他和完颜余睹以及卢本安等人来补全。

  萧绰并不懂具体战术上的事情。

  这几年来,萧绰让耶律敏等人惊艳不已,就算是过去一向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卢本安,现在也成了皇后狂热的崇拜者。

  辽国的汉人世家,如今都已经成了皇后的囊中之物。

  作为皇后的绝对心腹亲信,耶律敏甚至知道,还有一些明面上没有投靠皇后,甚至与皇后经常过不去的家伙们,早就在暗地里对皇后俯首贴耳,而他们表面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皇后的安排罢了。

  即便是北院的那些契丹权贵们,如今也有不少倒向了皇后,成为了皇后忠心的狗腿子。

  他们也在准备后路。

  因为皇帝耶律俊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起来。

  起初看起来没有什么的一些小问题,到了这几年,突然就一下子严重了起来。

  皇帝病重,皇后强势,太子尚幼,

  是个人都知道要为自己好好地选一条后路了。

  耶律敏侧耳倾听着拒马河的咆哮之声,心里响起的却是皇后对他所说的话,

  属珊军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其它势力,哪怕是卢本安这样的人,形式一有什么变化,都不会真正的彻底的毫无保留地支持她。

  “我会的!”耶律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五万属珊军会为了皇后拼命。”

  萧思温在眩雷寨的失败有些出乎皇后的意料之外,原本以为,萧思温至少能牵制住萧定的。

  萧思温的失败有好处,也有歹处。

  好处就是以前的萧思温在皇后的面前,还喜欢拿架子摆谱,但这一败,他的价值可就要大跌价了,从此以后,他别无选择,只能依附于皇后之下了。

  不好的地方就在于,萧思温败得太快,这会让萧定用极快的速度击败宋军。而以萧绰对自己这位嫡亲哥哥的了解,说不定他就会介入到宋辽之战中。

  萧定会介入吗?

  也许。

  不过现在他需要先收拾过了横山的宋军。

  等他完成这一切之后,他想要介入宋辽之战,便还要先过张诚这一关。

  与萧定有着杀父之仇的张诚,会与萧定合作?

  看起来不太可能。

  那萧定也就只有一条路,再次北上,攻击西京道和上京道。

  但这一来一去花费的时间,指不定就足够自己攻到汴梁了。

  汴梁!

  耶律敏冷笑。

  自己当初是怎样像一条狗一样地从汴梁逃出来的,现在就要以愈发光鲜的形式回去。

  自己的父亲和那些叔伯们,

  在汴梁战死的那些兄弟们,

  为了掩护自己脱逃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追兵刀枪之下的那些朋友们。

  他们都在看着自己呢!

  马蹄声得得,前面一彪骑兵飞奔而来。

  “末将虎翼军卢鹤,见过大统领!”卢鹤翻身下马,小跑着到了耶律敏的马前,右手捶击左胸甲胄,发出当当的声响。

  “还没有拿下来?”耶律敏似笑非笑地看着卢鹤,问道。

  卢鹤打了一个冷战,他并不熟悉耶律敏,但他的堂兄卢本安可熟悉得很,眼前这位,真不是什么善茬。用卢本安的话来说,这家伙在宋国那边的时候,受刺激太深,现在有点儿变态。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属于那种加卢本安都不愿招惹的人物。

  就更别说卢鹤了。

  别看卢鹤是虎翼军的统兵将军,但在耶律敏面前,还真是抬不上桌面的人物。

  “对方训练有素,战斗意志和韧性极强。不过他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人了,只需要再多点点时间,便能将他们尽数歼灭了!”卢鹤咽了一口唾沫。

  “你死了多少人了?”耶律敏冷冷地道。

  “伤亡近千人了。”卢鹤垂下了头。

  “呵呵!”耶律敏干笑两声:“本将攻击天门寨,阵斩安明,歼灭守军两千余人,部众死五十八人,伤一百二十一人!”

  “末将那敢与大统领相比!”卢鹤的声音更小了一些。

  “前头带路,我去看看是何方英雄!”耶律敏道:“区区五百人,居然将我上万大军挡在了北岸!”

  卢鹤的准备不够充分。

  过河的筏子、船只就那么一点点,原本以为通过浮桥可以顺利通过,那里晓得天上凭空掉下来一支宋军,而且还是相当厉害的一支宋军,就这样将他们堵在了南岸。

  坐着筏子、小船过来的辽军,只能采用添油战术,伤亡在逐步增加,但缺口却没有打开。

  最后变成了以命换命。

  兴许再死上个三五百人,就能将这支宋军完全干掉了。

  耶律敏不再乎虎翼军死多少人,但在意的是为什么这支宋军如此强悍!

  如果接下来还有这样的军队,那么他对战局的推演,就需要更加的小心了。

  因为他知道,虎翼军实际上算是卢家的私军,战斗力还真是不差的。

  桥头,宋军的防御阵地缩小了一大圈,在他们的周边,出现了一圈的尸体。

  大部分是虎翼军的,小部分是宋军的。

  “任忠?没有听说过啊!”看着飘扬的旗帜,耶律敏在脑子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冲垮他们!”耶律敏不打算浪费时间。

  虎翼军不过河,辽军的三翼齐飞可就少了一个翅膀。

  这一次的作战,要点就是一个快字。

  大范围的穿插,包围,切割,不给宋军有任何的时间集结部队,不让他们有丁儿点的机会可以撤退到那些城防坚固的大城市里头去。

  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弄出来,要是让他们缩回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以前这么多的准备?

  所以,就是耽搁一天,都会对战局造成影响。

  要不然,以他现在的地位,岂会亲自跑来看周庄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不见经传的将领,

  从没有听说过的部队,

  这样的事情,以前在大宋的时候,其实遇到过不少。

  很多这样的人才最终被埋没。

  随着耶律敏而来的属珊军骑兵们发起了冲锋。

  当任忠看到属珊军旗帜的时候,便绝望了。

  因为属珊军是从天门寨方向来的。

  天门寨失陷了。

  与他一起绝望的,还有那些本来在拼死战斗的士兵们。

  绝望的情绪一上头,抵抗便变得毫无意义。

  被骑兵一冲,整个队伍瞬间便垮了。

  举刀想要抹脖子的任忠,被一名属珊军骑兵一刀背拍翻在地,然后两人下马,将任忠死死地按住。

  大统领说了,要活捉这个宋军将领,看看到底是那方人物。

  任忠被拖到了耶律敏的面前按着跪倒在地上。

  他倔强地昂着头,想要看清楚面前的这个辽军大人物。

  他盯着耶律敏,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瞬间涌上了心头。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将眼睛瞪得再大了一些。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了,虽然耶律敏如今蓄起了胡须,但作为耶律敏曾经的部属,一个对他极其敬仰的士兵而言,那张脸早就烙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小秦将军!”任忠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道。

  耶律敏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小秦将军!

  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遥远的一个称呼。

  只有当初广信军的兄弟才会这么称呼他!

  耶律敏翻身下马,走到了任忠的面前,盯着他。

  “广信军的兄弟?那个营哪个队的?”

  任忠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眼眶里渐渐地蓄满了泪水,“真是小秦将军?”

  耶律敏点了点头。

  “我就是秦敏!”

  任忠的泪水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他放声嗥哭着。

  “广信军第二营第七队任忠!”

  他用尽全力地吼叫着。

  秦敏的眼眶红了,伸手想要将他扶起来。

  任忠却拼命地一扭身子,这让他跌倒在了地上,他看着秦敏,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人却像蛇一样在地上扭曲着,似乎是想要远离秦敏。

  “任忠,我就是秦敏!”

  秦敏踏前一步。

  广信军第二营,当年便是他秦敏亲自统帅的部队。

  第一营,是他老子秦宽的亲军。

  “不,你不是小秦将军,你不是!”任忠大吼着,看着秦敏靠近他时,他如避蛇蝎:“辽狗,你是辽狗,杀了我,快杀了我!”

  耶律敏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手伸出去,半天没有缩回来。

  周边亲军刀子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

  耶律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向着自己的战马走去。

  “放了他,任何人,不得为难他!”

  翻身上马,纵马远去。

  身后,仍然传来了任忠滔滔不绝的叫骂声。

  第五百零六章:活捉

  昂吉从枯黄的草丛之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头颅,看向下方的那一队正在休息的宋军官兵。

  人数不多,大概百余人。

  不过人人都有马,而且全都顶盔带甲。

  单看他们的衣着,便知这群人一个个的非富即贵。

  特别是被众人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的那一个老头儿,身份更是非同凡响。

  他穿着紫袍呢!

  昂吉并不太清楚宋国当官的衣饰分别,但也听说过,能穿上紫袍的都是大官。

  昂吉贪婪地吞了一口涎水。

  只可惜,他手头上现在也只有百多号人,而且在装备上跟眼前这些宋军完全无法比拟,贸然上前,只怕是送人头的份儿。

  不过嘛,这里是横山。

  这里是他们的地头。

  找到合适的地方,再聚集更多的人手,突然袭击之下,不怕不能将他们一鼓成擒。

  慢慢地缩回了头,昂吉像一条狼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缩进了密林之中,挥挥手,一群人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昂吉来是横山一处矿山的东家兼护卫队长,手下带着几十号人,平素主要就是维护矿山的安全以及镇压一些矿工的暴乱。

  在横山之中挖矿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各种各样的重刑犯,这些人犯的本来是死罪,不过在西北嘛,人力都是很宝贵的,一刀杀了未免可惜,所以这样的人,往往都被矿山的老板花钱从官府那里买了来挖矿。

  这些人呢,虽然可以多活几年,但一般来说,还是一个死字。

  因为矿山绝不会对这些人施之以同情。

  另外一批,就是战俘。

  西军不停地在作战,早年打回纥,打回鹘,打吐蕃,打宋人,然后有大量的战俘,这里头,也有一些桀骜不驯的,也被扔进这些地方。

  与重刑犯不同的是,这些人被认为还有改造的价值,如果被磨得老实了,而且又能找到人作保,这些人还是能出去的。

  可不管如何,这些人聚集的矿山,显而易见的有多么的危险。

  而能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当保卫队长的昂吉,自然是一个更为凶狠的人物。

  这一次大战来临,西军面临着极大的危机。

  神堂堡栲栲寨这些地方大军压境,而更让这些居住在横山中的人震惊的是,宋人居然不管不顾地抛开了这些战略要点不管而直接绕路进入了横山。

  十万大军过横山,那是何等的壮观啊!

  但这对于横山之中这些矿山而言,却是一场极大的危机。

  于是一声令下,各大矿山基本上都是一刀宰了那些死刑犯,然后将其余的危险分子全都关了起来。生怕这些人联结宋人,一旦闹将起来,可就是要坏大事的。

  好在宋人似乎根本就无暇理会他们这些小虾米,径直穿越横山,向盐州、洪州等地发起了进攻。

  现在外头横山以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并不知道。

  宋人越过横山之后便隔绝了消息,不过昂吉知道,在栲栲塞,神堂堡两地,可还打得热闹着呢!

  宋人想要拿下横山,想也莫想。

  大总管一定会将这些入侵者打得稀巴烂的。

  不过眼下,昂吉更感兴趣的,是将这个穿紫衣服的家伙抓住,自家实力不行,多联系几家矿山主,便能凑齐几百号人头了,再找个合适的地方,便能一举得手。

  这些人都带着战马,又要避开西军控制的要点,那么就只能走枇杷谷了。

  好像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一条道。

  那个时候,他们人马成千上万,昂吉自然是惹不起的。

  不过现在百把个人,居然还敢大模大样地翻横山,未免也太不把咱当一回事了吧?

  在昂吉看来,这个穿紫衣服的家伙,已经变成了自己口袋里的赏金。

  别的不想要,便求再赏自己一座矿山吧!

  搞别的自己也不大会,但当年跟着大总管的弟弟学会了选矿,洗矿,粗练这些把式,这些年,却也是积累了不小的家产了。

  铁总是不愁销路的。

  只要自己能炼出来,兴庆府那边是有多少,要多少。

  而且这一场大战下来,肯定又要多出来很多很多的战俘啥的,这些人便宜,弄来给自己挖矿,又可以给自己创造更多的财富。

  崔昂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坐在一块青石之上,一边啃着亲卫递过来的干饼子,一边想着回去该如何脱身。

  十万大军,估计是回不来了。

  崔昂在军事之上虽然是一个二把刀,但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

  不管是现在还在盐州城下由曲珍指挥的大军,还是由唐怒指挥的另一支攻击洪州的军队,都不可能回来了。

  他们身后的瀚海,横山,便是他们的拦路虎。

  也许会有少数的人能够侥幸逃回来,但就整体来说,这十万大军基本上可以从大宋禁军的序列之中去除了。

  又是一场大败。

  那么,谁是自己最完美的替罪羊呢!

  嗯,曲珍是一个。

  就说这个家伙跋扈嚣张,仗着自己是上四军老资格,不听自己指挥,任意妄为,终于酿成大祸。

  至于唐怒那里不用多说,自己怎么说,他就会怎么干,所以都不用自己出头,他就会主动跳出来给自己背锅。

  唐怒很清楚,有自己,才会有他的未来。

  当然,光这还不够,还要把张诚扯进来。

  就说他与萧定勾结?

  好像不容易取信于人。

  毕竟张诚与萧定可是有着杀父之仇的,说张诚与萧定勾结,官家也不会信。官家还是很相信张诚的,毕竟这人救过官家的命。

  那么还有谁可以扯进来呢?

  辽人可以。

  就说辽人与大宋结盟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自己的方略本来是没有问题的,结果,在西北之地,辽人与萧定勾结在了一起反戈一击,自己猝不及防,这才着了道。

  对,就是这样!

  这样就很完美了。

  与辽国结盟是官家一力坚持的,现在辽人反了水,最难堪的便是官家。

  所以呢,如果追求自己的战败责任,那官家就是在给自己脸上抹黑,所以,官家必然会遮掩,就算暂时把自己丢在一边,但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启用自己的。

  毕竟,官家与自己真正是一伙儿的。

  你疤我麻的,互相看着对眼儿。

  想通了这一切,崔昂顿时觉得顺了气儿。

  原本觉得噎得慌的干饼子,也立时吃得顺溜了起来。

  吃完饼子,喝了几口侍卫打来的山泉水,崔昂神采飞扬地上了马。

  现在,当然是快一点走出这该死的横山,回到陕西路,去告诉张态,萧定与辽人勾结到一起了。

  张诚与萧定有血海深仇,必然会深信不疑自己的说法,只消他与自己联名上书一道,便将这事儿给坐实了。

  至于横山以北的十万人,无所谓啊,大宋有的是人,也有的是钱,过个几年时间,便又能将这个缺口给补齐了。

  精神百倍的崔昂,一天之间便赶了近五十里山路,一扫刚刚离开军队逃回来时的颓废劲头。

  前头就是枇杷谷了,来的时候,枇杷正好熟了,满谷的金黄色的野枇杷着实让所有人既养了眼,又过足了嘴瘾,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瑟瑟秋风,满地落叶了。

  一行人就地扎下营来。

  枇杷谷形似一个翁口,上细下粗,两头很窄,极易防守把风,而且里头密密匝匝的枇杷树稍往弄一下,便可以结成一个天然的棚屋。

  昂吉是笑咪咪地看着这一行人进了枇杷谷,又看着他们忙着布置岗哨,扎下一个简陋的营盘。

  只要进了谷,就别再想着出去了。

  昂吉联系了五个矿山老板,一共带了五百人,其中不乏很多已经被驯服的战俘以及重犯。

  一番许诺之后,这些人杀气满满地提着刀子,准备用功劳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挖矿冶铁的人,怎么会缺少武器呢?

  便是弓弩,他们也是不缺。

  神臂弩不能拥有,但克敌弓这种东西,在西北可是畅开来卖的。更何况,家家户户都还是悄悄地藏了几具神臂弩的。

  这百多人,可是大户。

  那百多人,个个都穿着全身甲胄,可不是便宜的锁子甲,尽皆是昂贵的明光铠,这玩意儿,在西军之中,可只有中高级将领才穿得起。一副甲胄,没有百来贯钱是置办不下来的。

  这百多人居然人手一副,打下了他们,光这些甲胄都值好多钱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紫袍官儿呢!

  这个紫袍官儿,只怕一人就能顶上所有这些人身上的值钱货。

  所以连带着昂吉在内的六个矿山老板一个个都是兴高彩烈的。

  攻击,很专业的是即将天亮的时候展开了。

  昂吉他们并不是军人,但他们的手下,却有好些儿个精通打仗的家伙。

  这个时候,无疑是人最为疲惫的时刻,也是最为放松的时刻。

  猝然的袭击,使得这批保护崔昂的御前班直们在第一时间便损失惨重。

  不过昂吉他们也没有想到,对方的抵抗会如此的强烈和顽强。

  御前班直也有着他们的骄傲和本领,并不是一般的军队可以比拟。

  从凌晨时分战斗开始,这场人数悬殊的战斗,居然一直坚持到了日上三竿。

  昂吉他们也愤怒了。

  万万没有想到,以后的肥肉其实是一块硬骨头,他们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手,一百多人的战死让每处矿山老板都心疼肚疼。

  挖矿的不缺,但他们最保贵的卫队,可并不好招揽到合适的人手呢!

  “弄草捆子,树杆来,他们要是不投降,就把他们烤成人干!”看着龟缩在几块巨石掩护着的一处凹洞之内的最后十几名敌人,看着他们手里拿着的弓弩以及腰间斜挂的满满当当的箭囊,昂吉不想活捉了,死的尸体虽然会折价,但至少自己的人会死得少一些。

  点子太扎手了,让他有了会入不敷出的感觉。

  命令很快得到了执行,秋天,枯树枯草,遍地都是。

  当一个个捆扎好的这些干树干草捆子被丢到崔昂一行人附近而且还在不断增多的时候,除了投降,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否则,接下来他们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大概率将变成一具干尸。

  只要活着,就还有翻盘的机会,死了,那可就万事皆休了。

  “你是谁?”看着那个当了俘虏还神气活现的紫袍老头,昂吉没好气地问道,本来想扇对方一巴掌的,但手扬起来被那老头眼光一逼,竟然不敢下手了。

  “本官崔昂,大宋参知政事,陕西路安抚使,征西行辕经略。”崔昂厉声道:“你是谁?你的长官是谁?”

  昂吉迷惑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一个同伴:“啥是参知政事,行辕经略?”

  “不知道!”周围的人一齐摇头。

  “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官,不过崔昂,这个名字挺熟!”昂吉摸着脑袋道。

  崔昂一阵气苦,同时也有些胆怯起来,这些丘八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地位的重要,要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刀砍了自己,那可就真是白死了。

  “你们要是把我送回到陕西路宋军那里,本官不但既往不咎,还定有重赏。”

  “呸!”昂吉一口唾沫吐到了崔昂的脸上:“看你这一副奸诈的样子就想骗老子。兄弟伙们,咱把他送到神堂堡去交给李义将军,李义将军一向义气,想不来会少了我们的赏赐!”

  “就这般!”一群人轰然应答。

  还在神堂堡与张诚打得死去活来的李义,当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大宋征伐西军的统帅,大宋平章国事,陕西安抚使崔昂,竟然被几个党项头人像捆粽子一般地捆着一路扛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使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崔相公,您这是咋啦?”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困惑。

  如此的大人物,是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如此地步呢?

  他脑子闪电般地转了起来,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晓得了,咱们赢了,宋军败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当然是这样的,要不然,堂堂的大宋相公,怎么会像一条狗一般地躺在他的面前?

  第五百零七章:心灰意冷

  张诚很焦燥。

  心里总是觉得瘆得慌。

  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却又总是挥之不去。

  思来想去,大概率也就是因为统帅崔昂冒险大军深入西北的缘故。

  仗不能这么打的。

  出身将门世家的张诚,连想都不敢这么想。

  可是崔昂是统帅,他看问题的角度,更多的时候,并不是从战争本身,而是从政治的角度来压制张诚。

  这让张诚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

  可是心里总是不踏实啊。

  如果还有一件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心安的话,那就是迅速拿下神堂堡与栲栲寨这两处地方中的一个。

  现在,他将力量集中到了神堂堡。

  聚力于一处,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之所以是神堂堡而不是栲栲寨,是因为神堂堡是大青河与沙河的汇集处,如果能占领了这里,就能利用这里的码头和船只,用更快的速度向前线的军队输送补给。

  一旦突入西北腹地的大军没有了粮草,后果不堪设想。

  要知道,过了横山,马上就是瀚海。

  崔昂指望的闪击以及就食于敌,在张诚看来,都是孤独一掷的冒险之举。

  这样的动作,一般来说,都是势弱者在途穷之时对于强者的一种无奈的攻击,

  成了,便能咸鱼大翻身。

  不能成,反正也就是加速了灭亡而已。

  可是现在,是大宋强而西军弱。

  完全可以按部就班,稳打稳扎。

  即便辽军占了西北又如何,只要大宋能够掌握横山,那对于西北就是想打就打,想守就守。

  而现在,却是蕴藏了极大的危机在里头的。

  为了拿下神堂堡,张诚疯狂地在搜集了整个陕西路上的工匠,就在他大军的后方,拼命地为他制造着各种各样的攻城器械。

  光是攻城楼,他都造了三座了。

  为了在神堂堡那狭窄的进攻面上将这攻城楼立起来并且抵近城墙,他都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完全是用人命搭出来的。

  可恨的是,城内用那种威力极大的火药武器,轻而易举地就将其炸毁了。

  火药武器,他的部队也有,但与对方相比,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啉啉乱窜的火箭,以及什么名字很唬人的什么霹雳炮、震天雷,根本屁用不顶。

  倒是那方的那些个玩意儿,一出来便真如晴天霹雳。

  费尽功夫造出来的攻城楼,好不容易抵近了城墙,士兵们刚刚爬上去对城墙形成了极大威胁的时候,便在轰然声中,连同上面的士兵一齐倒塌了。

  但多日的狂攻,也不是没有成果。

  至少,现在的神堂堡看起来破破烂烂如同一个乞丐,

  而且,城里的守军人数也在急速减少。

  张诚在自己的身后,已经集中了包括厢军在内的共三万人,现在他是没日没夜的对神堂堡进行狂攻。

  而为了减轻神堂堡的压力,栲栲寨的拓拔奋武多次派出突击队袭击宋军后方,张诚都懒得理会。只是要求各部各地提高警惕。

  敌人如此做,只是因为自己打到了他们的七寸。

  只需要再坚持一下,

  也许就在下一刻,对方就完全崩溃了。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张诚很清楚,当压力高到一个顶点之后,哪怕你就是仅仅吹了一口气,对方的感受,也可能是狂风大作,惊涛骇浪。

  在部将和士兵的眼中,张诚已经有些磨怔了。

  他甚至下令让自己的麾下白天黑夜不停歇的对神堂堡展开攻击。

  要不是部队足够多,可以轮换着上阵,估计下面就要哗变了。

  部下多次劝阻,但张诚却是置之不理。

  又是一天朝阳升起,

  但对于神堂堡上下的敌对双方来说,区别却并不大。

  因为整整一个晚上,攻击都没有停止呢!

  现在暂时的停顿,只不过是因为宋军又被击退,他们需要准备一下再次组织进攻。

  城上也赶紧抓住这个时间,吃上几口饭。

  好在伫备充足,不管是粮食还是菜肴,神堂堡还是很充足的。

  宋军也正在吃早饭。

  最早吃完的一批,已经开始列队了,鼓声一起,他们就准备再度发起进攻。

  这两天,他们也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因为神堂堡上抵抗的将领和士兵,再没有频繁的轮换了,始终是那些面孔。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城内敌人的数量正在锐减,以至于他们已经无法换班,只能挣扎着一直顶在前面。

  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总有被累垮的时候。

  张诚当然更明确这一点。

  所以,他很开心地在吃他今天的第一顿饭。

  与士兵们一样,一碗小米粥,一根咸大头菜,还有一个窝窝头。

  在这方面,张诚还是很注意的,特别是在战场的时候,一定要与士兵们同甘共苦,有时候,他甚至会故意地一手拿着窝窝头一手拿着咸菜根走出自己的大帐,让士兵们看到,他,一路大军的头头,跟士兵们吃得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会让士兵们认同,也能增加主帅的威望。

  这些小招数,都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

  当然,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没有外人看到的时候,你想如何奢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所以张诚在陕西路上,一向是很得士兵拥护的。

  一个能同甘共苦的主帅,一个从不克扣军饷的主帅,

  自然让士兵们喜欢。

  要不是如此,像现在张诚这样的往死里使唤士兵,以宋军的屌性,早就要闹哗变了。

  咸菜卡崩脆,口感比昨天的要好上许多,也不那么咸了。

  最初的那批咸菜,基本上让人难以下嘴。

  不过士兵们倒是很喜欢。

  张诚咬了一口咸菜疙瘩之后,又将嘴就在碗边,呼噜噜地喝着小米粥。

  外面响起的隆隆战鼓,便是他最好的下饭菜了。

  以这样的强度,神堂堡坚持不了几天了。

  最多三天!

  张诚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美美的再喝了一口,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喧哗之声,声浪之大,似乎要掀翻他的大帐。

  张诚的眉心顿时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的部队他知道,纵然比不上当年的广锐军,但军纪,还是挺不错的,这段时间的鏖战,更让主力部队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如此的喧器,只能是出了大事情。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诚并没有急于站起来冲出去。

  每逢大事有静气,越是如此时候,作为主将,越是要冷静。

  将是军之胆,如果将领一慌,战斗力士气啥的,就不用提了。

  外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头撞进来的,是自己麾下最得用的将军甘泉。

  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将领,是被自己一手从一名厢军将领提拔到一线部队并但任要职的将领,军略说不上特别出色,胜在稳重,胜在对自己忠心耿耿,胜在自己只要下达命令,哪怕是面临千难万险,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完成。

  这就行了。

  这不是最好的将军,但却是最有用的将军,也是最让人放心的将军。

  然而此时,甘泉的脸上满是惊慌之色,不,那是恐慌,是不敢置信。

  “出了什么事了?”张诚手里还拿着窝窝头。

  “太尉,您还是自己出去看看吧!”甘泉的声音哆哆嗦嗦。

  张诚深深地看了一眼甘泉,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他的手上,甚至还拿着窝窝头,边走边啃,边走边嚼。

  他的出现,让纷乱的军队,立时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这种万众瞩目,便是军心所向。

  张诚很享受这一切。

  很快,他到了军队出发进攻的最前沿,刚好就在城上一箭之地外数步之地。

  站在这里,以张诚的目力,能看清城上所有的一切。

  手里的窝窝头啪地掉在了地上,张诚看着城上被五花大绑于旗杆之的一个人。

  城上的李义,不吝于给予对方最大的羞耻。

  城上的那个人被呈大字形的扯开绑缚着,头发被向后拉扯着绕着杆子绑好,这让那人想要低头都办不到。

  那个人一身紫袍,

  那个人是不久之前还坐在他张诚的上首吆五喝六地大谈着如何驰骋西北,灭萧定,抗辽人,中兴大宋的那个大宋顶级权贵。

  崔昂崔怀远。

  张诚脑子里嗡嗡的响,

  眼前有无数的星星在乱窜。

  崔昂怎么啦?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宋军队如果败了,连主帅都都俘了,那先期抵达里的,应当是萧定的大军。

  只有这样出其不意才能将自己一举击败。

  眼前这种搞法,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自己的进攻打断。

  难不成这是一个假的?

  对方想扰乱自己的军心?

  不,自己怎么可能认错的?

  城上那人,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崔昂。

  更何况,旁边还有陪绑着的十几个御前班直,为首的那人,张诚也是认识的。

  张诚做梦也不会想到,崔昂是在见机不对,就抛弃了他的军队,一路逃回来的。

  只是他忘记了,横山,好进难出。

  大量的党项人搬出了横山,但留下来的,无一不是桀骜不驯之辈。

  张诚再一次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假的,那是假的!”

  周边士兵们松了一口气,毕竟听到城上的喊话,下头的这些普通士兵们都是慌了神。

  但张诚一句话,却又让他们放下了心。

  毕竟,城上的是敌人,眼前的是自己的主帅。

  当然要听自家主帅的话还不是对面敌人的话。

  可是将领们心中都清楚,城上那个人,是真的崔昂。

  他们垂下了头。

  脸上无一例外的都是沮丧之色。

  连崔昂都被俘了,毫无疑问,过横山的十万大军,基本无法存在了。

  这场大战,输惨了。

  接下来要考虑的,该是如何应对西军的反攻了。

  当年张诚的父亲张超在进攻西军失利之后,紧接着便迎来了西军的反攻。

  张超就是那个时候死的。

  这不是以那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便是萧定,也无法阻止他的将领们越过横山来攫取胜利的果实。

  仗打完了,将领、士兵甚至于西北的普通百姓,都是需要补偿的。

  而这,自然要从敌对方那里取来。

  张诚纵马向前,他的亲卫们自然跟上。

  张诚骤然从马上取下了他的铁弓,举弓,搭箭,没有丝毫犹豫,一箭便向着城上的崔昂射去。

  看到他动作的宋军将领们发出一声惊呼。

  不过站在崔昂旁边的李义,却似乎是早有防备,手一抬,一面大盾挡在了崔昂的前面。

  当的一声响,李义的手被震得往后一缩。

  力道极强的一箭,

  准头极佳的一箭。

  城上立时开始还击,箭如雨下,射向张诚。

  张诚的亲卫们一涌而上,举盾的举盾,牵马的牵马,拥着张诚退了下来。

  城上李义,笑顾崔昂。

  “崔相公,张诚是真想要你的命呐!”

  闹了这一出,攻城,自然是不用想了。

  宋军潮水般的退了下去。

  士兵们还在纷纷议论着城内的敌人好不无耻,但将领们聚集在张诚的大帐之中,却一个个如丧考妣。

  “准备撤退吧!”张诚声音低沉:“一支一支的走,千万要稳住军队,接下来,我们恐怕要迎接敌人的反攻了。”

  “十万大军啊!”甘泉的声音带着哭腔。

  张诚长叹一声,仰靠在椅背之上,心灰意冷。

  是啊,十万大军啊!

  拓拔奋武看稀奇物件一般地看着崔昂。

  此时的崔昂自然是被松了绑,李义甚至还为他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

  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用完了,该有的待遇还是要跟上,处理眼前这个人,自己可没有资格。

  “堂堂大帅,就这样抛下军队跑了,旦古难得一见!”拓拔奋武连连摇头。

  “你还不知道当年他在河北是怎么把我们河北边军败坏得干干净净的呢!”作为河北边军出身的李义,对于崔昂是恨得牙痒痒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会这么做。”

  “如此说来,大总管马上就要到我们这里来了!”拓拔奋武兴奋之极:“这一次咱们西军可又大大地长了脸了,看以后谁还敢惹我们。”

  第五百零八章:完胜

  “张诚必然撤军!”拓拔奋武看着远处飘扬的张字大旗,兴奋地道。“此刻宋军兵败的消息,肯定已经传扬开来了,他们士气败坏,已是不堪一战,不如咱们两个联手,两路夹击,去追击他们,不说能斩杀多少,便是能截下他们的后勤物资,也可略补这一次我们的损失啊!”

  宋军屯集了大量的物资,现在想要撤退,将这些物资带走,便又成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而且这个时候,士气低落的宋军,也的确是趁要劫的最佳时机。

  李义想了片刻,却是摇头道:“我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

  “张诚是个很厉害的将军,眼下这样的局面,我们能想到的事情,他不见得就不能想到!”李义道:“如果他想到了这件事,你说我们贸然出击,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拓拔奋武愕然,“这样的情况之下,宋军还能有多少战斗力?”

  “崔昂当时也是这么想我们的,所以才敢带着十万大军,连后路都不管径直杀进我西北腹地!”李义道:“现在呢?”

  拓拔奋武一惊:“你说得不错,张诚这厮,的确是很狡滑的。”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月,咱们两个手上的兵力都折损太多了,实在是损失不起,一旦出去中了计,再损失一批,那姓张的杀过来,咱们连城都守不住了!”李义道:“所以啊,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莫贪别的功劳,咱们这一次守住了关隘,已经是莫大的功劳了你说是不是?万万不做那等画蛇添足之事。”

  “你提点得对!”拓拔奋武连连点头:“我大哥也常常叮嘱我,为将者,万万不可贪功,贪之一字,实在是为祸之源也!”

  “不过去打张诚咱们没有底儿,另外一件事儿,倒是可以去便做的,功劳照样少不了!”李义目光炯炯。

  “什么事?”

  “连崔昂这厮都逃了,宋军的大溃败是必然之事,眼下横山之中,说不定到处都是溃散的兵卒,你也知道,大总管一向是很在乎增加咱们西北人丁的,所以嘛,咱们可以派出去一些人马进入横山,组织横山之中的百姓,一起去捕捉这些溃人。”李义笑道:“这事儿,没啥风险,等于白捡功劳。”

  “妙哉!”拓拔奋武大笑。

  大宋旗帜高高飘扬,张诚坐在军帐之中,默默地等待着。

  大军的确是在撤退。

  不过先走的,是那些厢军!

  而麾下的精锐,张诚却是另行作了安排。

  他不甘就这么撤走。

  他想再作最后一搏。

  假如,神堂堡也好,栲栲寨也罢,只要李义或者拓拔奋武有一个贪天之功,想要来痛打落水狗,趁此攫取战功的话,张诚便要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张诚想再努力一次,看看能不能夺下这两地中的一个。

  只要能夺得其中一个并扼守住,接下来那十万大军,便还有希望能逃回来一些。

  不管有多少,但只要能回来一个,便是大宋的一份元气啊!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太阳渐渐落下,月儿慢慢升起。

  晨起晨去,整整一天一夜。

  什么也没有发生。

  甘泉失落地走进了大帐,看着张诚,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的功劳,都不晓得要,这些蠢货!”张诚骂了一句。

  却不知是在赞扬对手,还是在贬低对手。

  “撤退吧,回三川城!”走出大帐,站上高处,张诚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神堂堡。

  兴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里了。

  这一次的大败,必然会引发西军的反扑。

  早先萧定只在横山以南留下了三个军事要点,但这一次,恐怕不会是这样了。

  十万禁军折在了西北,使得西军再也不用担心宋国能在短时间内向他们发起进攻了。

  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客气的。

  在陕西路上,西军与宋军的攻守之势,已经易位。

  接下来,自己便要接受更大的考验了,顶住西军的反扑,给朝廷以喘息之机。

  好在刚刚与辽人签下了盟约,否则要是辽人趁火打劫的话,那天可就真要塌了。

  龙州,靖边。

  宋军东路军大营。

  唐怒木然地坐在中军大帐之中。

  他们被包围了。

  从数天前开始,他们就完全失去了外面的消息,西军斥候完全遮敝了战场。

  周围的敌人越来越多,一支又一支的西军加入到了对他的围猎当中。

  唐怒倒是希望他们摆开阵仗与自己来硬碰硬地打上一仗。

  但他们并不。

  他们只是这样游戈在自己大营的周围。

  他们知道这支宋军最大的短板。

  那就是粮食。

  打下了洪州,曾让唐怒获得了不小的收获。

  但在洪州得到的那数万石粮食对于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来说,并不算多。

  现在,这些粮食就快要吃完了。

  而他,不可能再有打下另一座城池了。

  假如西军主动来攻,唐怒完全可以利用宋军在步战之上的优势给予敌人重创之后然后再撤退,但同样出身大宋的那些西军将领们,对这些操作太熟练了,压根儿就不上当。

  攻击一支装备齐全的数万宋军的军阵,纵然能拿下,损失也不会小。

  何不再等上两天呢!

  没有吃的,敌军自溃。

  而且,敌人绝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在粮食还没有吃完之前突围的。

  步卒,只要运动起来,在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了。

  西军将领们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

  他们在宋军的周围往来穿梭,不断地给予宋军强大的心理压力。

  唐怒走出了自己的中军大帐,看着帐外聚集的那些将领们,道:“突击吧!集中力量南边突击,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之后,大家便各自突围,各安天命吧!”

  三万大军,离开了大营,踏上了完全可以预料后果的一场后撤。

  在他们离开大营不过几柱香时刻,第一支西军骑兵就缀上了他们。

  那是一支典型的党项骑兵,不过应当不是西军的正规部队,因为他们只是穿着简陋的皮甲,只有少数人身上穿着铁甲,秃头的这些党项人是最好认得。

  虽然不是正规军队,但杀伤力却并不小。

  就像是一支蚊子一样,虽然不致命,但却也能让你流血,甚至于让你烦燥。

  一支宋军骑兵裂阵而出,迎这些党项骑兵。

  这支党项骑兵立刻就开始了后退。

  宋军骑兵追赶了上去。

  追逐数里之后,另外两支部族骑兵突然从丘岭之后转出来,将追击的这支宋军包围了起来。

  猎杀正式开始了。

  而远处,正如同一条巨蛇一般前行的宋军队伍,只是回头默默地看了一眼这支陷入包围之中的骑兵,便再次转头前行。

  越来越多的西军骑兵出现了。

  从数百骑,到上千骑,然后,漫山遍野的都是。

  早有准备的宋军,立即便向内收缩,开始准备战斗。

  坚持到天黑!

  这是主帅给他们下达的命令,然后,就可以借着夜色逃了。

  这里,距离山区并不远。

  一夜的时间,足以让他们逃进山区。

  而夜里,骑兵的作用会被降到最低。

  在进了山区,能不能逃回去,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唐怒看到了那支巨大的挂着九条白色狼尾的大旗之后,惊呆了。

  然后他便明白,为什么会是眼下这个局面。

  毫无疑问,崔昂的那支宋军,肯定已经不复存在了。

  也就是说,大宋这场伐西之战,再一次以巨大的失败告终。

  他的脸抽搐了几下,崔昂会因为这一次的巨大失败,而彻底终结政治生命。

  而自己,作为崔相公最大的走狗,下场自然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唐怒死了!

  这个人的人品,其实不咋的。

  作为崔昂忠实的走狗,这一辈子其实是作了不少孽的。

  特别是在迫害河北边军将领的时候,他出了不少的力。

  但这个人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又还具备着一个军队最基本的气节,也有着一个将领最应该有的担当。

  直到最后,他也不曾放弃他的军队。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可要比崔昂的品德高尚多了。

  天黑之后,唐怒亲自带领着他最精锐的部队,向着那杆白狼旗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进攻不是目的,

  引起混乱,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才是他想要的。

  作为将领,他做到了他该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掩护其它的宋军趁着夜色逃命。

  不管能逃出去多少,至少这家伙,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唐怒的尸体被抬到了萧定的面前。

  身披数十箭,像是一个刺猬的唐怒,死后看起来的神色却极是安祥。

  也曾经是数万大军名动四方的人物,在死后,也就只在萧定的面前过了一路,然后就被抬了出去,与其它战死的人一起,被丢进了挖好的坑中,填上了土,随随便便立了一个碑,便算完事了。

  “总管,这一次我们应当顺势拿下陕西。”熊熊火光燃烧的劈啪声中,张元道:“以前我们不占陕西,是想着为宋国官家留下一丝颜面,大家以横山为界,各自安好,但现在宋国居然联合辽军前来攻击我们,光是一个横山,是不足以让我们感到安全的。我们必须拿下陕西,将陕西作为我们威胁宋国的前进基地,如此,我们才更有战略腾挪的余地。”

  萧定点了点头,必须要这样了。

  像这样的联合围剿再来一次的话,他肯定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

  看起来西军这一次获得了全面的胜处,但张元盘点了一番之后告诉萧定的结果,却让萧定心惊。

  一场大胜仗,同时击败了辽军和宋军各自多达十万的军队,

  但他萧定,却快要破产了。

  再来一次,他铁定破产。

  “传令全军,尽量抓活的俘虏。”萧定道:“我们需要人手补充。”

  “是的!”张元道:“这些俘虏可以安置到甘肃军司等几个西边的部队去,也可以去西域那边屯边,这样,我们就可以调集更多的那边的部队回来以补充我们的损失。”

  “总管,这一次我们只要在陕西路上,将张诚彻底击败,便能迫使汴梁与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张元道:“即便您不想称帝,但迫使他们封您为王,总是可以的。您一直不想要辽人的封的王,但汴梁封的王,总可以接受吧!”

  萧定呵呵一笑。

  “总管,您需要更进一步了,因为您的下属们,也已经很我没有晋升了,这一次打了如此大的胜仗,没一个人都是尽心竭力,您需要酬谢他们,名位,无疑是最好的东西。”张元笑道:“我想,二郎也应该会赞成这样的一件事情的。我们与宋人谈判,接受他们的封赏,也是让宋国官家有个台家下的法子。”

  “就这样吧!”萧定道。

  权力,名位,财富,跟随自己的这些人中有很多,追求的就是这个,没有谁能光凭着个人魅力一直将所有人团结在自己的周围。

  二弟便曾经说过,唯有利益,才是将所有人拧在一起的麻绳。

  利同而聚,利尽而散。

  想要维持一个团体的长久,那便要想法设法的让大家的利益始终在同一个方向之上。

  十数天之后,萧定出现在了神堂堡,他再一次见到了崔昂。

  同时,还有另一个也算是老熟人了。

  曲珍。

  在横山的丛林之中,这位逃跑的大军副帅的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折在党项部族手中之后,自己也最终落进了陷坑,被竹签子扎得鲜血淋淋,关键是那签子上有毒,抬到神堂堡的时候,要不是救治及时,差点儿就一命呜呼了。

  这两位一前一后都抛弃了自家大军的正副统帅,同时又在俘虏营之中见了面。

  十万宋军,真正被杀死的并不是太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汇报上来的俘虏数量越来越多。

  超过六万余人,在兵败粮尽之后成为了西军的俘虏。

  也许,在某些隐蔽之处,还藏着漏网之鱼。

  “二位,请吧!”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崔昂、曲珍被释放了。

  “请回到汴梁之后,告诉官家,我家大总管,并不想成为大宋的敌人。”张元笑吟吟的看着面前两个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家伙。

  虽然知道他们一回头,必然又是一副面孔。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五百零九章:先看风向再说

  一场突如而来的大雨,让崔昂、曲珍这一对难兄难弟不得不停了下来,虽然行礼之中也准备了斗笠和蓑衣,但在如此大雨之下,还是有些不够看。两人只能蜷缩在一株冠盖如云的大树之下,等待着大雨的过去。

  不远处的小溪,从最开始的绢绢细流,水流渐渐的变大了,从清澈山泉开始变得昏浊,接着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巨大的山洪席卷而下,便是筛子大的石头,也被山洪卷起来向下冲去,然后撞在更大的石头之上,溅起更大的水花。

  曲珍歪着头看了一眼崔昂。

  崔昂丢下他一个人跑得飞快,曲珍本来是心中有气的,可最终两人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成了俘虏。

  曲珍本来以为这一次一定是没有命了,不成想萧定居然释放了他们。

  这本来算是一件喜事。

  离开西军的时候,曲珍还是满心欢喜的。

  可是越走嘛,这心里就越没有底儿了。

  他是一个武将。

  这一次的大败,十万大军溃败,接下来,只怕连陕西路也保不住,朝廷肯定要追责的。

  崔昂是文官,而且是顶尖儿的文官,是都堂的一员。

  即便是为了自己的脸面,都堂的那些人也会为他遮掩一二。

  而且,崔昂可是官家的心腹,真正的心腹。

  不像都堂的那几位,经常还逆着官家,让官家生气不已。

  但自己,这一次只怕一回去,妥妥的就要被押到菜市口,一刀子砍了脑袋。

  “崔相公?”曲珍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道。

  “嗯?”崔昂没有回头,出神地看着不远处隆隆作响的水流,“什么事?”

  “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曲珍道。

  “你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先去找到张诚,然后让他派人护送您回汴梁去啊!”曲珍道:“您去汴梁跟官家求援兵,末将在陕西路继续收拢兵马,准备抵挡萧定的反攻啊!”

  崔昂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偏过头,看了一眼曲珍,道:“你觉得现在张诚会理会你?”

  “理不理的,倒敢不打紧!”曲珍嗫嚅着道。

  “你不敢回汴梁,你觉得去找张诚,就安全吗?他就算不当场一刀砍了你,也会用一辆囚车把你送到汴梁去。”崔昂冷冷地道。

  “不管怎么说,我都还是他的上司!”

  “上司?”崔昂嘿嘿一笑:“我被俘之后,曾被李义绑在城头,张诚没有半分犹豫,上来便给了我一箭,要不是那李义早有防备,我便被张诚一箭射死了。”

  “他这么大胆子!”曲珍惊呼道。

  “他为什么没有这个胆子!”崔昂道:“现在咱们十万大军折损光了,整个陕西路上剩下的所有兵马,都控制在张诚手中,朝廷为了攻打西军所运送来的无数粮草军械也都在张诚手中。接下来,是朝廷在依仗他,而不是我们。”

  曲珍被驳得无话可说。

  论嘴皮子,他怎么可能是崔昂的对手。

  “所以,张诚把我们砍了,也不会有人说二话。”说到这里,崔昂突然停了下来,“他真会把我们一刀砍了的。”

  “他真会?”曲珍颤声道。

  “他真会!”崔昂肯定地道:“砍了我们,然后说是萧定杀死的。朝廷指不定还希望他们这么做呢!特别是夏诫、陈规这些人,他们说不定还会派人暗示张诚这么做。”

  “为什么?”

  “蠢材!”崔昂冷冷地道:“我是当朝相公,一方安抚,你是太尉,我们双双被俘,然后又被萧定释放,说出去很好听吗?倒不如是在战场之上与贼战斗到最后一刻,最终双双战死在沙场更让朝廷有脸面。”

  听到这里,曲珍顿时无话可说。

  “所以,我们不能去找张诚,接下来,我们甚至要避开张诚!”崔昂看了一眼周围的卫士,“你的那几个人,信得过吗?”

  “信得过,这几个人,都是我曲氏一族!”

  “那就好!”崔昂道:“我们接下来,便要避开张诚的势力,悄悄地离开陕西路!”

  “回汴梁吗?”

  “暂时还不能回去!”崔昂摇头道:“现在回去,怎么跟朝廷交待?”

  “十万大军没有回来,终究是瞒不了多久的!”

  “可是怎么回禀朝廷却有很多的讲究,这关乎到我们的生命与仕途!”崔昂吐出一口浊气:“接下来,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看一看接下来陕西路以及整个天下到底怎么发展再论其它!”

  “那里有地方避呢?”

  “有!”崔昂道:“去滑州!”

  曲珍一下子跳了起来:“对呀,去滑州,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现在的滑州知州不正是您的公子崔博吗?别人不敢收留我们,他是一定会收留我们的啊!”

  他双手抱拳,深深的向崔昂一揖到地:“相公,曲珍一介武夫,啥也不懂,以后就全靠相公您了,相公有什么吩咐,末将就是甘脑涂地,也会为相公办到!”

  “却去了再说吧!”崔昂点了点头:“这一次麻烦大得很,要是不能想出好办法,那就不能露面,露面就是一个死。”

  “实在不行,便只能隐姓埋名了!”曲珍道。

  张诚正在大踏步地向后撤军。

  西军将领的谨慎小心让他最后的盘算破了产之后,便开始了后撤。

  在他的命令之下,陕西路放弃了大片的土地。

  撤走的,官员、士绅、百姓能走的,都开始了向后跑。

  前些年西军对于陕西路上的动作,还是让这里的人记忆犹新的。

  大量的人丁被西军强行迁走,迁到了横山以北。

  不想被西军给抢掠走,他们只能跟随着军队一齐后撤。

  整个陕西路陷入到了混乱之中,传闻中的崔昂被西军俘虏,使得陕西路群龙无首,这个时候,张诚敢于跳出来下达这样的大撤退的命令,各路官员们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在事后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张诚的身上。

  是张诚逼着他们撤退的。

  是张诚麾下的那些丘八用刀枪驱赶着官员和百姓们撤退的。

  他们这些守土有责的地方官们,也是很无奈的啊!

  在张诚的命令之下,西边放弃了环州、庆州,将这些地方所的有兵力,全都集中到了麟州、坊州,东边则再一次放弃了绥德,将能集中起来的兵力,全都集中到了延安府,特别是在上一次三川口大战之后修建起来的三川城,更是张诚防御的重点。

  他手里的兵力,已经无法处处都守御了。

  处处都防守,只能是处处都丢失。

  如今自己主动撤退,不但能集中起兵力防御,确保京兆府不丢,更有余力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反击。

  如果河东路、秦凤路上还得力一点的话,他们甚至可以来一次左右夹击,将深入陕西路的西军给包饺子歼灭掉。

  张诚给朝廷写了奏折,也给秦风路和京东路去了线,希望两路安抚使能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倾力配合,共挡西军。

  萧定这一次是两面出击,就算他击败了辽军,又击败了大宋禁军,他自己的力量肯定也是受损严重,自己摆出来的这个架式,萧定一定是能看懂的。

  但接下来萧定一定会试探的。

  如果在他的试探之中,自己、秦凤路、河东路能够表现得强硬一些,勇敢一些,萧定绝不敢孤军深入。

  希望如此!

  再一次巡查了三川口的防御之后,张诚意外的得到了一个消息。

  萧定释放了崔昂与曲珍两人。

  “都钤辖,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崔相公与曲都指挥使!”甘泉道:“会不会这事儿有误?萧定压根儿就在骗人?抓住了我们如此重要的人物,岂有不拿在手里增加自己的筹码的道理?”

  张诚却是摇摇头:“你不认识萧定,所以也不了解他。他说放了,那就肯定是放了。这个人虽然是一个反贼,但却不失为一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可是崔相公他们去哪里了?”

  张诚嘿嘿一笑:“大概是怕我砍了他们,所以要避开我吧!”

  “您怎么会砍了他们?”甘泉失笑。

  张诚脸上的笑容却是消失了,冷冷地道:“如果他们真敢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确会砍了他们。这样让他们回去,他们不要脸,我还要脸,朝廷还要脸,官家也还要脸呢,不若死了干净!甘泉,你说,他们为什么就不肯自杀呢?连这一点点最后的体面都不要吗?”

  张诚愤怒之极。

  他想起了当初自己的父亲张超。

  兵败之后,张超是可以逃走的。

  但他为了保存朝廷,也是保存自己的体面,反而在安排了最后的事宜之后,自己却带队反向冲锋,最终,死在了萧定的手中。

  张诚明白,他的父亲是希望死在萧定手中的。

  从某成层面上讲,张超是去求萧定杀他的,而萧定也满足了他的这个要求。

  但杀父之仇就是杀父之仇。

  血债必须用血清偿。

  “甘泉,派人出去寻找他们。出去的人要妥当,找到了他们,不准听他们说任何的话,不准有任何的犹豫,砍了他们,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张诚狠狠地道。

  “明白!”甘泉眨巴了一下眼睛:“将军,朝廷真不会怪罪吗?”

  张诚瞪了他一眼,甘泉飞快地溜走了。

  西军开始了反扑。

  首先出动的,却是祥佑军司麾下军队,他们出罗兀城,直扑绥德,当然,此时的绥德并没有剩下什么。

  张云生麾下的左厢神勇军司此刻却是停了下来,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河东路上,不过他们并不是消极待待,而是主动攻入到了河东境内。

  河东路被张云生用一场诈降杀得大败亏输之后,一直还没有缓过劲来,面对着左厢神勇军司的攻击,或者说是袭扰,一时之间,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边境之上,无数村庄,城镇被西军攻破之后劫掠一空。

  反倒是在环庆以及延庆方向之上,西军的动作不紧不慢,只是派出了一支支的骑兵进入这些宋军放弃的地方,然后便是小股的兵马进占了一些重要的城市。

  西军行动如此缓慢,更是坐实了张诚的猜测。

  这一场大战,西军的确是胜了,但他们的实力也大大受损,以至于自己免费送上的肥肉,他们也没有一口吞下去的本事了。

  不过萧定不动,张诚却也无法实现自己诱敌深入的计划。

  但张诚仍然是满足的,因为至少,他暂时稳定住了陕西路的局面,接下来,就看朝廷要准备怎么办了?

  是谈,还是继续打,这不是张诚能决定的事怀有。

  但张诚觉得,这一次的进攻,只怕要到此为止了。

  盐州城下,原本的宋军大营,现在成了俘虏营,一队队的宋军俘虏正在从各地被抓住之后送到这里关押起来。

  接下来,他们将要被进行甄别,有些会被补充进西军部队,有些会被送到更遥远的西方,有的会被送进农垦庄园,也有一些,会被送去从事更为艰苦的工作。

  这些人总体上来讲,是无性命之忧的。

  不管是萧定还是张元,现在都在努力地扩大汉人在西军控制区域的规模,这数万俘虏对于他们而言,是非常宝贵的人力。

  只不过需要时间来慢慢地消化他们罢了。

  有些人,会在这里生根发芽,

  当然,也会有很多人,仍然在最后会离开。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盐州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在盐州城中,西军的几位高层人物,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位满身风尘,看起来疲惫之极的汉子。

  汉子是从西京道方向赶过来,一路之上,几乎没有停歇。

  便连素有些洁癖的张元,此刻也是丝毫没有在意那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恶臭而是与萧定等人一起,围在汉子的四周。

  咕嘟一声喝了一口水,让几乎快要干裂的嗓子稍稍得到了润湿。

  “总管,辽军集结了数十万大军,要打宋国河北路。确切的消息,辽国皇帝、皇后,这一次都将要御驾亲征!”

  大汉带回来的情报,让这屋子里的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五百一十章:惊天消息

  消息的来源被确认为可靠。

  这是由辽国西京道总督耶律环身边的裴俊提供的。

  而裴俊是在这一次的辽军攻打西军之时,通过陈乔,表示愿意成为西军在辽国的卧底的。

  此人原本是辽国耶律喜的心腹。

  在耶律喜与耶律俊争夺辽国皇帝失败遭到清算的时候,裴俊一家被杀。他只身逃到了西京道,因为长辈与耶律环有旧,从而被耶律环保下了一条命。

  而耶律俊也好,萧绰也好,并没有将这条丧家犬看在眼里。

  相对于裴俊,很显然耶律环不知要重要多少倍。

  这了一件小事而让耶律环不快是不值当的。

  这一次辽国的惊天大行动,连耶律环、萧思温这两个奉命进攻西军的统帅都被蒙在了鼓里。

  直到辽军完成了兵马的最后调集,开始行动的最后一刻,才向这些大臣们通报。

  用探子的话来说,耶律环听到通报的那一刻,一下子便扯断了好几根他珍爱不已的胡须。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憾得说不出话来。

  就像眼前盐州城内这一批西军的高层一样。

  好久,张元才长叹着坐了下来,摇头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之至。”

  他不得不佩服这个计划的制定者。

  从今日的结果倒推出这数年来辽军的很多行动,终于有了一个明晰的结果。

  在天下所有人都认为两国最不可能发生战争的时候,战争开始了。

  “总管怎么看?河北路挡得住多长时间?”拓拔扬威问道。

  萧诚面色肃然,看着墙上刚刚重新挂上去的河北路地图沉吟着。

  那里,曾是他生活战斗过多年的地方。

  看了半晌,他有些丧气地道:“辽国人的算计太精明了,他们利用与宋国的盟约,不断摧毁了原本边境上的那些城镇,还将马兴这几年来构建的防线给扯得七零八落。现在宋军军力分散,看似一支一支都驻扎在要点之上,但无险可守。面对辽军重军的冲击,溃败是必然的事情。而且,会败得非常快。”

  “而且宋国在短时间内无法凑出一支新的军队前去支援!”张元点头道:“为了攻打我们,宋国出动了十万大军,无数粮草辎重到了陕西路,京畿附近的禁军几乎被抽调一空,其它州郡纵然还有足够数量的禁军,但是动员,调集等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这是一个连环计,一环套着一环。”

  仁多忠吸着凉气,道:“辽人这是根本不在乎征伐我们是胜是负,他们要的只是我们牵扯住宋人的大股力量,使得宋人在他们攻击的时候,压根儿就无法反应。”

  “倒也不是如此说,假如萧思温耶律环他们能灭了我们,辽国皇帝也是乐见其成的,那他们几乎就要毕其功于一役了。”张元道:“天下一统,嘿嘿,辽人不也是一直想做成这件事情吗?”

  “关键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仁多忠揪着自己的胡子,问道。“以前我们的策略宋辽对峙,谁弱我们就帮谁,好维持一个均势,现在宋人不但是弱,而是要垮了,可是现在我们说去帮他们,他们相信吗?”

  屋子里几个人都是默然。

  是啊,这个时候,西军说是可以去帮宋人,宋人会相信吗?

  你可是刚刚才灭了宋人十万大军呢!

  只怕宋人此刻一定在怀疑,这一切,都是西军与辽人勾结的结果。

  目的就是要灭了宋人。

  什么两路攻打西军,一切都只不过是苦肉计而已,骗取了宋人的相信之后,然后再给宋国致命一击。

  如果这一切,再加上辽国皇后与西军这主的关系之后,那几乎更是确凿无疑。

  “就算我们想要帮助,现在我们也没有这个实力啊!”张元看了一眼众人,摇头道:“萧思温退守上京道,耶律环退过了黑山,只是占了东受降城,我们实力受损严重,自保无恙,进攻乏力。怎么牵制辽人?”

  “辽人此次是势在必得啊!”拓拔扬威道:“五万属珊军全员出动,皮室实五万动了三万,整个南京道动员了宫分军、头下军、汉军超过二十万。如此规模也只有辽人能完成,总管,长史,接下来,辽人还可以在其它地方以及依附于他们的部族之中调集更多的军队过来。他们可不像我们和宋军,需要顾忌粮草辎重等,辽军的这些附属军队作战,向来都是就敌于食,宋国百姓,要遭大殃了。”

  萧定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阴沉如水,众人的眼珠子,便也随着他转来转去。

  刚刚大家说了这么多,其实中心思想就是一个。

  这一次的宋辽之争,西军无力介入,也无法介入。

  “不管成不成,总是要努力一番的!”萧定终于停了脚步,转头看向众人:“唇望齿寒,宋国真要被辽国人这一次灭掉了,我们接下来会有个好吗?长史,派人替我联系张诚,看看能不能见上一面,也不知他们得到了情报没有?”

  “估计没有我们这边这么快,但只要辽军一动,这件事情便将大白于天下,也用不了多久,张诚就会知道了。”

  “眼下,能多争取一天都是好的,大名府一旦被破,辽军铁骑可就能直接南下,抵达汴梁了。”萧定道。

  “我马上来安排!只怕张子明不肯来见!”张元道。

  事实上,张元小觑了张诚。

  纵然还不知道河北方面的消息,但张诚在接到这个见面邀请之后,他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因为他想要知道萧定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想要拖延时间让西军的反击时间往后推移以使得陕西路能够有更多的准备时间,也使朝廷能够有更多的反应时间。

  至于部将担心的萧定是不是有什么诡计,诸如擒贼先擒王之类的担忧,张诚是不屑一顾。

  甘泉等部将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萧定勇冠三军这是天下周知的事情。

  两方主将单独见面,就算布置得再周祥,但以萧定的武力,突然动手,张诚不见得能抵挡,要是张诚再落在了萧定的手中,陕西路就完蛋了。

  对于这样的担忧,张诚恼火不已。

  萧定的武力的确天下少逢对手,但自己难道就是一个渣渣吗?

  而且,他对于萧定的人品,还是相信的。

  也许,就是单纯地见上一见。

  像这样约自己见面然后把自己拿下如此没品的事情,估计萧定是做不出来的。

  那个狡滑的张元倒是说不定有这样的想不地。

  张诚力排众议,如期履约。

  距离三川城十里,张诚终于见到了这些年来让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仇人,萧定萧长卿。

  当年汴梁一别,如今再见到萧长卿,恍然之间便已是十年过去了。

  当年那个十骑败百骑的大宋边地将领,如今已经是三十出头,已成一方霸主。

  只不过看起来比那个时候还显得年轻了一些。

  那个时候的萧定蓄了满脸的大胡子,看不出实际的年龄来。

  如今满脸的大胡子没有了,反而显得更年轻了一此地。

  而自己,也从一个年轻的不羁的京城纨绔子弟,军中后起之秀,成长为了执掌一路兵马的将军。

  当年,自己喊其为兄长的人,如今,却成为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苍天,终是最为捉弄人。

  萧定单人独骑,卓立于一株孤零零的大树之下,他的卫士,远远地落在后面。

  张诚挥了挥手,让自己的卫士也停了下来,然后策马向前。

  看到张诚,萧定已是翻身下马,背手含笑看着对方。

  张诚走近,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是下马抱拳,躬身一礼:“萧总管,又见面了!”

  萧定叹口气:“多谢你还愿意来见我,子明,当年伯父之事……”

  张诚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道家父是如何想的,可是不管怎么说,父亲还是死在你手中,这胸中,终是意难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总管的脑袋来祭奠家父。”

  萧定点了点头:“人之常情,能够理解。”

  “总管,你们都不是闲人,你派人邀我相见,不知有何要事?如果就是单纯地想见一见故人,那现在咱们也已经见过了,可以就此别过了。”

  萧定道:“我收到了情报,辽人已经集结了数十万大军,准备兵马三路,进攻河北!”

  张诚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萧定:“总管,你疯了吗?如此拙劣的谎言,你觉得能骗得了谁?”

  萧定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盯着张诚,接着道:“辽国皇帝、皇后御驾亲征,属珊军、皮室军几乎全员出动,加上南京道的宫分军、头下军、汉军,前期总兵力便超过了二十万人,子明,河北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比我要更清楚吧?辽人一旦发动进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你不知道?”

  张诚死死地看着萧诚,对方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这样的大事,对方岂有开玩笑的道理?

  可是,这一切也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大宋岂不是马上便有了覆国之危吗?

  他当然知道河北的情况。

  他也知道如今的大宋中枢,正是前所未有的空虚。

  可是他只是在防备着西军接下来的反击,从来都没有想过辽国人会在这个时候翻脸进攻。

  “双方盟约,墨汁未干!”他喃喃地道。

  “以前二郎曾经说过,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更何况,这所谓的盟约,只怕也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萧定道。

  张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

  “河北路有马兴马安抚使,有郑雄将军,汴梁有官家,有都堂,有枢密院,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

  萧定点了点头:“我只是来告知你,如果你不想大宋覆国,只怕马上就要做准备了。”

  “做准备,什么准备?”张诚嘶声道:“你是想让我放弃陕西路,率领全军后撤去勤王东京城吗?”

  萧定点了点头:“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我可以保证,西军不会从现有的占领线再向前踏出一步。”

  张诚突然笑了起来:“总管,你觉得这可行吗?有谁会相信总管的承诺?”

  “你信就行,你敢做就行!”萧定道:“当然,这需要你有抛下一切的勇气,因为你这样做了,即便最终当真又救了皇帝的命,你的下场,恐怕也绝对好不了!”

  张诚沉着脸没有做声。

  萧定转身便走。

  “张诚,如果你敢这样做,告诉我一声。如果你觉得兵力不足,刚刚我俘虏了你们的那几万兵马,我也可以还给你!”

  张诚看着对方的背影,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真的吗?

  宋辽大战,开始了?

  他在陕西路,能做什么?

  他突然上马,向着三川城方向狂奔。

  “马上派人往河东路,往河北路,往汴梁城,快!”

  他的声音,随着风声在空气之中久久回荡。

  辽军在河北路上突然发动的全线进攻,让整个河北路猝不及防。

  马兴接到了萧诚的信,对于辽军有可能进攻河北有了一些心理上的准备,所以他下令各驻军要不顾一切地修复城墙,加强防守,为此,他不吝背上被河北百姓痛骂昏官的名声,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辽人来得如此之快,再他刚刚开始作准备的时候,辽人的铁骑就来了。

  十月底,辽人越过了拒马河。

  天门寨、霸州、雄州、定州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均告失陷,以安明为首的一大批一线将领获当场战死,获丢盔卸甲狼狈而逃,长达百里的战线之上,宋军全线溃败。

  当辽军进攻的消息,从河北开始送出去的时候,辽军主力已经开始大踏步地前进,十一月上旬,耶律敏拿下了河间府,耶律珍拿下了真定府,这两路大军如同两把铁钳子,一左一右,剪断了河北,而由皇帝耶律俊、皇后萧绰率领的中军,则缓缓自中间压上,以这样的攻击速度,最多再需要数天时间,辽军左右两路兵马,便会在大名府下会师。

  大名府破,则河北丢。

  河北一丢,开封将再无险可守,将赤裸裸地暴露在辽军的面前。

  第五百一十一章:信任

  崔瑾在兴庆府的日子过得其实还算是不错的。

  虽然他是一个俘虏,但身边还是有两个亲兵跟随。

  被押到兴庆府之后,有一个小院。

  而高绮在知道了此事之后,甚至还派了两个丫头来服侍崔瑾。

  都还是少男少女之时,崔瑾、高绮他们这些人,都是很要好的玩伴。

  男人们打生打死高绮管不着,

  可一旦分出了胜负,

  高绮觉得自己还是要伸手帮一把朋友。

  至少不能在日常之中让她遭罪。

  所以当萧定从前线一路回到兴庆府的时候,看到的崔瑾比在盐州城看到的他,居然还胖了一圈出来,红光满面的。

  两人站在一起,萧定满脸的胡茬子,一身的风尘憔悴,倒好像他是俘虏,崔瑾才是赢的那一个。

  “你怎么回来了?”看到推门而入的萧定,正拥着美婢在廊下观雨的崔瑾愕然。“你此时不应该在攻打陕西路吗?”

  将斗笠、蓑衣挂在廊下钉子上,萧定挥了挥手,那婢女赶紧退了下去。

  “本来是准备打的,张诚大规模后撤,将环庆、绥德都丢给了我,但现在,却是打不成了!”萧定坐了下来,接过婢女送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道。

  崔瑾眨巴着眼睛道:“张诚倒是好胆魄,不过他布置的这个口袋也要秦凤路李淳和河东路高要大力配合啊,我不认为张诚有这个号召力,李淳在秦风路一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想让他冒险是做梦,河东路刚刚大败一场,高要才上任,更不会冒险出击。以你的胆略,此时大胆出击,说不定连京兆府都能拿下,那整个陕西路就归你所有了。”

  萧定呵呵一笑:“你倒是看得清楚,子喻,你的军略不弱,但这一次,你怎么放任你的父亲如此冒险呢?”

  崔瑾黯然一笑:“有时候,不是你看得清便能行得通的,我父亲要是一个听人劝的,也不会有今日之下场。”

  “我已经放他回去了!”萧定道:“希望借他之口告诉朝廷,萧定无意民大宋为敌。”

  “你想不为敌,就不为敌吗?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大宋的羞辱!”崔瑾哼了一声道:“而且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绝不会就这么回去,因为这样回去,他的仕途将就此终结,说不定还舍身在陷囹圄,他的仇人太多,一旦下了狱,只怕就很难活着出来了。所以,他一定会躲在某处,静候时机!”

  萧定抿了一口茶:“或许是吧,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吗?”

  “正要问!”

  “辽国皇帝御驾亲征,数十万大军已经攻入河北,包括河间府,真定府在内的河北大郡,都已陷落,现在,只怕辽军已经兵临大名府了吧?”萧定转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雨比,叹了一口气道。

  “长卿,你开什么玩笑?”崔瑾悠然一笑。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萧定看着崔瑾,问道。

  崔瑾怔住了。

  是啊,萧定从来就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

  “这怎么可能?”他的脸色慢慢地变白。

  “瞧瞧,我们都没有想到,所以,辽国人成功了!”萧定道。

  “这一下子惨了!”崔瑾站了起来,在廊下走来走去:“为了攻打你,汴梁周边的精锐被抽调一空,便是各里库银,伫粮也大量地被运到了陕西,如今辽人陡袭,一旦大名府失陷,则汴梁短时间内,根本就无兵可抽,光靠汴梁城内的上四军,那里是辽人的对手?”

  “这便是辽人与宋盟约共同进攻我的原因所在了。”萧定道:“醉翁之间不在酒啊!崔瑾,你觉得大宋发出勤王令,南方各地调兵勤王,需要多长时间?”

  崔瑾站住了脚步,看着萧定道:“就算现在朝廷已经发出了勤王令,但南方各路兵马勤王,想要赶到,最快的也起码要一个月以上。”

  “南方士卒,多年安逸,从来没有见过阵仗,最多剿剿匪,他们的战斗力还剩多少?”萧定问道。

  崔瑾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南方诸地的战备仓库里,有多少存粮可供食用?有多少盔甲可供装备?有多少箭矢可供消耗?”崔瑾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萧定。“如果这一些都没有,那一个月就是妄想。”

  他跌坐在廊下长凳之上,摇头叹道:“这些东西,肯定是不足的。所以,南方的勤王之兵,绝不可能按时赶到。即便勉强赶到,只怕也不是辽人一合之敌。长卿,已经是冬天了呢!”

  “陕西路,秦凤路之上还是有数万大军可以去支援的。”

  “他们敢动吗?”崔瑾呵呵一笑:“西北不是还趴着你这头老虎吗?陕西路秦凤路的兵马一动,这些地方不就白丢给你了吗?”

  “我不会动的!”

  “谁信呐!”崔瑾嘲笑地看着他。“现在汴梁一定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你与辽国勾结在一起共同谋划的,长卿,别忘了萧绰是谁?普罗大众不知,可是你知,我知,都堂知,官家知啊!你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的。”

  “还是要洗一洗的!”萧定道:“我让张诚大胆带兵去援河北或者退回汴梁协助防守,但他不肯,他防着我呢。我与他有杀父之仇,他不放心我是可以理解的。但你不同,你回去吧!”

  “我?”崔瑾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一介俘虏,孤身一人,回去找死吗?倒不如呆在你这里,虽然没有自由,但安全无虞,生活惬意,高绮没事儿的时候,还会来给我弹弹琴,说说往事,我才不回去。”

  “不是让你一个人回去。”萧定道:“这一次我不是俘虏了你们数万人吗?你选一批看得上的带着回去,能不能作战,有多少战斗力,那就看你的了!”

  崔瑾眨巴着眼睛看着萧定,半晌没有作声。

  “怎么啦?还是不愿意?”萧定道:“我本来是想把这些人交给张诚的,但担心张诚拿到这些人之后,仍然不肯回援汴梁或者去河北,还是要来对付我,所以想来想去,给你最合适,你一定会带着这些人回汴梁去的。”

  “长卿!”崔瑾叫了萧定一声。

  “什么事?”

  “到了今日,我才真正的认识你!”崔瑾道:“我们认识了几十年了,但今日,我才认识真正的你,你是条汉子!”

  萧定淡淡一笑:“我一向都是这样。怎么样,你愿意回去吗?”

  “当然愿意!”崔瑾显得有些激动:“国之危难之际,如果我能回去救国家于水火之中,那便是我鱼跃龙门,鹰击长空之时,我本来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幕僚的命运了,却没有想到,还有成为主角的机会。”

  “不一定是主角!”萧定道:“说不定你一出场,就被辽人宰了!”

  “但那也必然会让我崔瑾扬名天下,名垂青史。长卿,我要怎么,才能带着这些人回去?”

  “去盐州城吧!”萧定道:“仁多忠与拓拔扬威在那里等着你!”

  “好,那我马上就出发!”

  “也不急在这一时。”萧定道:“我让高绮炒几个菜,咱们喝几杯吧,这一回一别,只怕以后再见面的机会,真的是廖廖了。”

  “你会攻击辽国以牵制他们的兵力吗?”

  “我倒是想!”萧定苦笑:“可是与辽国,与你们连着两场大战,我现在自顾不遐,你以为西北就太平吗?我的兵马一弱,不知多少人便耐不住性子蠢蠢欲动了呢!”

  “长卿,谢谢你能信任我!”崔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即便是在国内,也不知有多少人视我为腌臜小人呢!”

  萧定摇了摇头:“子喻,你,我还是信得过的。但是你父亲的德性却是让人唾弃,算了,我不在你面前评价他。如果你不想你们崔家遗臭万年的话,那就出去好好地做几件事情吧!算是为你父亲赎罪!”

  丢下这句话,萧定取下了墙上的斗笠与蓑衣,大踏步出门而去。

  身后,崔瑾双手抱拳,一揖到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萧定的身影,这才缓缓起身。

  脸上,却已经是两行热泪涔涔而下了。

  滑州知州崔博,已经四十出头了。

  直到崔昂成为了当朝相公,他在仕途之上才终于畅通起来,从一州司理参军,不过五年时间,便升迁到了滑州知州。

  滑州的地位可不一般,能在这里任上一任知州,接下来便妥妥地向着紫袍大员的行列迈进了。

  不过今天的崔博,却是焦头乱额。

  不仅仅是他,事实上整个河北包括整个大宋北部,这两天,全都陷入到了恐慌当中。

  辽军数十万大军越过拒马河,开始了全面进攻。

  河北兵马,一触即溃,眼下马兴全力收拢各路溃兵,退守大名府,同时一天派出数拨信使,向朝廷求救。

  变生肘腋之间,谁也不曾料到。

  滑州是河南门户,扼守要津,现在的河北路兵马都指挥使郑雄,便是从滑州知州任上升起来的。

  而且滑州还驻扎着一支禁军武成军。

  郑雄走的时候,虽然带走了其在武成军中的心腹以及最精锐的那一批人,但武成军的骨架却仍然在。

  这一次征伐西北大规模地抽调军队,也因为滑州地处要冲,武成军并没有被抽走。

  眼下,河北危急,到底要不要支援河北路,滑州内部争论不休,分成了两派,而崔博本身的才能也有限,到了滑州虽然已经有了两年,但仍然没有掌握住这个州的实际权力,一时之间,竟然无能为力。

  今日,双方又是在州府里大吵了一场,崔博左右调停,心力交萃。

  回到府中,尚未坐稳,家里的老管家崔奉却是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俯身在崔博耳边低语了几句,崔博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赶紧起身,随着崔奉脚步匆匆地直入内室。

  书房之内,两人安坐。

  上首一人,正是崔昂。

  “大人,真得是您?”

  征西兵败,十万大军全线崩溃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宋,而崔昂、曲珍等主要人物全都下落不明,最大可能便是成为了萧定的俘虏。

  崔博万万没有想到,崔昂居然出现在他这里。

  “您,您是怎么逃出来的?怎么没有回汴梁,反而来了我这里?”崔博一连串的追问着。

  崔昂摆了摆手,道:“现在不能回汴梁,要是现在回去了,我必然是死路一条,甚至还会连累家族,连累你们。所以先来你这里躲一躲。”

  “大人,这岂是能躲得过去的?”崔博苦笑。

  “以前或者很困难,但现在可就不同了!”崔昂笑了起来:“辽国人大举入侵,河北已然不保,天下大乱,已经眼前了。”

  “是啊!”崔博叹了一口气道:“现今马兴安扶使聚兵大名府,但河北路兵马损失惨重,只怕难敌辽国,大名府一失,则我大宋危矣。今日州中争论不休,就是为该不该援救河北?认为该救的说唇亡齿寒,河北一丢,则我滑州必然首当其冲,认为不该救的则说,河北之败已成定局,去了只是让我滑州儿郎白白送死。”

  崔昂有些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来滑州两年了,居然还还能掌握大局。

  “武成军听你的吗?”

  “约摸有一半人!”崔博小声道。

  崔昂伸指头,点了点崔博,当真是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当初调他来滑州之后,可谓是耳提面命,又让唐怒替他寻了不少军中好手调入武成军助他,想不到如今还是这个局面。

  “援救河北想也别想了,去了,便是送死。”崔昂道。

  “是,大人,那就不去了!”崔博连连道。

  “这是你曲伯父,接下来由他帮着你,完全控制住武成军,他怎么说,你怎么做!”崔昂厉声道。

  “明白了。”

  “至于滑州政事,我来给你拿主意,接下来的日子,可就关乎着我崔家以后的生死荣辱了!”崔昂道。“要是走好了,那便是荣华富贵接着享受,走不好,一切皆休。”

  “父亲,河北路那边?”

  “别说河北了,便是大宋,这一次,只怕也是真要完了!”崔昂哀声叹气。

  第五百一十二章:手忙脚乱

  马兴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从陕西路调任河北路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只不过短短的五六年时间,岁月就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论起重要性来,河北路自然要比陕西路强出来太多。

  自然而然的,责任也就要大上许多。

  与以前不一样的是,现在的河北路,已经不是过去的河北路了。

  马兴接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遍体鳞伤、元气大伤的河北路。

  数年苦苦经营,苦苦的挣扎,在河北路刚刚有了一点点模样的时候,他的心血,再一次被摧毁了。

  从辽军渡过拒马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工进攻之后,马兴就陷入到了不可自拔的痛苦与自责当中。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从萧诚的意见。

  明明在宋辽签了和约之后,萧诚就专门派人快马加鞭千里迢迢给自己送来了警告信,让自己小心辽人的欲擒故纵之计,让自己千万不要分散兵力,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经营好的已有的防线。

  可是自己呢,却是半信半疑。

  如果自己完全听取了萧诚的意见,对于辽国人故意放弃毁掉的那些要塞不管不顾,只是安心经营现在的防线,那结果绝对是两个样子的。

  河北路的兵马被分散,然后被辽军歼灭在那些正在修整的旧要塞之上。

  而原本已经建好的防线,又因为兵力严重不足,被辽军轻而易举的拿下。

  什么都想要,结果什么都没有落下。

  昔日英资勃发的马砍头,如今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学士!”郑雄走了进来,作为河北路上的兵马都指挥使,如今的他,更是焦头乱额。

  “又有什么坏消息?”马兴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这些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传来,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好消息。

  他已经麻木了。

  “刚刚接到探报,天雄军被辽军耶律珍部歼灭于肥乡,镇宁军被属珊军在马桥镇彻底击溃。”郑雄掩饰不住的沮丧:“他们终究是没有来得及撤回来。”

  马兴提着的笔稍微顿了顿,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们现在不可能再集结更多的军队了,辽人都已经到了我们的大门外了。”

  “是,即便外头还有成建制的军队,他们也不可能过来自寻死路了!”郑雄道。

  “那我们现在的家底儿呢?”

  “战事刚一起,学士您便立即下令召回军队,来得及返回来的有永清军、安国军、顺安军、天威军、通利军、破虏军共计两万人,再加上这些天收拢回来的一些溃兵,眼下整个大名府城里,禁军勉强有两万三千人左右,另外就是青壮了。”

  看了一眼马兴,郑雄接着道:“因为您不阻拦百姓逃亡离城,所以我们也没有召集到太多的青壮。”

  “百姓撤退了多少?”马兴不为所动。

  “差不多跑了一半了,辽军已经接近了,我们得关城门了!”郑雄道。

  “明天早上再关!”马兴喃喃地道:“让他们再跑一个晚上,能跑多少是多少,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郑雄神色惨然,马兴此举,分明就是根本不看好能守住大名府。

  所以任由百姓逃亡。

  “如果有更多的青壮,依托大名府城的险峻,我们也许可以守更久,守到援军来!”郑雄忍不住道。

  “那里还有援军?”马兴摇头,“京城周边的禁军,都去打萧定了,然后被萧定一锅端了。南方诸地倒是有兵,可是急切之间能来吗?我们能坚守多久?汴梁城中倒还有十来万军队,可这个时候,谁敢放他们出来救我们?只怕汴梁城中诸公,不敢放一兵出城。他们下给南方诸州的命令,必然也是勤王汴梁,而不是援救大名!”

  “还有河东,秦凤、陕西等地的兵马!”郑雄大声道。

  “他们怎么来?”马兴反问了一句:“把这些地方都丢给萧定吗?”

  郑雄顿时哑口无言。

  好半晌才颓然道:“学士,大宋要亡了吗?”

  马兴怔忡半晌,才道:“不知道,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大名府坚守吧,多守两天,也许南方诸地的援军,便能到达汴梁,只要汴梁不失,大宋就不会亡。”

  “学士,您走吧!”郑雄道:“现在走,还来得及。”

  马兴一笑:“我走了,这城还怎么守?城内军兵,还能有半分士气吗?”

  “那,让马云他们走吧!我这边正要遣人再去汴梁求取援军,他去正合适。”郑雄道。

  “我的儿子,自然也是要留在这里的!”马兴笑着摇头:“介休,多谢你的好意。马某人老家还有一个儿子侍奉双亲呢,断不了香火。”

  郑雄默然不语。

  “人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马兴走了过来,拍着郑雄的肩道:“但有死重于泰山,有死轻于鸿毛,所以,没有什么可惜的。去吧,辽人虽然气势汹汹,但是大名府多年经营,城高却固,城内军队虽然不多,但粮食充足,军械绰绰有余,只要士气高昂,也不是不能守。打仗,我是外行,就全靠你了。”

  郑雄默然抱拳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汴梁乱成了一锅粥。

  从河北逃出来的人,最快的已经抵达了汴梁。

  辽军大规模进攻和征西十万大军被歼灭两个坏消息,几乎同时在汴梁传扬开来。

  恐慌,就像是瘟疫一般在这个庞大的都市里流传开来。

  天气很冷,但却冷不过这些让人恐惧之极的消息。

  因为它是冷到了骨子里头的。

  辽军进展神速,几乎以一天克一城的速度在向着大名府逼近,而大宋的官家,却在这个时候病了。

  倒也不是装病,他是真病了。

  悔恨、气恼、愤怒、恐惧,无数情绪交杂猛攻,他终于倒下了。

  楚王赵敬奉钦命监国。

  “河北一失,则东京门户洞开,现在最要紧的,是调集兵马,往援河北。”陈规跳着脚大吼道:“诸君还在犹豫什么?等着大名府陷落吗?”

  “兵从哪里来?”李光道:“谁都晓得河北路的重要性,可兵呢?难不成将汴梁城里的这十余万上四军调出去吗?”

  “先调河东路兵马去援救河北路。”陈规道:“他们最近,而且也不缺粮草,当初规划的三路伐西,河东这一路败得最快,粮草倒是充足,眼下河东路,怎么也还能征召到三到五万兵,立即调往河北以应时局。”

  赵敬点头道:“陈枢密所说极是,首辅,你觉得呢?”

  “河东先前大败,士气堪忧,但眼下也实在是从别处调不出兵马来,只能由他们先顶上。”夏诫道:“但最起码,要给他们重新配置一个经验丰富的将领。”

  赵敬的眼光看向朝会之中右排的那一批武将,不成想,眼光看过去,那些人一个个的全都垂下了头颅,竟是没有一人敢直视赵敬。

  这让赵敬异常的失望。

  “首辅可有人选?”赵敬问道。

  “武将人选得问枢密!”夏诫把问题甩给了陈规。

  “殿下,臣是有一个人选,只不过这个人还呆在大狱之中。”陈规道:“此人从军多年,大半时间倒是一直在于辽人作战,经验丰富,如果由他领军,说不定能将时局拖延一二。”

  “谁?有这个本事,那就要用啊!而且要大用!”赵敬道。

  “王俊!”陈规道。

  “放他出来,权知河东路都指挥使,去河东路统率诸军往援河北。”这个时候,赵敬倒是异常的果断。“只要他能立下功劳,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往河北援军,只不过是拖延时日,只怕河北终是守不住。”陈规接着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要筹划的,便是汴梁决战了。殿下,臣请调陕西路禁军、秦风路禁军回撤勤王汴梁。”

  赵敬一惊道:“他们一走,萧定趁势进攻,又该当如何?”

  陈规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只能赌萧定不会趁火打劫,他该明白,皇宋坚持不住,那他也无法长久。”

  这个提议让大殿内一片安静。

  你刚刚去讨伐了别人,转过头却指望人家大度不要来趁火打劫,这,有点儿难啊!

  “殿下须马上向天下发勤王诏书,淮南路,江东、江陵等地一向富庶,人丁众多,能在短时间筹措足够的军费与粮草。”看了赵敬一眼,陈规有一句话还是吞了回去,这个时候,可顾不得脸面了。不过看敬王的模样,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脸面的问题,那就不用再多说了。

  “这当然没有问题。枢密,还有吗?”果然,楚王一口就答应了。

  “殿下,天下豪强之士甚多,殿下可悬重赏,许以官职爵位,允许这些豪强之士自筹兵马粮草进京勤王,只要来,便能获官甚至于封妻荫子。”陈规接着道。

  “这些人只怕甚难管理!”李光皱眉。

  “只要能来杀敌,那里还管得了那许多!”楚王却是毫不在乎。

  “如此,臣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陈规拱了拱手。

  “首辅?”赵敬看向了夏诫。

  “殿下,遣人去西北一趟,与萧定好生谈一谈吧,眼下必须先稳住他。”夏诫道。

  “谁可担此重任呢?”赵敬环顾满朝文武。

  “罗相公或可!”夏诫道:“如果说还有人能说服萧定此时按兵不动,甚至能与国朝同仇敌忾,也只有罗相公了!”

  听到夏诫如此说,赵敬倒是几步走到了罗颂跟前,双手抱拳为礼:“罗公,有劳了!”

  罗颂叹了一口气:“殿下不必多礼,老臣自然愿意跑这一趟。要是萧定执意要此时进攻我皇宋,那老臣也不惜一头撞死在他的面前。”

  大宋朝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效率奇高,也没有了往常无休无止的急吵,一系列决定马上便付诸了实施。

  当夏诫与罗颂陈规等人出宫的时候,一个个信使已经快马飞奔出京城了。

  “首辅,城内粮价飞涨,数天之内,已是打了好几个滚儿了!”罗颂道:“此时,朝廷绝不能有半分犹豫,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稳定粮价,至少,也要让百姓买得到粮,买得起粮,必要的时候,宰几个人来杀一儆佰也是必须的。”

  “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敢不顾大局,就算他是皇亲国戚,吾也会砍了他的!”夏诫杀气腾腾地道。

  “内部只是一个方面,外面的粮食运输,万万不能断了。”罗颂道:“一天没有粮食运进来,就会对汴梁的粮价形成影响,如今运河已经封冻,本来靠陆上运输就已经慢了……”

  “罗公尽管放心,只要萧定那边不动,我们就能把陕西路,秦凤路上的精兵撤回来。”夏诫道:“再等来南方诸地勤王之师来援,这一仗,便有的打了,至少,可以与辽人耗下去。辽人劳师远征,必不能持久。”

  罗颂仰天长叹,“十年之前,还是一片大好局面,短短十年,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了!”

  众人默然不语。

  罗颂却是掩面疾走:“吾等为都堂之首,吾等之责也!”

  是啊,十年之前,形式一片大好,大宋甚至野心勃勃地准备发起北伐,想要收复幽燕,进而灭掉辽国一统天下。

  十年不到,如今却是辽人铁骑隆隆而来,隆隆战鼓,马上就要在汴梁城外响起了。

  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牢门轰然打开的时候,王俊正趴在草堆里聚集会神地捉老鼠,这只老鼠在他这间牢房里安营扎寨,王俊已经与他捉了好几天的迷藏了。

  不是王俊找不到,委实是他实在是无事可做,只能与老鼠为戏。

  被关到这里之后,家里几乎卖掉了所有的产业为他上下打点,可换来的结果,也不过是如今被丢在牢中不闻不问。想要出去,门儿都没有。

  还没有到送饭的时间啊,王俊有些迷糊地抬起头,便看到了狱头那一张笑得几乎咧到了耳根儿的大嘴。

  “恭喜王将军,否极泰来,又得朝廷大用了!”狱头连连恭喜。

  王俊却是茫然地看向他身后的几名官员,那些人,也一个个的都是满脸堆笑。

  第五百一十三章:必须要啃的硬骨头

  八匹没有丝毫杂毛的白色骏马拉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天门寨前。

  而在天门寨间,却是早已经搭好了一个棚子,内里,一个汉子正缓缓地转动着手里的烤羊家伙什,一头小羊糕已经烤得金黄,滋啦滋啦地往外冒着油,随着那汉子不停地往羊羔身上刷着调好的作料,一阵阵的香气便随着风飘散开去,即便是马车周围的那些铁甲武士再怎么训练有素,闻到了这个香味,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咽着唾沫。

  马车门打开,率先出来的却是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穿着普通平常却也难掩其国色天香,就是那么往车门外一站,眼光一扫,周边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室军侍卫们,却是一个个的低下头去,竟是不敢多看她一眼。

  这个人,当然便是如今辽国的皇后萧绰。

  她仰头,看着天门寨最高处飘扬着的那面辽国大旗,脸上的神色却是有些复杂。

  微微闭上眼,思绪似乎在一瞬间回到了十年之前。

  那时,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偷逃出家,跟着二哥一路到了天门寨,那时的天门寨,好生繁华啊!

  “想起过往了?”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萧绰微微一笑,转过身,伸手扶着另一个人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是啊,想起过往了!”萧绰指着那个棚子:“就是在那里头,见到的你!”

  耶律俊大笑了起来。

  不料笑得太急,刚刚没笑几声,却又是大声咳嗽起来。

  萧绰轻轻地抚着他的背,道:“笑这么大声干什么,太医说了,不让你大喜大悲!”

  耶律俊摆摆手:“什么都听太医的,那人生还活个什么劲呢?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不想死,阎王爷可带不走我呢!”

  “你呀,一直都是这么要强。你性子要是稍微软那么一点点,这伤也不至于就到现在这个地步!”萧绰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酸楚。

  耶律俊微笑着伸手抚摸着萧绰的后背,道:“太医让我好生休养,别乱动弹。可是我真要这么做了,大辽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人嘛,其实一生下就在义无反顾地向着死亡奔去,中途可没有丝毫停顿逗留的时间,我只嫌时间不够用,岂能将光阴虚耗在床榻之上?”

  “可是你如果能多休养,兴许就能得到更多的时间!”

  “也许一天也不会多得!”耶律俊道:“这些事情,谁也说不准。既然说不准,我便要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做了。你不是也曾经说过,人活一世,并不能延长自己的生命长度,但我们可以拓展自己的宽度。现在,我觉得,我已经将自己生命的轨迹拓得够宽了。”

  他笑了起来,仰头看着天门寨:“这一次如果能拿下汴梁,那我这一生虽然可能会很短暂,我成为大辽之主的时间可能最短,但我立下的功业,便是先祖也无法比拟吧?这不是足够了吗?”

  萧绰叹了一口气,扶着他走到了棚子底下,坐了下来。

  烤羊的汉子,立即割了几条最鲜美的烤羊肉,送到了两人的面前。

  萧绰拿着小刀,细细地分割开来。

  耶律俊嚼了几口,笑道:“还是当初的地方,还是当初的烤羊人,但这味道却终是有些不同了。”

  “人这一生,永远也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之中,就像我们现在,即便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可也永远回不到那个时候。”萧绰道。“过去的了,便永远过去了。”

  缓缓嚼着羊肉,萧绰的眼泪珠子却是啪啪地掉了下来。

  棚子外围着的那些武士,纷纷转过身去,不敢再看里面的场景,而那烤羊的汉子,更是跪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攻打大名府出现了一些问题!”耶律俊轻声道:“马兴不愧一代名臣,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仍然能组织起顽强的抵抗,耶律珍建议,绕过大名府,直取汴梁,你觉得如何?”

  “绝对不行!”萧绰断然道:“大名府必须打掉。拿下了大名府,汴梁便几乎可以不战而下,但如果拿不下大名府,汴梁的抵抗便会无比激烈。崔昂绕过横山的西军要塞深入西军腹地这样愚蠢的战术,我们岂能重蹈覆辙。”

  “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萧绰坚定地摇头:“陛下,您不是东京人,不了解他们,而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大名府是我们拿下汴梁的最后一根硬骨头。河北路这些年一直在跟我们大辽战斗,养成了他们彪悍善战的性子,两边世世代代的仇恨,也让他们不肯轻易低头,但东京就不同了。我们不能给他们任何希望。”

  耶律俊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在大名府的时日一拖下来,只怕宋人的援军便会抵达了。”

  萧绰微笑起来:“我们要防的,其实只有西北方向的兵马,比方说河东、陕西以及秦风诸路,但这些地方又被西军牵制着,不敢随意动弹。至于南方兵马,嘿嘿,他们能在两个月能凑齐兵马赶来勤王,那便算是神速了!”

  “怎么可能这么慢?”

  “当然会这么慢。”萧绰道:“他们的军队里缺额严重,三千人的一个统制,能有二千人,便算是不错了,他们的常平仓中,粮仓只有最上面薄薄的一层,下面都是空的。因为当官的要发财。他们的厢军根本没有训练,几乎都沦为了官员们的奴仆。南方的那些宋朝官员,从来没有见到过战火是什么样子,他们以为战争离他们很远。”

  耶律俊咋舌道:“当真如此吗?”

  “便是如此。”萧绰道。

  “如此说来,宋人最能打的军队,几乎便都在大名府以及陕西路了!”

  “大略上是的!”萧绰道:“拿下了大名府,我们兵进东京,这个时候,大概陕西路等地方也和西军达成某种协议了,他们会全力来支援东京,来东京勤王,不过这个时候,我们早已布置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来了。”

  “就是你说的围城打援?”

  “是的。”萧绰道:“围城打援。在东京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们期盼的援军,彻底击碎他们的幻想。”

  “然后,就会有人想着要抛弃他们的皇帝了!”耶律俊道。

  “这样的人,会不少!”萧绰冷笑。

  “南方既然如此腐朽不堪,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拿下汴梁之后一直向南直到彻底将宋人所有的地方都拿下来呢?”耶律俊皱眉道:“你的计划,到拿下汴梁就基本上告一段落了。”

  “陛下,因为拿下了东京之后,我们的扩张能力,差不多也到了极限了。”萧绰道:“南方的确很烂,但那是基于他们打出来的说法,如果我们到了他们的地盘之上,那又是另一个说法了。而且,二哥在西南之地经营多年了。”

  “你害怕他?”

  “是的!”萧绰点头道:“大哥是方正之人,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那二哥,我从小就最崇拜他,但也最畏惧他。他在西南经营多年,贵州路,云南路,广南西路现在都基本上在他的掌控之下。”

  “可我们既然拿下了汴梁,岂有不南进之理?”

  “当然要南进,不过不用我们亲自出手!”萧绰道:“陛下,到时候,用宋人来打宋人,岂不是更好?”

  “此话怎讲?”

  “陛下,只要我们的行动够快,就能让宋国的朝廷包括他们的皇帝都跑不了!”萧绰冷然道:“抓住了他们,宋朝纵然还有半壁江山,可也是亡了。半壁江山无主,无数魑魅魍魉可就要跳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只消扔出去几根骨头,必然就会有人抢得头破血流。等他们互相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我们再出手,便轻松多了。”

  耶律俊微微点头:“但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他们,我们自己也得做两手准备。南方多江河水道,我们的骑兵可就无用武之地了,水师也得抓紧时间训练。”

  “用不着,到时候,我们很快便能拥有水师的。”萧绰道。

  在天门寨下,盘桓了一两个时辰,车驾再次启行。

  河北大名府城,整个河北路上最后还在坚守的一座大城。

  大名府城破,则意味着河北全部丢失。

  大名府城如果还在战斗的话,那些溃散在乡野间,山林中的宋军以及那些仓促组织起来的地方乡勇,就不会放弃希望,就会继续抵抗。

  这些人的存在,虽然无法影响大局,但他们却能袭击辽军的后勤通道,击杀辽军的信使斥候,能够帮助大名府城将战事拖得更久。

  他们,是相辅相成的。

  辽国军队强的可不仅仅是他的骑兵部队。

  他的步卒,同样强悍,特别是幽燕地区的汉人军队,更加擅长攻城守城,他们同样也不缺能工巧匠。

  此刻,在无数战鼓的隆隆声响之中,辽军呐喊着推着一台台巨大的攻城楼,抬着一架架云梯向着城墙推进。

  护城河早就被填平了,攻城楼可以直接靠上城墙,他的高度,基本与城墙持平。

  城内,投石机,八牛弩呼啸着射出,天空几乎都被这些东西给遮蔽住了。

  马兴身着紫袍,就站在北城门楼的最高处,他要让所有的士卒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有攻城楼被击垮了,却也有攻城楼成功地靠上了城墙,然后,无数的辽军便顺着攻城楼攀爬而上,与城上的宋军展开激烈的争夺。

  每时每刻,都有人失去性命。

  在这个时候,人命当真便如草芥一般。

  “报!”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一路小跑着到了北城门楼下,单膝跪下,看着马兴,还没有说话,眼泪却是已经流了下来。

  “说!”马兴断然道。

  “马云将军,战死!”校尉昂头,大声道。

  马兴眼前一阵发黑,身躯晃了几晃,却是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栏杆,硬生生地重新站稳了。

  “知道了!东城所有指挥权,由副将王功赵接手!”马兴声音嘶哑。

  “是!”校尉起身,如飞离去。

  马兴瞪大了眼睛,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人,大体是都要死的。

  但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耶律敏冷眼注视着眼前的大名府城,冷眼看着那高高耸立的北城楼。

  那上面,曾经悬挂过他父亲秦宽以及河北边数名边军将领的人头。

  现在,他回来了,他要将这座城池,夷为平地。

  缓缓提起长枪,摧马向前。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属珊军齐齐向前移动。

  “进攻!”耶律敏长枪戟指前方,身后,数千属珊军齐声呐喊。

  战马摧动,耶律敏一马当先,向前猛冲。

  手中长枪搅动,飞来的羽箭被他尽数挡开,他迅速地向着城墙方向推进。

  弃马,飞身而起。

  耶律敏一手抓住了攻城楼一根探出来的杆子,身子如同猿猴一般向上一窜,已经是稳稳地站在了上头,然后他继续快速向前。

  而在下方,更多的属珊军下属缘着攻城楼迅速地向上攀爬。

  作为主将之一的耶律敏的亲自出击,却也让正在攻城的辽军们更加的疯狂了,霎那之间,北城方向,数处地方都岌岌可危起来。

  郑雄手提大刀,冲了过来。

  耶律敏是那样的显眼,他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一刀重重劈下,耶律敏一条腿挂在攻城楼台之上,双手持枪一搅一摆,荡开大刀,同时又刺向了郑雄。

  郑雄却是狂呼一声,不管不顾,再次一刀劈向了耶律敏。

  这一下竟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式。

  耶律敏哈哈一笑:“郑雄老儿,有你的!”

  他横枪,架住刀,同时,人也被打回到了攻城楼台之上。

  “箭!”郑雄呼道。

  数把神臂弩同时响起,耶律敏一声怪叫,整个人身子一沉,向下坠去。

  他身上甲胄再好,也不可能在这个距离之上硬撼神臂弩。

  郑雄刚刚松了一口气,耳边却是传来了亲兵们的惊呼之声,他心下一沉之时,马上感到下腹一阵剧烈的疼痛。

  耶律敏手中的长枪一头插在攻城楼台之上,单手握着长枪支撑着他的身体,而他的另一支手里,却是持着一柄手弩。

  弩箭穿过攻城楼台的缝隙,射在了郑雄的小腹之上。

  郑雄惨叫一声,仰天便倒。

  耶律敏哈哈大笑,一脚在城墙之上一蹬,拔出长枪的同时,又向上窜了一截。

  第五百一十四章:无耻之尤

  林平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崔昂。

  以致于他上下端详了好半晌,才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如假包换的宋国都堂相公,崔昂。

  这让他愕然半晌。

  “崔相公,真正是想不到!”张大的嘴巴好半晌才闭拢起来,即便是城府深入林平,也对眼前的事情感到有些无法理解。“请坐!”

  “贵国真是好手段啊!”看着林平,崔昂感慨地道:“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引诱我们掉入你们这个天大的圈套,崔某人不得不服气。”

  林平嘿嘿一笑:“并不是无迹可寻,只不过是有些人心魔而被我们利用了而已。大辽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宋国,西军再强,又能强到那里去呢?还值得我们为了他而放弃天大的利益来与宋国结盟?”

  “想要取之,必先予之!”

  林平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崔相公,你是奉了你们官家之命来乞求和平的吗?很遗憾,这一次,除了战争,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我们的陛下,想要去汴梁的万岁宫里过冬,听说那里面有即便是寒冬腊月仍然热气腾腾的温泉,有着天下最美的假山,有着无数的奇珍异木,咱们的陛下,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一下。”

  “我没有回汴梁。”崔昂道:“我在西北被萧定击败,十万大军损损殆尽,回汴梁,只可能是白绫一条,毒酒一杯。”

  林平再次愕然,看着崔昂半晌才道:“难不成崔相公是准备投效我们大辽吗?”

  “英才择木而栖,既然大辽是颗梧桐树,自然就会吸引无数鸟儿前来筑巢!”崔昂道。

  林平哑然。

  他再次端详着眼前那张老脸,看不出,居然有这么厚。

  如果你也算是英才的话,那这天下的英才,也未免太多了。

  当然,如果论脸皮的厚度,你的确可以算是天下英才之首。

  他干咳了两声:“崔相公,你怎么不直接去找陛下而到了我这里呢?”

  “大辽皇帝陛下已经到了大名府的城下,这个时候我若找过去,只怕还没有见到皇帝陛下,便已经被斩成肉酱了。”崔昂道:“所以我绕了一个圈儿,先来找到您。”

  林平笑道:“看来崔相公倒也有自知之明,你真直接去陛下,不管是秦敏还是皇后娘娘,肯定会二话不说,一刀便宰了你。”

  “秦敏肯定会一刀宰了我,但你们的皇后,就不一定会了。”崔昂淡淡地道。

  “是吗?”林平眼角一跳。

  “当然。”崔昂道:“萧旖去了你们大辽,不过短短十年时光,便大权在握,成为了你们辽国史上权力最大的皇后,这样的一个人,岂会是一个目光短浅之人?更不为为了区区个人恩怨而影响国之大事。”

  林平哼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呼吸:“既如此,阁下为何又不去找她呢?”

  “因为皇后的权力已经够大了,我去找她,她仍然会在这个时段重用我,但过了这个时段,可就不见得了。说不定会像扔抹皮一样地扔了我。”崔昂道:“但你林大王就不一样了,相信你现在已经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了。”

  “吾乃南院大王,陛下师兄,大辽功臣!”

  “萧旑不一定是这样想的。”崔昂微笑着道。

  林平默然无语。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头子别的不行,看这些子事情,还真是眼光毒辣。

  皇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皇后权力一天比一天大,而林家,随着林景在一年前病逝,林平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

  皇后对他的仇恨,几乎是毫不掩藏的。

  估计皇帝什么时候死,皇后就要什么时候对付他了。

  现在林平唯一的指望,就是皇帝对他的承诺。

  皇帝说了会有安排的,那个安排,林平模模糊糊地也能猜到,但是,能兑现吗?

  “崔相公,宋国就要亡了,你,能帮到我什么呢?”林平冷笑:“休要在我面前自抬身价,也不用跟我说你有什么谋略。”

  “就凭我是大宋都堂重臣,也曾为枢密院同签,这两个身份,我相信能为大辽一统天下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崔昂道:“不说桃李满天下,这些年来,我提拔的下属遍布天下,林大王,你不会认为大辽能靠着兵锋一直平推宋国吧?”

  林平不由对眼前的这个家伙当真刮目相看起来。

  辽国高层对征伐宋国的事情,不知讨论了多少次,但最终的结论便是,辽国在眼下将无力对宋国南方发动全方位的进攻。

  所以这一次的进攻,仅仅是攻下汴梁这个代表着宋国政权的都城便会宣告暂时完成。

  眼前这个家伙,你说他有本事吧,宋国眼下的败坏之局,起码有一小半要算在他的身上,你说他没本事吧,偏生他看时局又准确无比。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与大王你联合!”崔昂道:“大辽有用得着着我的地方,而且我也与你们的皇后有仇。林大王,只要咱们操作得当,将来我们便能联合对抗皇后的力量。想来你们的皇帝也看到了皇后的威胁。他活着,皇后自然会乖乖地,他要是死了呢?这天下会不会换个姓?比方说姓萧?”

  林平脸上肌肉抽搐。

  “林大王,咱们是天然的盟友!”

  “崔相公,想要得到重用,当然是需要见面礼的,空口白话,无法让人信服!”林平道。

  “自然!”崔昂道:“大辽攻下大名府大概也就是眼前的事情了,我儿崔博为滑州知州,接下来大辽兵迫汴梁,我儿将率滑州上下,恭迎天师。”

  林平的眼皮跳动,他发觉自己还是轻视了眼前这个人的不要脸程度啊!

  不过,这对于大辽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

  对于自己,好像也不错。

  皇后的势头愈来愈盛了。

  崔昂还不知道,这一次战役的所有谋划,前期准备,都是皇后策划的呢!

  这一战如果当真顺利拿下了汴梁,那皇后的名声必然再次大涨,便是连再顽固的契丹贵族,也会匍匐在她的脚下的。

  有这么一个人来分担一下皇后的怒火,自己也能感到轻松一下。

  而且,这个人与耶律敏是死仇啊!

  要是能激得耶律敏做点什么,比方说一刀砍了眼前这个让人恶心的家伙,那自己便有理由向耶律敏发难了。

  不说让其赔命啥的,但能折折他的锐气,打压一下他的气焰,或者能借此拿掉他的兵权,便是皇帝只怕也是乐见其成的。

  大帐之外,马蹄声声。

  “回禀大王,前线传来捷报,大名府城已破,我军已经攻入府城,正与顽抗宋军进行最后争夺。”

  林平哈哈大笑,站了起来:“大名府一破,则再无任何力量能够阻碍我们拿下东京了,崔相公,这便随我去大名府吧,是死是活,是富贵还是灾厄,便由陛下来裁量吧!”

  “大辽皇帝陛下非凡人也,自然知道如何取舍!”崔昂笑道。

  一场大的战役,某个将领的武勇能起到的作用,基本上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就像这一次辽国伐宋,历经数年的策划,更多的却是庙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算计,最后的战争开始之时,胜负其实早就分明了。

  但具体到某一场战役之上的话,将领的武勇能起到的作用就很大了。

  就好像大名府一役,耶律敏就在最关键的时候以一己之勇力,加快了大名府城破的速度。

  本来没有耶律敏,兵力严重不足,士气严重受挫的大名府终究还是会破城的,只不过是凭着马兴郑雄这些人用一口气死撑着。

  但耶律敏以一路统帅之身份率先冲阵登城,却是极大地刺激了辽军的士气,更重要的是,他还成功地登顶一举击杀了大名府城攻守城实际上的宋军军事首领郑雄。

  郑雄一死,本来就不高的宋军士气再跌几个层次,几乎可以算是兵无战心了。

  大名府随即告破。

  最后的城市巷战,也只不过是残余宋军最后的顽抗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耶律俊与萧绰两人的车驾抵达了大名府。

  他们事实上也没有估计到大名府这么快就被攻破了。

  本来他们是准备为士卒再鼓鼓劲的,御驾亲征,历来都是让士兵们奋勇向前的最好的刺激。

  耶律敏身披十数处创伤,甲胄之上刀痕累累,一个个被神臂弩破开的口子触目惊心。

  耶律俊以及其他人都对耶律敏是赞不绝口,只有皇后萧绰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这让耶律敏有些讪讪的。

  他晓得,皇后一向反对像他这样的高级将领冲锋陷阵。

  万一他战死了,属珊军可就要出大问题了。对于萧绰来说,大名府什么时候被攻破并没有太多的实在的意义,但耶律敏要是出了事,那损失可就太大了。想要再找到一个像耶律敏这样的心腹手下,基本上没有可能。

  “通告全军,能生擒马兴者,要官,平地升三级,要钱,赏金万两!”耶律俊发出了悬赏令。

  马兴可是一个大人物,能生擒此人,对于宋军以至于整个宋国的打击,将是前所未有的。

  大名府安抚使衙门里乱成了一团。

  马兴回到这里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百多名亲卫。

  而安抚使衙门中的官员、幕僚、衙役以及奴仆们,再听到城破的消息之后,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有的,甚至还卷走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倒真是应了那句大难来时各自飞。

  亲兵们在马兴的指挥下,在主堂之内搬来了无数的柴薪,并且淋上了油脂,马兴要干什么,一目了然。

  做完这一切的亲兵们,却还守候在院子里。

  “散了吧!”马兴对着亲卫们挥了挥手,道:“没有什么意义了,接下来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我只对你们有一个要求,别投降辽人。”

  “学士,我们护着您杀出去!”亲卫首领哽咽着道。

  “吾为河北路安抚使,守土有责,自当与城偕亡!”马兴道。“而且,也杀不出去,我可不能成为辽人的俘虏,更不能像一条狗一样的死在路边。走!”

  吼声之中,马兴将手里的火把,扔在了满是油脂的柴堆之上,火焰轰地一下便烧了起来。

  火光之中,屋内几名妾室恐惧地大哭起来。

  马兴提刀看着他们,道:“放你们出去,只怕是生不如死,倒不如随我一起共赴黄泉。”

  “学士,我怕疼,您先送我走吧!”一名女子哭道。

  “好!”马兴点点头,没有多少犹豫,一刀便捅了下去。

  一刀一个,将几名妾室先行送走,马兴这才走到了大案之后,双手按在案桌之上,怒目瞪视前方,在他身体的另一侧,已经战死的马云的尸体被安放在一张椅子上,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火势愈大,渐渐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但马兴的身影,却始终一动未动。

  看着安然无恙归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崔瑾,张诚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纵然十分地看不起崔昂,但崔瑾,却无法让他指责什么。

  “一万人?”两人对酌小饮,张诚讶然问道。

  “是的,我从盐州城带回来了一万敢战之士。”崔瑾道:“他们都是我专门挑选出来的,不但悍勇,而且在东京城内,都是有家有口,这一次回援东京,不怕他们不死战。子明,我需要你给我准备足够的粮草。”

  “粮草自然是有的。”张诚点头道:“不过你不是去河北而是回东京吗?”

  “河北必然不守。”崔瑾道:“萧定亲口对我说的,他对于战事的判断一向极准。我必须尽快地赶回到东京去。”

  “真正想不到,萧定会这么做,不但给了你人,还让这些人全副武装地回来了。”张诚却是有些惆怅。

  张家与萧家之间的恩怨,崔瑾却不好多说什么。

  “子明,眼下国事为重,萧定不会在此时多做什么,真要让辽人灭了我们大宋,他难道就能长久了?抵达大宋,他有横山、瀚海之险,可辽国人要全面对付他的时候,他怎么办?所以他绝不希望大宋此时有失。”崔瑾道:“所以,跟我一起回去吧。”

  第五百一十五章:赵王

  帐帘轻撩,身裹重裘的耶律俊走了进来。

  比起外头的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是暖洋洋的。

  宫女上前帮着耶律俊解下披风,皮袍子,然后轻轻地退出了大帐。

  “议事完了?”萧绰原本半靠在一张摇椅之上,此刻却是站了起来,扶着耶律俊躺了上去。

  “嗯!”耶律俊点了点头,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只原本慵懒地依在火盆边上的三花猫却是纵身一个轻跃,便跳到了耶律俊的怀里,拿着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轻轻地喵了几声。

  伸手抚过三花柔软的毛发,耶律俊道:“耶律珍率西军路往西去,准备迎击西北方向的宋军,耶律敏率属珊军往东北,最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汴梁的军队,是京东路的宋军,应天府作为宋国的陪都,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这个布置是很稳妥的,但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这支中路军!”萧绰道:“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汴梁,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如果东京之战迁延了下来不能迅速结束战斗,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我们便是只能拿到一个城下之盟了。”

  “过年之前,结束东京之战,应当没有问题。”耶律俊道。

  “可惜马兴死了。”萧绰叹道:“如果能拿下他,则我们的进军速度便能快上几倍。”

  “马兴这种强项的人,即便抓住了,只怕也难遂我们的愿望!”耶律俊笑道:“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替代的人选。”

  “谁?地位还能与马兴相比吗?”萧绰夹了一块银炭放到火盆之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比马兴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耶律俊笑着双手举起了那只三花猫,在脸前摇来晃去。

  萧绰有些愕然地抬头看着耶律俊。

  “是崔昂!”耶律俊放下了猫,坐直了身子。“宋国的相国之一,曾任过河北路安抚使,陕西路安抚使兼征西行军总管,你说说,是不是比马兴的地位还要高?”

  “他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里?”萧绰仍然没有缓过神来。

  “他征伐西北大败,十万大军毁于一旦!”耶律俊道:“不过萧定将他释放了,不得不说,萧定还真是有心胸。不过这家伙却不敢回去了,大概是觉得回到汴梁也难逃死路一条吧,所以他躲在滑州一段时间,看到我军锋犀利,估计是觉得这天下要归我大辽了,所以便跑了过来投诚了!”

  萧绰哈地笑了一声:“投降?崔昂?”

  耶律俊点了点头:“他找到了林平,然后林平将他带了过来,我见过此人了,觉得不妨可以利用,你当初那个计划,不也是准备利用宋人来治理宋人吗?这个人,资历是有的,本事也不算太差。”

  萧绰轻声笑了起来:“陛下若觉得好,那便好。”

  “不过此人与你们家颇有恩怨,而且他与耶律敏之间更是仇深似海。”耶律敏道:“所以我来问问你,如果你不想看到此人,那便算了,反正以后这样的人会很多的!”

  萧绰嘴角微微翘起,心道你人都带来了,此时又说这种话吗?

  这个崔昂别的不行,搞内斗倒真是行家里手,居然凭猜测便能猜到自己与林平不对付,所以转了一个大圈,先去找到林平,与林平达成了某些交易,然后再见了皇帝。

  “陛下所说也不错,像这样地位的人,肯主动来投奔我们,对于我们来说,自然是极好的事情,对于宋国士气的打击,可谓是无以复加。所以,即便此人与我有些许个人恩怨,但在国家大事面前,又值得甚么呢?至于耶律敏那里,便由我来说吧!”萧绰淡淡地道。

  “早知道皇后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耶律俊笑道:“林平那厮还跟我说只怕很难让你同意呢!”

  “林平向来便看我不顺眼!”萧绰冷哼一声。

  “林平还是有大功于国,对我更是忠心耿耿!”耶律俊道。

  “我知道,所以才会容忍他至今!”萧绰道:“但要是他还不识相,还要屡屡为难我的话,陛下,也别怪我要反击了。”

  耶律俊哈哈一笑,即不肯定,也不否定。

  在这两个人的矛盾之上,他一向都是模糊待之。

  萧绰如今的威望太高,权力太大,林平,便是他用来牵制萧绰的一个最有利的武器。

  有时想想,也真是懊恼,如果不是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何至于如此?

  而自己的身体之伤,细细思来,竟然又与萧定有脱不开的关系。

  当初荆王部下行刺张超,所用那种恐怖的火药武器,便是出自萧定之手。

  而如今大辽的火药武器一直在努力地研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进展缓慢,与当初耶律俊所见过的威力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西军在后来的战争之中,虽然很少再用到这种武器,但每一次用到,都能改变战争的形式。

  这种武器威力吓人,好在不能大量生产,否则,凭着这东西,萧定便可无敌于天下了。

  耶律俊叹口气。

  自己这一生,竟然与萧家纠缠得如此繁杂。

  兴也是他,

  亡也是他。

  世事之繁,莫过于此。

  “八哥,让他进来吧,皇后原谅他了!”耶律俊将三花猫丢到一边,坐直了身子,对着帐外道。

  外头传来了完颜八哥的应诺之声,随即一个人低头而入,一进帐门,便趴伏在了地上,双手交叠置于额前。

  “罪人崔昂,见过皇帝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萧绰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额头触地,屁股高高撅起的人。

  这便是那个曾经呼风唤雨,害人无数,用无数人的鲜血和头颅搭成了自己步步高升台阶的崔昂吗?

  细细算起来,萧氏之败,父母亲之死,与这个人是有着莫大关系的。

  一切之始,都源自于眼前这个人的私心作祟。

  为一己之死,而置国家于不顾。

  林平设计,崔昂操作,宋皇钦定,三人合力,使得宋国一步一步陷入到了如今万劫不复的深渊。

  谁是首恶?

  林平吗?

  他是辽国大臣,自然为辽国谋,自己想要杀他,但却谈不上恨他,各为其主而已。

  崔昂吗?了不起小人一个,他再奸狡巨滑,能力也有限,就像现在的他,如同一条狗一般。

  所以,还是那个现在仍然在汴梁万岁宫中发号施令的家伙才是首恶啊!

  “崔相公,起来吧!说起来,你还真是我大辽之福呢!陛下,您说是不是?如果不是你,宋国焉得有河北之败,林宽诸悍将怎么会死?如果不是你,荆王怎么叛乱,汴梁怎么会数百年来首起战火?如果不是你,安得有两有联盟再起,征西之义得以成行?”

  萧绰放声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环佩叮当。

  耶律俊微笑品茶,萧绰既然应了饶过这个人,那些许的侮辱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萧绰越是对其敌意明显,便越是对他有利,将来此人为了自保,也会越与林平靠拢,抱团取暖。

  而且,他也想看看,崔昂在萧绰这样略略有些失态的讥讽之下,能有一个什么样的反应。

  极少看到萧绰失态的一面。

  自从她嫁给自己之后,自己看到的,总是她那冷静之极理性之极的一面。

  如此的情绪外露,倒是让耶律俊看到了早年萧旖的些许姿容。

  而那,正是耶律俊最喜欢的东西。

  “娘娘说得是!”崔昂爬了起来,垂着双手,微笑着道:“天生我崔昂,便是为了助大辽成就一统天下大业,结束这天下数百年南北对峙之局面。”

  萧绰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盯着对面这张如同枯树皮一般的老脸。

  人无脸,则至贱!

  人至贱,则无敌!

  萧绰总算是弄明白了这句话,也真正地见识到了这种人。

  自她出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无耻到了极点的人。

  即便是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也不曾如此。

  便是一直在旁看着这一切的耶律俊,也是讶然。

  “崔昂,陛下要在一个月之内拿下汴梁。”萧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你能帮着陛下完成这一点,那我大辽,也不吝封你为王。陛下,您觉得到时候,便封崔昂为赵王,治所就放在开封府如何?”

  耶律俊大笑,拍手道:“假如崔相公能让寡人去东京城万岁宫中过这个年,那么区区赵王何足道哉?”

  “多谢陛下赏赐,多谢皇后赏赐,臣崔昂,必助陛下与皇后达成此目标!”崔昂再一次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他只想着投奔了辽国苟全富贵,倒是真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有朝一日被封王,也能称孤道寡!

  崔昂喜滋滋儿的走了。

  辽军拿下了大名府,如今正兵分三路,中路主攻汴梁,而他崔昂,自然就要成为中路军的开路先锋了。

  “真是一条恶狗!”萧绰感慨不已,“不过这条狗却丝毫没有忠心可言!他有的,只是自己的利益,一旦与他利益相悖了,他的背叛,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那又如何?从他成为赵王的那一天起,他便只能成为我大辽的一条狗,否则,他会轻易地被人撕成碎片的。”耶律俊道:“这样的宋人越多,我们大辽便愈加地稳如泰山,如果都像马兴这样,那宋人江山,我们如何能征服?那我早就打了退堂鼓了。”

  “陛下说得不错,希望接下来这样的人更多一点。”萧绰道。

  “皇后,耶律敏那里你好生与他谈一谈,我可不想咱们的这位赵王什么事儿都还没有做,便被耶律敏砍成几段拖出去喂狗了!”

  “陛下放心!”

  耶律敏是辽国的臣子,但他更是皇后的属臣,属珊军也是皇后的私军,即便是皇帝,对于耶律敏也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因为耶律敏不仅仅是皇后的属臣,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将军,一个在辽国也罕见的悍将。

  如今,连完颜八哥在武力之上也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了。

  呛然声响之中,耶律敏抽刀起身,便向外走去。

  “站住,回来!”萧绰冷声一声。

  完颜余睹与孙朴立时便左右补位,挡在了耶律敏的身前。

  “统领止步!”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耶律敏转身,单膝跪下,“皇后,我与那崔昂有不共戴天之仇,岂能与他共立一片天空之下。”

  “起来,坐好!”萧绰抚摸着怀里的三花猫,看着喘着粗气的耶律敏,厉声道。

  耶律敏倔强地跪在那里就是不肯起身。

  “秦敏,这个崔昂,接下来我们还有大用。”萧绰道:“个人恩怨难道比国家大事还要重要吗?我难道与此人没有血海深仇?”

  “臣发过誓,必将其抽筋扒皮!”

  “那是以后的事情!”萧绰道:“秦敏,杀一个人很容易,如此一刀杀了他,倒是成全了他了。在杀他之前,我们要做的,是先让他身败名裂,让整个崔氏蒙羞,让他的丑行被传诸天下,人人听见他的名字,便会啐上几口。”

  耶律敏霍然抬起头。

  “都说打人不打脸,可我们就要先打他的脸。”萧绰道:“然后一点点,一点点的把他往深渊里推,要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正在走向灭亡的深渊但却无法回头,那样的绝望,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啃咬他的内心,让他悔不当初,可这世上又何曾有后悔药呢?”

  “如此报仇,岂不比一刀下去,血溅五步更加快意?”

  “可我还是想一刀斩了他的狗头!”耶律敏大声道。

  “到了那一天,我会让你亲自动手的,现在,你必须压下你的杀意、恨意。”萧绰道:“很快,这个人便是我们大辽的赵王了!”

  “赵王?”

  萧绰笑了起来:“是啊,赵王。接下来我想,还会有齐王、燕王、魏王啥的,有什么关系呢?王多了,就更好了,狗咬狗,一嘴毛!”

  辽军克大名府,马兴父子尽皆战死。

  但这些,都不如接下来的一条消息令人震憾。

  大宋都堂平章国事,陕西路安抚使,征西大总管崔昂,投降辽国,被辽国皇帝封为赵王,如今正为辽国先锋,率兵直趋东京城下。

  第五百一十六章:岂会袖手旁观

  萧诚站在山坡之上,山下不远处是一片极大地空旷之地,约有数亩大小,周围都被高高的木栅栏给围了起来,里头关着的居然是数十头各种毛色的狼,而在另一侧,居然还看到了有老虎,豹子。

  这些平素里凶猛之极的家伙,一个个蔫蔫地蜷缩着没精打采的,估计也是饿得狠了,毕竟到了这里之后,便没怎么吃饱过。

  现在这些狼聚在一起,幽幽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几头老虎,很显然,他们已经准备打这些猛兽的主意了。

  萧诚下令让下头人弄一些野狼来,不曾想短短时间内,各地不但给他送来了狼,甚至还送来了山大虫,豹子。

  下头的人以为萧诚兴趣来了想要围猎,一个个的不敢怠慢,立即组织人马上山。

  这一下整个贵州路大山之中的那些平素不可一世的猛兽立时便遭了殃。

  活蹦乱跳被捉住送到萧诚这里来的,自然是少数,更多的则是在捕捉的过程之中被弄死了。

  死去的猛兽自然是不能送上来的。

  不过官府这一弄,倒是让住在山里的百姓们得到了不少的好处,至少他们出门赶路,上山砍柴采药这时,不会再被这些猛兽叼走了。

  过去这样的事情可是屡见不鲜的。

  萧诚弄来这些东西,自然不是想要打猎的,事实上,他是想用这些东西,来试试自己刚刚弄出来的新武器。

  眼下,这种新武器就在他的身边一字排开。

  大炮。

  用木头制成的火炮。

  萧诚原本是准备制作铜炮的。他也的确弄出来了一个。

  不过可惜的是,他的黑火药劲太小了,根本就无法把那铁球给送出去多远,对于战斗而言,毫无价值。

  他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在研究出新的火药出来之前,就不必再妄想这样划时代的武器了。

  但是木炮,还是可以用的。

  选用荔枝木、榆木、柞木等木质极其坚硬的树木,先将其剖开,将内膛修理干净,然后再合拢到一起,用铁条铁丝细细地捆缚起来,然后将内里装填上黑火药,再往里头装上诸如碎石子,铁钉子,碎铁屑之类的玩意儿,一炮出去,也能射出个几百步来。

  关键是,弄这些玩意儿,不贵。

  萧诚改良过后的黑火药的威力已经让这个世界为之震惊了,不过在萧诚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但眼下也就只能如此了。科技的进步永远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许就在某一天,某个人灵感一发,便能让火药的威力更进一步。

  现在的贵州路安抚使府有一个专门的制作黑火药的作坊,历经数年,多次改良,现在他们一年也能生产个数百斤颇具威力的黑火药出来了。

  “开始吧!”萧诚挥了挥手,下头一名军官点燃了一个大号的炮仗,挥手扔进了那个圈栏之中。

  砰的一声响,烟雾弥漫。

  圈里的那些猛兽们,可是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玩意儿。

  霎那之间,一个个的便疯了般的四处乱窜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山坡之上,另一名军官大手向下一挥,喝令道:“开炮!”

  早就准备好的士兵们将手中的火把伸向了木炮的后方,点燃了引线。

  而萧诚,则被亲卫们簇拥着向后退去,身前,更是铺开了好几层大盾,他想探出脑袋去看一个究竟,也被亲卫们给摁了回来。

  炸膛这种事情,亲卫们以前便见识过了。

  轰隆隆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的响起,

  山坡之上,烟雾弥漫,一时之间,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先前那些狼嗥、虎啸的声音,却在这些声音响起之后,基本上听不到了。

  终于炮声停止,山风也带走了烟雾,

  下头那个圈栏之中的景象再次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些曾经威风八面的猛兽,如今基本上全都躺下了。

  圈栏之中,血流成河。

  还有一些不曾死的,拖着血糊糊的身子在圈栏里爬着,哀声不断。

  毕竟,这是十门木炮同时在轰击着这片并不大的区域。

  好几个在亲兵们的护卫下进入了那片栅栏,

  这些人就是萧诚嘴里的专业人士了,他们在贵州路上的地位颇高,相当于官人。

  很快,他们便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在萧诚的面前。

  各种各样的数据开始从他们的嘴里涌出来。

  听完了他们的汇报,萧诚大笑起身,拍拍手道:“如此说来,在未来,我们可以用这东西,来抵抗辽国人的骑兵集群冲锋了。”

  “是!”一个山羊胡子连连点头:“威力虽然还达不到抚台您说的那些,对于铁甲胄的破坏也还相当有限,但对付没有铁甲胄的战马,却是效果极好。而且抚台,即便是穿甲的士兵,也无法对抗这东西,毕竟,能从头到脚都蒙上铁甲的军队,是可以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的。”

  “不错!当赏!”萧诚道:“田易,回头给匠作司里拨十万贯赏钱,让他们好生过个年!”

  听到这话,那山羊胡子顿时一张脸笑开了花。

  “多谢抚台赏赐。”

  “虽然成果菲然,但离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萧诚道:“莫要自满,还需用心摸索,连年进步才好。”

  “抚台放心。”山羊胡子连声道:“抚台对我们匠作司如此重视,匠作司上上下下无不报效死之心,一定会把抚台想要的东西弄出来。”

  “好,我等着!”萧诚满意而去。

  这种木炮的威力已经很不错了,每一门炮,可以发射约十五次到二十次,关键是制作也很容易,将来有一天在战场之上碰上了辽国人的那种成千上万的战马冲锋的场景,自己便弄个几十上百门这样的木炮轰他娘的。

  想想那场面,也是蛮壮观的。

  不过貌似从现在开始,就要攒火药了。

  火药的生产,始终面临着大瓶颈,产量还是上不来啊。

  攒个年吧的量,估计一场大战就没有了。

  还得另想办法扩大产量。

  喜滋滋地儿打马回到衙门,还没有下马,便已经感到了情形有些异样。

  门外,拴了十好几匹马,有几匹好马,他可是认得是谁的,这些人可都是如今贵州路上的大人物。

  下马大步进门,萧诚一眼便看到了刘凤奎,而最让他愕然的是,他还看到了一个没事绝对不往自己面前凑的人物,也是一个一见自己面就绝对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家伙,胡屹。名义上的贵州路转运使。

  如今这家伙却是在贵阳府中教书,给娃娃们启蒙。

  贵阳府里有专门给学有所成的青年学子们开设的大学堂,只可惜这样的地方,萧诚压根儿就不许这个家伙进去散布他的学说。

  他唯一能干的,就是给孩子们启蒙。

  此刻的他看到萧诚过来,立即便大步迎了上来,双手抱拳,一揖到地,竟是久久不起。

  萧诚侧身避过,道:“胡学士,这是为何?前些日子崔昂率大军攻到西北腹地,我记得你还专门跑来在我这里耀武扬威了一番,前据而后恭,莫非崔昂这个不争气的,又输了?”

  胡屹身子微微颤抖,既没有辩解,却也没有起身。

  “岂止是输了?”江映雪走了过来,将一叠情报塞到了萧诚的手中。“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太快,我们前面的情报刚刚送出来,后面又出大事,便又快马加鞭地送过来,后头赶前头,这些情报竟然是一起抵达贵阳的。”

  握着这些情报,萧诚并没有马上去看,而是盯着江映雪道:“怎么回事?”

  江映雪道:“崔昂输了,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尽数折在大哥的手里。”

  “意料之中!”

  “就在崔昂兵败的同时,辽国撕毁了与国朝的协议,数十万大军自河北、山西等地侵入大宋,河北诸地毫无防备,或者说因为前期辽国一系列的动作而导致兵力分散,无险可守,竟是被辽军各个击破,不出一个月,辽军已经兵临大名府。”

  “我提醒过马兴!”萧诚叹了一口气。

  “可这不是最可怕的!”江映雪道:“大名府破了,马兴马云父子战死,而更让天下人震恐的是,崔昂,这位大宋的都堂相国,竟然投降了辽国,被耶律俊封为赵王,在他的引领之下,辽国中路大军一路之上势如破竹,大宋在黄河沿岸勉强布置起来的防线,也因为滑州崔博的投敌而溃破,如今辽军只怕已经快要抵达东京城了!”

  这一下子,萧诚是真的楞住了。

  “你说什么?崔昂投降了辽国,还被封为了赵王?”

  “是的!”

  呵,呵呵!

  萧诚不由冷笑起来。

  “胡学士,你起来吧,我好歹也是大宋的臣子,是一路抚臣,碰上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萧诚转头看向仍然保持着一揖到地动作的胡屹。

  “抚台大义!”胡屹起身,满脸喜色。“胡某不才,愿为抚台蹈死,抚台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萧诚点了点头:“胡学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惶论我还是国朝大臣。辽国大军兵临东京,贵州路自然是要出兵勤王的。不过,胡学士,贵州路的情况你也明白,只怕便是我愿意出兵,这一路之上,也不可能让我们贵州路上的军队迅速通过吧?”

  “抚台,胡某请令先行,去为抚台开路,一定会让沿途之上各地都大开方便之门!”胡屹大声道:“只要抚台肯出兵,只要咱们的军队能够抵达东京,便一定能够打败辽军,求国于危难之间。”

  胡屹这几年亲眼目睹了萧诚麾下的军队的能征惯战,在他眼中,这支军队的强悍,东京的那些上四军压根儿就没法比拟。

  萧诚摇了摇头,“胡学士,你太乐观了。这件事,岂有那么容易,便是我们也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开拔的,派多少军队去,哪支军队去,谁来领兵,谁来负责后勤,都不是一件容易事。辽国这一次的入侵,未免也太快了,我们的军队,一部分还在云南路上剿匪并镇守地方,一部分准备协助广南西路解决安南那边的问题,而这,都是需要时间的。”

  “东京是我国朝之都,首善之地,内里有十数万大军镇守,更有百万百姓,必然能够坚持到各路勤王大军抵达!”胡屹道:“职下不敢再耽搁时间,这便回去收拾收拾立刻出发,还请抚台立即集结军队,迅速开拔,以救国难!”

  萧诚拱了拱手,目送着胡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外,“只怕正是那百万百姓,反而让东京崩溃得更快。”

  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每日的消耗何等惊人,一旦辽军兵临城下,切断运输线,东京城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摇遥欲坠。

  “传令各府军政之首,立即来贵阳议事!”

  就站在院中,萧诚快速地下达着一条条命令。

  一名名官员纷纷领命而去。

  贵州路要去勤王的话,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萧诚走入屋内的时候,身边已经只剩下廖廖几人了。

  “情报送给罗纲和岑重了吗?”

  “原样情报已经抄送,早就快马加鞭送过去了,想来云南路和广南西路马上也会作出反应的。”江映雪道。“你这里作出了样子,罗纲和岑重那边,想来也会马上集结兵马,筹集粮草,北上勤王的。”

  “映雪,你马去荆湖,然后去江陵等地。”萧诚沉吟道:“以前埋下的一些棋子,现在估计差不多可以激活了,胡屹这人的性子,必然是办不成事的,保管他还会得罪一帮子人。”

  “二郎,你觉得东京守不住吗?那官家他们?”

  “只怕守不住,也等不到各路勤王大军去。辽国封崔昂为王这一招,当真歹毒得很!”萧诚叹了一口气。“一个搞不好,说不准咱们的这位官家,会被辽人一网成擒!”

  “不至于吧?”吴可咋舌道。

  “谁知道呢!吴可,你马上启程北上,所有暗子激活,一旦天下大乱,该上山上山,该下水下水,尽一切可能地掌握一些力量吧!”

  “打游击啊?”

  “对,打游击,集聚力量,等待我们反攻。”

  第五百一十七章:援军

  张诚看到罗颂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头儿是被几个亲卫架着脚步沾地儿的飘进来的。

  一路之上,这老儿每天只休息一个时辰左右,到最后,更是命令属下将自己捆在马上面,昼夜赶路。

  “集结你所有能派出的军队,马上勤王东京!”眼神儿都有些涣散的罗颂看到张诚,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两眼儿一翻白,昏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一天一夜之后的事情了。

  “罗相公,您醒了,可是吓死我了!”得到通报的张诚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到精神略微恢复了一些的罗颂,道。“大夫说,您疲累过度,需要好生休养几天。”

  “我哪里有时间休养!”罗颂摇头:“我跟你说的,要你集结军队准备勤王之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相公,自然是一切都在准备中!”张诚点了点头道:“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容职下给你禀报。”

  “说!”

  “陕西禁军、厢军、团练如今全员加起来,只有五万余人,这些人,目前都集中在三川口等要塞,防范西军入侵,崔昂在西北的溃败,让我们不得不大步后撤,西军已经占领了绥德、环庆等地。”说到这里,张诚叹了一口气:“不瞒相公,眼下我实在是无兵可派。”

  罗颂眉毛一挑,张诚却又接着道上:“萧定行事,让人琢磨不透,在得知辽军入侵之后,他却下令西军停下了脚步,更是释放了大批被俘士卒,由崔瑾率领,回到了陕西,这些人,现在已经撤到了延安府。”

  “多少人?”罗颂问道。

  “一万余人。”张诚道:“据崔瑾说,这些人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勇之士,而且他们的家眷都在东京城中,不怕这些人不拼死一战。”

  “好!”罗颂抚掌而笑:“萧定终究还是识得大体的,而崔瑾比他老子可也要强得多了。”

  “崔昂、曲珍他们还没有回到汴梁吗?”张诚有些讶然地问道。

  罗颂摇头:“至少我离开汴梁的时候,还没有看到他们,兴许是路上走错过了吧!不过依我看来,崔昂那里还有脸面再回去,就该在路上找个水塘把自己淹死了算数。居然还有脸活着,也真是让人不耻。”

  “相公,崔瑾此刻正在外头等着拜见您呢!”张诚神态微窘,虽然不耻崔昂为人,但崔瑾与他却也是自幼相识,关系并不差。

  “便是当着崔子喻的面,我也是这么说!”罗颂却是昂然道:“让他进来吧!”

  崔瑾就在门外,自然是听到了罗颂对于父亲的评价,脸郏通红却又发作不得。

  面对萧定之时,崔瑾敢叫嚣要是萧定再说他老子就要与萧定拼命,但在罗颂对自家老子的臧丕,他却只能低头听着。

  人家不但位置高,辈份更高。

  有这个资格。

  “罗相公,下官无话可说,唯有鞠躬尽萃,拼死一战,方能洗刷身上污渍,请相公给予我这个机会!”崔瑾一拜到地。

  “起来吧!”罗颂沉着脸道:“这一万余人,新败之余,能战?”

  “已经延安府重新武装,随时都能开拔。”崔瑾到:“勤王东京,也是救他们自家父母妻儿,如何不能战?只要相公一声令下,立即便能开拔。”

  “好,那你下去准备准备,明日,你部先开拔,随后,张诚亦会率部赶到!”

  “陕西禁军能走吗?张诚一走,只怕西军就会乘虚而入,放在眼前的肥肉,他们岂有不吃的道理?”

  罗颂沉默片刻,道:“我会去见萧定一面。即便萧定真要吃这块肥肉,那也比给了辽人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崔瑾、张诚二人都是默然无语。

  “只要勤王成功,保住了东京,即便陕西路丢给了萧定,接下来局势稳住了,自然也能拿回来。”罗颂道:“张诚,安排一下,我要见萧定。”

  萧定恭敬地将罗颂迎进了军帐。

  次日,崔谨率部先行,而罗颂却是出了三川城,一路向着定军城方面而去。

  此刻的萧定,正在定军城。

  罗颂必须要见到萧诚。

  光是崔瑾这一万人,只怕对大局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想要将张诚麾下军兵全都带走,就必须要与萧定达成一致。

  而且罗颂心下又何尝没有私心呢?

  如果此时,他能说服萧定一齐出兵援救汴梁,或者能让萧定出兵攻击辽国上京道诸地,不但能解大宋一时之危,更能让萧定与大宋和解,便是重归国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过去官家也好,朝廷也好,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

  只怕他们对于萧定的加入,是巴不得呢!

  问题是,萧定会同意吗?

  答案是否定的。

  跪坐在罗颂的下首,萧定为罗颂倒上了殷红的葡萄酒。

  “这是行商西域的商队带回来的,味道倒是上佳。”萧定微笑着道。

  轻啜一口酒,罗颂叹息一声,问道:“长卿,真的不能吗?”

  “世叔,非是不愿,而是不能!”萧定道:“辽国这一次算是算计到了极致,萧思温、耶律环、崔昂三路夹攻,我虽然击败了其中两路,看起来光鲜无比,但其实损失极大。而且治下回纥人,回鹘人,甚至于一向都很稳定的吐蕃人,都蠢蠢欲动起来。我麾下兵马,能够压制下境内的这些势力就已经很吃力了,而且西域边陲之地,黑汗人再次集结了重兵。”

  “也是内忧外患啊!”罗颂摇头。

  “不瞒世叔说,要不是这一次辽军入侵,宋国有亡国之虞,我必然会驱兵劫掠整个陕西路以弥补我这一次的损失。”萧定嘴角微微上扬,“眼下,我能做的,就是在现有的战线之上停下脚步,再不向前前进一步,张诚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所以,我也不会容忍辽国灭了大宋。”

  “如此甚好。”罗颂道。“秦凤路,陕西路,河东路大概能凑齐十万大军,京东京西淮南等地,也能用最快的速度派出援军。只要能与辽军形成僵持之势,大宋各路援军必然能源源不绝地抵达,胜利便可期了。”

  “但愿如此!”萧定冲着罗颂举起了酒杯:“侄儿祝世叔心想事成。”

  “长卿,你心中可有恨意?”

  “说没有,那是假的。”

  “官家亏欠你萧家,朝廷亏欠你萧家,甚至于我罗某人也亏你萧家,但国朝百姓不曾亏欠,长卿,为了国朝百姓,为了我汉人苗裔,还请放下心中执念,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并肩携手。”罗颂眼巴巴地看着萧定。

  萧定哈哈一笑:“世叔,我不过是做我能做的而已。不过呢,我倒也不认为汴梁的朝廷垮了,我中华传承就会垮了。”

  罗颂脸色一垮:“长卿,你是在说萧二郎吗?”

  “不错,罗三也在那里吧!”萧定笑道。

  “可朝廷垮了,这天下,就没有了主心骨啊!”

  “这个无能的朝廷真要垮了,也没有什么,说不定会有一个更好的站出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萧定不以为然:“世叔,言尽于此,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至于能不能打赢,我现在实是在爱莫能助。这也是汴梁的官家自己作的孽,所以,这个后果,他也要自己承受。”

  说到这里,萧定冷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愚蠢狂妄自以为是的人。”

  “你跟萧三娘子有联系吗?”沉吟半晌,罗颂还是问了出来。

  萧定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萧三娘子在辽国如今权势极大,听闻几乎与皇帝能够分庭抗礼,如果……”

  “萧绰不是萧旖,您可能还有所不知,这一次辽国攻宋,主导者并不是他们的皇帝,而是他们的皇后。萧旖是我的妹妹,可她早就不在了,萧绰是辽国的皇后,与我萧家,没有任何的瓜葛。当初可是您亲自写信通知的我,说我家小妹,病死在了宫城当中。”

  罗颂长叹一声,无话可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萧家三兄妹,如今天各一方,可他们却掌握能让这天下地动山摇的力量。

  萧家大郎,称霸西北,麾下地域,已经远超宋国,唯一的缺点,也就是地广人稀了。

  萧家二郎,稳坐西南,掌控三路之地,麾下数万精兵,被大宋视为心腹之患却又无能为力还得小心翼翼的拉拢。

  而萧家三娘子,如今更是视大宋为仇寇,领数十万精兵南下。

  如查说萧家大郎二郎还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二人也不愿助纣为虐的话,那萧家三娘子在亲眼目睹了父母之死,己身又被迫委身下嫁,早就已经将大宋官家视为了生死之敌,与耶律俊兴许还能以利益谈之,与这个女子,只怕是什么都没得谈。

  唯有战场见死生了。

  两人相对无语之际,许慎却是推门而入,目光有些奇怪地瞅了一眼罗颂之后,俯耳在萧定面前低语了几句。

  萧定亦是面色大变。

  “出了什么事?”罗颂问道。

  萧定看着罗颂,道:“世叔,你们的援军,只怕得加快速度了,我们刚刚收到的消息,大名府已经被攻破了,马兴父子战死,辽军兵分三路,一路由耶律珍率领,目标是河中府,另一路由耶律敏率领,目标直指济南府,而中路主力,则是由皇帝耶律俊亲领,直取汴梁。”

  “怎么这么快就被破城?”罗颂大惊失色。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萧定道:“崔昂,曲珍没有回汴梁,他们是投奔了辽国,如今被辽国皇帝封为赵王,以其为先趋,滑州崔博率部献城,辽军不战而下滑州,如今可是距离汴梁已经不远了。”

  罗颂目瞪口呆,好半晌,才一跃而起,出屋上马,打马狂奔而去。

  “总管,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养精蓄锐!”萧定道:“想尽一切办法迅速地恢复力量,要是宋军顶不住耶律珍的话,那河东路也好,陕西路也好,都将不保,我们也别想独善其身。”

  崔瑾是正在行军的路上被拿下的。

  张诚亲自去的。

  如果不是罗颂实在架不住再这样疯狂的赶路,他一定会亲自去的。

  这一万余人的指挥权,被移交给了张诚的副将甘泉,由甘泉率领继续前行,而崔瑾则被带回到了延安府。

  而在这里,愤怒不已的崔瑾终于得知了为什么自己会被突然拿下。

  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的父兄背叛了国朝,成为了辽国的开路先锋,都不可能让他再率领这样一支大军回去,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所以,等待他的只有一条路,下台。

  没有当场将他宰了,已经是罗颂仁厚,张诚亦是看在相识多年的情份之上。

  可公是公,私是私。

  崔瑾放声大哭。

  他做梦也没有以会是这样的结局。

  罗颂愤怒,张诚嗟叹。

  崔瑾完了。

  他这一辈子,基本上就是毁在了他的父亲手中。

  王俊甩鞍下马,在他的身后,数十名金枪班直紧随其后,而在府衙之前,刚刚接任河东路安抚使不久的高要正垂手而立。

  王俊奉旨来整顿河东兵马,同时要以最快的速度勤王。

  “见过安抚使!”王俊并没有甩出圣旨大模大样地对高要颐指气使,而是非常低调地下车伊始便向高要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前任安抚使被西军将领张云生使诈打得大败亏输,以高要的资历,本来隔着安抚使还差着很远,不过当时朝廷为了救急,不得不火线提拔了本地土著高要,好让他能够联合本地人齐心协力抵抗西军。

  而高要也的确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现在王俊初来乍到,想要掌握军权,想要挥军南下勤王,又怎么可能离得开这个地头蛇呢?

  在他面前摆谱,接下来只要小小地给你使一个绊子,便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年来,历经无数沉浮的王俊,对官场之上的这些事情,已经是相当的熟练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复杂

  接待的规格不可谓不高,河东官绅不可谓不热情,但当所有的事情都落实到当前最要命的时务之上时,便全都回归到了原点。

  出席欢迎宴席的,可谓是集中了河东几乎所有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每当王俊想将话题带到集结兵马勤王救驾的时候,立时便会有人跳出来,将话题岔开。

  当次数多了起来,当出来的人每次都不同的时候,王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说,反而是频频举杯,邀饮众人,倒也是让整个宴会所有人都兴尽而归。

  河东前任安抚使和前任都钤辖如今都还在汴梁呢!

  王俊出京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二位被弄回来。

  让王俊颇为感慨的是,自己的那位前任是被锁在囚车之中的。

  而那位始作俑者,前河东路前安抚使秦学士,却是一袭布衣骑在马上悠哉游哉,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即将被问罪的家伙。

  贿赂了押送的禁军,王俊见到了那位都钤辖,一壶烈酒,几斤羊肉,两人都是武将,倒也是相谈甚欢。

  那位前都钤辖知道了王俊的身份之后,自然也便知道了王俊是什么意思,很是爽快地向王俊提了一个条件之后,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尽数告诉了王俊,更为关键的是,他将自己在军中能够信任的,能够托之以腹心的一部分军官名单,交给了王俊。

  这对于现在几乎是只身进入河东路的王俊来说,就是及时雨了。

  而这位前都钤辖唯一的要求便是,请王俊帮着照看好他的家人。

  他这一去,只怕再难回去了,自己家人恐会受到欺凌,官场之上,捧高踩低,特别是像他这样基本再无翻身余地的家伙,恐怕更是会让河东那些饕餮们来一场分享的狂欢。

  听到这些话,王俊顿时便也知道,眼前这家伙,只怕在河东挣下了不菲的家业,不过人走茶凉,现在他沦为了阶下囚,过往辛苦挣下来的家伙,便只能便宜别人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想到自己。

  离开了广锐营之后,他的官位也是直线上升,那个时候,朝廷为了分裂广锐军,可是不遗余力。

  而自己,在得到了马兴的赏识之后,在河北路上还不是春风得意,同样也挣下了不菲的家业,只不过随着马兴这个强项安抚使逐渐在皇帝面前失去欢心,自己便也被开始清算了旧帐。

  不说别的,单是自己曾经是广锐军的副将,便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原罪,于是乎,自己到了汴梁,成了昭狱的犯人。

  家人为了营救自己,贱卖了所有在河北的产业,然后带着钱到汴梁来救自己。

  有时候,你很难说什么是祸,什么是福。

  如果自己还在河北,大体之上,已经随着马兴一起战死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河北这一丢,别说家业保不住,家人性命都难保。

  现在倒好,因为自己进了大狱,家人也跟着到了汴梁,倒是逃过了这一大劫。

  而马兴呢?

  明明是被革了职的。

  要是换成别人,只怕早就屁股一拍,回老家养老去了。

  可这位倒好,偏生还要以一个革职之身在河北辛苦工作,而那位新上任的河北安抚使李防,却是推三阻四,一路走得比乌龟还慢,硬生生地拖到了河北丢失。

  这直接导至了马兴父子战死。

  如果李防及时去河北,那么死的,一定是他。

  这让王俊心中充满了愤怒。

  这大宋天下,就没有几个臣子,还像马兴那样,为了大宋的安危而拼着命,但偏生这样的人,却总是被打压,被惩罚。

  倒是那个崔昂,坏事做尽,却一直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就是这个人,再败坏了河北路的大好局面之后,转眼又将十万大军葬送在了西北。

  而现在,此人摇身一变,却又成了辽国人钦奉的赵王,成为了辽人攻打汴梁的前趋。

  在抵达河东的时候,身后追上来的邸报,让王俊惊得差点一跟头从马上栽下来。

  这他娘的也可以吗?

  偌大的都钤辖府里冷冷清清的。

  自己和几十个金枪班直住进来也不过是占了小小的一个院子,大概也就是这间大府第的十分之一的模样,从这个都钤辖的家的规模,便可以看得出这位以前的威风和财力了。

  屋子里并没有点炭火,这是王俊特意吩咐的,他想让自己好生地冷静一番,而寒冷,无疑是最好的醒酒汤。

  两名亲随铺好了床铺,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也累了,下去好生休息吧,明天,去打听一下郑钤辖的家人在哪里吧!”

  “将军,难道不应该先找郑钤辖所说的将领吗?”一名亲随低声道。

  王俊摇了摇头:“估计这些人,现在都靠边站了,真正还能用的,只怕那郑钤辖不会轻易给我,与他交谈的时候,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

  “这么说,真正有用的,是在他的家人手中?”

  “他的夫人手中。”王俊道:“所以我们要先找到他的家人,妥善安置好了,再会得到我们想要的,而且我们这样做,无疑也是给另外那些靠边站的人看一看,跟着我,不会吃亏。”

  “明白了!”

  前任郑老兄不是一个废物,只不过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爱想当然的安抚使。

  一个自以为是的招降,被人将计就计,明明优势局面,顿时就被翻转。

  似乎朝堂之上的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官们,都有这种爱好。

  自以为通读兵书,三十六计说起来头头是道,能将一干沙场之上生死之间游走的将领们说得一楞一楞的,可真要是落到实用之上,立时便是破绽百出。

  那位秦安抚使如此,崔昂也是如此。

  自己经历过的文官之中,似乎便只有一个马兴不干涉武将们的仗到底怎么打,

  可惜啊,这样的人,就这样死了。

  想要在河东立足,必须要有兵。

  王俊隐约觉得,这个时代只怕与以前已经不太一样了。

  似乎很早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枪杆子里头出政权。

  应当是萧将军的弟弟萧二郎说的。

  那位萧二郎,现在说是大宋贵州路的安抚使,实际上,他现在基本类似于唐末时期的藩镇了,不但掌握着贵州路,还控制着云南路,对于广南西路也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这样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必然是不会错的。

  自己想要有所作为,必须要有自己能够掌握的武力。

  以前,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在河北的时候,马兴安抚使倒也的确是重用了自己,但却只是让自己训练士兵,一拨一拨的士兵从自己这里走出去,被马兴分配到一个个的将领手中,而自己到最后,也没有落下一兵一卒。

  或者,马安抚使也并不放心自己吧。

  说来说去,还是与萧将军之间的关系。

  自己这一生,唯一走错的一步,或者就是离开了萧大郎。

  要是自己现在还跟着萧大郎,稳稳的西军第二号人物啊。

  王俊苦笑了几声。

  人生,真是难以预测,那时自己以为的通天大道,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笑话。

  不过,既然上天重新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自己就绝不会让它再错过去。

  老天爷已经很垂怜自己了!

  王俊闭上了眼睛。

  书桌上的油灯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得忽闪忽闪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击之声。

  “请进!”王俊转过身来。

  一个身着下人服饰的汉子,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悄然走了进来,然后又轻轻地掩上了门。

  “你是这钤辖府的门头儿。”王俊微笑道:“今天我进来,便是你开的门。”

  “钤辖好记性,连我这么个小人物的面相也记住了。”那人微笑着道。

  “能不记住吗?”王俊叹道:“出京之时,权大使跟我说过会有人来找我。所以到了河东,每一个我见过的人,我都会努力地记下他们的样子,当然,今日在宴会厅里的那些人不算。”

  进来的人走到了王俊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杯印鉴递给了王俊。

  仔细审视了一番,王俊点了点头。

  “河东现在是个什么状况?高要到底想要做些什么?”王俊道:“今日看起来,他对于勤王之事,只怕是一点儿也不上心。”

  “河东原本也算是兵强马壮,富裕之地,军队的装备都不算太差,郑钤辖虽然贪财,但治军还是颇有章法的。”

  来人笑了笑道:“这一场大败,前期是真败,后期嘛,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是河东诸家联合起来要整倒秦学士和郑钤辖。所以才有了西军张云生长驱直入,给河东造成巨大损失,同时也让剿灭西军的东路军彻底没戏。”

  王俊悚然而惊。

  “秦学士与郑钤辖都不是本地人,是朝廷派来的,这二位让河东诸氏族感到呼吸不畅,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找机会彻底整倒他们。这一次的大败,便是难得的机会!”

  “致国家大事于不顾?”王俊大怒。

  来人微笑道:“钤辖莫怒,河东诸氏,立族千年了,而我大宋立国,至今也还不到三百年!”

  王俊颓然坐下。

  “我大概是明白了,整倒了这二位,朝廷一时之间也派不出得力人选来河东,而且河东这个局面,也无人愿意来接,便是有人愿意来也根本收拾不了这个乱摊子,只能从本地人之中挑一个迅速稳定局面,免得被张云生所趁,将河东彻底打成一个乱筛子!”

  “正是如此!”来人道:“当然,如果朝廷硬是不理,河东也不会被打成一个乱筛子,毕竟最终损失的还是这些大族的利益嘛,可是朝廷冒不起这个险啊!”

  “所以,高要这个柳氏家族的女婿,便被超迁为了河东路安抚使!”王俊咬牙道。

  “正是如此,河东诸族这些年来一直被打压,但他们也在努力培养一个可以在时机到来的时候能够顶上来的官员,高要便是排名第一的那一个!”来人道。

  王俊点了点头:“高要上台,是被诸氏族拱上来的,所以他自然要以诸氏族的利益为重,他根本就不想勤王,甚至他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一旦这天下大势有变,他们甚至可以择木而栖,嘿嘿,一直以来,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来人微微躬身,却没有接王俊的茬。

  “崔昂已经投降了辽国,被封为赵王了,你知道吗?”王俊看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皇城司探子,这个家伙只怕还不知道眼下这个还在被拼命瞒着的消息。

  果然,那人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所以,河东这些人,不见得就没有仿效崔昂的意思。我们接下来要步步小心,但更要想尽一切办法,使手中握有更多的力量,否则大变一至,我们却是无能为力。”

  来人声音有些颤抖:“可是钤辖,职下只是一个皇城司的探子。”

  “河东的走马承受可以信任吗?”

  “名义上河东的所有皇城司探子都由走马承受统领,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便是由皇城使直辖。”

  “这个人不能信了!”王俊冷笑:“如此重要的信息,他竟然没有上报。你想办法多联系信得过的兄弟,记住,宁可少,也要绝对安全。”

  来人连连点头。

  “想办法派一个人去陕西路那边,罗颂罗相公在那里,找到罗相公,把这里的情况详细地跟罗相公说一说。我这边一个人都不能动,一动,就会让他们知道。”

  “是!”

  “郑钤辖的家人现在在那里?”

  “他们现在住在城外的一家农庄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您是要去拜访她们吗?”

  “当然,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王俊微笑着道。

  来人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

  王俊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河东的情况,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

  这世是的聪明人实在是太多了。大宋还没有倒呢,便有人已经准备见风使舵了。

  走到桌边,王俊伸手拿起了上面的佩刀,抽刀,一声轻吟,寒光四溢。

  有多久没有杀过人了?

  他眯起眼睛努力回想着。

  第五百一十九章:黄雀在后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

  青砖之下的地龙,烧得正旺,高要穿得多了一点,便感到身上有些汗渍渍的。

  屋内一个铺着厚厚褥子的摇椅之上,一个老人正在闭目休憩,边上,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跪坐一边,慢慢地摇去着椅子。

  少妇脸色红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时瞟一眼高要,高要却是眼观鼻,鼻观心。

  老人脸上、手上布满了老人斑,也不知到底有多大年纪了,但能让现在身为河东路安抚使的高要规规纪纪地坐在他面前,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柳全义。

  柳氏家族的掌门人,已经年过七十却仍然执掌着柳氏这艘大船。

  房门轻响,又一个美婢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之上放着的一只洁白如玉的瓷盅里盛放着白色的有些粘稠的液体。

  高要知道,那是女人的乳汁。

  眼前这个老人,从几年之前,就很少再进五谷了,日常吃的,都是年轻妇人的乳汁,府里常年养着十来个左右的妇人,专门为他提供食物。

  这让高要多多少少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阿爷,吃饭了!”少妇从托盘之中端起瓷盅,用小勺满满舀了一勺,送到了柳全义的嘴边。那媚得有些发腻的声音,让高要心里抖了一抖。

  什么玩意?

  明明就是一妾室,却叫柳全义阿爷。

  老头子的这个癖好,真是让人受不了。

  老头儿嗯了一声,嘴张开了,却没有睁眼。

  慢慢地喝完了这一盅乳汁,老人挥了挥手,少妇会意地直起身子,环佩叮当地从高要身边飘然而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宽大的袍袖从高要的头上一拂而过,一阵淡淡的极其好闻的香气扑面而来,把高要吓了一跳。

  “看来香娘对你颇有些意思啊!”老人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与脸上那垂垂老矣的面皮不同的是,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回去的时候,你把她带走吧!我老了,她又正是虎狼年纪,好歹也服侍了我这么多年,不耽搁他了。”

  “岳父这是说什么话?要是让兰儿知道了,只怕今天不会让我进屋!”高要微笑道:“再者小婿也看不来钱姨娘这种人。”

  老人哈哈一笑,抬手轻抚着胡须,眼睛持着屋顶,问道:“那王俊,当真不能拉过来吗?”

  高要摇了摇头。

  “那就太可惜了。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柳全义道:“此人当年是萧定的副将,能在这个位置之上稳稳地坐了这么多年,可见此人不是浪得虚名,马兴也相当器重他,如果不是最后马兴失势,他也不会倒霉。现在朝廷又启用他,自然也是因为他有真本事。我们河东,还真是缺这样的大将啊!”

  “岳父,此人必竟刚刚来,不若让小婿再多花一点点时间来拉拢他。”高要道:“让他多碰一些钉子,知道在河东谁才能当家作主,想来也能让他有所改变。”

  “现在,我们没有这个时间了!”柳全义吐出一口浊气:“我们等不得,他也等不得。所以,他很快就会下手的。”

  “那他就是自寻死路了!”高要冷笑。

  “河东自有河东的规矩。”柳全义道:“朝廷这些年来,不但没有给河东多少好处,反而不断地从河东吸血,对我们这些大族极尽压制之能事。柳氏千年大族,这百余年来,可曾出过一个紫袍大员?最高的,也不过是做一个五品朝官,嘿嘿,当真是滑天之下大稽。那些安抚使、转运使、都指挥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却都不忘了刮我河东地皮,拼了命的削弱我们。”

  “可终是没有斗过岳父您,如今,河东还是落在了我们的手里。”高要笑道。“说句实话,当初岳父您决定要与张云生联手做这一局,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时也,势力,终于让我们抓住了这个好机会!”柳全义道:“若非如此,岂能把你拱上台。如果不是天下大变,你作为柳氏的女婿,到顶了,也就能做一个四品官然后被弄到汴梁去虚度人生。”

  “倒真是便宜了张云生,明明说好了是做一局,他却想假戏真做。”高要恨恨地道。

  柳全义一笑:“我们也早有预防,不是吗?最后还是让他不大不小地吃了一个亏,所以我们也不亏,这个人啊,以后还是可以合作的。学诚,你说说你对这天下大势的看法吧?”

  高要欠了欠身子,道:“岳父,在小婿看来,这一次国朝只怕真是在劫难逃了。现在细细品味起来,辽国这一次的局,当真设得精妙无比。而崔昂最后的投降辽国,可谓是给予了国朝最为沉重的一击,如今辽军已经兵临东京城下,只怕是等不到援军了。”

  “人心散了!”柳全义道:“耶律俊萧绰这一招千金市马骨,起到的效应,可胜千军万马。”

  “是啊,耶律俊这一招,等于是诏告天下,他们想要灭掉大宋,可并没有想直接占领大宋天下,将来,他们需要很多的代理人,来替他们管理这庞大的天下。”高要道:“既然有了赵王,以后说不定就会有齐王、燕王、晋王、韩王、魏王!”

  “什么王不王的,都是虚名,自家没有实力,谁都可以取而代之!”柳全义淡淡地道:“崔昂怀远,我现在就可以算定,他将来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学诚,我可不想我们河东,再陷入战火之中。生灵涂炭,终是只苦了我们河东百姓啊!张云生上次搞了这么一出,已经让我河东子民领略到了什么是战争了,人心思定啊。一个实力平平的张云生,便能让我河东鸡飞狗跳,而实力比国朝更强的辽人如果挥大军杀至,我河东,还能有一个好吗?几场大战下来,姑且不论输赢,我河东还能有多少人幸存呢?”

  “岳父仁慈之心,河东子民铭感五内!”高要道。

  柳全义叹了一口气:“这是从大面子上说,而退回到我家族生存之小义,也是不得不如此啊!王俊此来,摆明了便是要占我河东兵权的。可要是我们柳氏等几大家族不支持,他凭什么能拿到兵权,凭什么能集结兵马去勤王呢?想来前几日那一场宴席,他已经知晓我们的态度了。”

  “当然是杀一儆佰。”高要道:“想办法挑一个最强大的杀了,以此来震慑整个河东,差不多便可以以强力驾驭了。”

  “所以我们柳氏必然是他选择的对象!”柳全义道:“我们柳家千年世家,不但有人,还有钱,更有影响力,做掉我们,不但可以让河东上下噤若寒蝉,更能获取大量的财富,没有钱,他王俊凭什么驱使士兵呢?说起来,我们柳家的财富,才是他最想要的吧?”

  “他应该是这么想的!”高要道:“现在,他应该正在接触他所依仗的底牌了。这两天,已经有不少过去郑斌提拔的军官去见他了。”

  “这些不过是掩人耳目。”柳全义大笑起来:“不过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的自己的真正的底牌,却早就已经投奔了我们吧!”

  “说实话,当初那人找上我的时候,我是被唬住了!”高要道:“万万想不到,郑斌那个粗鲁匹夫,居然还有这样一手。”

  “别说是你,我也没有想到。”柳全义道:“这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儿,不要小看这天下任何一个人,要不是这家伙觉得现在朝廷没有什么奔头了,想与我们一起来做一场大事业,我们还真有可能着道儿,不说家毁族亡,只怕实力大损那是跑不了的。”

  “郑斌,丁会,两个怎么看也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谁知道他们竟然是亲生兄弟呢!”高要感慨地道:“而且这丁会,还一步一步地成了我们最信任的人之一,掌握着一支控制整个并州州城的精锐部队呢!”

  “这个人的眼光,可比郑斌要强多了。”柳全义道:“如今王俊这么一搞,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了,不但可以把河东不稳定的因素全都挖出来,顺便说不定还可以捉几条大鱼!”

  “岳父,您是说?”

  “王俊想要做这些,想要彻底拔了我们柳氏,以他的地位,就象有丁会相助,做起来也勉强,但是如果他能找来另一个人,那就大不一样了!”柳全义道。“此人此刻正在陕西路上,我想王俊一定会想到这一点,而那个人,闻讯之后,也必然会来。”

  “罗颂罗相公!”高要脱口而出。

  “不错。我想,罗颂相公知道了河东路的这些蛛丝马迹之后,他一定会来。协助王俊拔掉我们这颗钉子,然后集结整个河东兵马,再加上陕西路禁军,罗相公就能聚起十万大军,出河中与耶律珍干上一场了。”柳全义笑道:“所以,我们要是抓了罗相公送到耶律俊的帐前,然后再与耶律珍联手重创陕西禁军的话,这份功劳,岂是崔昂那没出息的东西能比的?”

  高要惊道:“原来岳父想要的,不仅是晋王,还有秦王啊!”

  “真要做到了这一步,这秦王就是你的了,晋王嘛,自然是我柳氏子弟,到时候河东、陕西互成犄角,相互呼应,未必就不能做一番大事业。”

  高要沉默了半晌,道:“辽人会答应吗?崔昂只不过是一个空头赵王,纵然以后辽人真将河北之地封给了他,崔昂也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妥妥儿的会被辽人架空成为一个摆设。但我们这里就不同了,是能真正控制掌控的区域的。”

  “这整件事情,并不是我谋划的!”柳全义坐直了身子,看着高要道:“你知道是谁替我策划这一切的吗?”

  “小婿不知。”

  “这个人,叫孙淳!”

  “孙淳?”高要迷惑地摇了摇头,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

  “这个人是三年之前在辽国中的进士,在那边,官儿也不大,名声也不是太显。”柳全义道:“但这个人的身后的靠山,却是大名鼎鼎。”

  “谁?”

  “辽国皇后,萧绰!”柳全义一字一顿地道。“孙淳到了我这里之后,我才终于弄明白了,辽国攻宋的所有策划,竟然都是出自这位皇后之手。而对于将来秦晋之地的部署,这位皇后也有自己的打算。”

  “当真封给我们?”

  “的确是封给我们,但是你也不要以为这是一项轻松的美事!”柳全义道:“拿了这两地,就要应付来自横山以北西军的攻掠。”

  高要点点头:“萧定这个人有点死心眼儿,自家都被朝廷弄成这个样儿了,却仍然不肯公然地称孤道寡,而且看这一次事发之后的意思,他居然还要联宋抗辽。我们如果当真拿了这两地,他必然会倾力攻击我们。”

  “倒也不是他有什么个人情绪,而是宋国真灭了,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这些年来,他与辽人的仇恨可是结得太深了,而且,他如同插在辽人腰间的一柄匕道,也让辽人很不好过啊!”

  “岳父,我们对上萧定,殊无胜算!”

  “谁说一定要往死里打呢?”柳全义哈哈大笑:“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更重要的,却是我们要全心全意拼命地结营咱们自己的领地,让我们一步一步的变得更强大,到时候,萧定便是我们的护身符呢,只要萧定存在,我们就会存在,这里头的意思,你明白吗?”

  高要笑道:“小婿自然省得。既然如此,我就安排下去,让那王俊再多跳一会儿,尽可能地多联结一些反对我们的力量,这样,倒也省得我们以后再淘力了。一举将所有的钉子都拔了,然后清清静静地安心地来做我们的事情。”

  “这是一次豪赌,赌赢了,柳氏门楣,将在我们手中再次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我们当然能赢!这是毫无疑问的。”高要道:“只是以后,肯定是道阻且长。”

  “柳氏立族以来,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第五百二十章:坠入罗网

  风裹着雪呼啸而至,吹打得人连眼睛都没法子睁开,但在山道之上,仍然有一队人在艰难地跋涉着。

  明明有马,明明有更好的官道,这一行人却是选择了泥泞难行的乡间小道,仅仅迟余宽的小路一边是山,另一边却是陡峭之极的斜坡,这要是摔下去,即便不死,只怕也是一个筋断骨折的下场。

  张兴乾一个壮汉子,都觉得格外吃力。

  可每当回头看到队伍之中的那个老人,却又自觉身上多了不少的力气,人家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儿,一个穿紫袍的贵官,都没叫一声苦,自己一个下苦力卖命的,有什么可抱怨的?

  张兴乾便是在并州城中与王俊接洽的那个皇城司探子。

  河东路上的走马承受已经不可信了,张兴乾也不知道自己的那几个可怜的手下还有几个能被信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走这一趟。

  他顺利地找到了罗颂。

  而罗颂在看了王公的亲笔信之后,没有任何的犹豫,便决定走这一趟。

  耶律珍大军已经到了河中府,现在甘泉领着的那一万人马,显然是不够看的。

  这一万人新败之余,又经历了崔瑾被抓这样的变故,眼下的士气要说高,那真是在说笑了。

  好不容易说服了张诚,让其统带麾下跟进,而秦风路上的李淳,在自己的恳求与胁迫并举之下,也答应出兵一万。

  可即便是这些兵马都到齐了,应对耶律珍还是很吃力的。

  如果河东路上整顿兵马,自侧翼来威胁耶律珍,那这场战事,便有获胜的可能了。

  张诚也好,王俊也罢,都是久经沙场的骁将,经验丰富,只要有兵有粮,再加上本土作战,胜利是可期的。

  而王俊在信中所说到了河东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情况,也让罗颂恙怒。

  他深知,如果自己不去,王俊根本就没有办法动得了柳氏。

  而想让河东这一次不顾一切地抗辽救国,就必须要除去柳家这个祸害。

  当然,柳家千年积累下来的财富,也可以成为接下来大军的军资。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下出溜,刚好回头的张兴乾惊呼起来。

  不过后头的亲卫倒是早有准备,一个弓箭步扎稳了,上身前探,两手伸出,稳稳地将罗颂顶住。

  半身都是泥的罗颂,其实也早就疲累不堪了。

  只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顶着。

  好不容易爬过了这座山,站在山顶,看着白雪皑皑的山凹中间那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的时候,别说是张兴乾,便是罗颂,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相公,那里便是我们的一个接应点。”张兴乾兴奋地道:“我们可以好好地歇一歇脚,明日再赶路了。王钤辖派来的人应当就等在那里呢,走的时候我们便说好了,王钤辖那里一旦准备好,这个接应点便会直接起用。”

  “你说的那个丁会,当真是郑准的亲弟弟?这事还真有些匪夷所思!”

  “小人其实也不知。”张兴乾笑道:“还是王钤辖告诉我的,丁统制麾下的三千人马,如今正负责着整个并州城的安防呢!”

  “丁会是如何得到柳氏的信任的?”罗颂很是有些好奇。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大概就是丁会自小就与郑钤辖分离了,然后便到了河东,算是河东土生土长,后来也从军,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当上了统制。至于郑钤辖到河东来负责军事,倒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只能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张兴乾感慨地道。

  “的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是大宋命不该绝!”罗颂感慨地道:“要是没有这个意外,王俊即便到了河东,只怕也是志气难得伸展!”

  上山不容易,下山就更难了一些,一行人跌跌撞撞地来到这个接应点时,所有人都几乎成了泥人儿。

  望山跑死马,站在山顶之上能看到的山凹里这间茅草屋,但真正走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是暗了下来。

  张兴乾走过去,叩响了门板。

  大门拉开,一个汉子出现在了张兴乾的面前。

  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脚步微错之间,他转身便想跑。

  “姜四娘和孩子昨天晚上吃得很好,睡得也香!”对面的汉子微笑着道:“张兄弟,你说呢?”

  张兴乾所有的动作都僵在了那里。

  “张兄弟,你可是地地道道的河东人,胳膊肘不兴向外拐的!”汉子笑着拍了拍张兴乾的肩膀,道:“再者说了,都这个时候了,你做什么与不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了是不是?”

  张兴乾努力地让自己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汉子越过了张兴乾,径直走向了站在篱笆墙外头的罗颂。

  罗颂的亲卫们,警惕地看着这个人,手却是都搭在了刀柄之上。

  “罗相公,末将司超,奉王钤辖、丁统制之命,在此迎接您!”汉子躬身道。

  罗颂却是不疑有他,点点头道:“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罗相公一到,便可以发动起来了!”司超道。“相公一路辛苦,不妨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再起启程。”

  “这里距并州还有多远?”

  “不到五十里,明日大半天就可赶到!”

  “也好,现在这个样子,也实在是有些不好见人,到了并州,也再没有什么时候能休整,且歇息一晚吧!”罗颂点头道。

  一夜无话,次日启程,罗颂精神抖擞,只是张兴乾却是目赤面青,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出了山凹,路便好走多了,沿途不时有一队队小股的兵马加入到这支队伍之中,随着随行队伍人越来越多,张兴乾更是面如死灰,只是垂头而行。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庄子。

  而庄子的大门前,尽然是张灯结彩,地上铺上了红毯,看到罗颂他们这一行人出现,各色乐器竟然是一齐奏鸣了起来。

  罗颂转头看了一眼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司超。

  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到了?”

  “到了!”司超微笑道。

  罗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在马上闭上了眼睛,好半晌才重新睁开来,那个正稳步向他走来的老者,他是认识的。

  “张兴乾!”罗颂大喝一声。

  张兴乾卟嗵一声跪了下来:“罗相公,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为会是这样的啊!”

  柳全义满面堆笑,走到了罗颂的身前,双手抱拳微微一揖:“罗相公,多年未见了,可还好?”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罗颂怒喝道。

  柳全义大笑:“罗相公说得是,柳某已经七十有八,却还赖活着,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吗?儿孙们不争气,我是不敢死啊,不过等办完了这件事,我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费尽心机把我骗来,想要利用罗某,那是想也别想,便是死,罗某也不会同流合污!”罗颂高高昂起头,不屑地道。

  “罗相公言重了!”柳全义停在了距离罗颂数步远的地方,看着那些拔刀把罗颂紧紧围在中间的亲卫们,道:“诸位好汉,还不放下刀子吗?外头雪大风冷,不如进庄子里头一起去喝几杯暖暖身子?”

  一众亲卫看着周边全副武装的无数兵丁,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硬撑着没有丢掉武器。

  “都收起来吧!”罗颂翻身下马,对亲卫们说了一声:“你们已经尽力了!”

  柳全义大笑着向前,一把挽住了罗颂的手臂,“罗相公,你这样的贵客,可真是不容易能请到哦,我已经备下了最好的美味佳肴,你我二人,可要好好地喝上几杯!”

  张兴乾跪在雪地里,眼泪模糊地看着罗颂进入到了庄子里去。

  “张兄,起来吧!”司超走了过来,一把扯起了张兴乾。

  “为什么不杀我?”张兴乾问道。

  “那是因为张兄还有大用啊!”司超攀着张兴乾的肩膀向内里走去,道:“接下来还有不少的信件往来,消息传送需要张兄你出手啊!小张太尉奸滑得跟个鬼似的,一般人怎么能让他上当呢?只有张兄你这样得到他们信任的人,才能在接下来的事情中,在小张太尉的面前说上话啊!”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张兄,你也好,我也罢,都只是这盘大棋之中的小卒子,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我们只需要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够了,张兄,走吧,嫂子和小侄儿此刻也正在庄子里等着你团聚呢!这样的天气,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围着炉子喝一杯酒,岂不是最美的事情?”司超笑着道。

  大堂之中,坐在上首主位上的罗颂冷眼相看着柳全义。

  “柳全义,你即便把我骗来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让我动容半分,更不会有一星会点的合作,有种的,你便杀了我!”

  “罗相公说那里去了!”柳全义哈哈大笑:“罗相公到我河东来,便是一块活生生的招牌,还需要您做什么呢?什么都不用做!”

  他挥了挥手,一名文吏却是捧了一封信过来双手呈给了罗颂。

  看着信上的笔迹,罗颂愕然。

  “我这门客,最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我找遍了整个河东郡,搜罗了相公您的亲笔信和批示数十件,让他模仿了三天,相公,这个水准如何?”柳全义笑着将信件接过去,又从桌上一只打开的箱子里取出一枚印玺重重地盖上。

  这个箱子,是罗颂的随行物品。

  “相公,您瞧,您的亲笔信件,您的官印,随身小印都齐了,再加上您人身在我河东,这样的一封信送出去,谁会不信呢?”柳全义笑咪咪地道。

  罗颂的眼睛越瞪越大,看着柳全义,“你,你想干什么?你想对张诚动手?”

  他霍然站了起来,戟指对手,喝道:“柳全义,你也想效仿崔昂,投降辽人吗?你可对得起你的祖宗?”

  柳全义冷笑着挥了挥手,罗颂身后,两名美婢齐齐伸手,却是将罗颂又给重新摁回到了椅子上。

  “罗相公这可言重了,我柳氏立根河东千载矣,大宋立国几许?当年若非我柳氏相助,河东能顺利归宋?可这些年来,我柳氏是何下场,相公也清楚吧,这里头,便有相公您的手笔吧!宋国也好,辽国也罢,于我们而言,又有何区别呢?更何况,如今辽国皇后权重,汉人世家威权日隆,我河东立下大功归于辽国,其势,只怕要比什么卢氏,林氏更得看重吧?”

  “你想要以我为饵,引张诚上钩,与那耶律珍合谋,打垮陕西禁军!”罗颂身子微微发抖。

  “正是如此!”柳全义坦然道:“也不瞒相公说,大辽皇后已经把陕西路也送给了我柳氏来经管,前提是我自己去拿下他。不与耶律珍合作,我怎么能全歼陕西路禁军呢?那小张太尉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

  “辽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罗颂声嘶力竭地吼道。

  “晋王与秦王两个王位!”柳全义伸出了两根手指,得意地看着罗颂:“比起赵宋的吝啬,人家可是大方多了。”

  “只怕你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罗颂面色苍白。

  “这个就不劳相公操心了!”柳全义哈哈一笑:“路,我们柳氏已经选好了,将来即便是步步荆棘,我们哭着也会一路走下去。而且事在人为,我柳氏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为何就不能更进一步?”

  “王俊,是不是已经死了?”罗颂闭上了眼睛。

  “差不多快死了吧!”柳全义道:“他可不是罗相公,还值得我以礼相待,既然罗相公已经入手,那他,自然就可以放心去死了。”

  “杀了我!”

  “那可不行。罗相公还得在必要的时候露一露面呢!再者说了,大辽皇后还特意叮嘱了,不许伤害您呢,等这边事儿完了,让我把您送她那里去呢!”

  “萧旖!”罗颂一声大吼,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来人,来人,请大夫来!”看到这场面,倒是把柳全义吓了一跳,跳着脚大喊。

  第五百二十一章:脱身

  王俊挥刀,一个漂亮的侧马回旋,手起刀落,追得最近的一名河东骑兵立时身首异处,那马载着无头的尸身继续哒哒向前奔去。

  刀平平举起,殷红的血缓缓掉落,整柄刀在片刻之间,便又变得光可鉴人,的的确确是一柄真正的好刀。

  而刚刚那一幕,却也让另外追来的数骑被骇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拉马转身而逃。

  当年王俊能够稳坐广锐军副将的位置,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能镇出那么多的骄兵悍将,没有几把刷子自然是不行的。

  王俊收刀策马,奔进了树林。

  十几名部下,先行一步逃到了林子里。

  王俊是去城外农庄里见了郑斌夫人回来的路上遇到袭击的。

  近三十名部下,此刻,只剩下了一半人。

  而且,只怕接下来谁也逃不脱。

  别看眼下他们杀退了敌人,但紧跟着的,必然是杀之不尽源源不绝的敌人包围上来。

  只看那几个骑兵,虽然被吓破了胆,但却硬是不肯离去,始终徘徊在外面便可知道。

  肯定是那里出了问题。

  但现在王俊无从得知。

  这些追杀他们的人,都穿着便衣,扮成了匪徒,这让王俊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如果仅仅只是柳家想要做掉自己,那这事儿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钤辖,外头又来了几十骑!”放哨的一名部下神色有些惊慌的从外边奔了进来,对正在帮着一个属下裹伤的王俊道。

  “军队还是匪徒?”王俊问道。

  “军队!”部下咽了一口唾沫道。

  王俊站了起来,眯了眯眼睛,事情似乎正在向着最不好的一面发展。

  “只有几十骑吗?”

  “是的!”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抓个舌头回来!”王俊平静地牵着自己的战马向外走去,一帮部下都有些傻了眼。

  王俊自己也很遗憾,如果是自己的那帮老部下,这样的事情,那里需要自己亲自去做?

  可惜那些人都被留在了河北帮着马兴做事,现在,也不知还能剩下几人活着。

  这些金枪班直个人本事也不算差了,但论起在战场之上的本事和表现,与自己的那些老部下可差远了。

  当初,自己从广锐军带出来的那些心腹,随便放到那里,都是抢眼的。

  是自己害了他们啊!

  王俊便走便想,

  当初要是不带走他们,现在他们在西军之中,至少也能当个统制给别的将领了。

  到了林子的边缘,王俊依稀能看到外头几十骑,稀稀拉拉地围了一个半圆,大概是防着自己带人突围吧。

  王俊冷笑了一声,老子便是要跑,也是掉头上山,岂会骑马往外冲?就算冲出去了,又能往那里跑,上山躲起来说不准还有一条生路。

  这帮人,一看就没有多少实际作战经验。

  不过这对于自己还算是不错的,

  那个领头的,身边只有两个护卫,其它人距离他的距离,最短的也有数十步距离呢,好得很!

  王俊一翻身上了战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战马从林子间窜了出去。

  马上空无一人。

  马蹄声惊动了林子外头的人,当他们看到马背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本来提起来的心,却又放了下来。

  然而接下来一瞬间,却又有人看到了马腹之下有人。

  “小心,有人藏在马腹下!”

  惊呼之声刚刚出口,王俊已是翻身上了马背。

  他并不是直接奔向他的目标,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当外头的敌人向着他汇聚集加速而来的时候,他却一个小小的侧旋,战马瞬间便改变了方向。

  这种高超的驭马之术,在高速奔行之中转向的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稍有差池,不是人甩出去,就是马折了蹄子。

  直到这个时候,王俊的真实目的才显露出来。

  不过此时那些也加速起来的敌人想要转身过来,可就不容易了。

  王俊径直奔向了那个首领。

  两名护卫呐喊着迎上来。

  王俊一抬手,哧的一声,手中骑机发射,立时便将一人射下马来。

  三骑交汇,手起刀落,嚓的一声轻响,鲜血标出,另一名护卫也是一头栽下马来。

  那名首领挺着长枪吼叫着冲上来,抬枪直刺,想要仗着长兵器的优势将王俊格挡在外,只消撑过两三招,部下便能围过来。

  只要被包围起来,便是再凶悍的人,也架不住一阵长枪乱戳。

  乱拳打死老师傅可不是今儿个才有的。

  只是他与王俊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一伸手,王俊就握住了他的长枪,大吼一声,两人同时发力,却是对面那家伙被王俊生生地抡了起来举在了空中。

  这个场景把所有人都给看呆了。

  那家伙该在第一时间丢掉长枪的。

  只可惜,人的第一反惜,总是想要抢回自己的东西。

  直到这个时候他惊慌松手的时候,却是已经晚了。

  王俊一双大手铁箍似的卡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勒马缰,转身奔向了林子内。

  “放了柳五爷!”有人大声吼道。

  王俊哈哈一笑,好得很,这人居然是姓柳的。

  这些人还真是没经验,你这样威胁我有用吗?

  反倒是把这个人的身份告诉我了,省得我回去多费唇舌。

  在河东,姓柳的人,自然会只有一个家门。

  柳五爷被重重地掼到地上,不等他爬起来,早被几个金枪班直摁在了地上牢牢地捆了起来。

  王俊翻身下马,在一众部下崇拜的目光之中径直走向了柳五爷。

  刀直直的刺出,在柳五爷的尖叫声中,擦着他的耳朵直直地刺进了他身后的大树里,柳五爷甚至能感受到刀上的寒气。

  “柳五爷是吧?你最好爽快点给我来个竹筒倒豆子,要是说得稍慢了或者让我觉察出有什么破绽,我不会再多问,直接一刀给你来个痛快的。”王俊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现在我的处境很不好,所以心情也是极端不好,临死之前拉几个姓柳的垫背,似乎也不错,明白了吗?”

  “明白了!”柳五爷连连点头。

  “那么就开始吧!”王俊坐在马鞍子上,从旁边的皮囊里掏出一根肉干缓缓嚼着。这些从广锐军就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也没有改掉。不过真到了危急时刻,却还真的管用。

  柳五爷果然没有半分隐瞒,但凡是他知道的,直接就往外倒。

  王俊说得很清楚,说得慢了,就肯定是他在编,那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估计当真会手起刀落,让他的脑袋与身体分家。

  所以柳五爷的语速很快。

  而随着他的交待,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

  柳五爷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能算是核心的内容,但有一件事却是清晰明了,那就是这件事情的参与者,有王俊本来最大的倚仗,郑斌的那个不同姓的亲弟弟丁会参与。

  丁会投奔了柳家,放弃了朝廷。

  而他们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想要杀了自己,也说是他们要做的事情,必然不是小事。

  “王钤辖,我只是奉命而行啊,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吧!”柳五爷痛哭流啼:“我上有六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我不想死啊!”

  王俊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一脚踢出去,柳五爷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于是一切都清静了。

  “你们也都听到了吧?”王俊叹了一口气:“你们跟着我来河东,当真是倒了八倍子霉了。本来还以为能给你们一个好的前程,现在看来,会搭上你们的性命。”

  十几个金枪班直都是神色惨然。

  “好歹也跟了我一场。”王俊道:“接下来你们带着这个废物出去投降,这样也许还能活着回家。”

  “都钤辖,你呢?”一名金枪班直颤声道。

  王俊嘿嘿一笑:“我,你们就别管了,我一个人,说不定能跑得更快,逃得更远。今天晚上我便走,大家要是还念旧情,全在这林子里熬到天明,再带着这个家伙出去吧!”

  说完这些,王俊走到马边,取了一皮囊水和一皮囊干粮,然后提着刀,背着弓箭,大步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往前,便是绵延不绝的大山。

  柳全义对于王俊的走脱,并不是太在意。

  一个孤家寡人的将领,能掀起什么风浪来?而且这里可是河东,他要想抓得人,就没有抓不到的。

  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现在唯一要紧的就是死死地封锁住陕西路方面去通道,免得万一这家伙侥天之幸跑脱了,到了张诚那里,引起张诚的警觉。

  至于其它,还真是无所谓。

  等到大功告成了还是没有抓到这家伙,便是放他一条生路又如何呢?

  上天有好生之德!

  阿弥托佛。

  张兴乾这段日子瘦了一大圈,毕竟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连续跑了两趟陕西路。

  信,已经送过去了。

  正如司超所言,自己拿着罗相公的信送到了小张太尉的手中,并没有引起丝毫的怀疑。

  而小张太尉也丝毫不出柳全义的预料,已经踏出了上当的第一步。

  张诚无条件地相信罗颂。

  而他也无法想象河东现在的情况竟然已经到了这一地步。

  罗颂已成笼中鸟。

  而他,可是大宋都堂相公啊!

  张兴乾知道,当这封信由自己亲手送出去之后,自己便已经被牢牢地绑上了柳家的战车,再也无法脱身了。

  而这艘大船一旦启动,便也绝无可能停下来,要么成功,要么毁灭。

  而自己,只不过是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铆钉而已。

  他忧伤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司超已经答应释放自己的妻儿子,他现在不担心自己反水。

  明天,便去将她们接回家来,好也罢,歹也罢,一家人聚在一起,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走进自家小院,门也懒得锁,就这样大开着,张兴乾直接就进了门,反脚将门掩上,然后就将自己扔在了椅子上。

  屋子里头跟个冰窟窿似的,

  他也压根儿就不想站起来生个火,

  反正就是一个人,混过今天再说。

  明天婆娘回来了,有了她,这个家,自然也就更像个家了。

  迷迷糊糊地,张兴乾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张兴乾被冻醒了。

  然而天气的冷却远不如心里的冷。

  因为屋子里的灯被点燃了,

  而且坐在灯下的那个人,不久之前,他们还见过面。

  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河东都都钤辖王俊。

  上一次见面,王俊一身官袍,气势逼人。

  今日的王俊,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脸上布满了冻疮,头发胡子粘在了一起,几乎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

  他怀里抱着刀,歪着头看着张兴乾,

  不再是逼人的官气,

  扑面而来的是杀气。

  “你既然还活着,当然便是已经反水了,跟我说说吧!”王俊冷冷地道:“你最好说实话,要不然就不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了。现在我的脾气,可是相当的不好。”

  “都钤辖,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张兴乾咽了一口唾沫,突然有点想哭。

  王俊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都是张兴乾再说,王俊再听。

  王俊怎么也没有想到,情况已经恶劣到这一地步了。

  “都钤辖,现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您要是能逃到小张太尉那里,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张兴乾问道。

  “你以为大军出动是过家家啊,来不及了!”王俊惨然道:“按你所说,小张太尉在河中府必败无疑了。”

  “那,岂不是柳氏的阴谋就要得逞了?”

  “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吗?”王俊冷冷地道。

  “可我不想这样的啊!”张兴乾脸色苍白地看着王俊,他不知道,下一刻这个家伙会不会拔出刀给自己一刀。

  王俊没有抽刀,他走到了门前,看着张兴乾,道:“记住,我没有来过,你也好好地在河东做下去,如果我能活着,总有一天会派人来找你的。”

  “您要到那里去?”

  “当然不是去陕西路,柳全义、高要这两个狗贼,只怕在往陕西路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正等着我呢!”王俊吐出一口浊气,推开门,大门走进了风雪之中。

  屋内,张兴乾失声痛哭起来。

  第五百二十二章:报信

  罗兀城,由横山进入西北腹地的要害关隘,如今因为整个绥德地区全都落入西军之手,使得他的地位较之以前要低了许多。有了绥德地区的缓冲,罗兀城需要防范的对手,便只剩下河东这一方向上了,压力无疑要轻上了许多。

  鹅毛雪飘飘洒洒,触目所及之处,尽皆是一片白色,偶尔能看到一点点绿意,那是一些不甘被埋没的青松,努力地探出自己的头颅,让这白色世界多出了一抹亮色。

  大路早就被雪给掩埋了,这时节,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走动,连商人都关起门来在家里猫冬了。站在城头之上,有时还能看到一行行诸如山大虫等猛兽的脚印。

  人迹罕至,使得这些猛兽,也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类的世界了。

  几名士兵在城头之上用砖块垒了一个简易的火塘,旁边垒着一大堆捡拾来的柴禾,火苗在风雪之中显得有些黯淡,热量自然也是不足,但总比没有的好。

  西军的军纪严得怪。

  两个时辰一换班的警戒站岗,你要是躲在门楼子或者啥地方避风雪,被上官或者军法官发现了,轻则罚饷饿饭,重则打板子,要是误了事,掉脑袋也不是稀奇事。

  上官还好说一点,那些军法官,却是兴庆府里一溜儿的派出来的,不对本部长官负责,只对总管府负责,一个军法官到任之后,便会建立起一支督查队伍,他们才是所有士兵的噩梦。

  听说这一套体制是那个长史张元搞出来的,这让所有军官士兵们对于张长史都恨得牙痒痒的。

  因为这些军法官,可不仅仅是管军队的军纪,他们还监查军官的不法事,以及对各部军官进行监督。

  对于士兵来说,这些军法官是把双刃剑。

  因为他们的存在,士兵们必须时时刻刻地保持着严格的军纪,免得被他们逮到。

  但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士兵们的饷银从来都是按时发放,每月的伙食都是按着标准一丝不苟的进行。上头有什么配给,军官们也不敢悄悄地给克扣下来。

  监督是公开的,反而让所有人慢慢地都习惯了。

  一个伙的士兵正在城门值守,两个站直了身子盯着前方,那怕前方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他们也必须盯着。

  另外几个则是缩着身子靠着城墙,用这点子火堆取暖。

  过那么一柱香的时间,大家便换上一换。

  熬过了两个时辰,便可以回去温暖的营房之中喝一碗姜汤了。

  “伙长,有人!”正在瞭望的士兵突然叫了起来。

  烤火的三个人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五双眼睛齐唰唰地看向正对着城门的那条大路。

  一个臃肿的人影正慢慢地向着城门走来。

  背上背着弓,腰里挎着刀,手里还拿了一根长枪,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城门靠近。

  只是一个人,城上所有人都放下了心。

  不过看这家伙,似乎是一个猛人啊。

  因为他的身上披着一件虎皮,看那斑斓的毛色有些熟悉,似乎是前两天在他们城下来溜哒了一圈的那条大虫,那身段,比一般的老虎足足要长出一个头来,纵然是天寒地冻食物匮乏,那只大虫身上的皮毛仍然油光水滑,雪落在上面,随意摇上一摇,那缎子一般的皮毛之上就再看不到半点痕迹了。

  当初大家是准备出去拿下这条大虫的。

  老虎再厉害,碰上了人多势众的军队再加上有各种器物,自然不是对手。

  要不是这些士兵们想要活捉了扒皮,不想损害了那身皮毛,这条老虎早就被射成筛子了。

  但现在,这条大虫被眼前这个大汉一个给拿下了,看那皮毛,竟是半点损伤也没有,这让士兵们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人抬头向上看来。

  城上所有士兵都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确认了眼神,这是一个咱们惹不起的人。

  “来者何人?有无通关凭证?”伙长鼓起勇气露出了半个头,他有些担心下头那人突然绰弓给他一箭。

  “告诉张云生张将军,就是王俊来访!”下头的那个汉子大声道。

  王俊是谁?士兵们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这个人竟然直呼他们大将军的名字,足可见不一般了。

  张云生,可是西军八大军司之一左厢神勇军司的大将军,在西军之中是排得进前十名的奢拦人物,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对他却是毫不在意。

  “请壮士稍等,小人这便去禀报!”伙长决定把难题交给上级。

  张云生正在温暖的房间里左拥右抱,与几个小妾饮酒嬉戏。

  与其它一些军司的大将军们不同的是,现在的张云生,已经不在意如何磨练自己的武技了,在他看来,坐在自己这个位置之上,正确的选择,便豪横的武技要有用的多。

  西军现在势头正劲,虽然刚刚在与辽宋的两场大战之中受损颇为严重,但元气未失,不消多长时间,便能补充上来。

  投降西军多年,张云生对于西军的军队体系建设已经非常熟悉了。

  不仅仅是那套军法官系统,还有他们的后备军官、预备役士兵的培养,都与张云生以前见过的任何体系都不相同。

  但是却更有效。

  这样的一套体系,让西军只要骨架没有被打断,很快便能重新恢复到鼎盛时期。

  这也是张云生死心塌地不再想东想西的原因所在。

  他认为,萧定真有可能称霸天下的那一天。

  现在他不这么做,大概只是认为时机未到,不想成为众矢之的的缘故。

  张云生很想亲眼看到萧定到底能走到那一步。

  作为一名上司,萧定无疑是非常合格的,极具人格魅力,赏罚分明,像张云生这样的降将,并没有在萧定那里受到半分慢待。

  这样的首领,无疑是值得跟随的。

  听到下面的禀报,张云生不由得愕然。

  “王俊,那个王俊?”他反问道。

  进来禀报的亲兵看到屋里几个衣衫不整,春光乍泄的美娇娘,脸都红透了,低着头道:“城门回报,那人没有说别的,就说他叫王俊。”

  张云生站起来,整了整衣衫,道:“真要是这个王俊,只怕河东那边是出了大事了。哈哈,真是要这样,这一次我可以好好地告职方司一状,他们竟然屁都没有发现。让你们找我的岔子!”

  亲兵有些莫名,看着张云生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偷瞄了一眼那个罗裳半解的女子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

  “请,请这位壮士进城!”张云生道。

  裹上狐裘,张云生站在府门口,从温暖的屋里出来,被冷风一吹,顿时便有些哆嗦,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不过片刻功夫,张云生便看到,一个彪形大汉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之下,大步而来。

  头发蓬乱,用一根布条束着,脸上的胡子也不知有多久没有刮了,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身上穿着臃肿,外头还不伦不类的披了一条虎皮,不过张云生仍然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个人,正是曾经的广锐军副统制,萧定过去的副手,王俊。

  “王将军,怎么是你?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张云生的惊诧倒不是装出来的,因为前不久职方司做出来的专门给他们这些人看的情报合集里,专门提到了王俊已经出任河东都钤辖。

  因为张云生正面对着河东路,给张云生的情报里,还专门介绍了王俊个人的各种特点,目的就是让张云生要提防这个人。

  王俊还是很会打仗的。

  一个负责一路军事力量的大宋高级军官,突然这个样子狼狈地出现在自己这里,河东出大事了。

  “里头说!”王俊没有客气,直接拱手道。

  王俊身上臭哄哄的,几个美娇娘顿时便捂住了鼻子,不过张云生一个滚字,立时便让这些人知道了来人的份量,提起裙子,飞快地从两人眼前消失了。

  “请马上给我准备几匹好马,我要去兴庆府见总管!”王俊直截了当地道:“另外张将军,还请替我准备一路之上的补给。”

  张云生看着对方,若有所思地道:“王钤辖,河东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能给我讲一讲吗?”

  “我不能给你讲。因为你与河东柳全义做过交易,暂时我还信不过你。”王俊毫不掩饰地道。

  张云生一愕,却又笑道:“你连这个都知道了?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可不怕你说嘴,便是总管知道了也无妨,我可没有半点背叛西军的行为,一切,都是为了西军的胜利。”

  “但是你与柳全义有勾结却是实实在在的!”王俊道。:“张将军,兹事体大,而且特别紧急,请你恕罪!”

  “既然不信任我,你还敢来找我?就不怕我一刀宰了你?”张云生笑道。

  “你不会!”王俊道:“你一直都是一个聪明人,打仗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张将军,我是在城门口报名而入的,此刻只怕已经有不少人都知晓有这么一个人来找你了。”

  张云生哈哈大笑起来:“王钤辖,你与咱们情报中对你的刻画很有些不同啊!回头我要找许慎的麻烦,他误导了我!”

  “许慎对我的映象还是十年之前的,剩下的大概都是道听途说了,任谁经历了这许多,还在昭狱里呆过一阵子,都会有很大变化的。”

  张云生点了点头:“行,我也不问你了,反正呢,我这里离河东最近,真有什么事,接下来也肯定是我第一个知道。真不休息一晚,你的状态可不算很好。”

  “三匹马,足够的补给,我会把自己捆在马上,吃喝拉撒都在马上,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兴庆去。”王俊摇头,解下身上的那条虎皮:“这是路上顺手打的,这家伙想拿我当点心。一枪从虎嘴里捅进去的,没有伤到半分皮毛。”

  “多谢!”张云生大笑。“王将军,还是洗个热水澡,吃顿热乎饭再走吧,不在乎这么一点点时间,磨刀不误砍柴功呢!”

  “也行!”王俊道。

  一个时辰之后,一人三马的王俊冲出了罗兀城,向着兴庆府方向狂奔而去。

  站在城头之上的张云生沉思片刻,转头对身后的军官道:“传令所有军队,全面进入战备状态,所有人,都给我滚回军队呆着去。另外告诉职方司的那些家伙们,河东出大事了,要是在三天之内他们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我会向总管府狠狠地告他们一状的。老子们猫冬,你他妈的不能猫冬啊!”

  周边的将领们都笑了起来。

  知道自家头儿不喜欢职方司的那些家伙们。

  这一次逮着了由头,不好好地奚落他们一番,那才是怪了。

  陕西,京兆府。

  张诚回头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城墙,一晃眼之间,他来这里就已经五年了。

  而他的父亲,也战死在陕西路上。

  如今这局面,也不知这杀父之仇,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了。

  照这样下去,也许永远没有了机会。

  罗颂罗相公的亲笔信已经送到了,相比起击败耶律珍,全援东京勤王救驾,这杀父之仇,便只能先往边儿上放一放。

  可是这主力都跟着自己一走,虎视眈眈的萧定,真会如罗相公早先跟自己讲的那样,不会越雷池一步吗?

  罗相公到底跟萧定谈了一些什么敢如此笃定呢?

  没有别的路可选,张诚只能选择相信罗颂。

  整个陕西路,现在整个差不多都已经空了。

  穷尽所有力量,张诚带走了五万大军,剩下来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

  甘泉已经与耶律珍的前锋部队接触了,初战虽然不利,但老到的甘泉还是在不利形式之下稳住了局面,立下了寨子,形成了一个对峙的局面,同时也吸引了耶律珍的大军。

  就等着自己与河东兵马两边夹击了。

  而且现在秦风路上的李淳也在集结兵马,纵然会慢一点,但也会给辽军形成一些压力,这一仗,他们必须要赢。

  打掉耶律珍,就是打掉了辽军的一条臂膀,同时也为各路兵马勤王东京争取到了时间。

  万万不容有失。

  第五百二十三章:天授岂有不取之理

  最后一匹马,在距离兴庆府还有数里远的地方终于因为疲劳过度而马失前蹄,折断了蹄子。

  察看了一番情况之后,王俊拔刀替马儿解决了它的痛苦。

  然后步履蹒跚地向着远处那高耸着的城池走去。

  快要抵达城池的时候,他看见了一队队打着赤膊的青年们,在军官的带领之下喊着号子正围着城池在跑步,他知道,这些都还算不上正规军队。

  也就是西军组织的一次冬训。参加训练的,基本上都是从各地抽调上来的预备役青年们。

  这样的训练,从广锐军的时候就有了。

  只不过那时的规模,远没有现在的大。

  那时候的冬训,每年最多有一两百个汉子。

  可现在打眼看去,光是看见的,便有上千人。

  毕竟现在西军控制了偌大的地盘,手里也有了财力。

  搞这样的集训,是需要耗费很多钱财的。

  当年他就曾反对过。

  不过后来在他看来白耗的钱,都是萧定自己找来的,他也就不说话了。

  而事实证明,这样的冬训是非常有成效的,每当广锐军损失了人员之后,补上来的成员能迅速地与整个军队融为一体。

  而且这些经过训练的青年,又无形之中提高了整个边境线上的防守能力。

  当年的河北,军队与地方青壮,相互之间配合无间。

  这套训练体制,西军一直保存了下来。

  看起来他们在这次战争之中的损耗,很快就能补齐了。

  城门口人不多,多是一些运输车队,也有一些商队冒着严寒的天气往这里贩卖,这样的时节,苦是得要多吃一点,但同样的,利润也比平时要高上很多。

  拿着张云生给他开的过所,王俊轻而易举地进了城。

  总管府很好找。

  当年李续想要造反自己当皇帝,所以将房屋造的金壁辉煌的,萧定还曾一度避嫌不肯住进去,直到萧禹夫妻死在了汴梁,萧定与朝廷正式反目,这才住了进去。

  城内并没有积雪。

  能看到不时有一些人推着独轮车,拿着笤帚撮箕将新落下来的雪扫干净,然后装上独轮车运走。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基本上都是身有残疾。

  城内,处处都能看到当年广锐军的影子。

  这个制度,也是从广锐军时候就有的。

  这些残疾人,毫无疑问,都是在受伤残话的老军士。

  士兵受伤残疾,影响了生存的能力,又没有亲人可以依靠的,军队便会为他安排一个可以赖以生存的位置。

  而这些政策,王俊知道,都是萧定的弟弟萧诚当年设计出来的。

  被萧诚称作为公益岗位的这些安排,看起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让当年的广锐军的战斗力真正地再上一个档次。

  没有生存的后顾之忧,所有人作战自然更加卖力。

  而现在的西军控制着如此大的地盘,安排起这些事情,自然就更加地游刃有余,看那些残疾人脸上的笑容和轻松的神态,就知道他们生活得很惬意。

  “晚上去喝两杯?”

  “行,昨天刚刚发了薪饷,我请客!”

  “周独手,你终于良心发现了,肯掏钱请客了,这可是今年第一次哦!”

  “老子要攒钱娶媳妇吗,你们这些人,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呸,谁不知道你跟撒赤家的寡妇好上了,不过那女人可凶悍,周独手你一只手能干得过人家吗?估计平时都是她在上来你在下吧?哈哈哈!”

  “滚,再胡说八道,就没你的酒喝了。”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去!”

  一群人就这样推着两个独轮车,说笑着越过了王俊。

  这让他有些神伤。

  往事总是最不容缅怀的,有时候一旦想起,再坚强的神经也会显得柔软起来。

  王俊这个名字,瞬间便惊动了整个总管府。

  这个曾经是萧定副手的人,如果当年不走,现在的位置,在西军之中,只怕仍然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定亲自出迎,在他的身后,张元,拓拔扬威等一众西军高官,鱼贯而出。

  之所以给予王俊这么高的待遇,一来是因为当年萧定新入广锐军的时候,一度还是王俊的下属,只不过萧定背景硬,本事也过硬,后来连连超迁,这才越过了王俊,总体来说,当年王俊还是经予了新入军队的这个贵介公子极大的支持和帮助。

  萧定在军队之中最初的经验,就是这个人教给他的。

  二来,王俊后来虽然离开了,但也不是偷偷摸摸走的,而是与萧定坦承相告之后光明磊落离开的。

  当时朝廷抱着拆散广锐军内部高级将领的领头展开了挖墙角,给予了王俊与萧定一样的职位,王俊为了自己的前途而离开,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长卿!”看到如此高的规格,王俊顿时觉得有些羞惭,哽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看着脸上满是冻疮,浑身尽是风霜疲倦之色,落魄得像是一个街头乞丐一般的王俊,萧定满脸惊愕之色。

  “王兄,你这是怎么啦?”

  深吸一口气,王俊强自冷静下来,道:“长卿,我有极重要的军情要与你说。”

  萧定与张元等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慎重。

  王俊现在的公开身份,可是河东路的都钤辖啊,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从河东路一路逃亡而来,早就已经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了。

  “请!”

  没有多少废话,萧定直接让其他人去做自己的事情,只带了张元,拓拔扬威两人,与王俊一起到了小厅。

  河东的真实局面,让屋里这几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仍然是感到匪夷所思。

  “罗相公现在被柳全义高要软禁了?可有性命之忧?”

  “应当没有!”王俊道:“一来罗相公名声传天下,柳全义真敢伤了他性命,只怕为天下所不容,二来他拿着罗相公,也是一个极好的筹码。”

  拓拔扬威问道:“还来得及阻止张诚吗?”

  “来不及了!”萧定与张元一齐摇头:“只怕这个时候,河中府的战事已经打响了。”

  屋内所有人,都是叹息连连。

  辽人与河东柳全义高要勾连起来,给张诚设计了这么大一个圈套,踏进去的张诚想要全须全尾的退回来,几无可能。

  一个不好,便是全军覆灭的结果。

  “总管,辽国搞的这个分封诸候王的策略,当真是歹毒之极,也厉害之极啊!”张元抚着长须,道:“先是有了崔昂,接着有了柳全义、高要,再往后,只怕还会有更多的不甘寂寞的人跳出来。”

  “墙倒众人推,宋国现在成了一个破落户了,谁都能看出他的前景不妙,都想跳出来分一杯羹,最后再为自己谋一把利呢!”拓拔扬威却是有些幸灾乐祸,宋国这五年来,就大举进攻了西军两次。

  而这两次,西军虽然都赢了,但也着实折损不少。

  特别是这一次,与辽国人的勾结,两路夹攻,让西军的两大王牌军种铁鹞子与步跋子都损失极大。

  铁鹞子损失超一半,步跋子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战士,真正的伤筋动骨。

  王俊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对着萧定一揖到地。

  “还请总管出兵。否则小张太尉一败,河东兵马与辽国联军必然会席卷整个陕西路,那时候河东路与陕西路连成一片,尽成辽国爪牙,不但百姓遭殃,还会直接威胁到接下来汴梁的保卫战!”

  萧定与张元对视了一眼,道:“朝廷视我为仇寇,小张太尉也与我有杀父之仇,这些年来,双方冲突不断,此刻即便是小张太尉离开了,但陕西路上只怕仍然在防范着我们。”

  “总管,以你现在的力量,以陕西路现在的防守,只要你一出兵,必然能轻而易举地占领,关键是,你若不取,柳全义、高要就要取了,要是让他们占据了陕西路,稳住了脚跟,总管你再要拿回来可就难多了。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王将军,你是河东路的都钤辖!”张元微笑着提醒道。

  王俊神色黯然:“陕西路落在总管手里,总比落在柳全义手里要好,在总管手里,至少不会成为辽国人的助力,要是落在了柳全义手中,整个陕西路、河东路都会成为辽人的走狗。辽国人要封他们为晋王、秦王,其意已经不言自明了。”

  “这样吧,王将军,你先去休息一下,我们需要好好商议一番。今年我们西军连番激战,不但库中空乏,便连军士也是有些厌战了。而如按你所说,那就又必然是需要全体动员的。”张元站了起来,道。

  王俊点点头,向萧定行了一礼:“还望总管早做决断,只要总管肯出兵,王某愿为前锋一小卒!”

  “王兄言重了!”萧定送王俊到了门边,看着侍卫引着王俊远去,再回过头来时,却看见张元与拓拔扬威都是满脸喜色。

  “总管,天予不取,必遭天谴!”张元大声道。

  “我与罗相公还有约定。”

  “罗颂自己都被人逮起来了,那个约定已经一钱不值!”拓拔扬威大笑道:“没有了这个桎锢,我们便可以为所欲为了,总管,拿下陕西路,我们西军在战略之上就终于安全了,以后不管宋国如何,有了陕西路作为战略缓冲,他们都不会再是威胁了。”

  “总管,关键是我们不取,辽人就要取。什么晋王、秦王,不过都是辽人的傀儡而已,真要落在他们手中,到时候我们反而要深受其害。到时候,可就三面被他们包围了。”

  看着两个激动的下属,萧定紧紧地捏起了拳头。

  “粮饷可还够一战?”

  “属下必然多方筹措,必不让大军有一丝一毫短缺。”

  “士卒可还愿战?”

  “西军不是在战斗,就是在战斗的路上。总管,只要您一声令下,西军上下,必然奋勇向前,再立新功。”

  “好,总管府下发命令给我西军八大军司,全体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我们再来与辽人好好地较量一番吧!”

  “遵命!”

  河中府,张诚两眼血红,看着潮水一败溃退下来的士卒,看着远处飘扬着的辽军旗帜,耳边听着辽军铁骑那隆隆的马蹄之声,愤怒地仰天嘶吼起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与耶律珍的战斗在最关键的时候,本来应该归于河东军防守的方向之上,突然出现了大量的辽国骑兵。

  在这个方向之上毫无防备的张诚,被辽军铁骑一个突袭就破了防御。

  直到此时,张诚才恍然大悟,河东军与辽国早就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了。

  坠入罗网的张诚陷入到了四面埋伏之中。

  先是甘泉率领的那一万禁军崩了。

  这些人本来已经被西军虐了一遍,好不容易才重新鼓起士气来,如果是顺风仗,他们说不定还能发挥出一些作用,但这样的明显的逆风仗,这些人的心态几乎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崩溃了。

  先是北面被偷袭,接着东面部队崩溃,陕西路上禁军在短短的数天时间里,便陷入到了绝境当中。

  “突围吧,太尉,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浑身是血的甘泉拉住了张诚的马缰绳,刚刚张诚想要率领他的亲卫部队冲上去阻挡一下辽军骑兵的攻击,为那些溃败下来的军队争取一线生机。

  但甘泉却清楚,这已经是他们撤退逃跑的最后时机了。

  眼下溃兵众多,但也替他们挡住了辽军骑兵的突击。

  一旦被辽军骑兵追上缠住,那就真完了。

  “太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啊!”牵转了马头,在马股之上狠狠的一鞭子,战马哀嘶一声,向着西狂奔而去,数百亲卫纷纷跟上。

  事已不可为,便只能留下有用身了。

  河东军中军大旗之下,高要放声大笑,看都会满山遍野的陕西禁军,大声道:“多抓俘虏,投降不杀。”

  晋王是柳家的,但秦王,耶律珍已经说了,那是给他的。

  这满山遍野的陕西路禁军,可不能杀得太多了,留下来便是自己将来的资本。

  接下来,他便要挥军进攻陕西路本土,拿下京兆府,那里,将会是自己秦王王府的所在。

  想到这里,高要不仅笑首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第五百二十四章:抢时间,抢速度

  顾不得地上泥泞,在休息的命令下达之后,许多士兵差不多都是一头便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连日亡命奔逃,在精神和体力之上,对于这些士兵都是足以致命的打击。

  一场莫名其妙就输掉的战争。

  对背叛的愤懑,对失败的懊恼,对丧命的恐惧,在这些士兵身上统一聚集。

  士气已经全都垮掉了。

  现在这些人,只是机械地跑,对于要跑到那里去,接下来怎么办,并没有人去想。

  这个时候,如果领头的突然转身向着追兵的方向跑去,说不准大部分人也会糊里糊途地跟上去。

  但张诚不得不想接下来怎么办?

  辽军联军与河东兵马紧追在他们的身后,如果仅仅是河东兵,张诚说不定还会返身去与对手打一仗。

  但辽国精兵夹杂在里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一场大战下来,陕西禁军对于辽军,心中已经充满了恐惧。

  这是陕西禁军第一次对上辽军,

  一场崩溃式的大败,让他们的心中甚至都有了阴影。

  敌人是想要席卷整上陕西路的。

  这一点,现在张诚是确认无疑的了。

  皇城司的探子终于给他送来了消息,不过这个消息,显然已经来得太晚了。

  而且,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消息了。

  辽国皇帝封柳全义为晋王,封高要为秦王。

  秦王这个封号,便已经充分说明了对方的战略意图,高要肯定是要拿下陕西全境的。而依靠他本身的实力肯定不行,所以辽国人才会这样热心的帮忙。

  一旦辽国人实现了这个战略意图,便可以确保在西北方向上他们的安全无虞。

  辽国人才防着谁?

  毫无疑问,是西北的萧定。

  秦风路上的李淳,还不足以让辽国人如此大费周章。

  这个发现,让张诚心中极不舒服,

  但又不得不认真对待。

  两边,都是他的仇人。

  如果说以前他还有信心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较量一二,但现在,他已经孱弱不堪了。

  据说罗颂也投降了辽国,但张诚不太信。

  最大的可能,是罗颂被柳全义高要协持了。

  河东路的都钤辖王俊也不见了踪影,最大的可能是被柳全义他们宰了。

  王俊可没有罗颂这样的地位和影响力。

  一路奔逃,一路收拢溃兵,现在的张诚又汇集了大约三千出头的人手。

  但这战斗力,除了自己的数百亲兵,其他的,就不用谈了。

  陕西禁军,需要时间来休整和恢复。

  可是很明显,敌人也深谙这件事情的关键所在,压根儿就没有给他一点点的空闲时间,直接就是追着屁股打。

  张诚往那里跑,他们就往那里追。

  搞得现在沿途之上有些县,直接派了人来哀求张诚,不要往他们的方向上跑。

  这让张诚哭笑不得。

  老子不来,敌人就不来吗?

  不过往深里想一想,却又是惊怒无比。

  他不去,高要便会去。

  可高要并不想把整个陕西路打个稀烂,一个破落不堪的陕西路,显然不符合高要的心思。

  而这些郡县,也说不定是看准了这一点,抱着准备投靠新主子的心思了。

  不过呢,他们心中还仅存着一点点的道德感,要是张诚去了,他们不能拒之门外,但如果纳了张诚,敌人一到,便是玉石俱焚。

  所以,便抱着为民请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请求张诚不要把辽军引到他们的地盘上,使得百姓生灵荼炭。

  理由很充足。

  这样一来,他们再向高要投降的时候,就更没有一点点心理负担了。

  毕竟一切都是为了老百姓嘛!

  对此,张诚,只想骂一声:

  不要脸。

  “太尉,接下来,怎么办?”甘泉提着一个皮囊走了过来,将皮囊递给了张诚,喝了一口,张诚意外地发现,居然是酒。

  一口酒下肚,身上倒是热腾了起来。

  “接下来先到撤到永济!”张诚指了指遍地的残兵,道:“我们必须要先拉开与敌人的距离,然后找到休整的空间,然后融进新的部队,才会有一战之力。”

  “太尉,我们不能就这么走,沿途那些地方不想我们留下来,那至少也得提供钱粮以及一部分青壮。”甘泉咬牙道:“要不然我们两手空空,人手也不足,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窄的。”

  “当然,我正在这样想!甘泉,接下来这件事情你去办!不必手下留情,尽管下手狠一点,反正我们不拿,最后还不是便宜了高要,最终还会成为辽人攻击东京的资财。”

  “明白了!”

  “先在永济稍事休整,然后再后撤到潼关,据险以守,只要能守住潼关,京兆府就不会有恙,京兆府不丢,陕西路就还在,哪怕是名义上的。”

  “可是我们也没有了反击之力!”

  “慢慢来吧,河东路的背叛出人意料,这一次的兵败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张诚道。

  “可是我担心西军!”甘泉抿了抿嘴唇,道:“如果西军这个时候出动了,我们只怕连京兆府也守不住。”

  张诚顿时沉默了下来,是啊,还有西军。

  现在陕西路有一小半都握在西军手中呢!

  以前是罗颂还在,有罗颂作保,萧定承诺不会再向前一步。

  可现在罗颂都落入虎口了,辽军已经攻打过来,整个陕西路摇摇欲坠,这么大一块肥肉,萧定岂有不咬之理?

  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洒,张诚心中满是苦涩。

  一柱香功夫过后,军官们提着鞭子满地乱抽,强迫那些士兵们起身,在泥水地里躺得时间长了,可是容易生病,一旦生病,在这样的条件之下,基本上就是九死一生。

  耳边传来了阵阵的马蹄声,数名斥候疾驰而来。

  “辽国骑兵已至五里外!”人还在马上,斥候已经是大声吆喝。

  轰地一声,正坐在地上啃着硬梆梆大饼的这些残兵败将们一下子站了起来,不顾军官们的呼喝,撒开两条腿儿便向前狂奔,根本就无法约束。

  “准备战斗!”张诚无奈地看着这一切,他翻身上马,提起了自己的长枪,带着自己的亲卫逆行而上。

  他必须为这些溃兵们断后,保护他们撤退。

  虽然是溃兵,但只需要给他们时间,张诚相信,他们能重新恢复作战能力。

  这一次的失败,非战之罪也。

  怪不得他张诚,

  当然,也怪不得这些士兵。

  而张诚不知道的是,此刻,无数的西军士兵正从他们的驻扎地蜂涌而出,他们的目的,则是抢在辽人与高要的联军之前,占领陕西路。

  在神堂堡,李义、拓拔奋武、张云生、贺正、曹灿、周焕、南仁堡等西军高级将领汇济一堂,连铁鹞子统领辛渐也赶到了这里。

  要知道,辛渐本来是驻扎在眩雷关一带监视着上京道方向的辽军,防止辽军再度来袭的。

  现在,确认了萧思温那一路辽军,不过是惑人耳目,辽人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宋国,而眼下,也辽军争夺陕西已经成了西军最要紧的任务了。

  “诸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以说是决定我们西军最终发展方向的高度的时候了!”张元站在地图之前,看着下方神情昂然的一帮将领们。

  这些家伙,一个个的都知道只要有仗打,就可以有功立,就能升官发财,但真有几个知道接下来的这一仗内里蕴藏的意义呢?

  张元的手在悬挂着的巨大的地图之上画了一个圈,笑看着大家:“陕西路,以前我们可以拿下,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们都不得不放弃,但现在,机会来了。”

  下头传来一阵叫好之声和拍打桌子的声音,

  萧定眼光一扫,一切马上便归于平静。

  “宋国眼看着就不行了。”张元叹息道:“辽军主力已经直逼汴梁,河东路叛乱,陕西路兵马覆灭,辽军要是拿下了陕西路,东京自然是不保,但我们,可也就要被辽人三面包围了。这对于我们而言,更加不利。”

  “长史,以前陕西路是宋国,我们也是被三面包围啊,还不是打一仗赢一仗,怕个鸟!”曹灿笑着道。

  屋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

  大家都很有同感。

  “那时的宋国与辽国对峙,我们夹在其间,便可左右逢源,他们都要顾忌对方,但现在情况可就变了,辽国只怕马上就要灭了宋国了,至少,北方恐怕是保不住了。”张元凛然道:“东京真要丢了,这大宋天下,可就要彻底乱了。崔昂称赵王,柳全义称晋王,高要称秦王,便是例证,接下来,不知还要冒出一些什么王来。诸位,当这天下,只剩一个超级强国的时候,像我们西军这样能威胁到辽国的势力,是不是会成为辽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屋里立时便安静了下来,不少将领都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到时候,辽国倾力一击,我们受不受得了?”张元接着反问。

  屋里所有人都在摇头。

  毫无疑问,受不了。

  刚刚结束的一仗,辽人不过一支偏师,就打得西军差点生活不能自理呢!虽然最后获胜,但获胜的代价则是让人心疼肚疼的。

  到时候真让辽人三面包围了,再来一个高明的统帅,只怕西军就只有亡命而逃一条路了。

  其实都不需要什么高明的统帅,只需要一个正常的统帅,不像崔昂那样犯病,西军都是要倒大霉的。

  “所以,这一仗,我们不是为了宋国而战,这一点大家要搞清楚,我们不是去救他们,而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战!”张元大声道。

  屋子里除了汉将之外,还有很多的党项、吐蕃、回纥等将领,原本他们都有些不在意,此刻听到事情关乎到自己的存亡,也都一个个坐正了身体,不再像先前那样轻松了。

  萧定暗自点了点头。

  在凝聚内部力量,把大家弄到能够发自内心地团结在一块这一点上,自己比起张元可差远了。

  像这样抽丝剥茧的说明问题的严重性,自己还真说得远没有张元这样利索。

  “八百里秦川啊!”张元叹道:“这在过去,可是帝王之基。可惜我们的总管不想当皇帝!”

  萧定打了一个哈哈,挥挥手,示意张元不要在这个问题之上纠缠。

  “诸位,拿下整个陕西路,我们就拥有了整个关中平原。”张元此时也兴奋了起来:“以后即便是辽国灭掉了宋国,一统了天下,但我们据险而守,也可让对方无可奈何,此乃万世基业之始也。所以诸位,这一仗,还请大家奋勇向前,张元不谙兵马,只能在后方为大家统筹粮草,有张元在,就绝不让大家少一粒米粮。现在,请总管下达作战命令。”

  萧定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诸人,道:“今年连续作战,士兵疲惫,人心思定,但这一战的重要意义,刚刚长史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以,请诸位一定要跟麾下说清楚,打完这一仗,我们可就真算是安逸了。”

  “总管下令吧,儿郎们翘首以盼呢!”一名回鹘将领大声吼道,对于他们来说,有仗打,才是发财的最好机会。

  “这次作战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抢时间。”萧定道:“现在整个陕西路空虚,没有多少兵力,便是首府京兆府,也只有不到一万人留守,而且多是厢军。但诸位,我们的第一目标,可不是京兆府,而是临潼,是潼关!”

  “辛渐!”萧定大声道。

  “末将在!”辛渐一跃而起。

  “你率领三千铁鹞子,另外,再配给你两万部族骑兵,以最快的速度给我抢占潼关,将辽人也好,张诚也罢,统统给我堵在潼关之外。”萧定厉声道。

  “明白!”

  “堵住潼关,八百里秦川则被锁住了咽喉,我们便可以慢慢地来理顺内里了。我现在就敢说,只要潼关归我,则包括京兆府在内的所有地方,都会在第一时间归顺我们!”萧定道:“如此,还可以少造杀孽,诸位,我还是过去那句话,战场之上,杀人无所谓,因为要求胜,可是谁要是无谓杀人,那我可是不依的,我们西军一向少人,这一点大家也该清楚。”

  “有谁犯禁,军法不饶!”

  第五百二十五章:不战而降

  张诚在河中府大败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到了京兆府。

  陕西路大部分地区顿时便惊慌失措,人心惶惶。

  之所以说是大部分,是因为饭知绥德地区、环庆地区因为前期与西军作战时的大败,已经被张诚下令放弃,此刻,已经尽数被西挥控制。

  京兆府知府、陕西路转运使吕中愁眉不展。

  连续两场失利,绥德、环庆地区的失陷,使得陕西路元气大丧,而现在,张诚又传信回来,要求吕中尽可能地征发青壮,筹集粮草,他准备撤回到临潼,据险而守,以据河东以及辽军。

  粮草还能弄得到。

  毕竟当初朝廷攻打西军之时,屯集了大量的粮草在京兆府。

  但青壮,委实是不多了。

  这一次张诚带去河中府的数万儿郎,可全都是陕西禁军呢!

  而且,现在这个状况,西军萧定,还会遵守与罗颂的约定,从现有控制线上不越雷池一步吗?

  就算是个白痴,也不会再遵守这个约定了吧?

  作为陕西大族蓝田吕氏的吕中,现在不得不认真地思考接下来陕西路的未来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陕西路,应当是以他为首。

  兰四新走后,崔昂兼任了陕西路安抚使,然后崔昂跑了,西军来了,战事危急,小张太尉主导了整个陕西路的事务,吕中也默默地认了下来。后来陕西路战事平息,辽国人却又开始进攻河北,罗颂又急匆匆地到了陕西路。

  于是刚刚接手陕西路的吕中,又不得不退居二线,让罗颂来作主。

  现在,罗颂渺无音讯,张诚大败亏输,吕中觉得,他再不站出来,只怕整个陕西路都要玩完了。

  问题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大量的募集青壮,编练团练、义勇,这是当务之急的事情,但真要派去给张诚吗?

  辽军要来了,叛变的河东军要来了,可是西军难道不会来吗?

  潼关可以抵御辽人,抵御河东叛军,可是西军怎么办呢?

  真可谓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出十天功夫,坏消息终于接锺而至。

  先是环庆方向,西军长驱直入。

  接着绥延方向,西军也开始大规模地挺进,三川口不多的守军,在面对着强大的西军的压迫之下,连象征性的抵抗一下也没有做,直接便一哄而散了。

  延安府旋即失守。

  接下来,西军的动向就很诡异了,他们跳过了仍然准备坚守的麟州、坊州,大队骑兵绕过了这两个区域,以一种丝毫不顾后路的架式,直扑陕西路的首府京兆府。

  当然,萧定并不是崔昂。

  他之所以跟以这种蛙跳的战术展开攻略,是因为不管是麟州还是坊州,那点微薄的力量,压根儿就不会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

  之所以懒得打他们,主要是不想耽搁时间。

  说句不好听的话,麟州坊州现在的力量,连西军的保护粮草后勤辎重的队伍都不见得打得过,只能龟缩在城中,每日眼睁睁地看着西军的斥候在城下掠过。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的日子。

  下头的士兵巴不得不出去以头撞铁自求死路,而上头的官员呢,现在却是抱着一种既不投降也不抵抗的态度。

  从西军开始发动,不过十天功夫,他们的先锋骑兵就出现在京兆府城下。

  而接下来,他们的大部队又甩开了京兆府,直扑临潼地区。

  到了此时,西军的战略战术已经很清楚了。

  那就是拿下临潼地区,将整个陕西路封闭起来,再来一个翁中捉鳖。

  要不要派兵出城去援救临潼,这上想法刚刚提出来,就被本来在京兆府中已经退休养老的一批老将给批驳的体无完肤。

  以京兆府现在城内这点可怜的力量,即便是守城,都不见得守得住,真要出城,立时就会被西军嚼巴得连渣滓都不会剩下一点。

  援救临潼?

  还是省省吧,临潼还不如期待张诚快点回去来得更现实一点。

  而京兆府,看起来也是要选择躺平的。

  因为即便张诚在永济重新整顿了兵马,甚至抢在西军之前占据了潼关,但他也绝对没有办法同时应对两方面的敌人。

  真到了这个时候,西军只需放出一部兵马扼守住临潼地区,然后便可以好整以遐地回来拿下京兆府。

  而失去了整个陕西路在后方的支援,张诚即便拥有潼关又如何?

  一支没有外援的军队,即便是占据天险之地,照样是不可能长久坚守的。

  听了这些话,吕中更加的绝望。

  因为没有一条路,是能让他又义又有节地活着的。

  就在这个纠节的心态之中,萧定的那面名震西北的九尾白狼旗大驾光临到了京兆府城之下。

  一名使者带来了萧诚的邀请。

  萧大总管诚邀陕西路转运使吕中暨城内一众德高望重之名流前往城外大营之中宴饮,共商陕西路未来发展之大计。

  说得很客气,但使者却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那种文质彬彬舌灿莲花的文人雅士,而是一个只在头顶正中心留了一撮毛,周围被剃得光秃秃的党项人。

  “我家总管说了,大家好说好商量嘛,没必要打得你死我活的,这些年来,双方交锋,彼此底细也都清清楚楚了,就不绕弯子说话了。”

  光头使者凶狠的语调和嚣张的态度,让京兆府内所有人都很愤怒,但愤怒归愤怒,却还是不敢翻脸,萧定的意思很明白,不投降,那就打。

  纵有高墙险城,没有人,还不是白搭?

  更重要的是,连势也没有了。

  以前敌人来攻,背后还靠着大宋,有棵大树好乘凉,现在这棵大树,自己都已经要倒了。

  树倒猢狲散啊!

  使者带回去了吕中等人会按时赴宴的消息,城外的萧定和张元也都松了一口气。

  生怕这吕中也和宋国有些一根筋的文人一般无二,会头铁到底呢!

  反正到最后,这些人一般情况之下也不会被胜利者宰掉。

  因为他们的名望,足以让胜利者在杀死他或者把他养起来之间的得失好生衡一番。

  吕中带着十数名乡贤,忐忑不安地抵达了萧定大营。

  与使者的无礼不同,到了萧定大营,他们反而得到了隆重的招待。

  那些骄兵悍将一个都不见了。

  让吕中眼前一亮的是,接待他们的萧定,身上穿着的,却仍然在大宋一品武官的官袍。

  那是他受封西部行军大总管之时,朝廷专门为他送来的官袍。

  看着仍然很新。

  而名声早就传遍了大宋的西军长史张元,这个实际上的西军二号人物,因为没有得到过宋廷的正式任命,所以名义上还是一介白身,所以今天,也就是一身素衣青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作为世家子弟出身的萧定,在礼仪方面认真起来,也是不会出半分纰露的,与一众大德高贤互相见落座之后,作为武将的萧定干净利落的一面,也就表现了出来。

  “先说事,说完了,如果皆大欢喜,我们再把酒言欢!”萧定道:“以后那就是一家人了,如果谈不拢,自然是也没得饭吃没得酒喝,相信大家也没心思喝。只能各回各家,各显本事了。”

  “萧总管请言!”吕中拱手道。

  “依靠张诚如今的实力,根本就无法再守住陕西路了!”萧定道:“一旦让辽军进攻陕西路,诸位,那麻烦可就大了。即便是我们,也无法在正面与辽军相抗衡。所以,我们必须抢得先手,整合陕西路的力量,将辽军与河东叛军拒之于临潼之外。”

  众人默然。

  这一点,大家当然也想得当,所以,他们才会来吃这顿饭。

  “做完了这一点,我们才能谈得上做第二点!”萧定接着道:“整合我西军与陕西路的力量,同时联结秦风路李淳,整顿大军,勤王汴梁,如果汴梁还能坚持到那个时间的话。”

  听到这里,吕中的眼睛亮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萧总管,你还愿意勤王东京吗?”

  “我想要援救东京,不是为了那个昏君!”萧定厉声道:“只是萧某人生于东京,长于东京,那里的百万百姓实在无辜,一旦城破,只怕是天大的浩劫。再者,宋国都城若破,这天下,只怕便也要破碎无比了,像柳全义、高要这类人,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称孤道寡了。哼哼,他们算什么东西?”

  的确,比起萧定来,柳全义高要的确不算什么东西,萧定早就实际上称霸一方了,控制下的区域,甚至比国朝还要广阔,都没有称王呢!

  “萧总管愿意放下过往仇怨,出兵勤王保驾,吕某佩服无比,也难怪当初罗颂罗相公愿意为您作保,实在是相信您的人品,总管,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吕中与在场的一帮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问道。

  “怎么办?当然是很清楚的。陕西路从现在开始,由我西军总管府统一指挥!”萧定道:“不管是军队,还是政务!吕府尊,号令若不统一,则什么事都做不成,这一点,我相信你一定很明白。”

  名正则言顺,现在的陕西路上宋国最高官员,就是吕中了,如果由他领头,则整个陕西路大体上都会向西军投降,最大限度地避免内部的损耗,使得重新整合后的双方力量才会呈些正方向上升。

  当然,保证吕中这些人的利益,也是谈判的一个重要方面。

  萧定愿意出兵勤王保驾的承诺,使得吕中等人最后一丝道德之上的羞愧感也消失了,他们甚至有了一种为了大道而献身的崇高感觉。

  谈判进行到了深夜,以至于不得不专门派人去告知城中,吕中等人并不是被扣留,而是谈判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当第二天凌晨,吕中等人走出大营回城的时候,已经有人携带着吕中等人的联名亲笔信,由信使专程送往潼关守将折谦那里。

  意思很简单,就是要求折谦向西军投降。

  然后与西军联合整顿潼关守备,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辽军与河东叛军的进攻。

  数天过后,潼关守将折谦大开城门,将抵达这里的西军铁鹞子统领辛渐迎进了潼关之内。

  辛渐可不是无名之辈。

  或许在中原甚至南方知道他名字的甚少,但在西北地区以及辽国人那里,这可也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封锁所有关内的消息!”这是辛渐抵达潼关之后的第一句话。

  “让我们给耶律珍他们一个惊喜!”

  折谦迟疑了一下,道:“眼下小张太尉已经在渭南地区休整,要不要通知他?”

  辛渐思索了一下,道:“你给他写一封信吧,请他配合我们演一出戏,将辽军以及河东叛军引入咱们设下的陷阱。相信小张太尉不会拒绝我们的这一要求的。”

  “那小张太尉以后呢?”

  辛渐笑了笑:“如果小张太尉愿意加入我们,那么我们总管必定倒履相迎,不过在我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小。”

  折谦默默点头。

  杀父之仇,岂是能轻易化解的?

  来兵戈相,能在国家大事之上合作,已经算是高风亮节了,还指望一方向另一方屈膝,那是强人所难了。

  渭南,赤水镇,张诚驻地。

  甘泉等人已经在屋外等了张诚足足一个时辰了。

  京兆府吕中和潼关折谦的来信,将张诚彻底击倒。

  现在那两封信,还在甘泉等人手中,在传阅了这封信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选择并不如何艰难,但对于张诚来说,的确是一个痛苦的决择。

  吱呀一声,门开了,张诚神色平静地走了出来。

  “太尉!”甘泉上前一步。

  张诚举起手,摆了摆:“召集所有将领,就按信中所说,我们配全潼关军队,来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吧!”

  “可是太尉,此战过后……”

  “我是绝不会投奔萧定的!”张诚笑道:“这一战,会重创河东叛军,但对辽军不会有太大伤害,所以,接下来还有的仗打,在哪里不是抗辽呢,我准备上山!”

  第五百二十六章:轻而易举

  张诚坐在军帐之中,平静地拿着小刀,将面前的一只羊腿细细地切割了,慢慢地品味着。

  吃几口肉,喝一口酒。

  甘泉走了进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都布置好了。”甘泉道:“除了极少数信得过的人,其它人并不知道这一次我们只是诱饵,真正的打击将来自于西军。”

  “那些人反应如何?”张诚割了一块羊肉,递给了张诚。

  张诚接过来啃得汁水淋漓。

  “很有几个认为当前状态,即便是我们利用华州地区有利地形与敌人作战也占不了多少好处,因为士气实在太低迷了,所以他们建议是直接撤到潼关去。”

  张诚嘿嘿一笑:“你没有说潼关折谦会接应我们吗?”

  “当然说了,可是大家也都道折谦手里就那么几千老弱病残,纵有天险又能怎么样呢?”甘泉冷笑:“今天斥候回来了,高要又增兵了,两个厢的河东兵加入到了战斗序列当中,另外,耶律珍也派了五千部族骑兵配合他作战。”

  “好大的胃口啊,这是想要一口气把关中都吞并了的意思吗?”张诚将刀尖上的肉塞进了嘴里。

  “太尉,只怕有人会逃!”甘泉低声道:“特别是我们在永中本地征集来的那几支地方禁军和厢军!”

  “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张诚眯缝起了眼睛,道:“他们不仅仅是逃,他们是准备投敌,河中绝大大部分已经沦陷,他们不想跟着我们去关中地区,他们也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就守不住整个陕西了,迟早都是要投降的,那晚投降还不如早投降,还能在高要和辽人那里占个先儿不是?”

  “我就怕引起整支军队的不稳!”甘泉不放心地道。

  “放心吧!关内的部队,还是想回去的。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的家乡。也许会作战不力,也会会一触即溃,但是呢,他们即便是逃,也会往家的方向逃的。”

  “这次的作战?”

  张诚笑了笑:“这一次的作战,我们的主要任务,其实就是逃。所谓的引诱敌人只不过是为了说得好听一点儿罢了。是萧定给我的面子。”

  甘泉默然。

  “甘泉,这一战结束了,你也回去吧,以你在军中的威望和本领,萧定会重用你的,他这个人,胸襟还是有的。为了整合陕西禁军,他一定不吝于高位予你。”

  “我跟太尉上山去!”甘泉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道:“没有太尉提携,我算个啥?”

  瞅了甘泉一眼,张诚嘿嘿一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明天,我准备出发了,你安排下去,把最忠心的那些部队,一点一点的分离出去吧,人数也不要太多了,进了山,人数太多,咱们养不起。”

  “明白了!”

  “那些已经逃走的,或者即将要逃走的,会把我们这边的消息带给高要的,我们这里情况这么糟糕,高要一定会抓紧时间进军的。”

  “西军出兵的事情,瞒不了多久!”

  “当然瞒不了多久,可是吕中、折谦这些人已经投降的事情,却还是绝密!”张诚道:“所以啊,高要才会急啊,他要抢时间啊,等到西军真占领了这些地方,还有他高要什么事啊?秦王?那不是一个笑话了吗?哈哈哈哈!”

  甘泉也陪着大笑起来,但是笑着笑着,他却发现张诚的眼角,落下泪来。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张诚的笑声却是越来越大,但眼泪却也是越来越多,扑裟扑裟地瞬间便打湿了衣襟。

  没有人比张诚此刻的心情更复杂了。

  萧定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做梦都想砍下他的头颅为父报仇。

  可是他却做不到。

  不但做不到,他现在还要仰仗这个仇人的力量,才能击败敌人。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还要心甘情愿地成为对方的配角,要竭力做好萧定这朵大红花的陪衬绿叶。

  虽然他也知道,陕西路落在这个人手里,比落在高要手中,落在辽人手中要强上百倍千倍,

  但他还是不甘心啊!

  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

  为什么自己就比对方要差呢?

  这不是自己的问题,

  时也!

  势也!

  命也!

  函谷关,是张诚殂击敌人的第一站。

  函谷关的身后至潼关,六十里的峡谷,将是关中地区最后的守护线。

  高要精神抖擞,即便是一天只休息两个时辰,他仍然是红光满面,干劲十足。

  他已经是秦王了。

  盖着辽国皇帝大印的圣旨,现在就被他随身带着,只要安营扎寨下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份圣费恭敬地供奉在大帐的正中央。

  前几十年,他虽然也过得很显耀,但仍然不能让他满足。

  因为他只是柳氏的一个工具人儿。

  如今,他这个工具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人生巅峰。

  拿下整个陕西路,他便是真正的秦王了。

  而眼下,他可算得上是兵强马壮。

  河东五万大军再加上五千辽军西路军统帅耶律珍支援他的部族骑兵。

  这些年来,柳氏一直在河东秘密地积蓄自己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架空朝廷的官员,终于,在今年利用了前任安抚使的好大喜功,将安抚使和都钤辖一次性地扳倒,然后整个河东的节奏,合完全由着柳氏来把控了。

  勾结西军左厢神勇军司大将军张云生,迫使朝廷不得不把河东的控制大权交给了柳氏,而这,本来是无数年来,朝廷一直在避免的事情。

  柳氏支援高要去拿下陕西路是实打实的。

  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高要急着要自立,那也还算是柳家的女婿嘛,他当了秦王,两家自然便可以互相支持,互为犄角,这可比崔昂那个什么赵王要实际多了,将来在辽国皇帝的面前,份量自然也要重得多。

  五万装备精良的河东军,即便是以河东柳氏千年累积的家业,一次性地拿出来,也几乎掏空了家底儿。

  但在柳全义看来,这是柳氏发达之前的最重要的一笔投资。

  而这些投入在未来的某些年,必然会成十倍百倍的回报回来。

  而且,在未来,柳氏就没有化家为国的可能吗?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耶律奚将军,张诚只是在作最后的附隅顽抗了!”高要兴气洋洋的对耶律奚道:“今天,又有两个营上千的士兵从他那里跑回来投奔我了。”

  “秦王殿下,那我们可更要加快速度呢,迅速地歼灭掉张诚,彻底拿下陕西。”耶律奚道:“我可是希望接下来我还能赶上去打东京的战斗呢!”

  “一定能赶上!”高要大笑:“张诚手里的这点子兵马,已经是陕西路上最后的一点子士兵了,剩下的,不过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耶律将军,您可能还不知道,陕西蓝田的吕氏,悄悄地给我送来了书信,只要我的兵马一进潼关,他们就会在蓝田起兵响应呢!”

  “蓝田吕氏是什么人?”耶律奚并不了解陕西的具体情况。

  “那可是不逊色于河东柳氏的大家族啊!”高要道:“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我就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成为名符其实的秦王。”

  “那倒是需得好好地笼络!”耶律奚连声道。柳氏家族在河东的力量,耶律奚可是见识到了的。

  函谷关的重要性,早就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没有了过去的荣光。

  当年秦帝国拒函谷关而以抗六国,使六国伏尸百万,流血漂桁,如今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废弃,取而代之的是潼关。

  但函谷关,仍然是进入关中的一个重要的节点。

  张诚在这里摆下阵势,便是为了让高要觉得,张诚这是在想尽一切办法调集兵马守卫潼关。

  潼关,才是真正的要害之地。只不过现在张诚手里兵马严重不足,所以,他想要拖延时间。

  那么,迅速地不计代价地击败在函谷着的张诚,便成了高要的首选。

  严苛的军法,高昂的悬赏,以及高要耶律奚等人亲临一线督战,都使得这场战事毫无悬念可言。

  事实上,张诚的部队,也的确没有多少战力。

  因为在此之前,部队一直在不停地逃散。

  便连张诚最精锐的嫡系部队,也被人发现一天比一天减少了。

  这就更伤士气了。

  用一鼓而下来形容可能显得太轻松了一些,但在破旧的函谷上在摆开阵势的张诚,的确没有坚持超过一天,便在一个北风劲吹的下午,被河东叛军攻克了关城,然后便进入到了逃亡的模式。

  逃兵和追兵,用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时间,全都进入到了函谷关到潼关之间的这六十里大峡谷里。

  高要怎么可能还让张诚逃到潼关那里去殂击他呢?

  在这六十里大峡谷之中追上张诚并将他活捉或者杀死,拿下陕西路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所以,追在最前面的是耶律奚的五千部族骑兵。

  在五里暗门这样的地方被伏击了,别说你是人,便是神仙,也只有被摁在地上磨擦的份儿。

  狂飙猛进的耶律奚的骑兵队伍追得欢,咬着张诚的尾巴死死不放。

  而这一路之上,张诚最后的队伍的确在不断地逃散,他的部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这更是给了耶律奚和高要以无穷的信心和勇气。

  然后,他们就在这长达六十里的峡谷之中最为险峻的一段之上,遭遇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五里暗门最窄的地方,仅仅只有丈余宽,这使得大队的兵马被卡在这里,进退不得。

  当如雨的弩箭飞蝗一般地射下来,当遮天蔽日的石头从天而降的时候,涌挤在这里的辽国骑兵与河东叛军的心情可想而知。

  耶律奚带领着前锋部队奋勇向前。

  此刻,也唯有向前,才能杀出了一条血路。

  于是,他碰到了铁鹞子。

  看见熟悉的装束,熟悉的敌人,杨富贵的眼睛顿时变得通红通红的,身上弥漫而出的杀气,让他周边的战士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发冷。

  在数个月前,在眩雷寨,与完颜八哥统带的皮室军女真营的那一场激战,杨富贵率领的第七营最终活着回去的不到二十人。

  但他们在那一战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战后,第七营重建。

  由萧定特批,从各部族军中直接抽调最好的骑兵,重新组建了第七营。

  这一次,他们又是作为全军的箭头,出现在了这里。

  “杀!”杨富贵纵马向前。

  第七营五百重骑,旋风般地杀向了辽国骑兵。

  耶律奚的辽国骑兵在河东军面前或许能算是精锐,但眼前的第七营是能与皮室军女真营硬撼而不落下风的部队,他们如何能抵挡?

  双方不过稍事接触,这支由数支部族骑兵拼凑起来的部队,便被杀得七零八落。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时间。

  进入到这条峡谷之中的五千辽国骑兵和万余河东叛军的先头部队,没有一个能从这条峡谷之中退出来。

  他们只有两条路。

  要么被歼灭,要么便是就地投降。

  耶律奚在与杨富贵的接战之中,被杨富贵斩杀当场。

  而刚刚当上秦王没几天的高要,更是窝窝囊囊地死在了乱军之中。

  他在是逃窜的路上被挤下马来,然后被溃兵活生生地踩死的。

  以至于最后西军打扫战场的时候,要不是那一堆血肉之中还有着能证明高要身份的私印以及脏兮兮血糊糊的秦王莽袍,只怕高要的去向就是一个谜了。

  剩下的还在函谷关没有来得及进入峡谷的河东叛军一见大事不好,立即一个转身,疯狂地向后奔逃。

  辛渐又一次见到了张诚。

  上一次见张诚的时候,辛渐还是汴梁城中一个不得志的骑兵小都头,正是张诚在别人的推荐之下找到了辛渐,让他成为率队迎战萧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诚算是辛渐的伯乐了。

  要不是那一战,萧定也不会认识辛渐,更不会因此而欣赏他而特意去寻找他了。

  辛渐的人生道路也就是从那一刻,踏上了另外一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路途。

  现在辛渐功成名就,

  而张诚却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这一仗最终是赢了,但胜利的却不是张诚。

  甚至此刻他的身边,只余下了不到五百人马。

  “张太尉,您当真不等总管过来吧?”辛渐站在张诚的战马身边,抱拳问道。

  “不了!”张诚摇头:“告诉萧定,杀父之仇,不敢须臾忘怀,但只要他萧定抗辽一天,张某人就不会去找他的麻烦。”

  第五百二十七章:骚操作

  滑州崔博的投降,使得京西北路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告失守。整个京西北路本来就勉强构建起来的防线,旋即土崩瓦解,还没有看到辽人的踪影呢,驻扎在这里的京畿禁军便已经纷纷后撤。

  长垣、封丘、原阳等地几乎是不战自溃,辽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这些地方,进展之顺利,便连耶律俊都惊诧不已。

  以前,是不是自己太过于高估了宋人的战斗力了?

  怎么这样的不禁打呢?

  早知如此,大辽应当更早地发起倾国一战。

  辽人的骑兵斥候,已经能够看到东京那高大的城墙的城墙了。

  数百年来,他们第一次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座天下最豪华,最富有的城市。

  每个人都在幻想着拿下这座城市之后要大大地发上一笔。

  这一辈子以及儿孙们的富贵,说不定就靠这一次就足够了。

  东京城内,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当中。

  几个月前,还是一片盛世荣华载歌载舞,几个月后,亡国之虞,居然就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官家赵琐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上朝了。

  从滑州失陷,他就病了。

  所有的政事,现在都由楚王赵敬与都堂几位首辅以有枢密院共同掌管。

  可是现在都堂也没有剩下几个人了。

  坏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地传来。

  罗颂入陕西,原本是要说服萧定,然后好使得陕西路禁军与河东路禁军联合出击,勤王保驾,至少也要将辽国由耶律珍率领的西路军挡住的。

  可谁能料想到,河东路叛国投敌,罗颂现在消息不明,被打垮的张诚一路西逃,现在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不管张诚是死是活,陕西路、河东路完全指望不上了。

  如此一来,秦风路上的李淳也立时便坐蜡了,原本准备来勤王救驾的军队,啉地一下便缩了回去,不是他不来,而是他根本就不敢来,也来不了啦。

  另一个致命的打击,则来自京东路。

  辽国属珊军统领耶律敏率部攻击京东路,济南府知府刘豫率部投降,被耶律俊封为齐王,现在这个所谓的齐王,率领着自己的部下配合着耶律敏横扫整个京东路,不到一个月时间,京东路已经大部沦为了失陷区,而耶律俊也极其大方地将整个京东路全都作为了齐王的属地。

  耶律敏在留下了一部属珊军配合刘豫作战之后,自己则率领主力亦赶到了东京城外,加入到了围攻东京的部众之中。

  东京已经三面被包围了。

  如今的东京城内,包括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神卫军以及从京西北路以及京畿各地溃退下来的禁军,仍然高达十万余众,上百万的东京城市之中,如果能有效地组织青壮成军的话,数十万人,亦是轻而易举。

  但此时此刻的宋国朝廷,却又是在守或走之上,爆发出了激烈的冲突。

  以夏诫为首的都堂一众人等,觉得此刻应以保全朝堂为上策,该走,趁着东京还没有被四面包围之时,迅速向南方撤退。

  而以陈规为首的枢密院等人,则觉得东京城市之险固,天下无双,此刻应当据城而守,同时号召天下各路勤王救驾。

  东京为宋国之都城,拥有百万百姓,如果君王不战而走,则将百万百姓拱手送于敌手,必然人心尽失,纵然能逃到南方去,只怕也就此为一蹶不振,威信尽失。

  双方争论不下,随着耶律敏率部从京东路赶到东京城下,这些议论也便戛然而止了。

  因为在往南方的交通要道这上,也已经出现了辽人的骑兵。

  此时再逃,只怕就是自投罗网了。

  守,成为了唯一的道路。

  赵琐的病愈发的严重了。

  随着皇城内一道诏旨的传出,整个都堂、枢密院和朝臣们都傻了眼。

  因为官家没有跟他们任何人商量,直接出了中旨,宣称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履行一国之君的重责了,因此,传位于楚王赵敬,天下大事,尽出楚王。

  盼望已久的皇冠突然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但赵敬却是一点欢喜劲儿也没有,而是跪在宫外恳求官家收回成命,此时此刻,官家应当带领大家砥砺奋进,共渡难关。

  可不管楚王与群臣们如何请求,赵琐却是让位之意已决,众人无可奈何,只能拥了楚王往前廷而去。

  老官家当甩手掌柜不负责任了,便只能让楚王来领这个头了。

  新君上台,却殊无半点喜意,都堂之中也只添了一个赵援,其它都没有半点动弹。

  此刻,一动不如一静。

  夏诫仍是首辅,负责整个东京城的事务。

  陈规作为枢密院之首,掌握军事,负责东京城的防务。

  赵援作为楚王的头号心腹,自告奋勇出城,一来是向辽国皇帝耶律俊通知大宋新君即位的消息,二来,也是向辽国表达求和的意思。

  条件可以随便开,只要辽国撤军。

  当然,此时此刻,希望辽人撤军只怕已成了妄想,不过能拖延一下辽人的攻打速度也是好的。派出人去与对方周旋,能拖一天便多了一天的时间来布置防务,训练青壮,能让各个地方的勤王保驾的军队离东京更近一些。

  新王登基,自然是要犒赏各方的。

  早有使者带着新君登基的诏告以及对各方大臣们的封赏奔赴地方,当然,所有的圣旨之后,都额外写上了一条,速速率领军队进京勤王保驾。

  对于赵家父子这一顿迷幻般的操作,耶律俊与萧绰倒还真有些意想不到。

  作为一国之君,此时居然直接摞挑子不干,将担子甩给了儿子,这还真是头一次见呢!

  议和?

  都到这个地步了,谁还和你议和?

  你这明晃晃的想拖延时间的策略,便是一个傻子也能看出来啊!

  耶律俊与萧绰压根儿就没有与赵援见面的意思。

  直接派出了崔昂去会见这位大宋新贵。

  过去的都堂相公,却见新晋的都堂相公,

  怎么看,辽人的这份安排都充斥着满满的恶趣味与调侃。

  当然,也是表达着让宋人放弃所有幻想的意思。

  此刻的耶律俊与萧绰,要面对的,则是西北方向传来的不好的消息。

  “你的这位大哥,还真是厉害之极啊!”看着耶律珍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情报,耶律俊感叹地道。“他抓时机的本领,当真是万中无一,没人比他更能掐准脉博了。”

  在耶律俊看来,的确是这个样子的。

  十余年前,萧定刚刚到西北之时,不过是一价指挥使,手下拥有广锐军和定边军两支部队,但他精准地找到了时机,对李续不宣而战,绑架整个陕西路上了他的战车,最终一举击败了野心勃勃的定难军李续,并对其取而代之。

  于是,便有了后来让大宋朝堂之上头痛之极的西军。

  而现在,萧定又一次抓住了机会,不仅全面控制了陕西路,他的触角甚至已经探了出来,在函谷关到潼关之间的六十里狭谷之中,西军几乎全歼了五千辽国部族军,数万河东军队被击溃之一狼狈而逃,能逃回来的不过三四成而已。

  现在,西军另一部左厢神勇军司的张云生指挥部下已经杀入到了河东路,而由萧定亲自指挥的主力,则兵临河中府,与耶律珍主力部队对峙。

  面对咄咄逼人的西军,耶律珍心中没底,要是他抵挡不住萧定的攻击,那么萧定便极有可能成功地出现在开封府,成为第一支抵达东京的勤王军队,这不仅会极大地鼓励东京守军的意志和士气,也会刺激到南方其它各路宋军的勤王意愿。

  这样一来,不但在政治之上,同时在军事之上,都会对辽国造成极大的麻烦。

  耶律珍求援。

  “他是怎么知道河东柳氏已经投奔了我们的呢?”耶律俊百思不得其解,“以致于他尽然能提前调配部队,全面出击,并能设下圈套,一举占得优势呢?”

  萧绰的眼光却是停留在地图之上,“陛下,不管他是如何获得消息的,现在我们必须要阻止他出现在河南的土地之上。”

  “耶律珍只怕还真不是他的对手,现在的萧定,可不是当年的萧定了,便连都元帅都和八哥都败在了他手上啊!”耶律俊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完颜八哥,完颜八哥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去!我亲自去!”萧绰的纤纤食指点在了某一个点上,抬起头来看着耶律俊道。

  “风凌渡?”耶律俊眼前一亮。

  萧绰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风凌渡,好多年没有见过大哥了,我去见他一见,看看他是不是想从她小妹身上纵马踏过去!”

  耶律俊眉头一皱:“没有必要冒这个险。萧定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有些事情,可是身不由己的,只须派一部援军过去支援耶律珍就好了。”

  “东京城城高且固,我们需要足够的兵力,才能够将他拿下来,而且要尽快地拿下来!”萧绰道:“时间一旦拖久了,南方各路援军必然会蜂涌而致,陛下,现在河北路,河东路,京东路等人虽然说起来都归降了我们,但并不是就高枕无忧的,无数的地方团练、义军甚至于一些流匪,都在与我们作战。要是让他们看到了希望,这种抵抗就会越来越强烈。”

  耶律俊点了点头。

  “我们劳师远征,粮食、军械等都需要从后方大规模地征调,士兵们懈战之心也会渐起的,只有迅速地拿下东京,才能让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萧绰说到这里,道:“所以,我们不但不能抽调东京城下的军队,我们甚至还要集结更多的军队到这里来。”

  风凌渡,自古以来便是河东、河南以及关中的咽喉要道,跨华北、西北、华中三大区之界,向为兵家必争之地,自从耶律奚与高要在函谷关古道之中兵败身死之后,耶律珍第一时间便调集了兵力前来支援风凌渡的防守。

  不过眼下他的兵力却是有些捉襟见肘了。特别是在耶律奚五千部族骑兵一朝烟消云散,河东兵马溃败一时之间难以收拢,要控制偌大的河南地区,耶律珍顿时便有些顾得了头顾不腚的感觉。

  但不管如何,风凌渡是一定要重兵把守的。

  不过由于对面是萧定的西军,耶律珍谨慎起见,还是向皇帝要求增援。

  不过他没有想到,增援是来了,来的却是不是他希望的军队,而是皇后萧绰以及千余属珊军护卫。

  “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站在风凌渡口,看着缓缓流淌的黄河水,心有所感。

  “好诗!”耶律珍笑道:“娘娘好才气,短短二十个字,却是将风凌渡的关键说得一清二楚!”

  耶律珍与耶律俊一样,都是中才进士的辽人之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辈。

  萧绰笑着摇头:“这可不是我写的,这是十几年前,我与二哥大哥一起西北,过风凌渡时,二哥吟的,被我记下来了。一晃十余年了,今天冲于又回到了这里,不过物是人非啊!”

  “原来是萧崇文啊!”耶律珍感慨起来,萧家三兄妹,就没有一个普通人。“如今他在西南可也是风生水起,只怕将来,也是我们一统天下之大敌呢!”

  “元帅,西军什么时候能抵达风凌渡啊?”萧绰却是话锋一转,回到了眼前的战局之上。

  “娘娘,依着斥候的探报,最多明后天,西军的先锋,便将抵达风凌渡了。”耶律珍道。

  “好,就在风凌渡扎营。”萧绰道:“耶律元帅,你派一个人去见一见萧大总管,就说一个叫萧旖的人,在风凌渡等着想见他一面呢!”

  “是!”耶律珍自然晓得,这个萧旖,就是眼前的萧绰。

  为了保证大辽有足够的军队迅速攻克东京,大辽的皇后娘娘,算得上是只身前来风凌渡,要将气势汹汹而来的西军阻拦在这里。

  也许能成,

  也许不能成!

  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萧定,只怕也不是一个能被感情所左右的人物吧!

  不过能拦上一两天,也是好的。

  耶律珍想着。

  第五百二十八章:约见

  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以及抬头的称呼,霎那之间萧定便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

  这是三妹的字迹。

  与一般女子笔迹多娟秀细腻不同,萧旖自来的笔迹便是奔放豪迈,自成一家。

  在萧家,别说是自小从武的萧定了,别是萧诚,一笔字,也远远不如萧旖。

  只是很少有人能得到萧旖的亲笔,所以知晓的人便极少。

  数万西军已经抵达了风凌渡。

  其中光是骑兵便多达两万余人。

  此时此刻,军队正在四处征集渡河的船只,打造大型木筏,积极地准备着渡河作战。

  风凌渡,历来就是四战之地,辽国人自然会在这里驻扎重兵。

  萧定盘算了无数次作战方案,把敌人可能有的作战计划都想了一个遍并且准备了相应的对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萧旖会出现在这里。

  “请长史过来!”小心地将信纸叠了起来贴身放好,萧定吩咐道。

  由不得他不珍惜这薄薄的纸片,这是十年来,他再一次收到三妹的信件。

  张元匆匆而至。

  “长史,三妹就在对岸!”萧定沉声道:“她约我见面。”

  张元一怔:“辽国皇后?”

  萧定脸色一垮。

  “我明白了,只怕是担心耶律珍无法阻挡我们的步伐,怕我们一旦过了河,士气如虹,一举拿下河南府等要竺,从而让东京城充满抵抗的勇气,也给天下其它的勤王军队作出榜样,所以要将我们阻在风凌渡!”马上,张元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辽国皇后来此,不仅是鼓舞耶律部的士气,同时,只怕也是要利用她于您的关系。”

  萧定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道:“长史,您说,要是我趁着见面的时候,逮了小妹回来,怎么样?”

  张元脸色古怪地看着萧定:“总管,您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不成吗?”萧定道:“我把她抓回来,然后挥兵渡河,踏平耶律珍,再进军东京府,与耶律俊决战于东京城下。”

  张元大声地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得有些抬不起头来,而且,脸上的笑意,是怎么也藏不住。

  萧定极其不悦。

  “长史,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元用力地抚着自己的胸膛,笑道:“总管,难得见您这么孩子气一回,我实在是忍俊不禁,得罪,得罪!”

  “这那里就是孩子气了!”萧定怒道。“那是我三妹,不幸沦入贼手,如今我救她回来,有何不可?”

  张元直视对方:“总管,您的三妹是谁?您的三妹被宋国皇帝诏告天下已经因病而亡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是辽国皇后萧绰。先不说您能不能得手,就算是真得手了,您抓的是辽国皇后,这对于辽国人来说,便是奇耻大辱。”

  “那又如何,反正是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的!”萧定冷笑。

  “怎么拼?”张元冷冷地道:“您真这么做了,只怕东京城下的数十万辽军立刻便要转道西来,西京道耶律环,上京道萧思温立马便会再次集结大军侵入我西北之地。”

  萧定的脸色更加难看。

  “而且,你觉得,辽国的皇后,愿意被你搭救,愿意跟你走吗?”张元再给予了萧定重重的一击。

  “在家从父,现在父亲不在了,她自然要听我这个大哥的!”萧定有些无力地道。

  张元摇摇头,他都懒得跟萧定讲道理了。

  他很清楚,萧定也不过是一时情急,等到他冷静下来,自然会知道刚刚所有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

  果然,萧定闭眼不语半晌之后,再睁开眼睛之时,已经冷静多了。

  “长史以为该怎么办?”

  “假如我大军渡河之时,辽国皇后立于渡口,总管您会下令冲过去吗?”张元问了一个问题。

  萧定楞住了,半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

  “这便是您与二郎的区别。”

  “二郎也不会下令冲过去!”萧定怒道:“论起与三妹的感情,二郎要比我深厚多了,他爱三妹之心,远胜于我!”

  张元不想与萧定争论这个问题。

  “再想深一层,辽国皇后来此,不仅仅是为了阻止过河,是不是还想着就在此地击败我们呢?”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张元道:“让我们误以为对方兵力不足,只能出此下策,而实际之上,他们兵力充足,如果总管下令进攻,一举渡河,接下来是不是会坠入对方的圈套呢?他们投下了一个陷阱,引我们入觳,然后给予我们痛击,一举解决掉西北的威胁,就此他们便可以高枕无忧地进攻东京呢?”

  “哪来这么多的阴谋诡计!”萧定叹息道。

  “总管,我们不能不多想一点点啊!”张元笑道:“您那三妹,着实让人畏惧。看起来耶律珍因为损失了耶律奚的五千部族骑兵,可是属珊军的战斗力,一个要顶十个部族兵,再加上如今河东主力也受耶律珍指挥,此事,便不得不虑。”

  “你意如何呢?”萧定问道。

  张元微笑道:“总管,事实上此次我们出军,已经达到了我们最大的目的,就是控制住了整个陕西路。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再打下去,我们不但得不到什么,一个不好,还会失去很多了。不如借坡下驴,就此罢手。”

  “不援救东京了?”萧定一怔。

  “总管,且不说我们现在因为连续几场大战实力大损,经济受创严重,辖下百姓穷困不已,就算我们一门心思去勤王救驾,就真救得了吗?”张元冷笑:“一旦我们拼命地向着东京进发,而东京城却很快就被辽军攻陷了,那我们的努力还有何意义?除了白白损耗我们的实力,还能得到什么?”

  “可是大宋真亡了,我们又如何能独善其身?”萧定反问道:“这也是张长史您亲口说的啊!”

  “总管,东京破了,这个朝廷亡了,但是大宋就真的亡了吗?”张元笑了起来:“您忘了南边,他们还有半壁江山,您忘了在西南之地,萧二郎这些年的经营吗?以萧二郎之智,今日之事,他不见得便没有预测,没有布置!”

  萧定突然握紧了拳头,然后又缓缓放开。

  “长史,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

  张元惊讶地看着萧定。

  “二弟曾经派人过来,跟我说荆王的幼子赵安,一直都在他那里!”萧定一字一顿地道。

  张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跳了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叫了起来。

  “什么果然如此?”萧定不解地道。

  “总管,指不定萧二郎现在正巴不得东京城的宋国朝廷被辽人灭掉呢!”张元急切地道:“如此一来,大宋国必然大乱,魑魅魍魉当然就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而萧二郎坐拥荆王后人在手,又掌握着贵州路、云南路以及广南西路等三州之地,必然会竖起大旗,以此来掌控整个南方的主导权,进而重新与辽人争夺这个天下。”

  说到这里,张元的脸上已经不仅仅是佩服之色了,几乎是两眼星星乱冒的崇拜之情了。

  “难怪,难怪他先助总管你握有西北,然后再亲自去西南开拓,其最后的目的就是如此?他要打造一个他理想中的大宋。所以,过去的大宋,就必须要被彻底毁掉。不不不,不仅如此,我记得二郎跟我说过,要彻底改变一个国度,就必须要让旧有的既得利益集团被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毁掉,朽木既去,新芽自然才能发出来,天啊,天啊,难道这一切,都是他在暗中推动吗?”

  萧定勃然作色:“长史你胡说什么?什么是二弟推动,难不成他还希望我爹娘死得不明不白吗?”

  张元猛然反应了过来。

  “总管,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顾到这天下方方面面的。能定下这天下大局主要脉络,已经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了。”

  “接下来,我们到底是怎么做?”

  “总管,到此为止吧!”张元道:“该做的,我们也做了,该表的姿态,我们也表了,但绝不能为了救东京而损失我们自己的根基道行。我们,其实已经打不起一场大战了,而这其中,也有宋国的功劳,所谓作茧自缚也。而且,正好借此机会,向辽国皇后讨要一些报酬。我们可以不进攻,但是我们需要得到足够的补偿。”

  “我相信,此时此刻,辽国那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们的要求的。”

  “我找她要河东路,他会跟吗?”萧定冷然问道。

  “那自然不会!”张元道:“但是我们可以借此与他们重新划定西京道与上京道方面的界线,我们可以向他们要牛羊,要银钱,要粮草。而这些,是我们西军现在急需要的东西。今年这两场仗打得太亏了,只有出,没有进,多年积蓄,毁于一旦啊!”

  风凌渡,辽军大营。

  “明天准备一艘船,我要去见见我大哥!”在耶律珍的面前,萧绰并不惮于直接说出她与萧定的关系。

  “是。”耶律珍道。“按照娘娘的布置,我们的兵马,都已经陆续就位了,只是娘娘,您当真要孤身前往?不如让耶律敏跟着吧!”

  “正是娘娘,那萧大郎功夫高明,他当真若有什么心思,普通护卫根本就不是他一合之敌!要是他掳了娘娘去,那可咋办?”耶律敏有些担心。

  萧绰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们两个在担心这个?”

  两人都是点头。

  “别忘了,我是大辽的皇后,西军总管真掳了大辽皇后,你说大辽会有什么反应?”

  “全面战争!”耶律珍想都没有想,直接道。

  “如果我大辽不顾一切对西军发起全面战争,而宋国此时又自顾不遐,恨不得我们双方打个你死我活,那西军还能存在否?”

  “当然不能!”耶律珍道。

  “所以,我不会有半点危险。”萧绰笑道:“就算我大哥真有这样的想法,那张元以及其他西军将领,可不乏明白人呢!”

  “可他们也清楚,宋国一旦完了,他们变成了我们唯一的敌人!”耶律珍道:“娘娘,万一那萧定当真大义灭亲,不顾一切呢?”

  萧绰笑着摇头:“世人都道我大哥好杀凶狠,其实你们那里知道,他对待亲人,内心可是极其柔软的,再者,你们当真以为我们打下了东京,抓住了宋国君臣,大宋便彻底完蛋了吗?”

  “不是吗?”

  “别忘了,还有南边半壁江山呢!”萧绰转头,遥望南方:“拿下了东京,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才算是真正的进入了这般棋局的高峰呢!”

  “到时候手握大宋皇帝,南方那些地方,还不是传檄而定!”耶律敏道。

  “呵呵!”萧绰摇头:“南方那边,可有着一个从来就没有把宋国皇帝放在眼里的家伙,所以什么传檄而定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耶律敏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您说得是萧诚萧崇文。”

  萧绰没有做声。

  这天下,于她而言,却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拿下东京,抓住那赵氏父子,这杀父杀母之仇,便算是报了一半了。

  另外一半嘛,也不远了。

  当然,另外一半的确有些麻烦,不过也仅仅就是麻烦而已。

  她看了一眼耶律珍,耶律珍微笑着欠身示意。

  萧绰很喜欢书读得好的人,因为这些人想事情会想得很深,很远,而且有着一种极强的要为天下负责任的态度,比方说眼前的耶律珍。

  她也很喜欢基本没有读什么书的但却快意恩仇的人,因为这些人会因为受过你的恩惠而死心塌地的追随你,报答你,比方说耶律敏,完颜余睹这些人。

  她还很喜欢那些肩上背负着沉重负担的人,因为这些人从一生下来,他们的命运就从来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某一个集体,为了这个集体生存得更好,有更好的发展,这些人也不惮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成全这个集体,比方说……

  这天下,不过一局棋而已。

  所有人,也不过是棋盘之上的棋子。

  第五百二十九章:相隔十年的重逢

  一艘马船在十余名舵手的操作之下,缓缓驶离了风凌渡,行至水中央,沉重的铁锚被放了下去,马船静静地停泊在了那里。

  船上,萧绰一袭青衣,平常都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今天却是披散了下来,只是用一只束发金环将其束缚住,然后在脑后用一块丝帕随意地打了一个结将其系了起来。

  盘腿而坐的萧绰,静静地看着对面。

  对面岸堤之上,密密麻麻的步卒列阵而立,在这些步卒面前的河滩之上,各色船只应有尽有,码得整整齐齐,更远处,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队伍。

  突然之间,密集的步兵队伍潮水般地向两边让开,一人一马,从内里驶出。

  萧绰的眼眶一下子便湿润了。

  那人,自然是她十多年来朝思暮想而不得见的大哥萧定。

  径直驰下河滩,翻身下马,便有数名士卒抬了一舟放到河水之中。

  萧定穿了一身皂衣,仅仅在腰间悬挂了一柄刀,就这样站在船头,两名士卒奋力摇头船桨,向着河中心而来。

  两岸,起码上万士卒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小船靠上了马船,

  萧绰站了起来。

  萧定单手搭在马船船舷之上,轻轻一借力,人已是站在了马船之上。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在他的脑海里,妹妹萧旖永远定格在了十年之前她离开横山的那段岁月里。

  一个聪明、狡黠、执着、智慧、明艳并存的少女。

  十余年时间过去了。

  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几乎与过去毫无二致。

  变得是那双眼睛,以前那眼睛是清澈的,透明的,即便是藏着小小阴谋的狡诈却也能让人一眼看穿。

  而现在,那双眼睛却是深邃的,充满着智慧,哪怕现在满含着热泪却仍然让人无法猜透内里的真实。

  娇嗔终不在,

  威仪却渐显。

  即便是现在,就在这里,萧定仍然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的一种强势的气息。

  十年时间,这个世界给予了这个女子太多的恶意,让她经受了太多的伤害,

  但也造就了她的现在。

  那个爱看竹书纪年,爱和兄长们激辩天下大势,讨论治国方略的少女,如今真正是学以致用了。

  当年,赵宋官家决定将她当成礼物送给辽人的时候,何曾想到,这一举动,却是亲手为自己挖掘了坟墓。

  正是这个女子,现在一步一步锲而不舍地想着要彻底埋获赵宋王朝。

  现在,万岁宫的那位,想必是后悔不已。

  这个皇帝,实在是一个废物。

  想到临到末了,此人居然将皇位直接甩给了儿子,用一种乌龟缩头的方式将自己藏在甲壳里,幻想这样就不用再负责任,当真是可笑之极。

  “大哥!”

  一声轻呼,将萧定从过往的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三妹,你胖了!”

  萧定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是将满眼泪花的萧绰给直接说得笑了起来。

  “大哥,你的胡子呢?”

  萧绰记得,她离开横山的时候,萧定还是满脸的络缌胡子,现在没了胡子,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反而觉得大哥更年轻了一些。

  自小,她就很少见到大哥,偶尔看到也有些畏惧满脸大胡子的这个彪形大汉,与二哥的关系便要亲密很多。

  “那时候蓄胡子,是因为想要让别人怕我。”萧定道:“后来不需要别人怕我了,便也不需要这胡子了。”

  “那大嫂一定不高兴,因为大嫂跟我说过,最喜欢看你满脸大胡子的威武模样!”萧绰笑道:“大嫂好吗?靖儿好吗?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抱着我的腿大哭着不许我离开呢!”

  说到这里,眼泪终是又忍不住的掉了下来。

  萧定伤感地道:“你嫂子一切都好,又给你生了一双侄儿侄女,女儿是老二,已经九岁了,老幺今年刚好五岁。至于靖儿,可是能骑马射箭了,如今却是跟着长史张元在后方为大军筹集粮草,顺便也学些东西。只是……只是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你这个姑姑?”

  “嫂嫂在兴庆府,一时之间是见不着了,但靖儿倒是可以唤来与我见上一见。”萧绰道:“也让我看看,咱们萧家第四代的长子是如何的不凡。”

  萧定点了点头。

  “坐着说吧!”指了指面前的蒲团,萧定率先坐了下来。“跟我说说,你这些年来的事情吧,怎么就到了眼前这般模样呢?”

  萧绰淡淡一笑:“跟大哥说说爹娘是怎么没的吧!至于去了辽国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耶律俊对我很好,我在辽国也过得很好,您也看到了。”

  回身,指了指身后的风凌渡,道:“便是耶律珍这样的一路之总督,对我也是毕恭毕警,言听计从。”

  萧定点了点头。

  在萧绰的嘴里,过程极其简单,但内里包含的内容却一点儿也不简单。

  萧定两道剑眉高高竖起,怒道:“这么说来,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便是耶律俊,林平这些人,那你还……”

  萧绰歪着头,看着萧定,淡淡地道:“那大哥让我如何做呢?假做顺从耶律俊,然后趁着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一刀把他宰了了事?”

  萧定顿时哑口无言。

  “这倒是简单了,可未免也太便宜这些人了。”

  “三妹,报仇的事情,可以让哥哥们来做。”萧定道。

  “哥哥们怎么做?”萧绰微笑着道:“哥哥,您会挥兵过横山,直取汴梁,杀了那赵宋官家,灭了赵宋王朝吗?二哥会起兵西南,一路北伐,一直杀到汴梁,然后再杀到上京,宰了赵宋官家,宰了耶律皇室,宰了那林平之吗?”

  萧定沉默不语。

  他们的确是做不到。

  “哥哥,你们做不到啊!”萧绰淡淡地道:“所以,便由我来做吧!您看看,我现在不是就已经要把赵宋给打得亡国了吗?那赵宋官家,现在已经在瑟瑟发抖了吧?还有那个始作俑者崔昂,现在是我大辽的赵王,哈哈,大哥,我不但要让他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遗臭万年!”

  “所以,哥哥,您还想着要阻拦我吗?”

  “一家之私仇,何苦连累天下亿万百姓?大军过处,生灵荼炭。”萧定道:“你这一路过来,想来也都看到了吧?”

  “没有我,辽宋就会不打仗吗?”萧绰道:“辽国就不会攻伐你吗,赵宋有事没事就想要把您给剿灭了呢?战争,不会因为我更激烈,因为它一直便存在。大哥,相反,要是我灭了赵宋,一统了天下,这战争,才真是没有了呢?”

  “岂能让辽人一统我汉域之天下!”萧定勃然作色道:“别说是我,便是你二哥,也绝不会答应。”

  萧绰格格地笑了起来:“二位哥哥不答应也没有关系啊,反正咱们是一家人,到时候到底要怎么办,不是好商量吗?”

  歪着头,手指撑着脸庞,看到这副模样的萧定,刹那之间便被萧绰给拉回到了过去的回忆当中,记忆里,小妹最喜欢以这个姿式对着两个哥哥刨根问底。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在想,等我灭了汴梁的那个赵宋朝廷之后,这天下可就真有趣了,西北是大哥您,西南肯定是我二哥的天下,他去了那里这么久,以他的能耐,南方的那些赵宋蛀虫能有几个是他的对手,迟早被二哥拿下,到时候啊,却是咱们三兄妹来角逐这天下归属了,哈哈,大哥,您说这难道不有趣吗?”

  萧定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却又知道,小妹说的,不见得就不是真的。

  “不不不,到时候,多半是我一人单挑大哥二哥!”坐直了身子,萧绰看着萧定道:“二哥早年之间助大哥在西北打下基业,自己又跑到南边去开疆拓土,其实一直就是为了与大辽一争高下,只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的对手换成了他最疼爱的小妹。能与两位哥哥同枰弈棋,一较高下,妹妹这一生,不管输赢,可真是够精彩的了。”

  “你就不怕我现在一把捞了你便回去吗?你这十几个手下,可不是我对手,哪怕耶律敏就混在里头!”萧定扫了一眼马船,道。

  “大总管好眼力!我一直低着头呢!”船夫之中,一个人站了起来,走到了萧绰的身后。

  萧绰摇头道:“大哥身负千万人之重托,岂会感情用事,你真要这样做,大辽军队必然会转向对你发动攻击,三路夹攻之下,西军将不负存在,赵宋可不会来救援你,他们只会幸灾乐祸,趁着这个机会调兵遣将。等着我们打个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们好来捡便宜。”

  萧定叹了一口气。

  “大哥,其实到了这里,西军便已经到了极限,拿下陕西路,已经是竭力而为了。”萧绰道:“大哥真想过河,张元这类人,也必然会劝您的。我之所以来,一是我想哥哥了,想来看你一看,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不知是何年何月。二来,也的确是有些怕你逞一时之义气,强行过河,结果是毁了自己,便宜了赵宋。”

  “如果我真过河,你是不是已经设下了圈套?”萧定反问道。

  萧绰不答,耶律敏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小妹,我知道一些你的情况,也知道那耶律俊身体很不好。”说到这里,萧定又叹了一口气,妹夫身体不好,自己好像不该这样幸灾乐祸,可这也只能是相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到了他们这个份上,亲情,似乎都要放至一边作次要考虑了。

  “小妹,那耶律俊也是一个难得的俊才,你在辽国如此强势,不但汉人世家对你俯首贴耳,便边契丹贵族也对你心悦诚服,他如果身体好,不会在乎,甚至还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但他身体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那他岂有不作安排之理?”

  萧定看了一眼耶律敏,见他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而小妹也没有让他回避,便知道此人算是小妹真正的心腹嫡系。

  “大哥,确切地说,耶律俊只怕熬不过一个月了!”萧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险些让萧定跳了起来。

  “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时间打下汴梁,灭掉赵宋,这算是我送给他的大礼,想必他拿下了这份大礼,也能含笑九泉!为了这份大礼,我可是谋划了近十年呢!”萧绰道。

  “他,他要死了吗?”

  “快了,说起来,他也算是死在大哥您的手里!”萧绰道:“等他死了,林平这个家伙,我也会让他追随而去,他一向便是皇帝陛下的心腹,陛下去了阴曹地府,怎么能少了他的陪伴和出谋画策呢?”

  萧定直勾勾地看着萧绰:“太子年幼,皇后强势,耶律俊岂有不对付你之理?你要小心啊!”

  萧绰哈哈一笑:“大哥有心了。我还要与大哥二哥瓣手腕来决定这天下归属呢,岂会被人算计?我这辈子啊,唯一被人算计的,也就是在汴梁中被那赵宋皇帝当礼物送出去那一回了。”

  “你这么有把握?”萧定有些心惊。

  “大哥却拭目以待吧!”

  “你与那耶律俊毕竟夫妻一场,你就没有半点伤心之意?”

  “大哥这是在指责我吗?”

  “不,我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是你的两个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他对我很好,还给了我一个展示自己的大舞台,这一点,在赵宋,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很感激。但我也回报了他,如今大辽的强盛,至少有我的一半功劳。我不是他的附属品,所以,我也不会同意他对我最后的安排。至于夫妻情意?”

  萧绰仰天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夫妻,何来情意?”

  “你二哥看到现在这般模样,只怕是会很伤心的。”看着萧绰冷厉的模样,萧定眼睛酸涩的厉害。

  “不,二哥与您不一样!”萧绰道:“二哥只会很欣慰,他会因为我变得强大而高兴,会因为我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欢呼雀跃。”

  第五百三十章:可曾后悔?

  渡口突出河水之中十余丈远的木制栈道之上,萧绰一人负手而独立。

  河水激荡而起,扑打在她脚下数步远处,却不曾有一滴水珠沾上她的衣襟。

  无数虎贲之士,却是静静地立在她身后的河岸之上。

  除了河水的咆哮,不闻其它一丝儿的声音。

  便连马儿的嘶鸣在这一刻,也不曾听闻。

  对岸,数之不尽的西军正在缓缓撤退。

  先是骑兵纵马远去,紧接着便是步卒,一队一队的高举着旗帜,紧跟在骑兵的身后向着远处走去。

  最终,在河的对岸,只余下了一面悬挂着九条白色狼尾的大旗和大旗之下一个像山一般的男子。

  那男子最后看了一眼独立于栈道之上的女子之后,却是一圈马头,烟尘起处,与那面大旗一起退走。

  萧绰转身,一步步走了回来。

  下了栈道,上了河堤,军队潮水一般地向着两边让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

  当她翻身上马,提缰而行的时候,不知从那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万岁!”

  萧绰勒缰而立,转头看向传声音的方向。

  “万岁!”

  响应之声突起。

  然后,便是此起彼伏,

  最终,却是汇聚成了一个声音。

  “皇后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人举起手中的兵器高声欢呼,

  也有一些人骇然色变,

  但看着那些跟在萧绰身边的高官显贵们一个个的不动声色,他们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也只能跟着举起兵器,大声欢呼。

  此时此刻,如果不合群,那就太显眼了。

  对于辽国的普通士兵来说,此刻的皇后娘娘,就是一个拯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观世音菩萨。

  西军大名鼎鼎。

  这么多年来,辽军与西军的战事,就没有停歇过。

  辽军瞧不起宋军,但对于脱胎于宋军的西军,却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那是用一场场的胜利和无数的鲜血与死亡交换而来的尊重。

  与宋军对垒,他们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与西军打仗,每个人就得先预备好后事了。

  特别是西军又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耶律奚的五千部族军给吃得干干净净,连点渣渣都没有剩下。

  那怕现在隔着一条河,也丝毫不能给他们安全感。

  因为西军来得实在是太多了,

  而他们在风凌渡这里的精锐,也实在是太少了。

  要是西军不顾一切强行渡河,他们还真是没有信心能够挡住对方。

  每一个人都只能做好必死的准备。

  可是皇后娘娘一来,一切便都改变了。

  普通的士兵们不了解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们只看到,

  他们的皇后娘娘一袭常服,乘一舟船,便与那个让能止小儿夜啼的西北之狼在河中心见面。

  当然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却可以看到皇后娘娘一只平静如昔,

  那是那头西北之狼情绪激动,有时候甚至像一头大马猴一般跳上跳下。

  然后,双方分开,各自回转。

  只不过过了一天而已,数万西军,竟然尽数撤军了。

  皇后娘娘的本来就高大无比的形象,在一瞬间便又被拔高了无数倍,

  不仅美丽、高贵、雍容、勇敢,

  而且更加的神秘了。

  无数的人在脑子中脑补出了皇后娘娘是如何的与凶狠的西北之狼唇枪舌剑,然后成功地唬住了凶残的西北之狼,让他知难而退了。

  这与汉人历史之上著名的诸葛孔明的空城记也相差无几吧?

  “还请娘娘派出援军,不然河东,必然会受西军荼毒,河东不稳,也会影响东京之战啊!”柳全义跪在地上,哀声道。

  西军一战之下,击败的可不仅仅是耶律奚的五千部族骑兵,还有高要亲自统率的三万河东精锐。

  辽人失去了这五千部族骑兵,只不过感到有些心痛,并不碍大局。

  但河东失去了这三万精锐,那可就要命了。

  现在西军的左厢神勇军司的张云生可是觑准了空当,正率领军队出罗兀城,猛攻河东呢!一个不好,才刚刚当了没几天晋王的柳全义,说不准就要跟着他的女婿,戴上秦王帽子就翘了辫子的高要一起,去见阎王了。

  即便不见阎王,但失去了河东根本,那他在辽人眼中,还有什么价值呢?

  到时候,辽人懒得理会,宋人恨他背叛,只怕柳氏一族,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过萧绰,根本就懒得理会此事。

  与萧定一席交谈,她已经肯定了西军在拿下陕西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攻击河东,只不过是张云生一个军司的行动而已,河东看起来危险,实则上张云生在得不到西军的大力支持之下,也根本就不敢深入。

  柳氏在河东千年根基,虽然损失了这数万人,伤了根本,但却不会马上就要了他们的命,完全还可以再榨一榨。

  “晋王,目前局势你也清楚,不能迅速地攻克东京的话,我们会面临着很多的麻烦。”萧绰道:“我可以说服西军退走,那是因为西军与赵宋本身就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但其它地方的援军来了怎么办呢?所以,目前我们必然是要集中全力攻打东京,河东这边,暂时便只能靠你们自己了。先坚持坚持吧,等我们拿下了东京,大军回转,张云生保管被吓得像兔子一般的逃走。”

  “可是……”

  不待柳全义说完,萧绰已经转头看向耶律珍:“元帅不妨给晋王多拨付一些军械,助晋王重振旗鼓,再编练一支军队出来。”

  耶律珍爽快地道:“盔甲、刀枪、弓弩,晋王要多少,我便可以给多少。而且,还可以派出一支军官团队,帮助晋王尽快地重振旗鼓。”

  拿下了河南府之后,耶律珍从河南府各地宋国武库之中收缴了太多的军械武器,很多都还包着油纸完全没有打开,崭新的家伙让耶律珍简直乐开了花。

  说起来,宋国的制造工艺,委实比大辽要好得太多。

  这些年来,在皇后娘娘的主政之下,大辽虽然在制造方面进步极其巨大,但比起宋人来,仍然是远远不如。

  几百年的欠帐,可不是短短这几年能补上的。

  “多谢元帅!”得不到救兵,能拿到军械,也算是稍稍得些安慰。

  “不过晋王,现在我大辽数十万军队集结在东京城下,粮草方向,还需要河东方面多多支持!”萧绰话音一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可是万万轻忽不得的。”

  “明白,明白!”柳全义连声道。

  风凌渡虽然是秦晋豫三地交汇的风水宝地,但经历了战火摧残,如今却也没有了几间完好的房子,唯一的一间驿站,此刻便是萧绰的安身之所。

  不过,这里最好的一间房子,并不是萧绰住的。

  而是住着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的老头子。

  打发走了柳全义,萧绰来到了这间房子门前,在警卫们震惊的目光之中,她轻轻地敲响了房门:“伯父,我可以见来吗?”

  屋里只有粗重的喘息之声,却没有人回答他。

  耶律敏伸手推开了房门。

  站在门前,便看到罗颂端坐在椅子上正对着房门。

  从被柳全义扣住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了。

  两个月,对于罗颂来说,却仿佛是过了两百年。

  头发全白了,

  身形也佝偻了。

  眼中没有了过去的神彩,

  有的只是昏浊与悔恨。

  他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自己不被柳全义扣住,

  张诚就不会那么轻易的上当。

  陕西数万禁军,又岂会一朝尽墨?

  陕西路兵马的的败坏,河东路的反叛,都已经给赵宋王朝敲响了丧钟。

  作为被朝廷派出来专门负责西北路援军的相公,

  罗颂认为,都是自己的错。

  巨大的打击,让这位都堂相公的精气神儿,几乎彻底垮了。

  “你是?”一时之间,罗颂竟然没有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也是,十年之前,萧绰离开汴梁的时候,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如今,却是位高权重威严自显的大辽皇后,

  容貌虽然没有大变,

  但气质却是已经翻天覆地。

  萧绰微微一笑,看着眼前这个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成为了自己公公的老人,道:“伯父,我是萧家三娘子啊!”

  罗颂霍地站了起来,身子绷直,上身前躬,昏浊的眼光霎那之间有厉光闪过。

  萧绰身后的耶律敏不动声色地向前移动了一步,罗颂要有什么举动,他只需一伸手便能将这个老头儿给拎起来。

  萧家三娘子,不就是辽国的皇后吗?

  他死死地盯着三娘子,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

  好半晌,他才厉声道:“你,可对得起你爷爷,可对得起你父亲?”

  萧绰格格一笑:“伯父,我父亲被冤杀在诏狱中的时候,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母亲死在弩箭之下的时候,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我,当年成为礼物被送到驿馆的时候,却在想,终有一日,我会带着千军万马回来,踏平汴梁,活捉皇帝。伯父,至于对不对得起我爷爷,我阿父,却待我百年之后,再去问问他们的意见吧!”

  卟嗵一声,罗颂跌坐回了椅子上。

  悔不当初啊!

  当年,要是他再坚定一些,要是他不顾一切敢于将辽人索要萧三娘子一事公开,那么他便有很大的可能,将萧三娘子带回家的。

  必竟当时,萧三娘子还是他家没过门的儿媳妇儿,

  于情于理,他都可以这么做。

  而大宋,必竟还是要脸的。

  而不是等到官家宣布萧三娘子死亡,

  然后再将萧三娘子送给了耶律俊。

  当年送出去的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今归来的,却是一个可以操纵千军万马的女杀神,如果知道当年送出去的是大宋的掘墓人,官家还会那样迫不及待吗?

  想必现在是后悔了。

  不,在萧绰名声雀起,在辽国国力蒸蒸日上的时候,在萧绰被誉为辽国有史以来最为圣明的皇后的时候,官家想必就已经后悔了。

  可这世上,便是尊贵如皇帝,也是没有可能买得到后悔药吃的。

  “伯父的精神不太好,还是要好好养养。”萧绰道:“伯父但有所缺,尽管向随从索要,不会有人敢慢待您半分的。”

  “接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自然是东京城下!”萧绰笑道:“二十万大军围攻东京,伯父,您会亲眼看到东京城破,看到赵宋官家是如何被我抓住的,他们现在,可是连跑都跑不了啦!”

  “东京城中,百万百姓啊,皇后娘娘,能否在城破之后,约束士兵,尽可能保全平民百姓?”罗颂重新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向着萧绰一揖到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萧绰摇头道:“伯父,恕我不能应承,我能约束属珊军,可我能约束皮室军吗?我能约束部族军吗?不能的,数月酣战,一朝得逞,军队必然是需要发泄的,这个时候,任何阻碍他们的人,都会被他们所痛恨。”

  “那里是你的家乡啊!”罗颂大叫了起来。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他们设定一个时限!”萧绰淡淡地道。“不过伯父放心,罗府不会有一兵一卒踏进去,罗大娘子他们的安全,您完全用不着担心。”

  看着萧绰起身向外走去,罗颂大叫起来:“萧旖,杀了我!”

  一脚跨出门外的萧绰回过头来,道:“当然不行,伯父,我还需要您陪着我一起进城呢!以后您还得跟我一起回上京啊,像您这样的人才,大辽紧缺得很呢!以后我需要您的帮助的时候还很多呢!”

  “你想让我投降辽国,当真是妄想!”罗颂愤怒之极。

  “伯父何必言之过早?”萧绰微笑着看向四周的护卫:“罗相公要是少了一根毫毛,你们也都不用活了。”

  “遵命!”四周军士齐声领命。

  “伯父,您别想得太多,现在就是好好养养精神,想想汴梁城中的伯母以及罗绎大兄,还有大兄的几个孩子,您要是不在了,谁来保证他们的安全呢!”

  罗颂喘着粗气,看着萧绰姗姗而去。

  他仰天痛苦地嗥叫起来。

  第五百三十一章:破陈桥

  陈桥驿,对赵宋来说,是一个有着绝对不同意义的地方。

  赵宋开国皇帝,便是从这里披上皇袍,然后一路回到东京,将大周的柴家小儿赶下宝座,自己坐了上去。

  当然,总体来说,赵宋皇室对于柴家后人还是相当不错的,比起其它被夺位之后的那些凄惨无比的家伙来说,柴家,绝对算得是幸福的。

  不过现在,这里马上就要沦为战场了。

  天武军驻守陈桥驿。

  上万士卒排成了一个个的方阵,肃然而立,天武军指挥使安巍的大旗,在临时搭起的楼台之上高高飘扬。

  长子安明战死,使得安巍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他对那个儿子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而安明也的确是最有可能撑起安家门楣的那个人。

  可是他死了。

  而安家剩下的那些人,又那里指望得上呢?

  不过看起来,也许不用在想那么多了。

  二十万辽军将东京城包围了起来。

  这二十万,是实打实的辽军战兵,如果算上青壮、民夫,以及投降了他们的河北路、京东路这些地方的部队,人数便要翻上一番。

  这一关,只怕要过不去了。

  东京城中说起来还有十万上四军,还有武装起来的青壮数十万人,

  可安巍却知道,破国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

  最要命的,就是粮食问题。

  辽军切断了槽运,也切断了路上通道,外头的粮食,一粒也无法进入东京城。

  拥有百万子民的东京城,在和平时期那是一个巨大的吸金器,也是一个能创造无限财富和奇迹的地方,但到了战时,没有外部的输入,他马上就变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包袱,压在所有人的身上,让其喘不过气来。

  辽军还没有到时,粮价已经一日数涨,

  辽军围城半个月之后,粮价已经翻了十倍。

  普通人再也买不起粮食,已经是实实在在的摆在官府面前的事情了。

  新官家与老首辅大开杀戒,数十个粮商直接被拖到菜市口一刀砍了脑袋,所有家产被充公,也没有让粮价跌下来。

  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没有粮食进来,城内的粮食,那就是吃一粒,少一粒。

  枢密使陈规陈相公建议没入城内所有富绅、官员、以及普通百姓家的粮食,进行统一分配,首先保证作战军队的粮食以及辅助作战的青壮,但这个提议在朝议之时没有通过。

  普通百姓家根本就没有粮食,

  陈相公的这个建议,针对的只是官员、富绅等有产阶级,

  这自然很难得到其他人的认同。

  那场争论,安巍也在场。

  他冷笑地看着那些人,

  争吧,争吧。

  这个时候,还要当守财奴,一旦军队失败,辽人进了城,你们别说粮食,命能不能留下来都说不准呢!

  他想起了儿子,

  忍不住流下泪来。

  是啊,那些人,别看现在一个个还在官家面前义正辞严,一个个好象都准备随时去赴死的模样,可是等到辽人真破了城,指不定他们的膝盖比谁都会软得快。

  他们只不过需要换一个主子罢了,

  自然是不用舍掉家里的财富。

  对面悠长的号角之声,将安巍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别人会投降,但他安巍绝对不会。

  即便今天会输,即便今天会死,他也绝不会投降。

  他抢前一步,从一名鼓手手中抢过鼓槌,用力地擂了起来。

  铿锵有力的鼓声从他的手下传出,紧跟着,指挥台周边的数十面大鼓也紧跟着他敲了起来。

  围绕在指挥台周边的上万士卒,同时将目光转向了这里。

  “身后就是你们的家,你们的家里,有你们的父母、婆娘、娃娃!”安巍嘶声大吼。

  安巍每喊一句,数十名鼓手便跟着吼一句,让上万名将士都能清楚地听到。

  “在我们死之前,绝不让他们伤害我们的家,伤害我们的亲人!”

  “死战!”

  “死战!”

  上万人的呐喊响彻陈桥驿,也要让对面的敌人骇然色变。

  此刻,站在他们对面的,并不是辽人。

  而是来自京东路的叛军。

  由辽国封的齐王刘豫所率领的京东路叛军。

  而耶律敏所率领的属珊军,则是在京东路叛军的身后,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让京东路叛军心惊胆战的龙武军的涛涛战意,在属珊军看来,只不过是猎物垂死前的哀鸣。

  再怎么困兽犹斗,也不过是困兽而已。

  耶律敏眯起眼睛望向对面,远处,影影绰绰的似乎就是东京城的影子。

  是六年前,还是五年前?

  自己像一条狗一样的从那里逃了出来,

  现在自己回来了。

  即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踏进这座葬送了自己无数兄弟的城市。

  “齐王殿下,你的麾下,战意不足啊!”耶律敏冷笑着对身边的刘豫道。“我们这里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钦点的主攻点,今天要是不能击溃眼前的敌人,迫近东京城,陛下和娘娘一定会不高兴的。”

  说话间,对面再一次响起了隆隆的鼓声,耶律敏抬眼看时,对方居然主动向前了。

  一个个的方阵在号角与鼓点的指挥下,虽然缓慢,但却坚定不移地向前移动。

  龙武军,主动进攻了。

  耶律敏哈的笑了一声。

  刘豫拱手道:“大将军,我这便去前线督战,一定不会让陛下和娘娘失望!”

  耶律敏点了点头:“齐王殿下英明,你该清楚,眼下在陛下跟前,还有赵王,河东还有晋王,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什么王,这么多王,到时候总得有个领头儿的不是?你现在这个先锋,可是我看在早前我进攻河东之时,你帮了我的大忙才努力替力挣来的。皇后娘娘也是作了保的,要是让皇后娘娘失望了,哈,哈哈!”

  “定然不会!”刘豫呛地拔刀,厉声道:“请大将军看好了!”

  眼看着刘豫飞奔而去,耶律敏脸上的笑意更浓。

  龙武军属于殿前司亲军,他们的都指挥使,便是跟着崔昂投奔了辽国的曲珍,眼下崔昂成了赵王,他也被直接封为元帅,不过他这个元帅,与耶律珍,耶律敏这样的元帅,相差可就以千万里计了。

  安巍现在升为了展前司亲军都指挥使,但捧日军早些年跟着赵正在河北被打残了,几年之前,又被耶律敏带着一帮河北边军又干翻了一批,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这使得捧日军如今便只能成为一个看客。

  当然,与辽军作战,骑军向来不是大宋的重点关注项。

  步卒,才是国之根本。

  所以龙武军的装备,绝对是这天下最好的。

  一万余人,清一色的重装甲胄,大宋的步人甲,重达数十斤,全身防护,几无死角。长枪,大盾,腰刀,铁锤,再加上神臂弩。

  当他们以紧密的方阵缓缓推进的时候,便是辽国最精锐的骑兵,一般也会绕道而走。

  没有必要与他们死拼。

  毕竟,身着如此重甲的士卒,是不可能长时间保持高昂的战斗意志的,即便战斗意志一直都在,但战斗力也将不以意志为转移而持续下降。

  列阵不战!

  这是辽国骑兵对上大宋步卒的惯例。

  但今天不一样了。

  因为他们的对面,站着的不再是辽国骑兵。

  而同样是曾经属于大宋国的禁军队伍。

  京东路禁军。

  他们的装备,比起龙武军的确要差一些。

  像这种步人甲,京东路禁军只有最精况的那一部分才有,剩下的,大都只是半身甲。

  但他们的战法,却是完全一样。

  因为耶律敏的敲打,刘豫也是卖足了力气,一口气儿便将最为精锐的心腹嫡系全都派了出去,虽然大家都是王,但在主子面前,也还是要努力争宠的。

  崔昂人家以前可是都堂相公,自己只是济南府的知府,这地位之上,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所以想要在在灭宋之后能凌驾于崔昂之上,现在就必须得多付出一点儿。

  当然,现在的付出,将来一定能得到丰硕的回报。

  所以这一场战事,是一场名付其实的钢铁的战争。

  无数的弩箭在天空之中飞舞,带着凄厉的啸声扎向敌人,很多甚至在空中便怼到了一起。

  后方,投石机砸出来的石头遮天蔽日,每次落地,都会将密集的军阵砸出一个空洞来。

  双方的盾牌挤在了一起,

  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之中不停地捅刺,

  有刀手、斧手从盾牌之下钻出来,又钻到了敌人的阵容中去,乱砍乱杀,血肉横飞。

  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再理智的人也会变成疯子,变成禽兽,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变态。

  双方缠在了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相持过后,终有一方支撑不住。

  而这一次雄起的,却是龙武军。

  一直被边军们各种瞧不起的上四军之一,龙武军这一次是真的勇武无比,他们呐喊着向前缓缓推动战线,推动着京东路叛军们开始倒退。

  耶律敏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大将军!”身边,孙朴凑了过来,“再不出去,京东军只怕就会崩了。”

  耶律敏当然知道,这样的情况之下,一旦崩了,就绝无扳回来的希望。溃退下来的军队,甚至会倒卷冲击自己的本阵。

  不过,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作为曾经的赵宋军队体系之中最优秀的那一批人之一,耶律敏对于赵宋军队的优缺点是一清二楚。

  当赵宋禁军列阵而且保持着队形与相互呼应的时候,他们是无敌的。

  结实的步人甲能为他们挡下大部分的攻击,强力的神臂弩会将敌人的进攻抵消大半,彼此之间的配合呼应,无非辽军所能比拟。

  现在的龙武军背水一战,爆发出了强大无比的战斗意志,

  不战,则死,

  这是一支军队最后的脊梁了。

  所以,他逼着刘豫带着京东军上去与对手死拼。

  输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能够打破赵宋步卒的军阵与互相之间的呼应。

  只要他们彼此脱节,

  那么也就是他们的末日。

  他抬头看向了远处那个属于敌人最高指挥的楼台,笑了起来。

  安巍身为赵宋高级将领,可他带领军队打过多少生死悠关的战争呢?

  没有!

  所以,他看不出来这里头的细微的变化。

  即便现在看出来,也晚了。

  龙武军十几个投入战斗的方阵,彼此之间完全脱节了。

  哪怕是现在安巍竭尽一切本事来想挽回这种局面也不可能了。

  杀红了眼的士兵,已经在一点点失去控制。

  这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军队与普通军队之间的差距。

  能放能收,不管是在溃败还是大胜的情况之下,一支好的军队,是绝不会失去组织与纪律性的。

  号角声响起,一直在窥伺着机会的属珊军出动了。

  霎那之间,雷鸣般的铁蹄之声踏碎了战场,一支支属珊军骑兵从不同的方向插向了战场。

  安巍骇然色变。

  此刻,他终于发现了情况不对头。

  虽然他的十几个方阵正在以倒卷珠帘之势,杀得刘豫的部队节节倒退,只要再加一把力,便能大获全胜了。

  但他也没有忘了京东叛军身后的属珊军,所以,他留下了一小半的预备队。

  只要属珊军出动,他就派出这些军队,将前锋们接应回来。

  对付骑兵,当然要列阵而战。

  可此时,醒过神来的他却发现,自己的预备队,根本就无法进入战场。

  他们被自己人挡住了。

  他们也被京东军挡住了。

  而属珊军,就在这要命的一刻出动了。

  他们如同一条条毒蛇,精确地把刀一下子便插在了龙武军的要害之上。

  切割,撕咬。

  而得到支援的京东叛军则是精神大振,就地重振旗鼓,发起反攻。

  安巍在此时,作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

  他想要救出他的部队。

  如果此时,他壮士断碗,放弃掉陷入分割包围之中的部队,率领剩下的后撤,还能保全手中这三千余部众。

  但他却选择了逆流而上,他要去救援他的部下。

  这个决定,葬送了整个天武军。

  或者连耶律敏都没有想到,敌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不是一个高级将领应当的反应。

  “赵宋无人了!”耶律敏在心中慨叹一声。

  当年崔昂举起屠刀,大量的河北边军名将死在了他的手里。

  这么多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大宋边军将领,比死在辽人手里的还要多。

  也难怪,耶律俊这么高兴的封他为赵王了。

  这家伙,的确为辽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不过,哈!

  耶律敏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会慢慢玩死你的。

  皇后娘娘都跟我承诺了。

  而那个可以保护崔昂的皇帝,命不久矣!

  轻叩战马,提起长枪,耶律敏向着安巍冲了过去。

  不管怎么说,一个敢于冲锋在前的将军,还是值得钦佩的,那就让自己送他一程吧!

  这是对敌人最高的褒奖。

  两人相遇,

  安巍,卒!

  第五百三十二章:父子反目

  辽国东路军破陈桥,旋即渡过了广济河,全军进逼东京城。

  而在中路,崔昂曲珍等人自是不甘落后于刘豫,破郭桥镇之后,全军渡过金水河,亦将兵锋直接推近到了东京城下。

  对于此刻赵宋的作战主力上四军而言,看到崔昂、曲珍等人,对他们士气的打击是极其巨大的,这些人,可都是曾经的大宋高官显贵啊!

  驻守在外的上四军,掀起了一阵子叛逃高潮。

  本来就已经半残的捧日军,在赵正的带领之下,投奔了崔昂。

  对于赵正来说,此时的投降,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毕竟在数年之前,他在归义城,就已经被辽军俘虏过一次。

  龙武军安巍战死,捧日军赵正投降,上四军的殿前司亲军两支直属部队,土崩瓦解。而侍卫亲军的状况虽然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那里去。

  侍卫亲军驻守城内,都指挥使黄淳统一指挥,而龙卫军指挥使向海在荆王叛乱之时,已经死在当时还叫秦敏的耶律敏手中,龙卫军也是一直没有恢复元气,能依靠的,也就是许泰指挥下的神卫军了。

  可是人心散了。

  辽军进逼东京城下,稍事休整,城内已是乱象四起。

  而崔昂,在此时又出了一个极其歹毒的主意。

  辽国骑兵四处,从东京城周边掳掠驱赶来了无数的普通百姓,当成千上万的百姓,哭泣着被辽军驱赶着,恐惧地向着东京城墙一步一步的走来的时候,守卫在城墙之上的赵宋军队的士气便跌无可跌了。

  上四军的士兵,基本上都选自东京城以及周边,

  也就是说,现在驻守在城上的士兵们,有很多的家人、亲属,此刻便在城下哀哀哭泣。

  当父母喊着儿子,

  妻子喊着丈夫,

  儿女喊着爹爹,

  你觉得城上的士兵,还有多少人能硬起心肠,举起手中的刀枪,拉开手里的弓弦呢?

  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溜出东京城去,向辽国军队输诚,甘作内应。

  城内的动乱也是一天比一天更烈。

  如果说起初,还是一些有心人以及辽国的谍探精心策划、组织起一场场暴动的话,到得现在,城内暴乱已经烽烟四起了。

  他们有的是谍子组织的,

  有的就纯粹是想趁机抢上一把发发国难财,

  但更多的,还是普通百姓因为吃不上饭而爆发出来的一些抢粮抢大户的行为。

  朝堂之上,刚刚当上官家没几天的赵敬一筹莫展。

  都堂夏诫又气又急,在这当口,竟然重病不起。

  最初不少人还以为他是学着老官家诈病逃避责任,还气势汹汹地闯进夏府之中问罪,可看到当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夏诫之时,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都堂四位相公,夏诫重病,罗颂被抓,崔昂投降,还剩下一刚刚从陕西路回去,连状况都没有搞清楚的原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已是完全不顶用了。而被新官家倚为心腹臂膀的赵援,此刻也是无计可施。

  他擅长的是在小事之上展转腾挪,出谋划策,在螺丝壳里做道场,可真要把国家大事放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却是左右支绌,难以招架,拿不出真正有实在意义的主意。

  这个时候,能挑起大梁的,也只有一个陈规。

  不过此时此刻,便是陈规有三头六臂,又有何法可施?

  求和的使者,连派了三拨,去的人的级别亦是越来越高,但无一例外,这些人,连辽国人的大营都进不去就被驱赶了回来。

  辽国人向赵宋朝廷发出了最后的通谍,三天之内,若不投降,将无法保证赵宋皇室在战后的生命安全,亦无法保证赵宋宗庙的安全。

  “官家,岂可如此,岂可如此啊!”陈规跪地大哭,“数百年基业,岂可屈膝事敌?”

  “相公,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赵敬也是垂首哭泣:“如今东京,尚堪一战吗?”

  “官家,城内尚有数万大军,即便东京已不堪守卫,但突围并非不可能!”陈规大声道:“北方虽然如今已经尽陷敌手,但南方我们仍然有半壁江山,还可以集结数十万将士,更有淮河、长江等天险之地,江南半壁,水网发达,辽军擅马战,在江南必不能胜我,只要能突围而出,便可重振旗鼓,再造乾坤啊!”

  听着陈规的话,赵敬眼中闪过一丝希翼之光。

  “大家意下如何?”他扫过朝中群臣。“兰相公?”

  兰四新犹豫半晌,道:“官家,臣在西北之时,见过西军骑兵作战,来去如风,而辽人骑兵更胜于西军。官家要突围而去,只怕甚难,城中宗室子弟又众,还有太上皇,怎么能周全呢?”

  “当然是官家轻身而出!”陈规大声道:“优选城中敢战能战之士组成卫队,护卫官家突围。”

  “城风层层包围,官家如何能走脱?”

  “官家,我有一法!”陈规的眼光扫过殿内所有人,缓缓道:“官家轻骑而出,我等大臣、宗室拥太上皇出城,假意向辽人投降,趁其不备,突然发动猛攻,辽人必然不防。”

  “如此,太上皇安能无恙?群臣安能无恙?宗室安能恙?”赵敬惊呼。

  陈规脸色铁青地看着殿内一帮子也反对的大臣,冷笑道:“是忠是奸,此刻可见分晓。官家为国之鼎,官家走脱,则国家犹存。官家不在,则国祚灭。国朝走到如今这一地步,我等穿紫着红之辈,罪莫大焉,为国尽忠,便在此时!”

  “我等不惧死,可太上皇呢?尔敢让官家不孝乎?”枢密副使李光疾呼,他倒不是怕死,这家伙就是死脑筋,御史出身的他,一向以头铁敢说话而闻名。“吾不惧死,愿为先锋,请官家带太上皇一齐走。”

  “出城诈降,要么是官家领头,要么是太上皇领头,否则,如何骗得了辽人?”陈规厉声道:“官家正当壮年,太上皇年事已高而且身体羸弱,如何经得起逃亡之苦?此刻国家兴亡之时,匹夫亦有责,太上皇自然首当其冲。”

  李光顿时沉默了好半晌,才低声道:“国朝以孝立国,孝之不存,国将安在?”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陈规大声道:“太上皇仁慈爱子,亦是我等之楷模。”

  “枢密,还请你与我同去见太上皇。”赵敬道。

  “臣愿往。”陈规转头看向兰四新,赵援,李光等人,这几个无奈,也只能点头道:“吾等愿齐往。”

  万岁宫中,赵琐脸色雪白,看着下头跪着的赵敬与东西两堂的相公,勃然作色道:“不孝之子,国家被你作践成这个样子,此时居然还要为父去受此辱吗?”

  赵敬垂泪泣道:“还请太上皇示下。”

  赵琐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看着赵敬,却是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诧异的话来:“你登基不久,威信不著,即便逃到了南方,也很能驾驭那些地方大臣,不如你我交换位置,你率众去诈降,我突围,你现在目标比我大,更能掩护我突围。”

  赵敬张口结舌地看着太上皇。

  原以为这次来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太上皇为了大局,必然会同意陈规的意见,不曾想自己却是自投罗网,自己能说不愿意吗?

  要真说了,这帮子大臣,岂不是更要看轻自己?

  传了出去,即便自己到了南方,又如何做人?

  他转头看向陈规。

  陈规黑着脸,却是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冷眼道:“太上皇,此刻国朝之主乃是官家,非太上皇您了。官家存,则国家存。还请太上皇为国计,为赵氏祖宗计,以自身残烛之躯,换官家一线脱逃希望。”

  “逆臣,你想造反吗?”赵琐勃然大怒。

  陈规却是毫不退让,昂首道:“国家之所以有今日,太上皇当负最大之责。若非太上皇一意拿下荆王,河北路怎么会败坏?西北怎么会靡乱?若非太上皇宠幸崔昂,前线怎么会一败再败?太上皇,如今该当到了您负责的时候了。臣身为枢密,难逃其咎,愿陪太上皇一齐赴死。”

  “臣,李光,愿陪太上皇赴死!”

  “臣,赵援,愿陪太上皇赴死!”

  “臣,兰四新,原陪太上皇赴死!”

  殿内,不管众从紫袍大臣是怎么想的,但此时此刻,却也只能这么说。

  赵琐倒退几步,跌坐在软榻之上,看着逼宫的赵敬与众臣,竟然失态大哭起来。

  “来人!”陈规大呼!

  外头涌进来一群武士,尽皆是官家赵敬的心腹武士。

  “好生服侍太上皇!”陈规扶起仍然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的官家赵敬,“官家,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安排,此刻,却不是尽孝的时候啊!”

  “儿臣拜别太上皇!”赵敬大哭着再向赵琐连叩三个响头,这才起身离开。

  只不过出得殿来,脸上却是不小心露出一点点笑容。

  一路飞快地回到了勤政殿,只留下了陈规与赵援商议接下来的出走事宜。

  “陈枢密,你随我一起走吧!”他低声对陈规道。“到了南方,如之奈何?上皇有一点说得着实不错,朕根基尚浅,又孤身逃去,很难让众人服膺啊!如果枢密能去,便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陈规摇头:“官家,主意是臣出的,太上皇敢是臣逼迫的,现在,也只有臣,能担起得这个名儿了。到了南方,官家勿需做什么,只要您到,自然便能让各路辅臣将领为您效命,因为您是国朝的真命天子啊!”

  说到这里,陈规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官家,如果真能逃出,一定要倚重贵州路安抚使萧诚萧崇文,只要能使此人真心效力,则贵州路,云南路,广南西路都可成为官家臂助,这三路看起来都是穷弊之地,实则上现在实力,只怕是冠绝南方各路。”

  “萧诚能用?只怕此人与那萧家三娘子一般?”

  陈规摇头:“别说是萧二郎了,便是萧大郎,将来也要努力想办法接纳,陛下,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仅仅是礼贤下士的时候了,便是三顾茅庐,低声下气,也得以国事为重。”

  “好,我晓得了!”

  陈规站身起来,看向赵援:“官家,子玉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官家如果能逃出去到了南方,切不可再让子玉手握大权了。”

  赵援大怒,但此时此刻,却又说不出话来,因为陈规这一句话,便代表着他能跟着官家一齐逃。

  “这一路之上,正要借重你的那些小聪明,助官家脱逃。但以后治国理政,还是让萧诚这些人来吧!子玉,听我一句劝,你真要与萧诚相争的话,他会弄死你的。”陈规淡淡地道。

  赵援咽了一口唾沫,无奈地向陈规抱拳。

  “官家,臣去安排一切了,您这里,也作些准备吧!”陈规袍袖一拂,大步向外走去。

  “陈枢密,真忠臣也!”赵敬感慨万分,颇有些后悔没有在以前更加地重用陈规。

  不过等自己逃出去之后,一定会重重地追封陈规的,不但要给一个大国的封号给他,还要给他一个能青史留名,无人可比的响亮的谥号。

  朝廷准备向辽人投降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阵风一般吹遍了整个东京。

  没有愤怒,没有哀伤,相反,东京城内,竟然是反常地平静了下来。

  似乎这个结局,大家都料到了一般。

  城外,萧绰笑吟吟地坐在软榻之前,轻声地跟耶律俊念着一封信。

  一封来自东京城内某个大人物的信。

  “父子反目成仇,赵家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当真令人唏嘘!”耶律俊的身体愈发的虚弱了一些,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一口气。“而这样的臣子,也让人反感。”

  “不过这样的人,对于我们将来还是很有用处的,到时候这封信一不小心泄露了出去,他就要成为众矢之的,只能死死地依靠着我们才能生存。陛下,有一点,陈规没有说错,拿下东京,我们一统天下的任务,还只完成了一大半,可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啊!南方,会比北方更加地难啃地。”

  第五百三十三章:国破而家灭

  陈桥驿兵败,东京城东面防守土崩瓦解,但辽军也只是兵临城下,对于高大险固的东京城,并没有发起进攻。

  掳掠来的大量的京畿周边百姓被驱赶到城墙之上日夜哭泣,让城上守军军心瓦解,士气低落,但好歹大家也还是守在城上,哪怕是渧泪滂沱也还在努力地坚守着岗位。

  但汴河水师的投降,成为了压垮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汴河是穿东京城而过的四大河滚之首,它沟通了黄河与长江,使得全国各地的物资能够通过此河运抵东京,是实实在在的大宋王朝的交通大通脉之一。汴河之于赵宋,完全便是建国这本,与其它水利完全不同。

  辽军虽然围城,但因为辽军此来,并没有水师,所以哪怕很微薄,但汴河之上,还是有一些粮船历经千难万险从外面驶进来,将一包包的粮食卸下。

  哪怕十船过来只有两三条船能够成功进城,但也给了人以无穷的希望。

  至少,与外沟通还没有完全断绝。

  至少,外头的各种抚臣们,都还在想办法援助东京,兴许再坚持一段时间,援军就来了呢?

  可是汴河水师居然就投降了。

  虽然汴河水师在很多内行的人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他们更多的时候,是行走在汴河之上收税,但凡是个在在汴河之上划行的,那怕你就是站在一个大浴盆里,那也是须得交税的。

  因为汴河的重要性以及他的繁华程度,就注定了汴河水师从上到下,一个个基本上吃得油光嘴滑了。便是一个小小的船丁,每年的分润,也绝对比其它地方的一个小官要强上不少。

  不是说当兵的发财了就一定会变得贪生怕死,像安明那样的纨绔子弟出身的将军,在国之危难之时,明知不敌仍然奋不顾身匹马冲阵,但大体之上,人一旦安逸了,必然会缺乏向上的冲劲和拼搏的勇气。

  而且,汴河水师收税是一把好手,但行军打仗嘛,就差了些。他们军事实力,基本上就局限于每年官家要检阅军队的时候,把般开到金明池中进行一番操演。而为了这个操演,他们一般会提前一到两个月时间来准备。

  装潢华丽的船只,衣甲鲜明的士卒,再加上观赏性极强的表演,会让整个东京的人,都觉得起个大早来到金明池挤位子实在是太值了。

  可是无论汴河水师有多差劲,他仍然是东京城周边唯一的一支水师。

  在陈规的计划之中,他们本来是有大用的,现在,他们居然投降了。

  汴河水师的投降,使得辽军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南边的上善门,北边通津门,并且将整个东京城一切为二。

  所有的计划,不得不改变,利用水师送官家赵敬出去的计划,彻底破产。

  现在只能走陆路了,一条更然危机四伏而不知前程的突围道路。

  但还能怎么样呢?

  必须抓紧时间做最后一搏了。

  随着整个汴河失去控制,东京城完全破城,已经迫在眉睫了。

  一支精锐的,不过只有五百人组成的骑兵队伍,护卫着官家赵敬以及赵敬的长子赵律准备自南边突围,剩下的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被留在城内。

  一名长相与赵敬有些相似的太监穿上了官家的服饰来冒名顶替。

  北城,坚闭的封丘门大开。

  封丘门,本来是赵宋官家北效祭地的正门。

  现在,却成为了投降的大道。

  距离封丘门数里之地,无数辽军精锐云集,皇帝皇后的车驾仪仗绵延里许,兵戈肃然,杀气之中却还是掩不住狂喜之气。

  城外的所有人都很兴奋。

  普通的士兵们兴奋,是因为他们不用在拼着性命地攻打城池了。

  从外面看,东京城无疑是会让所有的进攻者望而生畏的,即便是对方已经穷途末路了,但困兽犹斗之下再加上东京都城那几乎完美的防御设计,绝对会让这里形成一个血肉磨盘。

  他们投降了,不用再拿性命去堆集胜利,而这些性命,毫无疑问是要以普通士兵普通百姓来填充的。

  谁也不要死在胜利的前夜。

  所以,他们高兴。

  而且,东京的富庶,是天下皆天的事情,不说别的,单看这城市的规模,便足以让北地来的这些士兵们瞠目结舌,他们

  领兵的将军们高兴。

  他们的战功薄上,将会添上一笔灭国之功,一名将军,终其一生,也不见得能有这样一笔功劳,而但凡有了这样一笔功劳,只要子孙不谋逆,基本上是可以安享富贵几代人的。

  叛臣们高兴。

  像崔昂,曲珍,陈豫他们这些人,兴许比辽国人更加高兴一些。

  作为叛臣,如果不能彻底将他们过去的主子打倒在地,再踩上几脚,彻底弄臭,那将来发臭的,就绝对会是他们了。

  虽然说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但那毕竟是一个口号,

  如果有可能,谁也不想遗臭万年!

  所以,将他们曾经效力的王朝彻底干番,让新主子成为天下之主,那么,史册的修定,必然就会将他们的行为美化一番,春秋之笔之下,所有的丑恶都将被抹去,狰狞的面目将会被修饰得慈眉善目。

  都城破,皇帝降,一个国家,也就没有了。

  他们怎么能不喜呢?

  大辽皇帝耶律俊喜。

  登上大辽皇帝位不过七八载,但他却做到了他的祖辈们一辈子也没有完成的事情。

  宋辽对峙多年,虽然一直以来辽强宋弱,但辽国却拿着这个邻居无可奈何,甚至于在富裕程度之上与其根本就无法比拟,宋国就像是一个长得粉妆玉琢怀抱珍宝的娃娃,你看着似乎可以一伸手便可以擒来,但每每动手之时,却又发现这看似软弱的家伙,浑身上下又长满了尖刺,当他一缩脖子往地上那么一蹲的时候,你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纵然眼红,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边境上的抢掠,每年的岁币,根本改变了双方穷富之间的差距,因为好不容易从宋国弄来的钱,一个转眼之间,就又被宋人利用各色商品给赚了回去,甚至还要倒找给他们。

  这种状况,直到他登基之后才有所好转。

  确切地说,是皇后萧绰正式出场之后,才有所好转。

  这位来自汴梁的世家女文武双全,洞悉富国强兵之策,她的许多见识和手段,便是自诩才智高绝识穷天下的耶律俊也不得不自叹不如。

  毕竟,知识是知识,手段是手段。

  你知道一件事情的弊病在哪里,并不见得你就能找得到对症治疗的法子。

  有时候,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败坏下去直至病如膏肓。

  耶律俊放手让萧绰而为。

  不过六七载的时间,辽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权力始一步步地向着中枢集中,辽国以前兵强而国不富的局面,开始一点一点的改观。

  然后,在赵宋这个愚蠢的敌人一再犯错的情况之下,耶律俊终于在有生之年,盼到了这一天。

  灭掉了赵宋,带着这个功绩,到了九泉之下,即便是开国的皇帝,也要对自己竖上大拇指,说一句真吾子孙也,而其它的祖父辈们,都得靠后站。

  所以,人生再无遗憾。

  耶律俊脸色潮红,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今天,他穿上了全套的皇帝礼服,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堪重负,沉重的冠冕让他觉得几乎无法正常抬头,而脆弱的身体,已经让他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无论如何,今天他也会坚持到底的。

  微微转头看着坐在身边同样一身正式礼物的萧绰,对方两眼直视着前方,表情肃穆,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辽国的强大,同样也是伴随着皇后势力的强大,如今在国同,皇后萧绰的声望、实力,应当说不在他耶律俊之下。

  这个女子,的确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奇才。

  不过,一切尚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上天赐予这个女子予自己,便是让她来帮助自己完成一统天下的夙愿的,如果没有她,耶律俊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对宋辽之间的对峙完成实质性的改变。

  而以他对辽国内部败坏的了解,一个不好,指不定辽国还会在宋国的前头败落下去。

  上天待自己何其好也!

  数天之内,一座夯土而建起的高大礼台,便拔地而去,其高度甚至已经超越了东京城的高度,坐在上面,俯视着那条从封丘门一直笔直延伸到礼台脚下的御道,耶律俊便心潮澎湃。

  用不了多久,赵宋的太上皇便会沿着这条御道出现在自己的脚下,当然,那个本来应当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赵宋官家,却在准备在南门出逃。

  如果不加防备,他们是有可能有成功的。

  必竟,最初之时,耶律俊也完全没有想到,赵宋居然会以他们的太上皇、满朝文武甚至于皇亲国戚宗室子弟作为诱饵来掩护他们官家的出逃。

  可是,他们中却有人提前将这个消息泄露了出来,这便是一个即将亡国的国家的悲哀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纵然还是不乏无数的仁人志士想要行最后一搏,为这个国家留下反击的种子,奈何更有人想以此为晋身之阶来换取己身荣华富贵的延续。

  耶律俊很瞧不起这种人。

  但萧绰却对他说,以后大辽想要统治赵宋这个泱泱大国,那么,这些投效过来人的,便是最好的工具。

  而且,还是可以随时更换的工具。

  不好的事情,可以让他这些人去做,大辽压根儿就不必出面,等到这些人弄得天怒人怨了,一刀宰了去平息民愤,不但能让朝廷得到一个圣明的赞誉,又可以重新提拔一批人起来效忠大辽。

  所以,看不惯可以,不喜欢也可以,但该用就得用,该赏就得赏。

  看向左右,一边辽臣,一边汉臣。

  站在汉臣头里的,就是崔昂,刘豫这些人,甚至连河东的柳全义,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也是不辞辛苦地赶到了这里。

  而像林平卢本安这些人,反而站在他们的后头。

  当然,林平卢本安一点儿也不在意这样的排位,因为究其实力,这两位可以随意弄死站在他们上头的随便一个王还不会负什么责任的。

  至于让他们站在头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全套的大辽天子仪仗,让整个封丘门外都显得肃静无比,像这样的仪仗,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难得见上一次。

  即便是礼台周边的辽国文臣武将们,也都一个个面容端庄。

  普通的士兵们,看到仪仗完全展开之后,更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六象分左右,南北两院六引为先导,六军仪仗依次排开,钟鼓声声,号角余音袅袅不绝。

  “来了!”礼台之上,有人失声道。

  封丘门内,人群迤逦而出

  为首数人,着素衣白服,背后缚荆条,蹒跚而来。

  “为首之人,当是赵宋赵太上皇,他身侧之人,当是扮演赵敬之人,而在他们身后的,当是陈规夏诫等赵国掌权之辈。”

  有眼力极好之宦官向着端坐的皇帝皇后轻声讲解着。

  赵琐不想来,他是被陈规夏诫逼着来的。

  夏诫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似乎一阵风吹会倒下去,今天却也穿上了他的朝服,好生打扮了一番之后,这才出行。

  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文一武两位辅臣的逼迫,赵琐才不得不垂泪而来。

  “你何不死在床榻之上?”陈规看着夏诫,倒。

  “国破而家灭!”夏诫叹道:“我为亡为首辅,你为亡国枢密,你人二人,当为此负责,你既赴死,我岂不来?”

  陈规点了点头:“同朝为臣这么久,今天是我看你最顺眼的一天。”

  “彼此,彼此!”夏诫回头看向城内,高大的城墙阻挡了他的视线,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出城之时,家里我便已经安排好了。”陈规淡淡地道:“当我等发动之时,家里,大概也没有活人了。”

  “我也一样,宁可一路共赴黄泉,也不能让他们受辽贼之辱!”

  出城的队伍越拉越长,越来越多。

  第五百三十四章:惨烈

  礼台造得十分奇特。

  九线台阶上去,便是一个小小的平台,然后往上又是九级台阶,一共九段八十一级台阶,为了不让台子过高,阶梯的高度,便十分的小。

  大辽国的皇帝与皇后,并排而坐于礼台之上,俯首看时,却又正好能看到最下面的那些失败者。

  而失败者们仰首,自然便也能看见他们。

  赵琐面色惨白,身体颤抖。

  到了此时,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害怕之类的情绪了。

  毕竟也曾经是这天下大国的一国之君,

  真要论起辈份来,

  此刻高高在上的耶律俊还得喊他一声叔叔呢!

  屈辱感,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昂着头,看着上面。

  “跪下!”有人喝斥道。

  那是立于最上面几级台阶的崔昂。

  “跪下!”往下,一大批投降的曾经的宋臣此时也都厉声斥喝。

  倒是他们对面站着的那些辽国文臣武将们,瞅着下头的赵琐等人,眼中虽然有欢喜,但倒是真没有半分轻视之色。

  “乱臣贼子!”赵琐戟指着崔昂等人,语不成调。

  耶律俊微笑着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琐以及他身边那个假扮赵敬的太监,笑道:“叔皇,你已退位了,身旁那位才应当是今日的主角,怎么他不开口,反而让您受累呢?莫非是不能开口?”

  阶梯之下,众人微微色变。

  “南熏门内,想必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直等着这边的消息吧,那还不发动,在等什么呢?”耶律俊手捂着嘴巴,轻轻咳嗽道。

  消息已经泄漏,这一瞬间,陈规便已经明白。

  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一步便越过了身前的越琐与假赵敬,竟是奔跑如飞,沿着台阶疾速向上。

  而在他手上,一个点燃的火折子被他扔在了地上。

  刚刚,他借着身边夏诫的遮掩,晃着了火折子,点燃了身上的一根长长的引线。

  那是火药。

  不是普通的市面之上的那种大路货,这是他通过刘凤奎从贵州路上弄来的上等货。

  他是枢密院之首,刘凤奎不管是在汴梁还是在贵州路萧城那里,都是能说上话的,陈规想弄一些这个东西,多了刘凤奎肯定没有办法,但几斤的份量,以如今刘凤奎在贵州路上的地位,还是能弄到的。

  陈规弄来这个东西,是准备让匠作营好生地研究一番,为什么萧诚两兄弟能做出来的东西,匠作营就一直搞不出来。

  他向刘凤奎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原本也没有指望刘凤奎当真能搞到,毕竟这样的东西在萧诚那里,肯定也是高度保密的。

  刘凤奎这样的家伙,肯定是被保密的对象之一。

  他万万没有想到,刘凤奎当真给他弄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萧诚的一封信。

  信里告诉陈规,想要这玩意儿做研究,直接找他要便是。他正苦恼不知如何提高这东西的威力,匠作营中有数辈子积累的匠人家族,说不定能找出好办法。

  这封信,让陈规还很是羞愧了一阵子。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还没有来得及将这些东西送到匠作营那边去,宋辽战争便大规模爆发了。

  但其他们也万万没有到的是,抱着必死之心的陈规,竟然让他的夫人把这些玩意儿全都缝进了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冲了上来。

  淡淡的硝烟味几乎无人察觉。

  但耶律俊却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异常。

  他对这个东西的记忆刻骨铭心。

  他本是一个身强力壮能驭烈马,能挽强弓的好汉,就因为那一声巨响,让他的余生病得缠绵病榻,而且在这个世上已经时日无多了。

  不知多少个夜晚,让他展转反侧,难以入眠。

  “火药,拦住他!”耶律俊厉声叫了起来。

  众人齐齐色变,萧绰霍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耶律俊便向后退去。

  台阶之上,人数虽多,此刻却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秦敏!”萧绰大叫一声。

  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跃而出,只两步,便已经到了陈规的身前。

  “滚开!”陈规手中寒光闪动,那是一柄锋利的短刃。

  只可惜,纵然陈规文武双全,但终究是文官,又年岁已高,岂是正当壮年的耶律敏的对手,只一伸手,耶律敏便将陈规的身体提了起来。

  然后他猛然发声一声厉吼,两手抓住陈规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向着台阶一侧掷了过去,那边,是六头披红挂绿金光灿灿的大象以及象奴。

  陈规在空中不放甘地发出嘶吼之声。

  伴随着剧烈的爆炸之声,陈规在空中被炸得四分五裂,鲜血、肢体满天飘洒下来。

  而下面的那六头大像,那里听过如此霹雳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立时便不顾象奴的拼命控制,撒开四蹄便向外狂奔。

  整齐的队列,在霎那之间,便被六头大象给摧毁得不成模样。

  赵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假扮赵敬的太监趴在他的身上死死地护住他。

  而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出来投降的队伍之中闪出无数道身影,他们手里都只握着短匕,却是仍然义无反顾地向着前方那个高台发起了冲锋。

  只可惜,此时,礼台的台阶之上,属珊军军士已经一排又一排地填满了那里,四周,更多的辽军涌了上来。

  封丘门内,蹄声隆隆,有骑兵冲出,城墙之上,先前似乎已经放下武器的士兵们重新握起了弓弩。

  高台之上,萧绰挥了挥手,战鼓声如雷,早有准备的辽军开始了进攻。

  所有一切本来都布置得很妥当的,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刺杀行动竟然是由陈规这样级别的人发动,而且使用的还是这个时代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夏诫回首,看向辽军有条不紊地向着封丘门发起进攻,看到刚刚从封丘门冲出来的那数百骑兵在转瞬之间便被辽人包围了起来,当然,他也看到了城墙之上射下的弩箭,

  可是他知道,这只不过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他长叹了一声,看向趴伏在地上的赵琐,站起身来,整整衣裳,道:“官家,臣有愧于国朝,臣无脸见国朝裂祖列宗!”

  周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夏诫从怀里抽出匕首,从容不迫地划乱了自己的脸庞,削掉了自己的鼻子,再挑出了自己的眼珠儿,最后猛地一翻腕,将匕首戳进了自己的心房。

  赵琐发出了尖叫之声,周围不少的人也跟着惊呼,便连周边围上来的辽军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面露骇然之色地看着缓缓倒地的夏诫。

  兰四新哆嗦着,手握着刀子,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捅自己一刀。

  “帮帮我!”他哭泣着看着身边的李光。

  李光抓起他的手,横在了他的脖子上,猛地一勒,兰四新的哭声戛然而止,张大嘴,不停地哈着气,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每一次的身体抽动,嘴里、脖子上,都涌出大股的血迹。

  李光盘膝坐下,整理仪容,双手握刀,用力向着自己的肚子捅了进去。

  人虽死,却未倒下,依然坐得端正,一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地看着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耶律俊被萧绰搀扶着,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此刻,越来越多的被辽军包围起来的这些原本出城投降的赵宋官员们开始自杀了。

  这是那个他瞧不起的国度吗?

  这是那些自顾私利不顾公义,碌碌无为只知内讧,见利益就上,见问题就躲的赵宋官员吗?

  为什么到了这一刻,他们却又如此的不惜身,如此的义无反顾呢?

  他看向台阶之上崔昂、刘豫、柳全义等人,再看头看看下边那些不断倒下的赵宋文臣武将,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陛下,这就是我为什么向您建议,不直接占领宋国的土地,而是分封诸王,由诸王来代我们统治这片土地的原因所在了!”萧绰道。“这些书生,一直都是一批很奇怪的东西。”

  “是啊,真正让我想象不到!”耶律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大概便是你所说的文明沉淀吗?我们大辽,也有这些东西吗?”

  萧绰不语。

  耶律俊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是没有的,我们契丹一族,奉行的是强者为王,强者为尊,谁强,我们就服气谁,与这些人完全是不一样的。一个看起来很柔弱的族裔,此刻,却让我刮目相看,难怪能与我们大辽对峙数百年,想到他们现在还拥有半壁江山,我便很是有些不安了。”

  “所以,我们要让他们互相攻击,互相残杀!”萧绰道:“没有人比他们更互相了解的了,南方的那些人,面对我们大辽将士,说不定会同仇敌忾,携手一起来对抗我们,但他们的对手,换成了崔昂,刘豫这些人,情况就会大大不一样了。”

  耶律俊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绰,好半天才缓缓地道:“我得你为妻,是我之幸,亦是大辽之幸!”

  萧绰微微一笑,正想说话,战场之上却传来了巨大的欢呼之声。

  两人抬眼看去,封丘门高高的城门楼子上,辽国的大旗被一名辽国武士双手高举,正用力挥舞着,而无数的辽军已经从云梯之上,从城门之处,快速地涌进了城内。

  在北边封丘门处传来爆炸之声时,南熏门亦是大开,上千骑兵拥着赵敬以及赵敬长子赵律奔出,急如星火向着远处逃去。

  他们的前方,似乎并没有任何的阻碍,好像一切都如同先前的计划中一般,所有的辽人大军都被吸引去了封丘门,而这边遗留下来的三两队小兵小卒,并不能阻拦他们的步伐。

  然而美好的愿望伴随着长长的号角之声而被粉碎。

  前后左右,一队队的辽国皮室军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然后将他们团团地包围了起来。

  往来纵横的辽国骑兵们尽情地在这些宋军面前展示着他们的骑技。

  “杀!”负责护送皇帝出逃的神卫军指挥使许巍疯狂地挥舞着大刀,一马当先向前冲去。

  他的对面,一名辽军彪形大汉跃众而出。

  “受死!”咆哮声中,大刀挥出,两刀相交,许巍手中的武器,顿时脱手飞去。

  与他对阵之人,是完颜八哥。

  萧绰安排了皮室军统领完颜八哥来南熏门伏击,虽然耶律敏也很想这么做。

  许巍被一刀背重重地打下马去,不等他反应过来,头上又挨一刀背,眼前一黑,就此昏过去。

  “投降不杀!”完颜八哥厉声喝道。

  短暂的僵持之后,有武器坠地,有骑兵下马跪伏于地上,于是便如同引动了多米诺骨牌,很快,原地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两匹坐骑,那上面坐着的是赵宋官家赵敬以及他的儿子赵律。

  完颜八哥咧嘴一笑,摧马上前,刀尖一挑,已是将两马的马缰握到了手中。

  “完颜八哥替陛下牵马!”

  赵敬心若死灰。

  登基不到一年,是为靖康元年,赵宋便为辽国所破。

  史称靖康之耻。

  赵琐、赵敬以及无数皇族、宗室子弟、后宫妃嫔尽皆被辽军俘虏,数千贵族以及朝臣沦为阶下囚。

  二十万辽军纵马入东京。

  昔日这座繁华甲天下的第一城,立时便落入到了九幽地狱之中,无穷的灾难与苦厄向着这些几辈人都没有见识过战争之祸的普通人扑面而去。

  短短三日之间,东京城中,当真是流血飘桁。

  “皇后娘娘,罗颂愿意为你效力,请你下令,停止杀戮吧!”昔日的万岁宫中,罗颂跪倒在庭院之中,高声呼喊着。

  这两日,萧绰派人押着他目睹了整个东京城中一桩又一桩的惨案。

  屋内萧绰正小心地一勺一勺地喂着耶律俊喝着药。

  “如此逼迫此人,便算他投效了我们,只怕也不会真心为我们效力的!”耶律俊瞅着萧绰,“你是因为他是罗纲的父亲?”

  萧绰嫣然一笑:“倒真是难得,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能吃这么一回醋!”

  “这不是吃醋,罗纲那小子,纵然有些能耐,又如何能与我相比!”耶律俊傲然道。

  萧绰点头道:“夏诫死了,陈规也死了,连兰四新、李光也都死了,赵宋有份量的大臣,便只剩下一个罗颂了啊,陛下,我们大辽统一天下,可不能只是一个名义和形式上的统一,而是要内容上的真正统一,所以,我们需要很多的治理国家的人才,而在这方面,宋人的确要比我们强一些,我要罗颂,便是想让他来组织这些人,有了这块招牌,会吸引很多的人来的,这是为将来计。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人弱点很明显,很好拿捏。”

  耶律俊微微点头:“你安排便好!”

  第五百三十五章:故居

  东京城中烟尘滚滚,遮天蔽日,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坊市,多少房屋着了火,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辽兵的肆意劫掠之下而痛哭流涕。

  罗颂把自己卖给了萧绰,换来了三日为限。

  三日之后,辽军就不得再向东京城百姓举起屠刀。

  但这也只能约束那种大规模的劫掠,而那些零散的烧杀抢掠,别说现在是战时,是在一个亡国之都,便是赵宋最强盛之时,东京城里最有规矩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又何曾断过?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也有人说,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百余骑伴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行走在运河堤道之上,垂柳刚刚发芽,勉强能看到一些绿意,基本上还是掩不住什么的。

  回想过往,这里可是少男少女们最为快乐的地方,借着那些茂密的垂柳,却是能做不少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的。

  再过个一个多月,大概便可以了吧?

  只不过到了那时候,这堤道之上,还有青年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吗?

  “娘娘,前面就是了!”耶律敏一勒马头,回看着萧绰。

  不远处的河堤之下,不少的房屋都已经变成了废墟,有的甚至还在毕毕剥剥的烧着,断垣残壁,随处可见,甚至还能看到不少烧得焦黑的死尸。

  耶律敏眉头微皱,早已有人飞跑过去,将那些焦黑两脚便踢到了废墟深处。

  废墟当中,还有一幢带着小院子的平房没有受到丝毫的损失,便连竖在门前高高旗杆之上的幌子也丝毫无损,此时,正迎风飘扬。

  桃花酿。

  门板之上,烫了金的那首诗还是如以往那般显眼。

  站在门前,萧绰轻轻地抚过她亲笔题在这门上的诗,

  桃花依旧,

  春风依旧,

  只是人,

  却完全不一样了。

  走入屋内,靠窗坐下。

  侧头看那河上风景?

  却那里还有风景可言?

  有烧焦的木头漂漂浮浮,有千奇百怪的死去的人顺河道漂流而下。

  这完全便是九幽地狱一般的景色。

  桃花酿的老板瑟瑟发抖。

  辽军杀进来时,他们连逃跑都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相熟的左邻右舍被穷凶极恶的辽国士兵从屋里拖出来,一刀砍死在当场,家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财产,顷刻间便成为了别人的物事。

  一家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绝望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外面的惨叫声渐小,马蹄声、狂笑声逐渐骈,但却没有一个人的脚步踏入他们的房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

  只认为这是老天爷对他的保佑,是菩萨对他的眷顾。

  “一壶桃花酿!”萧绰突然转头,看着那个老板:“解掌柜的,你可是老多了。”

  掌柜的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萧绰,只觉得有些面熟,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

  看这个女子的穿着架式,明明就是辽国的贵人无疑,却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世事沧桑,只不过七八年时间,便已经是新颜换旧颜了。”萧绰轻叹一声:“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娘娘,这首诗当真了不得,此诗一出,只怕这天下没人敢再以桃花为词了!”孙淳是进士出身,与耶律敏自不可同日而语,脸上满是佩服之色。

  萧绰缓缓摇头:“这不是我写的,曾有一年,四五个青葱少年一起来到了这里,一个女子醉酒颠狂,执壶提笔,便在这门上写下了桃花依旧笑春风。很多人都赞将桃花写到了极致,岂知还有这样一首,才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这是……”孙淳想要追问,但看了一眼萧绰的脸色,却又将其咽了回去。

  那解老板此时才终于醒过神来,这女子,原来便是多年以前,在这里醉酒之后提笔写诗的少女,只是,这辽国官为什么喊他娘娘?

  依稀记得,她们应当是大宋国的高官显贵之后啊!

  “娘娘?”他有些懵懂地看着萧绰。

  孙淳笑道:“解老板,这是你天大的缘份,如果不是你与我大辽皇后娘娘有这么一段渊源,你以为你这桃花居能保存下来吗?”

  “大辽皇后?”解老板卟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惹得屋里所有人都是大笑了起来,便是萧绰也是芫尔。

  “解老板,一壶桃花酿,要十五年份的。”萧绰道

  解老板抖抖嗦嗦地起了起来,有些昏头转向地向着后院的地窖走去。

  耶律微微摆头,立时便有一名卫士跟了上去。

  厚实的木门被打开,解老板走了进去,回头看了一眼那卫士。

  卫士瞅了瞅大小,摇了摇头,地方并不大,一眼便可以看到内里所有的状况。

  解老板搭上了一个小板凳,伸手从最高的一格橱子里,提下来了一坛酒,而在提这坛酒的时候,一样东西,也被他拢进了袖子里。

  站在门口的卫士竟是完全没有发觉。

  重返前厅,解老板躬身,双手举着一坛子一看就颇有些年份的酒,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萧绰。

  “请娘娘品尝!”解老板大弯腰,双手将酒坛子往前递出去的同时,整个人突然向前纵去,酒坛子往地下掉去,而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柄黑沉沉的锥子模样的东西。

  耶律敏哈的一声笑,一伸手,便卡住了解老板的脖子,把他拎在了空中,另一只手扳过解老板手,轻轻巧巧的便将那锥子夺了下来。

  “是用来启泥封的锥子!”耶律敏看了那个跟着去的卫士一眼,卫士已是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算了,让他去军中吧!”萧绰挥了挥手。

  “多谢娘娘不杀之恩!”那卫士声音颤抖,出现了这样大的失误,还能捡回一条命来,除了谢恩之外,还能做什么。

  “滚!”耶律敏挥了挥手。

  那卫士立时小跑着出了桃花居。

  那坛桃花酿并没有跌在地上,萧绰一伸手却是将其稳稳地接住了。

  “解老板,你为什么要杀我呢?”萧绰有些好奇地看着对面这个此时面如死灰又在瑟瑟发抖的酒居老板,而此刻,他的家伙,已经全都被赶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地绑了起来推到了院子里。“你看,你的房子安然无恙,你的家人没有少一根毫毛,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呢?你可知道,这样的举动,会让你九族都跟着遭殃的吗?”

  “蛮夷妖女,人人得而诛之。”虽然语不成调,上下牙齿格格作响,但那解老板,却仍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们这些禽兽,把东京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啊?”

  解老板放声大哭。

  萧绰脸如寒霜。

  提着这坛桃花酿,慢慢地向外走去。

  “娘娘,这姓解的?”

  “不必为难他!”萧绰摆了摆手:“杀了他,这世上可就没有桃花酿了。”

  沿着堤岸走了一道路,然后转入一条直街,再向前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幢曾经无比豪华而且显赫的宅子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只是现在这宅子,明显已经败落了。

  门前野草都有半人高了,而那朱红色的大门之上,红漆已经掉得斑斑驳驳,依稀还能看见一张完全变了颜色的封条。

  萧宅!

  这幢沉封了近十年的大门,终于再一次在萧绰的面前缓缓展开。

  触目所及之处,竟是荒芜。

  连屋脊之上都长满了野草。

  数名卫士上前,拔出腰刀,一路挥砍,生生地在荒芜之中开出了一条道来。

  这幢宅子,沉载了萧绰所有童年的欢快时光,在这里,她有疼她爱她的父母,有宠她宠得毫无原则的二哥,只要她想要的,二哥总是能想法设法给她弄来。

  还记得无数次两人坐在屋脊之上仰望星空,

  也还记得母亲提着木棒在大宅子里追着二哥,

  二哥机灵,母亲追不上,便喝令仆役帮忙,只不过那些仆役平素都得了二哥不少好处,喊得震天响,却是没有几个真下手的。

  不知不觉,萧绰走到了一幢破败无比的小楼之前。

  二楼几扇窗户全都没有了,如同一张黑洞洞的大嘴,那些枯败的野草倒垂下来,小楼前那个曾在夏季看满各色荷花的小池塘,更是一点踪迹也难寻。

  草从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猫叫。

  一只猫头探了出来,歪着头,打量着萧绰。

  “衔蝶!”萧绰失声叫了起来。

  或许是太多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那只猫疑惑地又向前走了几步,伸出鼻子在萧绰身上嗅来嗅去。

  萧绰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下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自己养的那些猫,居然还活着。

  如今它也该有十来岁了吧,在猫当中,已经算是高龄了。

  萧绰蹲了下来,将猫紧紧地搂在怀里。

  似乎是终于嗅出来了曾经主人的气味,衔蝶两只爪子牢牢地抱着萧绰的脖子,猫头在萧绰的脸上擦来擦去,喵喵地叫个不停。

  似乎是在问,这些年,你到底去了那里啊?

  除了耶律敏与孙淳之外,其余的卫士都站得远远的,在这些卫士眼中,他们的皇后娘娘是无所不能的,是这个世界之上最完美的人,此刻,萧绰显得脆弱无比。

  “娘娘,去祠堂吧!”孙淳低声道。

  “我们查了,许老爷子还活着呢,身体还很棒,祠堂那边都是一直他在守着,打理得很好!”孙淳低声道。

  萧绰点点头,抱着衔蝶,向着萧氏祠堂家行去。

  祠堂与萧绰曾经的小楼相隔并不远,中间有一道围墙和一道月亮门隔开,与萧府其它地方的荒芜相比,这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而,萧绰却僵在了那里。

  她是想来祭拜祖先父母的,只时此刻,却有一个人,横刀立马,站在祠堂之前的台阶之下。

  须发皆白,连身体都有些佝偻了,但却拄着一把大刀,站在前面,对着萧绰怒目而视。

  “许爷爷,我是萧旖!”将衔蝶交给了身后的卫士,萧绰向前走了几步。

  “站住!”许勿言怒吼一声,将刀一横,厉声道:“此乃萧氏先祖及历代英灵所在之地,辽狗想要踏进一步,便先杀了我,从我的身上踩过去。”

  萧绰面色惨白地看着对面那个似乎吹一口气就会倒的老人。

  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刀,萧绰自然也是认识的,那是萧鼎老爷子的随身武器,老爷子仙去之后,这柄刀,便一直供奉在祠堂之中。

  “许爷爷!”萧绰再叫了一声。

  许勿言两眼通红,“皇后娘娘请自重!此乃萧氏一门英灵所在之地,绝不容许辽人亵渎。想要进去,便先杀了我。”

  耶律敏向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我去,保管不伤这老家伙一根毫毛,便将他弄走!”

  萧绰缓缓摇头。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萧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三拜九叩。

  许勿言却是没有让开,似乎他绝不想让祠堂内的萧氏先祖,认为眼前跪在面前的那个女子是谁。

  萧绰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娘娘,这里怎么办?”孙淳紧追了两步,问道:“不必理会,就这样吧!”

  “不修葺一下吗?”耶律敏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便是修,也轮不到我来修!”萧绰转头,再看了一眼身后的祠堂,“也许,将来会有人来重新修葺这里的,走吧,私事已了,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大事呢!”

  “明白!”耶律敏与孙淳都有些兴奋。

  “娘娘,就在我们离开桃花居的时候,有人来报,南院大王林平进宫了!”孙淳道:“然后,完颜八哥也被找了进去,最后去的是耶律珍。”

  “知道了!”萧绰语气毫无波澜,“陛下英雄一世,即便是如今时日不多,却也还想再英雄一次呢!不过,一个快死的人,永远是无法与活人竞争的。”

  第五百三十六章:身后事

  林平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耶律俊,眼窝子不由一阵酸涩,眼泪忍不住便流了下来。

  曾经是那样的一个意见风发的人,现在却成了这等模样。

  “平之,有什么好伤悲的!”耶律俊倒是极其豁达,笑道:“我这一生,虽然短暂,但却光彩照人,除了开国太祖,其余的祖辈的功绩,可都比不上我呢!此生无憾矣,这可比活他个八九十岁,但一事无成碌碌而为要强上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希望你身体能更好一些,眼下的大辽,可离不得你!”林平擦干净了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耶律俊道:“这可不一定,大辽离开了我,还一样是大辽,或者以后还会更好也说不定。我已经做完了我想做的事情,剩下的事情,让后人来做,也是一样的。”

  林平微微色变道:“陛下……”

  耶律俊吐出一口浊气:“平之,你是想跟我说皇后的事情吧?”

  林平咬牙道:“是,陛下,你我既是君臣,又亲如兄弟,有些话,我必须要说出来,这不但是为了大辽,也是为了贤儿今后。”

  耶律俊轻轻点头:“你接着说。”

  “陛下觉得,您得身体还能撑多久?”林平问道。

  “不知道,也许旬日之间,也行一年半载,但总之,牛头马面大概是已经手持刀牌锁链等在我身边了!”耶律俊微笑着道。

  “陛下,恕臣直言,这些年来,你完全放权给皇后,使得皇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掌握了大辽的权力,现在我大辽,很多官员,地方,只怕是只知皇后,不知陛下!”林平道。

  “放权给皇后这一件事,哪怕到现在,我也不曾有半点后悔!”耶律俊淡淡地道:“平之,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在内政方面,皇后做得如何?在整合国内各方势力,在平衡汉人国人之间的利益,她又做得如何?”

  林平叹了一口气:“是的,她做得很好。”

  “如果不是她,就不会有这一次的南征,自然也不就有如今灭掉宋国的胜利!”耶律俊笑道:“你不能光想着收获果实而不想着为了这胜利你需要付出的代价。”

  “陛下,如果您身体康健,我自然不会多说半句废话!”林平道:“可是现在您的身体这个样子,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归,您一旦去了,这天下,还有谁能制衡皇后娘娘?太子年幼,而且对皇后又极其依赖!陛下,真到了那时候,这大辽,到底是姓耶律还是姓萧呢?”

  “稍安勿燥,等一会儿,八哥和耶律珍就都会过来了!到时候再一起说吧!”耶律俊道。

  “陛下,原来您早有安排?”林平喜形于色。

  耶律俊不置可否。

  片刻之后,完颜八哥与耶律珍相继抵达,三个三个小圆凳,围坐在耶律俊的周围。

  “你们三个,是我大辽股肱之臣,也是我最信得过的兄弟!”喘了口气,耶律俊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在我有生之年,当真能灭掉赵宋,一统天下。做到了这一点,我是死亦瞑目了。眼下,虽然赵宋还有南方半壁江山,但蛇无头不行,接下来我们对南方的攻略,虽然会有波折,但估计大势不会有改变。”

  “陛下,何不等身体好一些之后再说这些?”完颜八哥沉声道。

  耶律俊摆了摆手,道:“我这身体,说不准啥时候就没有了,还是尽早安排好。林平一直担心一件事,我如果一死,则皇后再无人能制,使得贤儿成为一个傀儡,以萧绰之能力,她的确是能轻松做到这一点的。眼下我还活着,聚在她周围的人,便已经有不少了。”

  “陛下的意思是?”耶律珍明显有些震惊地看着耶律俊。

  耶律俊点了点头:“我若去,会留下遗诏,让萧绰陪葬。”

  “陛下,大辽从来没有让皇后陪葬这样的事情,这,这只怕?”耶律珍脸色苍白。

  “没有先例,那便开一个先例又何妨?”耶律俊微笑道:“我深爱萧绰,即便死后,也不愿意与她分离,她如有爱我一片之心,自然也不会拒绝与我携手而去!”

  “可是陛下……”

  “你是担心这命令一出,天下不稳吗?”

  “是的!”耶律珍道。“皇后身边的力量,非同小可。”

  “聚在皇后身边的人,大体上分为这几类,一是像耶律敏这样的将领,死心塌地地跟着她,只会随着她的指挥棒起舞,二是像卢氏世家这样的幽燕汉人世家,因为萧绰的存在,他们的政治地位大幅度提高,三是部分契丹贵族,因为萧绰能带给他们巨大的利益。除了第一类,其它二类人,都是可以化解的。”

  耶律珍皱眉道:“陛下,五万属珊军的战斗力堪比五万皮室军,一旦有变动,只怕便是翻天覆地之大祸。”

  “这个我自然也有安排!”耶律俊淡淡地道:“拿下东京,灭掉了赵宋的传承,但接下来大军身然还要接着向南扫荡,耶律敏的属珊军,便是这先锋部队了。”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好安排!”耶律珍点头道。

  “而我,大致上是不可能撑着回到中京了,依我看,只怕有九成的可能,我会死在这赵宋皇宫之中!”

  “陛下!”几人都有些悲怆。

  “不必伤悲,生死,平常事耳,我们每一个人从呱呱坠地便一路劈波斩浪地走向死亡,这是一个圆,从一个点来,最终回到那个点上去。区别只是这个圆有的画得快一些,有的画得慢一些。皇后曾经跟我说,我们不能延长我们生命的长度,但却可以拓宽我们生命的宽度,我想,我是做到了。”

  耶律俊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几个大臣,道:“我死之后,你们立即要求扶灵回上京,记住,是上京不是中京。这个时候,耶律敏的军队大概率还在往南方拓展战场,而他回来的路上,却有一个赵王!”

  “崔昂?”完颜八哥有些不屑:“这人,只怕不是耶律敏的对手。”

  “打仗他是不行,但玩弄阴谋诡计,此人却是行家里手!”耶律俊笑道:“而且他身边的曲珍,兵马经验倒也是十分丰富的。崔昂与耶律敏有杀父之仇,所以一有机会,崔昂必然会把耶律敏往死里整,到了那个时候,崔昂绝无可能放耶律敏全师回转的,这就将皇后最大的依仗隔绝在外了。”

  有些吃力地坐起了身子,摸出了一个小匣子,将其递给了身边的完颜八哥。

  “八哥,你带着这个匣子,过两天找一个借口,先回上京吧!”

  完颜八哥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匣子。

  “匣子里是我的遗诏,所有的最后的安排,全都写在里头了!”

  “耶律珍,林平,你们两个,虽然一个是汉人,一个是契丹人,但都是饱学多才,这些年来,皇后努力弥合两族的裂缝,取各自己之长,补另一方之短,可谓是效果极佳,你们两个以后,要亲密合作,只要我们内部不出问题,大辽就会无敌于天下。”

  林平与耶律珍也站了起来,垂手而立。

  “太子年幼,以后你们两个便是朕的托孤大臣,再加上八哥,基本盘便算是稳住了,剩下的那些不稳定因素,我也相信你们两个有能力平定,有了大义的名份,他们并不敢多说些什么。皇后能给他们的利益,你们也一样能给嘛!”

  数十万辽军云集在东京城,

  是继续南下,还是就此打住?

  “军队的意思,是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耶律珍看着大案之后正在奋笔疾书的皇后萧绰,心情有些复杂。

  “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萧绰摇了摇头,“再向南打,我们遇到的阻碍会一天比一天大,而且,陛下的身体,也根本不可能撑住。大元帅也见过陛下了,说不准陛下什么时候就龙驭归天了,真要是继续向南,骤然之间传出这个噩耗,只怕于军心是极不利的。”

  耶律珍点头:“只是军心可用,就此放弃,也是有些不甘。”

  “扫荡京畿吧!”萧绰道:“大元帅,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重要的是扫荡周边,掠夺财富,还有各色匠人、技师,这些是重中之重。”

  “有人说皇后不想再往南,是因为在南方,有您的二哥在那里!”耶律珍突然道。

  萧绰微微一笑:“大元帅,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耶律珍摇头。

  “早前,我最大的愿望,是要踏平东京城,活捉赵家父子,现在这个愿望我已经达成了,接下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击败我的二哥!”萧绰笑了起来:“大元帅觉得我这一身本领如何?”

  “臣平生仅见。”耶律珍躬身,诚心地道。

  “都是我二哥教我的!”萧绰道:“所以接下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击败我的二哥,要是在我有生之年能击败我二哥,然后当着他的面说一声,二哥,我可是青出于蓝了,那该有多么地开心啊!你不知道,从小啊,二哥就是我高山仰止的那一个,我曾经觉得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赶上他了。”

  耶律珍讶然道:“我一直以为娘娘你最佩服的是萧总管。”

  “不是,萧总管之所以成为了萧总管,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我二哥的谋划。我二哥这个人啊,最擅长的就是搞这些事情了。”萧绰感慨地道:“大元帅,你可能还不知道,前两天我出去见了两个故人。一个是一个酒家的掌柜的,怕得要死,却还想拿着刀子戳死我。另一个老得站都站不稳了,却仍然敢在我面前横刀而立,厉声怒斥于我。”

  “娘娘没有杀了他们?”

  “杀了何益?”萧绰道:“我给大元帅说这两件事情便是想告诉你,以后会越来越难的,我们闪电拿下赵宋的战争,到此已经基本结束了,接下来,必然会进入到一个很久的对峙阶段。我们辽军不习南方水土,在南方不能久呆,剩下的事情,便要交给那些臣服于我们的人去完成了。”

  “以汉人制汉人!”耶律珍道。

  “正是如此!只有他们才最了解他们。我们所需要的,只是这些地方的财富以及技术。”萧绰道:“崔昂他们,在我们离开之后,必然是会吃上几个大大的败仗的,这样更好,如此以来,他们就更需要我仰仗我们了。控制住他们,我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把我们的触角伸向南方,一点点,一点点地蚕食他们,这样的战争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代理人战争,大元帅觉得如何?”

  “娘娘总是有别出心裁之语!不过倒也贴切。这样一来,不需要我们的勇士死战,我们便能收获到源源不断地财富,能够吸纳到数之不尽的人才,就像一只吸血虫一样,趴在对方的身上,尽情地饱饮一番,直到对方最终筋疲力竭,然后我们再出手一举拿下。”

  “大元帅这个比喻可就不恰当了。”萧绰笑道。

  耶律珍一笑,“娘娘,对于陛下身后事的安排,当真没有什么看法了吗?”

  “他有他的想法,站在他的立场,也说不上错。”萧绰摇了摇头:“就像大元帅你,站在我这一边,又是为的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大辽的未来。”耶律珍断然道。

  “是啊,他也认为是为了大辽的未来。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处理问题的手段自然也就不一样。”萧绰在屋里走了几步,淡淡地道:“只不过,他这样的决策,还是让我有些伤心。”

  “还有,陛下对您当真是痴心一片。”耶律珍突然道。

  “也许吧!”萧绰的神色有些落寞,“大元帅,就这样吧,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吧,让耶律敏去南边吧,总不能让陛下一直强撑着这口气不愿意咽下,何必再受这个罪呢?完颜八哥与林平已经一起回去了吗?”

  “是的!”

  “等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们便扶灵北归吧!”萧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廷需要好生地清理一番,之后才能让我们真正的施展手脚呢,大元帅,你以后坐镇南方,与我那二哥有的是交手机会,你会见识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

  “正想见识一番!”耶律珍昂然道。

  第五百三十七章:辽皇驾崩

  耶律珍的心情很是沉重。

  因为他背叛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背叛了对他一直倚为腹心的皇帝。

  但他认为自己没有背叛大辽。

  皇帝病重,即将不治,这一点,大辽上上下下都清楚,他自己也清楚。

  灭宋,成为了皇帝驾崩之前最大的一个心愿。

  完成了这一件事,皇帝便认为他替辽国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可是耶律珍并不这么看。

  大辽的西北方向,萧定控制的西军虎视眈眈,那是一头噬人的猛虎,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头猛虎会愈来愈强壮。

  耶律珍派人搜集了有关西军一大堆的情报,细细研究之后,骇然发现西军在十年之间,在各个方面的成长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

  不管是从政治、经济、还是从军事之上,他们基乎是一年一个脚印,稳步向前。

  这是一个新兴政权最显眼的标志。

  因为这个时候,这些创建事业的人,正一门心事地携手并肩大步向前,贪逸享乐的想法,在这些人眼中,简直就是一种坠落,一种犯罪。

  这是很可怕的。

  而大辽也好,赵宋也罢,立国日久,奢逸之风早已经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方方面面了。官僚机构日渐臃肿,办事效率却日渐低下。

  军队人数愈来愈多,但战斗力却是越来越低。

  眼下,被大辽视为唯一的劲乱赵宋已经垮台了,就这些时日,耶律珍在皇帝行辕周边听到的都是一片从此天下竟是坦途的言语。

  这本身就是一种让人极为担心的倾向。

  当然不是坦途。

  陛下本是一个视野开阔之人,但他现在的思绪已经有些乱了。

  但无心再往前看,而是只想着保全已经得到的果实。

  只是不往前看,又怎么保得住已经得来的果实呢?

  皇帝认为赵宋宗室已灭,宗嗣断绝,而大辽的封王之举,必然也会在宋国内部引起纷乱,毕竟乱世谁为王呢?有实力的大概都会认为自己有这个机会。

  皇后提出这个建议之时,皇帝和自己都为这叫绝,但这并不可能一劳永逸。

  赵宋既有崔昂、刘豫、柳全义这样的为一己荣华富贵而卖身的人,也有像萧定那样实力明明冠绝一方,却不肯自立的人。

  而且,宋国的南方,只怕不会因为东京的覆灭而就此向大辽投降吧?

  也许会纷乱一阵子,但只怕接下来,就一定会有人出来将所有人组合在一起,重新与大辽争夺吧!

  这个人,如果耶律珍估计不错的话,就应当是如今的贵州路安抚使萧诚。

  想要做成这件事,依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而萧诚的实力,无疑是南方最为强悍的,说起来只是贵州路安抚使,但实际上,却掌控着贵州路、云南路、以及广南西路等地。

  至于整合南方的手段,那就太简单了。

  陛下认为赵宋传嗣已绝,可到时候,南方的敌人只需要随便找一个人,声称他有赵家血脉就足够了。

  有不有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宣扬有的这些人实力足够,而其他人又承认这么一件事,

  那么,即便不是,最后也是了。

  南方的各路力量一旦纠合到了一起,实力并不容小觑。

  南方一向是赵宋最为富庶的地方,商业发达,特别是海贸之兴盛让人叹为观止。

  有钱粮,便有兵马,有甲胄,有武器。

  而且南方水系众多,交通工具更多的使用舟船来沟通各地,大大小小的从系将广阔的地域切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这对于更习惯于骑兵大规模的机动穿插作战的辽军,并不是一个擅长的战场。

  所以,未来的战争,并非十拿九稳。

  只能说,大辽能占住上风。

  外敌并不弱,内政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现在的大辽看起来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其实不过是因为皇帝皇后两个人都是一代人杰,是他们两个人生生地压住了那些燥动的势力,但凡胳膊肘往外翻的人,现在基本上都已经到阴曹地府游玩去了。

  但反对势力明面上是没有了,暗地里就没有了吗?

  一旦皇帝皇后一下子全都没有了,十余岁的太子岂能镇得住场面?

  自己和林平岂能把控得住局势?

  只怕大辽内部便要先起波澜了。

  内部不靖,外有强敌,眼下看似鲜花着锦的大辽,又能坚持多久呢?

  真要按皇帝陛下的意思,等回到上京之后,按照遗诏逼着皇后殉葬的话,只怕大辽立马就会来上一场内讧。

  就算布置周全,镇压得力,但此事过后,大辽照样会是元气大伤,一统天下的梦想,只怕是再也不用想了。

  不管从那个方面讲,大辽都需要皇后继续坐镇。

  至于皇帝担心的太子继位之后,会被架空,甚至于太子会被害,皇后会篡位,这才耶律珍看来是无忌之谈,大辽可从来没有姓萧的人坐上皇位的先例,没有人会认。

  所以,在太子还没有成年,由皇后来垂帘听政,在耶律珍看来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至于太子成年之后,自己自然会站在太子一边,要求皇后归还权力。

  这种内部的权力循环,斗争,在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完全可以在不伤己根本的情况之下完成轮转。

  这一件事情,现在只有三个人知晓,只要自己反对,光靠林平与完颜八哥是根本就成不了事的。

  林平与皇后本身就有仇,完颜八哥在朝中树敌极多,他们两人拿出来的东西,没有人会信。

  想想皇后周围的人吧?

  萧思温不会自折翅膀,耶律环早就被皇后用金钱给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属珊军的强大战斗力,还有像卢氏那些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绑上了皇后战车的人,这些人,足够让其他所有人闭嘴了。

  送走了耶律珍的萧绰,又批阅了好一会儿的奏章,这才从内里挑选了一批,让内侍抱着,随着自己一起去到了耶律俊安歇的地方。

  攻破东京之后,耶律俊的病情便迅速地恶化了。

  之前还有一个目标撑着他不要倒下,而现在这个目标达成了,心神一松之下,病魔便如潮水一般的袭来,彻底将他打倒了。

  他日常已经基本上不理事了,像批阅奏章这样累人的活计,早就交予了皇后来完成。

  反正皇后的批示,不会比他差,这一点,早在耶律俊带着他的捺钵四方转悠的时候,便已经无数次的证明了。

  层层帐幔被拉开,刚刚服药的耶律俊睡得很沉。

  将内侍抱着的那些奏章放在床边小几之上,萧绰侧身坐在床沿,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曾经也是英俊非凡的脸庞,如今却是颧骨高耸,脸郏深陷,萧绰知道,被厚厚被褥掩盖着的那张躯体,也早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当年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没有伤着张超,却误击了遭受池鱼之殃的耶律俊。

  当年的事情,当真是谁没有料想得到。

  两股刺客,刺杀两个不同的目标,最终这两个不同的目标却因为一些意外走到了一起,那是一场真正的乱杀。

  耶律俊却在那一场乱杀之中,留下了致命的病根儿。

  内腑之伤,初时看不出任何的症状,等到恶果显现之时,一切却都为时已晚。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耶律俊轻轻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

  “陛下,您醒了?”

  “你来了多长时间了?”

  “也没多长时间!您要起来坐会儿吗?”

  “不,这样躺着更舒服。”

  “那好,我跟您来读一读今天一些很重要的奏折。”

  “行!”

  展开一份折子,萧绰轻诵读起来,不但读折子的内容,亦读自己在后面的批示。

  耶律俊闭着眼睛倾听着。

  直到萧绰放下最后一份折子,耶律俊这才睁开了眼睛。

  “没有了?”

  “没有了!”

  “上京那边应当还有一份文武官员晋升的折子,还没有到吗?”

  “哦,您说的那一份折子啊,都是一些统制以下的官员晋升,我随手批了一个可字,这样的小事,怎么还劳动您关心了?”萧绰笑道。

  耶律俊没有作声,又闭上了眼睛。

  “陛下累了?那臣妾便去了,您好生休息吧!”萧绰道。

  正要起身,耶律俊却是伸出手来,抓住了萧绰,道:“再坐会儿!”

  萧绰微微一笑,顺从地坐了下来。

  “我估计是没有多长时间了!”

  “陛下不要多想,太医也说了,只要不费心劳力,好生休养,便会逐渐好起来的。”

  耶律俊轻笑起来:“三娘子,这些哄人的鬼话,你不该跟我说的。”

  萧绰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道:“那陛下想说什么?”

  “身后之事啊!”耶律俊道:“我已经做完了我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儿孙们也应当能做得很好了,即便马上就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萧绰轻声道:“为山九仞而功亏一篑之事常有,前路既长且阻啊!”

  “如果没有一点点艰难险阻,对于儿孙们来说,反而不是一件好事,有些磨难更好!只要大势在我,小的波澜,不足为惧。”

  “陛下说得是!”

  “我这一辈子过得值,上对得起祖法,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三娘子,唯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耶律俊有些艰难地道。

  萧绰摇头道:“陛下没有对不起我,相反,要不是陛下给予了我这个平台,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罢了,哪有现在的荣光?”

  “我死之后,贤儿就交给你了。他还小,你多多看顾他一些,以你的能力,贤儿将来必然会成长为一代明君。”

  “陛下,您今日说得太多了,且休息吧!”

  “可惜此时不能让贤儿来这里啊,真想再看看他啊!”耶律俊低声道。

  看着声音越来越小的耶律俊,萧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要欺骗我吗?

  是生怕我猜到了你的安排,所以要稳住我?

  可是你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你的亲笔遗诏,我已经看过了吧?

  你刚刚还在惦记着的那份上京的文武官员的晋升名单,便是控制整个上京的罩门所在,你不会当我真不知道吧?

  萧绰没有离开,就这样一直盘膝坐在床榻之前。

  钟声敲响,假寐的萧绰霍然醒来。

  屋里头灯光昏暗,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伸手撩开了帐幔,外头候着的宫女赶紧重新挑亮了灯光。

  回过头来看向床上的耶律俊。

  萧绰整个人在一瞬间有些僵硬。

  她缓缓地坐了下来,凝视了良久,这才把手一点一点地伸到耶律俊的脖颈之上。

  什么都没有了。

  耶律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东京万岁宫中走完了他这虽然不长但却波澜壮阔的一生。

  眼泪从萧绰的眼眶之中流了出来,

  先是一颗一颗,接着是一串一串,紧接着便是放声悲泣。

  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耶律俊的死去,

  还是在感叹自己头上的枷锁终于去除,

  萧绰哭得极其畅快,极为肆意。

  数名一直随军的太医被飞快地传来,

  一个又一个在东京的南北两院的文官武将们被紧急召进了宫中,

  太医会诊,

  回天乏术。

  大辽皇帝耶律俊驾崩。

  虽然这些文臣武将们心里都已经有了一些准备,但当真面临这一切的时候,却又一个个有些懵了。

  “娘娘,此刻还不是悲伤的时候!”耶律珍站了起来,对着仍然垂泪不止的萧绰道:“此刻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还请娘娘示下。”

  “我心已乱,便请大元帅代为安排吧!”萧绰挥了挥手,道。

  “如此,便僭越了!”耶律珍也不客气,直接转身道:“诸位,皇帝陛下仙去此事,列为绝密,除开在场所有人外,不得令其它任何一人知晓,皮室军将护送陛下遗驾以及皇后娘娘北归,剩下军将,依照先前军事计划,照常行动,不得有误,万不能让外人知晓这里变故!”

  “遵命!”一众人等,齐声抱拳领命。

  “接下来一段时间,是我大辽最为危急的时刻,撑过了这段时间,等到太子正式继位了,对诸位绝对会不吝封赏。”

  第五百三十八章:出兵

  夔州路,是当初萧诚进入黔州的第一站。

  当时的黔州还是夔州路下的一个府,作为黔州签判,萧诚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时任夔州路转运使,也是夔州路一把手的李防。

  也是在这里,萧诚认识了播州杨氏的杨泉以及思州田氏的田易。

  也正是在这两人的相助之下,萧诚开始在黔州开始了他后来数年轰轰烈烈的拓边事业。

  如今,杨泉从一个不被杨氏看重的边缘子弟,成长为杨氏族长、主政遵义府,田易则是在贵州路抚台府中任判官,主管财赋,妥妥的都已经是功成名就了。

  而当年的夔州路一把手李防的命运,却是让人嗟叹不已。

  因为萧诚在黔州的风生水起,让朝廷是相当的为难。

  你说这家伙是个乱臣贼子吧,人家在为你大宋开疆拓土,疆域图绕、丁户名册,人家是照规矩送到了京城的,而且每年还上缴一笔赋税,虽然只是象征性质的,但有这个态度已经很不错了。

  再加上萧诚花钱雇了一帮子文人墨客为他的行径作为吹鼓手,弄得他萧诚的好名声天下知晓,更加地让朝廷对其无可奈何。

  所以,皇帝便将气撒到了李防的身上。

  李防致仕之后本来是想捞一个好的国公封号的,结果啥也没有捞到。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后来马兴触怒官家,官家扒了他的河北路安抚使一职,一时之间找不到人接手,枢密院枢密陈规便推荐了李防,毕竟李防还是知兵的。

  但李防接到了侄子李格的警告,而李格的消息,却是来自于萧诚对于河北边境之上的判断,而李防对于萧诚的判断还是非常认可的。

  但官家的命令又不可违,毕竟已经触怒了官家一回,再惹官家发怒的话,下场只怕不妙。

  所以李防便拖拖拉拉,找出各种借口不去上任。

  这一拖,便直接拖到了辽国大举入侵,马兴战死任上,河北全线失守。

  李防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如果他一接到任命就乐颠颠地去河北上任,那死在那里的,就不是马兴而是他了。

  可彼时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比他死在任上,还要可怕许多。

  辽军长允直入,包围东京,而李防一大家子被围在了东京城内没有走脱。

  随着东京被破,像李防这样的家族,尽数被辽人俘虏。

  如今的夔州路转运使,是当年夔州路的判官陈群陈子功。

  如今,他正站在涪陵的码头之上,看着一艘接着一艘而来的乌江水师战船进入码头,数十艘船只靠岸,将并不大的涪陵码头塞得满满当当,而这,还只不过是先锋而已,真正的大部队,将在随后的几天里抵达这里。

  整整一万贵州路军队,将沿着水路先期抵达荆湖北路,然后再一路北上去勤王东京。

  从十年之前结识萧诚开始,陈群可以说是一路眼看着萧诚一步一步地将一个稀乱的黔州打理成了如今强悍的贵州路,然后又开拓出了云南路,而实则上,广南西路的岑重,也是唯萧诚之命是从。

  虽然只是一路安抚使,却握有三路实权,数万虎贲。

  实打实的一方霸主了。

  而在这一过程之中,陈群很明智地向萧诚表达出了他的善意。

  很简单,因为夔州路被萧诚已经渗透得稀巴烂了。

  别忘了,李防的侄子李格,此刻就是萧诚抚台府中的重要人物。

  而李防担任夔州路转运使多年,虽然后来将这个位置交给了陈群,但李氏家族的根根蔓蔓却仍然渗透到了夔州路的方方面面,在李防离开之后,这些人天然地便更靠近李格一些而不是自己。

  随着萧诚势力愈大,李格的凝聚力也就更大。

  一艘二层楼船缓缓地靠近了码头,看着上面的旗帜,陈群脸上立时便浮起了笑容,一撩袍子,大步便向前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夔州路大大小小的官员,立时便明白了过来,赶紧跟着陈群迎了上去。

  他们等了小半天的主角,贵州路安抚使萧诚,终于来了。

  船头之上,一名身着便服的年青人手里牵着一个十余岁的孩子,正含笑看着他们。

  “萧抚台,一路辛苦了!”陈群微笑拱手道。

  “见过抚台!”身后,一大群官员们齐齐驻手躬身为礼。

  “陈兄太客气了!”沿着跳板走了下来,萧诚谦逊地向着陈群深施一礼。

  “萧抚台深明大义,千里勤王,据在下所知,只怕您是第一个响应勤王之令而且第一个行动起来的地方抚臣!”陈群道。

  “辽人凶猛啊,此事宜早不宜迟,迟了,就怕来不及了!”萧诚叹道:“太过于仓促了,便只能先带着这点子兵马过来,只能算是抛砖引玉。”

  陈群微微一滞,您这还算是仓促吗?还算是抛砖引玉吗?

  随随便便就是五千虎贲,便是上百艘各式战船,这些家当,放在夔州路,便是几年,只怕也是凑不齐的,这要是给您足够的时间,您又能拿出一支什么样的队伍来呢?

  不过显然,这个话题,还是不要随便聊起来的话,否则自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眼光一转,目光落在了紧跟在萧诚身后的那个孩子身上。

  “赵安见过陈转运使!”那孩子见陈群看过来,却是有些羞涩,在萧诚的示意之下,上前一步向陈群行礼。

  这便是萧诚的那个入室弟子了,好像从小就一直跟在萧诚的身边。

  而萧诚,到现在为止,也就只收了这么一个弟子。

  虽然年幼,但看萧诚对其的重视程度,却也不能轻慢,陈群微笑点头示意。

  “抚台一路辛苦,望江楼已经备好宴席,且先洗洗风尘吧!”陈群道。

  客随主人便,萧诚自然不会推辞。

  更何况,陈群所处的位置,也是异常重要的,而且这个人的通力,也值得他重点拉拢。

  望江楼上三楼,便只设了一席。

  抚台萧诚、管勾机宜文字罗信、都钤辖、兵马都指挥杨万富三人,而赵安此刻,却是只能站在萧诚等人身后帮着酌酒,而陈群这一方,除了他之外,也就只有判官、签判以及李氏的一位族老。

  “抚台,夔州路兵少将微,努力为之,也只准备了五百虎贲准备随抚台一齐前去勤王,不过我们为您的军队,准备了一个月所需的粮草辎重,随后,也会为抚台不停地筹集粮草辎重的!”酒过三巡,陈群直接道。

  夔州路转运使,管的可不仅仅是只有夔州路,实事上,他还兼着益州的粮饷转运。

  你说他没兵,的确。

  但你要说他没钱没粮,那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益州,那可是实打实的天府之国。

  而握有益州转运之权的夔州路转运使,是真正的美差。

  这也是萧诚一直善待陈群的原因……

  他要通过陈群,将手慢慢地伸进到益州路里边去。

  现在,益州路的要害之处还不明显,但如果整个北面失陷,天下大乱的话,那益州的重要性,可就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

  “如今国家危难,陈公能如此急公好义,萧某先行谢过了!无以为敬,便借花献佛,以此酒敬陈公一杯!”萧诚端起酒杯,诚心地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去勤王,虽然是为公事,但毕竟是客军,出去之后,一路之上,肯定也是艰险重重,如果有足够的粮草,事情便容易得多了。”

  “不敢跟抚台相比!”饮了一杯酒,陈群叹道:“谁能想到,崔昂、刘豫、柳全议这些人等居然投敌,沦为鹰犬,萧抚台,您说说,这局势,怎么就一下子到了如今这地步呢?”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萧诚摇头道。

  “东京能守住吗?”

  “如果上下齐心,不怕伤亡,也不见得就守不住!”萧诚道:“毕竟东京城的城墙,放眼天下,也无第二处可以相比似,城内不缺人,也不缺武器。”

  “但是缺粮!”陈群道。

  萧诚哼了哼:“将东京城内所有的文武百官、豪绅大户、勋贵宗室的家都抄一遍,弄到的粮食,撑个一两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他们能守一两个月,这天下各路的援军,便是爬也能爬过去了!”

  “只怕做不到!”陈群哑然。

  这样的事情,大概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位年轻的抚台能够做到了。

  “如果做不到,那就看运气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他们应当还是懂得吧?”

  “很多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一边的罗信道:“都抱着为何不让别人先上的的念头,你指望我,我指望他呢!”

  说到眼下局势,屋里一众人等,都是摇头叹息。

  “云南罗抚台,广南西路岑抚台那里?”陈群问道。

  “云南路刚刚平息了腾冲之乱。”萧诚道:“罗纲现在拿不出一兵一卒,连粮草也吃紧得很,今年是指望不上他了,只希望他能把云南路打理好,就已经是阿弥托佛了。广南西路那边也不消停,岑抚台经营安南好几年了,如今眼看着要到了收割的时候,那里敢分心他顾?”

  “所以现在勤王的,也就只有贵州路了?”陈群道。

  “第一批三个军,天武军、天狼军、天平军。”萧诚道:“三个统制范一飞、杨柱、杨斌你也都是认识的。”

  “都是虎将。”陈群点头道。

  “田真的天义军以及岳腾的天鹰军,随后出动,而韩琰带领的抚台亲兵营,则看形式吧,总要留一支兵马看家。”萧诚道。

  “西南也不安稳啊!”陈群有些心惊。

  “怎么能安稳?”萧诚冷笑:“国家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心里有些想头的家伙们,岂不会跳出来蹦哒几下?别的地方我不管,但在西南之地,那些想蹦哒的家伙,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以前还跟他们讲道理,要以德服人。但到了眼下,我可没有心思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了。敢炸毛,就直接平了他们。”

  萧诚哼哼道:“罗信还跟我说什么仁道,我告诉你,眼下,别说是仁道,便连王道我也顾不上,现在我只余下了霸道。”

  见席上的人都转眼看着自己,罗信有些尴尬地举酒杯假装喝酒。

  “此时,的确不能有菩萨心肠了!”陈群点头表示同意。“只能以雷霆手段,方能更有效地凝聚人心。我只担心,东京要是一破,那可就麻烦了。”

  “都城若破,只要官家能逃出来,也还可重振旗鼓!”酒席上,白胡子飘飘的李氏族老道:“只要王旗不倒,又有萧抚台,陈转运使这样的股肱之臣,蛮夷之辈,也就只能逞一时之凶罢了,时日一长,必然能挡我王者之师!”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好话,大家总是喜欢听的。

  “胡屹胡公一大把年纪了,倒是好精神头,前段时间跑到我这里来,跟我说了好半天的家国大义,然后又一路直奔荆湖北路而去了!”陈群道:“留他多休息几天,都不肯。”

  “这个人啊,真是复杂得紧!”萧诚笑道:“具体的事情他做不好,但性子又执拗,偏生又自视甚高。”

  “也就只有抚台您这样胸怀的人,才会如此待他,换一个人,他还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问题。”陈群道:“我看那胡屹胡公,对于这一点,还是很明白的,虽然话里话外对您是不服气得很,却也不肯说你半句人格上的坏话。而且眼下要说服这一路上的督抚对我们大开方便之门并准备好粮草用度等,他这样的人,还真是好使。毕竟,没有谁愿意得罪他嘛,如今,他的名气在天下也大得很嘛。”

  萧诚大笑起来,说起来,这胡屹的名气,一大半倒也是因为自己而来。

  这家伙与自己作对,宁中去教书也绝不向自己屈服,在士林之中,倒也赢得了不小的名气。

  “赵安,给大家倒酒!”萧诚招招手,示意身后的弟子。

  赵安抱着酒壶,乖巧地走了上来。

  也就在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了急骤的马蹄之声以及一个急促的问话之声:“抚台是不在这里?我是吴可,我要见抚台!”

  屋内所有人都是一凛。

  吴可可不是小人物,能让他如此失态,只怕是出大问题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身份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之后,有轻微的啜泣之声响起。

  几名夔州路上的官员,除了陈群之外,竟然都哭了起来。

  既有惋惜,更有恐惧。

  东京城被破了。

  包括太上皇、皇帝在内的数千宗室子弟、后宫嫔妃,尽数沦为俘虏。

  夏诫毁容而死,

  陈规力战而亡,

  上百官员自杀于东京城外。

  这是要亡国了吗?

  虽然对于这样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输得如此之快,却也大大出乎了萧诚的意料之外。

  那可是大宋的都城啊,

  不管是兵力,还是军械伫备,以及城池的险峻,

  那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城,

  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就输了呢?

  而且还输得这么彻底。

  “抚台,怎么办啊?”陈群也是乱了方寸,慌乱之余,看着上首依然沉重的萧诚,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竟然有些失态地扯住了萧诚的衣袖,急切地问道。

  萧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去勤王东京是不必了,倒也让我们少走了这许多路。”

  “抚台,皇帝没了,朝廷没了,大宋亡了呀!”陈群急切地拍着桌子,哀声道。

  萧诚霍然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屋里诸人,厉声道:“皇帝没了,朝廷没了,大宋就亡了吗?那可不见得。我们还在,京西、淮南、江浙、益州、贵州、云南、两广等俱在,大好江山仍在我等手中,何来大宋就亡了?”

  “可是,皇帝没有了啊!”席间,那位李氏族老泪流满面:“国都不许宗氏子弟出京,尽皆圈养在东京城,这下可好,让人一锅儿全煮了,这一下子,天下没有了共主,岂有不乱套之理?城头变幻大王旗,谁都想跳出来作主,抚台,纵然还有半壁江山,可心不齐,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又怎么能抵抗如狼似虎的辽人啊!”

  “老人家有一件事说得很对!”萧诚道:“眼下辽人势大,想要抵抗辽人,的确要我们南方都路齐心协力,戮力同心才是,人心散了,那即便我们有再强大的力量,也绝然不会是辽人的对手。”

  “所以,抚台,如之奈何啊?”李氏族老抹了一把老泪。

  东京的朝廷没了,皇帝被抓了,纵观南方,实力最为强悍的,赫然便是眼前这位贵州路抚台了,名为一路抚台,实则掌控着三路的实力。

  更为重要的是,他手下兵马,如狼似虎,这可不是南方其它各路兵马能比的。

  南方其它诸路兵马,有多少年没有打过仗了?

  可萧诚麾下兵马,这几年却是一直在不停地征战,这支部队,就是打出来的。

  李氏族老活了六七十年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呢,军队是强还是弱,一打眼便能大致看出一些门道来。

  虽然只是在码头之上匆匆一瞥,但萧诚带来的这支军队不经意间所表现出来的腾腾杀气,仍然让他只觉得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此时转头看向江滩,那些从船上一批批走下来,正在江滩之上埋锅造饭的军队,虽然多达上万人,但一眼看过去,却是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混乱。

  他们并不准备离开江滩。

  原本的计划,他们是准备在这里稍事休整之后,然后便再沿江直下,先奔赴荆湖路,然后再北上援助东京的。

  只是眼下看起来,这计划,肯定是有改变的了。

  李氏族老看着萧诚,脑子里却是瞬间转着无数个念头。

  大宋亡了,赵氏被人一锅端了,接下来的天下,自然便又是一番龙争虎斗了。

  没听那吴可说,崔昂都是赵王,刘豫变成了齐王,柳全义成了晋王,当然,还有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秦王高要,被西军萧定给宰了。

  哎呀,西军萧定!

  我的个天呐!

  不想不知道,此时再细细一想,这天下诸路实力,现在只怕要数姓萧的最厉害了吧!

  眼下的萧诚萧抚台,随随便便就能拉出上万虎贲,只要他愿意,便还能从贵州路拿出这么强悍的军队。

  是军队,而不是青壮,这里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如果再算上那个能西北,同时跟朝廷杠,跟辽人打的西军,萧家的实力,早就凌驾与其它从众人之上了。

  一念及此,看着萧诚的眼光,顿时就变了。

  其实不止是他,席间夔州路的判官甚至包括陈群等人,看着萧诚的目光,此刻都是有些变化。

  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是传承久远的大家族里出来的,别的不见得反应很迅速,但在这样的事情之上,因为无数年的经验累及下来,他们是真正的经验丰富。

  只要站好了队伍,一旦功成,便又是数世的荣华富贵。

  而且不是一般的荣华富贵。

  他们看着萧诚的目光,都热切了起来。

  萧家,这是要起势啊!

  难怪萧诚这么积极地出兵勤王呐,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没有皇帝,咱们就再立一个!”萧诚的嘴里,果然不出意外地吐露出了在以前就算是大逆不道的言语:“这还不简单吗?”

  “谁能当这个皇帝?可得要这天下心服口服才行啊!”陈群试探地问道。

  萧诚缓缓坐了下来,端起酒杯,慢慢地啜了一口,突然笑道:“小安,再给诸位倒一杯酒!”

  赵安轻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陈群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他发现萧诚也正在看着这个少年。

  姓赵?

  赵安?

  赵安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提起了酒壶,陈群突然以手盖住了酒杯,同时侧了侧身子,看着赵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安,你祖藉何处?”

  “祖藉东京!”赵安微笑着,一双清亮地眼睛看着陈群,“家父荆王赵哲!”

  劈里啪啦一阵乱响,除了贵州路上几个人,夔州路上这边来作陪的包括陈群在内,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手忙脚乱之下,却是将桌上的杯儿盘儿盏儿地扫倒了一地,屋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萧抚台,这可开不得玩笑!”陈群颤声看向萧诚。

  “陈兄是怕我造假?”萧诚微笑着摇头:“当年京城大乱,荆王一家遭乱,但时年两岁的赵安,却是被王妃托给了王柱带着逃出了京城。王妃本来是想让王柱带着赵安逃去我大哥那里的,可是因为一路之上盘查甚严,王柱根本就没有机会往北逃,最后,便只能一路往南,找到了我这里!”

  陈群呆呆坐下。

  “小安,把你的玉佩给陈学士看!”萧诚吩咐道。

  赵安从脖子上扯出一物,双手捧着递给了陈群。

  “在贵阳,还存放着王妃的遗书、以及赵安的玉碟之物。”萧诚道:“每一样,都能证实赵安的真实身份。”

  陈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抚台,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他只怕便是现在赵宋宗室唯一剩下的一个人了。”

  萧诚微微点头。

  陈群等人匆匆离去。

  对于他们来说,短短的时间之内,连续两次遭遇到了巨大的冲击。

  第一个,当然是东京被辽人攻破,太上皇也好,皇帝也好都被辽人一股脑儿地给抓了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宋,其实已经亡国了。

  第二个,自然便是赵安的出现。

  真要说起来,赵安可不是一般意义的宗室子弟,而是正牌子的根正苗红的嫡系血脉。

  虽然说荆王赵哲被打倒了,但在眼下来说,都已经不算是什么事儿了。

  只要赵安的身份被确认,那么,他就绝对是一面能号召天下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大旗。

  一想到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萧诚严严实实地藏了近十年,陈群就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厉害啊!

  怪不得自己过了五十岁才好不容易混了个一路转运使,

  人家才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远远地凌驾于自己之上了。

  先前,自己还在想着萧氏必定会借着这股天下大乱的时局而窜起成变一番自己的事业,当然,这样的话,萧氏与那崔昂、柳全义、刘豫等人实则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说起来名声要更好一些而已。

  但有了这个赵安,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赵安是萧诚的弟子,看他的模样,对萧诚完全是言听计从。

  一旦立赵安为皇帝,说不得萧诚便是第一辅政,再加上萧诚麾下强悍的军队,以及萧定在西北强大的助力,萧氏一跃冲天,那是绝然的事情。

  虽然没有皇帝之名,却也有皇帝之实了吧!

  信使从夔州路一路飞向江南诸地抚臣手中。

  是由贵州路安抚使萧诚与夔州路转运使陈群联名发出的信件,要求南方各路抚臣汇集于荆湖路江陵府共商抗辽大计。

  在信中,并没有提到赵安的事情。

  之所以选在江陵府,是因为信是萧诚与陈群两人联名发的,如果选在夔州路上,不免让其它人担心有什么鬼花样,而选在江陵府,也是让诸人都放心的意思。

  在这封信发出的时候,萧诚身边的管勾机宜文字罗信已经与水师统领江雄一起,先行离开了涪陵,一路前往荆湖路了。

  江雄是荆湖路土著,而江家,更是荆湖路上的第一大家族。

  这里头的许多关窍,萧诚自然要先与荆湖路好生沟通一番。

  江雄自然是不二人选。

  萧诚并没有入住陈群为他准备的驿馆,而是带着赵安回到了码头之上那辆楼船之上。

  赵安的身份没有公开之前,住驿馆自然是无妨的。

  但现在,赵安的身份已然公开。

  萧诚甚至能猜到,在酒宴散后,便已经有无数的信件从涪陵这里,向站江南各路飞快地漫延开来。

  所以,住在自己的军队之中,当然才是最安稳的事情。

  在上万大军和百余艘战舰的环卫之中,任何人想要做点儿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好地掂量掂量。

  不可有害人之意,

  但却不能无防人之心。

  楼船之上,吴可正在详细地向着萧诚汇报着北方的所见所闻。

  数月之前,萧诚料到北方必然大乱,东京很有可能有不保,就算能勉强守住东京,只怕周边也会尽数沦陷。

  所以要求吴可尽可能地安插一些自己的人手进去,就地潜伏也好,落草为寇也罢,尽可能地多组织一些能用的力量,以便以后能有效地呼应起南方的反攻。

  “整个京城、京畿区域的禁军都被打散了。”吴可叹道:“绝大部分,都被崔昂、曲珍这些人收拢了去,曲珍过去是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崔昂原本只能算是一个光头赵王,只有滑州军队供他驱使,但东京破城之后,他的力量,可就如同滚雪球一般地涨大起来,我离开东京的时候,他的麾下,已经收拢了四五万过去的禁军了。”

  “辽国皇帝倒也是心大,居然就由得他收拢军队?”萧诚道:“他就不怕养虎为患吗?像崔昂这样的人,可是谈不上半分忠心的。”

  “抚台,我猜这样也是有些缘由的,因为我离开的时候,听说了辽国皇帝已经下令让耶律俊继续向南进军,攻打京西南路!”吴可道。

  萧诚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可的意思。

  耶律敏,也就是秦敏与崔昂可谓是血海深仇,让耶律敏攻打京西南路,却又由着崔昂在东京大肆收拢军队,这就有些意思了。

  “辽国皇帝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这个并不知道!”吴可摇头:“我也就是在皇帝他们出城投降的时候,远远地瞥了一眼辽国的皇帝而已,长什么样儿都没有看清楚呢!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公开出现了。”

  萧诚点了点头:“以你的手段,想来那崔昂的手下,应当混进去了不少我们的人吧?”

  吴可咧嘴一笑:“这个自然。一共有百多人混进去了,最高的是个营将,其它的也都大大小小混了个军官儿。”

  “好生维持这些关系,不要断了线儿!”萧诚道:“但也不要轻易动用,从中筛选一些能力强的,想法子帮助他们往上爬一爬更好。”

  “明白!”吴可点头道。

  第五百四十章:要点

  杨万富带着王柱、范一飞以及杨斌三名统制走进萧诚的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萧诚的背影。

  萧诚正凝视着舱壁之上挂着的一副地图。

  “抚台!”四员武将齐齐抱拳躬身。

  萧诚转过身来,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四人会意地走了过去,站在萧诚的左右,一齐看向那面地图。

  地图之上,有一个点被画了一个红圈,然后又有一条红线直插南方。

  四人都是老行武,一看便明白了萧诚的意思。

  有宋一代,文贵武贱,武将一直受到文官的压制,这一弊端,倒是使得在宋朝,武将想要造反那是难上加难,但同时,也使得部队的战斗力相当的低下。很多读了几本兵书的文官们,大概认为自己差不多是孙武再世,总是想要文治武功,两路并进,作战之时瞎伸手,基本上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宋军的失败也就不可避免。

  真正的文武双全的官员不是没有,但的确很少。

  萧诚,或者就是这极少数中的最为出色的一个。

  在他麾下为武官,是一件极其舒服的事情。

  因为一直以来,萧诚只决定要打那里,至于怎么打,那是武将们的事情,萧诚从来都不去插手属于武将们的事情。

  他只管战略上的事,战术上的事情,他自认比起那些经验丰富的将领们差得太远,所以还是不要瞎伸手,免得坏了大事。

  “襄阳?”杨万富低声念道。

  萧诚重重地点了点头。

  “襄阳!按照吴可带回来的情报,我估计,接下来辽军可能会大举进军京西北路,京西南路,然后拿下南阳,进逼襄阳,如果让他们将襄阳夺了,那我们以后的麻烦可就大了!”

  杨万富有些不解,看着萧诚道:“抚台,东京失守之后,辽军如果要南下,应当有东中西三条路可选,在东线,辽军可以自东京始,进攻徐州,然后拿下淮河区域,进而控制合肥诸地,进逼南方,襄阳这一路可算是中线,目前西线从秦岭取汉中暂时不用考虑,为什么您仅仅只担心襄阳而不是东线呢,在我看来,东线似乎比中线更危险一些。”

  萧诚一笑道:“看来杨将军还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连南北对峙北方有可能南犯的三条行军线路都研究清楚了。”

  “自从抚台说过有可能形成南北对峙之后,我便找了许多历史之上相关的战事来细细研究了一番,倒也是颇有所得。”杨万富道。

  “很好,一个不读书的将军,是成不了一个好的统帅的,这一点,你们几个,要好好地跟着杨将军学习!”萧诚看了一眼另外三名将领。

  “是!”三人连连点头。

  “之所以我担心襄阳而不是东线,一是基于吴可带回来的情报,二是基于辽国国内目前的局势,三来,也是因为辽国皇帝耶律俊的身体。”萧诚道:“三点综合分析,我估计襄阳是最有可能的。”

  “还请抚台详解。”

  “辽军攻下东京之后,几乎所有的军队,都在京畿周边扫荡,掠夺,唯有耶律敏这一支部队,一路向南,京西北路,几乎已经被他打穿了,一旦他彻底拿下京西北路之后,那京西南路就是他眼中的下一声肥肉了。”萧诚道。“眼下,京西北路的抵抗可了京西南路一定的时间来调集兵马扼守襄阳,但匆忙聚集起来的兵马,能不能顶提住耶律敏的属珊军还得两说。”

  “襄城与樊城互为犄角,前有汉江,后有砚首山,辽人想要打下来,只怕不容易!”王柱道。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心存侥幸,万一呢?要是襄阳一旦失守,那可就真是麻烦了。”萧诚道:“辽人以后就可以扼襄阳,背靠南阳盆地,好整以遐地来准备南征,而扼住了汉江的咽喉,又可以方便他们训练水军。”

  看了诸人一眼,道:“这也是为什么辽人眼下不会走东线的原因之一,因为即便他们拿下了徐州,接下来在淮河流域,面对着水网纵横之地,他们还是守不住的。而拿下了襄阳,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南船北马,就是在此为分界线的啊!”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二,便是他们国内的原因了。”萧诚接着分析道:“耶律俊的身体不行了,随时都有可能翘辫子,而他们的皇后太过于强势,耶律俊活着,自认为能够掌控大局,可是他肯定要担心他一旦死了,谁来制约皇后?”

  “您是说他们有可能有内讧?”杨万富脱口而出。

  “耶律俊一定会想在死前,替他的儿子扫除一切障碍,现在,他最大的敌人赵宋已经亡国了,那么,剩下的就是内部的问题。所以眼下,他们绝对不可能大规模地向南方进军了,因为耶律俊要先行解决掉皇后这个大麻烦。”

  “所以他把皇后的亲信将领耶律敏,完颜余睹这些人派了出来进攻襄阳,其实也就是想拖住耶律敏等人,但辽国皇后不是泛泛之辈,难道看不出来?”杨斌作为世家之子,对于这些阴谋诡计,倒也熟练。

  “她当然看得出来,她只是不在乎!”萧诚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张面孔,听说她在风凌渡与大哥见了一面,也不知这一辈子,自己还没有机会再次见到她。

  想到这里,萧诚不由得觉得心刺痛了一下。

  是的,她不会在乎。

  从她这些年来表现出来的手段来看,只怕对这些事情,早有预料,甚至于是早做了安排,不管耶律俊想要做什么,最后,都会落入到她的算计中去。

  如果耶律俊身体康健,那小妹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但对于一个缠绵病榻多年,已经快要死去的家伙来说,他的吸引力,自然是远远比不上一个身体健康而且手腕凌厉的皇后的。

  一个病人,不太可能毫无瑕疵地掌握大局了。

  他能够绝对信任的人,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如果这几个中有一个被突破,那对于耶律俊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而耶律敏顺从地向南而行,说不定也是小妹的顺水推舟,她也想出其不意地拿下襄阳吧!

  一旦让她握有了襄阳,即便现在耶律俊马上就死了,辽国大军马上就要大规模地撤退,他们的内部会出现大幅度的调整而导致实力肥损,但对于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等她收拾好了国内的那些事情,回过头来,襄阳就是插在南方心口之上的一把刀。

  所以,不管怎么样,襄阳绝对不容有失。

  只要将襄阳握在手中,那么在将来,南方便能在此作出有效地防御同时也可以依托这里做好北伐的准备。

  杨万富恍然大悟地道:“抚台,难怪您选择在江陵府与南方诸路抚臣会盟,其着眼点,莫非也是在襄阳吗?”

  萧诚微微点头道:“自然,如果襄阳有失,将来整个江汉平原就会完蛋了。选择在江陵会盟,其实也是在做万全准备,万一战事焦着,到时候我们可以在会盟之后,顺势便出兵援救,确保襄阳无虞。”

  “抚台思虑周全。”

  “守好襄阳,进而我们便可以经略经略南阳盆地啊!”萧诚接着道:“南阳盆地可是关中、汉中、中原、江汉之地的旋转门,四面可入。而且,我们守住襄阳,也可以给活跃在大洪山、大别山、秦岭之内的那些抵抗辽军的地方武装、义勇军以更大的支持与勇气,可以帮助他们壮大力量,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终有一日,形成滚滚洪流,一举而向北进发。”

  “听说张诚现在便在熊耳山中聚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士抗辽!”杨万富道。

  “我派人去联络过了,那张诚便爱搭不理,气得我派去的人扭头就走了。他现在手里也就马人,人虽然不多,倒都是些精悍之辈。”吴可道。

  “他是因为你们是我的麾下。”萧诚也有些无奈:“老张太尉死在我大哥手里,小张太尉这个心结,只怕一时是无法解开的。继续派人吧,小张太尉有人脉,也有手段,将来秦岭那边,他必然能做出一番事业出来。”

  “是!”吴可点了点头:“我们在秦岭那边,也有好几支人马,多的有几百人,少的有百余,如果能与他们联合起来,凑到一块,倒也时不能地便能给辽人添一点麻烦。”

  萧诚转头又看向了杨万富:“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如此看重襄阳了吧?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襄阳守不住,所以明天,杨将军,你便带领天武军、天狼军先期出发,沿长江直下然后转入汉江,用最快的速度,去支援襄阳!”

  “我军自然是没有问题!”杨万富道:“只是抚台,我军毕竟是客军,荆湖路、京西南路等地又不似夔州路陈转运使这样是自己人,我们这样大军进攻,会不会引起误会或者让他们有什么想法?要是出了磨擦,不免让人担心!而且我们既然是抢速度,而且又是奔着与辽人大干一场去的,那就必然是要多戴军械而少带粮秣,沿途便需要地方上补给粮草,如果他们对我们心怀疑虑,不给粮草,我们反而就麻烦大了。”

  “罗信与江雄已经去荆湖路协调去了。”萧诚道:“而且胡屹现在也正在荆湖,你还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听说胡屹在荆湖,杨万富倒是笑了起来。

  “这位胡公在,那我就放心了,等我到了荆湖,就把他请到船上,坐在船头,看谁敢拦我们,他那些嘴,足以把死人骂活。也就……”

  话头戛然而止,屋里所有人都有些尴尬。

  萧诚哈哈一笑:“也就我萧二郎脸皮厚,不管他胡屹怎么骂,都是脸不红不跳。”

  “也就是抚台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换个人,找个机会不早就弄死他了,不能杀他,还不信他连病都不生吗?一场伤风也是能死人的。”杨斌冷冷地道:“那胡屹自己个也是心里明白的。”

  萧诚打了一个哈哈:“不管怎么说,眼下胡公是能帮我们大忙的,而且有他在,将来小安上位,登基也能少更多的阻碍。胡公的名声还是极佳的,有他认证,便能让许多人信服。”

  众人都是默默点头。

  胡屹做实事的确是不行,教书嘛,也就那样。属于那种自己肚子里有货,但是倒不出来的老师。不像岑老夫子,自己有一分,能教出两三分的学生来。

  但这个人脖子硬,不怕死,梗着脖子与萧诚斗了这么多年,倒是为他赢得了天下名。

  赵安的身份一旦得到他的承认,自然也就会让天下承认。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胡屹这家伙,绝对不会跟萧家狼狈为奸穿一条裤子的。

  说起来,萧家父子两代人,可是把这个家伙给得罪狠了。

  打人不打脸,

  这两爷子,可是把人摁在地上啪啪打,你说胡屹能不恨吗?

  不过恨归恨,倒敢不妨碍做正事。

  反正胡屹的态度就是,正事我配合,甚至可以为你卖命,但私下里,照样骂得你狗血喷头。

  这样的人格,萧诚倒又是喜欢,又是厌烦。

  下达了命令之后,萧诚便懒得再管这些事情,爬到船上蒙头大睡,至于杨万富他们怎么调醒水师,怎么安排出征,那是他们的事情。

  一觉睡到大天亮爬起来的时候,三员将领已经是来辞行了。

  看着他们三双黑眼圈,萧诚只是拍了拍他们的肩,道:“到了襄阳,可别丢我的脸,好好打仗,襄阳守将吕文焕,樊城守将范天顺都是有真本事的,别让人瞧不起。而你们的对手耶律敏那家伙,就更厉害了。当年便连家兄也对其是称赞不已的。”

  说到这里,三人中的王柱已是垂下头去,眼眶是早就红了。

  他曾经是耶律敏的部下。

  世事弄人,他是真没有想到,再见面时,两人已是要生死相搏了。

  “另外有一件事,我得给你们说清楚了,绝对不允许与那耶律敏单挑啊!”萧诚道:“你们干不过他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谋徐州

  雨水如朱帘自檐上倒挂而下,檐下石槽之中,雨水沽沽流动,顺着阳沟一路向前,在屋转角处汇入到更大的一泄水沟渠之中,然后流入到屋前数十步外的一处池塘之中。

  水点砸在水面之上,溅起朵朵小花,刚刚探出水面还只有巴掌大小的荷叶,却是被砸得东倒西歪,有的更是半边都沉没到了水中,这雨如果再下得大一些,猛一些,这荷叶,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一只手从廊下探出去,将一把鱼食洒到了水中,廊桥之下立时便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一大群在廊桥之下避雨的鲤鱼争先恐后的游出来,一阵响动,刚刚丢下去的鱼食,瞬间便没了踪影。

  一些没有争抢到的鱼儿不甘地昂头看了一眼上头,见再也没有吃食从天而降,这才一闷头,又游到了廊桥之下。

  “良臣,你瞧瞧,便是这鱼儿,为了一点子吃食,也不畏这狂风暴雨呢!”一个身着青色长袍,戴着幞头的约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笑着跟对面一个跟他打扮差不多的人道,只是那个人身材魁梧,握着脚杯的手上青筋毕露,偶尔展开,便能看见掌心厚厚的老茧,与说话这人的细皮嫩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我不也是如此?”被唤作良臣的魁梧汉子却是随意地将一只脚搭在了栏杆上,转动着酒杯,眼瞅着雨帘外头那延绵的苍茫青山,淡淡地道:“短短时间,时局大变,这天下竟到了这般模样,要不是你伯英瞅到了机会,又怎么会巴巴地把我唤到你这里来!”

  青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不由轻笑起来。

  能在这个时候,有这种口气来说天下时局,并还想要从中捞取一些好处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人。

  青袍书生姓谢,叫谢鸿,字伯英,现在是宿州知州。

  那魁梧汉子姓刘,叫刘俊,字良臣,却是紧靠宿州的亳州知州。

  仅仅是两地知州也便罢了,这两人,偏生谢家、刘家还是这两地最大的家族,对于这两地的把控,不仅仅是掌控着官府这么简单。

  “那刘豫给你也写信了吧?”谢鸿含笑道。

  “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在我的面前拿大,装模作样,让人作呕!”刘俊冷笑:“以为投靠了辽人,被封了一个什么齐王,就可以高高在上,呼风唤雨了?当真是笑话,不过也就是辽人一条狗而已,什么时候辽人不想要了,一脚踢开,换一个上来,照样能当齐王!”

  谢鸿大笑:“居然让我等归降与他,与他共谋大事,许了我一个候爷之位,想来你那里也是如此吧?”

  “他倒是没有厚此薄彼!”刘俊微笑。

  谢鸿长叹了一口气:“这大宋,当真是说垮就垮了,辽国人也是有意思,竟然是打下了东京之后便有抽身而去的意思,这便让人挠头了。”

  “难不成辽国人不抽身而退而是大举进攻的话,你便要投身事辽吗?”刘俊瞪大了眼睛。

  “有何不可?”谢鸿淡淡地道:“辽国立国,比大宋更久远,他们国内,照样科举取士,南北两院分立,各理其事,辽国数代皇帝,比起宋皇就差了吗?”

  刘俊瞠目半晌,摇头道:“你这么想,我倒是真想不到。”

  “只是辽人也有他们自己的问题,最关键的就是他们的皇帝命不久矣,这才是他们拿下东京之后便急急而退的原因所在吧?”谢鸿道:“皇帝命不久矣,太子尚还年幼,偏生他们的皇后却又强悍无比,辽国人拿下东京便往回走,估计便是要先集中全力先解决内部的问题,一时之间,肯定是顾不了南边了。”

  刘俊扁了扁嘴道:“所以他们封了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王,代替他们来经略南方,反正南北两边打得越热闹,他们起是欢喜,也越是有时间来解决内部的问题。”

  “就是这个道理啊!”谢鸿道:“找你来,就是因为这天下已然大乱,而乱世出英雄,这样的时代,要是不搏一搏,怎么对得起你我生于其间呢?”

  刘俊哈哈一笑:“伯英,恕我直言,咱们两家,就算联合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大势力,终究还是依附人的命。你瞅瞅,便是在淮南东路,咱们两家也算不得强力人物吧?”

  “良臣说得不错,咱们的确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不过王候将相,宁有种乎?王咱们是没的指望,但出将入相,重振家门,却是可以巴望一下的。”谢鸿幽幽地道。

  说到重振家门,刘俊倒也是沉默了下来。

  在普通人看来,眼下他们的家世,已经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得了,但在他们自己看来,却隔着自家门楣最风光的时候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俊,往上数到头,那是可以追溯到淮南王刘安头上去的。

  而谢鸿来,家谱的头几页里,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谢安。

  与他们这些光芒万丈的祖先比起来,他们现在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州,的确是有些拈不上筷子的。

  “淮南东路制置使成绍不是什么胸有经纬之人,眼下时局,他竟然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态度,摆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架式,他可不是一个能追随的人。”刘俊道。

  “自然。”谢鸿道:“这个人虽然占据高位,但却是一个平庸之辈,岂是我等能够用心追随的?”

  “这么说来,伯英你已经有了目标了吗?不会真是准备倒向辽国人吧?”

  谢鸿摇头:“自然不是。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谢家岂会投奔夷人?你所说的目标,倒也不是没有。”

  “不知是谁?”

  “萧诚萧崇文,贵州路安抚使!”谢鸿道:“东京被困,第一个喊出来要去勤王求驾,而且真正带兵出来了的那个萧二郎。”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不是他?你不觉得现在这纷乱的天下,萧氏的实力独树一帜吗?别说是我们现在这乱七八糟群龙无首的南方半壁江山,便是放眼天下,萧氏的力量便弱了吗?良臣,你得把萧二郎和萧大郎联在一起来看!”

  一想起那位萧大郎,刘俊倒是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这样看起来,萧家倒还真是天下数得着的势力。

  “萧家莫不成也有争鼎天下的心思?他们现在似乎也有这实力!”刘俊道。

  “不管他们争不争天下,但在未来的很多年中,他们,肯定是这天下最重要的一股力量之一!”谢鸿道:“他们可不是区区成绍能比的。”

  “不过萧二郎隔我们也太远了一些吧?便是我们想抛媚眼儿,他也不见得看得到啊!”刘俊失笑道。

  “萧二郎何许人也!”谢鸿正色道:“当初东京有难,他马上就跳了出来,真正的目的,当真仅仅便是去勤王求驾吗?不见得啊!现在王驾是没有了,作为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他萧二郎可是一下子便立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没看到他过去的死敌胡屹都在跑前跑后为他呼号吗?”

  “伯英的意思是,萧二郎想要整合整个南方的力量?”听明白了谢鸿的意思,刘俊有些震惊。

  “当然,现在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够整合南方的话,那这个人必然便是萧二郎,此人有实力,有手腕,有谋略,下手也狠辣果断,咱们南方,或许有人敢于他瓣一瓣这个手腕子,但我却看好他最后能赢。”

  “所以,你想要投奔他,但我们怎么样才能让他重视我们呢?伯英,整个南方,像我们这样的知州,一薅一大把!”刘俊苦笑。

  “那自然是要做出一点成绩来,不用我们向他投怀送抱,他自己就会把眼光投诸到我们身上来。”谢鸿道。

  “如何做?”刘俊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当然是拿刘豫来作伐!”谢鸿道:“刘豫身为国朝高官,却叛变投敌,世人当共伐之。”

  刘俊盯着谢鸿看了半晌,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伯英,你是想拿下徐州吧?”

  谢鸿仰天大笑起来,手点着刘俊:“良臣,你果然也是这样想的吗?是的,拿下徐州,便是我们将来的晋身之阶,拥有了徐州,不管将来谁整合了整个南方,我们的地位,都将无可动摇。”

  南北对峙,徐州便成为了又一个极为关键的节点。

  不管是北方政权还是南方政权,谁拥有了徐州,谁便掌握了整个淮河流域那便利的水陆交通,守江必守淮,而守淮,最关键的一个战略要点便是徐州。

  而现在,徐州却是被捏在伪齐王刘豫手中的。

  如果能将徐州一举夺回并且牢牢守住,那谢鸿与刘俊的确立刻便会成为这天下最为耀眼的所在。

  不管是谁整合了南方势力,都不可能对徐州视若无睹。

  拥有了徐州,南方才算是有了喘息之机。

  否则,一条长江,可挡不住北方辽人的隆隆铁蹄。

  “刘豫也深知徐州是要害所在,在那里的兵马可不少!”刘俊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呢,一旦没有用最快的速度拿下,等到刘豫反应过来,想再攻下此地,于我们而言,就是痴心妄想了,而且这也算是与刘豫彻底翻了脸,只怕他要恼羞成怒地。”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啊!”谢鸿笑道:“为了讨好他的主子,刘豫带着他的主力去了东京城,眼下东京城是破了,但他的主力可都还没有回来呢!此是其一,其二,刘豫卖身求荣,背叛国朝,整个河东路,可也不尽都是此等无耻之徒,还是有忠心向国之人的。我已经派人联系了徐州守军内部的几个忠义之士,我们的军队只要一到城下,他们就会开城响应。”

  “如此说来,那就十拿九稳了!”刘俊一拍巴掌,道:“只是伯英你都做到了这等地步了,又何必还要拉上我呢?你自己就可以拿下徐州城了。”

  看着刘俊的不解,谢鸿摇头道:“拿下徐州城,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不难,难就难在后头啊!正如你所说,徐州的重要性就摆在那里呢,刘豫必然要拼死反扑,就算他不想,他背后的主子也会摧他来打的。所以,攻下容易,守住难。我可无法指望淮南东路制置使成绍那个不靠谱的。能想到的,便是与你联手,以你我两人之力,勉力便可守住徐州,接下来那萧二郎真要整合南方的话,那就绝不会对我们视而不见,必然会有所反应的。”

  刘俊连连点头。

  “伯英所言极是。”

  “良臣,我们拥有了徐州,一个成绍算什么?一个淮南东路制置使算什么?我们只要紧紧地将徐州握在手里,便能不断地壮大力量,以后的前程就不可限量了。”

  “伯英你把什么都算好了,我倒是沾了你的光了,自然是要跟着你来搏一搏。”刘俊哑然失笑道:“值此板荡之机,刘氏一族,倒也愿意拼上全副身家来赌上一赌。”

  谢鸿大笑,起身为刘俊再次倒满了一杯酒,举了起来:“那你我共饮此杯,共谋大事。”

  “干!”两个杯子重重地碰在了一起,然后两人大笑着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一夜细细商讨,军队数量,路线,粮草补给,出发时间,点点滴滴,都需要说加推敲,虽说谢鸿已经作好了一切计划,但这毕竟是两州之地的配合,随便那一边有个闪失,那迎接他们的必然就是失败的结局。

  当真是一点儿也轻忽不得的。

  自来兵凶战危,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细节,往往就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雨仍然在下着,只是没有昨天那么大了。

  谢鸿一路送刘俊出城。

  “伯英且回吧,咱们徐州城下见!”刘俊挥着手,大笑道。

  “再送一里!”谢鸿策马缓缓而行。

  两人正自策马缓行,远处几匹哨骑却是如飞一般狂奔而来。

  “知州,荆湖那边传来消息,贵州路安抚使萧诚传檄四方,邀各路抚臣、义士齐聚荆湖路江陵府。”骑士双手将一份公文送上。“另有一封谢三公子发回来的密信。”

  不出意料之外,谢鸿与刘俊两人相视一笑,刘俊打开了公文,谢鸿却是先行拆开了那封信件,只是看了一眼,他却已是变了颜色。

  “赵安?荆王!”谢鸿失声惊呼!

  第五百四十二章:最好的机会

  刘俊与谢鸿两人都是面面相觑。

  好半晌,谢鸿才幽幽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萧二郎是个搞事的人,果不其实,一出手,便石破天惊,只怕此刻整个南方,都被他扔出的这个大石头给砸蒙了吧?”

  刘俊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大家都以为赵宋王室被辽人一股脑地端了,

  这大宋天下,可就没有了继承人。

  而且看辽国人这个搞法,明显就是先要让剩下的大宋半壁天下陷入到混乱之中,

  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嘛!

  以前上头有个皇帝压着,大家都是读书人,三纲五赏礼法如山,你想要造个反,那自然是将你收拾得服服贴贴,你要谋个逆,那吃饭家伙自然也是保不住的。

  只消看那崔昂刘豫柳全义几个,皇帝还同有倒台的时候,他们背叛了,就被人口诛笔伐,名声给搞臭了就可见一斑。

  但现在,皇帝没了啊!

  那我再起来做一番事业,可就不是造反了吧?

  我是抵抗外侮!

  我是为赵宋皇室复仇。

  当然,一旦复仇成功,驱除了鞑虏,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新的天下共主了。

  这样想的人少吗?

  只怕不少。

  单看东京被围的时候,南方各路抚臣,嘴里叫得那叫一个欢实,看他们说的,那一个个的是狠不得脚踩五色祥云腾云驾雾去勤王救驾,但落实到行动上的时候,却是比乌龟还要慢。

  当然,里头有的人是真没本事,没实力,没办法,但还有一些,可就不见得了。

  崔昂刘豫柳全义这些人,骂名是背上了,但人家也实实在在地弄了一个王冠戴在了头上。

  这往后去,自己要是不背骂名,也能戴上一顶王冠,对于家族来说,那可就是一次巨大的腾飞啊!

  只能说,萧绰对于人心看得太透了。

  千金市马骨,一个封诸候王的小小动作,便让这天下所有野心家们的心都活泼泼的跳了起来。

  可是呢,粥就只有这么几碗,想扒拉到自己嘴里去的人可是真不少。

  给谁呢?

  你们自己先干一架吧,谁干赢了,自然就是谁的了。

  这一招,毒得很。

  即便大家都知道这碗鲜美的汤里掺着剧毒的鹤顶红,却还是忍不住想抢过来喝下去。

  万一毒不死呢?

  辽国现在需要缓冲,需要时间来稳定内部。

  别看辽国现在灭了赵宋,逮了赵宋整个王室,但当这个最危险的敌人垮台之后,以前那些掩盖起来的矛盾,也立时就会暴露出来。

  没有了外部的强大压力之后,内部的问题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发大乱的。

  再加上现在耶律俊死了,萧绰要面对的问题一大堆。

  所以,她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挑起赵宋南北内乱,然后她坐镇中京,遥控诸如刘豫、崔昂这些人来作战。

  如此这样耗上几年,等到她彻底处理好了辽国的内部事务,稳定了局面,那个时候,便能回过神来,一心一意地将整个赵宋拿下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萧二郎竟然还藏了一个赵安。

  当然,也可以找一个假冒的。

  但假冒的与真实的,这个说服力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看情形,再想想萧家以前与荆王之间的交情,这个人,只怕就是真的。

  “伯英,你说萧二郎在出云贵的时候,想没想到过东京根本就保不住,官家与太上皇根本就来不及救,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刘俊小声地道。

  “天知道!”谢鸿摇头:“不过很显然,萧二郎已经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当这个赵安正式露面的时候,南方诸路不管是什么想法,也只能汇聚到他的大旗之下,大家根本就没得选。”

  “也许还有人会鼓噪一番,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主动权交给萧二郎的!”刘俊道。

  “那就要看萧二郎的霹雳手段了!”谢鸿一笑道:“这个人,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你想想他自到东南之后,死在他手上的人有多少了?连大理的皇室都被他搞得死光光了。”

  “还是伯英你看人准。”刘俊道:“对了,什么时候谢三跑到萧二郎那里去了?你早就看好了萧二郎,所以派了谢三提前去下注?”

  “谢三要喊岑老夫子一声师公!”谢鸿道:“他的启蒙老师,当年跟着崔老夫子读了几年书。前两年岑老夫子不是在贵州路上忙活吗,萧三便跑去帮师公的忙了,现在却是在贵州抚台府里参赞军务,主要负责后勤方面的一些事情吧,这小子机灵得很,又有崔老夫子推荐,算是往上爬得比较快的。”

  刘俊点了点谢鸿:“伯英啊伯英,对你我是不得不服气了。”

  谢鸿哈哈一笑:“良臣,接下来这一战,如何?”

  “自然是倾尽全力!”刘俊正色道:“如果说先前我还只想出八分力,留两分力以自保,现在我可要出十二分力了。我们握有了徐州,在萧二郎面前,那立刻便会炙手可热起来。他想要组织南方对抗北方,徐州,便是他绕不过的重中之重!”

  “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守徐州。”谢鸿深吸一口气:“兄弟,这便是我们两家以后飞黄腾达的基石,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拿下来而且守住。”

  两人不再闲言,只是互相一拱手,刘俊便策马扬鞭而去。

  泗水是北方唯一一条贯通南北的天然河流,充沛的水源在江淮平原之上构成了密集的交通水网,而徐州,恰好就位于这张水网的中心点上,城池西北东三面环水,易守难攻。

  作为南北双方对峙的一个跳板,不管是那一方,自然是对他垂涎三尺,握住他,则可在战略之上占据优势。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谢鸿与刘俊才会谋划着抢下徐州,作为给萧二郎的见面礼。而只要能夺下徐州,他们在整个南方集团的重要性,立刻就会呈直线上升,而不再是一个区区的地方知州了!

  当然,鉴于徐州的重要性,伪齐王刘豫自然也是极其重视这一点的。

  即便是他应主子的要求,率领主力前去河南助战,围攻东京,也没有忘记在徐州驻下一支重兵,由他侄子刘术亲自率领,防守徐州。

  整整一万军马,分守徐州,砀山,下邳这条战略线,在刘豫看来,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他们现在要主意的,不过就是淮南东路的成绍而已。

  而淮南东路制置使成绍,在刘豫的眼中,委实不是一个能办大事的人。

  临出发前,刘豫还派出了自己的使者一路往淮南东路前动劝降各地官员,威胁利诱双管齐下。

  刘豫很清楚,别看自己现在是齐王了,掌控着整个京东路,但这只不过算是刚刚起步呢,接下来,自己与崔昂只怕还有得争呢!

  柳全义就不用想掺合中原之事了,他现在被西军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啥时候萧定一动念头,要是没有辽军协助,柳全义绝对活不下来。

  而中原嘛,还是要看自己和崔昂两人谁能占据上风。

  辽国人把东京以及周边地区交给了崔昂,崔昂利用了自己的身份,大量招募了被击溃的上四军,这使得他的实力在短时间内有了一个极大的跃升,一下子便成为了刘豫有力的竞争对手。

  不过嘛,自己还是要占些上风的。

  等到辽人撤走之后,自己便可大展手脚,自徐州出发,拿下合肥,然后再一路向南,要是能拿下江南诸重镇,有了充足的钱粮补充,崔昂,他算个屁啊!

  说降淮南东路,只是刘豫在离开之前下的一手闲棋,成与不成,他亦无所谓。

  反正只要等自己大军回返,就淮南东路那几只大猫小猫,能是自己的对手?

  刘豫当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淮南东路之上,居然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正在打他的徐州的主意。

  淮南东路上的官军,从整体上看起来的确是不强,位于南方的军队,整体上都偏弱,平日里打上盗匪都费劲。

  但这,也只是说官军而已。

  但亳州的刘家,宿州的谢家,他们手里依仗的,可不仅仅是本地的官军。

  作为本地的豪强大族,他们放在各地庄园之中的的那些庄丁、护院,甚至于手下的佃户,才是他们真正依靠的东西。

  乡梓为兵,父子为兵,兄弟为兵。

  当这些以宗族为依托而组建起来的军队,有了充足的粮草、饷银、军械的供应,他们能发挥出来的战斗力,就相当恐怖了。

  以前刘家也好,谢家也罢,实力再强,也只能藏着掖着,在一个太平的王朝里,你弄这些东西,朝廷就要弄你。

  你身边的官军的确是弄不过你,但事一大发,朝廷调来大军,你可就不是对手了。

  所以,实力再强,在太平时节,他们也只能小心地把尾巴藏起来。

  但现在乱世一到,他们立刻就嗅到了能让他们兴奋的气息。

  数辈人的隐忍,积累,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奋起一搏吗?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李诚斌从刘术府里走出来的时候,满脸红光,摇摇晃晃,嘴一张,满口的酒气几乎要把牵马过来的卫兵醺倒。

  “走,随本将去巡城!”他醉熏熏地翻身上马,还不忘回头与送他出来的刘术的管家挥手道别。

  今天是刘术的四十岁大寿,徐州城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在这里为刘术祝寿。

  刘豫被辽国人封为了齐王,刘术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得了一个萧候的封赏,离徐州不远的萧县,现在就算是刘术的封地。

  随着东京城破,赵宋亡国,刘豫也顿时炙手可热起来,原本一些还在观望风向的地方豪强们,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一涌而上,马屁拍得山响了。

  以前藏着掖着不肯出钱出粮出人的这些人,现在却是苍蝇闻着臭屎一般地扑了上来,辽人他们巴结不上,但现在却是可以在刘豫身边谋上一个好位置啊。

  宋国没有了,他们也得为自己的前程和家族的前程谋划不是?

  所以刘术的生日,差不多就汇集了整个徐州的面子上的人物,那叫一个热闹异常,眼下已是二更时分,但整个刘府,还是灯火通明,丝竹不绝。

  东倒西歪的李城斌转过了街角,身形立时便坐得直了一些,回望了一眼身后,接过了身边亲卫递过来的一个水囊,仰脖子灌了一口,又提起水囊从淋了自己一头一脸,满身的酒意顿时便被驱散了四五分。

  “准备得怎么样了?”他低声问道。

  “南城门已经尽在我们控制之中。”

  “他们还没有来吗?”

  “约得是三更!还有半个更次呢!”亲兵小声道:“绝对不会有失的。”

  李诚斌点了点头,再次回头,看向远处那亮透了半边天的地方,冷笑:“老子堂堂正正的大宋男儿,岂能屈膝向辽人下脆,更别说辽人的狗了。”

  李城斌,河东路禁军中一个颇有勇力的营将。

  刘豫投降辽人成了王,依靠的自然便是麾下的军队,所以即便是李城斌这样的关系很疏远的营将,也被就升了几级,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指挥使了,当然,兵马还是以前那么多,只是一个战营而已。

  五百人,不多不少,防守一个城门的所在。

  上了城楼,抬眼看向黑漆漆的城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急燥的情绪,但内心的确是焦灼无比。

  徐州,想要硬打,以如今徐州城内数千守军和充沛的物资,是很难攻克的。唯一破城的方法,便是里应外合。

  即便是里应外合,那也要时机恰当。

  李诚斌很清楚,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

  今天在席上,李术说得很清楚,辽国人马上就要退兵了,而他的叔父刘豫也即将返回。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以徐州为依托,向淮南东路发起进攻,第一步,就是要拿下庐州,然后全面进攻淮河流域。

  刘豫一回来,想再拿下徐州,那可就难了。

  而徐州的重要性,作为将领的李诚斌,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指挥使!”身边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来了!”

  李诚斌精神一振,黑暗之中,一个橘红色的香头在夜空中缓缓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

  他长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第五百四十三章:襄樊之战

  吕文焕站在城头,双拳紧握,青筋毕露,对岸,樊城正在经历着生死一刻。

  一个个数百斤重的石弹被巨大的投石机投掷出来,在空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之声,然后重重地落在城墙之上,每一次命中,都会有一大块城墙被击垮,整个樊城,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模样了。

  而本来作为樊城犄角互相支援的襄阳,此刻却是被死死牵制着,竟然是无法分出兵力去援救樊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樊城一步步地陷入到危机当中。

  辽将耶律敏统率四万属珊军以及崔昂、曲珍等纠集起来的数万降军,对襄樊两地的围攻,已经长达半月有余了。

  初时,襄城与樊城互相支援,利用水面上的浮桥,来回调动兵力,不但守得稳稳当当,间或还能出城反击,小胜一把。

  但随着耶律敏搜集到了数百艘船只,从水面向襄阳发起进攻,并且彻底切断了两城之间的互动之后,两城的日子便日渐艰难了起来。

  对于襄阳,耶律敏现在是围而不打。

  而是集中了所有的重型武器和兵力,驱使着降军,不顾一切地向着樊城发起猛攻。

  而吕文焕清楚,一旦樊城失陷,那襄阳城就必然要步其后尘,区别只不是时间长短而已。

  现在,他唯一能期待的,便只能是周边的援军。

  可是谁会派援军来呢?

  整个京西南路除了襄樊少数几个地方之外,已经尽数被耶律敏与崔昂联军攻陷,能够指望的便只有荆湖路水师能够浮江而来。

  这是最快捷,也是最有效的支援方式。

  吕文焕在战事一起,便向荆湖路发出了救援信,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收到回信,更是没有看到半个援军。

  东京城被破,皇帝、太上皇一鼓被擒,对于整个宋国,都不谛于是当头一棒猛击,这个时候,肯定是有许多人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辽国人自然也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从宋国俘虏之中选了不少人出来奔赴各地招降,便连吕文焕和范文顺也都有这个待遇,而且来劝降的,还是两人过去的老相识。

  吕文焕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了这个老相识。

  襄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丢了这里,便等于是向着辽人畅开了整个南方的大门,虽然如今赵宋皇室没有了,但吕文焕却还想为汉人守住这至关紧要的大门,不让夷人窜入南方这最后的一片净土。

  可是想要做成这件事,何其难也?

  “让范将军放弃樊城,撤过河来!”吕文焕厉声对身边的副将吼道。

  “吕将军,范将军不可撤过来,他说樊城守不住了,如果此时他们顺着浮桥往这边撤,辽军必然尾随而至,再加上江面上的敌舰掩护,那襄阳便也危险了,他让将军您断了浮桥!”副将道。

  吕文焕顿时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道:“还能组织一次反击减轻樊城的压力吗?”

  副将摇头:“今天一天,我们已经组织了三次,没有一次能成功的,将军,派出去的人,只能是白白送死,太不值得了。”

  “什么叫不值得?难不成就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樊城几千兄弟战死吗?”吕文焕勃然大怒,厉声斥责。

  副将垂下头来默不作声。

  他知道吕文焕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才对着自己发这无名火。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着战友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自己却没有半点办法去救援他。

  “刘整这个王八蛋,莫要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必然将你抽筋扒皮。”站在城头,吕文焕咬牙切齿。

  正是因为京西北路的临江制置使刘整带着整个数百艘战船和水兵投奔了崔昂,这才使得襄樊风云突变,凶险之极。

  要是汉江而控制在自家人手里的话,别说一个月了,便是一年,十年,辽人又能奈得襄阳城如何?

  城中有兵,江上有粮,沿江还有援军源源不绝地补充,不心舟船的辽人,如何能拿下襄阳?

  可是如今却完全不一样了。

  刘整的投降使得汉江失守,而荆湖路上一直没有消息,只怕也是知道了刘整投降的事情了吧?他们要来援,就必然要先与刘整在江面上争雄。

  江家,还有这个心气吗?

  或者他们也在待价而沽?

  皇帝没有了,

  朝廷没有了,

  主心骨自然也就没有了。

  为谁而战?

  这是一个问题。

  “敌军登西城了!”身边副将惊呼起来。

  吕文焕一惊,睁大眼睛,透过层层烟雾燎绕,看到一队队身着红色战袍的士军顺着被投石机轰塌的西北角废墟一路爬了上去。

  这些红袍军队,应当都是过去的大宋禁军,现在他们连衣服都没有换,但身份却成为了辽国军队的先驱。

  而守城的禁军,与他们穿着同样的战袍,此时双方纠缠在一起,竟然难以从衣饰之上分别出谁才是自家那一方。

  西城危殆。

  然后吕文焕便看见一个玄甲将领如同一尊天神一样,从废墟之后一跃而出,手里一柄长枪吞吐,顷刻之间便将面前十余名敌人都戳死在当场。

  攻城者气势顿时为之一滞,趁此机会,后方无数人涌了上来,将攻城者倒推了回去。

  弓弩响动之下,狼狈逃回去的攻城者们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西城渡过了这一危机,在那名将领的指挥之下,刚刚涌上来的那些人匆匆地利用着那些废弃的砖瓦,重新构建屏障。

  这里已经基本被投石机轰塌了,下一次肯定又会成为进攻的重点。

  但同时,守方也可以利用这里布置一些陷阱,大量地杀伤对手。

  看到樊城西城成功防守,襄阳城墙之上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只是吕文焕怎么也笑不出来。

  就像是临死病人的回光返照,刚刚范文顺能救一回,还能救十回吗?

  而且接下来出问题的,又岂止这一处?

  当处处都成为漏洞的时候,那就救无所救了。

  江面之上,敌人的水师肆无忌惮地游荡着,时不时地便有意无意地向着襄阳城这边靠近。

  正是这些船只,让襄阳陷入到了困顿当中。

  以后,襄阳城一定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水师,如果这一次还能守住不失陷的话。

  吕文焕在心中想着。

  而此时辽军的统帅耶律敏,倒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战场之上。

  他正肆无忌惮地在离间着赵王崔昂与曲珍的关系。

  崔昂自然是不会这样大模大样地出现在耶律敏的面前,特别是在战场之上出现在他的面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十年之前,秦敏在他崔昂面前,不过就是一条小小的虫子,自己想捏也就捏死了。

  但十年之后,崔昂在耶律敏面前,纵然比虫子强一些,但也强不出多少。

  他真敢这样拿大,耶律敏还就真敢制造一个意外,轻轻松松就把他给弄死了。

  死了还就白死了,崔昂还没地儿说理去。

  作为皇后嫡系心腹的耶律敏是五万属珊军的统领,难不成辽国还会为了他崔昂来问罪耶律敏不成?

  就算问罪,只怕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自己大好前途呢,怎么能死得这么糊里糊途呢?

  所以这一次的联合属珊军进攻,崔昂老老实实地呆在后方,为前方输送粮草,军械,而他自己,却是绝不肯涉险处一步的。军队的指挥权,都交给了曲珍来统带。

  “崔昂算个什么东西?”耶律敏一双大脚翘在大案之上,不屑一顾地对着曲珍道:“他能当赵王,你就当不得赵王?”

  曲珍当然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恩怨,他可不想插入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中。

  随便一个,都能够弄死他。

  别年崔昂在耶律敏面前小心翼翼的,但在他曲珍面前,却是妥妥的大人物啊。

  眼下自己手中数万大军,真正是自己心腹的,也不过几千人而已。

  剩下的,都是指着崔昂这个赵王呢!

  要是让崔昂知道自己起了别样心思,只怕立时就会对自己起杀心。

  当初崔昂倚重自己,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实在是没有经验丰富的大将可用,除了自己,他别无选择。

  但现在,大量的上四军以及京畿周边禁军投降,崔昂可用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有些人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差,自己,已经不是不可或缺的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一惊。

  自己不是不可或缺的了。

  “你现在是可以替代得啦!”耶律敏呵呵笑道:“而且你知道这个赵王很多的丑事,你觉得他还会容忍你多久?跟我干,保管你荣华富贵,这个赵王的位子,也迟早是你的。”

  怦然心动之余,曲珍也是强自忍着马上表忠主的冲动。

  好歹,也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再说。

  辽国的皇帝死了,死之前有什么布置曲珍不知道,但崔昂肯定知道。

  这一次崔昂不出来,也不仅仅就是怕了耶律敏。

  接下来辽国国内,必然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的。

  崔昂说得半明不白的,但曲珍还是猜到了一些。

  帝党要与后堂决一雌雄了。

  而耶律敏,可是妥妥儿的后党。

  辽国把耶律敏布置到这里,身后放上一个崔昂,其用意可是险恶得紧。

  不过后党真会输吗?

  曲珍也觉得不见得。

  耶律俊再厉害,也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对手皇后萧绰可还活着,

  一个活着的人,必然要比一个死掉的人占着大大的优势。

  现在要是得罪了耶律敏,万一后党得胜,自己只怕日子就难过了。

  但反过来说,要是后党失败了,自己却向他表了忠心,回头帝党只怕也是要收拾自己的。

  哎,人活着,真是难呐!

  一个不小心,就是要抄家灭族啊!

  看着曲珍唯唯喏喏,顾左右而言他,耶律敏倒也不生气,笑道:“曲大将军,这一仗,好好地打,不要在乎死人,只要拿下了襄阳,我们便打开了江汉平原的大门,甚至于整个南方都要因为我们而颤抖了。控南阳,握襄阳,你以后可就发达啦!手里的这些士兵,不是心腹的、自己的,你留这么多干什么?等他们到时候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吗?”

  话说得太露骨了。

  这便是让曲珍把崔昂的心腹军队派上去送死,然后自己却暗戳戳地保存实力,将来控制南阳,手握襄阳,成为辽国攻略南方的跳板,这重要性,也值得一个王冠吧!

  “末将一定努力,明日,不,今日,末将一定拿下樊城!”曲珍热切地道:“还请大统领下令给刘整将军,让他的水师大力配合我进攻。”

  “这个自然。不要担心有人敢不出死力气,我在后头盯着呢!”耶律敏笑道:“谁要是出工不出力,说不得,我就请他来吃一顿板刀面!”

  看起来耶律敏是要对崔昂的心腹军队下死手了,也好,反正死得是崔昂的心腹,这对自己是一件好事。

  至于军队损失大可不算是一回事,现在京畿周边,多得是溃散的军队,只要稍加招纳,便能再次将军队满编满员。

  而且重新招的话,自己当然就可以做做手脚了。

  曲珍兴冲冲地走出了大帐。

  那顶王冠,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这一刻,他突然希望辽国的后党与帝党之争,后党能够获胜了。

  只要后党获胜,耶律敏必然就会势力大张,以他与崔昂的血海深仇,肯定是要对付崔昂的,那这个赵王的头衔,搞不好还真能落到自己头上。

  跨上战马,他意气风发地向着前线驶去。

  “传我军令。”骑在马上,他大声吼道。

  大帐之内,耶律敏冷笑不已。

  人为财死,鸟为食王。

  一个赵王的王冠,便能钓得曲珍与崔昂反目,这些人本就没有什么廉耻可言。

  崔昂,我会扒了你的皮的!

  耶律敏捉起案上的水壶,沽沽地喝了一大口。

  什么帝党后党之争,在耶律敏这里就是一个笑话。

  一切都早在娘娘的算计当中。

  等回到了上京,那些想要让娘娘好看的人,才会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第五百四十四章:接战

  曲珍手扶着腰刀,冷眼看着前面两个梗着脖子的将领。

  仗着自己是崔昂的亲信,便可以无视自己了吗?

  不过两个指挥使而已,居然敢当着如此多的将领驳斥自己,

  看那刘整的表情,完全就是一副竭力忍着笑的模样,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心火一股一股地往上窜,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耶律敏的话。

  凭什么我就不能当王!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反复盘旋。

  呛的一声,他抽出刀来,逼视着两个指挥使。

  “再问你们一遍,太阳落山前,能不能攻下樊城?”

  “不能!”两名将领异口同声。

  作为崔昂的亲信将领,他们才不信曲珍敢把他们怎么样。

  但这一次,他们却是犯了大错。

  此刻,便是一旁的将领,也都察觉到了曲珍的杀气,本来憋着笑的刘整,这个时候也有些好奇地打理着曲珍,似乎发现自己看错了有些人。

  下一刻,寒光闪动,

  曲珍手中的刀划过了一道闪亮的曲线,从两名指挥使的脖颈之上一掠而过,两颗头颅顿时飞起,鲜血泉水一样喷而出,曲珍不躲不闪,居然就任由那两腔子血溅落在他的身上。

  死一般的寂静。

  便是刘整,也眯起了眼睛。

  大家想到了今日曲珍可能要行军法杀人,唯独没有想到的是,曲珍竟然亲手杀人。

  血人一般的曲珍提着血淋淋的刀,斜着眼睛从各路将官们脸上扫过去,在场众人,除了刘整以及耶律敏派来的一名监军,剩下的人全都垂下了头。

  曲珍寒声叫了两个人的名字,两名军官赶紧出列,应答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还是那个问题。

  “日落前能不能拿下樊城?”

  “能!”这一次,两个军官没有半分的犹豫。

  “很好,时间很宝贵,现在你们可以去进攻了,要什么武器给什么武器,要什么支援给什么支援,要多少赏银,给多少赏银,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日落之前,我要站上樊城!”曲珍吼道。

  两名军官匆匆而去。

  曲珍却又换回了一副笑脸,看向刘整。

  只不过溅满了血的脸庞,此时一笑,却显得格外的有些狰狞。

  “刘制置使,大统领给我下了死命令,我也是没有办法。想来那吕文焕绝然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樊城失陷,多半还要想法子去援救范文顺,这江面之上,恐怕还得麻烦制置使隔绝,当然,如果制置使愿意同时向襄阳城发动进攻,那就更好了。”

  刘整哈哈一笑,道:“曲将军放心,我保证,襄阳城中,不能有一兵一卒过江支援樊城。至于进攻嘛,也不是不可以,从襄阳水门这边,我们也是可以动一动手的。”

  “如此,那便多谢了!”曲珍拱手道。

  “告辞!”刘整站了起来,拱手还礼,大步而去。

  江面之上,刘整所部不少战船往来游戈,不时便会有一些稍大一些的战船靠近襄阳城,船上架设的弩炮呼啸着向城上轰上一炮。

  而城头之上,强弩与石炮也旋即还击。

  不过相对于这些灵活的战船,城头之上的还击,准头就差得太远,除了在水里激起一个又一个的浪头之外,造成的损失,却是有限得紧。

  这样的骚扰式攻击,对于守城者来说,是极其恶心的。

  虽然明知他没有多少用处,但你还不得不一直小心提防,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变虚为实,一旦让他们找到了空子,突然一发力,就很可能陷入到被动之中。

  “爹,今日才发现,曲珍也不是外面传的那些懦弱无能啊!”刘擎脑子里还盘旋着曲珍刚刚挥刀杀人的那一幕。

  哼哼!刘整冷笑了两声,一个真正懦弱无能的人,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

  “不管是对谁,千万不要用你听到的传闻或者第一次印象便下结论,因为这样的结论有时候极有可能是南辕北辙,而一旦判断失误,就会造成无法逆转的损失。”刘整道。

  “是,儿子记得了。不过曲珍今日这一刀,只怕也在他与崔昂之间砍出了深深的裂痕了,曲崔不和,我们倒是有更多的机会!”刘掣却是有些开心。“只是儿子有些想不明白,曲珍是凭什么敢和崔昂翻脸的呢?”

  “凭什么?凭他大概率已经投靠秦敏了。”刘整道:“秦敏与崔昂的恩恩怨怨有不会秘密,曲珍这是把自己放上赌桌了。”

  刘擎一下子明白过来:“这要是皇后娘娘在接下来的争斗之中赢了,曲珍是不是就要上位了?爹,那我们接下来倒是该好好地与这个人结交一番。”

  刘整淡淡地道:“结交倒也无所谓,巴结那就大可不必了,我们的立身之本,便是这手中的几百艘战船以及上万水军士兵。南船北马,大辽骑兵厉害,但在水上嘛,也就那么一回事了。他们要夺襄阳,其实也是为了控制这千里汉江,然后以此为基础来训练水军,好为日后大举进攻南方作准备。”

  “可我看那耶律敏对于爹您,并不如何热络!”刘掣有些不满。

  刘整哈哈大笑:“你呀,难不成他对我笑脸相迎才是对我的尊重?笑话,他还跟曲珍称兄道弟呢,他尊重曲珍吗?曲珍在耶律敏看来,不过是一把能帮他报仇的刀,而我,才是他以后的合作伙伴呢!这些事情,你这个年纪啊,一时之间是能很悟过来的,在一边看着,学着吧!”

  “是!”虽然有些不服气,但对于老子的话,刘掣还是不得不听。

  “事情到了今日,也可以对你透露一些!”刘整道:“我要是不投奔辽国,那么这一次耶律敏进攻襄樊,就是一个笑话,但我投了过去,他们便有了极大的把握。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投辽吗?”

  “因为大宋已经亡了,南边那些人虽然也不乏英雄人物,但群龙无首,终究是无法成大器!”刘掣道。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大辽的皇后娘娘,给我亲笔写了一封信!”刘整淡淡地道。

  刘掣一喜:“难不成皇后娘娘也许了您一个王?”

  “浅薄!”刘整眼了儿子一眼:“崔昂他们这些捞什么子王,图有虚名,有什么用!皇后娘娘跟我说,要是我投过去,将来便是大辽的水师大统领,天下水师,尽皆由我训练指挥。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那这一次辽国的内斗,皇后娘娘能胜吗?”

  “我不知道,但我看她在信中的语气,似乎却是胸有成竹。”

  “虽然我不喜欢一个女子当政对我呼来喝去,但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是真希望他赢了!”刘掣笑道。“您说得对,相对于一个什么王不王的,要是能拿下大辽整个水师的指挥权,那才是真威风!”

  正说着话,耳边却是传来了急骤的马蹄之声,两人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岸上,数名骑兵正纵马生奔,一边疾驰,一边还向他们挥着手。

  “靠岸!”刘整下令道。

  岸上纵马疾驰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耶律敏的属珊军。

  是出什么事了!

  “刘将军,大统领收到急报,敌人援军水陆两路已经抵近,陆师大约五千,已至鹿山门,水师战船有百余艘,已经到了赤滩圃,大统领已经派遣孙朴将军率部前往鹿山门阻截,请刘将军率水师截击敌水师,务必不能使敌人有一兵一卒至襄樊,否则这战事就又要横生波折了。”

  刘整微愕:“那里来的水师?荆湖路的江之鹤心里没点逼数吗?他的那些破船,也就收收税,打打水匪,想来与我作战?”

  “不是荆湖水师。据探报,荆湖水师这一次只是承担了运送兵马的作用,敌人陆师乘船顺江而下登陆之后,荆湖水师已然回头了,真正来襄阳支援作战的,是贵州路的军队以及乌江水师。”

  “乌江水师?”刘整眨巴着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是萧二郎萧诚!”

  “我听大统领也是这么说的!”那信使点头道。

  樊城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曲珍一刀斩两将,对于麾下的那些将领来说,吓阻作用那是极其明显的。

  不管他们是谁的心腹,现在这前线,是曲珍的天下,而他又明显得到了耶律敏的支持,此时与他对着干,那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当进攻再一次展开之后,较之先前的强度,顿时便跃上了一个层次,随着怒潮一般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樊城的外城,先告失陷,守将范文顺带着残存军队,退守内城,层层设防,步步为营,竟是准备打巷战了。

  吕文焕心如刀绞,这样下去,只怕还不到天黑,范文顺那边就无法再支撑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吕文焕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江上的敌军舰船,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齐唰唰地开始收拢,然后一队一队地向着东南方向驶去,随着这些战船的离开,江面之上顿时便清净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吕文焕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莫非是我们有援军来了?”旁边的副将虽然是瞎猜,但只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确是一语中的。

  只不过这个猜测,包括吕文焕在内的人,都不怎么相信。

  “不管是什么原因,马上派一支军队沿浮桥过去,接应范将军过江,樊城守不住了,但这些百战之兵都要接回来,我们继续守襄阳,我就不信了,泱泱中华,就没有几个有见识的愿意来援救襄阳,襄阳若失,江汉不保,南边这些人,又岂能独善其身,他们莫非是想我中华沦陷,为异族所奴吗?告诉范文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遵命,末将亲自去!”副将匆匆跑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支约千人的军队,顺着两城之间的浮桥,向着樊城匆匆而去,没有了江面上的那些敌舰,两城便又重新联结起来了。

  援军的突然出现,使得绝境之中的樊城守军又看到了希望。

  而此时,在鹿门山,来自贵州路的援军,与耶律敏派出来的阻截军队,已经迎头撞上了。

  由孙朴率领的五千属珊军再加上五千降军,在鹿门山下摆开了阵势。

  他们遭遇的是一支他们并不了解的军队。

  孙朴虽然是汉人,但却是出生在幽燕之地的汉人,从出生之日起,他们就自认为是辽国人,对于宋人,普通的都看不起。

  而且这一路南征,几乎没有碰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宋军经常性地成千上万的向辽军投降,就更让他瞧不起宋军了。

  南人孱弱,这是北人对于南人最普通的一个认知。

  眼前的这支宋国军队看起来倒是挺威猛的,不管是甲胄,还是武器,甚至于是军阵,都像那么一回事,但这些日子来,那一次与宋军作战的时候,他们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装备比大辽军队要好得多,就是打仗拉稀摆带,往往一个冲锋,他们的军容就垮了。

  孙朴还听大统领耶律敏说过,越是靠南边的大宋军队便越是稀烂,在南边,大宋的军队就不是用不打仗的,是用来帮那些官员们看家护院种地保镳的。

  这样的军队,也就是一个样子货。

  所以,虽然此时已经与对手面对面了,但孙朴压根儿就没有将对手看在眼里。

  虽然此时他们还敢与自己放马对阵,勇气值得赞赏,但是只要进攻一开始,他们就会知道双方真正的差距。

  王柱将自己大刀之上的皮套子拉开,露出了里面的大刀锋刃。

  刀刃长三尺,刀柄长两尺,这是为王柱量身打造的刀。

  天狼军是清一色的步军,为数不多的马军斥候,这时候被王柱丢到了军队的最后方。

  天狼军三千人,六个战营。

  其中一个战营为射声营,拥有数百套神臂弩以及强弩,经过改进之后的强弩被安装在一台台四轮车上随军而动。他们是整支军队的远程支援,位于军队的正中间。

  顶在最前面的,是大刀兵。

  与王柱一样的三尺刃,两尺柄的大刀兵。

  王柱的部下,没有大盾兵。

  因为天狼,只有进攻,不知防守。

  “杀敌!”王柱大刀前指,跨步向前。

  鼓声隆隆,每一次鼓点便是一次跨步。

  最前方,呈品字形的三个战营向前挺进。

  而王柱,就站在最前方一队的正中间。

  第五百四十五章:初次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当天狼军伴随着鼓点开始像一座黑色的大山一般压过来的时候,孙朴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不该把仆从军放在最前方的。

  本来这是辽军现在作战的一种常态。

  利用仆从军先与对手纠缠,然后再双方相峙之时,辽军主力或从侧翼,或绕后突击,基本上一次攻击,便能将对手彻底打垮。

  但这需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那就是仆从军能与对手形成一个对峙局面,那怕是短暂的相峙也足以辽军完成侧击或者绕后。

  这些仆从军,基本上都是改编过来的原宋军禁军,论起战斗力来,其实也不算差,特别是现在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价值,作战更是勇猛,与传闻之中的那种孱弱,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这件事,还曾经一度让孙朴很是困绕。

  为什么以前这些宋军跟辽军作战的时候,显得很脆弱,但在与他们自己人作战的时候,却又显得无比勇猛了呢!

  真正是让人感叹。

  但今天,孙朴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这些仆从军的勇猛,也只不过是建立在同档次的敌人身上的。

  当他们的敌人比他们强大的太多的时候,他们的崩溃,当真能在一眨眼之间就能完成。

  这些仆从军的装备并不差,东京以及京畿周边的禁军,向来都是整个大宋军队装备最好的军队,这也是赵宋皇室强干弱枝的一个最具体的表现。

  河北边军之所以强,那完全就是在数十上百年与辽人不间断的战斗之中被生生逼出来的。

  伴随着神臂弩的啸叫之声,仆从军率先射击。

  孙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因为距离还稍微远了一些。

  神臂弩的巨大杀伤,在八十步之内是最强的,在这个距离之上,便是铁甲,也能被神臂弩轻易破开,即便不能致命了,但也能让中箭之上战斗大减。

  五十步之内,那就要命了。

  但现在,还在百步开外。

  孙朴知道,仆从军看到敌人的威势之后,怕了。

  别说是最前方的那些仆从军,便是他在后方,也能够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压力。

  进击的天狼军手中的长刀齐齐举起,在空中不断地搅动,大部分的箭矢,就这样被击落,少量的钻进去的羽箭,造成的损失微乎其乎。

  仔细观察的孙朴,能清晰地看见,前方仆从军这一轮齐射,没有对对方造成任何的困挠。

  当第一个方阵走过,因为受伤而被留下来的对手,要么互相搀扶,要么自己独立地向着两边挪开,有一个大概是死了,他的两个同伴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拖着他往一边走,能看到殷红的血迹留在了那人被拖行之后的道路之上。

  但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神臂弩威力是大,但是他上弦也麻烦。

  很少有人能单凭手臂之力替神臂弩上弦,这便使得一次射击之后,他们必须停下来重新为神臂弩上弦。

  在激烈的对攻战之中,利用这种强力的弓箭的攻击,其实就那么一到两次的机会,然后双方搅到了一起,便再也没有大规模地覆盖射击的机会了。

  仆从军们生生地浪费了一次。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然后孙朴便看到了对方的射击。

  数百把神臂弩同时射击的发出的那嗡的一声响,凑到了一齐便足以慑魂惊魄了。

  六十步上,神臂弩巨大的破坏性显露无遗。

  几乎是在弦响的同时,孙朴就看到了仆从军的第一个方阵被扫空了一大片。

  但这些损失都不足以让孙朴震惊,战场上的死伤,对于他们这样的将领来说,司空见惯,他们考虑的战场态势而不是伤亡人数。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孙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到了天狼军的弩兵们上弦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完成了。

  当然,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而是前后两排的士兵相互配合,两人为一柄神臂弩上弦。

  他们甚至都没有丝毫的停顿,便行云流水一般地完成了重新为神臂弩上弦的过程。

  然后接下来的第二轮,他们抬高了射击的角度,他们的目标,是仆从军中的弩手们。

  而此刻,仆从军中的弩手们,刚刚好重新为神臂弩上好弦,从地上站起来,正想进行第二轮射击。

  但是,敌人的弩箭却是抢先一步,从他们的头顶落了下来。

  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射营的士卒的盔甲,比起野战兵的盔甲可是差了太多。

  这一下落在后手,顿时便损失惨重。

  “厉害,还能这样上弦!”孙朴身边,传来了一名将领的惊呼之声。

  “的确厉害。”孙朴知道,想要如此流畅地完成这样的上弦,没有平常成千上万次的练习是根本完不成的。

  而这里头隐藏着的巨大的成本,只怕一般人还根本想象不到。

  神臂弩设计精巧,威力巨大,但武器愈是精巧,其损坏的概率便愈大,往往一个小小的部件的损坏,便会让一柄神臂弩失去作用。

  完成这样大的训练,都不知对面的敌人用坏了多少把弩。

  作为商人家庭础身的孙朴,对于成本还是相当敏感的。

  而这,也代表着敌人的强大。

  这支部队,与自己以前见过的宋军完全不一样。

  然后,他便真正见识到了这支军了的不一样。

  两边第一锋矢正面对冲。

  与其说是对冲,还不如说是对方撞了过来。

  因为在第一轮的远程交锋之后,己方仆从军已经停了下来,在着急忙慌地整理队形,被射死射伤的人太多,队伍到处都出现了空白,必须重新把军阵排列整齐才行。

  仆从军将领的反应,让孙朴也无话可说。

  这就是标准流程。

  然而敌人上来的太快了。

  敌人的队形丝毫没有乱。

  那愈来愈密集的鼓点,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敲在了孙朴的心坎之上。

  队伍的最前面,是十余名将领。

  统制,营将,队将都在队伍的最前面。

  在他们的身后,则是横二十五竖二十的方阵。

  队伍行进如此之快,他们的方阵却还是整整齐齐,丝毫不乱。

  这看着很好看,但在这里头的难处,不是亲身经历的人,根本就无法体会这里头的难处。

  更别说这还是战斗之中了。

  “要糟!”孙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厉声呼喝:“准备作战。”

  在他身后,数千属珊军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待会败军下来要是冲撞本阵,立即射杀。”孙朴低声对身边的将领道。

  “明白!”左右两边将领心领神会,齐齐纵马离开。

  果然,就是一个交手,仆从军瞬间便崩溃了。

  交锋的双方,连队列队形都差不多一样,他们的将领,也都是从小便深受宋国军队的科班教育,宋国步兵独步天下,怎么练怎么打其实都差相仿佛。

  但一样教的,一样学的,一上了战场,表现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第一个仆从军方阵被击垮,紧接着便是抵抗力很弱的射声营,然后仆从军的骨溃便如同雪崩一般展开了,一个接着一个。

  到最后,还没有受到攻击的那些仆从军,竟然也开始逃。

  孙朴的脸色很难看。

  “告诉他们,在我们身后列阵,重新整军,准将随后攻击,要是敢跑,队将以上,统统斩杀!”孙朴厉声道。

  “是!”传领兵们纵马飞奔而去。

  “属珊军,前进!”孙朴举起了手中长枪。

  “向前,向前!”属珊军数个战营,缓缓向前移动。

  王柱一刀将身前一个狼狈逃窜的敌人斩为了两断,却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两脚开立,将血淋淋的大刀往地上一拄,稳稳地站住。

  他的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将领们站了过来,与他站成了一排。

  而以他们为线,在他们的身后,天狼军的数个战营集结到了一起,不再是五百人一个的战阵,而是组成了一个统一的战阵。

  一辆一辆的弩车,被从队伍的正中间推了出来。

  一台弩车,一次能射出九支弩箭。

  蹄声隆隆,属珊军果然是首先以骑兵冲击对手。

  只是孙朴完全没有想到,刚刚还看着略显散乱的宋军,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重新完成了军阵的组建,而且还是一个数千人的大阵。

  列阵不战。

  即便是骑兵,面对着这样的一个步军方阵,能做的事情,也是照样有限。

  怎么能这样快?

  为什么会这样快?

  孙朴有些抓狂了。

  宋军完成了军阵的组建,而他冲出去的骑兵,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第一时间收回来了,他们,必然会要面临对手惨烈的打击。

  “混帐!”孙朴怒吼起来。

  接下来,他便听到了强弩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啸叫之声。

  天狼军的弩兵们挥舞着手里的铁槌,一槌砸在机括之上,然后那九连珠的弩箭,便开始了一枚接着一枚的射击。

  每一枚,都足以让一匹狂奔而来的战马当场倒毙。

  侥幸有骑兵冲了过去,但迎接他们的却是凛冽的战刀。

  战马也是有灵性的,当看到数柄大刀迎头劈来的同时,他们也会下意识的躲避,但这样的躲避,只会让他们更快地迎来死亡。

  伤亡让孙朴怒火中烧。

  自从属珊军重新组建整编以来,他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一连串的命令下去,略显慌乱的属珊军开始重新整顿队形,组织攻势。

  属珊军以前是典型的辽军精锐模式,以骑兵为主,当然,与皮室军相比起来,那时候的属珊军的战斗力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自从秦敏接手之后,整个属珊军在皇后萧绰源源不断地投入之下,在秦敏夜以继日的整顿编练之下,这支皇后亲军的变化,让整个辽国为之震惊。

  他们继承了过去属珊军的骑兵战斗力,同时又大力发展步卒。

  秦敏出自河北边军,秦家更是边军将领世家,对于步兵的战斗方式方法,几乎便要登峰造极了,在秦敏的打造之下,属珊军的战斗力,在辽国已经隐隐有凌驾于皮室军之上了。

  因为相比起皮室军,属珊军的花费,要更便宜。

  同样的付出,可以练出几乎一倍于皮室军的数量而且战斗力相当,可以想象,现在属珊军在辽国的地位了。

  秦敏之所以变成了耶律敏,原因便在此处了。

  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后的人。

  “妙极!”看到属珊军变阵的王柱却是喜形于色。

  他们来援求襄樊,自然是对这里的敌人有极其详细的了解,仆从军不在他们的眼中,唯一的敌人便是属珊军。

  如何打属珊军,是王柱与范一飞反复研究的内容。

  眼下属珊军与己方死死纠缠在了一起,这可便让天武军来了机会。

  而那些刚刚被天狼军打垮的仆从军正在重新整队,准备支援属珊军。

  而彻底击败属珊军的开关,也还在这些仆从军的身上。

  “给天武军发信号。”王柱在带血的长刀在一具敌人的尸体之上重新擦得雪亮,抬起头来,笑咪咪地对身边的人道。

  卟卟卟三声响,从金属铜子中冲天而起三枚烟花弹,在蔚蓝的天空中炸出了三张笑脸。

  三个胖子的笑脸儿。

  孙朴抬头看着那三张笑脸在空中缓缓消失,一股不详的感觉在心里浮上。

  “派出斥候,往东南方向给我再前探三十里!”他吼道。

  其实用不着三十里,范一飞的天武军,离这里,不过十里路。

  当看到那三张笑呵呵的胖脸在空中升起的时候,范一飞从地上一跃而起。

  “天武军,出发!”

  三千天武军,如猛虎出柙,向着鹿山门狂奔而去。

  江面之上,上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正自逆流而上,向着赤滩圃方向驶去,队伍的正中间,一艘三层的楼船的船头,刘整大马金刀的坐在最高处,在这个位置,他可以环视着他的整个部队,这是他的王国,也是他的实力所在。

  三千里汉江,他刘整就是这汉江之上的王。

  环眼四顾,那里看得着一个对手?

  荆湖路的江家?

  只不过是一群目光短浅的家伙而已,钱财蒙住了他们的眼睛,把一支好好的水师,活生生地给遭践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水战

  耳边传来哗哗的水流撞击船舷的声音,不时有带着小漩涡的水流撞到船帮之上,漩涡粉碎的同时,也激起一股股冲天而起的水流掉落在甲板之上。

  顺流而下的百余条乌江水师,在水师统制江雄的带领之下,正浩浩荡荡地向着襄阳而来。

  在涪陵由乌江汇入长江,然后再一路向下抵达荆湖,如今又拐入到了汉江流域。

  在这条江面之上,刘整的汉江水师,是他们唯一的敌人。

  江雄心里很是感慨。

  江家败落的速度,让人触目心惊。

  现在的江家,钱财倒是一年比一年积累得更多,但在军事上和政治之上,当真是一塌糊涂。

  荆湖水师,本来是江家的立身之本,只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师,那江家在水网纵横的荆湖路上,就立于不败之地。

  当初江雄离开荆湖跟随着萧诚去贵州的时候,荆湖水师还颇有几分模样的。

  可不过短短七年时光,他再次回到荆湖,再一次看到那支水师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傻了眼。

  年久失修的船只,

  大腹便便的将领,

  畏畏缩缩的士卒,

  便服而回的江雄,看到了这些人在江面之上鱼肉百姓、商船之时的凶横与残暴,

  心中的震骇当真是无以言表。

  一支军队,当他没有了纪律,只剩下了凶横与残暴,那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而当他们眼中只剩下了金钱,只想着贪逸而恶劳的时候,

  那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可这究竟还是自己的家族啊!

  接下来的这个时代,必然是英雄辈出的时代,

  而像江家这个样子的,必然会在以后被淘汰掉,

  在这样汹涌澎湃激荡的时代里,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江家以后,只怕当真就只能靠自己了。

  别看现在萧诚还笑模笑样地对着江家客客气气的,那是因为他刚刚抵达荆湖,还没有站稳脚跟,还需要江家对他的支持。

  等到一切完成了,江家那些废物,便只有靠边站了。

  即便是萧诚念旧情,还给他们几分颜面,可到时候,汇集到萧诚身边的那些天下英雄人物们,又有几个能容忍一些废物站在他们的头上吆五喝六的?

  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想法设法地把他们弄下来,

  而这个过程,必然不是那么美好的,一个不好,便是破家灭门之祸的。

  位子就只有这么多,能坐上去的人,总是有限的,

  即便是有能耐的人,坐在上头也都是战战兢兢,更何况是一群战五渣坐在上面,那不弄你弄谁呢?

  不说罗纲、岑重这些本来就已经手握大权的人,只看如今萧诚身边的那些尚在幕中不大抛头露面的人中,厉害的便大有人在

  譬如罗信,李格,甚至于田易,

  如果江陵府的会盟,让萧诚当真办成了,赵安登上皇位,萧诚便是妥妥的第一首辅,到了那个时候,不甘天下沦为夷州统治的天下英才,必然会蜂涌而至,

  想要维持江家在荆湖的地位,何其难也!

  这个担子,便只有自己担起来了。

  大概这也是老天爷不愿看到江家在大潮之中沉沦吧,所以才在多年以前,让自己跟上萧诚去了乌江。

  这七年来,自己一手一脚地建立起了乌江水师,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便是彻底地将刘整这个老乌龟给干到汉江底下去。

  击败刘整这个临江制置使,彻底控制汉江以及长江,如此一来,襄阳便能牢牢地扼守住江汉的门户,确保江汉平原以及整个南方的平安,为将来的北伐打下基础。

  只要做到了这一点,江家,自然便能屹立不倒。

  江雄站起身来,抚摸着船舷之旁的一门柞木炮。

  这玩意儿,能让以后的水战彻底改变。

  在乌江之上的数次演练,让江雄见识到了被萧诚称为火炮的这玩意儿的厉害。

  现在的水战,更多的还是火攻、弩箭、接舷战甚至于拿船互撞,但火炮这东西,能一扫一大片的打法,对于接舷战来说,对敌人却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

  不过,这玩意儿可不多。

  只是在他的旗舰之上左右各装了四门,而火药可是只足够他每门炮各射击三四次而已。

  火药的产量,到现在也上不来。

  不过对于江雄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发射一次,便足以奠定战争的胜利基调。

  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嘛!

  剩下的,咱们还是用最为传统的战斗来解决吧。

  对于自己麾下的水兵,江雄充满了信心。

  七年时间,他就只干了一件事。

  而萧诚,对于水师的支持,也是不遗余力的。

  当然,萧诚更看重的,还是海上的水师,

  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江雄知道,自己与郑之虎他们,是没的争的。

  因为人家只是在最初由抚台府拿出了一大笔钱以及各种大型战船的图纸,然后在后来他们便开始良性发展了,自己开始创造财富了。

  这几年来,海上水师为抚如府创造的财富,足以抵得上整个贵州路上的税赋了,便是乌江水师,说起来也靠人家拿钱养着呢,所以江雄在郑之虎面前,的确是有些抬不起头来,每次在抚台府见了面,总是要亲亲热热地喊对方几声老大哥。

  不过等自己击败了刘整,这个局面便可以改善一下了。

  三千里汉江再加上这长江,可都是自己的主场了。

  刁头之上传来了呜呜的号角之声,江雄浑身的汗毛一下子便竖了起来,

  那不是害怕,那是兴奋。

  他抬头,便看见刁斗之上的了望兵正垂头看向他:“统制,发现敌舰,数量一百以上!”

  一百艘以上的大水师啊,肯定是刘整的主力!

  江雄哈哈大笑起来:“发旗语,发旗语,告诉儿郎们,打赢了这一仗,军官原地升一级,水兵每人赏钱十贯,立功者,另算,斩首一级,赏钱一贯!”

  旗舰之上的官兵们,听到江雄发出的赏格,都是大声欢呼起来。

  而随着刁斗之上的了望兵将旗语发出去之后,整个汉江之上,都传来了欢呼之声。

  江面之上,本来呈两条直线航行的船队,开始变换队形,当他们行到赤滩圃时,整支船队已经变成了标准的战斗队形。

  在乌江之上操舟弄船的乌江水师,如今行驶在汉江之上,却是大感轻松,这里水流平缓,少有险滩激流,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

  刘整的水师,也在这个时候,抵达了赤滩圃。

  两支水师,都信心满满,不像陆地上的军队,兴许还要整个队,还要观察一下敌人的势头,这两支水师,没有任何废话,已是互相杀在了一起。

  赤滩圃宽阔的江面,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战场。

  抢上风头,

  抢有利的水流,

  双方船队的较量,可不仅仅是光靠士兵的勇猛就行的。

  船长的经验,操舟者的技巧,划浆、控帆的配合,随便那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便能让他们立时处于下风。

  交战双方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有两百余艘战船,但整个江面之上,似乎都被船只占满了,当真有千帆竞过的那种架势,

  腾腾而起的火焰,黑烟,喊杀,惨叫,填充着江面的每一个角落。

  大船狠狠地对撞在一起,伴随着让人心悸的轰隆之声,有的船只因为角度不对,被对方拦腰一撞,整只船只立时便散了架,巨大的撞击力,让船只上的人像纸鹞一般被高高抛起,然后卟嗵一怕落在水里,这还算是好的,因为这样掉在水里,要是命大的话,还能活下来,要是落下来下面正好是一条船,那就不好意思了,多半立时便筋断骨折。

  这样的撞击,乌江水师却是占了大便宜的。

  一来,乌江水师的船,基本上都是新船,最老的,也不过是七年之前打造的第一批。二来,在造船的时候,萧诚便不惜工本地为这些大船都撞上了铁质的撞角。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但在今天,这样的铁撞角,却是让他们在战场之上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大船互撞,接帮,然后便是两方士兵挥刀肉搏,直到一方把另一方干光为止。

  而小船则如同一条条泥鳅一般在战场之上穿梭,一旦让他们找到机会,立时便会把自己贴到大船之上,挥锤拿凿,这些家伙一个个深谙船只的关键所在,几凿子下去,船只便会被破开一个大洞,水便咕咚咕咚地灌进去。

  更有一些小船之上装满了引火之物,贴上船只之后,便把自己钉在大船之上,然后点燃小船,小船燃起,自然也就引燃了大船。

  别看船只行在水里,但船上易燃之物可真是不少,

  火箭,火把,灌满了油脂的陶罐被点燃之后掷到对方船上,大火燃起不可遏制之时,一条船也就废了。

  江雄盯着的是刘整的旗舰。

  对于其它的小鱼小虾,他根本就不在乎。

  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了刘整,这场战斗就结束了,这些还在江上战斗的对方水师船只,最终都会成为自己的战利品。

  不像江家,对方的这些船只,状况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而刘整这个时候,也正盯着江雄的旗舰。

  双方打的都是同样的主意。

  这两支部队的旗舰,都是少见的三层楼船,比别的船只大出一圈。

  水上作战,大船自然是占着上风,像他们这样的三层楼船,每只船上能载着两三百名水兵,一般的船只,不会去触他们的霉头,便是被他们撞上一下,也是受不了的事情。

  所以这两只大船,一路前行,前进的道路之上,不管敌我,都是纷纷避开他们。

  要是被他们撞上,基本上就是直接要翻船跌到江里去喂鱼了。

  刘整死死地盯着对方的战船,嘴里不停地下达着命令调整着船只的走向,他可不想被对面船只撞上。

  只看对面那艘三层楼船船首那狰狞之极的撞角,就知道要是被这家伙撞上,哪怕就是两艘船面对面撞上,自己也吃不消。要是被他拦腰一撞,那就更是吃不消。

  两船靠帮,接舷而战,这便是刘整的打算。

  他的船上,整整装满了三百战士,如果把所有人都算上,那就足足三百五十人。

  而这三百余人,都是自己这些年来好酒好肉地喂养着,大把银子赏赐着的亲兵,船上作战,如履平地,一个个在水上,那可都是以一挡十的人物。

  他想接舷,江雄也想接舷。

  不过一个是想接舷肉搏,

  只一个却是想在接舷之时,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两边打着同样的主意,两艘船自然而然地也就向着他们希望的那样发展而去。

  刘整的三层楼船,每一层的左舷都或蹲或站着一手持盾一手握刀赤着双脚的士兵,他们在等着两船靠近的那一刻。

  三百战兵,在左舷这一边,足足挤满了差不多两百多人,便是刘整此刻也在左舷。

  两船迅速靠近。

  江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对面船上那密密匝匝的人头,大吼一声:“点火!”

  四门柞门炮炮膛后的引线,哧哧地燃烧起来。

  在两船交错,迅速接近的那一瞬间,在刘整的旗舰左舷上的士兵都站了起来,憋足了力气准备接帮作战的时候,四门柞门炮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

  火光在炮口乍现,这么近的距离,差不多就是抵近射击了。无数的铁钉,铁皮,石子飞到了对面,霎那之间,整个左舷便成了人间地狱。

  那些刚刚站起来的士兵们几乎全都倒了下去,一层叠着一层,

  哀号之声不绝于耳。

  三层之上的刘整目眦尽裂,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一般僵在了那里。

  水兵身上可是没有盔甲的,为了作战方便,也是为了能在水下作战,沉重的盔甲,那就是索命的阎王的镰刀。很多人,甚至连鞋都不穿,都是赤脚在船上跑来跑去的。

  一响过后,江雄船上的水兵们立时蜂涌而出,他们也早就等在右舷边上。

  一个浪头涌来,两艘船只重重地撞击在一起,这一霎那,乌江水师的士兵们纷纷飞跃而起,跳上了对面的船只。

  第五百四十七章:双胜

  老实说,刘整这个临江制置使一手打造的汉江水师的战斗力,的确是强悍。

  面对着乌江水师这样的初生牛犊,他们虽然在装备配置之上远远地落在了下风,但在战斗之中,他们还是稳稳地与对手形成了相峙局面。

  乌江水师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但这种相峙局面,随着两手旗舰的对决而被打破。

  这是火炮第一次出现在水战之中。

  他的杀伤力,其实并不是太大,但那些被黑火药喷出来的铁钉,铁皮,石籽,对于没有盔甲的水兵来说,就很可怕了。

  而更重要的,是一种对未知武器的恐惧。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心生惧意的。

  当江雄一手握刀,一手拉着自家旗舰之上的绳索,如同一个飞天将军一般自天而降落在刘整的旗舰之上的时候,一方欢声雷动,另一方却是失魂落魄。

  刘整还有一百多名士兵,他们竭力抵抗着对手的进攻。

  而刘整,却在这个时候逃走了。

  他的儿子刘掣指挥着一艘战船拼命地靠近这里,而刘整的两名亲卫,眼见着凶神恶煞的敌人离他们不过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一手拽着刘整的一条胳膊,然后涌身跳到了汉江之中,拼命地向着刘掣地战船划去。

  刘掣的战船之上,也有十好几人跳下水来,七手八脚地将落汤鸡刘整给举了起来,救到了战船之上。

  没有丝毫犹豫,刘掣立即指挥战船,转头便逃。

  与此同是地,金锣之声响彻整个江面。

  站在刘整的旗舰之上,江雄哈哈大笑。

  “第一营随我追击,痛打落水狗,第二营第三营就地收拢战船,捉拿俘虏。”江雄吼道:“记住,不许随便杀人,都是些好兵呐,留下来,有大用!”

  战斗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上一刻,大家还势均力敌,平分秋色,谁也占不着谁的便宜。

  但到了下一刻,因为某一个转折,其中的一方,突然之间就崩盘了,

  崩得毫无预兆,

  上一刻还是如狼似虎的凶狠,下一刻,却变成了绵软如羔羊。

  就像眼前的这一场水战,随着刘整的败逃,整个汉江水师立时便垮了。

  大量的战船当发现自己无路可逃的时候,就乖乖地降下了风帆,抛下了铁锚,静静地停在了河中。

  这便是投降了。

  而在江面之上,还有更多的随着波浪起起浮浮的一个个人头,有汉江水师的,也有乌江水师的。

  乌江水师的船儿往来穿梭,将这些人一个个的从江里拉出来,即便是汉江水师的这些人,上了船,也都是老老实实地抱着膝盖规规矩矩地坐在船舱里,并没有多少反抗的意思。

  或者,这些跟着刘整投降了辽国的汉军水师,从内心深处,还并没有将自己当成是辽国的一员,甚至于还潜意识地认为自己仍然是宋军的一员,所以,向同是宋军的乌江水师投降,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管是不是这种心态,这些无路可走的汉江水师的配合态度,还是让乌江水师的将领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樊城,濒临绝境的范文顺迎来了救星。

  因为江面之上再也看不到刘整的水师,吕文焕立即在第一时间派出了一支部队前去救援范文顺。

  吕文焕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他认为,这是将对岸樊城的兄弟部队救回襄阳的最好机会。

  但范文顺得到了援兵,却并不愿意就这样撤退。

  他觉得樊城还可以抢救一下。

  毕竟两城互为犄角,才能最大化地发挥作用,丢掉了樊城,对于襄阳城的防守,也将是一大损失。

  所以,樊城守军虽然向连接两岸的浮桥方向靠近,但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撤,而是突然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反攻。

  这些反攻,让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曲珍所部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之间,竟然让樊城守军抢回了不少地方,重新又稳定住了局面。

  这让曲珍恼羞成怒。

  再次组织部队,准备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面之上,再一次出现了战船的身影。

  看着那些战船之上飘扬着的辽国旗帜,吕文焕嘴里不由一阵阵的发苦,心里不由自主地埋怨起来范文顺,这下好了,不但对面樊城的人救不回来,自己还搭上了上千的精锐进去。

  刘整的水师一回来,江面之上重新被对手控制,两城虽然可以互相看见,却仍然是孤城两座。

  辽军兴奋,

  宋军垂头丧气。

  但这样的气氛,也只不过是维持了半柱香功夫而已。

  因为随着远处的战船愈来愈近,大家突然发现,前面的战船是在逃,而后面的战船,居然悬挂的是大宋的旗帜,而且战鼓隆隆,杀声震天。

  后面的战船,居然是在追杀前面的战船。

  一时之间,吕文焕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

  他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料却是越揉越花,更加地看不清东西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襄阳城头之上传来的震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与辽军作战一月有余,在困境之中苦苦挣扎的襄阳守军,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援军。

  河面上,数十艘战舰鼓声隆隆,风帆鼓起,而前面的十余艘辽军战舰如同丧家之犬,急急奔逃。

  追击的数十艘战舰在江面之上停了下来,很显然,他们对痛打落水狗已经失去了兴趣。他们缓缓靠近襄阳城。

  接下来,所有船上传来了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吼叫:

  “乌江水师奉贵州路安抚使萧抚台之命,前来支援襄樊守军,襄樊的兄弟们,你们辛苦了!”

  “你们辛苦了!”

  几百上千人的吼叫是那样的齐整,显然事前还经过了一些排练,但这一声辛苦了,却是让襄阳城中以及樊城之中所有的宋军们热泪盈眶。

  一个多余的苦战,牺牲,绝望,挣扎,到了这一刻,却突然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我们不是孤军在奋斗,

  我们还有志同道合者。

  不少人甚至失声痛哭起来。

  乌江水师,居然是乌江水师!

  在前一时刻,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乌江水师。

  他只是知道,乌江是贵州路上的一条大江。

  襄阳危急,来援救的不是一衣带水的荆湖路水师,居然是远在千里之外,不知几多辛苦才辗转来到汉江的乌江水师。

  萧诚,萧崇文,萧二郎,萧抚台!

  就凭这一点,我吕文焕以后就认定你了。

  “来人,集结部队,往援樊城!”江面是归自己了,吕文焕就再无半分犹豫:“向水面上的兄弟部队发信号,请求他们支援,载我部过江,反攻,反攻!”

  大规模地反攻,光靠一条浮桥投送部队自然太慢,浮桥,战船同时发力,好解除樊城现在的危机。

  江面之上欢声雷动,正在围攻樊城的曲珍所部,自然是也发现了这样的变故。

  刚刚还昂扬的士气,瞬间便落到了谷底。

  审时度势,曲珍恨恨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一块已经含到嘴里的肥肉,他不得不放弃。

  “吕文焕多谢将军千里来来援,不知将军高姓大名?”襄阳水门之内,吕文焕向着龙行虎步走下船来的江雄一揖到地:“襄樊数万军民,同感高义。”

  “吕将军过谦了!”江雄恭敬地还礼:“将军孤军守襄阳,替我大宋守住了门户,襄阳若失,江汉不保,整个南方何存?萧抚台让我一定要代他向您表达敬意。”

  “想不到,第一个来援的居然是贵州路萧抚台?”吕文焕感叹道。

  “萧抚台如今人已经到了荆湖路江陵府。”江雄道:“这一次来援襄阳的,可不仅仅是我们水师百余艘战船以及数千将士,还有天武军以及天狼军,此刻,他们应当已经与辽人接战了!水陆两路,同时来援,吕将军还请尽管放心,这只不过是第一批而已,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援军抵达这里的!”

  “那自然是好!”听到这些,吕文焕也是轻松起来:“还未请教将军高姓大名呢?”

  “江雄!乌江水师统制!”

  “江统制?”吕文焕不由自主地在江这个姓上稍稍地拖了一下。

  江雄大笑道:“吕将军不必猜了,江雄的确是荆湖路江氏一族,不过呢,早就算破家而出了吧。现在的荆湖路江家,让人看不上眼。这一次他们在我家抚台的逼迫之下,才出动了几十艘马船替我们运送步卒和粮草,离襄阳还远着呢,便将我们的人卸下来转头跑了,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江雄可以自己骂江家,吕文焕当然不能跟着骂,反而是笑道:“这个时候,能来已经是很不错了。江统制,请,吕某已经让人准备了饭食,好好犒营一下远方来的兄弟们。就是不知您所说的王柱将军,范一飞将军什么时候能来啊?”

  “应当快了!”江雄微笑着道。

  鹿山门,孙朴咬牙切齿地看着倒卷而回来的仆从军。

  这一下子好了,即便是他痛下杀手,也无法制止这股溃退下来的浪潮。

  他与王柱的天狼军厮杀正酣。

  直到与天狼军正式交手,孙朴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仆从军输得这样快,即便是他亲自指挥的属珊军,也不过是堪堪与对手打个平手而已。

  但他还有仆从军。

  在他的命令之下,仆从军重新整队,绕路侧击天狼军腰肋部。

  有自己拖着天狼军的主要精力,仆从军再不济,这样的便宜也应当好捡吧?

  但孙朴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一支战斗力不在天狼军之下的敌人在十里之外窥伺。

  天武军攻击的目标,还是这支倒霉的仆从军。

  然后,这支投降了辽国人的原大宋禁军,在一天之内,第二次被击溃了。

  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跟他们打掩护让他们有喘息之机了。

  天武军痛打落水狗,而且有计划有组织地把他们往天狼军与属珊军交战的战场之上驱赶。

  老掉牙的战术,倒卷珠帘。

  但越是朴实的战术,在这个时候,便越是起作用。

  孙朴的属珊军也终于扛不住了。

  他们自己的阵脚,先是被仆从军一冲,然后被天武军再一冲,最终被天狼军倒卷而来,坚持了一柱香功夫之后,也终于崩溃了。

  立重新整编之后还没有吃过败仗的属珊军,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撵着屁股打的滋味。

  好在敌人追了十来里之后便停下了追赶的脚步,这让孙朴终于喘了一口气,又羞又恼地重新收拢军队。

  他根本就懒得现会仆从军伤亡了多少,他只是心疼自己的麾下在这一战之中,竟然少了一千余人,失踪的居然有营将级别的将领。

  这一下子回去,只怕是要被大统领痛骂得狗血淋头了。

  回望鹿山门方向,孙朴的心里却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以后的战事,还会像以前那般顺利吗?

  这一次的失败,对于娘娘的大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呢?

  鹿山门战场,一个士兵提了一桶水,兜头浇向坐在地上的王柱,哗啦一声,顺着甲胄流下来的水却是殷红的,一连浇了好几桶,这才变得清亮了少许。

  随手拿起一块抹皮,胡乱地擦了一下脸,直到这个时候,疲乏才如山呼海啸一般地袭来,让他直想躺倒在地上美美的睡上一觉。

  可是作为将领,他却不能像普通士兵那样,一个个睡得鼾声大作,啥事不管,他还有无数的善后事情要处理呢!

  走了几步,他看到了几个被俘虏的辽军将领,正被士兵们推推搡搡地踉跄着走了过来。

  经过他的时候,一个俘虏抬起头看见了王柱,却是愕然失声叫了起来:“王敢?”

  王柱当然不是王敢,他只是长得很像王敢而已。

  王敢是他的哥哥,战死在了河北边境线上。

  跨前一步,一把揪住了这个俘虏,看那人身上甲胄制式,赫然还是一名营将。

  “你是谁?”

  那人看着王柱,却是反应了过来:“王敢早就死了,可是你长得真像他。”

  “王敢是我哥哥!”

  “我曾经是你哥哥的战友!”

  “放屁!”一脚就把这人踹在地上:“狗娘养的东西,不要玷污我哥哥的名声。”

  那人跌在地上,却是苦笑道:“我真是你哥哥当年的战友,只不过当年那一战,你哥哥是战死了,而我,却是被俘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见一见吧

  孙朴、刘整、曲珍三个败军之将跪在耶律敏的中军大帐之中垂头请罪。

  连续三场败仗。

  先是刘整在汉江之上被乌江水师彻底击溃,上百艘战船或沉或被俘,只此一役,两方水师的强弱已经倒转过来,从现在开始,汉江将是乌江水师的天下了。

  相比起另外两场陆上的败仗,这一仗对于辽军的打击,才算是真正的伤筋动骨。

  “起来吧!”耶律敏看起来却并不那么生气,而是亲自走下案来,先是扶起了刘整,“刘制置使没有受伤吧?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好请罪的?这一仗输了,下一仗咱们扳回来就是了嘛!”

  刘整感激涕零,拱手道:“谢大统领宽仁,末将必定再整水师,来日必将一雪今日之耻!”

  “这便是了!”耶律敏大笑:“这天下,又那里常胜将军呢,想当年,本将也被人撵得像落水狗一般,可最后,我还不是打了回来,连本带利一起捞回来了呢?刘制置使,我也不留你了,你得赶紧回去收拢兵马,现在敌人士气正盛,你得先避一避风头了。这个时候与敌硬拼不是上策!”

  “谢大统领体谅!”刘整这一声感谢是真的发自内心,他还正担心耶律敏强行要他马上与敌再战呢。

  “我们与对手的争斗,可不是一两天甚至一两年便可以分出胜负的,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耶律敏笑道:“自然得从长计议。”

  “大统领,我要是一走,这汉江可就是他们的天下了,有了水路的便捷,他们随时有可能上岸偷袭我军!”

  “就怕他们不来!”耶律敏淡淡地道:“你走了,给他们创造了机会,但何尝又不是给了我们机会呢!”

  “明白。”刘整拱手道:“那末将就先告辞了。”

  刘整走了,耶律敏脸上笑容不减,转身坐回去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两个笑道:“咋的,我不扶,都还不起来吗?”

  曲珍抬头,看着耶律敏,确认对方不是在说反话,这才有些羞惭地站了起来:“大统领,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也算不得多亏!”耶律敏不以为然:“刘整这一败,汉江复为对手所有,即便你今日占了樊在,来日还是要会给敌人夺去。想要取襄阳,首要的一点,便是要控制水路,水路上输了,就不用做什么攻克襄阳的春秋大梦了。”

  “大统领,接下来怎么办?”

  “曲将军,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耶律敏道:“对于你来说,这可是绝好的机会,不趁着此时将这支军队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还等何是啊?该清洗的要清洗,该提拔的要提拔!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大统领是准备撤退了吗?”曲珍颤声道。

  “既然打不下来,我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耶律敏笑道:“自然是准备退回去养精蓄锐了。”

  “退到那里?”

  “南阳!”耶律敏看着曲珍,“我会启奏大辽皇帝陛下,让你驻扎南阳,建立南阳行辕,筹备下一次南征事宜,我也会在南阳停留一段时间,直到你真正的站稳脚跟。曲珍,我能帮你的就是这么我,掌控南阳,便等于握着南阳盆地的钥匙,把控着南征的大局,如果你还做不好,那就是你自己的能力问题了!”

  “末将必然不负大统领的栽培!”曲珍连连点头。

  “去吧去吧!接下来的事情一大堆,你还有的忙呢!”耶律敏挥手示意曲珍退下去。

  大帐里只剩下了孙朴与耶律敏两人。

  孙朴与上面两个人就又截然不同了。

  他们才是皇后集团的真正的铁杆以及核心人物。

  “萧诚,萧崇文!”耶律敏身子往后一靠,两只大长腿搭在了桌子上。“知道吗,这家伙是皇后娘娘的二哥!”

  孙朴抬了抬眉毛,自顾自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敏哥,来援的这两支军队,当真是相当的强悍啊!就算我不受仆从军的拖累,与他们正面而战,估计也讨不了好。不是说南方军队很孱弱的吗?”

  “南方军队孱弱?”耶律敏哧笑了一声:“你们北人老是这样认为,其实军队弱不弱,看是谁带?老子在河北的时候,我们广信军哪里弱了?还有萧定的广锐军,那里弱了?现在这个萧崇文的麾下,那里弱了?便是大辽,就没有弱鸡军队吗?”

  孙朴嘿嘿一笑:“倒也是,前两年,我们可是收拾了不少头下军,都是一击即溃。”

  “南方军队像萧二郎麾下这样能打的,并不多!”耶律敏笑道:“所以呢,我们这里的失败,也不见得就能影响大局。当初皇后娘娘让我们过来,不也是顺水推舟,让皇帝陛下放心的早点儿咽气吗?不然他那个硬撑着的样子,我看着都难受。”

  说到整个辽国的局势,孙朴可就有些担心了。

  耶律敏如今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

  他孙朴可是一大家子都在上京呢!

  老头子孙聚财是禄合盛的大掌横,大哥孙淳是皇后身边的记室,也是第一幕僚,这一回皇后扶灵回上京,必然是一场刀光剑影的龙争虎斗,可是皇后最为倚仗的属珊军,如今却还远在这襄樊之地,要是皇后输了……

  那可就真是树倒猢狲散,要被人全包了。

  “娘娘做事,什么时候让你来操这淡心了!”耶律敏拿眼睛狠狠地剜了孙朴一眼,“你跟你大哥一比,还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当然,我大哥是进士嘛!”孙朴嘿嘿一笑。“敏哥,那个被王柱放回来的营将,给你带回来的信上说得是什么?不会那王柱异想天开,竟然想劝降你吧?”

  提到王柱,耶律敏却是沉默了好半晌,这才从大案之上一叠文卷之下,翻出一个信封来,递递给了孙朴。

  “王柱曾经是我的部下,准确地说,他们一家,与我秦家都算是世交吧!他的大哥随我父亲作战,战死在了宋辽边境。他十六岁就加入军队,那个时候正在我的麾下。后来白沟驿一战,我们广信军就散了,王柱这批人,又被整编进了陶大勇的定武军,那时他年纪小嘛,崔昂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

  孙朴明白了过来:“后来您进东京,那个王柱便又投奔了您。”

  “连陶大勇那时候都跟着我们一起干了。只是很可惜,最后还是输了。那以后的事情,你便大体都知道了。我被娘娘救了,然后一路到了辽国,王柱却是从此不知音讯。这一晃,都快要十年了吧!想不到他如今居然在萧二郎麾下。”

  “这人战场功夫相当不错,我不是他的对手,与他对了几刀,要不是亲卫们拼死护卫,只怕就不能回来见您了!”想到那在头顶之上盘旋往来啸声不断的三尺长刃,孙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王家祖传的刀法的确是为战场而生的。”耶律敏叹了一口气:“秦家枪,王家刀,当初可是广信军的两大杀器。广信军当初在河北,战斗力与战功可是一点儿也不比萧定的广锐军差,只不过咱们没有萧家那样的家世,所以一旦出事,便只能任人欺负了。”

  “其实萧家最后也没有落得好,萧禹夫妇,都是死于非命呢!”孙朴道。

  “赵宋无道,留他们做甚!”耶律敏冷笑起来:“他们一个个的,都该死!”

  孙朴打开信封,抽出了里头的信纸,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却是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信上只有三个字,紫红色的,一看就知道原本是用鲜血写的。

  “为什么?”

  就这三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的外人所不能道的内容。

  孙朴抬头看向耶律敏,却发现耶律敏正抬头看着屋顶。

  是啊,为什么呢?

  王柱当然想不明白。

  当时的他,大概还没有二十岁吧,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家伙呐。

  不过那家伙在刀法之上的确是有天份,

  比他哥哥要强。

  小小年纪,已经深得王家刀法精要了。

  这些年来,想必在萧家二郎麾下颇得看重,有了历练,自然是更加的圆润如意了,孙朴差点儿被他砍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见一见他吧,好歹也曾经是兄弟一场!”耶律敏突然梦吃一般地说了一句话,却是把孙朴给听得楞住了。

  “这怎么见?”他反问道。

  耶律敏是一军统帅,那王柱现在也是宋军之大将,双方早就成了水火不容的敌对双方,一见面,不还得打生打死啊!

  别说是自己,便是对方那里,也不会容许王柱与耶律敏单独会面吧!

  耶律敏没有做声。

  好半晌才道:“传令下去,准备退兵吧!没有第一时间拿下萧樊,我们已经失去了机会了,以后再想攻打这里,便得做好周密的打算了。在我看来,也就是一条,依仗优势兵力长期围困,同时切断他们的水上补给线。但眼下,我们肯定是没有这个实力的。吕文焕,范文顺这两个家伙,是一个厉害人物!”

  “也只能如此了,等到上京那边事了,娘娘腾出手来了,咱们再来慢慢地与他们较量吧!”孙朴点头道。“但愿那刘整不要辜负敏哥您对他的期望,重新练一支水师出来。”

  “也勿需太过于丧气了。南征,可不止襄阳这一条路,这边行不通了,走东线,也是一样的。”耶律敏嘿嘿一笑:“江淮那边,不见得有这么难打吧?接下来看看刘豫能不能抢先立下这场大功呢!”

  “江淮水网密布,刘豫虽然握有徐州,但想要在淮河流域占到上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孙朴道:“南船北马,这一次我算是真切体会到了,刘整这一败,我们便立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大统领,这还是荆湖水师不大行的缘故,异日要是这荆湖水师也起来了,那我们还有更大的麻烦呢!”

  “所以我要善待刘整他们啊,我们大辽,像他们这样精通水战的将领,委实不多!”耶律敏道:“刘整与曲珍可不同,即便是皇后娘娘,对于刘整这样的人,也是欣赏的。”

  随着援军的抵达,襄樊终于安定了下来。

  一个月的血战,这座城市也经历了无数的悲欢离合,激战之时,没有人能够顾忌到这些事情,直到现在战事结束,悲伤才迅速弥漫了整个城市。

  用家家带孝,户户出殡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又还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因为他们还能让死去的人体体面面的离开。

  而此刻在其它很多地方,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

  贵州军队接管了整个樊城。

  范文顺带着他剩余不多的军队,退回到了襄阳城中与吕文焕合兵一处。

  这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辽军什么时候又会发动进攻,而他们进攻的重点,毫无疑问仍然是会选择在樊城的。

  此刻,当然应当让战斗力更强悍的援军驻扎樊城。

  无数的青壮被发动了起来整修已经残破不堪的樊城,或者是因为大敌仍然在一侧的缘故,不需要人摧促,所有人都干劲十足,夜以继日的劳作之下,樊城开始迅速恢复到昔日的模样。

  对于王柱和范一飞来说,接下来他们的任务,当然还是以守为主。

  虽然打赢了第一仗,但他们不会自大地认为,以他们两个军的兵力,便可以去与整个属珊军较量,比个高低了。

  他是头铁,是找死。

  不过呢,他们现在有水师,这是一大便利,他们可以利用水师,在汉江的任何一个点上选择登陆然后对敌人展开突然的打击。

  一击成功,转身上船便跑,这样的打击方式,必然也会让对手痛苦不堪。

  光坐在城里等着辽军来攻打,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这些天来,江雄,王柱,范一飞,甚至包括了吕文焕与范文顺等人,都加入到了这样的讨论之中。

  那里是辽军的要害之处,那里是薄弱之处,袭击那里最能让人辽人感到疼痛。

  就在这样的讨论之中,一名辽骑却带着一封信径自到了樊城。

  “擂鼓台!”

  信中只有三个字。

  第五百四十九章:恩断义绝

  团山,本来就是一个充满着传说的地方。

  当年关羽便是在这里水淹七军,生擒于禁,留下了无数的传说。

  此时这里虽然已极是凋蔽,但却仍然留下了一座关羽的祠庙,也不知是谁人立下的。

  年代久远,这座祠连屋顶也没有了,四面墙壁也都只剩下了半截,倒是那持刀的塑像还基本完整,供桌自然是没有了,不过倒还有一个石制的香炉。

  眼下,耶律敏就站在这塑像之前,点燃了三柱香,躬身将香插在香炉之中,然后后退了一步,抱拳一揖到地。

  当年关羽在这里可是大发神威,如今换了他来这里,却不得不铩羽而归了。

  这襄樊城一时是打不下来了。

  不过也不打紧,这一次的出击,本来就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而已。

  打着了,那是意外之喜,打不着,也不失望。

  毕竟自己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不就是希望大辽的皇帝陛下,能够安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现在皇帝已经咽了气了,那也就差不多了。

  襄樊一战,损失的大多是崔昂的亲信部下,自己的属珊军也就是小折一阵,算不得什么。

  但收获却是大大的。

  曲珍已经上了自己的战车了,他在这里一系列的表现,现在肯定已经传到了崔昂的耳朵里,这两位曾经互为表里的亲密盟友,裂痕是必然要产生的。

  以崔昂的个性,即便曲珍对他依然忠心不二他也会怀疑,何况现在曲珍已经结结实实地背叛了他。

  大辽那边有些人指望崔昂对将自己隔绝在南阳之地,可没有了曲珍,一个崔昂能做得到吗?

  现在他只怕正在东京瑟瑟发抖吧!

  等到自己回去的时候,就顺手把这个家伙收拾了吧!

  耶律敏冷冷一笑。

  广信军、信安军无数将士的冤魂,正在黄泉之中,期盼着崔昂快点下去与他们会面吧?

  地面微微震颤,有为数不少的骑兵正从远处向这里奔驰而来。

  孙朴带着亲卫从稍远处驰来。

  “大统领!”孙朴将马缰递给耶律敏。

  耶律敏翻身上马,抬眼看向远方,百余骑正在向着这里迅速接近。

  “大统领,没想到王柱竟然真的来了!”孙朴有些喜形于色:“王柱是萧二郎麾下大将,如今大统领今日能够将他拿下,那可是折了他们一臂。”

  耶律敏淡淡地看了孙朴一眼,道:“今日之事,只是我秦某人与他王某人的私人旧事,与国事无关,我不是什么大统领,他也不是什么天狼军统制。”

  看着耶律敏那冷漠的眼神以及疏淡的语气,孙朴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这些年来,他算是在耶律敏的淫威之下成长起来的,对于耶律敏的脾气那是相当的清楚,特别是近些年当耶律敏自称秦某的时候,那便是怒极要杀人的前奏了。

  自己是皇后娘娘的亲信,耶律敏当然不会杀了自己,但抽自己几鞭子,自己却也只能干受着。

  要是哥哥孙淳与耶律敏有了冲突,娘娘说不定还会从中调节一二,但要是自己吗?听怕娘娘还会多抽自己一顿鞭子。

  “退下去!”不等孙朴说什么来挽救一下,耶律敏自己已是策马缓缓向前。

  孙朴犹豫了一下,举手挥了挥,带着百余亲卫,慢慢退向后方。

  不过他仍然极其警惕地看着对方,要是王柱不讲规矩,带着这些人扑上来,那也就怪不得他了。

  对于耶律敏的武力,孙朴是相当的有信心的。

  就算王柱这百余人一涌而上,三两下之间也奈何不得耶律敏,而自己这边,也不过就是喘口气儿的功夫,便能前去接应了。

  回头看看,麾下的亲卫们看着耶律敏的神色,都是崇拜之极的模样。

  军中崇拜武勇,像耶律敏这样的,在军中更是倍受推崇。

  如今在整个大辽军队之中,唯一还能与耶律敏对阵的,也就只剩下完颜八哥了。

  不过完颜八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必竟四十出头了,而且完颜八哥这一族,还没有人能活过四十五岁。

  所以说,耶律敏可以算是如今大辽第一猛将。

  护送王柱过来的是范一飞带着的百余骑兵,对于王柱要来与耶律敏见面一事,范一飞是反对的,因为临出发之前,萧诚还特意叮嘱过不许他们与耶律敏单挑呢。

  萧城曾经说过,在这个世上,现在在单打独斗之中还能战胜耶律敏的,兴许就只有他的大哥一人。

  其它人,即便是韩锬也不行。

  韩锬的力量是不差,但战斗的技巧、经验比起耶律敏可差得太远了。

  也许韩锬再在战场之上磨练个三五年,见识过各种各样不同类型的敌人之后再来与耶律敏放对能占得上风,击败对手。

  眼下之意,他们二人,当然不是耶律敏的对手。

  可是范一飞拦不住王柱。

  此刻,看到那破败的祠庙之前,耶律敏单人独骑立在那里,面对着他们这群奔驰而来的骑兵竟是不曾动弹分毫的时候,那怕是敌人,范一飞也不仅心折。

  范一飞勒马,身后百余骑也同时减速停了下来,只余下了王柱仍然摧马前行。

  耶律敏的意思明摆在那里,

  范一飞即便不放心王柱,此刻也不能坠了王柱的气势。

  两骑相隔十余丈,相对而立。

  时隔近八年,两个当初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人再次相遇,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战友,而是敌人。

  “为什么?”王柱提刀,戟指耶律敏。“我父亲跟着秦老将军,残废了。我大哥跟着你,战死了,我跟着你,九死一生。河北边境,东京城中,为你还死的兄弟们,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他们的死,就是为了让你出卖祖宗,成为狗屁的什么耶律敏吗?”

  耶律敏静静地看着激奋的王柱,等到对方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才缓缓地道:“柱子,你体会过绝望吗?”

  王柱冷冷地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只要一息稍存,我就希望永存,我就会奋斗到底。如果死了,自然也就没什么绝望不绝望一说了。”

  “你比我强!”耶律敏点头道:“我体会过绝望。当我在白沟驿拼死一战,与完颜八哥打得两败俱伤,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我父亲他们高悬在城头之上的头颅,看到的却是我一家老小被押赴刑场,沿途之上还被那些无知的愚夫愚妇们扔烂菜叶臭鸡蛋。”

  耶律敏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着当初那让他五内俱焚的场景。

  猛然睁开眼,眼光如刀,在王柱的身上剜来剜去,语气却是急促起来:“在京城,我看到荆王举火自焚,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在逃亡的途中,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兄弟为了掩护我而倒在皇城司的探子以及禁军的弓弩之下的时候,当我身受重伤倒地不起的时候,我万念俱灰!”

  “所以,柱子,秦敏已经死了。”

  “你没有我那样的经历,你自然不会体会到我的心情。”

  “柱子,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王柱死死地盯着对方,慢慢地伸手,从鞍桥之上摘下长刀,一寸一寸地褪去刀衣。

  三尺刀刃,两尺刀柄,双手紧握。

  “我没有劝你,我只是想替秦老将军清理家门,让我哥哥,让那些为你而死的兄弟们能瞑目九泉。”

  耶律敏笑了起来,伸手已是将长枪绰在手中。

  “广信军中,秦家枪向来是第一,王家刀只能排第二!柱子,你哥哥一直很不服气,只不过那时他的刀法还未臻圆满,与我打斗,每次都输,你如今已是正当盛年,却让我来称量称量你比你哥哥如何?”

  “闭嘴!”王柱怒喝道:“你不配提广信军,王八蛋,看刀!”

  两腿一夹,战马长嘶一声,竟是原地突然向前一窜,马嘶马跃,刀起刀落,寒光犹如匹练,斩断了天空。

  远处孙朴只觉得眼前一花,满眼里竟是只剩下了那映着日光的一刀。

  一时之间,竟是失魂落魄。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那天在战场之上,对方对上自己,根本就没有使上全力,因为那时的自己身边还有不少的精锐骑士,他要分心对付那些人。

  而这一刻,他纵然不是当事人,却也真正感受到了这一刀的凛凛之威。

  隔着百余步,孙朴还是觉得浑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全都竖了起来。

  “来得好!”

  耳边传来了耶律敏的暴喝之声,紧接着叮叮的响声不绝于耳。

  刀枪一时之是也不知交接了多少次,两匹马走马灯似的转着圈子,而马背上两人手中的刀枪在众人眼中竟然皆成了一片幻影一般。

  不仅是孙朴,便是范一飞,手心里也皆是冷汗。

  范一飞不以兵器见长,斥候出身的他,更擅长的是弓箭。

  此时左手绰弓,右手五指扣着三支箭,要是王柱真有危险,他也说不得要发箭相助了。

  只是此刻,他竟是看不出两人到底谁占上风。

  而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因为一旦分出胜负,只怕就是有人要命丧当场了。

  这是当世两名绝顶的武将。

  如果两人仅仅是对立双方,那么这样的场面也绝对不会出现,毕竟战争到了今天,武将单挑的战斗模式,早就成为了过去式。

  可偏生这两人的过去却是纠缠甚深,甚至可以说是亲如兄弟,如今兄弟反目,两相争斗,范一飞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换成自己,又当如何呢?

  砰的又是一声巨响,众人眼中,一刀一枪竟都是冲天而起,而两道人影也是各自跃了起来,竟然是离开了马匹,两个人影在空中交叠在了一起,然后砰的一声坠下地来。

  两个绝顶武将,此刻竟然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来扭去,犹如街头之上的地痞流氓一般扭打起来。

  刚刚两人掉落下地之时,两边的骑兵都惊呼向前,此刻却又齐齐止步,因为此刻他们的主将就在他们正中间的地上滚来滚去呢,这要是两边骑兵一冲而上的话,只怕当场就将自家兄弟给活活踩踏而死了。

  两边先是怒目互瞪,接着注意力却是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两个在地上扭打翻滚的人身上。

  两边此刻都是有些瞠目结舌。

  因为在地上扭打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的体面可言了。

  撞头,插眼,掏档,嘴牙,甚至于在百忙之中两人竟然还互吐唾沫星子。

  孙朴掩住了自己的嘴,这是属珊军的大统领?

  他看向身后的这些亲卫,眼中杀气腾腾,心想着回去之后要如何封这些人的嘴!

  范一飞是斥候倒还好一些,必竟斥候为了赢,也是啥招都使,但他身后的那些兵同样直了眼睛,平时一副高人模样的王统制打起架来,咋也跟他们差不多呢?

  两个在地上翻腾的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然后两拳几乎同时挥出。

  两人都没有来得及闪避,也避不了。

  王柱右拳击中耶律敏左脸,耶律敏左拳击中王柱右眼,

  两人同时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这一下打得实了,两人却是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平平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很好,柱子,你比你哥哥强上不少,王家刀法,你练到顶了!”耶律敏慢慢地撑着坐了起来。

  “离练到顶还差一点点,等我练到顶了,就可以要你命了!”王柱也是挣扎着坐了起来,“耶律敏,你不可能长进了,你不再是秦敏,所以你即便再努力,你也无法把秦家枪法练到绝顶了。而我不一样,我还能长进。”

  这一次,耶律敏罕见的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了半晌,竟然是点头认可:“你说得不错,我没法子把秦家枪法练到顶点了,曾经我的父亲认为我能做到这一点。不过,这也差不多了,即便是现在这样,我也已经替我爹报了仇了。柱子,你知道吗?赵家父子被我们抓了,娘娘会把他们带回到上京去,哈哈哈,我会去找他们的,崔昂,我要是让他活过今年,就算我输!”

  耶律敏大笑着站了起来,摇遥晃晃地走向他的部下。

  “柱子,王柱,今日让你揍了我一顿,不管你出没出气,你我就此恩断义绝,秦敏早就死了,你的面前,以后只是耶律敏。战场上相遇,我不会留丝毫情面的。”

  第五百五十章:约束

  江映雪替赵安整理好服装,退后几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满意地道:“我们家小安当真是一表人才,穿上这套礼物,果然是威仪自显啊!”

  赵安有些腼腆地垂首道:“多谢师母。”

  江映雪笑道:“可别行礼了,再过些日子,你就是咱大宋的官家了,那时候,师母见了你,可也是要行礼的了。”

  赵安双手乱摆,“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这不是使得使不得的问题,这是礼仪的问题,也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一边的萧诚微笑着道:“你心里尊重先生,那是极好的,但在大礼仪之上,却是丝毫马虎不得,先生我也是不能有半分马虎的,这天下,可都看着呢!”

  “那里还有天下,不过半壁江山罢了!”赵安叹息道。

  “现在只有半壁,往后自然会天下一统!”萧诚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小安,坐吧!”

  “多谢先生!”赵安先道了谢,这才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之上,抬头看着萧诚。

  “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的官家吗?”萧诚认真地问道。

  赵安想了想,道:“我听先生的话便是了,先生的话,总是对的!”

  “这可就错了!”萧诚摇头道:“从你启蒙之后,我便一直把你带在身边,稍大一些,更是让你做一些记室的事情,目的就是让你能近距离地接触到施政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发现先生在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这过程之中,是怎样施政的吗?”

  赵安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先生很少强令下边的人一定要做什么,反而是不停地在商量,跟各种各样的人商量,特别是那个黔州商业联合会。嗯,现在改名,只叫联合会了。”

  “知道为什么先生要这么做吗?”萧诚接着问道。

  赵安摇了摇头:“以先生的威望,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您开口,必然是言出法随,没有人敢反对,可是先生却偏偏什么事都要放在会上商量。”

  停顿了一下,赵安接着道:“然后很多事情,明明是好事,可是却有人硬是反对,最终也没有立即办成,反而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去解释,去协调,去试点,最后有些事情办成了,要有些事情,却是被搁置了,先生,我不理解!”

  萧诚笑了笑道:“就是因为那四个字,言出法随。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可事实证明,先生您一直是对的啊!”

  “过去先生一直是对的,可是能保证先生以后一直是正确的吗?”

  赵安一愕。

  “当然不能!”萧诚道:“先生只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犯错的时候。可正如你刚刚所说的那样,先生现在在西南之地,真正是可以做到言出法随的。那如果先生的决定是错的,那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假如有一天师傅变得昏聩了,变得刚愎自用了,那对于整个西南的损害又有多大?”

  赵安若有所思。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机制来约束像你先生这样的人。”萧诚微笑着道:“不能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大多数人反对的时候,他就不能干。哪怕他知道这件事情是对的,也不能蛮干,而必须懂得去妥协,去商量。”

  “我明白了!”赵安似有所悟。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地推行这种机制,不管是谁,都不能让他的权力,凌驾于这种机制之上。”萧诚道:“就拿大宋来说吧,如果以前便有这种机制,便能约束咱们的那位官家,那大宋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地步,何至于数千皇室子弟,尽皆被辽人掳掠而去呢?”

  听到这里,赵安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陈规也好,夏诫也好,他们都不是废物啊,能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这个位子,他们已经是这天下人物中的精英了。可为什么还是败亡了呢?就是因为没有一个机制来约束咱们的那位官家。他任性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就是你所说的那劳什子的言出法随,一言九鼎,然后,就把大好的江山给葬送掉了!”

  “所以,小安,你以后坐上了皇帝这个位子,一定要好生记着,一人计短,十人计长,多多倾听,作为一个上位者,不要轻易地做出决断,而是要好生地权衡利弊。每一件事,都会有很多种解决的办法,不同立场的人,看问题角度,解决问题的方法,必然是大不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是南辕北辙,但他们不见得都是坏人。而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协调,就是要想办法让大家的利益尽可能地靠拢,然后找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

  “可是先生,这样也太不爽利了!”赵安嘟起了嘴巴。

  萧诚大笑起来:“这些年来,你看着先生很爽利吗?”

  赵安想了想,摇了摇头:“倒是很多次看到先生当着人笑呵呵的,一背过身便摔盘子砸碗还破口大骂的。”

  萧诚大笑起来:“这也是一种渲泻情绪的方法嘛,总比动不动就要砍人脑袋要好是不是?”

  赵安也呵呵笑了起来。

  “是啊,很不爽利。可是呢,你看看先生治下的贵州路,不过短短数年时间,便有如今这样的成就,不是先生夸口,都说咱们贵州路穷蔽,可现在你先生能吊打他们任何一个所谓的富裕的州路。”萧诚傲然道。

  “先生自然是比他们强很多。”

  “不是先生比他们强很多,而是先生现在正在推行的这一套制度要更好一些。”萧诚道:“先生能把所有人都团结起来,大家在做事情的方法之上或者有不同,但在方向之上却是一致的,有时候会让人有一些损失,但也会让他明白,在别的方向上,他会得到补偿,或者说在长远的方向上,他会得到的更多。而这种集体决策,能让大家更好地团结在一起,力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自然也就会比别的地方发展得更快一些。”

  “是。”

  “而云南路,广南西路这两年来也是按照先生设计的这些方法来治理地方,你也能看到,他们的经济、军事等方面的实力,都是一天一个新台阶!”萧诚接着道。

  “先生的意思是,等到我登基做了皇帝,便要在天下推行这一套治理办法?”赵安道。

  萧诚点了点头:“是的,你愿意吗?你要知道,这一套办法,实际上便是限制最上头那个人的权力的。我这等于是让你自己有绳索绑上你自己的手脚,用你的说法就是,以后你会有很多不爽利的时候。你虽然是皇帝,但很多时候,却会发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不了,办不成。”

  赵安笑道:“那我可以在一个人的时候砸盘子摔碗吗?”

  萧诚与江映雪都是大笑起来。

  “先生,我登基做了皇帝,先生便是自然而然的首辅,谁也不可能与您争这个位置,所以您还是可以按照您的思路来治理国家啊,小安还小呢。”

  萧诚微微摇头:“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小安,等你登基成了皇帝,聚在你麾下的,可就不仅仅是过去的这些人了,江南半壁江山,无数英才干士,都会奔赴你而来,便是北方,也必然会有人来投奔。而人一多起来,自然便会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想法,会形成不同的小圈子,有些人为了利益,为了权势,便会做出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来。”

  “先生目光雪亮,岂能容这些人得逞?”

  “要是这些人簇拥在你的周围,而且让你认为这些人是真正对你好呢?那个时候,先生该怎么办?”萧诚笑问道。

  赵安不由哑然。

  “小安自然是听先生的!”

  萧诚摇头:“不是听先生的,而是听大家的。这便是先生这么多年来费心费力也要打造出来的机制,大家一起来决策,而最上们者,需要做的,只是选择。”

  “小安明白了!一切军政大事,当廷议而决,决不能出自密室私殿,或者少数几个人的决断!”赵安道。

  “正该如此!一旦廷议而决的事情,即便你再不喜欢,也要遵照执行。当然,回头你可以一个人摔盘子砸碗,就像先生以前做的那样。但是砸完了呢,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

  “小安记着了。”

  “好,接下来一段时子,你可是有的忙了,刘凤奎、胡屹他们会教你各种各样的礼仪,这可不能出半点错的,等你登基的时候,这南方的世家大族,抚臣武将,可都是会来观瞻仪式的,你要是出了半点差错,不免会让人笑话。”

  “可是这些礼仪,当真是太繁琐,太累人了!我不想学!”赵安嘟起了嘴巴。

  “人世之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呢,你以后啊还,还会碰到许许多多你不愿意干却又不得不干的事情,这一次啊,便算是一次演练吧!”萧诚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着一名仆从领着赵安向着外院而去。

  “以后小安再也不可能与我们同住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江映雪看着赵安的背影,微叹道。

  “变那是一定的,不就那才是怪了。”萧诚道。

  “他现在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就会发现这一套机制,就是为了约束皇帝的,甚至让皇帝没有了绝大部分权利,到时候,只怕这师生情谊就很难维系了!”江映雪有些不安。

  “没什么,这不仅仅是对他,也是对以后所有的皇帝!”萧诚道。

  “会有人反对的。”

  “反对?”萧诚呵呵一笑:“到时候反对的,必然都是一些不得志的,他们之所以反对,之不过是想借着皇帝的手把这些权力拿回来然后分发到他们的手中。可那些真正在这套体制之中握有议事大权,决断大权的人,会反对吗?他们只会拼命地维系这套体制。必竟,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某一个人来把握。所以啊,这套体制一旦成形,只会越来越牢固。”

  “这样也好,要不然啊,我真怕咱们以后,也没个什么好下场!”

  “放心吧,从我来到这个世上起,我一直就在为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努力,现在却是离成功越来越近了呢!”

  “那里就近了?在我看来,现在却是形式最危急的时候,南方还是一片散沙,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捏合在一起,要是这个时候,三妹妹挥军打过来,我看你怎么办?”

  “她那边一摊子,不比我们这里更好办!”萧诚摇头道:“只会更难。我这里还有小安在头里顶头,还有这样一面大旗。她一个女人,想要掌握整个辽国的大权,哪有这么容易?”

  “小三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还说这一生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要以全面击败你为乐!”江映雪道。“以前,她不是最喜欢你的吗?一直都粘呼着你。”

  “她把这天下当成了一局棋,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了一枚棋子。”萧诚皱起了眉头。“算了,不说她了。现在的她,早就是以前的萧旖了,她是辽国的皇后,马上就要变成太后了。她一旦真正地全面掌握大权了,会对我们形成巨大的威胁的。”

  “还不是你培养出来的。”

  “那时候谁能想到今日之事!”萧诚苦笑:“我只是想让自家妹子与众不同,谁能想到萧旖会变成成萧绰呢?那时候的我,还在想着考中进士,有朝一日成为当朝首辅呢!”

  “现在你的确要成为首辅了!”

  “半壁江山而已!要走的路,却是更长了。”

  想起往日东京种种,两人却是不由更加唏嘘了。

  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两人抬头,隔窗便看见罗信撩着袍子,一路小跑着而来。

  “抚台,抚台,大喜,大喜!”

  “襄阳那边打赢了?”萧诚笑问道。

  “好事成双,好事成双啊,不仅仅是襄阳那边打赢了,刚刚从淮南西路那边传来了消息,徐州也被拿下来了!”

  “什么?”萧诚一下子失去了从容之色:“谁,谁把徐州拿下来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调配

  江之鹤略有些尴尬地接受了萧诚兴高采烈的道贺。

  江雄在汉江之上击败了刘整,这可是辽军在南方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一支强大的水师,本来是想利用这支水师来控制整个汉江,进而窥伺长江流域的。

  不成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乌江水师千里迢迢一路而来,一战击溃汉江水师,如今刘整虽然还有百余条船,但其主力却已尽丧,不得不化整为零,四处躲藏了。

  让江之鹤尴尬的是,江雄只是江家一个旁门庶子,当年也是被放出去当养寇自重的那个寇的家伙。

  不过也不知这家伙那里让萧诚看对了眼,当时的萧二郎花费了不少的代价,把江雄从自己这里买了过去。

  十年时间,江雄再度归来,却是让所有江家子弟黯然失色。

  刘整横行汉江,吕文焕派人无数次地前来哀求江之鹤救援,可是由江家控制的荆湖水师上上下下怯战不已,根本不敢跟刘整放对。

  再加上那个时候大辽势头正盛,大有横扫天下之势,江之鹤照样也收到了辽国的劝降书,只不过他还在犹豫的时候,萧诚便已经来了,而且是带着水陆两部几万大军来的。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辽国的皇帝耶律俊居然死了。

  这便让江之鹤本来还有些飘荡不定的心思一下子便站正了。

  重要关头,当家人居然死了,这是上天不让他们得竞全功啊!

  看起来老天爷并没有丢弃大宋的意思。

  江之鹤信天,也信命。

  所以他的立场一下子便坚定了起来。

  紧接着,他便知道了刘安的存在。

  在检视了刘安的玉碟以及荆王妃的遗书遗物这些东西之后,江之鹤确认了刘安的身份。

  这便更让他相信,赵宋命不该绝了。

  既然如此,他当然要来当这个抚孤之重臣了。

  如果说早先还嫌弃江雄的话,那现在江雄简直就是他的福星。

  江之鹤并不是那种迂腐的家伙,能搞出养寇自重这种把戏的家伙,怎么可能不知道轻重厉害呢!

  和平时期,读书人当然更受重视,朝廷上下肯定也会扶助文人来压制武将,免得武将有什么非份之想。

  但战乱年代,武将的地位,必然会越来越高,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因为动荡风月,以德服人,肯定是不切实际的,想要人服气,首先还是要靠拳头,先把人打服之后,才会来和你谈道德的问题。

  那么江雄现在便成为了他最大的依仗。

  江之鹤倒也不怕江雄能飞上天去。

  你还姓江了不成?

  便是你想不认祖宗了,你爹娘老子也不会同意。

  而且不管你怎么撇清,在外人眼里,你还是姓江。

  这便够了。

  当然,既然要把江雄当成最大的依仗,那就必须要有所付出了。

  不过江之鹤并不想把江家的族长之位就这么让出去,即便自己不在了,他也不想让给江雄。族长之位,必须是自己的儿子接手。

  但要让自己的儿子能与江雄抗衡,那么就必须要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占得一席之地,最起码要得到萧诚的赏识。

  这是很明显的一个道理了。

  萧诚必然会掌握未来朝廷大权,只要自己的儿子能牢牢地抱住萧诚这个大腿,就能稳坐江家家主之位,而坐稳了江家家主,便能从大义名份之上拿捏出江雄,如此一来,江家嫡系便不会旁移,也不会败落。

  “江雄虽有微功,但总还是萧抚台多年运筹帷幄之功,他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江之鹤谦逊地道。

  萧诚哈哈大笑,一副不胜得意的模样:“江抚台,如今刘整败而未亡,此人可是水上老将,汉江更是其多年经营的老巢,江雄虽胜,但那刘贼也不是好相与的,打蛇不死,必遭反噬,所以接下来,我们还必须得增兵、增船,往援汉江,务必将那刘贼给摁死在地,永不得翻身才好!”

  “正当如此!”江之鹤义正辞严地道:“荆湖路水师前些时日返回之后,便一直在整装待命,随时可以出发,而荆湖路也筹备了数十万石粮草,随时可以装船发往襄阳,以助我军能牢守这门户之地。”

  “江抚台果然高明!”萧诚抚掌大笑:“襄阳守我汉江门户,万万不能有失啊。只不过江抚台,这荆湖水师去了襄阳,与江雄的水师合二为一,这指挥权的问题还是要统一起来才好,事权不一,便容易滋生事端,您说是不是?”

  江之鹤心知肚明:“自然是以江雄为主。不过萧抚台,这水师的一应后勤供应等事,江某觉得还是要另外托附一个稳妥之人!”

  “极是,极是。”萧诚微笑:“上一次我见到广平兄,沉稳仔细,如果江抚台能够放广平兄出来做事,我倒觉得这一职务非他莫属。”

  江原江广平,便是江之鹤的长子。

  “能得抚台看重,那是犬子的荣幸。”江之鹤大喜,响鼓不用重捶,萧诚果然是明眼人。如此一来,江雄再厉害,一应后勤军需尽皆握在江原手中,江原也就能与其分庭抗礼了。

  而且,江原还能以此来交好吕文焕,范文顺等实权将领,就像吕文焕,早前与萧诚相谈,萧诚便露出了要将整个京西南路都交给吕文焕的意思。

  虽然现在绝大部分的京西南路都被伪赵所占据,但只要吕文焕打下来一块,便归属于他一块,这个人,在接下来的新朝之中,必然是会得到重用的。

  江之鹤满意,萧诚也很满意。

  江之鹤想将江雄重新拉回去,根本就没有可能,但他要借江雄的势,萧诚也无可奈何,江雄也无可奈何,江雄真要翻脸,倒是要受世人所垢病了。

  谁让他姓江,而且还真是江氏一族之人呢!

  重用江原江广平,萧诚倒也算不上私相授受。

  毕竟荆湖路一直以来便是江家在控制,这样的豪门大族在这片土地之上扎根数百年,盘根错节的关系,时常会让你瞠目结舌。想要荆湖路在接下来的争斗之中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襄樊,那就必然要重用江原。

  据襄阳而望南阳,一旦能拿下南阳,那对于将来的北伐,可就是大大有利了。

  两人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江抚台还请稍坐,等一下罗纲、岑重、陈群还有胡屹他们都要过来,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我们一起来拿个主意呢!”萧诚微笑着道。

  萧诚招集南方各路抚臣来荆湖路江附府会盟,云南路罗纲、广南西路岑重、夔州路陈群自然是第一批到来的,他们,也算是萧诚的铁杆核心所在,如今,江之鹤也勉强算是一个了。

  “是关于?”

  “想来抚台也听说了,是关于徐州之事!”萧诚道。

  江之鹤当然知道徐州对于整个南方的重要意义。

  与襄阳一阳,徐州照样也是整个南方的一道门户所在。

  襄阳还有地理优势,一城在手,便能挡住千军万马。

  徐州可不仅仅是一座城池,那可是关系着整个淮河流域啊!

  守江必守淮,守淮必然要控制徐州。

  关键是我们知道,敌人也知道啊!

  现在可以想象,丢掉了徐州的刘豫,必然是要像一个疯子一般的进行反扑了。

  而宿州知州谢鸿,亳州知州刘俊两人就算是早有准备,可必竟只有两州之力,实力终究是有限。

  而从两人派来的求援使者所言,淮南西路制置使成绍,竟然对于他们占了徐州之事毫无反应。

  “听说成绍已经启程前来江陵府的路上了。”萧诚有些无奈地对着厅内诸人说:“此人倒也真是够逗的,竟然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来江陵府拥立陛下固然重要,可要是跟徐州比起来,就又不值一提了啊!”

  “崇文,在有些人看来,拥立之功,只怕远远比一个徐州要更重要!”罗纲冷笑道:“丢了徐州又如何呢?而且从谢鸿与刘俊两人的来信来看,夺徐州,根本就是这两人的主意,只怕成绍心里还在埋怨这两人无事生非呢!”

  “无能之辈!”岑重冷声道:“此人既然来了,我的意思是,就不必回去了,反正到时候朝廷新立,到处都是空缺的职位,看在他如此积极往江陵府来拥立的份儿上,给一个位置让他享清福吧!”

  “这倒是个主意!”萧诚一笑道:“现在其它诸路一时之间只怕是指望不上,让他们拿自己的本钱去援救徐州,恐怕他们是不愿意的,而且我还更担心他们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却拖拖拉拉,这样只会更坏了大事。”

  “所以只能我们自己出兵!”罗纲挥了挥拳头道:“而且徐州这样的关键之地,不掌握在我们自己人手中,我还真放心不下。崇文,那谢鸿刘俊直接把使者派到你这里来,投效的意思太明显了。而且这份礼,大到你必须收下来而且还得承他的情!”

  “正是如此啊!”萧诚点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一便是议一议派谁去?这个人去统筹淮海战事,首先便要在身份上能压得住谢鸿刘俊二人才行。二来,这一次去,肯定还是要走水路,如此更快。自长江进邗沟再入淮河,这一路之上要穿越的地方可不少,怎么样在不与地方之上起冲突,同时又能得到地方之上的补充从而能及时抵达,也是一个大问题。现在小安可还没有登基,我们说起来可也没有命令沿途各州郡的名分。要是人家不让我们过,我们还能打过去?”

  听到萧诚这么说,众人便齐唰唰地把目光落在了胡屹身上。

  这人说起来也是一个苦命的。

  自从萧诚决定勤王救驾以来,这位便一直在路上不停地奔波,利用他的声望在替萧诚铺路打桥。

  见到众人持向他,胡屹却也毫不推辞,当下便站了起来,道:“还请陛下手书一封,盖上小印,胡某便持了这书信沿途一路找过去,他们不出兵救援倒也罢了,要是还敢刁难,胡某舍得一条命,也要骂得他们遗臭万年。”

  众人都是芫尔。

  胡屹骂人功力了得,也就是萧诚这个异类承受得住,别人还真吃不消他这一套。

  “崇文你看中了那一个将领来领兵?”罗纲道:“杨万富肯定是不能动的,其它各路领,能独挡一面的,还真是难寻。”

  “魏武如何?”岑重突然道。

  魏武是萧诚过去的家将,在岑重去广南西路的时候便跟去了广南西路,但如今在广南西路真正手握兵权的却是另一员武将,魏武在渐渐的边缘化,这也是能够想象到的事情。

  这一次岑重出来,就专门带了魏武,意思很明显,就是让魏武借着这个机会再立新功,然后便可独立门户,如此一来,也不显得他岑重过河拆桥了。

  “魏武统筹这等大局面的功夫,只怕还差了一些!”萧诚摇头道:“我倒有一个人选。”

  罗纲看到萧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微一楞,他当然知道萧诚说的这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脑子里一转,已是明白了过来:“你是说高迎祥?”

  萧诚点头道:“这个人家学渊源,统带大军也有经验,更重要的是,大局观相当之好,淮河流域事关重大,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如果派高迎祥去的话,那不如以魏武为副。”罗纲沉吟道:“云南路出三千兵,广南西路也可出三千兵,再贵州路出三千兵,如此再配上淮南两路本地兵马,人手之上可就不差了。反正等到小安一登基,立起了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两淮进行一系列的调整,那很多事情便可以理顺了。”

  “大家觉得如何?”萧诚看向诸人。

  “荆湖路也可以出兵三千!”江之鹤不甘人后,也提出了愿意出兵马。

  “荆湖路的重点,还是支援襄樊,不过这一次,还是要劳烦江抚台征集足够多的船只,送我等军队快速援徐州。”萧诚笑道。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荆湖路别的不说,船多,水手多。”

  “还有米粮也多!”罗纲打趣道:“这一次来了荆湖,才知道,我们那边,还真是穷蔽啊!”

  第五百五十二章:引君入翁

  等待,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种煎熬。

  但有时候,等待却又是必须的,特别是像现在,无数人面临着人生的重大选择的时候,你指望能让人马上作出反应,作出呼应,的确是不够现实的。

  每个人对于当前的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而萧诚,显然还缺乏那种一呼百应的威望。

  更何况,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萧家,简直就是反贼的代名词。

  所以现在,即便赵宋皇室已经被辽人一锅烩了,仅剩下了萧诚手里一个硕果仅存的赵安,但仍然不足以让南方这半壁江山所有人都俯首贴耳。

  对于这些地方实权派而言,赵安并不是重点。

  就像辽国皇后萧绰就曾经说过,不要指望破了东京,抓了赵宋皇室,整个江南半壁江山便会传檄而定。

  赵宋皇室不过是一面旗帜而已,

  想要找一面旗子还不容易吗?

  只要实力足够,你就算是弄一块白布挂在旗杆之上,也能得到所有人的承认。

  只不过现在萧诚手里的这面旗帜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他更加地笃定而已。

  整个南方,贵州、云南、广南西路包括夔州路在内,算是萧诚的基本盘,是他们自己的势力圈子,自然是要全力支持的。

  但这几路在南方,可算不上真正的主流。

  贵州路,过去就是黔州下面的四十余人羁縻州而已,只不过被萧诚通过各种手段平定,然后改土归流,真正纳入到了王朝的管辖之下。

  别看现在贵州路兵强马壮,但在传统势力的眼中,还真是瞧不起他们。

  而云南路是萧诚灭了大理之后改建的,现在境内还乱得很,能出兵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不能再指望更多。

  而夔州路与广南西路的实力也是有限。

  哪怕萧诚还有一个虎啸西北的大哥萧定,也仍然不足以让南方这些势力俯贴。

  而萧诚现在却也是稳坐钓鱼台,特别是在控制了襄樊之后,便等于拿到了江汉平原的钥匙,现在又得到了谢鸿刘俊两人的效忠,只要再结结实实地掌握了徐州,那萧诚就再也无惧南方的这些地方势力玩什么花样了,自己可以关起门来慢慢地一个个地收拾那些不听话的。

  当然,对于听话的,首先便要褒奖。

  所以明知道淮南西路制置使成绍这个家伙能力有限,而且有些轻重不分,本末倒置,但单凭他接到赵安在江陵府的消息之后便屁颠屁颠地一路往江陵府跑,萧诚也必须给他一个不错的位置让他享受荣华富贵。

  有时候啊,能占据好位置的,不见得就是能力出众。

  有时候是某些人的眼光好,

  有时候呢,就真是运气好。

  误打误撞地,他就能选对一支正确的队伍。

  “成都府路制置使已经在路上了,但利州路、梓州路还没有回音!”陈群对于这些地方很熟悉,看着萧诚,笑道:“主要是利州路、梓州路前些年围堵封锁贵州太下力了,现在他们很担心抚台你得势之后会收拾他们,所以疑虑重重。”

  “我像是那样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家伙吗?”萧诚微笑道:“子功,你跟他们熟悉,也有交情,他们便交给你来解决了。利州路、梓州路他们那里的兵还是很不错的。”

  屋里众人都是笑了起来,当然是不错的。那可是前此年朝廷为了围堵贵州路从各地调进来的一些精锐,不仅是兵,便是将,也是很不错的。

  当初还是楚王的赵敬以及他的谋士赵援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

  还别说,赵援在选兵将的眼光上,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当然,这也是现在利州路、梓州路仍然保持着沉默的原因所在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还是有几分底气的。

  “好,回头我再派人走一趟,由我来做这个保人,让他们放心来参与这场盛事!”陈群微笑着道。

  “淮南两路、江南两路、两浙、广南等地虽然现在还在沉默,但据我们收到的消息来看,大体之上他们会支持的,现在更多的还是在观望以及在讨论接下来如何与我们相处、以及如何讨价还价,我们派出去的人带着我们的方案抵达之后,相信他们会很感兴趣的。”罗纲道:“但是福建路是一个例外,福建路安抚使章宇,明确地表示了对我们的反对,他似乎有自立门户的意思。”

  “莫非他也想当一个什么捞什子的王么?”岑重冷笑。

  “他倒没有这个胆子。”罗纲笑道:“不过福建那地界别看七山两水一分田,但那里豪强世家以及读书人可是众多,而且因为海贸,那里的经济条件很好,水师的战斗力也不错,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章家觉得他们可以独树一帜吧。他们要是也弄一个什么赵家血脉来树起大旗以此来与我们争夺世人的支持,我可是一点儿也不稀奇,真要这样的话,以福建路在文人之中那巨大的影响力来说,还真能给我们制造不小的麻烦。”

  “那就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麻烦清除掉!”萧诚道:“现在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与他打口角关司,整个南方也经不起分裂,我们团结在一起,还得如履薄冰呢!既然已经发现他们有这个意思了,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掉他们吧!也正好借这件事情,让整个南方再看一看我们的实力,也帮他们最后下定决心。”

  “正该如此!”岑重拍手笑道:“章宇不是以为他们水师很厉害吗?那我们就直接在水上破了他们,郑之虎他们也该动一动了!”

  “郑家的大本营就在泉州,如果章宇真有这样的心思的话,只怕他们马上就会对郑家下手了,郑家与我们的关系,可不是什么秘密。”罗纲有些忧虑。“郑家在泉州虽然实力很强,但比起章家,还是不如的。”

  “放心吧,吴可,刘凤奎两人已经一起去了福建路了。”萧诚笑道。

  “那我猜,章宇被押来这里的时候,一定是以勾结辽人的罪名了?”

  “当然!”萧诚道:“再说了,他章宇的书房里,可不少与辽人往来的信件,而他章家,也不乏与辽人来往的事情,保管一抓一个准儿!”

  岑重掀了掀眉毛,心道这倒是真的,便是你萧诚,书房里也不会少了这些东西,便是辽国皇后娘娘的信件,也是能找得出来的吧。

  萧诚等人现在坐镇江陵府,号召南方诸路抚臣以及豪绅前来,当然不仅仅是凭着赵安在手,也不仅仅是凭着他们的实力,因为强力镇压这样的事情,只能成为点缀,要是成为常态了,那可就不是长久之计了。

  所以,抵达各路抚臣那里的,不仅仅是召集大家相聚的邀约,还有一份对未来朝廷大致的一个规划。

  而各路镇抚们,最看重的,其实是这个规划。

  说白了,就是对未来新立朝廷的一个权力的划分。

  各路抚臣、豪绅们收到的便是过去联合会的那一套治事制度,在给他们的信件之中,说得很模糊,但中心思想却是很明确的,这些人一看,便能准确地抓住这封信所要表达的中心意思。

  限制君权,扩大相权。

  廷议而决,集体决策。

  说起来,自有皇帝以来,君权与相权之争,便几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但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皇权始终是占据着一定优势的。

  相权占据优势,基本上是因人而异。

  而且存在着人亡政息的问题。

  不是每一个首辅都能够压制皇帝的,而且能够压制皇帝的首辅,在死后下场一般都很凄凉,甚至要落一个奸臣的大帽子难以翻身。

  而萧诚送出去的这一份规划书,却是要将相权的优势以制度化的形式固定下来。

  而皇帝在以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将会成为帝国的一个象征。

  说白了,就是一个被供养起来的菩萨。

  要是换在以往时候,萧诚的这份规划,是很难被实现的。

  但现在却真有可能被兑现。

  国势动荡不安,辽人势大,国家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强势的人物出来力挽狂澜,而即将登基的皇帝赵安,年纪又还太小,不可能掌握大权,大家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样一个小家伙。

  所以,他现在只能当个坐在那里的菩萨。而把本来属于皇帝的权力,交付给下面的大臣。

  以赵安与萧诚的关系,萧诚本来能够得到最大的份额,但现在萧诚却将这一份让渡了出来,交给了他规划中的联合会。

  权力这玩意儿,便像是毒品,一旦沾上,便会上瘾,不会有人嫌自己的手里权力小,也不会有人在获得权力,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后,又心甘情愿地将这个权力还回去。

  为了自己的小命以及整个家族的存亡着想,大家也会努力地维持住这个制度。

  这便是萧诚笃定他会得到这些人支持的原因。

  他号召大家来江陵府共同推举赵安登基,不是想要剥夺大家的权力,相反,他是增强大家手中的权力。

  而这个权力将来也会随着与辽国的争霸天下而起伏,赢了,将会大幅度地扩大,输了,那连命都没有了,权力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萧诚给大家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希望。

  如果所有地方大佬们,都如约到了江陵,也就是说大家都认可了这份政治大框架,剩下的细节,便可以在这份大框架的约束之下进行磋磨了。

  整个大宋的体制,是非常奇葩的一个存在,官制异常复杂,设有三省六部制,却闲置不用,真正掌握权力的是两府三司制,政权归于政事常,军权归于枢密院,财政权归于三司。

  这样一来,就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一套官员体系来。

  这样做,倒的确是稳固了皇权,削弱了相权,而且两套班子还可以互相牵制,互相挚肘,而且很多官员光拿钱不干事,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所谓大宋养士数百年,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但养官员是要钱的,而且大宋的官员们的待遇那也是比任何前朝都要优厚太多了。这些钱来自那里呢,自然就是从老百姓那里收起来的,老百姓的负担可想而知。

  不仅仅是养官员,大宋还养了一大拨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年的厢军。

  所谓的厢军,其实就是朝廷拿钱养着那些因为失地、灾荒等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导致的流民,把他们收容起来,免得他们闹事。

  而这,又是一大笔开支。

  萧诚当然不肯再干这样的事情。

  有钱,他也要拿来改善民生,要拿来加强军备,要拿来准备开展北伐,收复故土,怎么可能拿来白养这些不干事的闲人?

  当然,这样的改制,必然是会触及到无数人的利益,而且是读书人的利益,将来的反弹可想而知。

  所以萧诚必须先用更大的利益,套住那些有实力的家伙,让他们跟随着自己起舞。

  只要这此人物站在自己这一边,那些干拿钱不干事没实力的家伙,就不值一提了。

  因事而设岗,职事官和寄禄官合二为一。

  反正就是一句话,新的朝廷不养闲人。

  你拿一份钱,就得干一份事,负一份责。

  联合会将成为皇帝之下的主要决策机构,而六部变为具体的办事机构,而六部又将对应府县之中的六曹,这一份改制的详细计划书,如今也只有在场的这几人知晓而已。

  只有新皇帝正式登基,新的朝廷正式成立,开始发挥起管理天下的职责之后,这一份改制的文书才会向天下公布。

  守住襄阳,守住两淮,然后再在南方励精图治,改善民生,发展经济,加强军备,最后才能说北伐的事情。

  现在,辽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点,所有人也是不得不承认的。

  辽国有他们的问题,但现在的南方,一样也是问题重重。

  就没有一件事情是能容易做好的。

  第五百五十三章:压制

  郑则仕两手扶着拐杖,半闭着眼睛,身子却是坐得笔直。

  在他的身后,长子郑之龙却是脸色难看之极,瞪视着对面坐着的那个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也是如坐针毡,眼神闪烁,不时端起茶几上的茶盅喝上几口,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子,茶盅里早就没有一口水了。

  中年文士是福建路安抚使章宇的亲弟弟章坤,而现在他们所坐的地方,正是福建路的安抚使衙门后院。

  郑则仕从泉州一路跑到福州来,实则上是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还是想说服章宇不要格外一根筋,要顺从大势,听从萧诚的号召,先赴江陵府共同推举赵安为帝,定下名份,然后再共商大事。

  可现在看起来,章宇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准备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自己从晌后便到了这抚台衙门,章宇并没有见自己,以公务繁忙为由,让章坤来接待自己。整整一个下午,两人天南海北已经聊到没有任何话题了。

  外头一个下人探头探脑,章坤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还没有开口,郑则仕已是笑道:“仲山有事,便尽管去忙,老朽还想等一等抚台。”

  章坤干笑几声,道:“那可真是失礼了,世叔,我这便再去看一看家兄忙完了没有!”

  郑则仕微笑着伸手示意,章坤急急离开了小厅。

  “阿父,只怕那章抚台不怀好意。”郑之龙不满地道:“我们还与他多说什么,不如就此离开。”

  郑则仕叹了一口气:“你爹我终究是八闽子弟,总是还要努力一下的,实在不行,那也是天意。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章抚台看到我过来自投罗网,必然是欢喜不尽,以前不敢做的,便也敢做了,想来这半日,一定是在布置如何把我们在福州的部下一网打尽,然后在尽遣精锐,在把泉州我们的老窝一举控制,如此,便可吞了我郑氏一族,从此之后,他章氏在八闽可就一家独大了。”

  郑之龙吃了一惊:“阿父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

  郑则仕淡淡一笑:“我来,是要为郑家占一个道义上的高点。有一件事情章抚台料错了,那就是他还以为控制住了我,就拿住了我郑家,料错了这一点,他就已经失败了。老大,我们要在福建赢得不仅是章家,还有人心!否则,我们两家斗一个死去活来,其它各地被迫站队,最后我们能得到什么呢?一个残破的福建路!这对于联合会的大业,有什么帮助?”

  “可这也把阿父您置于地险地!”郑之龙低声道。

  “放心吧,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章家都不会把我往死里整的!留一线的道理,我懂,他们也懂!”郑则仕道。

  父子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却是传来了一阵爽郎的笑声,听到这笑声,郑则仕微笑着站了起来,转向门口。

  “草民郑则仕,见过抚台!”

  “哎哟哟,郑公,你这可是要折杀我呢!”一个身着紫袍的官员将手里的官帽塞给了身边的章坤,抢上一步便扶起了郑则仕:“郑公,实在是怠慢了,今日这一天,实在是太忙了,太忙了。”

  郑则仕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抚台的确是忙,我郑氏与章氏一般,都是在八闽之地的土著,传承数百年,势力盘根错节,抚台要趁着我在这里的机会,先将我郑家在福州的力量控制起来,然后再收拾了泉州,这八闽之地,可不就是章氏一家独大了吗?”

  章宇面上青气一闪而过,他身后章坤却是满面通红。

  “郑公,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章宇恙怒之色不过一闪而过,马上却又恢复了正常,竟是亲自去扶了郑则仕坐下。

  “不是我咄咄逼人,而是章抚台你这一次做得太不地道了啊。郑某上门,为和而来,抚台却要大动干戈,这的确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啊!”郑则仕微叹道:“未来之时,我还抱有一线希望,到得现在,我终是知道,是我奢望了。”

  章宇一拂袍袖,坐了下来:“郑公言重了。我知道你一直是那个什么劳什子联合会的人,不过郑公,那萧二郎能做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呢?我们的实力,就比那萧二郎差了吗?”

  “抚台难不成手里也有皇家血脉?”郑则仕笑问道。

  章宇大笑起来:“什么皇家血脉?在我看来,只怕萧二郎手里那一个,也只是一个西贝货吧?这样的血脉,岂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郑公,在这八闽之地,你我说是,那便是了。”

  “光你我承认,又有何用?还得天下认帐才是。”郑则仕道:“萧二郎那边,据我所知,已经是有好几路承认了那赵安殿下,并亲自赴江陵去了。”

  “两江动没动?两浙动没动?淮南东路也没有动,广南东路也没有动!”章宇冷笑:“这东南之地,大家可都还没有做声呢!支持萧二郎的,无非就是西南之地他那几个死党。郑公,说句不好听的,没有我们东南财赋,萧二郎能做啥?便是以前大宋天下,财赋的四分之三,也来自我们东南之地呢!”

  “他们都应承了你?”

  “现在还没有,不过只要我们举起旗子来,他们自然会有所选择!”章宇笑道:“不瞒郑公道,这皇室血脉我都准备好了,与那赵安一样,不过十岁出头,长得嘛,与先前楚王还真有几份相象。”

  “空口白牙,如何取胜于人?”

  “只要故事编得好,该相信的人,便肯定会相信,不想相信的人,就算是真的,他也会说成是假的!”章宇哈哈大笑起来:“十年之前,楚王曾来我们福建路视察过嘛,也就是那一次,他留下了血脉,女人,孩子,包括所有的细节,都已经准备妥当。会他是谁,也查不出半分漏子来,而且楚王本人现在已经成了辽人的俘虏,他便是想辩解,也没机会了吧?”

  “抚台策划很长时间了吧?”

  “当然!东京被破之后,我就在做这件事了。只不过没有想到,萧二郎的速度如此之快!”章宇有些懊恼:“不过也不用担心。萧二郎底子不干净,他爹附逆,他哥哥就是一个反贼,而他手里的赵安,可是逆荆王之子,怎么能与我手里的先楚王,现皇帝的血脉相争呢?”

  “如此一来,只怕我们还没有与辽人打起来,自己倒先要打起来了!”郑则仕连连摇头。

  章宇大笑:“郑公,我们八闽之地,数百年来,却是没有遭受过什么战火,为什么?因为这里山高水险,想从外面来打我们,那是找死。我八闽子弟,英勇善战,而且郑公,我们两家的水师,如果合二为一,必然是纵横天下无敌手的。我们有山川大海之险,我们还有海上贸易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来源。退一万步说,咱们真的输了,了不起便扬帆出海躲避一时,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呀!”

  “章抚台啊,我们八闽之所以数百年来没有遭受过什么战火,不是因为我们八闽之地英勇善战,也不是因为我们八闽山川险固,而是因为外人打这里他划不着啊!他只要拿下了我们周边的地盘,我们就无法生存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向对手投降,抚台,你却往上数一数,看一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章宇怒道:“郑公,今日不同往昔,天下纷乱,正是大好时机,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也由不得你了。你且在我这里好生歇息一些时日,等到大局已定,我们再把酒言欢如何?”

  郑则仕拐杖在地上戳得当当作响:“章抚台,六州两军,八闽之地,只怕附合于你的人不会太多的,数万禁军,你能掌控多少?福建水师对上我郑家水师,你真觉得能稳操胜卷吗?”

  章宇嘿嘿一笑:“郑公且拭目以待。”

  “好,希望你不要后悔!”咚咚地戳了戳地面,郑则仕站了起来,冷然道:“既然如此,你还不给我安排饭食,坐了半天冷板凳,却是已经饿了。”

  “早已备好。郑公可要当心身子,接下来要您出面的时候,还多着呢!”章宇笑道:“明日命令便会抵达泉州,郑家主力船队出海尚未回来,您在苍耳岛上的那些家当,我可就不客气了,先替你保管一段日子。”

  郑则仕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苍耳岛,郑家大本营,那里不仅有郑家家眷,还有造船厂、修船厂、物资仓库等所有关系到郑家根本的东西。

  福州,一身本地人打扮的吴可,仰头看了看眼前这幢高宅深院的朱红色大门,大步上前,敲响了门环。

  片刻之后,他出现在了这幢宅子主人的书房里,在屋里头,还有一个熟人。

  刘凤奎。

  “郑公没有出来,看来果然是被章宇扣起来了!”吴可笑道。“你那边如何?”

  “该见的都见了,连首鼠两端的都见了!”刘凤奎笑道:“现在就看泉州这一战了。章家一直以来并不如何在意陆上部队,反倒是极端关注水师,因为水师可以为他们带来极大的海贸利润,而他们又拿这些利润来收买那些陆上部队,所以,一旦水师被我们击垮,那陆上的那些部队,又怎么还会跟他坐一条船呢?没有海上利润,福建路可真找不出什么其它的生财勾当了。”

  “很快,他们就会收到福建水师全面溃败的消息!”吴可笑盈盈地道。

  “这么有把握?”刘凤奎有些讶然:“据我所知,福建水师的战斗力还是相当强悍的。不比郑家的差。”

  “刘公,你没有见过我们的海上水师!”吴可道:“在雷州半岛,你见过万料巨舰吗?一艘这样的战舰,能搭载上千名水兵!”

  “万料?”刘凤奎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儿,竟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的战船,我们有两艘!”吴可笑咪咪地道。“章宇一直监视着苍耳岛,可他不知道,这些年来,郑家的精华,早就转移到了雷州半岛,这十余年来,我们可是一直在不停地搜罗各地的造船匠师,这两艘万料巨舰,已经下水三年了!海上作战啊,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窍门,基本情况就是,大船吃小船,多船吃寡船。”

  海面之上,近两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浩浩荡荡,白帆几乎遮盖了海面,在隆隆的战鼓声中驶向了远处的苍耳岛。

  福建水师统制章乾手扶着指挥船的栏杆,轻松地笑看着远处的苍耳岛。

  情报显示得很清楚,郑家的主力船队,现在远航还没有回来呢!

  可即便是回来了又如何呢?

  就算郑家是积年的老海盗,在海上的战斗力相当彪悍,但商船就是商船,与战船的区别还是相当大的,真要碰上了,章乾觉得自己也能轻松地战而胜之。

  当然,现在这样是最好的了,毕竟抚台说了,既然压服郑家,又不能伤了郑家的根本,毕竟在这八闽之地,郑章两家合力,才能真正地掌控大局。

  下一步怎么做,章宇已经计划好了。

  章、郑两家,本来就有些缠七杂八的姻亲关系,以后这种联系,只会愈来愈紧密。

  两家的嫡系,以后会结亲,这样大家便能更好地合作了。

  “统制,你看!”耳边突然传来了亲兵们的惊呼之声。

  章乾抬头看向远方,霎那之间,他只觉得空气怎么一下子变得凝滞了起来,用力地呼吸似乎也无法将那新鲜的带着海风气息的空气吸到肺里。

  苍耳岛的后方,一艘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甚至都没有想象过的庞大的船只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那艘船是如此的大,以至于让他旁边那些战船就像一些玩具船那般可笑。

  不止一艘,还有一艘!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章乾惊骇地转向另一边,苍耳岛的另一侧,又是一艘这样的庞然巨舰带着上百艘战船出现。

  他,被包围了。

  隆隆的鼓声响起,海面之上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音。

  第五百五十四章:瓦解

  有时候看起来坚固无比的建筑,只需要抽掉其中的某一个关键点上的支撑,整幢建筑便会轰然倒塌。

  同样的,有时候看起来无比坚实的友谊也会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而反目成仇,有时候自己觉得无比牢实的统治基础,在真正的大风大浪来的时候,却又是那样的脆弱。

  就像章家在福建路现在遇到的情况一般无二。

  章宇不仅仅是福建路的安抚使,整个章家还是福建路最大的豪绅家族。

  他们不仅仅是豪强,还是士绅,整个章家百余年来,出了数十位进士。

  也正是这数十位进士,用百余年的功夫,铸就了章家在福建路上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地位。

  相比起章家,郑家不过是近几十年来,依靠武力崛起的强盗罢了。

  章家事实上就是这么定位郑家的。

  如果不是泉州是大宋的第一大海港,如果泉州不是大宋海上财富之路最大的起点,郑家压根儿就不可能崛起。

  这样纯粹靠武力起来的家族,自然是不太放在章家眼中的。

  不过,他们可以看不起郑家,但却不该看不起如今郑家的当家人。

  数十年里,郑则仕不但让郑家成为了海盗之中的老大,更是成功地洗白上岸,明面之上,他们可是现在福建路上最大的乡绅。

  修路搭桥方便四乡八里,抚孤养鳏寡孤独使人少有所靠老有所医,但凡福建路那里有个灾荒,郑家的赈济总是比官府到得更快,事儿也做得更实在。

  郑家名声雀起。

  普通人看到的只是郑家真金白银的拿出来让他们得到了实惠,

  他们当然不会管郑家这些钱是怎么赚回来的。

  事实上,当郑则仕把郑家洗白上岸之后,郑家的海盗队伍,便不再在大宋沿海重操旧业了,在大宋沿海,他们是最大的海贸船队,只有进到了远海,碰上了一些运气不好的家伙,他们才会再次悬挂上那面让无数人胆战心惊的旗帜。

  而倒霉的,多半便是辽国、高名丽等一些国家的船队。

  郑家是真正的发达了,在福建路上被人与章家并列。

  这对于章家来说,当然是一个侮辱,可是没有办法,章家也有巨大的海上利益,真要是得罪了郑家这个海上强盗,那损失也是无法承受的。

  但居安思危,郑则仕的脑子,比所有人更加的清醒。

  他清楚地知道,郑家眼下的辉煌只不过是一幢建立在沙子之上的大厦,稍有风浪,便会烟消云散。

  章家之所以忌惮郑家,只不过是不想与郑家弄一个两败俱杀。

  过去对于郑家来说,章家是穿绫罗绸缎的,而他们是光脚的,了不起穿了一双草鞋,自然不怕兑换,可现在,郑家也算是穿金戴银了。

  可是底蕴呢?

  郑家那可是要差多啦。

  真要有事,章家拼得损失一些利益而与郑家彻底翻脸的话,那郑家必然是那个输家。

  正因为有这个认识,所以郑则仕才会拼命地想为郑家找到另外一条出路。

  一次在江浙拜访丝绸巨商罗开先的时候,他正好碰到了大宋传奇女商人,凭一己这力获得县主封号的江映雪。

  当然,久经沧海的郑则仕是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的,江映雪背后一定是有人的。

  起初他一直认为这个女人的背后是皇室。

  但深入交往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江映雪对于他也是相当地感兴趣。

  在一段时间的相互试探之后,郑则仕知道了商业联合会。

  那个时候,萧诚还没有去黔州,商业联合会也还没有多少人。

  但里面的每一个,说出去名字,却都是能让这大宋商界震动的人物。

  郑则仕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了这个联合会中。

  虽然那个时候这个联合会看不出来有什么作用,但对于郑则仕来说,他正需要找到足够份量的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提高自己的身份,以便能够更好地抗衡章家。

  要知道,郑家上岸之后,一直便想与章家正儿八经的联盟的。

  比方说,用联姻的问题来解决双方的争端。

  可章家的态度耐人寻味。

  联盟是可以的,联姻嘛,那就再说了。

  郑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不过是与章家的一些快要出五服的子弟结了亲家,至于与章家本家联姻,那是想也别想,说还没说出口,就让人堵死了。

  人家本家的女儿,非进士不嫁。

  可怜郑家一海盗家族,上了岸读书识字才几年啊,别说是进士,便连秀才,也没几个。

  这便是赤裸裸的瞧不起加侮辱了。

  郑家却只能生咽了这口气。

  没办法,你想上岸吃饭,就得认栽。

  郑则仕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江浙之行,会认识江映雪,继而便知道了萧二郎,然后没两年,萧二郎的黔州之行开始了。

  而黔州商业联合会也正式亮出了牌面。

  现在每每想起来,郑则仕还是感叹自己的命好。

  现在的联合会,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商业组织或者联盟了,他已经完成蜕变成为了一个政治联盟,他们的盟友,遍及整个南方。

  作为最早加入联合会而且手中握有武力的郑则仕,其地位,比起一般的会员,更是要高出一大截来。

  而章家,却还是那个章家。

  不过在郑则仕眼中,他们不再是高不可攀了。

  郑则仕相信,以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迟早,郑家在福建路上会压章家一头。

  果然,随着东京被破,萧二郎勤王救驾出兵,在荆湖路江陵府,向所有人发出了号召,共聚江陵府,推举荆王幼子赵安登基,带领大家再建新朝,光复神州。

  只要萧二郎成功了,那郑家,就会真正成为这片土地之上最为光鲜亮丽的家族之一。

  做到了这一点,他郑则仕,便是死了,也是含笑九泉。

  郑则仕安之若素地在章家的大宅子里修身养性。

  他知道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

  因为这一次出手的,可不仅仅是他郑家。

  这一次出手的,还有刘凤奎带领下的皇城司,吴可率领之下的知秋院,以及联合会中一些其它的会员。

  福建路上章家势力是大,可福建路上文风荟萃,这些年来,朝廷所中的进士,依地方来划分的话,福建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这些家族,势力比不上章家,财力武力比不上郑家,但当他们聚合在一起的时候,那力量也是足以撼动整个福建路的。

  福建路上六州两军,整个中下层,可基本上都是被这些家族把持着的。

  要是能够推翻章家,那毫不疑问,整个福建路的上层,不知要空出多少位置来,而这些位置,自然是由这些人补充上来。

  所以,对于推翻章家,大家是喜闻乐见的。

  只不过是实力未逮,要是随意来搞,基本上属于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所以即便知道了郑章两家交恶,章家扣了郑家老祖宗,整个福建路上所有人也还是在观望,直到由章家掌控的福建水师在苍耳岛一战之中,大败亏输。

  福建水师损失相当大,一半的船只被当场击沉,连统制章乾都被生擒活捉,在发现了对方比自己船多,船大,船快,武器也更犀利之后,福建水师剩下的船只识相地降下了船帆,抛下了铁锚,投降了。

  浩浩荡荡的郑家船队出现在泉州港时,轰动了整个泉州,而早就等在这里的各地探子们,更是不分日夜地打马狂奔一路将这个消息带回到了各地。

  然后,各地倒章运动,立时便风起云涌。

  章宇惊恐地发现,他已经无法控制福建路上的军队了。

  原本对他言听计从的都钤辖向辉忽然之间就病了,一向与他们章家交好的那些军官们,忽然之间就联系不上了。

  而更让他恐惧的是,章家发现,向辉居然在向泉州派人,在联络郑家现在在外头的主事人郑之虎。

  不到十天功夫,章家对于福州的控制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当你无法控制官府的暴力机关的时候,你的统治其实就已经开始崩塌了。

  不想万劫不复,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向郑家屈服。

  而刘凤奎,吴可两人也出现在章宇的面前的时候,章宇才终于明白,论起思虑深远,手段老辣,布局周密,自己别说跟萧二郎比,便是眼前这个看起来离天远离地近的老头子,也根本就比不了。

  “章家百余年来出了五十六个进士,让人叹为观止!”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吴可摇头晃脑,一脸的向往之色,“我们抚台一向是推崇的,也肯定是没有为难章家的意思。”

  章宇垂头丧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只是担心接下来对方会怎么处置他们。

  如果真想把章家一棍子打死,他也就只好破罐子破摔了,但只要还有生机,便只能委曲求全。

  眼下听对面这家伙的意思,事情看起来还是有缓和的余地。

  “章氏一族,在福建路上所根百余年,也算是泽被乡里,很有威望了。而将建立的新朝,最要紧的便是团结所有人的力量,才能对抗辽国以及伪齐伪赵伪晋这些混蛋。”吴可笑道:“所以呢,福建路还是福建路,章家也还是章家!”

  “我还能在福建路做安抚使?”章宇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吴可与刘凤奎包括郑则仕都是笑了起来,笑得章宇面红耳赤。

  还真是不知好歹呢!

  “章抚台知大体,识大义,拥护赵安殿下登基为帝,这是有拥立之功的。怎么还能屈居地方呢?自然是要去朝廷之中,官家身边效力的。便是章乾、章坤二公,朝廷也必然有所封赏!”吴可微笑道。

  章宇顿时明白了过来。

  章家可以留存下来,但他们却必须去新帝身边效力,说白了,就是作为人质。只不过是说起来好听罢了,也许还会给自己一个好听的但根本就没有什么实权的位置来作为门面。

  只是这些年来,章家强势惯了,一旦从权力的顶峰之上掉下来,那些新上来的,岂有不趁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道理?

  细细想来,似乎是有仇的多,有恩的少呢!

  如此一来,首先章家内部就要先分崩离析,不复往日那种能够抱团在一起的场面了。

  毕竟章家经过这百十年的发展,枝枝丫丫的也不知有多少,以往嫡系强势,大权在握,自然能够捏合到一起,但现在眼见着高楼已塌,只怕就要各奔前程了。

  如此折腾个几年,福建路上第一氏族章氏,只怕就再也翻不过身来了。

  他的目光看向了郑则仕。

  这个老家伙,便是萧二郎用来撬动整个福建路的支点。

  看他那得意的模样,真是恨不得一拳打个满脸花呀!

  “郑公!”他有些落寞地叫了一声。

  “抚台有话只管说,只要郑某能办到的,自然不遗余力!”郑则仕道。

  “听闻之虎兄有鳞儿,虽只年方十六,却是上山能擒虎,下海能捉鲛,我亦有一孙女,今年刚好及笄,却也是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不如两好凑一好,结为亲家如何?”章宇道。

  闻听此言,郑则仕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多年郁闷,此刻终于一泄而空。这几十年来,他们求娶章家小姐,不管给多少聘礼,都从来没有如愿过。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只是要委屈章家小姐了!”

  郑则仕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一直不就是想融入主流吗?

  章家现在的确是倒霉了,但人家仍然是书香世家,是百年豪门啊!

  落了毛的凤凰,那也还是凤凰啊!

  一边的刘凤奎与吴可也是微笑不语。

  对于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以后朝廷真正想要完全掌握福建路,拆解福建路像章家这样的大势力是必然的事情,章郑两家结亲,看起来是让章家有了新的靠山,但又何尝不是让朝廷有了下手的机会呢!

  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呢!

  他们两个都是黑暗世界的大玩家,此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百五十五章:声东击西

  船浆齐唰唰地伸入水中,搅起一片水花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闪闪发亮,月如银盘,清风拂面,倒是一派大好风景,不过陪伴这美景的,却是如雷的鼾声。不是一个,而是一片一片的。

  船上,抱着武器的士兵们互相挤靠着,睡得极是香甜。

  奔腾的黄河水上,上百艘运兵船,载着数千名士卒以及军械物资,正在迅速地向着他们的目标接近。

  而在岸上,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与他们交相呼应。

  这些队伍,便是萧诚派出来的,由高迎祥指挥的前去援救谢鸿、刘俊的部队。

  这支部队由三股不同的人马组成,魏武带着的是广南西路的三千兵,高迎祥则带着出自云南路的五千人马,而岸上的骑兵,则是出自贵州路天鹰军,由岳腾率领。

  这很是考验高迎祥的指挥能力。

  岳腾还好说一些,魏武可真就是老资格了。

  “我不喜欢谢鸿,刘俊这两个家伙!”船舱之中,魏武直言不讳:“这两个家伙这典型地是拿着整个亳州宿州的百姓的生命,为他们日后的荣华富贵铺路啊!”

  高迎祥没有作声。

  他与魏武出身不同。

  魏武出身底层,是从小兵一步一步干起来的,在这期间,还残废了,要不是运气好,碰上了萧诚,他最终的结局必然是会很凄惨的。

  现在他虽然功成名就,但思想却早就固化了。

  对于谢鸿这类人,哧之以鼻。

  高迎祥就不同了。

  他甚至很欣赏这两个家伙。

  这样的决断,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的。

  从谢鸿和高俊决定出兵之始,他们便清醒地意识到了必然会遭到刘豫的疯狂反扑,如果他们三心二意,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们的这一次投机,完完全全是砸上了身家性命的。

  所有的军队,能够拿得出来的物资、军械、粮饷现在全都集中到了徐州,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全搬到了徐州。

  说得好听一点,是与徐州共存亡,要为大宋守住这咽喉要地。

  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因为现在的宿州、亳州就是两个空壳子鸡蛋,只消轻轻一敲,蛋黄蛋清便要流一地,所以还不如把家小全都运到徐州去,毕竟那里重兵云集,更安全一些。

  而事情的发展,也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刘豫听说徐州丢失,直接连济南都不回了,带着军队从东京城外就直扑徐州。

  对此早有防备的谢鸿与刘俊二人自然是毫不畏惧,与刘豫是打得有模有样,有攻有守。

  刘豫拿不下徐州,便将一股邪火撒在了亳州与宿州身上,军队突入这两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的老百姓可就遭了大殃。

  这两地地处淮河流域,向来是富庶之地,被刘豫这一折腾,几乎变成了人间地狱,死伤狼藉。

  刘豫本意是想诱使谢鸿与刘俊能够分兵出来相救,如此一来,他便能全歼对手于野外,而不必去攻打防守严密的徐州城。

  可奈何不得这谢刘二人主意早就打定,不管你刘豫有千般妙计,我自一法应对,那就是绝不出城。

  搞到后来,恼羞成怒地刘豫竟然下令刨了谢鸿与刘俊二人的祖坟来泄愤,甚至还令人拖了这些坟莹之中的棺椁到徐州城下,本来是想打击这两个家伙的士气,却不想谢鸿刘俊二人在城上大哭一场之后,却是当着万千人的面前歃血为誓,要与刘豫这个大反贼不共立于青天之下,有生之年,必然要将其抽筋扒皮。

  打击别人士气不成,反倒是让对方士气高涨,而自己的士气倒是下滑得厉害。

  必竟,挖人祖坟这样的事情,在不管敌我双方的人看来,都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

  徐州之战僵持了下来,刘豫的军队继续在亳州宿州两地袭扰抢掠,甚至还有往外扩张的趋势,而谢刘二人仍然死守徐州。

  如果没有外援的话,徐州即便能守个一年半载,也肯定是会丢失的。

  外无可援之兵,内无必守之城。

  而谢鸿刘俊赌得就是远在江陵府的萧二郎能够看到徐州对于江南半壁江山的作用,只要援兵一至,他们夺下徐州并破家守城的功劳,足以让他们在新朝之中名利双收。

  而这,也正是魏武很不喜欢他们的理由。

  因为这两个家伙从本质上来说,是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

  但代价却时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

  高迎祥的看法恰恰相反。

  “抚台可不仅仅是要我们去救这谢鸿与刘俊二人!”他看着魏武道:“魏将军,抚台让我们来,是要稳住整个江淮形式。”

  “怎么说?”魏武皱眉道。

  “所以魏将军想要进军宿州亳州,打垮那里的伪齐军,解两地百姓之倒悬这个作战方案,是绝然不行的。”高迎祥微笑道:“刘豫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引谢鸿刘俊出来之后与其决战,在这两地附近,必然有伪齐主力存在。”

  “正好将他们一击而破。”魏武不以为然地道。

  “永远不要小看敌人的战斗力!”高迎祥正色道:“就算我们正面击败了对手,以我们的兵力,也很难将对手完全消灭,到末了,也只是一个僵持之局,于我们的未来,毫无好处。”

  “那就放任他们在这两地烧杀抢掠吗?”

  “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不若就让他们再疯狂一阵子!”高迎祥微微一笑道:“魏将军,想要完成抚台的战略构想,稳住淮河流域,那除了徐州这个中心点之外,我们还要拿下两个地方。”

  “下邳,砀山!”魏武盯着桌上的地图。

  “不错,我的第一个目标,是下邳!”高迎祥道:“我们出兵肯定是瞒不过对手的,但我们行军的速度,却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接下来,我准备弃船上岸了,因为在水上,我们的目标基本上就一目了然了。”

  “先穿插让对手摸不清我们的目的,然后再高速插向下邳!”魏武立即明白了高迎祥的意思。

  “不错!我们的军队,能够在携带足够的武器、粮食的情况之下,急行军八十里,这一点,他们只怕是做梦也想不到!”高迎祥道:“下邳的守军现在去围徐州了,我们一旦出现在这里,对手必然惊慌,他们没有拿下徐州,要是再丢了下邳,这片区域他们可就真站不住了,所以刘豫的主力,必然会向下邳集中。”

  “是个好主意!”魏武摸着下巴道。

  “在亳州宿州,是他们选战场,但战场选在下邳,就是我们选战场!”高迎祥微笑道:“魏将军,瞧,这片黄河故道,相当地适合岳腾的天鹰军冲锋,叙州蛮可以在这样的地形之下充分发挥他们的战斗力。”

  “伪齐的骑兵不错!”魏武笑道。

  “在我看来,天鹰军是这天下最犀利的骑兵!”高迎祥道:“在这里,我们一举击垮刘豫的主力,你说刘豫这一战输了,他会往那里跑?”

  “那还用说,自然是往他的老巢跑!”

  “这就对了,接下来我们打砀山的时候,就轻松了。”高迎祥一笑道:“然后西有砀山,中有徐州,东有下邳,淮河流域的这条防线初步成形。也就基本稳定住了东线的局势,就算是辽人亲自来也无奈我何。以后怎么办,就看新皇登基,新朝成立之后要怎么做了。”

  魏武无话可说。

  高迎祥的战略战术,无可指摘。

  他也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一仗打完,你说的这条防线成形,东线就算稳固了,谢鸿刘俊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就会升官了?”魏武有些不甘地问道。

  高迎祥大笑:“当然,这件事情,说起来便是由他们一手策划,一手实施,而我们,只不过是替他们设计的这副美妙的图画补上最后一笔而已。魏兄,如果徐州、砀山、下邳这一线握在刘豫手中,那等到辽人办完了他们自己的事情,稳定了局面,再将眼光投向我们的时候,那这里可就是他们的突破口,我们不知要死多少人才能守住这条线了!而且,不见得守得住。所以这两人的功劳的确是很大的。你看着吧,到时候这二人的位置,必然在我们之上。”

  “死了那么多人!”魏武嘟囔道。

  “现在这个世道,哪里没死人,哪里又死得人少了呢,相反,他们这个做法,也许是死人最少的了。他们的确有私意,但相比起大局,不管是谁,都要伸上一根大拇指的,便是抚台,也得感谢他们啊!”高迎祥道:“中线襄阳,东线江淮都握在我们手中,就只剩下了一个西线秦岭,可辽人以后想要从这里破门而入,那难度可就太大了,而且即便是这个口子,想来抚台也不会留给他们。”

  魏武点头道:“这便是二郎所说的,先形成南北对峙之势,再求北伐光复故土了。”

  “是的!”高迎祥道。

  “我来诱敌!”魏武道:“高将军,不是我看不起云南兵,在运动穿插机动行军方面,只怕我带的兵要更强一些。”

  高迎祥哈哈一笑,“吾所愿尔,不也请也,先前我还担心请不动你呢!你是跟着抚台出来的人,你练的兵我看了,跟其它的广南西路的军完全不一样,倒是跟萧抚台的兵一个路子。”

  魏武摇头道:“高将军,有一点你可错了。你是上司,我是部属,你的命令我或者会不满,会有自己的看法,但在执行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半点儿犹豫。这是我作为一个军人最基本的素质。”

  高迎祥怔了怔,抱拳道:“魏将军,是我错了!”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是笑了起来。

  “我们两个,也许不能成为朋友,但肯定能成为战场之上最好的搭档。”高迎祥伸出手来。

  魏武却是把手缩在了后面,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

  高迎祥笑了起来:“好,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们就试着做一做朋友,看看成不成,你说好不好,毕竟我们才认识不久呢!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的脚……”

  “想看看?”

  “有点儿!”

  魏武一笑提起裤子,露出了那双铁脚。

  “现在咱们的冶炼工艺愈发的好了,所以这双脚的质量也是越来越好了。”

  高迎祥瞅着那双脚,伸指弹了弹,响起轻越。

  这岂止是一双脚啊!

  完全就是一对儿武器。

  天亮的时候,船队靠岸,魏武带着一部分兵力向着宿州方向开拔,而高迎祥带着的主力依然沿着泗水,一路向着下邳方向前行。

  三千人的部队,要装扮成上万人的部队前进,这难度,也不是一般的大。

  从龟山镇出发,魏武所部先抵达五河,然后再直逼泗县,看去路,赫然是直接向着宿州治所符离而去。

  斥候们游走四周,但凡靠得太近的伪齐斥候,一个也不放过,而那些比较远的,看不清只能连蒙带猜的家伙,则是有意放过。

  模模糊糊的情报,正是高迎祥要给刘豫的。

  刘豫如同高迎祥所希望的那样,认为魏武这支部队便是来援徐州的主力,开始了调集亳州、宿州的主力,准备先将这支援军击败。

  然而就在刘豫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他想象中的这支敌人主力在抵达了静安镇,距离符离不过咫迟之遥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转身便走。

  而去的方向,正是下邳。

  眼见着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了,刘豫自然不肯善罢干休,当下便率领军队衔尾急追。

  不过让伪齐军队傻眼的是,在他们前面的那支军队发真是能跑。

  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了数天,却仍然只能远远地看见他们离开的烟尘。

  而此时,一个噩耗却是从下邳方向传了过来。

  一支上万人的敌人突然出现在了下邳方向。

  而此时,一直在不远不近吊着他们的那支军队,却突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向着下邳方向急速突进,一天功夫,刘豫的部众就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

  直到此时,刘豫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

  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下邳,而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诱饵而已。

  徐州已经丢了,下邳再也丢不起。

  数万伪齐军队,从亳州宿州疯狂地向着下邳方向突进。

  第五百五十六章:人少包围人多

  穿戴得整整齐齐,洗漱得一丝不苟的谢鸿沿着城墙缓缓一路行来,一路之上,不时与持戈握弓的军士交谈着,爽郎的笑时在城墙之上回荡。

  博学多才的谢鸿讲话一点儿也不文绉绉的,反而很是幽默风趣,下里巴人的俚语,偶尔也会冒出来几句,常常几句话说完,附近的军士们便都是轰堂大笑起来。

  现在亦是如此,那怕历经一月的苦战,徐州迭遇险情,数次差点被伪齐破城,但只要谢鸿出现,还是能带来一些轻松的感觉。

  没有人认为谢鸿不接地气。

  他的装扮、从容,反而让士兵们心里更踏实了一些。

  而与他相反的是,负责整个徐州军务的刘俊,却是满脸烟尘,胡子巴茬,眼窝深陷,不苟言笑,看人一眼,便让人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竖,遍体生寒。

  徐州城的两个领袖,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但不得不说,这两人搭配得当,相得益彰,徐州城能在数万伪齐精锐的围攻之下历经月余而不失,与这两人有着不可分的缘由。

  笑声一路传来,终于在离自己十数步的时候戛然而止。

  刘俊转头,果然,谢鸿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如果没有援军,我们最多还能守十天!”刘俊取下头盔,抱在怀里,转头看着谢鸿。“伯英,你后悔吗?如果我们付出了偌大的代价,却最终没有等来援军,最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便最后我们能脱逃,但可就真的要就此一蹶不振了。”

  谢鸿微笑:“怎么会一蹶不振呢?即便现在我们失败了,但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只不过是我们得到的少了一些罢了。”

  “我们得到了什么?”刘俊不解。

  “名声!”谢鸿道:“我们忠义的名声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所以,即便我们在这里当真失败了,只要我们能走脱,那么我们只需要振臂一呼,自然便会有无数的英雄好汉,忠臣义士聚集到我们的麾下。举国皆默,万马齐谙的时候,你我二人奋然起兵,讨伐叛逆,这忠义的名声,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刘俊哑然一笑:“原来不管胜败,伯英你都已经算计得清清楚楚了。那我现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你还卖上关子了?”谢鸿微微摇头。

  “我们的援军应当是到了!”刘俊道。

  “何以见得?”谢鸿看着远处伪齐的军营,旗帜飞舞,人喊马嘶之声隐隐传来,不时还有一队队的斥候,从远处奔来,绕城疾走然后又迅速离去。

  “一些小把戏!”刘俊冷然地道:“不过他们做戏没有做上全套,开饭的时候,连火都不愿意多烧几堆吗?”

  “你是说他们有部队走了?”

  “不仅走了,还走了很多!”刘俊道:“从今天早上我就一直在观察着,他们的部队调来调去的,可是只换了旗帜,没有换人。”

  “援军?可是援军在哪里?”谢鸿大喜,日盼夜盼,不就是盼着援军到来吗?只要援军来了,他就不但能收获名声,还能保存一定的实力。

  毕竟在这样的乱世天下,实力自然是愈强愈好,实力和名气加在一起,能让他更上一层楼的。

  “援军应当不是直接来援徐州,而是攻敌之必所救去了。”刘俊思忖道:“伯英,这也说明,来援救我们的人并不多。所以需要如此操作来引走敌人,好解我们之围,然后再与我们合兵一处,增强徐州的实力。”

  “那岂不是我们可以出城去逆袭一下,说不定便能拿下一个大大的胜果!”谢鸿道。

  刘俊摇摇头:“伯英,这只是我的判断,具体如何,并不敢打包票的,万一是刘豫利用我们急切盼望援军的心情,故意弄出这一套来给我们看,让我们猜,把我们引入他们的陷阱中去呢?现在我们可是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等?”

  “对,等!”刘俊道:“不管如何,三五天之内,总是会有消息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能决定接下来是走还是留了。一旦刘豫大军再度围了徐州,那就只能说明援军失败了。而可以想见的是,在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有第二波援军,所以我们不想死,便只能走。那就真如你所说,我们只剩下名声了。”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站在城头,看着远处那延绵不绝的伪齐大营的营盘。

  等待,总是最煎熬的!

  想要得到,总是要先付出。

  这一次,他们付出的太多,如果不能得到更多,那自然是心有不甘的。

  下邳,黄河故道。

  岳腾缓缓地自背后抽出了双刀。

  刀狭长,背厚而刃薄。

  三千叙州蛮组成的骑兵,尽皆双手持这种特别打造的马刀。

  而在远处,伪齐骑兵滚滚而来的烟尘,已是清晰可见了。

  在他们的背后,看到岳腾拔刀的高迎祥,背心里也是感到寒意一片。

  如今名震天下的铁鹞子是谁组建的?

  天下人都认为是萧定。

  铁鹞子是一支能够与辽国皮室军最精锐的女真营死嗑的强悍部队。

  但知道底细的人却都晓得,铁鹞子的选招、训练、装备等一整套方法,全都是出自萧诚之手,甚至于第一批铁鹞子,便是由萧诚一手组建而成的。

  天鹰军与铁鹞子一脉相承。

  而相比起铁鹞子,天鹰军甚至在许多方面,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首先由叙州蛮组建的骑兵,还擅长于山地作战。

  能在山地作战的骑兵,那可是稀罕物件儿了。

  第二点,便是战马,叙州战马,高大威猛不及西北马,但耐力可就远远超出了。短矩离冲刺,他不及铁鹞子,但作战时间一长,他的优势便显现了出来。

  而在武器的装备之上,天鹰军几乎便是铁鹞子的翻版。

  只不过是将铁鹞子的全身甲,换成了更加轻便一些的半身铁甲而已。

  两手反握刀柄,岳腾吐出一口气,两腿一夹,战马缓缓前行,慢慢加速,愈行愈快。

  一个锋矢形的巨大箭头,在黄河故道之上,卷起一道黄色的长龙,向着不远处另一道黄龙席卷而去。

  刘豫的伪齐军队并不缺骑兵,就像当年的大宋河北边军一缺骑兵一样,他们也是骑兵充足得很。

  与辽人一般无二的是,这些伪齐骑兵,也很是看不起南方的骑兵。

  对于大宋的步兵,他们或者还心存敬畏,但对于骑兵,他们的内心深处只有瞧不起。

  南舟北马,这是大家的共识。

  南方军队想与北方军队较量骑兵,那是找死。

  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还有天鹰军这样一个奇葩的存在。

  叙州蛮,是天生的骑兵。

  而萧诚收服他们之后,不仅给了他们最好的装备和待遇,还教给了他们什么叫做严苛的军纪以及战术。

  萧诚对于北方骑兵很了解。

  而刘豫的骑兵对于这样一支南方骑兵却毫不知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两支骑兵冲撞在一起的时候,黄土漫天卷起,外面已经完全看不清漫天黄土之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了。

  高迎祥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看似轻松的他,实则心里也是相当的紧张。

  必竟,对手的骑兵数量大概有五千,比天鹰军几乎要多出一半了。

  “魏武该到了吧?”他看向西北方向。

  在刘豫发现上当之后,便不再管一路往西北跑的魏武,而是全力回援下邳,魏武自然也会向着这里靠近,与高迎祥会合。

  远处,湛蓝的天空之中,突然盛开了一朵红色的烟花,那是魏武已经抵近的信号。

  高迎祥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只要岳腾的第一次攻击收获到足够的斩获,那么,这场战事,便胜卷在握了。

  “前进!”他拔刀前指。

  帅旗前倾,鼓声隆隆,数千步卒组成的一个个方阵错落有致,在鼓点的击打声中,缓缓向前。

  速度很慢,但压迫感十足。

  有时候,这样的步卒方阵,齐唰唰地挺矛执刀向前压来的声势,比隆隆的马蹄声给人的视觉冲击更强烈。

  什么叫枪如林,盾如山,说得就是这样步卒的移动。

  而此时,刘豫的心中更是怒极。

  他已经发现,连敌人攻击下邳也是假的。

  这里,距离下邳还有差不多五十里呢!

  这支敌人,就是在这里等着他,大概就是一个围点打援的意思。

  想尽办法将他诱到这里来,自然是抱了灭掉他的意思。

  这是一点儿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啊!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对手算计,这让刘豫极为恼怒。

  战场之上屡次被对手所趁,哪怕还没有实际的损失,但也会让士兵们的士气下降的。

  因为士兵们可不是傻子,能看到自家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地。

  到了此时,对手的兵力差不多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连步带骑,最多一万人。

  眼下在自己的面前,差不多六七千人,还有那个拖着自己跑了几天的队伍,是一个标准的指挥,不会超过三千人的。

  刘豫当然也看到了天空中的烟花,斥候也在随后带来了另一支敌人靠近的消息,但刘豫并不以为意,那样一支步卒队伍,如此强行军了好几天,就算赶来了,又还有几多战斗力呢?

  自己的麾下,跟着魏武跑了几天的那两个指挥,现在便只能作为支援部队使用了。对方本身就是长途跋涉而来,境况只怕更是不堪。

  刘豫甚至只在西北方向布置了一个指挥警戒就算了。

  以己度人,这是大多数人的问题。

  刘豫自认为他的军队已经是相当强悍了,比赵宋的大多数军队都要强上那么一点点。

  而赵宋南方的军队,对于北方将帅来说,那就是添头一般的存在。

  在刘豫期盼着他的骑兵一战而胜的时候,从烟尘之中率先冲出来的,却是敌人。

  血人一般的岳腾疾冲而出,看着远方刘豫的步卒方阵,他咧嘴一笑,舔了舔嘴唇,将唇边的鲜血给卷到了嘴里。战马疾驰,向前奔行一段之后,却是划了一个小弧,向着左侧而去。

  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员武将,却是向着右侧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冲出来的天鹰军骑兵越来越多。

  一骑跟着一骑,他们再度杀进了黄沙之中。

  而此时,卷起的黄沙,却在向着两翼扩展。

  高迎祥的步卒迈步走进了黄沙之中,刘豫只能隐隐绰绰地看到对方的旗帜了。

  刘豫的心猛地抽搐起来。

  往两侧扩展的黄沙愈来愈稀,终于可以勉强辩别出战场之上的境况了。

  但那结果,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因为他的骑兵输了,此刻正狼奔鼠窜。

  他们不能向前,因为前方,高迎祥的步卒方阵正缓缓压过来,他们要是敢上去,迎接他们的必然是如雨的利箭,而且这样一耽搁,身后的这些蛮骑冲上来,那就是真没活路了。

  当然也不能往回跑,冲撞了自家军队阵脚,就算最后大军打赢了,他们也逃不过一刀枭首的下场。

  那往那里跑呢?

  自然是只能往左右跑。

  而天鹰军的士兵,此刻正兴奋地跟在他们身后吆喝着,大肆收割着他们的胜利。

  激战半个时辰,战马的耐力优势终于完全显现了出来。

  看起来个头更小的叙州马,仍然奔腾如飞,而看起来高大健壮的河北马,此刻有不少跑着跑着便是一个马失前蹄,将身上骑士甩下马来。有的虽然还在跑,但速度却明显地降了下来。

  几乎是一刀一个。

  骑兵的最大收获,其实基本上是在击溃对手之后的追击之中获得的。

  因为此时,已经没有了对抗,只剩下了屠杀。

  刘豫没有什么时间去为他的骑兵哀悼了,因为高迎祥在局势未明之时就悍然下令军队启动,此刻,他们已经迫近了伪齐的步兵方阵。

  而与此同时,西北方向上,鼓声亦起,魏武所部也是恰到好处的赶到。

  虽然看起来仍然是伪齐军队更多,但从场面上来看,倒似乎是人数少的,包围了人数更多的。

  第五百五十七章:一点破,全线破

  在真实的战斗之中,骑兵之间的决斗,远没有步兵之间的决斗更震撼人心。

  哪怕看起来他们的场面更大。

  这是因为骑兵的战斗,基本上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次冲锋,几次对撼,行的就是行,不行的就是不行。然后战斗就进入到了一方逃,一方追的模式之中。

  双方都是四条腿,这让他们有条件跑。

  但步兵就不一样了。

  有时候即便你想跑都没地儿跑。

  因为你的前后左右都是人,你被裹协着向前,即便你万分的不愿意,也只能随波逐流。

  直到前边的人死光了,就轮到你上去拼命了。

  所以步兵有时候真是一排排的倒下,一排排的填上去,尸体倒在地上,都是那么的齐整,看得人惊心动魄。

  伪齐的步卒,战斗力还真是不差。

  有的事情,当真是很奇怪。

  你像伪齐的军队,相当多的一部分,都是来自于以前的京畿周边的禁军,当他们在对抗辽军的时候,看起来弱不禁风,一击就倒,完完全全就是一支战无渣的军队。

  但他们换了旗帜,回过头来,与宋军作战之时,他们却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个勇猛无比。

  就像眼前的这支队伍一般,当他们与高迎祥的云南军撞到一起的时候,先是羽箭射击,然后是长盾为墙,长矛为林,随着鼓点向前整齐推进,丝毫不落下风。

  甚至于,因为他们在体形之上比起云南兵更为高大,在这样的肉搏战中,还略战上风。

  这让高迎祥略略有些诧异。

  他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些家伙,他抬头瞄了一眼远处那面飘扬的伪齐旗帜,那下面坐着所谓的齐王刘豫,大概是因为这个人亲自督战的关系吧!

  不过高迎祥倒并不担心。

  因为岳腾的骑兵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只要岳腾清理了周围这些伪齐骑兵,回过头来,便是刘豫的末日。

  骑兵碰上列阵而战的步兵,肯定是讨不了好。

  但现在,双方的步兵熬战在一起,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一支骑兵在这个时候的加入,足以部垮对手的作战意志。

  刘豫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后手,五十里外,他还有一支援军呢!

  下邳驻军,好歹也有五千人呢!

  只要这五千生力军赶来加入了战斗,那他单凭人数,也能生生地压垮对手。

  有时候,量变还真是能推动质变的。

  刘豫只是恨自己的骑兵真是不争气,不过眼下虽然他们败得很难看,但统兵将领好歹也知道、轻重,虽败而不敢逃,仍然在左右两翼努力地牵制着对手的骑兵,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在这一点上,等这一仗打完,这个人还是可以用的。

  毕竟能够看到战场之上的情形并且作出正确的判断的将领,还是难能可贵的。

  下邳到这里一共五十里。

  自己在抵达这里之前,便已经派出了信使通知下邳守军,现在他们应当在路上,算着时辰,半天怎么也能走个二三十里了,或者在黄昏的时候,他们便应当抵达战场。

  到了那个时候,双方都已经筋疲力竭了,他们却是生力军。

  一战可胜。

  想到这里,刘豫不禁微笑起来。

  一天走五十里,自己的军队,其实也算是难得的精锐了。基本上现在的步兵,一天能前出个三十里,就很不错的了。

  想到这里,刘豫却是忍不住脸色微僵,他猛地转头,看向西北方向。

  那里有一支军队,根据他自己斥候的统计,最高的一天,那支军队一天转进了一百里路。

  如果说自己的军队是精锐,那这支军队算什么?

  这一眼,便让刘豫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他觉得自己足够看重对方了,在西北角上,他摆了整整一个指挥,三千人的军队,以逸待劳地等候这支这些天来一直在疯狂地逃窜,或者说在引诱自己的军队。

  按照理说,如此高强度的行军之下,这样的一支军队,剩下的战斗力已经有限了,进入战场,也就是能牵制一下自己的兵力就很了不起了。

  但现在,对手不但悍然发起了进攻,而且,自己放在那里的整整一个指挥的兵马,已经溃不成军了。

  三千人对三千人,以逸待劳对劳师兵疲,居然还打成这样?

  西北方向打成了这样,顿时让整个刘豫的大军在侧面露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破绽。

  就像是一个全身穿着盔甲的人,偏偏肋下却缺了一块,向着敌人露出了自己的软肋。

  “堵住他们!”刘豫愤怒地下达着命令,留在他身边的一个指挥的预备队,立即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魏武现在就是一个杀神。

  虽然萧诚一向不鼓励主将冲锋陷阵,但他的手下,这样的人真得很多。

  魏武是这样的,王柱是这样的,韩锬也是这样的,还有岳腾。

  这些将领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凭借着本身的能力,来替自己的军队撕开口子,打破僵势然后取得胜利。

  而且他们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一个将领该干的活儿。

  这种认知与萧诚的认知很不一样。

  萧诚认为将军的职责更多的该是指挥军队作战。

  但手下屡次出现这样的问题,而且在萧诚指责时,他们还相当的不服气,也让萧诚认真地反思了一下。

  或者真是自己错了。

  这个时代,严格来说,在冷兵器时代,将军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指挥战争,是统帅的事情。

  带兵的将军,就应当身先士卒?

  魏武手中的大弓是萧诚花了上千贯钱替他打造的,从弓胎材制的选取、炮制到弓弦的制作,一名大师级的弓箭师傅花费了一年时间才做出了这把弓。

  萧诚倒是很喜欢自己的大将们量身打造兵器。

  就像王柱现在使用的那柄刃长三尺,柄长两尺的大刀。别看王柱的麾下使的都是这种刀,但王柱的刀与他们的刀在材质之上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岳腾的双刀也是如此。

  既然自己手下的将军们喜欢干这样后中情,那萧诚也就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来为他们的安全系数再加上一道保险了。

  魏武自己背着一壶箭,然后身边有四个亲兵,替他背着八壶箭。

  这四个士兵除了背箭之外,人手还一块盾牌,一柄刀,除了替魏武供箭之外,还要尽可能地为他们的主将提供保护。

  魏武箭无虚发。

  对手的盾牌,压根就挡不住魏武手中强弓射出的利箭。

  魏武每一箭,射的都是军官。

  基本上是弦响人倒,对方连箭的影子都看不到。

  伪齐这个指挥如此快速地溃败,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他们的统制在第一个照面的时候,便被魏武三箭连珠给干翻了。

  那名敌将与魏武一样,冲杀在前,而且对自己很有自信。

  面对着魏武的弓羽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受到生命的威胁。

  然后,他为自己的错误判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敌人的主将,拿着这样的一柄大弓,身边还有几个专门供箭的士兵,用屁股想也知道,对手善长弓羽。

  或者这些武将,打心底里瞧不起这样的对手吧,

  要么是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要么是对身上的盔甲有绝对的自信,他抱着哪怕挨上两箭,付出一定的代价,只要能冲到魏武跟前,那还不是一刀两断。

  然后,他听到了弦响,

  他躲过了第一箭,嗑飞了第二箭,然后第三箭,命中了他的咽喉。

  三箭连珠,一箭毙命。

  魏武射完了自己和亲兵身上的箭,生生地在对手严密的军队中撕开了一个口子,然后他将弓背在了背上,拔出佩刀,冲进了敌人群中。

  他不仅仅是手上有一柄刀,关键他还有两支铁脚。

  在战场之上,这两支边缘被专门磨锋利了的铁脚,使得魏武有三把刀,关键是,他还跳得比别人远,蹦得比别人高。

  西北方向的这个指挥,顷刻之间便被魏武攻破。

  战场之上的僵势,只要一点被打破,那就是一个全线被动的局面。

  一方势颓,别一方必然便会士气大振。

  刘豫的援军还没有来得及赶去支援,西北方向,已经全线溃败。

  而这个时候,那个被刘豫认为有大局观的骑兵将领,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选择。

  他跑了!

  或者是因为他太有全局观了。

  先前他支持,是因为他觉得还有胜利的机会。

  现在他跑,是因为西北方向上的失败,很有可能成为破局点,如果他不跑,估计就真要交待在这里了。

  如果他不跑,战事很可能还会继续僵持一阵子,但他这一跑,对于伪齐却是致命的打击了。

  因为岳腾终于抽出了手来。

  他根本没有去管这支逃跑的骑兵,而是立即掉转身头,去夹击那支正在向西北方向运运的伪齐预备队。

  这支预备队,本来是去截击魏武所部的。万万想不到,自己在半路上却先被截击了,关键是,截击他们的,还是骑兵。

  运动中的步兵碰到了疯狂突击的骑兵,下场如何那还用说吗?

  虽然发现了不对赶紧停下了脚步,赶紧开始组阵,但迅猛涌来的骑兵,在他们还没有形成阵形的时候,就已经向他们举起了屠刀。

  于是,又一个伪齐指挥崩溃了。

  当单个的步兵碰上了一个骑着马向你冲过来露出狰狞笑容的敌人的时候,很少有不崩溃的,而下意识的反应,都是转头便跑。

  问题是,你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

  绝大部分的结局是刚刚迈步,便看见骑兵从自己的身边呼啸而过,紧跟着,才是剧痛传来,力量失去,然后仆地倒下,一缕冤魂带着不甘走向阴曹地府。

  所以这个时候,叫屠杀!

  伪齐军队开始向着下邳方向逃跑。

  刘豫自然是跑在最头里的。

  这个时候,刘豫又万分地希望下邳的守军不要出来,这样他逃到下邳的时候,还能依靠下邳的城池来抵抗敌人,然后再调兵遣将重新扳回局面。

  但可惜的是,这个希望很快就被击碎了。

  逃跑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刘豫便看到了下邳军队的军旗。

  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下邳军队首先受到了自家逃窜士兵的冲击,而敌人,如同洪兽猛兽一般在后方驱赶着败卒以倒卷朱帘之势,向下邳守军发起了冲击。

  这个时候,刘豫已经完全无法有效地控制军队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也被溃兵裹协着冲向了下邳守军。

  来自下邳的军队稍微地犹豫了一下,便再也来不及做任何的改变。

  同样地也被卷入到了败逃的行列之中。

  对于他们来说,可是真够冤枉的,根本就还没有和敌人有任何的接触,便迎来了一场惨痛的失败。

  这个时候的败兵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你要敢拦在他们前面阻拦他们逃跑,他们毫不犹豫地便举起刀子猛砍,要杀出一条逃路的路来。

  拦在这些路上的人,其实只有一条路,转身,跟着一起跑。

  最好跑得比这些家伙更快一些。

  追逐!

  不停地追逐!

  下邳城就在眼前,可刘豫就没有机会能够进城去。

  岳腾骑兵继续疯狂追击,高迎祥的部队随后跟上对敌人保持相应的压力,而魏武所部则是停了下来,下邳并没有做更多的无谓的停抗,当他们在城上看到刘豫疯狂逃跑的形象之后,恐怕便已经下定了投降的决心,所以当魏武率部抵达之时,城门大开,里头的官员、士绅早已经是城门口分两边站得整整齐齐地恭迎了。

  徐州城上,正在城门楼子里呼呼大睡的刘俊被值勤军官给叫醒了。

  他一跃而起,以为敌人又开始进攻了。

  为了早日拿下徐州,伪齐军队点起无数的火把夜攻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知州,敌人在撤退,他们要走了!”军官的声音有些颤抖,谁被围城一个多月,时时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在突然看到胜利就在眼前的时候,都会有些失态的,便连刘俊也不例外。

  他一跃而起,三步并做两步冲出了城门楼子,扶着墙垛看向外头。

  敌营灯火通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动向。

  “去通知谢知州!”他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之上,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这一场豪赌,终还是赢了。

  刘豫必然在援军那里吃了一个大大的败仗。

  第五百五十八章:分润

  紫袍,在大宋,那便是权力的象征。

  一个人能穿上紫袍,差不多便代表着已经走上了权力的巅峰了。

  原本江陵府的知府,也不过是一个五品官,穿红袍,距离紫袍说起来只有两个品级的差距,但在真正的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知道多少人栽在这条沟里再也同有爬起来。

  对于江陵府的百姓来说,平常看到一个红袍官员,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值得回家之后跟左邻右舍好好地吹嘘一番了。

  可这一段时间,红袍官员在江陵府似乎一夜之间便多了起来。

  便是紫袍官员,平素看到他们也成了家常便饭。

  紫袍随意见,红袍多如狗,至于青袍白袍的,那就不用提了,当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即便是没有读过书的普通人,也能察觉到每一丝儿空气之中都透露出来的不寻常。

  东京被攻破了,

  皇帝被人抓了,

  曾经让江陵府的人咋舌震惊不已,但也就如此而已。

  对他们而言,东京这地儿,远得很呐。

  他们中的九成以上的人,很少走出过离自己的家园五十里以上的距离,几百里上千里的距离,于他们就是天涯海角了。

  震惊有之,害怕有之,但也仅仅如此而已,过了一段时间,便又恢复如常了。

  对他们来说,日子还得继续啊。

  接下来,这里的军队倒是越来越多了。

  随着一船一船的军队从这里出发,百姓们倒更加的安稳了起来。

  这些军队看起来好威武啊,

  他们应当是去打辽人的吧?

  咱们有这么强的军队,应当能打赢吧?

  这些话题,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淡去了。

  东京被破,皇帝被抓,对于官僚体制中的人来说,似乎是一场灭顶之灾,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特别是南方的这些普通老百姓,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不一样。

  当徐州的消息传来,萧诚终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终是落了地。

  徐州守住了,又拿下了下邳,紧跟着又与谢鸿刘俊会师之后,拿下了砀山。淮河这条战略防线,算是基本稳固了下来。

  刘豫新败,短时间内很难再组织起新的攻势,

  而辽国现在只怕内部的纷乱马上就会开始了,一两年之内,想要腾出手来,也不大可能。这还是他基于对自家小妹手段、心思的了解做出的一个最快的时间预测,也许想要平定下来需要更长的时间。

  所以,他还有时间来加固淮河防线。

  守住了襄阳,拿下了徐州,现在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好好地把内部梳理清楚了。

  内部不靖,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做成的。

  就像现前的大宋,明明看起来势头极好,朝廷一度还在讨论要北伐辽国,但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因为自己内部的纷争,稀里哗啦的就输得一干二净。

  黔云贵联军在襄阳、在徐州连着两场关键战役的胜利,再加上势如雷霆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平定了福建路章氏,让章宇老老实实的到了江陵府,使得萧诚的威望声势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还在观望的那些各路抚臣们,这个时候再敢没有半分犹豫了,原本还没有动身的,立即收拾行礼起程,而那些已经动身却还在半路之上磨蹭的,更是快马加鞭地赶向江陵。

  这个时候,谁先到,谁的诚意就更足啊。

  萧诚主掌大局的势头已经不可阻挡了。

  但是新立一个朝廷啊,新立一个皇帝啊,这是多么大一块油晃晃的肥肉啊,

  大宋虽然丢了北方,但这些年来,随着海贸的发展,事实上大宋的经济重心,早就在像南方转移。

  不仅仅是沿海的海贸生意,还有两湖两广之地的开发,

  南方,对于大宋的赋税贡献,早就远远地超过了北方。

  甚至可以说,大宋原本就是被南方驼在背上前进的。

  先前慌,是因为绝大部分人觉得南方虽富,但以前大家都是各自为政,各干各的,上面还有一个朝廷来把大家联系在一起。

  一时朝廷没有了,只怕就很难在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各行其是了。

  一旦各行其是,力量分散,那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道理呢,其实大家都明白,可要让他们让度利益出来,好使大家都团结在一起呢,就又都不甘心了。

  而现在,一个强力人物,萧诚出现了,而且手里还握着一面相当好使的旗子,赵安。

  这就能把大家聚到一起了。

  紫袍官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赶到了江陵府,

  一场又一场的聚会,连接不断地在江陵府各地举行。

  名义自然是千奇百怪,但其实主题就只有一个,如何瓜分这块肥肉。

  合纵连横的把戏,夜以继日地在这里上演着。

  萧诚自然也不例外。

  政治,说到底就是利益的交换与妥协,打到每个不同需求之间的平衡点就好了。

  虽然大家的利益相差很大,但好在新立一个朝廷,也有足够的可以够分配的东西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成都府路,利州,梓州路需要合并!”萧诚在地图之上画了一个圈,“我的意思是,包括夔州州在内,这些地方,将合并为一个新的行政区域,益州!”

  屋里几个人的呼吸顿时都粗重了起来。

  夔州路转运使陈群,成都府路制置使李世隆,利州路制置使袁泉,梓州路制置使宋新俊四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地图。

  益州啊,这可是天府之国啊,而且现在看来,这里也是最不益受到战火波及的地方,如果能在这样一个地方成为安抚使,那简直就是一件天大的美事啊。

  不过这块肉的确肥美,问题是有四个人啊!

  “大家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萧诚笑着道:“以后的益州的确是大了,但相应的,承担的义务也就多了。比方说,要守卫汉中,提防对手穿越秦岭,在军事之上不是没有压力的,虽然相比襄阳、徐州来说,的确是小了许多。二来,益州路以后必须要提供财赋来支持襄樊等地。”

  “为什么要益州支持襄樊?”成都府路制制使李世隆有些不解。

  “以前襄阳属于京西南路,现在除了襄樊等地,京西南路几乎都落入了伪赵王崔昂之手。襄樊的重要性我就不多说了,你们也都明白,我们不但要守住襄樊,我们还要将这里作为我们将来北伐的一个起点,接下来,我们会由襄阳发动,不停地侵蚀南阳盆地,所以,那里的战斗,将不会停歇。新朝成立之后,我准备在襄阳设立中部行军大营,在这里,至少要屯集四万到五万大军,而供应中部行军大营的银钱,将由益州、两湖来负责!”萧诚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除了陈群,其它人都是面有难色。

  说是只有四五万大军,但到时候这个大营当真搭建起来之后,只怕十余万人也是有的,除了军队,难不成军队周边你不算进去吗?

  而且这可不是和平时期的供应军队,是要不停地打仗的啊,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不管有多少银钱,丢进去都不见得能听见一个响儿。

  “所以益州这个官儿,并不好做呢!”萧诚微笑着道:“当然,这个人选,只可能在你们四个人中产生,因为你们对于益州本地熟悉,在本地士绅、百姓之中也有威望,这件事情由你们来做,可以将益州本地的不满情绪降到最低。你们好好地想一想吧,谁来挑头做这个事情?你们四个人,一个揽总负责,一个负责财政,一个负责监察,三个人留在益州,另一个到朝廷来担任职务,也是做为益州在朝廷之上的代表,怎么安排,你们自己商量吧!”

  说完这些话,萧诚也不客气地端茶送客。

  他忙着呢,至于职务在他们之中怎么分配,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对于新朝接下来的格局,萧诚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官制的改革,行政区划的改革一揽子的事情,萧诚准备借着眼下这个东风,快马斩乱麻,一并不解决。

  现在可算是时局纷乱,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大都六神无主,这是最好的机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很多事情再想推展开来,只怕麻烦就要大得多了。

  退一万步说,现在来做这些事情,真要有无法越过去的障碍的话,萧诚并不惮于动用武力来解决。

  不能妥协,那就让你从肉体上消失。

  虽然这种搞法很粗暴,而且后患很大,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萧诚可从来不是一个瞻前顾后,怕流血的人。

  大宋的吏治来冗杂了,需要大规模地精简。

  大宋的行政区域划分与他的官制一样的复杂,结果就是官员多了,拿钱的人多了,看起来做事的人也多了,但结果是你推我让,事情根本就没做或者没有做好。

  这些都是萧诚所不能容忍的。

  现在只剩下半壁江山了,总体上,萧诚准备把这半壁江山划为七个大的行政区域。益州、两湖、两广、云贵、两江、闽浙,在西北方向之上,还有一个强大的盟友呢,依然打着大宋西部行军总管的自家大哥,萧定。

  现在看起来,这天下大势差不多便是三分天下了,辽国,西军,再就是南方。至于什么齐王赵王晋王都不过是一些点缀,三方谁都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既然是三强鼎立,那西军为什么要听你的呢?为什么就不能听他们的呢?

  这是一个问题。

  自家大哥肯定没有问题。

  但张元没有问题?拓拔扬威没有问题?仁多忠他们没有问题?那么多的吐蕃、回鹘、回纥等各族将领没有问题?

  所以此事还是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现在,暂时把西军当成一个盟友,兴许更好。

  只有到自己这一方的实力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了,让他们正视到这其中巨大的差距,让他们感到服从朝廷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好处了,那回归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

  现在咱们两家,还是平起平坐,联手起来先把辽国干翻再说。

  辽国对于双方来说,才是一个巨无霸。

  刚刚所说三分天下,有些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云贵总督,肯定是我的!”罗纲饮着茶,慢条斯理地道:“崇文,那是我们的老窝,我得把他看好。”

  “那两广……”

  岑重还没有说完,萧诚已经摇头。

  “大师兄,你就别想了,你必须要回到朝廷来帮我,否则我独木难支。”

  岑重眉毛支棱了起来,“那你给我准备了一个什么职位?”

  “政事堂仍然会设立,我自然是要当首辅的,下面会设两到三位次辅来协助我工作,你不来,次辅的位置全都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我还怎么推行大计?早前我可是跟你们说过,以后的政事堂的次辅可不是以前的没有实权光有嘴的次辅了,你们将分管六部五寺二院等。”

  岑重有些不开心,但却也只能点点头。

  “两湖总督肯定是江之鹤,两江总督这个位置,我准备给谢鸿!”

  罗纲和岑重都吃了一惊。

  “谢鸿以前不过是宿州知州,一下子便蹦到了如此高的位置,是不是把他捧得过高了!”

  “现在谢鸿的名声可是如日中天呢!毁家纾难,替大宋夺下了徐州这等战略要地,敢问在江淮一带,现在谁的名声还能超过他?而且呀,这个人非常有眼光,不但有战略眼光,也有政治眼光。”

  “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易掌控!”岑重摇头道。

  “别忘了,我们手握着刀把子!”萧诚淡淡地道:“以后这个时代,刀把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最有发言权的。东部行军大营的总管是我们的人就好了!”

  “谢鸿很识时务,很聪明,所以,他很清楚,自己虽然上位了,但底蕴终究还是薄了一些,在江淮之地,敌视他的人,必然不在少数,而且还都是重量级的,所以为了坐稳位置,他会牢牢地将屁股坐在我们这一边。大师兄,你说,换一个其它人,谁会无所顾忌地支持我们?”

  第五百五十九章:就位

  江之鹤早就把他的荆湖路安抚使那奢华的园林式的衙门给腾了出来,作为了还没有登基的皇帝的临时行辕。

  从各地纷至沓来紫袍权贵们也都住在这里,至于红袍,不好意思,请自己去外面找歇息的地方。

  在经过了特意留出来的时间的合纵连横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已落下了帷幕。

  大家终于心平气和地坐到了一起,来讨论一下皇帝登基的大事以及接下来的军国重事了。

  大堂正中,主位空悬,那自然是表示这个位置是皇帝的。

  皇帝不来,或者说皇帝不怎么管事,不代表你可以不理会他。

  必然的仪式感,那还是要有的。

  首辅,自然是萧诚。

  排名第一的次辅,是原江南西路安抚使司军超。

  这是对于江南两路的一种安抚。

  新的行政规划之中,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这两个行政区域已经不复存在,淮南东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被拢到了一起,成为了两江行省,设两江总督。

  这是一个庞大的行省,而且也是一个富庶的行省,更是一个战略地位无比重要的行省。可以说,在如今萧诚划定的七大行省当中,两江毫无疑问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所以,也是大家争抢最激烈的一个。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出者,居然是以前根本就没有在大家考虑之中的原宿州知州谢鸿。

  一个五品知州,忽啦一下便连升数级直接成为当朝最重要的封疆大吏,这其实让许多人如哽在喉。

  但现在谢鸿的名声在民间实在是太好了,忠义无双的名头,足以让他与在座所有人平起平坐。再加上,他获得了包括萧诚、罗纲、岑重、江之鹤、陈群等人的大力支持,便是胡屹,也是举双手赞成。

  原本江南西路安抚使司军超势头最旺,这一下被当头一棒子打懵了,为了安抚他们,司军超便成为了排名第一的次辅。

  即便司军超不想离开地方,萧诚也会想方设法把他弄走的,要不然他呆在江南西路,只怕新上任的两江总督便要被他架在火上烤了。

  司军超任次辅,负责财政、刑律与监察。

  看起来萧诚当真是很诚心诚意地补偿司军超了,这也是他能让江南两路的人心满意足的原因所在。

  朝堂之上,除了吏部之外,第二重要的,当然便是户部了。

  要知道,在过去,三司使可是能与政事常枢密院叫板的存在。

  而监察这可也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利剑呢,考察官员,能者上,冗者下,便是监察院的职责。

  说你行,你便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不过萧诚却很清楚,接下来新朝的财政,绝对是一个能让人头大无比的问题。

  战争,就是一个吞金兽,再多的钱也能给你砸进去。

  而两大行辕的开辟,便代表着在这两个方向上,战事会持续不断,即便南方不想打,辽国现在也不会善罢干休,他们会支使逼迫着崔昂刘豫主动挑起事端的。

  让宋人自己内斗,不断失血,当然是最符合辽国的利益了。

  再就是南方内部的发展,出需要大量的资金支出,在萧诚的规划之中,接下来天量的投资将会使得国家长期处于一个负债累累的状况,但是这是必须的支出。

  为了将来,现在就必须苦上几年。

  不说别的事情,单是这两样,便能让司军超将来怀疑人生。

  至于监察,有胡屹那个老儿在,能让司军超好过?

  这可一个让萧诚都退避三舍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老儿,别让他经管具体的政务,而是让他却做一些务虚的事情,他那可就老厉害了。

  没有一无是处的人,只有你不会用的人。

  这便是萧诚对于用人的原则。

  每个人都一定会有他的长处的。

  吏部,萧诚自然是不会丢给别人的。所以岑重这个排名第二的次辅便负责了吏部。

  排名第三的次辅,是原梓州路制置使宋新俊。

  益州总督由成都府路制置使李世隆夺得,陈群为副手,袁泉再次之,而宋新俊则入朝为官。

  宋新俊这个人是真的懂兵事的,当初便是被朝廷安置在梓州路监察萧诚的,而且梓州路现在的官兵,也算是精锐之师。

  或者这也算是楚王赵敬当年做的为数不多的正确的事情之一。

  他将几部劲旅调到了梓州路,原本是准备围剿萧诚时大用的,却不想最后阴差阳错地将这几支部队保存了下来。

  不过想想现在挑大梁的部队,都是来自云贵与两广,宋新俊这个负责兵部的次辅,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而萧诚在总管全局的基础之上,也亲自督管了二个部门,那就是工部和礼部。

  这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事情。

  在许多人的认知当中,六部里面,工部和礼部无疑是排名靠后的,很多人也把这当成了萧诚的一种退让。

  不过萧诚却不是这么认为的。

  益州总督李世隆,两湖总督江之鹤,两江总督谢鸿,云贵总督罗纲,两广总督是由原广南东路安抚使蔡远松担任,闽浙总督则是由两浙安抚使刘明义担任,至于原来的福建路安抚使章宇因为犯了原则性错误,现在虽然也到了江陵府,不过却只能弄到一个闲职,虽然还是紫袍,但在国家大事之上却没有什么发言权了。

  纯属于朝廷为了福建路的稳定,不使章氏一族狗急跳墙的一种安抚而已。

  吏部尚书成绍,原淮南东路安抚使,虽然本身才能一般,但属于第一批往江陵府跑并且速度很快的人,这样的人,当然应当得到回报。

  兵部尚书吕文焕,人家在襄阳独立支撑了一个多月,几乎打到兵精粮绝也没有向辽国投降,而且他的对手还包括了辽国王牌军队属珊军,所以这个任命,没有任何人有异义。

  当然,萧诚愿意给吕文焕这个显职,也是因为他不想吕文焕回到襄阳去了。要是吕文焕回去了,那中部行军大营这个职位就非吕文焕莫属,王柱压根就没有任何竞争的机会。现在吕文焕走了,王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位。

  户部尚书徐向奇,原本是江南西路安抚使,此举,也是将整个新朝的财政大事,都交给了江南路出身的人。

  当然,江南两路在南方,本身就是财力最为雄厚的两路。

  刑部尚书张振,却是前朝的老人了,曾一路做到过刑部侍郎,后来因为荆王之事上书皇帝而被皇帝直接撵出了京城,回家赋闲了。不过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也正因为如此,这位逃过了一劫,在萧诚发出号召令之后,这位便从庐州老家一路南下来到了江陵府,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集团,但却是一个真正的刑律人才。

  工部尚书李格,这位是地地道道的萧诚的心腹嫡系,不过他也是夔州路上李氏家族的成员,也不算是没有依靠之人,其件父李防,在夔州路转运使上做了十几年,在这一方水土之上也算是人脉深厚。

  不过李防的运气不算好,虽然因为李格的提醒,他拖延去河北,逃过了被辽人干掉的命运,也间接地让马兴送了命。但人的运气啊,有时候还真是冥冥之中由天注定,他没有躲开第二劫,东京城破,他也被俘了,然后被辽人一体儿地押往了上京。

  这就很难说是祸是福了,兴许,当初战死,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礼部萧诚原本想请岑老夫子来做,却没有想到让众人群起反对,一来呢,是因为岑重是吏部尚书,父子两人同朝为官而且还都是显爵,这显然是不行的。二来,别看岑老夫子桃李满天下,进士学生一大堆,但他自己,却仅仅是个举人,让他来担任教化天下的礼部尚书,肯定是不行。说不定还会惹得辽人笑话。

  最终,这个职位落在了韩端的身上。信阳韩家人,也就是萧诚母亲的娘家人。论起辈份,萧诚还得叫韩端一身叔父。

  东京城破之后,信阳韩家因为有萧诚这么一个关戚,逃出了生天。

  不过韩家却分为了两部分,其中嫡系一脉,辗转去了西军萧定那里,他们过去,还是萧诚一手安排的。

  没办法,谁让萧诚与他们还是隔了一层呢!

  韩氏虽然视萧诚为己出,但在韩氏一族眼中,萧定,才是他们嫡亲的外甥呢!

  留下来的韩端,与韩家嫡系快要出五服了,不过这是一个真正的学术大家,在大宋名声极大,由他来担任这个位置,倒也让人膺服。

  至于他与萧诚之间的那点关系,众人自动忽略了。

  毕竟关系也不算大了。

  政事堂与六部以及六大总督的位置一定,这新朝的大格局也就算是基本划好了圈子,其它一些关键位置的争夺,那是下一步的事情。

  而现在溶解度在众人面前的最为关键的一件事情,便是新朝定都何处。

  这是一个香饽饽,新朝定在那里,那里自然就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获得更多的好处。

  “当然是江陵府!”江之鹤第一个跳了出来。“江陵府位于南方诸地正中心,有长江之航运便利,有湖广粮食之充足,顺流而下,可以支援襄阳,入黄河可援徐州,可谓是坐于腹心,兼顾天下。”

  闽浙总督刘明义冷笑:“我认为还是杭州更好,大宋财赋之重,莫过于海贸之利,江总督说湖广富庶,不知往年为朝廷输送了多少财赋?”

  江之鹤顿时翻起了白眼。

  “建都于杭州,可以更有效地推进海贸,获得更多的利润,也能更好地开发江浙,两江等地。”刘明义顿了顿,接着道:“而且,对于皇驾来说,在杭州,更为安全。”

  听到这话,罗纲嘿嘿一笑,刘明义转头对他怒目而视,罗纲却是面不改色,端茶自饮。

  在这件事情之上,他懒得插口。

  反正没有云贵什么事儿,而两广总督蔡远松也不愿加入争论,道理一样,他们的地盘偏远了,新朝国都绝无可能在他们的地盘之上。

  至于前两天才风尘仆仆的一路从徐州赶来,屁股都还没有坐热乎便一跃成为新朝最重要的封疆大吏的谢鸿,似乎还没有习惯于自己的新身份,坐在那里看看这样,看看那个,一脸新奇却又带着些拘禁之感。

  他自然也不觉得自己的两江之地,会成为新的国都之所。

  所以说来说去,大概也就只是江陵与杭州之争了。

  刘明义所说的是客观存在,但别忘了,现在他们可就正在江陵的地盘儿之上,江之鹤可是先声夺人的。

  刘明义与江之鹤唇枪舌剑,谁也不服气谁,堂中其它诸人,却都是把目光投顾在了萧诚身上。

  这件事情,只怕最后拍板的,还是萧诚。因为这屋里,支持萧诚的人还是占多数的。

  “谢总督就没有什么话好话吗?”萧诚含笑看向谢鸿。

  谢鸿愕然,站起来先拱手一礼,才道:“下官觉得,江陵与杭州都是极好的。”

  这话一出口,两声不屑的哧笑顿时传来,江之鹤与刘明义都是不满这样和稀泥的说法。其它人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都想瞅瞅这个让萧首辅无比看重的新贵,到底强在那里?

  萧诚微笑不语,但眼神之中带着的鼓励却是不言而喻。

  谢鸿心中忽然有所悟,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接着道:“不过与我两江一地比起来,这两地,却又差了一大截。”

  “现在两江之地,何来有能驻新朝国都之所?”罗纲突然插了一句。

  与其说他是在质问,倒不如说他是在适时地给谢鸿捧哏。

  “江宁府,石头城!”谢鸿一字一顿地道。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萧诚,见到萧诚脸上笑意更浓,他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只不过心里却有些小埋怨,首辅你既然属意江宁,为什么不在见自己的时候与自己沟通一下呢,这是对自己的又一次考较吗?

  第五百六十章:天子该守国门,君王应死社稷

  高迎祥率领的援军先在下邳击败了刘豫,然后又与谢鸿刘俊合兵一处,猛攻砀山。本来就因为刘豫大败而归而惶惶不安的砀山守军,基本没有怎么抵抗就宣布投降。

  大家以前本来都是同朝为官,向对手投降,倒也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相反还有不少人欢欣鼓舞。

  毕竟赵宋统治天下数百年,正统之说深入人心,不管是读书人还是普通百姓,早就习惯了大宋的旗帜,城头之上早先变成了齐国,不少人还真是看不顺眼的。

  至此,砀山、徐州、下邳构成了一道完整的链式防御,可以说是拿住了淮河流域的命脉,接下来不管是刘豫还是以后的辽国人,再想南征,首先要做的,便是突破这道防御链。

  高迎祥在徐州开始整顿军队,布置防守。

  而谢鸿则接到了萧诚的邀请前来江陵府会盟,这对于谢鸿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肯定。也代表着他这一次的赌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要知道,能接到萧诚邀请信的,无一不是各地的头头脑脑,不是政界大拿,便是商界翘楚,而他能侧身其间,便等于是肯定了他的地位。

  一路之上,他曾设想过萧诚会给予他什么酬谢。

  这是肯定的。

  自己在进行这场军事冒险之前,只向外发出了一封求援信,那便是给远在江陵附的萧诚的。

  这不仅仅是一封求援信,更是一封投效书。

  是自己向萧诚表忠心的一种隐讳的方式。

  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太直白,便能心领神会。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萧诚给予他的回报,竟然是如此之大,大到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过。

  两江总督,这块巨大的区域,包含以了以前的淮南东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以及江南西路的一部分,仅就疆域而言,两江,已经超过了其它六个行政区域,如果就财富而言,更是远远远地将其余地方摔到了身后。

  本来这些地方在以前,就是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区。

  但惊喜远远还没有结束。

  萧诚,竟然准备把新朝国都也设在两江地区。

  如果说先前谢鸿接下两江总督一职还诚惶诚恐,胆战心惊,觉得未来前途难测,机遇与危险并存的话,那现在就完全不同了。

  两淮区域将来必然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自己任两江总督,的确位高权重了,但也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因为很显然的是,两江总督以后最重要的职能一是抵御北方的敌人进攻,确保南方半壁江山的安全,二就是要为北伐作准备,时机一到,新朝必然是要向北进攻,以期拿回故土的。

  战火,将是两江以后的主话题。

  对于两江而言,这当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但如果国都在两江呢?

  那还有什么愁的?

  保卫国都,那是必然的事情。

  重兵云集于两江,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虽然自己的权力受到了一定的抑制,但相对于收获,这点抑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真要把国都设在了江宁府,那自己虽然只是封疆大吏,但同时也可以直接参与到朝政的管理之中,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是其它几位总督比不了的。

  “不可!”果不其然,司军超干脆了当地出言反对。“江宁府距离前线太近了。两淮流域,接下来肯定是双方争夺的焦点,各位,不是我说话诲气,而是我们身为朝廷大员,手握南方千万百姓的生死荣辱,便不能不慎重处理此事。万一两淮的争夺我们失败了,那敌人便能直逼江宁府,没有了两淮的掩护,所谓的长江天险,毫无用处,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要么就是又迁都,逃跑,要么就又是要重演东京旧事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是点头不已。

  “我同意次辅的观点!”宋新俊虽然在政事常中排名最末,但他却是懂军事的,所以在这个方面,自然也是有发言权:“首辅还请三思啊,我们大宋,再经不起这样的惨重失败了。再来一次,只怕人心,就真的无法再聚拢起来了。”

  萧诚微笑着站了起来,环视了诸人一眼,道:“仅仅就是这个原因吗?还有别的反对意思吗?有话尽管说出来,今日只是讨论,言者无罪,只要你觉得有理由,便可以说出来大家商讨!”

  闽浙总督刘明义左右看了看,站起来拱手道:“首辅,诸位,下官还是认为杭州更为合适。抛开安全方面的原因不谈,仅就财贸而言,杭州也更好。两淮接下来必然是战事连绵,经济就不用说了,肯定一塌糊涂。而我们要抵挡敌人的进攻,还要准备以后的北伐,需要大量的财赋,而国都设在杭州,一是可以重点发展海贸,二来也可以更好地统筹整个南方的财富,更加高效地利用这些财富。”

  众人又是连连点头。

  “没有其它意见了吗?”萧诚依然不动声色。

  众人不再作声。

  “好,那我就来说一说为什么要把新国都设在江宁的原因所在吧!”萧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一,把国都设在江宁,正是要我等抱括官家在内,都不要忘记了东京被破太上皇等被俘的奇耻大辱。正是要上至官家下至所有官员,都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战火,感受到国家仍然在危亡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覆亡。要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明白只要我们再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诸位,如果我们躲到后方,比如说杭州之地,那里的安宁、繁华会慢慢地晃花我们的眼睛,迷失我们的心志,让我们错误地以为这天下太平了,可是不是这样的。”

  众人不由一阵默然。

  “前几天,一位杭州的朋友,写了一首诗给我,让我深以为然啊!”萧诚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候,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听到这首诗,在场之中不少人都是变了颜色,特别是业自于江浙之地的一些官员,更是垂下了眼睑。

  “诸位,我们大宋现在丢掉了半壁江山,丢掉了国都,丢掉了太上皇和皇帝,东京城内,百万百姓在深渊之中煎熬,据情报显示,东京城中的百万百姓,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了。少的了一半人,要么是因为有一技之长,被辽人抓走了,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逃了。”

  众人勃然作色。

  “可是我们的杭州,却依然是歌舞升平啊,如果把新都设在那里,过上几年,十几年,我们还记得要收复故土,救回太上皇吗?”萧诚厉声质问:“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只有让我们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之中,我们才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这些危险,而解决这些危险的同时,便也让我们拥有了反击敌人的能力。”

  司军超深吸了一口气,辩道:“首辅,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是这两地各有长处,至于首辅您说的这些懈怠之心,完全是可以通过教化、法规等予以解决的。”

  萧诚吐出一口气:“次辅,你却容我说完。”

  司军超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宋新败,而且败得其惨无比,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提振士气,再聚民心。而新都设于前线,皇帝坐镇一线,天子守国门,卫护南方千万子民不受夷族之荼毒,还有比这个更能凝聚人心,更能让百姓们支持新朝的举动吗?”

  “首辅说得对,天子守国门。”监察院上卿胡屹激动得跳了起来,眼睛里竟然是有泪水在晃动:“唯有如此,方能让所有人都警醒,所有人能牢记国耻,所有人都能聚集在官家周围,戮力同心,光复故土。”

  咣当一声,后堂传来了有物坠地之声,众人有些毫升诧异地转头看向后堂。

  便连萧诚也有些惊讶。

  但片刻之后,众人却是纷纷站了起来,面向后堂躬身为礼。

  就连萧诚也是如此。

  因为此时,出现在那里的,赫然便是马上就要登基为帝的赵安,此刻他脸色绯红,眼眶含泪,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赵安到贵州路的时候,不过二岁刚出头,眼下十年不到,虚岁刚好十二。但在众人眼中,自然还是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少年,大家聚在一起商议军国大事,也没有人想到要不要请新皇帝来听一听。

  普通百姓们对于皇帝会有一种莫名的崇敬,认为他们是天上星宿下凡,是上天选定的天选之子,但在这些重臣面前,大家却都清楚得很,皇帝,也是凡胎俗子,只不过投胎的时候投得好而已,真要说才能,指不定在朝中随便扒拉一个都要比皇帝强。

  要知道,赵宋以来,皇帝差不多生下来就是皇帝了,而朝中的那些大臣们,那一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

  哪怕就是那些豪门贵胄,起步比一般人高许多,但家族的帮衬,也基本上只停留在五品以前,过了这个坎,对不起,家门的影响力已经大幅度减弱了,最终能不能再往上走,靠的还是自己的能力。

  当然,豪门贵胄这样的家世,稍稍占一些便宜罢了。

  但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礼节之上,却是要做得足足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一屋子的朱紫躬身为礼,赵安上前一步,扶起了萧诚,然后再虚虚地扶了众人一把,请了诸位大臣平身之后,这才道:“刚刚首辅说,天子该守国门,安虽年幼,却也深以为然。安还想再加上一句,不知可否?”

  赵安转头看向萧诚。

  萧诚微笑着道:“官家尽管说。”

  “天子该守国门,君王应死社稷!安愿守国门,死社稷。”年幼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却是把绝大多数人轰炸得有些头昏目眩。

  这几句话,可不仅仅是赵安的政治宣言,往深里想一层,这里头又何尝没有包含着对太上皇以及前头皇帝的讨伐之意?

  要知道,太上皇赵琐和皇帝赵敬,全都是向辽国请降的。

  赵安的这十二个字,却是向天下宣告了赵琐与赵敬两人不堪为大宋皇帝,这是从根儿就否决了他们。

  如果以后新朝当真北伐成功了,这二位,只怕连入赵家宗庙的机会都没有。

  这十二个字,是对他们的羞辱。

  这十二个字,要是传到了辽国,也不知这二位,还有没有脸面活下去。

  “谨遵官家旨意!”屋里,声音回荡,大家齐齐弯下腰去。

  当然,众人并不认为小皇帝能说出这掷地有声的十二个字来,必然是首辅萧诚事先布置好了的。

  要不然萧诚刚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就适时露面来强调上这么几句,只不过这么一来,定都江宁石头城一事,便差不多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了。

  萧诚微笑着请赵安坐了主位。

  上面那张椅子本来就空着。

  “诸位,我还要说第三点。国都在江宁,诸位也在江宁,那么,这天下财富也好,兵马也好,自然也会向着江宁聚集。有了足够的兵马,有了足够的钱粮,我们再依仗着长江之便利,可以随时随地向两淮流域增兵、增晌,物资兵马的运送不会有丝毫的阻碍。这,才是守住两淮的关键。真丢了两淮,江南还守得住吗?即便我们跑到两广云贵去,又能偏安几时?所以,我们要有一个最基本的共识,这天下,非我即彼。而想击败对方,现在于我们而言,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守住两淮,伺机反攻。这个时候,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是十几年,兴许会更长一点,但只要初心不改,我们必能成功!”

  江陵码头,新任的两江总督谢鸿双手抱拳,向着比他年轻差不多一半的年轻人一揖到地:“首辅,谢某必定会分毫不差地完成您交办的事务,以后也必然唯首辅马首是瞻。”

  萧诚笑着扶起他:“伯英兄,国事艰难,以后正需要我们共担时艰呢!路长且阻,且让我们一起来披荆斩棘,再造山河吧!”

  第五百六十一章:凄惨

  拒马河边,哭声震天。

  无数人瘫坐在河边,回望南方。

  南方,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辽军士兵冷漠地提皮鞭、刀枪在人群之中巡视,但凡稍有异动者,毫不怜悯地便是一鞭子抽下去,将人抽得皮开肉绽。

  而这些被抽打的人中,不少人过去都曾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

  这一点,从他们虽然破烂不堪,布满污垢,但却仍然还能辩识出那是相当好的布料便能看出来。

  而现在,他们在辽人的眼中,与一般的平民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

  甚至还要更加的不如。

  因为在距离这个俘虏大队不远的地方,有着另一个俘虏营,那里面的俘虏很显然便受到了好得多的待遇。

  他们居然每个人都被发了一个馒头,每个人还有一碗肉汤。

  这个俘虏营里,都是有着一技之长的匠师。

  辽人从东京撤退的时候,几乎是把东京城内所有有着一技之长的匠师全都一扫而空。

  赵宋的皇帝以市坊来管理百姓,而一个坊内居住的,差不多都是同一类型的人,辽军在东京城内烧杀抢掠的时候,对于这些比较特殊的坊,基本上是秋毫无犯。

  因为皇后娘娘下了严令,这些匠人,她都是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的。

  至于居住在其经地方的匠人,那便要看运气了。

  有的活了下来被送进了这样的特殊的俘虏营里,有的却是不问轻红皂白,就被一刀砍翻在地。

  至于其它的坊市,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繁华的东京城,基本上废了。

  官员也好,百姓也罢,也许是几辈子积累下来的财浮,一夜之间,便被一扫而空,成为了别人的收获。

  在屠刀面前,金枝玉叶也罢,下里巴人也好,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下里巴人活命的希望,反而更大一些。

  匠人们啃着馒头,喝着肉汤,却是头也不敢抬,委实是在他们周边的另外一些俘虏营的景况,实在是太吓人了一些。

  他们现在还活着,还能一家人呆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便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那里还敢发出半点声音,即便心有悲戚,却也只能强忍着。

  “韩科。”一名辽军军官走了过来,大声喊着,

  正在喝着肉汤的一个年轻的汉子站了起来,应了一声。

  “都吃饱了吧?没有吃饱的,你派人再去扛几筐过来!”军官拍着韩科的肩头,很是亲热地道。

  这个军官对韩科这样亲热,自然不是因为韩科帮着他管理这个俘虏营很有成效,而是因为韩科在这之前被娘娘单独召见了。

  具体情况这个军官并不知道,只知道这个韩科好像是个打铁的铁匠,好像在一家什么叫天工的作坊里做事。

  天工坊里的铁匠,是娘娘点名要带回去的,只可惜,打下东京之后,才知道天工坊在很久之前便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里头的铁匠也星散而不知去向了,找了很久,才找到了这么一个。

  一问之下才知道,天工坊里的那些大匠,基本去了南方。

  韩科没有去,是因为家里爹娘年纪大而且身体又不好,本来是想把爹娘送上山之后再去南方的,结果爹娘刚走,丧事还没有办完了,辽人便打来了。

  “吃饱了吃饱了!”韩科连连道:“上官,我看那边有不少人没有吃,不如给他们一点吧?”

  军官看着韩科,呵呵一笑道:“韩科,少管闲事,你们这边都是匠人,是娘娘吩咐了的,必须要好好照顾,一个不少地带回去的,他们算什么?咱们的粮食也是有数的嘛,这些人,只要不死就行了。”

  见被回绝,韩科也不敢再多说,毕竟说这一句,他已经背心里出汗了呢!

  “上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中京!”军官看起来心情很好,马鞭轻轻地拍打着手心,道:“据我所知,所有的匠人,都被安置在中京。娘娘早就在那里造好了很多的屋子,很多的工坊,只不过一直都没有人住,就等着你们去呢!”

  军官大笑起来:“娘娘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好几年之前,便已经算到我们必然会大胜这一场,你看,连房子都给你们造好了。”

  “我们还有房子住吗?”韩科小心地道。

  “当然!”军官道:“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大匠。你不是说你回冶铁铸造吗?我们大辽就差你这样的人罗,韩科,说不准你以后还能当个大官呢!”

  “我大字都不识得一萝筐,那里当得什么官?”韩科连连摆手。

  “我也不识字!”军官一瞪眼睛,“还不是凭这一身武艺吃饭,你就凭手艺嘛!娘娘说过,人只要有一技之长,便能升官发财!那边一些人,倒是百无一用,说不准到时候,他们还能成为你的奴隶呢!”

  韩科看向那边的俘虏营,恰在此时,有一个中年人突然发了疯的嚎叫起来,竟然一头撞开了身边的一个辽军,大吼大叫地向着南边跑去。

  周边的辽军却也不追赶,只是看着那个被撞翻的辽军大笑。

  倒地的辽军站了起来,满脸涨红,取下弓箭,只一箭,便射在了那人的左腿之上,那人惨嚎一声,跌倒在地上,却又爬了起来,蹒跚着一跛一跛往前,又是一箭飞去,钉在了他的右腿之上,倒地的他,却仍然以手抠地,继续向南爬去。

  那个辽军大步走了过去,一脚踩在那男人的背心之上,再一箭,将其左手钉在了地上,第四箭,将右手钉在了地上,随即抓住两腿上的箭,狠狠往下一戳,箭矢穿过小腿,深深地插入到了地上,竟是将那人活生生地给钉在了地上。

  韩科看得脸上肌肉抖动,这边的匠人们也一个个都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好生听话,还有希望活着到目的地,想要找死,还不容易?”这个军官呵呵笑着:“韩科,你这里准备一下,下一个就轮到我们过河了,今天要走到归义城呢!”

  “知道了!”韩科道。

  此时的浮桥之上,挤满了人,韩科怔怔地看着几辆马车驶了过来,然后马车门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了几个人,被一群辽军挟持着走上了浮桥。

  而那几个人一出现,周围正在过桥的俘虏,竟是瞬间跪倒了一大片,嚎哭之声此起彼伏,比先前更大声了一些,而辽人的鞭子,却也是落得更狠了一些。

  听到皇上太上皇的一片乱叫之声,韩科的眼睛都有些直了。

  这便是咱们大宋的皇帝吗?

  看着他们那头发杂乱,满面胡须,双眼红肿,一脸无神的模样,居然便是咱们赵宋的皇帝?

  本来韩科的两腿在听到那些人的叫声之后有些发软,可此刻看到了这两个人的真容,腿却又不由自主地站直了。

  对了,早前他还见过辽国的皇后娘娘呢,虽然自己全程都没有敢抬头,可听那声音,却是很慈爱很平和的。

  自己都见过大辽的娘娘了,还怕什么宋国的皇帝呢,大辽现在可是胜利者呢,而赵宋的皇帝,却是俘虏。

  随着赵宋皇帝一起走上浮桥的,是一队队的妃嫔、宫娥,这些人发乱衣破,神情木然,一看就晓得在这长途迢迢之中发生了一些什么。

  行至中途,韩科突然看到有妃嫔宫娥突然涌身一跳,便落入到了拒马河中,而桥上传来一阵阵的斥骂之声后,箭如雨下,那些跳入河中的女人,旋即便血染河面。

  韩科不由得低下了头。

  虽然他并不喜欢皇帝,但他也不忍看到这些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

  “可惜了的这些女人!”旁边的辽国军官却是连声叹息:“这些都是宋国皇宫中的女人呢,回到了中京,肯定是要分配下去的,我还准备弄一个呢!”

  韩科没有作声,突然觉得,这些刚才找到机会跳河寻死的女人,或许还是幸运的呢,那些活着抵达中京的人,只怕将来要受到更多的不堪的凌辱。

  他叹了一口气。

  而此刻,在拒马河边,重重辽军保护着的一架巨大的马车之中,罗颂出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到了太上皇赵琐,也看到了皇帝赵敬。

  两个曾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如今却被那些辽人凶蛮地横拖竖拉地扯过了浮桥,半点尊严也没有。

  而刚刚跳河的女人中,有一个他甚至认识,是赵敬的一个侧妃,是罗颂曾经的一位同僚的女儿,事实上,这一次被掳掠的,像这样的身份尊贵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娘娘,他们中有许多人你都认得吧,你怎么忍心看着他们落得如此下场?”罗颂转头,看着对面的女人,女人正提笔批复着一份奏折,听闻罗颂的话,她却笑了起来。

  “昔日王谢门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罗公,她们以后就将入百姓家了,现在这一路上,让她们先适应一下也是好的,至于忍不忍心?”萧绰的嘴角往上牵了牵:“您但凡经历了我当年孤身被送入辽人馆驿的事情,就不会再问这句话了。”

  “你怎么变得如此狠心?”罗颂脸上肌肉抽动。“只不过你一句话,就能解救他们。”

  “怎么解救她们?让她们再回去当千金大小姐?”萧绰冷笑起来:“罗公,你觉得有可能吗?她们是最好的奖赏,是我的士兵们最为欺盼的,不管她们过去是公主也好,还是县主也罢,又或者是千金大小姐,到了辽国,他们都要成为普通一妇人,要洗手作羹汤,能活下来,如果她们以后运气不错,或者还能随着他们的男人再次飞黄腾达呢!”

  罗颂沉着脸不再做声。

  “罗公,你有这个闲遐可怜他们,不如想想怎么帮着我处理政事吧?你瞧瞧,不过半天功夫,便送来了这几大筐子的奏折,不是这里遭了旱灾,就是那里被水淹了,要不就是匪患连连,你是内政大行家,先替我草拟一下这些折子的批复吧!做好了这些事情,能救的人,可比您眼前的这些人多得多了。”

  看着罗颂依然不动弹,萧绰不由冷笑了起来:“罗公,您当是言而有信之人,东京城中,因您一言,本该三日才封刀的,我可是让他们一天便收了手。您现在多做一件事情,未尝也不是为了这些人呢?”

  葱葱玉指往外一指,脸上却是杀气四溢。

  罗颂长叹之余,却是伸手将那些奏折拿到了面前:“罗某人必将遗臭万年。”

  “只要我一统天下,您便可留芳百世!”萧绰笑道:“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

  “萧绰,你就真那么信心十足,能够在这场争斗之中胜出吗?”罗颂指了指马车的右侧,那里,还有一辆相同模样的马车,只不过那辆马车里,装得是一个死人。“林平走了,完颜八哥走了,很明显,他们是耶律俊生前安排先行回去布局对付你的人,据我所知,林平可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您这是在替我担心吗?”萧绰轻笑起来。

  罗颂微怔,但转眼却又恼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为你担心,你们打起来最好,打得你死我活,才是我最欢喜的。”他恨声道。

  “那您可要失望了。”萧绰道:“从我进入辽国那天起,我便在谋划着如何报仇,十余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索,那怕是最微小的细节,我都会考虑再三方会落子,您觉得,我如果没有把握,会放林平他们回去?”

  盯着萧绰,罗颂道:“林平你是要绝对杀之而后快的人物,你既然如此有信心,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被你策反了。”

  萧绰笑而不答。

  “是完颜八哥?耶律俊最信任的人!”罗颂失声道,看着萧绰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你是怎么策反完颜八哥的,便是我们也知道,你收容了完颜余睹,为此与完颜八哥几乎闹得誓不两立!”

  “罗公,人活一世,都是有所求的,你只要找准了一个人的弱点,那便能将其击垮。您是这样,完颜八哥又如何能例外呢!没有弱点的人,这辈子我还没有碰到过一个呢!”

  第五百六十二章:弱点

  “我的弱点!”罗颂黯然神伤。

  “是啊,你有很多弱点!”萧绰笑吟吟地道:“要不然,您也不会在河东的时候,被柳氏所趁,进而落到了我们的手中,也不会在东京城中不忍看到百姓被屠戮,不得不向我低头,以投效我来制止杀戮。”

  “是你在设计我?”罗颂恍然大悟。

  “也不算是设计吧,只是了解您!”萧绰道:“您虽然有很多的弱点,但是在内政治理,包括财赋之上,都是一把好手。接下来,我需要您这样的人来帮助我。”

  “看来你当真是胜卷在握!”罗颂道:“也是,连完颜八哥这样的人都投效了你,那个林平,或者到死的时候才会明白究里吧!”

  “杀死林平只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大辽,肯定要经历一场大清洗,林氏这一党,在朝中还是根深蒂固的,而且不得不说,他们都是内政上的好手,清理掉了他们,不可避免地要在内政之上经历一段时间的忙乱,所以,您落到我手里之后,我才要不择手段地拉拢您呀!”萧绰笑得很是开心。“天上掉馅饼呢,有了您,还有罗大罗二,可是缓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罗颂勃然变色:“有我就行,你何必再陷你罗大哥与罗二哥于不义?让他们去放羊也好,牧马也罢,种田也行,总之,别让他们在辽国为官。”

  “罗公,我缺人啊,所以可不能答应您,不过呢,我倒是能答应让他们改名换姓来朝中效力!”萧绰道:“据我所知,他们都是孝子,一定会答应的。”

  “三娘子,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罗颂死死地盯着萧绰,“犹记得那年初二,你父母携你来我家共庆佳节,那时的你,多么的活泼可爱啊!现在,你当真毒如蛇蝎了!”

  被罗颂如此骂,萧绰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落寞地看向窗外,半晌才道:“想要有菩萨心肠,就须得有帝王手段,罗公,你只看到了我现在对大宋无比的残忍,你却不知,我在辽国的名声,可比皇帝都要好呢!无数普通百姓家里都供着我的牌位呢!在这些人眼中,我就是他们的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兴许过上些年头,南边的这些百姓,也会这样认为的。”

  罗颂半晌作声不得。

  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就不一样。

  这样的事情,便是争上一生,也争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耶律俊死得很不甘心吧!”

  “不,他死得很开心!”萧绰摇头道:“他认为他灭掉了宋朝,完成了他的祖辈们都没有完成的大业。病痛无时无刻地不在折磨着他,所以,在他做完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便毫无遗憾地准备赴死了。”

  “大宋的确完了!”罗颂眼眶发红。

  “没完!”萧绰笑道:“说点您开心的事情吧!秦敏在襄阳吃了一个大败仗,曲珍所部、刘整的水师,伤亡惨重,现在秦敏不得不退守南阳,我想要拿下襄阳,为以后的南征作准备的主地划,失败了。”

  “襄阳?吕文焕,果然是能臣、忠臣!”罗颂顿时振奋起来。

  萧绰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吕文焕的确不错,守了一个多月,不过要不是我二哥突然千里迢迢的派了援军,还是水路两路的话,襄阳早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终究还是错估了我二哥,他的动作太快了。”

  “崇文?”

  “不是他还有谁?”萧绰没好气地道:“看那速度,几乎是在我们跨过拒马河开始,他就准备出兵了呢,要不然怎么那么快?我甚至怀疑他一直就在等着我攻破东京,然后就直接来与我抢襄阳。”

  罗颂却是不理会萧绰夹枪带棒的话,反而是笑容满面,连连点头:“守住襄阳,便是守住了江汉的门户呢!”

  “您也别高兴得太早!徐州还在我手里呢!”萧绰立时又是一瓢冷水泼了过来,“刘豫已经回去了,接下来便会大举向两淮发动攻势,没了襄阳,只不过是让我的中路计划受挫,但说起来,东路才是重点呢!”

  罗颂的脸色顿时又垮了下来,他知道萧绰说得没错。

  “丢了襄阳,你为什么看起来还很高兴的样子?”

  “因为我可以与我的二哥正面较量了!”萧绰笑道:“从小啊,我最佩服的就是我的二哥了,他总是能说出与别人不一样的道理,而且好像还是对的,他总是能把不可能的事情,一样一样地办成,罗公,你知道吗?如果说这个世界之上真有人没有弱点的话,也许只有我的二哥了!”

  “你大哥呢?”

  “我大哥的弱点很明显啊!”萧绰道:“当年我们攻打东京的时候,大哥率大军出陕西,那个时候,耶律俊心里还真有些慌,倒不是怕打不过,而是真打起来了,估计破东京的梦想就要落空了,所以我独自一人泛舟河上,便挡住了我大哥的千军万马。”

  对于这样的结局,罗颂十分地内疚,那个时候,如果他不是中了柳全义的计,在河东被人逮了,有他在陕西的话,十有八九便不可能出这样的事情,他一定能让萧定出兵相助的。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你与萧二打起来,萧定会帮谁?”

  “那不用说,大哥定然是帮二哥的!”萧绰撇嘴道:“当年大哥从河北一路去西北,然后在西北打下偌大的基业,整个基础,便是二哥弄下的,便是军政民政那一套,也是二哥定好了章程,那张元好大的名声,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只不过是按着我二哥划下的道道一路往前走罢了。”

  “文有萧二郎,武有萧大郎,三娘子,你觉得你打得过吗?”

  萧绰斜眼儿看了罗颂一眼,“打不打得过,那也要打过了才知道。我们家啊,就三兄妹,往后啊,这天下便是棋盘,我与二位哥哥好生地来下一局棋,看看到底是男儿厉害,还是女儿更胜一筹!”

  “你必输无疑!”罗颂敲着桌子道。

  “输了也无妨啊!”萧绰嘿嘿一笑:“其实罗公,有时候你还真得信命,要是耶律俊不在这个时候死,要是他还能顶个一年半载的,我便能挥师直接南下了。真要这样的话,我那二哥再雄才伟略,也要被我打得狼狈不堪,指不定便只能扬帆远航,逃之夭夭了!”

  罗颂哼了一声。

  “可惜啊,耶律俊恰好在这个时候死了,死了便死了吧,还要布下局来对付我,怕我坏了他大辽的基业,真是不可理喻啊!”萧绰恨恨不已:“我正要与我大哥二哥好生比划一番呢,接果后院起火,我只能先回头处理了内部的事情。这一来一去,便是几年的时间。几年的时间啊,足够我那二哥做出些事情来了。想当年,他只不过用了半年,便在西北助大哥击败了李续,去了黔州,两年功夫,便让那些羁縻州一个个服服贴贴。现在给他两年,指不定他干出一些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呢!”

  萧绰连连摇头:“耶律俊以为打下了东京,俘虏了宋国的皇帝和太上皇,宋国便亡了,剩下的事情,差不多便能传檄而定,哪有这么简单哦,在我看来,接下来的事情,才更难做。因为我那二哥,才是真正的对手啊!”

  看着跃跃欲试,一脸向往的萧绰,罗颂无话可讲,这个女人早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萧旖了,她是辽国太后萧绰,一个想一统天下的萧绰,一个想击败她最崇拜的人的萧绰,一个心理之上已经有些变态的女人。

  可偏生这个女人的脑子却又清醒得很,她的治国能力,驭下手腕,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些天来,罗颂与她同剩一辆马车,看着她接待文臣武将,部署国事军事,有条不紊,思路清晰,与萧绰比起来,大宋的太上皇也好,还是现官家也好,当真是给她提鞋儿也不配。

  “萧二郎,你到底教给了这个女人什么呀?你看看你培养出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什么叫养虎为患,你这就是啊!”罗颂在心里哀嚎道。

  “罗公,虽然你以后帮我做事,但是却不能光明正大地露面,罗大哥与罗二哥呢,也得改名换姓,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怕我二哥和罗雨亭来找我要人。”萧绰的思路跳跃得很,“他们如果知道了你们的存在,派人来找我要你们,我不好意思不给,却又万万舍不得您们这样的人才,不免让人为难嘛!”

  “我还有什么脸面让雨亭知道我还活着!”罗颂捂脸落泪。

  “等我击败了他们,您就可以见他们了!”萧绰微笑道。“罗公,你好好地为我盘算一下,过了河,便算是回到了大辽故地,但我想,宣布耶律俊的死讯,还是到了析津府才好吧?”

  “我劝你最好一过河就宣布!”罗颂道。

  “为什么?”

  “一过河,你这大量的部队,可便要分散而归了,离家大半年了,谁不是思乡心切呢?而且他们又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更是想把战利品带回家去。这些人,可都是被你笼络住了的,他们要是一散,你还制得住林平?”

  萧绰大笑了起来:“罗公,看来你还是真在为我打算的,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可你没有准备照办是不是?”

  “对呀!”萧绰道:“如果我带着这么多大军一路回去,林平突然退缩了怎么办?这个人天生长了一只狗鼻子,对危机有着很强的预见性,这一次我要不能抓着机会杀死他,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您想想,以后我天天都要记挂着与他斗,这多累人啊!”

  “以身为饵?小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罗颂冷冷地道。

  “罗公,早就跟你说了,这一次我是有恃无恐。”萧绰道:“所以啊,一过河,大军便会逐渐散去,到了析津府,才会宣布耶律俊的死讯,这个时候,小贤也该到了析津府吧?林平一定会跟他说,我会带着大军回去的,嘿嘿,先让他在小贤面前大大地丢一点映象分吧?”

  “你还在乎耶律贤?”

  “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这个孩子,就是以后我行事的大旗啊,要是他与我不睦,总是有些麻烦的不是?耶律俊就这么一个孩子还有一点出息,耶律珍耶律环耶律斛他们都盯着呢!”萧绰道:“便是完颜八哥,也绝对会对这个孩子忠心耿耿的,所以呀,很多事情,要借这个孩子的手,才能做出来啊!这些年来,我挖空心思地让这个孩子亲近我,依靠我,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罗颂无语地看着萧绰:“你早就想你的丈夫死掉了是吗?我听说,耶律俊对你很不错。”

  “他对我是很不错!”萧绰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可是我也没有辜负他啊!没有我,他能灭宋?而且,我还在继续他未完的事业呢!他的死,与我可是没有半分关系!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片刻之后,孙淳的声音却是在外头响了起来。

  “娘娘,齐国急报!”

  “刘豫那里出了什么事?”

  “徐州丢了!”孙淳道:“宿州知州谢鸿、亳州知州刘俊突然出兵夺了徐州,刘豫率兵攻打,迟迟不能下,结果对手援军抵达,刘豫吃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不但徐州没有夺回来,连下邳、砀山也丢了!”

  “从哪来的援军?”萧绰大怒。

  “娘娘,听说是从云贵方向出去的军队。”

  萧绰顿时闭上了嘴巴,表情很是有些奇特。

  云贵军队,云南路罗纲,贵州路萧诚,这都是妥妥的老熟人啊!

  “我的这位二哥,还真是一个神人,这也能让他把徐州这个要点抢走。刘豫还真是一个废物。孙淳,下旨给刘豫,告诉他,夺不回徐州,他这个齐王就当到头了!”

  “遵命!”

  听着外头孙淳远去,萧绰回头看向罗颂:“罗公,你想笑便笑吧,没什么好忍的!这跟棋盘上下棋一样,占了先手,不见得能赢呢!”

  罗颂哈哈大笑起来。

  第五百六十三章:亲近

  一老一少沿着蜿蜒的石径一路向下。

  老的牵着小的手。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哭了?”

  “二爷爷,我没有哭。”小的昂起头,眼睛红肿,神情却是倔强无比。

  “哭了就是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做了不敢认的道理!”老的淡淡地道。

  “我没有哭,只是流了眼泪!”小的低下了头。

  老的一怔,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回答,想了一会儿,嘴角却是露出了一点点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你父皇是这下最好的皇帝,也是我们大辽立国数百年以来能排进前三的皇帝,你是他的儿子,当不坠其志才是。”

  “二爷爷,孙儿明白!”

  “山上你父亲立的碑上发的那几条宏愿,你都看到了吗?”

  “看到了。”

  “前面几条他都已经做到了,就剩下最后一条,那就是天下大治,留给你了!”

  “孙儿定然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很好!”

  老人欣慰地笑了起来。

  这一老一少,老的叫耶律宏真,是耶律俊的叔叔,上一代大辽皇帝耶律宏德的弟弟,也曾经是大辽的天下兵马都元帅,虽然早就退了下来,但在辽国国内仍然有着极大的威信。

  小的,自然就是耶律贤,耶律俊的儿子,大辽即将登位的新任皇帝。

  如今,也不过十二岁而已。

  “二爷爷我累了,下头就是聚贤阁了,在那里坐坐再走吧!”看着耶律宏真扶膝喘息,耶律贤道。

  耶律宏真微笑着揉了揉耶律贤的头,这个孙儿的确是聪明有眼力,而且也很懂得照顾别人,比耶律俊小时候看起来要更胜一筹。

  说到这一点,耶律宏真觉得还真要感谢萧绰。

  耶律俊一直在大辽庞大的领土之上转悠,镇压,别说是教育孩子了,便是内政,基本上都丢给了萧绰。

  起初像耶律宏真这些老人们,对此是很不满意的,但拗不过耶律俊的坚持,也只好随了耶律俊的意思,但像耶律宏真这些人,当初可也是瞪着眼睛看着萧绰的,退而不休的耶律宏真随时都准备着去把萧绰给揪下来,只要让他抓住了把柄。

  可后来的事情,证明了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萧绰做得极好,甚至比前任皇帝做得都要好。

  辽国国势蒸蒸而上,特别是汉人与契丹人的矛盾,被萧绰很好地调和了,辽国越来越有钱,他们这些老人们的待遇越来越好。那些隐伏的危机,被这夫妻两人不动声色的一一化解。

  耶律宏真放心了。

  他觉得自己可以安享晚年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耶律俊就这么死了。

  在打下东京城,俘虏了赵宋皇帝之后,就这样死了。

  而林平带回来的消息,让耶律宏真半信半疑,他不得不再次出山,亲自到了南京道析津府。

  林平言之凿凿,

  完颜八哥却是把自己关在了军营里,那怕是自己上门,他也避而不见。

  林平在上京道四处走动,

  整个上京道现在当真是山雨欲来。

  不过耶律宏真知道,上京道像自己这样的老家伙,很少有人相信林平的话。

  因为这些年来,萧绰带给了大家太多的好处,

  不管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上的。

  萧绰,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她甘于成为一个辅助者的话。

  耶律俊死了,自己老了,而耶律贤还小,

  只是,耶律俊如果真的留下了那样一道遗旨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完颜八哥把自己关在军营之中谁也不见,是不是就在保护着这道旨意呢?

  如果真有这样的旨意,那肯定就在完颜八哥那里。

  眼下,也只有皮室军大营,才能确保完颜八哥的安排吧,他真要敢抛头露面,搞不好萧绰便能派人取了他的性命,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二爷爷,坐吧!”耶律贤扶着老人,道。

  “知道这个亭子,是你父皇给谁建的吗?”

  “当然知道,是给林爷爷建的。他是父皇的老师,父皇曾跟我说过,如果没有林爷爷,他就当不了皇帝呐!”

  耶律宏真笑了起来:“那个时候,的确有一个人,看起来比你父亲更接近皇位。你的父亲啊,跟你林爷爷两人在这析津府,一呆就是七八年啊,苦心孤诣,多年谋划,终于一举扳倒了赵宋荆王,灭掉了河北边军,让我们大辽的这心腹大患就此一蹶不振,这才有了今天的南征成功啊!”

  “林爷爷是个很好的人。”耶律贤想了想,道:“可是二爷爷,林平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母后的坏话呢!他说母后会带着大军回来的,会用大军来威胁我,会让我就成母后的一个傀儡,将来甚至会性命不保。”

  “林平也是为你着想,毕竟那女子,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耶律宏真微笑着道:“林平也是一个忠臣呢,阿贤,知道吗,想让一个国家好,那你就必须让朝廷里拥有不同的声音才行呢!”

  “您是让我不要杀了林平吗?”耶律贤扬起了头。

  耶律宏真有些震惊:“你想杀了林平?”

  “为什么不呢?他对母后的恶意甚深!”耶律贤点头道。“谁要敢对母后不利,我就一定会杀了谁。”

  耶律宏真有些震惊地看着耶律贤,他万万没有想到,萧绰对于耶律贤竟然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耶律贤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你母后当真如那林平所说,是带着大军一路返回的呢?”耶律宏真问道。“你要知道,现在大辽一大半的军队,都在你母后的控制之下,她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甚至她不让你做皇帝而是她自己来做,她都可以做到。”

  耶律贤想了一会儿道:“不会的。这些年来,母后一直在教我怎么做一个好皇帝。”

  “那是因为父皇还在。”

  耶律贤摇头:“二爷爷,事实胜于雄辩,我相信您很快便能看到结果!”

  “但愿吧!”耶律宏真点头道。

  说起来,他也希望如此。

  萧绰如今在辽国的声望太高,不仅是在民间,而且在官场同样如此,她的实力也异常雄厚,当真如林平所说的那般,只怕大辽紧跟着便是一场内乱了。

  这可真让人脑壳疼。

  当然,如果林平所说的那份遗诏当真在的话,事情便会好办很多。

  不过看耶律贤这个样子,林平想要杀萧绰肯定是做不到的,到时候让她困居后宫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如果没有那份遗诏,如何保全林平的性命这又是一个大难题,萧绰岂会容忍林平活下去?

  先不说他们之间的那些私人恩怨,便是这一次林平在上京的那些活动,便足够萧绰杀他一百次。

  林平也不能死啊!

  他是林景的儿子,而林景是自己唯一的好友。

  林平是大辽的南院大王,而且也是有真材实学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萧绰依然当权的话,那朝堂之上有林平这样一个人存在,也可以给耶律贤更多的保障。

  自己毕竟也活不了多久了。

  不过看起来耶律贤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歇息片刻,一老一小两人再度起身的时候,下方数人却是如飞而来。

  他们飞快地沿着阶梯爬了上来。

  “什么事?”耶律宏真问道。

  “回都元帅,回太子殿下,南征大军已渡过了拒马河,除开耶律珍大将军的亲军以及皮室军之外,剩下的汉军、头下军、部族军,渡河之后,便已经开始解散归家了。”

  “二爷爷,您看我怎么说来着?”耶律贤脸上却是露出了欣慰之色:“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这样好,这样好!”耶律宏真也是如释重负。

  耶律珍是耶律俊最信任的总督和心腹,而皮室军一向都是皇帝亲军,萧绰解散了其它军队,由这两支军队护驾,至少说明了她心下无私。而她的最大倚仗属珊军,现在还在南阳府呢,距此可谓千里迢迢。

  “林平这个混蛋,果然血口喷人,诬陷母后,该死,该死!”耶律贤板起了小脸。

  刚刚上来的两个人,顿时脸色煞白。

  “你们下去吧!”耶律宏真对那两人挥了挥手,那两人如蒙大赦,飞快地向下跑去。

  “林平或者对你母后不敬,但对你,还是忠心耿耿的!”耶律宏真笑道:“而且他还是你父亲的老朋友,也是师兄弟,所以……”

  “我知道了二爷爷,只要他以后不再诬陷母后了,我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那就好!”耶律宏真微笑。

  耶律贤已经十二岁了,再过个几年,他应当就会明白,林平这样的一个存在,对于他将来顺利掌握权力,有多么的重要。

  “准备一下吧,你母后的打算,是准备到了析津府之后再向天下公布你父皇的死讯,这样,能把影响降到最低。”耶律宏真道。

  “是。”耶律贤的声音低了下来,低垂着头,用力地握住了耶律宏真的手,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数日之后,皇后萧绰,大将军耶律珍等人抵达析津府,随即向天下公布了皇帝耶律俊病重不治,驾鹤西归的消息。

  整个辽国顿时陷入到了悲怮之中。

  耶律俊是一个不错的皇帝。

  正是他不辞辛苦,率领大军四时捺钵,镇压四方叛乱,将一个个野心家彻底埋葬,

  也正是在他的治下,辽国经济一日好过一日,普通百姓的生活大有起色,

  本来已经显露出颓势的辽国,在这十余年之中,枯木逢春,再现生机。

  他自南京道析津府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辽国最高统治者的位置,最后却也是在这里落下了他的帷幕,算是为自己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南京道上受耶律俊之惠者多如牛毛,听闻这样的消息,自然是哀声不绝。

  不过在总督府内,哀伤的气氛却是显得淡多了。

  毕竟,他们早就知道了消息,该哭的已经哭过了,该伤痛的,也早就过了那个劲儿,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耶律俊驾崩之后这天下的大势。

  “三天之前,我们收到了确切的消息!”萧绰坐在主位之上,握着耶律贤的手,耶律贤乖乖地靠着她侧身坐着。“赵宋南方诸路督抚会盟于荆湖路江陵府,共推荆王幼子赵安为皇帝,那个赵安,今年也是十二岁。”

  “荆王家不是死绝了吗?从哪里又跳出来一个赵安?”耶律宏真讶然。

  “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只要他得到了这些个督抚的承认,便是假的,也能成真的。”萧绰道:“皇叔,如此一来,赵宋南方,便又有了效忠的对象,先皇早先以为的可以传檄而定的南方局面,不复存在了。接下来,南北对峙之局,必然形成。”

  耶律宏真皱眉:“光是赵宋南方也还罢了,关键还有西北萧定啊,比起南方,现在他才真是我们的心腹之患。”

  “不错!”萧绰道:“先皇封了刘豫、崔昂这些人为王,当真是英明之举,这些人接受了我们的封诰,与赵宋南方那些督抚已成不死不休之局,接下来不管是崔昂刘豫这些人南征,还是南方那些人北伐,总之,是能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的,如果他们能挺个一两年那就最好了,这一两年间,我们要先集中精力,先解决了西北之患再说。”

  “南边赵宋的那些督抚,不见得很快就能形成合力,宋国的那些臣子,互相拆台那是家常便饭!”耶律珍道。

  “可是现在有一个萧崇文萧二郎啊!”萧绰摇头道:“此人能力超卓,有他在,我们便万万轻忽不得,一切往坏了想才是正理,宁可早作准备,也绝不能入松警惕。”

  耶律宏真、耶律真都是面露异色。

  他们可是知道,萧定也好,萧诚也好,与眼前这个女人的真正的关系。

  这天下,竟然在他们萧家三兄妹的掌控之中了。

  “娘娘,有急报!”外头,孙淳的声音响了起来。

  屋里几人神色各异,显然各人想到的情况肯定是绝然不同的。

  “进来说话!”

  孙淳一步跨入,躬身道:“娘娘,刚刚东京道传来急讯,耶律喜造反,已经占了东京道辽阳府。”

  “什么?”屋里几个人都是大惊失色,这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答案。

  第五百六十四章:纷乱

  十年之前,耶律喜与耶律俊争夺皇帝之位失败之后,被放逐到了高丽,当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高丽都督之职,实际上就是在那里被软禁看管起来了。

  这十年来,耶律喜一直也是老老实实,没有瞧出有什么异常来,想不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耶律斛是吃干饭的吗?”耶律宏真须发皆张,愤怒地拍着桌子大骂。

  由不得耶律宏真不急,眼下由林平主导的一派正与皇后萧绰剑拔弩张,虽然看起来萧绰是胸有成竹,但这样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当年便是他,起初也笃定地认为耶律喜肯定是要胜出的呢,结果呢?

  本来这两方一个处理不好,便会酿成内乱,大打出手,要不然,他一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家伙,巴巴地一路跑来是为了什么?

  现在倒好,担心的两方还没有打起来,耶律喜居然死而不僵,先行跳了出来。

  “皇叔,耶律斛虽然粗疏了一些,但忠心肯定是有的,现在既然耶律喜都从高丽带军打了出来并且已经攻下了辽阳府,耶律斛肯定是被他算计了。!”萧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紧皱。

  “耶律喜到底有多少兵马,有多少部族附逆?这些都没有探出来吗?”耶律洪真怒视着孙淳。

  在老人血红的眼睛逼视之下,胆大如孙淳也不禁有些紧张,摇头道:“王爷,第一批赶到的信使只是带来了耶律喜造反的信息,其它的情报,估计也就在这两天会抵达的。”

  萧绰立定了脚步,看向耶律洪真,道:“皇叔,不管耶律喜带了多少兵马,其实都不足惧,在他的队伍之中,只怕被迫附逆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随时都可以为我们所用,我只是担心……”

  看到萧绰目光闪烁,耶律洪真顿时明白了过来:“你是担心林平与耶律喜勾结了起来?”

  “是!”萧绰点头道:“否则我很难想明白,明明已经没有翻身可能的耶律喜怎么就一下子活蹦乱跳了起来,如果说没有一个极为强力的人物在后头支援,是绝对做不到的。”

  “不可能!”耶律洪真断然道:“林平与耶律喜之间的矛盾根本就不可调和,当年耶律喜的垮台,与林氏父子脱不了干系,甚至说是主要干系,你,倒还要退居其次。”

  “皇叔,此一时也彼一时!”萧绰道:“贤儿不是陛下,林平忠于陛下,可不见得忠于贤儿,如今贤儿马上就要登基为帝,到时候贤儿倚重的,只怕不是他林平,甚至于,贤儿还会很厌恶此人,林平不但无法继续掌大权,一个不好,性命宗族不见得能保,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林平勾结耶律喜,扶助耶律喜篡权夺位,那他岂不是又有了拥立之功。而且,一旦功成,耶律喜被压制了十余年,又能有多少心腹可用,这大辽的大权,岂有不落在林平之手的道理?”

  耶律洪真眨巴着眼睛,听起来,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又合乎情理,但他又觉得那里不对。

  “现在不管这些了,只要击败了耶律喜,抓住了他,一切就自然会水落石出!”耶律洪真烦燥地道:“只是兵马从那里来?”

  他看了一眼萧绰,有些责怪地道:“要是你没有下令解散军队,让他们各自归家就好了,好散而是不好聚,现在可是麻烦了。”

  “大军征战半年有余,如今满载而归,人人都希望带着战利品早些归家,让家人一起分享喜悦,夫妻要团圆,父母想见儿郎,孩子渴望见到父亲,我怎么好再强留战士们呢!”萧绰叹道:“便是陛下,肯定也是希望这天下与他一起分熟胜利的喜悦的。战士们载誉归家,所有人都喜乐融融,却也对当前的局势稳定有利。谁能想到,耶律喜这个最不可能出现问题的人,出现了问题呢?”

  耶律洪真是老军务,此刻却是满脑子的盘算从那里调兵。

  部族军队、头下军队已经解散,人家还没有到家你便又要征集,只怕会引发乱子,而且来了也不见得有心征战,那还不如不来,免得平添事端。

  皇后的属珊军,如今还在南阳,远水救不了近渴。

  而皇帝亲军皮室军,如今万余人马随完颜八哥回了上京,剩下的三万出头,都在这析津府,但皇帝的棺椁就在这里,还要护送回上京,也不可能大规模出动。

  那就只剩下南京道的汉军了。

  如果说以前的汉军,耶律洪真肯定还不太放心,但这十年来,在皇后娘娘的大力扶持之下,大辽的汉军战斗力突飞猛进,已经是仅次于皮室军,属珊军的存在了,只是当真要再派他们出征吗?

  这样的战争,也许对他们是一种消耗,但反过来说,另一种可能也是存在的,那就是他们会借助战争而飞速地扩张。

  如果是后一种结果的话,那皇后娘娘的势力,就真的无法可制了。

  “一万皮室军足矣!”萧绰突然站出,道:“南京道、西京道这一年来一直在不停地征战,该让他们歇歇了,但上京道却还行有余力,还请皇叔回上京道征召部分兵马,与我两路夹击辽阳,耶律喜志大才疏,必败无疑。”

  说到这里,萧绰笑看着身边的耶律贤:“贤儿,敢不敢随母后一起亲临战场,来一个御驾亲征,让那些大辽的勇士们看看他们未来的皇帝是如何的英明神武?”

  耶律贤神彩飞扬:“有何不敢?儿臣愿随母后讨伐叛逆!”

  “不行!”耶律洪真却是当场反驳掉了萧绰的提议:“贤儿必须要扶棺回上京,征战耶律喜之事,有我即可!”

  “皇叔,您年纪大了,征战之事,何等劳累,萧绰哪里敢劳动您老人家,再说那耶律喜不过跳梁小丑,大军一出,必然烟消云散,您只管高卧家中听好消息就是了!”

  “不,我去!”这一瞬间,耶律洪真已经拿定了主意,“出五千皮室军即可,南京道上再补充一万治军足矣!”

  “只是……”萧绰有些迟疑。

  “别只是了!”耶律洪真拿出了老皇叔的驾子:“我打了一辈子仗,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耶律洪真的确很有自信,但接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传来,仍然让他震惊了,迟疑了,甚至有些惶恐了。

  详细的情报已经传了回来。

  耶律喜起兵的理由,居然是皇帝耶律俊是被皇后萧绰害死的,而萧绰的身份也被扒了出来,耶律喜声称,绝对不能容许祖宗家业,落在一个宋国女人手中。

  耶律喜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有证有据,的确让很多人深信不疑,也让很多人半信半疑,当然也有很多人哧之以鼻。

  但大辽高层却大为震动,因为他们知道,萧绰真的是一个宋人啊。

  而第二个不好的消息,便是耶律喜果然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也有支持者。

  乌古敌烈统军司发声支持,乌古部与敌烈部集结了五万大军南下,兵锋直逼上京临潢府。

  这一下子事情可就闹大发了。

  “乌古部,敌烈部一直都桀骜不驯,所以才会把他们放在北方之地,让他们与北方的敌人死拼,一来是替朝廷镇守北疆,另一方也是不断地消耗他们的实力,耶律喜该死,竟然给了他们一个南下的理由,要是让他们占了临潢府,那我们是有大麻烦的!”耶律珍也坐不住了。

  “皇叔,我必须要马上回上京去。”几天时间,萧绰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下来,两个黑眼圈,再浓的妆也掩饰不住。

  “可是上京?”耶律洪真欲言又止。

  “皇叔放心吧。”萧绰道:“林平那点子事情,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事,萧绰人正不怕影子斜,正好回上京与林平做一个了断。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大辽上下一心,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相比起耶律喜,我更担心乌古敌烈统军司。”

  耶律洪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好,一个月,一个月时间,我必然抓了耶律喜回上京。”

  “好,一切便仰仗皇叔您了。”萧绰站起身来,盈盈下拜。

  耶律洪真侧身让在一边,虽然他是长辈,但人家的位份高啊,他可不愿让人传出去,说他倚老卖老,他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可他也还有子孙啊!

  “召耶律敏回来吧!”耶律洪真坐了下来,叹口气道,“属珊军的战斗力,不输皮室军,乌古敌烈敢如此大逆不道,或者也就是看到了眼下我们军力空虚。”

  “是,皇叔!”萧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以名正言顺地召回属珊军,而且是老皇叔发的话,那就同有任何人可以质疑他了,而属珊军的返回,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抵达上京,但光是这个消息,就足以让很多人再三惦量了。

  “总督,征召神武军、控鹤军、羽林军、骁武军四部,由你统一指挥,随我去上京!”萧绰看着耶律珍。这四部,皆为南京道上的汉军。

  “遵命!”耶律珍躬身领命。

  “孙淳,传旨给西北路招讨司以及阻卜大王,告诉他们,现在是体现他们忠心的时候了,给我去捣了乌古部与敌烈部的老窝,功成之后,朝廷不会吝于赏赐的!”

  “臣马上去拟旨!”

  “传旨给耶律环,让他近回加大与西军的贸易,一些原本不允许卖给西军的物资、军械也可以卖,让让利也妨,总之一条,不能让西军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同时给耶律环总督讲,朝廷需要他马上筹备五十万担军粮。”

  “传旨给萧思温,让他亲自率眩雷寨驻军回转上京,一是给西军表达我们不会与他们再战的善意,另外就是保卫上京也需要他们。”

  看着萧绰有条不紊的布置下去,耶律洪真心中却是明白,这一些全都落实到位之后,林平就当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等到耶律珍与孙淳等人都出去之后,耶律洪真道:“皇后,留林平一条命吧。”

  萧绰微微一笑:“皇叔,只要他没有勾结耶律喜,没有勾结乌古敌烈统军司,那留他一命又可妨?不过这是底线,要是他触犯了这一条底线,那就没什么话可讲了。谁敢背叛贤儿,我便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伸手轻轻抚着身边耶律贤的头,萧绰的脸色却是瞬间变得杀意浓烈起来。

  耶律洪真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萧绰施礼告辞。

  “母后,局面是不是很凶险?”耶律贤扶着萧绰坐下,轻声问道。

  “贤儿不用担心。那些人不过是狗急跳墙罢了,想要乘虚而入,可问题是,我们一点儿都不虚啊。好得很,大辽有好几个脓包,原本还想着一个一个的戳,但既然他们一起跳了出来,那就一并解决吧,虽然在短时间内,我们自己也会受创不轻,但反过来说,将来好得也快呢!”萧绰笑道。“敌人虽多,可大多数敌人啊,都不过是徒有其表,看着雄壮,但轻轻一戳,也就破了。你啊,就乖乖地等着穿上礼服登基做一个乖乖的小皇帝吧!”

  在一路路大军从析津府开始出发的时候,在东北之地,长白山里,一队人马正向着黄龙府方向疾奔,带队之人,赫然就是高丽总督耶律斛,这个本该监管着耶律喜的辽国大将,此时并没有半分犯了大错的自觉感,反而是一身轻松地策马前行。

  “阿父,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真没有什么事吗?”身边,一个年轻的小将却是惴惴不安。

  “这是你爹翻身的最后一个机会,也是我们家翻身的最好的机会!”耶律斛道:“当年要不是我犯了错,被赶到了高丽,现在南京道总督总是我的了。现在机会又摆在了我面前,怎么还能放过?”

  “我已经担心皇后过河拆桥,到时候不认帐怎么办?”

  “傻儿子哟!”耶律斛笑道:“什么事情,都要看个长远。皇后现在多大,今年还不满二十七,以她的能耐,只怕还要掌权个几十年,所以我们再受个几年的委屈又算什么呢?等到这件事情的影响过了,我们便能飞黄腾达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牵线傀儡

  耶律斛本来是在南京道任职的。

  但是在十余年前与萧定的较量之中,屡屡落败,损失惨重,最终被调走,从富庶的南京道被一口气调到了穷困潦倒的高丽国。

  虽然在高丽国他可算是当地的土皇帝,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比起在南京道时的生活,高丽的日子未免太难熬了。

  最让耶律斛伤心的是,接替他的耶律珍在南京道却是风生水起,十余年来青云直上,现在已经是南京道总督了。

  大辽虽然地域广阔,但真正能算是封疆一番的,也就是五京的总督。

  如果自己不出问题,南京道总督本该是自己的啊!

  唯一能上耶律斛安慰的是,十二年前,耶律喜被发派到高丽来了。

  名义之上,耶律喜是高丽的总督,但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犯人罢了。

  耶律喜的到来,使得高丽的权力,落到了耶律斛这个统兵将军的手中。

  皇帝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也变成了看管耶律喜,不能让他死,但也不能让他有任何兴风作浪的举动。

  如此一来,也算是成全了皇帝的兄弟之情。

  要知道,当初耶律俊的这一举动,是得到了国内汉人与契丹两族的共同赞扬的。

  耶律斛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希望有朝一日,陛下能看到自己的辛苦,把自己从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调回去。

  但一直没有任何的消息。

  皇帝忙于他的四时捺钵,忙于行走在大辽庞大辽阔的土地之上,镇压着那些敢于挑战大辽权威的部族以及周边的小国。

  直到五年之前,一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找到了耶律斛。

  这个人耶律斛是认识的。

  南京道上禄合盛的掌柜孙聚财。

  自己还在南京道上掌权的时候,孙聚财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而已,虽然他的背后是宋国的萧氏,但在耶律斛的眼中还真算不得什么。

  自己还曾因为被萧定打得狼狈,去找过他们的麻烦呢!

  说起来,这些年来,耶律斛一直都很后悔呢!

  谁能想到最后大辽的皇后,居然变成了萧定的妹妹,萧家的三娘子呢!

  这个秘密,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作为耶律俊集团的一员,耶律斛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曾经有一份泼天的富贵放在自己的面前,可惜自己却没有珍惜他。

  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自己一定会用尽全身的力气,

  拼命地拉住他。

  由不得耶律斛不感慨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耶律俊愈发的信任皇后萧绰,将大辽内政几乎全都移交到了皇后手中,而萧绰也着实是一个治理国家的奇才,短短的六七年时间之中,困挠大辽的汉人与契丹人的矛盾问题,经济上绝大部分日常用品不能自主,全靠向宋国购买,大量白银外流,普通百姓生活困难等让大辽朝廷过去困挠不已的问题,全都得到了质的改观。

  而这些根本性的改变,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大辽的国力蒸蒸日上,而萧绰的威信在国内也是一天高过一天,私下里,不少大辽人,甚至将萧绰与耶律俊二人并立,称其为二圣。

  而禄合盛,大家都知道这是皇后娘娘的私人小金库。

  而孙聚财便是禄合盛的掌柜,是皇后娘娘的绝对心腹。

  这样的人找上门来,让耶律斛又惊又喜。

  孙聚财找上门来,是要与耶律斛合作,发展海外贸易。

  这对于耶律斛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高丽的海上贸易,虽然远远比不得大宋,但却也是有的。

  过去耶律斛只管向高丽的这些海商要保护费,收钱了事,现在既然皇后娘娘感兴趣,那耶律斛自然也就热情高涨了。

  于是禄合盛的第一支海外贸易船队,立即便建立了起来。

  当然,禄合盛是不可能从零开始的,这支船队,只不过是借着耶律斛的手,掠夺了高丽一家原本的海商之后直接建立起来的。

  而借着这件事,耶律斛也搭上了皇后娘娘的便车。

  一年之前,另一个姓孙的人找到了耶律斛。

  这个人是孙聚财的儿子,叫孙淳。

  而孙淳带来的一份计划,让耶律斛胆战心惊,好几夜都没有睡着。

  但有一个基本的事实,其实就摆在那里,皇帝耶律俊的身体相当的不好,随时都有可能驾崩。而皇后娘娘与林平一系的矛盾,也已经浮上了水面。

  纠结两天之后,耶律斛下定了决心跟随皇后娘娘。

  因为如果林平一系获胜,他耶律斛只怕将再无翻身之日。

  他与皇后娘娘做生意搞海贸的事情,肯定是瞒不过有心人的。而一直以来,林平从来没有派人来联系过他,一来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另一个原因,却是林平看不起他这个莽夫。

  计划开始执行。

  被监视关押得死死的耶律喜,慢慢地发现对他的监视在放松,对他行动的限制也在减少。

  耶律喜大喜过望,不甘心的他,立即便行动了起来。

  作为曾经的大辽最有希望的继承人,作为多年的上京道总督,耶律喜自然有着大量的支持者,当年他的那些支持者们,这十几年来自然也是倍受打压的,谁都希望能够东山再起。

  如果耶律俊身体安好无恙,他们自然会老老实实,因为不会有半分希望,

  但谁让耶律俊一看就是一个短命鬼呢!

  不仅仅是耶律喜,还有更多的人,也不希望大辽的权力落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中。

  而且这个女人,还不是契丹人,

  于是很多人,便联结在了一起,

  还有一些人,心照还宣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耶律喜便成为了他们新的领袖。

  当耶律俊攻破大宋东京城,当耶律俊驾崩的消息,一路飞马被传回到了高丽之后,耶律喜立即便行动了起来。

  而毫无疑问的是,耶律斛又一次扮演了一个愚蠢的角色,

  耶律喜一击而成。

  耶律斛下落不明。

  耶律喜再控制了高丽军队之后,迅速向东京道辽阳府进军,辽阳府猝不及防之下,被耶律喜里应外合,一举攻破。

  整个东京道震动。

  而与耶律喜相呼应,乌古敌烈统军司也紧跟着出兵,直逼上京临潢府。

  口号是要清君侧,诛妖后,但只要看到耶律喜的重新出现,每一个人都知道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要颠倒乾坤,再造山河啊!

  真要推翻了妖后,不过二十岁的耶律贤,还能坐得上皇帝的位子?

  接过了儿子递过来的水囊,耶律斛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一股清凉沿着喉咙直下丹田,这让跑得浑身是汗的他,舒服地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一支鸣镝带着尖厉的啸声从林中穿出,落在了距离耶律斛身前不足十步处,惊呼声中,随从们纷纷聚拢到了耶律斛的周围,更外围的则翻身上马,准备冲进刚刚射出鸣镝的林子。

  耶律斛挥手制止了他们的举动,走到了插着鸣镝的地方,将其拔了出来,看了几眼,大声道:“完颜银术可兄弟,你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给老哥哥我下马威吗?”

  马蹄声响,一人一骑,从林中缓缓踱出,而让众人色变的是,在那人的身后,在林子里,密密麻麻的女真骑兵,一一出现。

  “总督,你现在的样子可不大好。”完颜银术可翻身下马,缓缓走来,看着耶律斛,笑道:“狼狈得很。”

  “不狼狈不行啊!”耶律斛一摊手道:“不如此,怎么能让那耶律喜自觉胜觉在握,怎么能让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家伙一个个跳出来,露出他们的真容呢?银术可,看来你比我可心急啊,是一得到消息,就带着兵出来了吧?”

  完颜银术可呵呵一笑:“是,娘娘好手段,一年之前计划的事情,现在正一步一步地在她的计划之下往前走,完颜银术可不敢再有半点犹豫了,要是再落了后手,以后咱们女真可就真要由完颜余睹说了算了,这绝对是我们不能容忍的。”

  “完颜余睹只是娘娘的一把刀子,刀子好用则用,不好用了,可以回炉重炼,你们才是娘娘的左膀右臂,银术可,你想太多了!”耶律斛笑道。

  “话虽然如此说,但娘娘的手段,委实太过于惊人了,完颜余睹是拿来制衡我和我父亲的,但谁也不知道,娘娘还有没有后手,明面上的好应付,最怕就是这种不知什么时候发作出来的暗棋!”完颜银术可道。

  耶律斛大笑:“你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三千骑兵!”

  “够了,够了!”耶律斛满意地道:“三千女真骑兵,是一支很恐怖的力量了,足可以横行整个白山黑水了。银术可,这些年你没有闲着啊,轻易的便聚起了三千人。”

  “这些年来,娘娘往黄龙府投入的金钱以百万贯计,有了钱,自然就好办事!”完颜银术可道。

  “这几年来,黄龙府的发展,也是有目共睹的!”耶律斛道。

  “你埋在耶律喜身边的人可靠吗?莫要弄假成真了,据我所在,现在耶律喜得到了乌古敌烈统军司的支持,听说上京道还有不少契丹元老也支持他,声势不小。”

  “你是怕皇后娘娘玩火自焚吗?”

  “当然!”完颜银术可道:“娘娘这一把玩得太大,要对付的不仅仅耶律喜,还有林平一伙人,而他们这些人,可都是大辽的实权派呢!”

  “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耶律斛道。“完颜银术可,本来我还以为要去黄龙府的,现在倒是可以不必去了,你做好准备了吗?这一战过后,你们女真人将正式踏上大辽的政治舞台,不再是过去的野蛮人的代名词了。”

  完颜银术可的眼睛微缩,看了一眼耶律斛,淡淡地道:“这件事罢,朝廷肯定是要重开科考的,到时候,我准备去试一试!”

  “你要考进士?”耶律斛失声问道。

  “有何不可?”完颜银术可笑道:“这些年来,某家可是无一日不读书。”

  耶律斛扁了扁嘴,说到这个,他可就有些无话可说了。

  不过在耶律斛眼中的野蛮女真人完颜银术可居然要考进士了,这让他心里很是不舒服。

  “走吧!抓紧时间!”耶律斛道:“耶律洪真都元帅率军正往辽阳府,咱们得算好时间,与他们同时展开进攻,一战,便要拿下耶律喜,不能有耽搁。拿下了耶律喜,再回上京去对付林平。”

  完颜银术可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像这样的内战,必须速战速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反叛者彻底镇压,以此来震慑那些潜在反对者,观望风色准备投机者。

  时间一拉长,事情便很有可能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要是弄成了一场烂仗,打成了一个僵持不下,那对于大辽来说,可就是不可忍受之痛了,因为大辽对于广大疆域的控制,可不像赵宋那样严密。

  真要打成了僵持之局,打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那大辽那数目众多的附属国,只怕一个个便要趁火打劫了。

  真要这样的话,萧绰可就真要算是作茧自缚了。

  “娘娘从一年之前就开始布置这件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耶律斛笑道:“耶律喜自以为得计,殊不知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皇后娘娘的掌控之下,他一个牵线傀儡居然还妄想成为我们大辽之主,当真是不知死活。”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那就让我们一起去见证耶律喜最后的疯狂吧!”完颜银术可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也是翻身上马。

  两人并辔而行,一路向着辽阳府而去。

  东京道,辽阳府。

  快要五十的耶律喜,满头白发,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十多年的关押生活,虽然不缺吃穿,但精神之上的痛苦,让耶律喜看起来极是显老。

  好不容易,终于熬死了耶律俊,

  好不容易,他终于又再一次地看到了翻身的机会。

  他缓步走出了总督府,在前方的广场之上,无数的骑兵,步卒,正在集结,正在汇集到他的麾下。

  而他,也将重新开启他的人生。

  第五百六十六章:一箭双雕

  耶律喜麾下,如今汇集了辽军驻高丽军队一万人,高丽仆从军三万人,在打下辽阳府,活捉了东京道总督耶律升之后,又整编了这里的大辽宫分军、头下军近两万人,再加上汇聚而来的各部族军队,总数也已经超过了三万人。

  一时之间,耶律喜可谓是兵强马壮。

  辽阳府,是大辽用来控制高丽以近东北之地的后勤大本营,不管是粮食储备还是军械物资,可谓都是足足的,拿下了这里,也让耶律喜最为担心的军饷粮秣之事再无后顾之忧了。

  耶律俊已经死了,谁还能阻止我?

  谁还比我更有资格当大辽之主?

  那个十二岁的小娃娃吗?

  呸!

  他翻身上马,瞥了一眼耶律升,道:“黄龙府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吗?”

  耶律升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没有,派去的信使,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

  “也罢,女真人既然如此不识抬举,等我稳定了国内大局之后,再回过头来好好地收拾他们。”耶律喜怒道:“野蛮人就是野蛮人,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也不知道珍惜。”

  耶律升唉声叹气,“大王,据我所知,女真人与皇后娘娘来往甚密,还是要小心他们在我们背后戳上一刀的。”

  由不得耶律升不忧思之极,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是隔天远隔地近的人,却突然之间祸从天降,被耶律喜拿住了整个家族相威胁,要么跟着一起干,要么便要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都被砍了脑袋。

  他能怎么选择?

  只能从贼。

  “为什么不直奔临潢府而是去打大定府?”耶律升与耶律喜并辔而行,“中京虽然这几年政治地位日益提高,但与临潢府还是无法相比的,更重要的是,皇帝的葬礼将在临潢府举行,林平他们这些重要的人物,基本上都汇聚在了临潢府。只要能拿下临潢府,便能扣留在几乎大辽所有的重要人物,一举两得。”

  耶律喜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觉得拿下这些人,对那妖后有半点作用吗?她有大军在手,有耶律洪真、耶律珍这样的实权人物支撑,她压根儿就不在乎林平这些人。要不然,她能容着林平回临潢府折腾?林平想弄死她,她能不知道?可她仍然随随便便地就让林平回去了。”

  “这倒也是!”

  “而中京大定府就不同了!”耶律喜接着道:“中京是在妖后的一力主持之下修建的,这些年来,妖后更是不遗余力地扶助,使得大定府后来居上,特别是各种各样的制造业发展迅速,已经成为了我们大辽的制造中心,也是妖后最为紧张的地方。拿下了大定府,我们便稳操胜卷了。到时候再派人去临潢府,说不定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林平不会向我们投降!”耶律升断然摇头。

  “他是不会!”耶律喜哧笑道:“可是别忘了,现在临潢府为了耶律俊好个短命鬼的丧事,集中了大辽最有资格最有权势的一批人呢!这些人或者会很怕妖后,但他们会怕林平吗?到时候,乌古敌烈统数万大军兵临城下,而临潢府现在只有完颜八哥的万余皮室军,再就是各家各府的那一些私兵了,能济得什么事?自然会有人挑头,林平同意便罢,不同意,那便去死好了。”

  “手握大定府、临潢府、辽阳府,然后再与皇后娘娘对峙决战吗?”耶律升看着耶律喜,心道这番筹划可真是合情合理,而且听起来有着极大的可操作性,看来十余年的软禁生涯,让耶律喜当真是长进了。

  “是妖后,什么皇后娘娘!”耶律喜横了耶律升一眼。

  “是是是,是妖后!”耶律升连连点头,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之上惹怒耶律喜。

  “只是这样一来,妖后背后有富庶的南京道,还有西京道以及西北路招讨司,论起实力来,一点也不输于我们。而且大王别忘了,西军与妖后的关系,如果妖后引来西军为援……”

  “妖后真敢要援引西军入大辽,那才真是她的末路!”耶律喜冷笑:“一举坐实了她的身份就是宋人。只怕到了那个时候,西京道、南京道来投我们的人,就要数不胜数了。”

  “也许吧!”耶律升道:“可是现在,我们首要的任务是要打垮耶律洪真。”

  耶律升与耶律洪真是一个时代的人物,只不过与耶律洪真比起来,耶律升实在就算不得一个人物了,从小就被耶律洪真的威严所隆罩的耶律升,提起那个人,不免就有些心惊肉跳。

  “一个快死的老头子,有什么可怕的!”耶律喜怒道:“皇叔就是老糊涂了,明明知道那妖后不是一个好人,居然还替她来征伐我,等我击败了他,要好好地问一问,他的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

  “大王,耶律洪真征战一生,我们还是小心为好!万万轻忽不得!”

  “五千皮室军,五千汉军,便想与我战于野外,我这个皇叔,还真是心大,未免也太不把我看在眼里了!”耶律喜冷笑。“现在我便有七万大军,这一路过去,必然还有不少部族来投,到时候十万大军也是轻易可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了他们。五千皮室军的确很可怕,但那五千汉军,算什么东西?”

  耶律升张了张嘴,很想提醒他,现在的大辽汉军,已经远远不是十几年前的大辽汉军可比,但不知为什么,他想了一想之后,却又闭上了嘴巴。

  耶律洪真虽然年纪大了,但用兵却还是一如年轻时一般,如火如雷,来势极束,在耶律喜还在沿途收拢各部族军、头下军,让自己的军队规模越来越大的时候,耶律洪真已经到了锦州。

  一箭未放,没死一个人,耶律洪真自己在锦州城下露了一脸,吼了一嗓子,锦州城内的守将便已经乖乖地打开了城池,率全军归降了耶律洪真。

  这便是大辽曾经征战一生的都元帅的威风。

  直到这个时候,耶律喜还是不紧不慢,在他看来,即便是失了锦州又能如何呢?左右耶律洪真都只有那一点点人马。

  而在锦州,此刻耶律洪真却正怒视着眼前的一个年轻人。

  耶律洪真是这一次讨伐耶律喜的统帅,但副手,却是皇后派给他的这位年轻人,刚刚三十出头的孙淳。

  一个读了很多书,中了进士而且不谙武道的读书人。

  要不是这家伙是个进士,而且手无缚鸡之力,耶律洪真正想用自己钵子大的拳头直接把对方揍翻在地。

  “你是瞧不起本王吗?锦州老夫能一言而让其归降,那耶律喜麾下的那些土鸡瓦狗,还不是一嗓子的事情!”

  “大王,话虽然这样说,但总不是十成十的保险的,万一您一嗓子吼不降他们,而是打起来了呢?”孙淳不紧不慢,一点也不着急地劝着耶律洪真。“您也知道,有时候一些人一旦被蛊惑了,他们就失去了分析判断的能力,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其他任何话,都不会放在心上。而且大王,您已经十年多没有出来理事了!”

  耶律洪真大怒:“你是说我今不如昔,没了威风吗?”

  “不不不,只看您一语便让锦州城归顺便可见您虎虽老,但雄风犹在!”

  耶律洪真满意地捋了捋胡子,这才像话嘛!

  不对,

  他还是在说自己老!

  不等耶律洪真发作,孙淳已经接着道:“但耶律喜现在毕竟手下已经汇集了近十万大军,我们加上锦州守军也不到两万人,而且真要野战的话,这锦州守军也不敢带去,必竟人家是耶律升的亲信,在背后戳我们一刀子,那可就不妙了。”

  “坐等那耶律喜攻打锦州城吗?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主意!”耶律洪真哼了一声:“老子也好,皮军到也好,打野战还行,守城,这可是短板。仅凭那五千汉军,能守得住,而且你的主子也说得很清楚了,这场仗要迅速地打完,绝不能拖延。”

  “当然不能拖延!”孙淳微笑道:“所以我们还是有一些其它布置的。王爷一言便拿下了锦州城,让这些布置便有了更好的发挥空间。”

  “什么布置,我居然不知道?”耶律洪真的白眉又渐渐地竖了起来。

  “王爷莫怒,我也是今天刚刚收到的消息!”孙淳赶紧分辩,这头老老虎的毛,偶尔逆着摸一下还是可以的,但你要老调戏他,虎老雄风在的谚语,可不是人编出来的,那是有血的教训的。

  “耶律斛有消息了!”

  “那个混帐,没用的东西!”耶律洪真怒道:“他又干了什么拈不上筷子的事情了?”

  “耶律斛这一回还算是颇有长进,被耶律喜摆了一道之后,他逃了出来,倒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赶紧往黄龙府去了。耶律喜也派了人去黄龙府,不过呢,最后黄龙府的完颜银术可还是决定镶助娘娘,如今三千女真铁骑已经直奔锦州而来了。”

  “这还算做了一件好事!三千女真铁骑,很不错,很不错!”耶律洪真这才露出了一点点笑脸。

  “另外,在大定府,我们还有一支军队也正在往这里赶!”孙淳笑道。

  “大定府那里还有能打的军队,一些守备军能成什么气候?”

  “倒也不是什么守备军,是属珊军的后备部队!”孙淳笑咪咪地,说得轻描淡写。

  耶律洪直的眉毛唰地一下竖了起来。

  “属珊军?后备部队?”

  属珊军原本只有三万人的编制,这是有规格的,皇帝的皮军到五万编额,皇后的属珊军自然不能高过于皇帝。

  甚至在以往,属珊军只有一个名头,从来都是一个空架子,大部分时间是拿来养一些贵族子弟的,给他们一个名头,一份高薪而已。

  只到来了萧绰这个特例,属珊军才变成了大辽的第二支强悍的部队。

  而且编额也与皮室军相同,被升到了五万人。

  可看孙淳的模样,什么狗屁后备军,很明显,就是正规的属珊军,萧绰瞒报了她直接控制的军队数量。

  这是一个很惊人的事情。

  能将这样大的事情,多年以来瞒得严严实实,这需要多大的能量,需要多少人的配合!

  “多少人?”

  “五千,全是重骑兵!”孙淳淡淡地道:“就是与西军铁鹞子一样的重骑兵。他们追亡逐北不成,但执锐破坚却是战无不克。我们将耶律喜吸引到了锦州城下,属珊军与女真军两部齐至,再加上老王爷您的威望,只怕不用流多少血,死多少人,便能一举平定这件事情。”

  五千重骑兵!

  像铁鹞子一样的重骑兵!

  耶律洪真大声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铁鹞子的厉害,他是知道的,就在一年前,在眩雷寨,西军铁鹞子的一个营与完颜八哥带领的皮室军女真营一场恶战,双方两败俱伤。

  要知道,皮室军虽然有五万,但像女真营那样的高端战力,也只有不到一千人。

  “你们,你们做得好事!”

  孙淳微笑着:“误打误撞,想不到却在这个时候用上了。而且王爷,娘娘还有另一个念头。”

  “她还有什么念头?”

  “女真部的战斗力实在强悍,而且他们啊,内心并不是十成十地服气咱们的,所以这一战,娘娘也是想让完颜银术可好好地看一看咱们大辽的实力,让他见识一下咱们重甲骑兵的厉害,这样,女真人以后真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得好生惦量一下了!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

  “这个时候,萧绰她居然还能想到这些?”耶律洪真摇头叹息。

  “女真部这样锋利的刀子,这世上可不多见,咱们要训练起一支能与他们匹敌的部队出来,耗时耗力耗钱,他们却是随便从老林子里抠出来一批,稍加训练便能以一挡十,这样的部族,岂能让他们脱离我们的掌控?这些年来,娘娘一直都是双管齐下的。经济上钳制,军事上威胁,再就是着力拉拢他们的领袖。”

  “还有就是在他们中间制造对立!”完颜洪真坐了下来,脸色却是已经平静下来。“我的确是老了,就按你所说的办吧。”

  第五百六十七章:瞬息败亡

  耶律喜万万没有想到来讨伐他的队伍来得如此之快。

  更没有想到,耶律洪真居然就带了万把人就敢来找他的麻烦。

  这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蔑视和看不起。

  这让他怒火万丈。

  怎么说他耶律喜也曾经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曾经跺一跺脚便让这个世界抖三抖的英雄,既便是英雄迟暮,也不能让你们如此侮辱,更何况,现在老子可是枯树发了新芽呢!

  所以一路之上耶律喜是快马加鞭,他甚至把他的步卒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带着几万骑兵日夜兼程,一路便杀到了锦州城下。

  他要让耶律洪真看一看,他这个曾经的大辽大皇子如今的威风。

  锦州城并不大,几万骑兵,足以把整个锦州城都围起来。

  只不过耶律喜想看到城上守军瑟瑟发抖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倒是看到了很多人面露不屑之色。

  特别是那些皮室军,因为被勒令呆在城内不得出击,让他们很是愤愤不平。

  在他们看来,外头的这些,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老匹夫,你死了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耶律喜挥舞着马鞭在城下破口大骂:“眼见着大辽的基业,被那个妖女握在手中为所欲为吗?你居然还带兵来讨伐我,老匹夫,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城头之上,耶律洪真气得脸色铁青。

  萧绰或者真是一个妖女,但这个妖女却完成了大辽历代皇帝都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

  那个妖女,已经布置好了一个大陷阱等着你,你大摇大摆地跳了进去还一无所知地在这里大放厥词,当真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看着城下耀武扬威的耶律喜,耶律洪真心里头泛起了一阵悲伤。

  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侄子呢,曾经是自己很看好的人物呢,

  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是他太蠢,还是萧绰太过于厉害了?

  他叹了一口气,甚至都没有去斥责耶律喜的兴趣,转头背着手便下了城去。

  耶律喜带着一大帮骑兵在城下耀武扬威,连个攻城器械也没有,除了泄泄愤又有什么用?

  看着耶律洪真下城而去,耶律喜万分失望。

  他知道,耶律洪真是一个火爆脾气,自己这一通叫骂,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必然会开城来与自己决一死战,那可就遂了自己的意,顺了自己的心了。

  五千皮室军再厉害,那也只有五千人,现在自己这里,可是好几万兵。

  他们的确比皮室军差一些,但蚁多咬死象嘛。

  看来耶律洪真当真是老了,连出城一战的勇气也没有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

  至少自己试探出来了自己的这位皇叔,不是以前的那位皇叔了。

  已经老了,不中用了。

  看来情报上说得真没有错,

  那个妖后手下还真没有什么人好用了。

  只能派耶律洪真出来撑个场子。

  耶律喜永远也不会想到,耶律洪真不愿意理他,是因为在可怜他。

  三天之后,耶律喜的步卒也赶了过来,十万大军,将锦州城围得水泄不通。

  可也正是这个时候,另外两路大军也迅速地的接近了锦州城。

  完颜银术可与耶律斛带领的三千女真骑兵。

  汉将郭解带领的五千属珊军重骑兵。

  郭解本来是横行上京道的一个大马贼,曾经让无数大辽武将丢光了面子也无可奈何的人物,最终却是被自己手下人出卖而落在了官府手中。

  一个本来该被斩首无数次的家伙,却运气爆棚,碰上了萧绰重新整编组建属珊军,像郭解这样的家伙,立时便进入到了萧绰的视野当中。

  被从死牢里提出来的郭解,再与耶律敏的正面对垒之中被殴打了十几次,又在与萧绰的一场赌局之中输掉了后半辈子之后,终于成为了萧绰麾下的另一员悍将。

  五千重骑兵,便由郭解率领,一直隐藏在中京大定府。

  在别的地方,萧绰是很难藏住这么一支恐怖的军队的,但在中京,就不一样了。

  因为中京从规模到建设,一切都是在萧绰的主持之下完成的。

  想要藏住这样一支队伍,在中京对于萧绰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果说耶律俊是上京的王,

  那萧绰就是中京的王。

  这也是耶律俊为什么要在自己死后,将遗体运回上京并在那里举行典礼的缘故。

  因为耶律俊很清楚,在中京,那是萧绰的天下。

  耶律喜的大军热火朝天不分日夜地打造着攻城器具的时候,完颜银术可的女真骑兵,率先抵达了攻击位置。

  与郭解的重骑兵不同的是,完颜银术可的这支女真骑兵,都是轻骑兵。

  他们也有甲,这些甲胄还是萧绰送给他们的。

  半身胸甲,而且只有前半边,就是在一块铁板之上钻了一些眼眼,然后用皮索穿起来系在身上。

  只保护胸腹,不保一背。

  这些骑兵使刀的极少,大部分用得都是锤子、棒子,叉子等,以前刀对于这些女真人而言,是一件很奢侈的东西,虽然现在他们不缺刀了,但这些人却已经用惯了过去那些简单的武器。

  他们的进攻是从东边开始的。

  东城,是耶律喜的步兵大营,也是他准备攻击锦州城的主要方向。

  当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整个大营的时候,哨楼上的哨兵的视线无法看出十丈开外,因为越是高处,雾蔼反而更厚一些。

  包着马蹄子,牵着马一直走到了距离营地不过里许之地这才翻身上马发起冲锋的时候,大营之内的步卒已经没有了丝毫反应的机会。

  里许之地,对于步卒来说,要跑上好一段时间,

  但对于骑兵,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要命的是,耶律喜做梦也无法想到居然会有援军在这个时候抵达锦州城,所以他的步卒为了方便进攻,驻扎得离城池很近,而且连最基本的防护也没有做。

  这对于女真骑兵来说,跟把脖子伸到他们的刀下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如雷的战马蹄声隆隆响起的时候,

  当呐喊之声声震九宵的时候,

  耶律喜还以为是城内的耶律洪真要作垂死挣扎,反而是兴高彩烈的披挂出了营房,要亲自去活捉了自己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叔。

  只是当他发现喊杀声来自东方,而且是在自家大营的后方的时候,才有些变了颜色。

  三千女真兵,如同三千野兽冲进了羊羔群中,肆意地收割着一条条的性命。

  但凡死在他们手下的士兵,很少有尸骨完整的。

  被一刀子削了脑壳或者插进胸腹死得干脆的人,还算是幸运的了,最可怜的便是那些挨了一棒子,身上骨头都碎了,但人却一时不得死,像一条虫子一样软趴趴地躺在那里嘶嚎的士兵,让人简直不忍目睹。

  而这,只是开始而已。

  因为战事一起,在南方某个营区之内,几个将领偷摸地带领着自己的士兵,已经向着远方逃遁而去了。

  似乎他们很早就知道了某些信息,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现在可以毫无压力地扬长而去。

  没走多远,便有人等候在了那里,

  而那个人,正是耶律斛。

  本来一无所有的耶律斛,转眼之间,手下便又有了好几千的骑兵。

  女真骑兵彻底踏碎了东城的步卒大营,把无数的步卒撵成了满地的兔子之后,耶律喜终于集结起了一支万余人的骑兵大队。

  虽然已经损失很大了,但他到此刻仍然信心十足,

  东城虽破,但北城和南城方向,他仍然还有数万骑兵,只要这两支兵马合拢过来,胜利仍然是自己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南城的骑兵现在已经不复存在,而北城,此刻正遭遇着他们人生之中最为惨痛的一次打击。

  铁甲罩身,面甲覆脸,连马匹都披着皮甲的属珊军重骑兵,仅仅就是一个冲锋,便横推了整个北大营。

  北大营溃散的军队尖叫着,哭泣着,便像是一群受了欺负的小媳妇儿一样,向着西城方向逃来。

  因为他们知道,西城方向还有耶律喜的中军大营,那是装备最好的部队,逃到了那里,或者能有一条生路。

  漫山遍野的逃兵,被一座黑山一般压过来的重骑兵赶向了西城耶律喜的中军大营。

  而在另一个方向之上,完颜银术可的三千轻骑兵也正驱赶着无数的步卒往西城方向逃。

  太阳猛地从雾蔼之中跳了出来,似乎是在瞬息之间,天地之间的雾气便被一扫而空,蓝天白云重现。

  锦州城头,看着重甲铁骑与女真骑兵把耶律喜的部下生吞活剥的耶律洪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开城门,出击!”

  五千皮室军,自然是不甘落后的。

  怎么说他们也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军队,怎么能在属珊军与女真骑兵面前掉了链子呢!

  可怜的耶律喜在这三支强军的合力打击之下,连稍微多支撑片刻也做不到,几乎就在几个呼吸之间,便作了鸟兽散。

  从清晨到午间,十万大军烟消云散。

  锦州城外,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尸体,而更多的则是抱着头,一片一片蹲在地上投降的士兵。

  只不过让耶律洪真有些失望的是,居然没有抓到耶律喜,也没有逮到耶律升。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搜!一定要抓活的!”耶律洪真铁青着脸下达了命令。“挖地三尺,也要把耶律喜给我逮回来。”

  耶律喜趴倒在一条小溪沟边,贪婪地大口地喝着溪水,在他的身边,还有百来十个士兵。

  耶律升像一条死狗一样,喝了几口水之后便仰面朝天地躺在了那里动也不动。

  早知道要输,只是不知道输得这么快。

  女真骑兵,重甲骑兵,似乎就是为这一场战斗量身打造的一般。

  他听到了边上传来了啜泣之声。

  歪过头一看,耶律喜居然哭了。

  大概是怕别人看见了,他将脸埋在溪水里,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间以及一抽一抽的肩膀,仍然能让耶律升晓得,他是哭了。

  当初有多么的期盼,现在就有多么的失望。

  而且这一次,只怕再也没有以前的运气了。

  上一次耶律俊没有杀他,是因为耶律俊想讲个兄弟之情,想要显示一下他的宽仁,但这一次,耶律俊已经死了,当家的是萧绰,就不见得能再放过他了。

  这一次,他耶律喜这一脉,大概率的是要死光光了。

  十万大军啊!

  一朝尽散。

  从起兵到被灭,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只有一个来月,

  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耳边传来了马蹄之声,外头放哨的士兵急急地跑了过来,大声吼道:“快走,快走,追兵来了!”

  吼完这句话,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还躺在那里的耶律喜,自顾自地打马便向远处奔去。

  “逃不了啦,往哪里逃?”耶律喜和耶律升一样,瘫在那里不想动了。

  此刻的他们,倒是料事如神,因为敌人并不是从后面追击而来的,而是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

  “大王,好久不见啊!”耳边传来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耶律喜睁开了眼睛,便看到了耶律斛那张笑容满面的脸膛。

  “老子就算输了,也轮不到你来奚落我!”耶律喜挣扎着站了起来,努力保持着大辽大王子最后仅存的一点点尊严。

  “是吗?这么说来,大王爷是急着要去投胎罗?你死了不打紧,还要带着你一家子都去死吗?据我所知,大王爷的长孙,才出世不过一年吧,粉嫩粉嫩的娃,也要上法场挨上一刀,真是可怜啊!”

  “少说废话,难道还能不死吗?”耶律喜愤怒地吼道。

  “大王爷您肯定是要死的,这个没得说了,但如果大王爷能听我一席话,我敢保证你这一大家子,就只死您和直接参加了这一次谋反的成年男丁,像您那大孙子,便能活下来以后还能祭祠一下大王爷,大王爷您觉得如何?”

  “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当然有条件交换!”耶律斛笑咪咪地道:“耶律升总督,便是你,如果愿意为皇后娘娘做点事话,饶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的。”

  “愿为皇后娘娘效力!”耶律升毫不犹豫,一揖到地:“还请将军指点迷津。”

  第五百六十八章:但求问心无愧

  林平跨进了承门天,仰头望着道路尽头的那高高的殿宇,一时之间,腿肚子竟然有些发软。

  皇后萧绰有请!

  专旨太监到时,林平甚至认为自己大限已到,萧绰要收拾自己了。

  不过定下神来一想,却又认为不大可能。

  不是认为萧绰会对自己习慈手软,而是认为萧绰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

  完颜八哥带着临潢府的万余皮室军前去围剿乌古敌烈统军司叛军了,自己失去了最大的军事依仗。

  林平曾经劝过完颜八哥不要去参战,完颜八哥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拒绝了,可惜的是,完颜八哥并没有听从林平的劝告。

  而林平提前月余回到临潢府的安排,在萧绰跨进临潢府的那一瞬间,便被粉碎了。

  萧绰的身边,除了三千属珊军之外,还有两支汉军部队。

  对于现在空虚的临潢府来说,他们就是最大的武装力量。

  接下来几天,随着一条条命令从皇城之内传出,整个临潢府的守卫便全都换了人。

  没有一个人反对,

  甚至连议论的声音都没有。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萧绰想要杀死林平,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做,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将人请到宫里去来一个鸿门宴。

  萧绰在清除敌人之上,向来是干净利索,从来都不拖泥带水的。

  这一点,从她刚刚来到上京,成为皇后,耶律俊的皇位还没有完全坐稳的时候一系列的行事手段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时候,很多人耶律俊不方便动手,便是由萧绰来完成的。

  最有名的,便是萧绰在清除一勋贵元老之时,对方在被耶律敏等人攻破宅院,擒到萧绰面前之时悲愤质问有何罪之时,萧绰只说了四个字:你挡路了。

  那名勋贵顿时无话话可说,引颈受戮。

  林平现在就挡了萧绰的路了。

  以萧绰眼下的权势,甚至都不会说这四个字就可以杀掉他了。

  林平不清楚为什么萧绰还没有对付他,或者是因为绝对的自信,或者是因为想要羞辱他?

  不管如何,林平都想要拖到完颜八哥、耶律洪真他们回来再说。

  所以,他一直老老实实的蜷缩在自己的家里称病不出。

  但躲,终究还是躲不过去的。

  以为自己会理直气壮,气宇轩昂地出现在萧绰面前的林平,这个时候,还是胆怯了,这让他有些羞愧,甚至于是恼怒。

  他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官袍,然后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之下,一路向前。

  萧绰并不在殿中,而是坐在最高处的那片完全有黑色的石头铺就的平台之上。

  这里,可以一览无余整个皇城与外城,而最显现的,莫过于便是正对着这里的承天门以前承天大道。

  想着刚刚自己的怯态,必然已经落在了萧绰的眼中,林平便又是一阵羞恼。

  “见过娘娘!”他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

  虽然还没有撕破脸,但两人的敌对,不仅自己明白,整个天下也都明白。

  “大王请坐!”萧绰没有回头,依然坐在那里,两手扶在椅背之上,凝望着下方。

  林平也没有丝毫客气,径自上前,坐在了与萧绰只有一桌之隔的另一张椅子上。

  “不知娘娘召臣见宫,有何吩咐?”林平问道。

  萧绰转过头来,看向林平,林平毫不示弱,直接看了回去。

  “的确有一件事,想要听听你的意见!”萧绰嘴角向上扯了一扯,似乎是在笑。

  “公事,还是私事?”

  “我们之间,还有私事?”

  萧绰的反问,让林平一滞,旋即苦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娘娘居然还有公事问我!”

  “你此刻仍然是大辽的南院大王。”萧绰道:“这些天你称病不朝,不理公务,也不知多少事情因此而懈怠了,没办法,只能请你进宫了。”

  “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生病的时候!”林平反驳道。

  “看起来气色并不错。”

  “那是这些天臣养得好,而且太医的水平的确不错!”

  “既然病好了,那就要做事了!”萧绰挥了挥手,一边候着的太监立时便将一卷公文递到了林平的手中。

  “这是什么?”

  萧绰身体微微后靠,道:“这一次的叛乱,委实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之外,耶律喜也就不去说他了,乌古敌烈统军司一向恭顺,看来只是表面现象,他们早就有所准备了,不过也好,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北面的问题解决掉。”

  说到正事之上,林平的脑袋也终于回归到了一个正常的水平之上。

  “北方部落众多,桀骜不驯,这些年来,一直由乌古敌烈统军司来镇压,现在他们这一谋反,让这块区域只怕要更乱了。”

  “乱一些好!”萧绰却是轻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乌古敌烈统军司的权力太大,实力也太强,长期放任,很有可能会出事。要是他们出了一个英明的领袖,必然会成为我大辽的心腹大患。这一次好了,正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林平眉毛一掀,萧绰所说的问题,便是他爹林景,以前也不是没有提到过,其实不仅仅是北方的敌人,包括东边的女真人,林景都觉得颇有隐患。

  “你先看看吧!”萧绰用手指摁着太阳穴轻轻地揉动,“知道乌古敌烈统军司谋反,我便一直在谋划这件事情,只是有些地方上不太清楚,所以请你过来一起参详参详。”

  林平深深地看了萧绰一眼,不再说话,低头去看手里厚厚的卷宗,越看,越是震惊。

  这是一份平灭乌古敌烈统军司之后,对于北方,包括上京道大部分区域以及更北方那些类似于赵宋的羁縻部落、区域的势力划分图。

  萧绰把他们各自的区域,切割得极其零乱,互相之间,穿任交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地方甚至还切割了一些大部落的利益分给了小部落。便是乌古部、敌烈部这一次虽然逃不过被收拾掉大部分实力的命运,但萧绰却偏偏还保留他们的族裔传承,只是他们离开了传统的自家势力范围,被一头丢进了阻卜部的传统范围之内。

  “你对各部之间的纠葛比我更要清楚,你看看,这里头还有什么疏漏,那里需要改正!”萧绰道。

  “皇后,如果这份区域分割图被以大辽朝廷的名义发放下去,就会是一份极具效力的正式文收,大辽的玉玺一旦盖上去,这广大的区域,从此以后,必然会战乱不息,各部落之间将永无宁日。”林平震惊地道。

  “对呀,就是要如此!”萧绰看着林平,“你为什么很惊讶?难道你看不出来,接下来的十年甚至于二十年,我们的重点,是在南方吗?”

  林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北方这些部落,一向是我们的兵源所在,他们这里乱了,肯定要牵扯我们的力量!”

  “他们越乱,我们才越好取利!”萧绰断然道:“他们越乱,我们才越好驾驭和统治。这些年来,这些部落服从我们,并不是因为认同我们,而是被我们的铁蹄和军刀所震慑而已,一旦有事,他们立马就会翻脸无情,乌古敌烈统军司就是一个例证。”

  对于萧绰的这个观点,林平只能表示同意。

  “我们虽然抓了南朝的皇帝和太上皇以及整个朝廷,但南边并没有屈服,他们立了新皇帝,建立了新朝廷,而且反应之迅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萧绰叹息了一声:“襄阳没有拿下来不说,居然连徐州也丢了。三条南征线路啊,现在算是一条也没有了。与南边的对峙,只怕是长期而且是激烈的,一个不小心,被对方反噬也说不准。”

  “宋朝的新朝廷也是问题多多!”

  “宁可高看对方一眼。”萧绰道:“你看了耶律敏发回来的军报了没有?襄阳一战,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人惊讶。而且,西北方的萧定,也是让人忧心的存在。”

  林平嘴角抽了抽,南方的宋朝新朝廷是你的二哥萧诚手拿把攥,西军萧定是你的大哥,这倒好,这天下如今看起来三分,竟然成了你们兄妹三人角力的棋盘。

  “所以,我们不能在北方耗费精力。”萧绰道:“让他们自己去狗咬狗,平常蚊子大一点利益他们都争个不停,这一次我甩出去了这么大一块肉,他们还不争个头皮血流?唯有如此,我才能拿出全部精气神来应对南方。”

  “女真呢?”林平突然问道。

  萧绰微笑道:“东边暂时还不用考虑太多,林公在世之时,也说过女真将来可能为患,但在我看来,至少五十年内,他们还做不到。”

  女真现在各部散乱不堪,完颜八哥本来有机会统合大部分的熟女真,结果六年之前,因为完颜余睹得到了皇后的支持,完颜八哥的这个机会便彻底消失了。

  而这件事情,其实当时的耶律俊与林平也是支持的。

  怎么可能有让战斗力如此强悍的女真有机会坐大呢?

  现在看起来,皇后在女真一族的离间之计进行得很是顺利,否则就不会如此笃定了。

  “大辽接下来要重点发展的是五京地区。”萧绰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以五京为中心来建设我们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而其它地区,只能为这个中心服务,输血,所以,北方的广大区域只能如此办理。如果我们在与南方的对峙之中占到了绝对上风,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说北方的事情吧!”

  林平点头,开始一点一点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不管是他,还是他的老子林景,对于北方的了解,的确要比萧绰更深入,而萧绰也很认真地听着,一手执笔,一手执卷宗,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

  林平终于说完了自己的看法,猛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心中不由一惊。

  如此地议政而忘了时日,也只有过去与耶律俊在一起的时候了吧!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萧绰。

  “有了大王你的补充,果然更加完美了!”萧绰放下卷宗,脸上现出由衷地欢容:“有劳大王了。”

  “这是臣的本份!”林平站了起来,躬身道。

  萧绰也站了起来,手指着远方,突然道:“晃眼之间,便是十余年了,还记得当年我初入林潢府的时候的模样吗?”

  林平一个激凌,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做声。

  “我是坐着车一路到承天门外的,当年的宗正夫人,是耶律洪真皇叔的夫人吧,引着我下车,带着我跨过了马鞍,然后一路到大殿,到时候的先皇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是半躺在床上接受的我的叩拜的吧?”

  “是的!”

  “一晃,陛下居然也走了!”萧绰抿着嘴,好半晌才道:“林平,你后悔当初策划东京城的那一切吗?”

  林平沉默半晌,道:“于国而言,林平无半点后悔,于个人而言,当然是有些后悔的。林某一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说得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萧绰笑道:“我亦是如此。便是现在皇帝魂灵站在我的面前问我,我也敢大声地说一声,萧绰问心无愧。”

  林平无语。

  他知道萧绰说得不错,自入辽以来,萧绰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这四个字,没有萧绰,大辽根本就没有可能这么快地破掉赵宋东京,活捉赵宋皇帝,取得数百年来最大的胜利。

  “你去吧!乌古敌烈统的叛军支撑不了多久,耶律喜他们也将在近期被押回上京,陛下的入殓,正需要这些叛贼的鲜血来祭奠,你是南院大王,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要躲懒了!”萧绰挥了挥手。

  林平躬身一礼,转身离去,走到平台尽头,回过头来,却是心头大震,黄昏之时金色的阳光落在一身素服的萧绰身上,却是将她浑身染得金光灿灿。

  宛如一个神人。

  第五百六十九章:惶恐

  林平差点气疯了。

  他咆哮着把自家书房里那些平时爱惜之极的字画文玩撕得粉碎,摔得稀乱,最得到宠家的小妾想来劝上他几句,却是被他直接一个窝心脚给踢倒在地,差点儿没要了一条小命儿去。

  由不得林平不愤怒,他辛辛苦苦的布局,只等萧绰回到上京,便可以将这个女人收拾掉,让她去陪深爱着她的皇帝耶律俊。

  可惜,他煞费苦心的局,却轻而易举的被破了。

  只因为耶律喜的造反,便让他的局十成里被破了七八成。

  在林平看来,萧绰对于耶律俊临死前的布置,仍然是懵然不知的。

  要不然,她不会同意让耶律敏率军攻打襄阳,

  更不会在过了河到了归义城,便开始陆续解散各头下军、部族军,

  这样一来,她的身边,便只剩下了皇帝亲军皮室军了。

  虽然皇帝不在了,但萧绰并不能对皮室军使唤如意,

  因为耶律洪真与耶律贤去了。

  一个老王爷,曾经的皮室军统领,一个是马上就要登基的皇帝,

  这两个人,无论那一个,都肯定要比皇后说话更管用。

  而提前回到上京城的自己,一番操作之下,整个上京城已经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唯一在自己的掌控之外的,也就是完颜八哥握着的一万多皮室军了。

  可是完颜八哥是自己最为放心的盟友。

  他对于皇帝的忠心勿容置疑。

  也正是在自己的努力之下,上京城的权贵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倒向了自己。

  他们对于皇后当政之后,将政治中心往中京转移,本来就甚是不满了。

  而且,如果能把皇后扳倒的话,以后他们要面对的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皇帝,

  那这里头潜在的巨大利益,自然是不消说的了。

  萧绰如果还在,

  以她的本事,只怕大家别说是吃肉了,连喝汤都得小心翼翼,

  这些年来,大家已经领教了她的本事了。

  凡是敢冲着萧绰叫嚣的,要么去和阎罗王喝酒下棋了,要么就去乡下放羊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没来,来了一阵狂暴的西风。

  耶律喜那个王八蛋居然在这个时候造反了。

  耶律斛那个没用的东西,就该把他放逐到天涯海角,不不不,应当把他抽筋扒骨,连一个废人都看不出,居然还让耶律喜鼓捣出了如此的声势,把他像一条狗一般地撵走了。

  耶律喜造反成不成,林平懒得费脑筋去想,但只知道,就因为耶律喜的造反,皇后萧绰在析津府,名正言顺地召集了驻扎在南京道的汉人军队。

  四个军,整整两万人。

  而耶律洪真,又自告奋勇地带着一部分皮室军去辽阳府平叛了。

  本来萧绰是要赤手空拳回到上京临潢府的,但现在,他却是带着好几万人一齐回来的。

  而林平,还没有半点借口可以拒绝。

  因为,乌古敌烈统数万大军,正在逼近临潢府。

  没有援军的话,仅凭临潢府的军队,能不能击败敌人,都是一个疑问。

  乌古敌烈统军司拥有的军队,自来就骁勇善战,要不然,也不会被历代大辽皇帝摁在北方边境之上了。

  自从消息传来,上京城的风向,便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诡异了起来。

  早先,自己一呼百应,一声招呼,上京大大小小的权贵们便蜂涌而来与自己商议策略,一般这样的会议,都是以各人痛骂妖后开场,诉说自己的不满,然后便开始谋划如何推翻妖后,还大辽一个清天白日,郎郎乾坤。

  但现在,还能来府上的人,已经廖廖无几了。

  萧绰带着几万大军回来了。

  萧思温带着驻扎在眩雷塞的宫分军回来了,

  听说耶律环也派了上万的大军回来了,

  还有阻卜大王府,

  还有西北路招讨司,

  不说别的,单说萧思温,会允许林平肆无忌惮地对付萧绰吗?

  当然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萧绰在名义之上,也是萧思温的女儿,

  萧绰是皇后,以后再成为太后,对于萧思温这一族来说,那都是有着莫大的关系的,萧思温的几个儿子,都是废物,凭什么占据高位,前呼后拥,赚钱赚得手发软呢?

  还不是因为有萧绰在。

  听说萧家那几兄弟,家里随便拿一件玩意儿出来,都能顶得上一个普通辽人全部的家当。

  要是没有了萧绰,他们只怕立时便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肥肉。

  把萧思温摁在眩雷塞不能回来,那是已经驾崩的皇帝耶律俊苦心孤诣的布局啊。

  现在倒好,轻轻松松的,萧思温便回来了。

  而且是以救援临潢府的名义回来的,

  谁都无法阻止。

  发泄完了心中的怒火,林平坐在一地的废墟之间,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必须要想到办法,要不然,就前功尽弃,陛下的嘱托完不成不说,自己只怕也是小命难保。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

  双方之间,必然会有一方倒下去。

  虽然自己手中还握有杀手锏,

  完颜八哥手中的那份皇帝遗诏,能够对萧绰造成巨大的杀伤,但能不能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就不一定了。

  大辽,最终崇尚的还是强者,还是拳头,还是谁的刀子更加的锋利。

  半日之后,林平出现在了耶律俊的陵墓之外。

  耶律俊登基之后,便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这与过往的大辽皇帝倒是不大相同。

  这也是因为耶律俊的身体一向不好,所以便年轻轻地就开始准备身后之事。

  十余年时间,陵墓修成了,耶律俊当真也就卡着这个时间点驾崩了。

  有时候林平甚至觉得,要是不修这墓,或者这墓修得再慢一点,耶律俊是不是就能活得更长呢?

  当然,这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事实上,耶律俊的身体早就不行了,

  支持他一直没有倒下去的,便是他想要亲自灭了大辽唯一的敌人,赵宋。

  当这一切完成的时候,支撑他的最强的那股信念,便不复存在了。

  没了精神支柱,人自然也就倒下去了。

  完颜八哥现在就在陵墓之外,结庐而居。

  “八哥,现在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先一步,击败乌古敌烈统叛军,让所有还在路上的这些军队,都没有了再进入临潢府的的理由!”林平看着完颜八哥,道:“一切,便只能拜托你了。”

  完颜八哥看着林平,叹息道:“你是南院大王,无法对皮室军下达命令,皮室军只奉皇帝之命,皇帝不在了,便需要皇后、北院大王以及北枢密使联合签发命令方能出动,我如果擅自率兵出战,那是死罪!”

  “如果不出兵,那就是坐以待毙!”林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八哥,你知道那份遗诏中的内容,如果让那妖后带着数万大军到了临潢府,如果让那妖后再一次指挥各路军队一举平叛,你觉得我们还能完成皇帝的遗愿吗?不可能的,只怕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把那份遗诏拿出来。”

  “就算我愿意出兵,临潢府的这万余皮室军,也不可能挡得住乌古敌烈统的数万大军!”完颜八哥摇头道:“就算打赢了,只怕也是两败俱伤,到了那时候,我们又有什么本钱来跟皇后斗呢?你觉得我们现在出击,打赢了乌古敌烈统军司,皇后就会乖乖地把那些军队再军解散,遣散回家吗?不可能的。”

  林平脸色腊黄,他知道,完颜八哥说得并没有错。

  “而且,按照皇后的布署,乌古敌烈统军司的叛军,在抵达临潢府之后,便会陷入到四面包围当中,他们指望的耶律喜的两面夹击,肯定是不能实现的。”完颜八哥接着道:“他们必败无疑,如果我们擅自出兵,不管输赢,都是违了军法,那才叫死无葬身之地呢!”

  “耶律喜会赢吗?”

  “肯定不会赢!”完颜八哥淡淡地道:“一个被关了十余年的人,还能有多少威望,多少本事?就算有人捧着他来闹一把,但只要稍微遇到挫折,那些人必然会抛弃他而去,而且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栽到他的身上。你却等着吧,恐怕用不了几天,耶律喜败亡的消息,就会传到临潢府来的。”

  “我们……”

  “等着吧,等到皇帝大殓,公布遗诏之时,再来见个直章吧!想来忠于大辽的人总是更多数。”完颜八哥道。

  “你这是听天由命!”

  “不然呢!”完颜八哥苦笑:“大势之下,无可奈何。这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啊,明明一切都排好了,可是一个耶律喜跳了出来,便将所有的布置搅得落花流水,也许这便是天命如此吧,如之奈何?”

  “好在还有大行皇帝的遗诏在!”林平双眼冒火,“我倒想看一看,到时候遗诏公布,那个妖后到底如何选择,选跟着先帝走,那自然是最好,要是腆着个脸不死,找出若干个借口活着,那只怕也是威信尽失。”

  完颜八哥沉默片刻,道:“您这段时间,便跟我住在一起吧,这周边都是皮室军的驻地,不管是谁,也不可能潜入进来的。”

  “难怪你一直住在这里,是在担心妖后对你下手?”林平恍然大悟:“妖后指不定也猜出了遗诏的内容呢!是了,以她的个性,自然是会盘算各种各样的可能的。杀了我们,拿走遗诏,的确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看着被手下领走去安置的林平,完颜八哥的眼神之中露出了怜惜的神色。

  没有办法,自己不是一个人,自己还有亲人,还有成千上万的族人,

  为了自己的亲人能活得很好,

  为了自己的族人们不自相残杀,

  为了整个女真族的未来,

  他完颜八哥只能向那个女人屈膝。

  而林平,则只能成为他们交易之间的牺牲品。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即便完颜八哥不谙这样的政治斗争,但也能隐隐猜到,耶律喜的造反,只怕不是偶然。

  以往自己以为凭着自己这一身无敌于天下的功夫便能确保族人的安稳与幸福,但现在看来,还真是一个笑话。

  像皇后娘娘那般的算计、布局以及深谋远虑,只怕是仙人,一个不小心也要着了她的道,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十数天过后,完颜八哥接到了皇后萧绰与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的联合签文,要求他率临潢府所有皮室军出征,与其它几路大军一起围剿乌古敌烈统叛军。

  完颜八哥不敢怠慢,立即率领临潢府皮室军倾巢而出,而林平,作为南院大王,却只能在临潢府担任起军队的后勤工作,为所有军队准备必须的粮食、军械物资。

  而更让他惶恐的是,在完颜八哥率军出临潢府的次日,他收到了新的情报。

  耶律喜在东京道锦州城被击败,十万大军或死或逃或降,耶律喜、耶律升等人被生擒活捉。

  耶律喜的失败是一件大概率的事情,林平一点儿也不吃惊,让他吃惊的是,这一次在锦州围剿耶律喜的,除了耶律洪真率领的军队,还有另外两支部队。

  而那两支部队,才是这次战斗的主力。

  耶律洪真事实上只是在最后去痛打落水狗而已。

  一支出自中京,由郭解率领的属珊军重甲骑兵,这是一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军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就这样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另一支则来自白山黑水之间,来自女真部族,三千女真人组成的女真轻骑兵。

  女真人的战斗力如何,林平当然很清楚。

  很显然的是,这两支真正击败了耶律喜的军队,是属于皇后萧绰的。

  而让他惶恐的同时,却也更加坚定了萧绰绝对有野心的想法,要不然,他为什么要隐藏了这两支军队,一直等到现在才出现呢?

  这也是接下来朝堂之上交锋之时,自己的有力武器呢,到时候,倒要看看,那个妖后如何解释这两支军队的来历。

  在林平的时而振奋,时而惶恐的复杂的心情之中,萧绰与耶律贤扶棺而回。

  万千兵马,皆着素缟,满城百姓,哭声震天。

  不得不说,耶律俊相比起过去大辽的历代皇帝,对麾下百姓,他算是最仁慈的一个。

  第五百七十章:垂死挣扎

  林平站在刑部大牢的门口,看着耶律喜的囚车压过青石板,吱吱呀呀的一路行来。

  囚车停了下来。

  戴着手铐脚镣的耶律喜,眼开了眼睛。

  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乱七八糟的胡子也不知有几天没有刮了,将他的嘴巴完全掩盖了起来,口水鼻涕沾在上面,结成了一缕缕一块块的。

  “大殿下,何苦来哉?当个安稳的富贵寓公不好吗?”林平上前一步,直视着耶律喜,真是恨不得把那个光长个头不长脑浆的脑袋给揪下来踢上几脚。

  耶律喜眯着眼睛打量着林平,似乎有些不认得对方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竟然呵呵的笑了起来:“林平,你怎么也老成了这般模样了?你应当还不到四十岁吧?你比耶律俊还要年轻好几岁呢?”

  林平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

  三十多岁的林平,看起来倒似是五十出头的人,比现在的耶律喜好不了许多。

  操心劳碌命,而且这几年来又担惊受怕,特别是在耶律俊死后这大半年里,林平更是惮精竭虑,呕心沥血,自然也就老得更快。

  而努力的结果,看起来是相当的不好,以至于林平现在不得不准备在最后进行博命一击,如此一来,岂有不憔悴的道理?

  “何苦来哉?你不是耶律家的子孙,自然不明白。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我的!”耶律喜冷笑起来:“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十二年前,你就已经输得一干二净了。”林平冷冷地道。“这一次,你还输掉了你和你子孙的性命,你这一支,要从此消亡了。”

  耶律喜凶狠地盯着林平,慢慢地道:“林平,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是输给了那个娘儿们,可是耶律俊又怎么样呢?还是没有熬过她!你呢,你现在也快要输得当裤子了吧?咱们几个,都是输家,就麻子别说疤子啦,哈哈,哈哈哈!”

  “我还不见得输!”林平怒道。

  耶律喜有些怜悯地看着林平,道:“上了赌桌,便认赌服输。林平,从小你便跟着老二与我斗,咱们斗了一辈子了,前半辈子,是我赢,这半辈子,是你们赢,可到得终了,咱们还是都输了。罢了,等到了阴曹地府,咱们这一伙儿,再接着斗吧!不然,也太冷清了一些!”

  拍着囚车栏杆,耶律喜大声吼道:“去休,去休!”

  囚车启动,缓缓地驶进了刑部大牢的大门。

  林平后退了一步,看着后面的囚车在大牢门前停了下来,一个个本来是金枝玉叶的男男女女被赶下了车子,稍有怠慢或忤逆,鞭子便没头没脑地抽了下来,看那些人身上的伤痕,这一路行来,只怕是没有少吃苦头。

  那些个儿押送的军士,凶狠彪悍,全都是来自于汉军,这些人对于高贵的耶律家族没有半分敬畏的感觉,下起手来丝毫也不容情。

  林平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翻身跨上马儿,一路便向都元帅耶律洪真那里奔去。

  “林大王,阿父年纪大了,又征战辛苦,刚刚回府,只想休息,不愿意见任何人,还请大王见谅。”耶律吉态度谦恭,但回绝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请回禀王爷,林平今日就在这里候着了,什么时候王爷觉得休息好了,便什么时候再见林平罢了。”林平直戳戳地站在门口,语气生硬:“事关大辽社稷,老王爷如今是大辽之定海神针,岂能坐视旁观?”

  “林大王,阿父都要七十了!精力委实不济!”耶律吉无奈地道。

  “我等着!”

  看着居然一屁股坐在自家大门口的林平,耶律喜无可奈何,这要是换个人,还不拿着大棍子给抡出去啊!

  可眼前这人,委实不行。

  一柱香功夫之后,林平终于见到了耶律洪真。

  “完颜银术可与郭解已经北上,参与围攻乌统敌烈军司叛军了。”耶律洪真道:“这两支军队,战斗力相当恐怖。一轻骑一重骑,如果配合起来,便是皮室军在他们面前,也只有惨败而归的下场!”

  “王爷,完颜银术可的轻骑兵就不说了,但皇后私藏了这么一支铁甲重骑兵,意欲何为?”林平问道。

  “意欲何为?啥也不为!”耶律洪真冷笑:“我们只看最终的结果,如果没有这支铁骑,耶律喜这一次只怕就要为所欲为了。林平,你想说什么呢?我大辽是用实力说话的,实力够了,便是放个屁,那也是香的。当年的事情你忘了吗?耶律喜带着大军拦截归来的耶律俊,临潢府那么多权贵,包括我、皇帝在内,都是袖手旁观,草甸一战,耶律喜大败亏输,这才有了耶律俊登基上位。要是那一战耶律俊输了,他之前立了再多的功劳,又有什么用?”

  “可是那一次,还是两位殿下之争,这一次,一个不好,只怕就要社稷旁落了!”林平怒道。

  耶律洪真摇了摇头:“这个,你倒是多虑了。”

  “不谋一时,不足以谋一世。王爷,皇后的势力、实力已经足以做到这一点了,现在我们还有机会改变这一点,一旦等到前线战事彻底结束,大军归来,那就再也没有半分机会了!”林平道。

  “现在又何来的机会?我们有什么名义?”

  “当然有!”林平道:“皇帝临终之前有遗诏,遗诏之中写得明明白白,要皇后殉葬,以全两人夫妻之义。”

  耶律洪真勃然变色,大辽有殉葬之制,但也只是一些丫头仆妇工匠奴隶乃至于妾室等,甚至时候有过皇后殉葬的先例了?

  大辽皇帝一直都姓耶律,皇后一直都姓萧,真要这样,岂不是有泼天大祸?

  哦,现在这位皇后虽然也姓萧,但此萧非彼萧,萧氏一族,倒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反应。

  只是这位皇后的实力,也不是以前的任何一位皇后的实力可比的啊!

  真要弄起来,只怕为祸更烈。

  “耶律俊真是有些糊涂了!”耶律洪真摇头。

  “本来我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只可惜,耶律喜的造反,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毁了。”林平叹息一声:“王爷,现在只有您,能拨乱反正了。”

  “这确认这份遗诏存在?”

  “当然,是陛下当着我与完颜八哥的面写好,然后封进了匣子里,现在就藏在陛下的陵墓当中,完颜八哥不在,现在只有您能下达命令,取出那份遗诏。”林平道:“临潢府中现在虽然有万余汉军,但您带回来的皮室军足以与他们分庭抗礼,临潢府不是大定府,这里住的可基本上都是大辽的中流砥柱,每家每户,都能拿出个百把精锐来,你振臂一呼,再组建一支万余人的队伍也是轻松。”

  “然后呢?”

  “然后取出遗诏,当众宣读,则大事可定!”林平兴奋地道:“只要萧绰一死,依附于她的那些人,群龙无首,自然就好解决了。像卢本安卢氏,是大辽世族,压根儿就不需要做任何的工作,他们就会倒向我们。便是那郭解,一介马贼出身,给他高官厚禄,便足以让他倒戈。”

  耶律洪真沉默不语。

  “王爷,陛下驾崩已经大半年了,一直还没有大殓,也该入土为安了。”林平道:“术士已经再三算过了,十日之后,便是今年最好的吉日,错过了那一天,今年就再也没有适应的好日子了。”

  “我想想,我再想想!”耶律洪真摆了摆手:“你先去吧,我有了决定,会通知你的。”

  林平站了起来,叉手向耶律洪真一揖到地:“祖宗数百年基业,先帝几十年筹谋,便全都在您的一念之间了。”

  看着林平离去的背影,耶律洪真叹息:“我一念之间吗?”

  耶律吉有些紧张:“阿父,您……您相信那份遗诏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

  “如果真的存在?”

  “林平说得不错,如果真的存在,那以现在临潢府我们的实力,的确是有一搏之力的,真等到乌古敌烈统军司完了,那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

  “阿父真要与皇后做对吗?”

  “看起来皇后对你的拉拢做得不错。”耶律洪真瞟了一眼儿子。

  耶律吉垂头道:“我只是觉得皇后是大辽定海神针,这些年来,没有皇后,只怕便没有大辽今日,真要推翻了皇后,不说灭宋之事一个不好就会功败垂成,指不定我们还会内乱频发,盛世大辽,立时便成镜花水月了。”

  “等我进宫,见了皇后再说吧!”耶律洪真冷冷地道。

  皇城之内,承天宫中,萧绰静静地坐在上位御坐之上,十二岁的耶律贤坐在一边,歪着头打量着下面的十几位臣子。

  从析津府与萧绰见面之后,萧绰再处理政事,接见群臣,便将耶律贤都带在了身边。

  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略有拘禁,再到现在的从容,耶律贤长进不少。

  当然,以他的年龄和阅历,很多事情,他听不懂,很多处理的手法,他也看不懂。

  看,听,这是萧绰布置给他的任务,

  至于问,那就等这些人走后,再来问她,不要当庭发问,免得那些臣子瞧不起他,

  萧绰要求耶律贤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做到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而萧绰的这些做法、举动,便是林平,也挑不出半分错来。

  “从东京府带回来的那些匠人,全数都安排在大定府,这件事情就不必说了!”萧绰挥了挥手道:“这些匠人都是宝贝,本宫再强调一次,他们的安排,朝廷早有定论,谁敢再打他们的主意,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皇后,只是有些勋贵世家,想弄一些回去充实自己的家庭作坊!”一名契丹贵人陪笑着道。

  “这些人都将成为朝廷的基石,他们每一个人都会为大辽创造大量的财富,他们不会成为某些私人的财产!”萧绰冷笑:“这一次从东京带回来那么多的俘虏,除了工匠,农夫和他们的家人外,剩下的他们随便挑!”

  “多谢皇后!”那名契丹贵人大喜。

  “萧独,你下去之后做一个方案,按级别来吧,谁能挑多少,得有个规矩。”

  “是!”

  “禀娘娘,宋国的皇帝现在已经被带到了临潢府,接下来怎么处理他们?那可是一大家子,人数不少,白养他们啊?啥事不干,要求还挺多!下头人还不知道怎么对待他们?轻不得也重不得,委实有些难办!”一名汉臣站了起来。

  “有什么难办的?”萧绰伸手,一边的耶律贤立时站了起来,从旁边捧了茶水递到了萧绰手中,揭开盖子,抿了两口,萧绰接着道:“给他们划一块地,建一个庄子,把这些人都塞进去,给一些牛羊啥的,以后便自做自吃,你们时常去看一看,别把赵琐赵敬饿死了就成,这两个人或许还有用,剩下的,我管他呢!”

  屋里都是一阵沉默,好半晌那汉臣才低声道:“娘娘,那必竟是赵宋的皇帝,这样不太好吧,容易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的也是我,不是先帝,也不是贤儿!”萧绰柳眉一竖,屋里温度立时便下降了几度。

  “是!”那汉臣缩了缩脖子,“臣明白了!”

  房门轻响,一名太监出现在门口,躬身道:“启禀皇后娘娘,都元帅求见!”

  “请!”萧绰看着众人道:“都按刚才议定的事情,马上去办吧,特别是大定府那边的安置,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和贤儿回大定府,要是还没有把这些匠人和他们的家人都安置妥当,没有把生产搞起来,你们,便回家去养羊吧!”

  一众人躬身施礼,鱼贯而出。

  在门口,看到急步而来的耶律洪真,众人又是连连施礼。

  “皇叔,今儿个怎么有空进宫来,快快请进!”萧绰却是已走到门口来迎接耶律洪真。

  “二爷爷安!”耶律贤上前给耶律洪真行了一礼。

  “今儿个议大定府那么的一些事情,都是些繁杂细务,不过让贤儿听一听,也可知道朝政可不仅仅都是大事要略,有时候这些细务,也一样事关重大,处理不好,都会出问题的。”萧绰笑道。

  第五百七十一章:最有利的选择

  “太子殿下,可有所得?”耶律洪真微笑着问道。

  耶律贤更是乖巧地替对方搬了一个锦凳,扶着耶律洪真坐下,道:“的确是很有些体会,以前老师可没有讲过,这些普通百姓的生计,竟然要关乎着我大辽的生死安危。”

  回到主位之上坐下的萧绰微笑着道:“过去我们与宋比起来,穷得很,说起来每年都会得到大笔的岁币,可这些钱在手里还没有捂热乎呢,转手就被宋国的商人又赚了回去。宋人富啊,所以他们就可以拿这些钱来治办更多的军备,打造更多的凯甲,弓羽,养活更多的士兵。”

  “皇后说得没错。宋军养活着数百万计的兵马,其在军事上的花费,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如果他们没有钱,怎么可能养得起?如果没钱还硬要养,那早就在国内激起民乱了。”耶律洪真道。

  “所以说,一国之大计,并非军事,而是经济!”萧绰摸了摸耶律贤的脑袋,“今天让你来听这些,明白了这一点了吗?”

  “听明白了!”耶律贤连连点头:“有了钱,就可以养更多的士兵,打造更多的武器,让我们的军队更强。而朝廷要有钱,就必须老百姓先有钱,老百姓有钱了,我们才能征得更多的税。”

  说到这里,耶律贤似乎恍然大悟:“难怪母后您从宋国弄来了那么多的工匠,还要给那些匠人那么好的待遇,便连农人都不许伤害,倒是那些读书人、美女公子哥您一点也不在乎。便是因为这些匠人、农人能给我们创造更多的财富吗?”

  萧绰笑了起来,素衣红颜,这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艳压牡丹,便是年近七十的耶律洪真,也有些不自然地偏转了头。

  “母后不是不在乎读书人,而是我大辽的读书人,也并不差啊!”萧绰笑道:“便是以前,也有不少大宋的读书人,到我们大辽来考举人进士呢!你看看耶律珍总督,是不是学富五车?孙淳承议郎,是不是才高八斗?”

  耶律贤歪着头道:“不过母后,以前父皇说过,治国还是要读书人的,读书人是不嫌少的,而且便是在南京道,似乎下头的官员中,也还有人大字识不得一箩筐呢,上次您不是还把这当笑话给儿臣讲了吗?”

  “读书人当然是不嫌多的!”萧绰满意地点点头:“可是这些我们从大宋带回来的读书人,现在满心满脑只有大宋呢,不让他们吃点苦头,他们怎么会为我们效力呢?现在啊,母后狠狠地折辱他们一番,让他们好生尝一番这人间的苦楚,知道活着的不易,等贤儿登基了,想要给他们施恩,也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情,那时候,这些人自然就会感激你了,也更容易为我们所用。”

  “母后真是用心良苦!”耶律贤连连点头。

  便是耶律洪真,也是满脸欣慰。

  “贤儿,又到你练字的时候了,你先去吧,我跟你皇爷爷还要商议一些事情。”萧绰挥了挥手。

  “是!”

  两人目视着耶律贤连蹦带跳的离去。

  “太子殿下马上就要登基了,还这样跳脱,皇后还是要多教教他规矩才好!”耶律洪真道。

  “少年性情,本该如此!”萧绰道:“人前为帝,自然该稳重,威严,回到后宫,他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想要轻松,便该轻松,如此才能让他健康成长,不会养成偏狭的性格。一国之主,如果性子偏狭,那可不是国之福气。”

  “有皇后教养,太子必成大器!”耶律洪真道:“那南朝也新立了一个皇帝,听说也是十二岁,倒与贤儿同年,不过在这个年纪之上,我不认为对方能有贤儿这么出色。”

  萧绰缓缓摇头:“可是那个赵安有一个比我厉害得多的师傅,那个人,兴许就是贤儿的一生之敌呢!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击败对方,真正地做到一统天下。”

  “皇后很畏惧那萧二郎?”

  “我与二哥算是一起长大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爹娘不行,大哥也不行。”萧绰轻声道:“皇叔觉得我这一身本领了不得,见识广博,谋算深沉,可惜啊,我所会的东西,都是我那二哥教我的。”

  “如果皇后惧怕,这一场博弈如何有赢的可能?”耶律洪真皱眉。

  萧绰却是展颜一笑:“本领之上,我自是差了二哥许多,可是现在我手里的牌面,可比他要强上太多了。这便将我与他拉回到了同一水平面上了,这便是我的底气。皇叔,您今日进宫,看起来心事重重,听说那林平去拜见您了,是有什么事让您为难了吗?”

  林平去见自己,自然是瞒不过萧绰的,耶律洪真也不以为忤,点头道:“的确有一件事,想来问问你,我虽不信,但林平却方之凿凿,让人心下忧虑。”

  “皇叔直言无妨。”

  耶律洪真犹豫了一下,这才说出了林平所言之事。

  出乎耶律洪真的意料之外,萧绰竟然笑了起来。

  “皇后,这不是开玩笑的。”耶律洪真倒是有些急了:“从我本意而言,如今的大辽,自是缺不得皇后你的,太子殿下更是离不得你。但如果这份遗诏真的存在的话,那就是大麻烦,林平必然会咬着这件事情不放的,你与他之间的恩怨,根本就无可化解。”

  “看来皇叔是站在我这头的罗?”萧绰笑着站了起来,替耶律洪真将茶杯斟满。

  “我不是站在那边!”耶律洪真摇头:“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依了林平,只怕大辽立起内乱。依你的性子,必然是有所布置的。”

  “皇叔,林平是告诉你,现在是他唯一的机会了是吧?皇叔的威望,以及您带回来的皮室军,足以掌控临潢府的局势?”

  “差不多是这样!”耶律洪真点头道:“遗诏就在完颜八哥手里,现在藏在先皇陵寝之中,由一个营的女真兵看守,解决他们很难,再加上完颜八哥征战在外,很容易生出风波,但解决林平却很容易。”

  萧绰笑了起来,向耶律洪真盈盈一礼,耶律洪直当即避开。

  “我只是为了大辽!”

  “皇叔,这件事情,林平只怕早就向更多的人宣扬了,知道的也绝非皇叔一个,如果依着皇叔的意思,解决了林平,便是平了事端,但只怕我以后要遭更多的非议,长期来看,对于大辽的朝政也是不利的。”

  “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耶律洪真摇头。

  “一来,我不信皇帝会留下这样的遗诏。我是如何嫁给皇帝的,皇叔想来也很清楚,十几年来,我们夫妇夫唱妇随,琴瑟和鸣,说句自夸的话,大辽能有今天,有我萧绰一分功劳。”

  “岂只一分?”

  “所以以皇帝的英明,怎么自毁长城,长断手足!”萧绰断然道:“这份所谓的要我殉葬的遗嘱,必然是林平杜撰出来的。要是真有这份所谓的遗诏,完颜八哥会如此干脆的跑去围剿乌古敌烈军司叛军?他就不怕我如皇叔所说这般突然发难,杀人灭口?”

  “你如此有把握?”

  “自然!”萧绰断然道:“所以皇叔,那林平想要干什么,那就让他干吧!您甚至可以把完颜八哥召回来,他不是说十日之后便是吉日,适宜大殓吗?行,就按他所说的办。就在皇帝大殓的时候,当着所有皇亲国戚国家重臣的面,打开这份遗诏来宣读!”

  “皇后如此说,是因为皇帝去世前对你有什么吩咐吗?”

  “皇叔,皇帝去世之前一直与我在一起,是我守着皇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萧绰道:“林平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另有苦衷。”

  “仅仅因为与你的过去恩怨他就如此做?”

  “岂止如此?”萧绰冷笑着转身,从大案之上,取下了一叠卷宗,道:“皇叔,这是刚刚审理出来的耶律喜等人叛乱的卷宗,您却瞧瞧,我道耶律喜一个被关了十几年的人,那里来的如此大的能量谋逆造反,而且不动则已,一鸣惊人,短短时间内,就让整个东京道沦陷,要不是我在女真部和大定府早有布置,只怕这大辽天下就要大乱了。”

  “与林平有关?”耶律洪真一惊。

  “岂只是有关?”萧绰道:“所有一切,便是林平策划,我们的这位南院大王知道我不会放过他,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绵延,他竟然阴谋策划让耶律喜谋反,耶律喜拿下辽阳府之后,接下来便是大定会,而他则在临潢府接应,如果不是我们反应迅速,我们就被隔在了析津府了。”

  耶律洪真大惊失色,细细地翻看着厚厚的卷宗,越看越是怒气勃发。

  包括耶律喜等人的证词互相辉映,里头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南院的重要人物的证词,可以说,这份卷宗,已经完全可以证明林平的谋逆之举。

  更为重要的是,耶律喜现在可还在大牢之中,随时可以拖出来与林平对质的。

  “好贼子,林景怎么生出了这等混帐!”耶律洪真勃然大怒。

  “如果没有与我的恩怨,或者林平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萧绰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口,“也真是难为了他如此惮精竭虑!”

  “既有如此确凿证据,那皇后还在犹豫什么?这等乱臣贼子,还不抓了他?”耶律洪真道。

  萧绰摇头:“皇叔,不管怎么说,林氏也是大辽上百年的大氏族,他们这样的诗书传家的大户,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而且林景、林平更是为陛下登基立下过汗马功劳,且林景更是陛下的老师,林平是陛下的师兄。如果我随便下手,只怕会为人所垢病,更何况,林平已经在人前人后诋毁于我了。现在他想在皇帝大殓之前宣读这份遗诏来制我于死地,那我也要利用这样的场后,让所有人都认清他的真面目,如此,才能一击致命,让天下人都没有话说。”

  “既然皇后如此有把握,那我也放心了。”耶律洪真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那就十日之后吧,我把完颜八哥招回来?”

  “可!”萧绰微笑。

  “那老臣便靠辞了!”

  “皇叔不如就在宫里吃饭吧,真好也可以看看贤儿的字可有进展?”

  “老臣一介武夫,还真看不出个好歹来,太子殿下有皇后看护足矣!”耶律洪真躬身为礼,然后昂然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自家府中,已是入夜时分。

  耶律吉被招到书房,听到父亲的述说,惊得脸都变形了。

  “这么说来,这份诏书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不,这份诏书必然是真实存在!”耶律洪真断然道。

  “真有这份诏书,皇后怎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到时候如何收场?这可是先帝遗诏!”耶律吉惊道。

  耶律洪真嘲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耶律吉怔了半晌,恍然悟道:“您的意思是说,这份诏书的确存在,林平并没有说谎,但这份诏书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了,所以皇后才如此笃定,那岂不是说……”

  耶律吉咽了一口唾沫:“阿父,完颜八哥也投靠了皇后,这,这太可怕了。皇后如此厉害,真是国家之福吗?”

  “主少国疑,皇后自己本身并没有子息,在我大辽,她也不可能效仿武周之举,所以,一个厉害的皇后,对于我们是最好的。”耶律洪真道:“这也是我愿意出手为她清理林平的原因所在,现在看来,我的这个选择是对的,我要是真帮了林平,必然是铩羽而归,她不会把我怎么样,但我死了,你们可就要惨了。”

  “阿父睿智!”

  “不是我睿智,是我要作出对大辽最有利的选择,不过不存想,这个违备先帝意思的选择,还会为我的子孙带来福祉。”耶律洪真感慨地摇头道。

  “既然完颜八哥已经投效了皇后,那份遗诏的内容必然已经被篡改了,所以,皇帝陛下大殓之时,便是百年林氏垮台之际!”耶律吉道。

  “林景泉下有知,必然死不瞑目!”

  第五百七十二章:承天皇太后

  林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事情似乎正在向他有利的方向上转变。

  耶律洪真毕竟是先皇的皇叔,一辈子手里都握有实权,即便现在退隐在家,但只要一出声,那影响力就绝对不是自己能比拟的。

  十天之后皇帝大殓已经确定。

  而此时,大军还在围剿乌古敌烈统军司叛军,一时之间,战事还难得结束,这也代表着萧绰的那些军队无法回来。

  而在临潢府的这些汉军嘛,现在林平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耶律洪真带回来了数千皮室军,而临潢府的契丹权贵们家中的私兵组织起来,数量亦是很可观的。

  自己不能让他们出手,但耶律洪真能做到这一点啊!

  而且,完颜八哥竟然回来了。

  林平不知道耶律洪真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萧绰同意调完颜八哥回来,

  只能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天要灭萧绰啊!

  承天宫门外的广场之上,白幡林立,一个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灵棚之下,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哀泣,那是临潢府的官员们在守灵。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广场之声哭声从未断绝。

  整个承天殿的主殿全都被腾了出来作为耶律俊的棺椁所在地。

  也不知道萧绰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让宫廷画师画了一副耶律俊的半身像,就这样供在棺椁之前,那张上了色的半身像维妙维肖,与生前的耶律俊一模一样,连脸上的神情,都被画得神似,不得不感叹这名画师的水平。

  在灵前叩头,只消一抬头,便能看见耶律俊含笑看着你,上去点几柱清香,袅袅烟雾之中,耶律俊也在看着你。

  胆子稍小一些的,还真有一些禁不住。

  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守灵的某些人睡得迷迷糊糊,猛一抬头看见耶律俊这样瞅着你,多半便会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几天下来,对于这突然的惊叫,大家似乎已经习已为常了。

  跨进承天门的时候,林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前几日一直阳光灿烂,今天倒是阴云密布了,似乎是有雨要下。

  不过他的心情却比上一次被萧绰召进宫时要轻松多了。

  上一次,他是待宰的羔羊,

  而今天,他要去收获属于他的胜利。

  当那份遗诏打开的时候,

  当那份遗诏被公布于众的时候,

  萧绰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就算她不想死,自己也有办法把她弄死。

  走进承天殿,林平意外地看到了完颜八哥竟然跪在灵前正在叩头。

  完颜八哥回来之后竟然没有先去见他商量一下对策,而是直接进了宫,这让林平略有不满。

  不过空上莽汉子就是如此的直性子,倒也不碍大局。

  要不是他这样的性子,耶律俊也不会把遗诏最终托附给他,而自己也如此放心了。

  完颜八哥眼睛红肿,满脸泪水在胡子拉茬的脸上肆意流淌,

  与那些干嚎的人不同的是,完颜八哥是真伤心。

  耶律俊是他的恩主,几十年都对他信任有加,在临死之前,向他托附了最为重要的事情。

  可最终,他却要辜负他了。

  抬头看着耶律俊那张嘴角微微上牵,似笑非笑,细看却又觉得威严无比的画像,完颜八哥闭了闭眼,甩了甩头,竭力将耶律俊的影像从自己的脑海之中抹去。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耶律俊已经无法为自己的部族再造福,

  而此刻坐在他棺椁旁的那个女人,却能一言定自家部族的生或者死。

  回来的完颜八哥没有见林平,他去见了耶律洪真,

  一切都成了定局。

  他走到棺椁一边,扶起了跪地的耶律贤,又来到了坐在一边椅子上的一身孝服的萧绰跟前,欲要躬身行礼,萧绰却摆了摆手:“完颜将军甲胄在身,就不必行礼了,要不要先去换洗一下?”

  完颜八哥摇头:“末将就这样送陛下最后一程吧!”

  “也好,陛下是马上皇帝,一生征战无数,金戈铁马,必然更合他心思。”萧绰站了起来,眼光从满大殿的文臣武将,勋贵元老身上一一扫过。

  有人垂下目光,不敢对视。

  有人神情振奋,兴奋莫名。

  有人满脸哀伤,摇摇欲坠。

  有人神情惊恐,举止失措。

  有人莫名所以,左顾右盼。

  “皇叔,开始吧!”萧绰冲着耶律洪真点了点头。

  今日的重头戏是什么?

  是耶律俊的大殓、出殡这些事情吗?

  当然不是的。

  死了的人,不管你生前有多么的显赫,多么的位高权重,但当你死去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便都离你远去了。

  你不可能再影响那些还活着的人。

  就像耶律俊,生间是大辽的皇帝,可以说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人,没有之一。

  因为他刚刚灭掉了那个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国度,并且将他们的皇帝捉了回来。

  但是他死去之后,他的遗言,仍然被毫不留情地当成了一张废纸。

  活着的那些人才是更重要的。

  所有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新皇帝的继位。

  耶律贤是唯一有资格的人选。

  不是因为耶律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事实上,耶律俊还有好几个儿子,有两个,甚至还要比耶律贤更大一些。

  只不过,耶律贤是嫡出。

  唯一的嫡出。

  前后两行皇后,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

  谁能与争?

  所以,耶律俊的所谓遗诏谁来继位,只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大家并不在乎这个。

  大殿外的绝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快点结束这场典礼,快点让耶律俊入陵为安,这样,他们也可以早点回家,关起门来好生地休息一番,哪怕是喝点小酒也没有关系。

  这些天的守灵日子,实在是太累了。

  当然,大殿内很多人却是神情紧张。

  因为他们知道,一场绝大的暴风雨,正随着那份遗诏的来临而笼罩在众人的头顶之上。

  承天门外,两队皮室军士兵护卫着一名手捧金匣子的军官,大步而入。

  行至大殿门口,士兵们停了下来,而那名军官则继续前行,一路走到耶律俊的棺椁之前,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匣子。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萧绰的身上。

  萧绰却是冲着耶律洪真道:“有劳皇叔。”

  耶律洪真点头,上前,取过了那军官手里的匣子,举着在众人面前缓步一圈,让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匣子之上的封印完完整整。

  撕掉封条,伸手入内,取出内里那份黄缎子裱装的诏书,耶律洪真的眼光扫过了目光势切的林平以及某些人,心里不禁有些怜惜他们了。

  诏书极长!

  作为一个考取过进士的皇帝,耶律俊的才学勿容置疑。

  耶律俊回顾了他这一生的得失,点评了许多人的功绩,随着耶律洪真的话语之声,大殿里有人低声哭泣起来,这一次倒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情实意。

  在一片呜咽声中,遗诏进入到了第二个部分,宣布耶律贤将成为他的继任者,这毫不稀奇,耶律贤虽然只有十二岁,但这大半年来,萧绰把他带在身边一起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至少大家能看出来,他绝对不是一个玩劣少年。

  当然,大家更在意的是第三部分。

  因为耶律贤还没有成年,他继位为帝,自然不可能马上亲政,必然是要指定托孤大臣,顾命大臣的。

  不少心怀期待的人,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都有机会。

  林平也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皇帝要请皇后于九泉之下相会的请求。

  皇后萧氏,德才兼备……

  耶律洪真没有片刻的凝滞,丝滑的一路读了下去。

  没有托孤大臣,没有顾命大臣,当然,更没有什么殉葬的事情。

  皇后萧氏,垂帘听政,至皇帝大婚亲政之后,还政于皇帝,在此之前,大辽一应国事,皆由皇后裁决!

  耶律洪真转过身来,面向太子耶律贤以及皇后萧绰,跪了下来,双手将遗诏高高地捧过头顶,大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群臣,依着品级,在耶律洪真的身后纷纷跪下,两手交叠,贴于额头,触地叩头,唯有林平,呆呆地看着耶律洪真手中的那份遗诏,似乎是呆傻了。

  而在林平的左右,一些人的面容复杂之极,似乎在经历着极为艰难的挣扎,待到萧绰冷冷的眼光扫过来时,那些人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卟嗵卟嗵地跪了下来,跟着众人高呼万岁。

  “不可能!”整齐划一的声音之中突然加进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萧绰一点也不奇怪地看向林平。

  耶律洪真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看着林平的眼光警告的意思极其明显,而完颜八哥,却仍然跪在那里,动也没动。

  林平突然冲了上来。

  没有人拦他。

  他径直地便冲到了耶律洪真的面前,伸手,一把便抢过了那份遗诏,瞪大了眼睛细细地审视。

  “林平,你是在怀疑我假传圣旨吗?”耶律洪真大怒质问道。

  林平没有理会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着这份遗诏。

  字体,是耶律俊的,自小他便与耶律俊在一起读书,当然是认得的。

  放在一边的匣子密封完整,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

  可是内容,内容完全不一样了。

  当天,他是亲眼看到耶律俊将那份遗诏放进匣子里,然后又密封起来的,自那以后,那个拉匣子,便一直在完颜八哥的手中。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扑到了完颜八哥的身旁,两手一把扼住完颜八哥的脖子,厉声喝道:“八哥,八哥,是你,是你,你背叛了陛下!”

  完颜八哥仍然跪在那里,哪怕林平把他的脑袋生生地扳得偏了过来,他的脸憋得通红,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林大王伤心过度,举止失措,来人啊,请林大王回府休息!”萧绰的声音似乎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飘到了林平的耳中,但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将他拍醒。

  他松开了完颜八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走到了耶律俊的灵位之前,双手一张,将画框抱在了怀里,大声嚎哭起来。

  “俊哥儿,俊哥儿,我们输了,她赢了,啊啊啊,她赢了!”

  一队卫士从外面冲了进来,看着号淘大哭的林平,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手。

  “大王伤心过度,失心疯了,带他回府,好生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府!”萧绰厉声道。

  “遵命!”卫士不再犹豫,一涌而上,想要掰开林平的双手,岂料林平抓得极紧,一时之是,竟然是掰不开,瞟一眼皇后冷若冰霜的脸,卫士头领一狠心,手下发力,卡嚓声响之中,竟然是生生地掰断了林平的手指。

  每一声手指断折的声音响起,大殿里有些人便是一阵哆嗦。

  林平被一群卫士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外头响起了他时而号淘,时而大笑的声音,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而外头,却是喧嚣之声渐声。

  外头大殿的无数个灵棚子里,还有着数量更多的勋贵臣工呢!

  几乎所有大辽的头面人物以及文武百官,今天目睹了一个巅峰之上的家族将要坠落到深渊之中。

  林平落马,似乎只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大殿之内,甚至没有与此有关的言语再传出来。

  锣钹之声再起,

  颂经之声复来,

  哀怮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这一切,与林平已经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所有人都知道,林氏的历史,将从今天起彻底结束。

  有人心中慌乱,百年林氏,盘根错节,也不知有多少人与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瓜葛,接下来这把大火会不会烧到他们呢?如何与林氏切割,是现在马上就要做的事情。

  有的人窍喜,百年林氏,多大的一块肥肉啊!林氏倒了,他的利益总是需要人接手的,自己作为皇后的铁杆,当然是需要分得最肥的那一部分的。

  有人叹息,因为不得已,总是要有人在改朝换代之中付出代价的。

  有人愧疚,因为他们不得不做出有违本心的选择,为了大局,也为了自己。

  耶律俊时代结束。

  耶律贤登基,尊萧绰为承天皇太后,并垂帘听政。

  大辽彻底进入萧绰时代。

  第五百七十三章:就差一口气

  风里夹着雨,扑面而来,让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但在隆隆的战鼓声中,士兵们仍然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前缓缓推进。

  队伍的最前方,膀大腰圆的士兵举着比自己还要高的盾牌,整支队伍的长枪齐唰唰地伸到了头顶之上,如同一座移动的锋刃之林。

  三个之样的方阵,向着新野城移动。

  而在这些方阵的背后,则是无数的民夫,他们吆喝着推动一台台巨大的攻城车,一架架强弩,石炮车紧跟在士兵的身后。

  而在他们的对面,守卫新野的军队,并没有完全龟缩在城内,以城墙为依托,大约两三千士卒列成了一个方阵,最前方是一排排的拒马,鹿角,地面之上撒着铁蒺藜,无数长达一丈开外的长矛被架在拒马之上,使得从他们的对面敌人仅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枪刃,根本就看不到后面的士兵。

  而在城上,无数的弓弩手严阵以待,正在等着敌人进入到射程之内。

  进攻一方,是来自襄阳的宋军,由指挥使范一飞亲自率领。

  而防守的一方,则是伪赵国的大将军曲珍。

  自从萧诚率南方诸路安抚使、转运使、制置使以及一应地方豪强势力在荆湖江陵城拥戴荆王之子赵安登基为帝之后,便设立了中路行军大营,由杨万富任中路行军总管,下面汇集了天武军范一飞,天狼军王柱以及原樊城守将范天顺、水师江雄等部,到目前为止,中部行军大营已经汇集了三万士卒,其中五千是水军,可见新宋朝廷对于中部行军大营的看重,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随着时日的推移,向这里聚集的军队会越来越多的。

  新野位于要冲,杨万富到任之后,稍事整顿之后,立即便开始准备夺取新野,拿下新野,襄樊的宋军便有了一个前突点,可以像一把长矛一般直插南阳腹地,同时又可左攻邓县,右取泌阳,不管打那一个,都会让伪赵难受万分。

  所以对于伪赵来说,新野也是必守之地。

  如今据守襄阳的宋军,觊觎南阳盆地,必然会不停地向着新野诸地发起进攻。

  而这一次,只不过是将来无数次争夺的一个开端而已。

  对于杨万富来说,如果能趁着现在伪赵初立,人心不稳,南阳盆地百姓人心仍然向往着大宋之时,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纵然不能一口吞下,但慢慢地蚕食也是可以的。

  要不然时间一久,南阳盆地的人习惯了伪赵的统治,再攻击的话,麻烦就大上一些了。

  中军旗下的范一飞,仰头看了一眼天色,雨比前一刻更大了一些,这样的雨,对于弓弩手来说,特别是进攻一方的他们来说,麻烦要更大一些。雨水对于弓弦来说,也是大敌,用不了多久,便会因为被泡软而无法使用了。

  这已经是对新野的第三次进攻了,大概率也会是这一季的最后一次进攻了,梅雨季节马上就要来了。

  而且,这一次进攻的突然性已经失去了,想必来自邓县、泌阳的敌人援军也马上就要赶到了。

  最后一次尝试如果还不行的话,那便只能退回襄阳再觅战机了。

  嗡的一声响,范一飞低头,便看见前方的天空暗了下来,新野城上,射下来的羽箭似乎连天空都遮住,连雨水都被阻隔了。

  前进中的宋军停了下来,无数支长矛伸向了空中,拼命地搅动,羽箭落在这些密密麻麻在空中乱舞的长矛之中,九成以上都被打飞,但仍然有少数钻进了空档。

  而那些带着尖厉啸声的强弩,步卒便毫无办法阻挡,只能祈祷自己的运气了。

  强弩破空,钻出一个血胡同。

  而随着羽箭的间歇,停顿下来的宋军再次整顿队形,继续向前。

  在他们走过的道路之上,遗留下来了一些鲜血以及倒下的战友的遗体。

  紧随而至的民夫,抬走了这些遗体。

  在这些人倒下的地方,一台台强弩被迅速安置了下来

  然后,尖啸之声响起,城墙之下的还击,开始了。

  顶着城上的羽箭,城下的步卒开始向前靠近,再靠近。

  终于,他们与城下的敌人短兵相接了。

  厚重的盾牌顶在前面,顶在了那些长长探出的长矛之上,长矛回缩,再次,一次又一次的捅刺,想要将这些长盾手刺倒,而长盾却紧密地靠在一起,推倒了拒马,推到了鹿角,不停地向前压缩着。

  然后,一个个手持小盾,短刀的精悍的汉子,突然从大盾的下方钻了出来,扑进了对方的长枪林中。

  双方的步兵在城下短兵相接,缠杂到了一起。

  宋军的攻城车飞快地推了上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当中,攻城车靠上了城墙。

  沿着攻城车,宋军开始飞快地向上攀爬。

  曲珍略略有些紧张。

  远方,又一个宋军的战营开始向前移动。

  整整一个指挥三千人的军队。

  而他,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邓县和泌阳的援军,还没有消息传来了吗?我已经在这里顶了十天了,十天时间,他们便是爬,也该爬来了!”回过头来,曲珍咆哮着看向自己的副将。

  “按照路程,他们是该来了!”副将解宝头上缠着布条,染满了血迹,这是在上一场战斗之中,宋军留给他的印记。“曲将军,我就怕,他们是故意的不来或者拖延时间。”

  曲珍沉默了下来,不来他们是不敢的。

  现在耶律敏可就在南阳呢!

  他们敢不来,耶律敏便能正大光明地砍了他们。

  但他们要在路上磨磨蹭蹭,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那谁也没有办法,更何况现在还是在雨季。

  赵国之间的内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曲珍现在甚至连东京都回不去。

  他只能待在新野,可是在邓县、泌阳的守军,偏生又是崔昂的嫡系。

  而赵国的内斗,事实上又跟现在大辽内部的政治形式紧密挂钩。

  耶律敏被迫待在南阳而不能回去,便是一个明证。

  崔昂现在之所以敢如此地明目张胆地对付曲珍,便是因为现在从各个方面传来的消息,都是大辽皇后萧绰落在了下风。

  一旦萧绰在政争之中失败,耶律敏肯定是回不去了,而曲珍,只会垮得更快。

  现在很明显,曲珍投靠了耶律敏,而崔昂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先把他做掉。一旦辽国形式明朗,林平获胜,那耶律敏肯定是要被除掉的人物。

  “崔昂也不想想,要是新野丢了,整个南阳盆地,就危险了吗?”曲珍叹息一声:“崔昂,这一辈子,总是把政争放在军事之前,他怎么就不明白,军事上失败了,他即便赢了这一局又如何?最终,不还是一个输吗?大宋前车之鉴,他还不吸取教训吗?他斗垮了所有的政敌,结果呢?”

  “结果,他成了赵王!”解宝呸了一声。

  曲珍楞住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砣屎。

  “解宝,我们只能靠自己了,至少,南阳的耶律大统领是绝不可能看着我们被宋军吞了的。”曲珍挥了挥拳头:“属珊军多有骑兵,我们也从一开始便向南阳派了信使,最多迟上个两三天,援军一定会到的。”

  “明白!”

  “开库,拿出所有的金银布帛,分赐给士兵,守住新野,这些东西他们才保得住!守不住,可就便宜了宋军啦!”

  南阳城,耶律敏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从床榻之上爬了起来,赤着上身,走出了房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看着不大,但却已经在院子里汇成了水流。

  直接走进了雨水之中,耶律敏抬头,任由雨水浇着他的身体,身上那些伤痕在雨水的洗涮之下,显得更加地醒目。

  门边、廊下,那些守卫的士兵们,脸上都露出了敬畏的表情。

  上京的斗争,耶律敏一点儿也不担心。

  作为萧绰最为信任和倚重的心腹,他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当初萧绰之所以让他到南阳来,一来是让耶律俊放下心来实施他的计划,二来,也是为了让耶律敏报其杀父之仇。

  萧绰很清楚耶律敏的这点子想头。

  现在,上京那边的争斗,想必已经有结果了,算着时间,好消息差不多也该送到了。

  接下来,就轮到自己来实施自己的计划了,做完了这一切,自己便也该返回辽国去了。

  皇后需要一支对他绝对忠心,也能绝对放心的队伍替她镇守腹心之地,这个任务,除了自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而耶律敏,也愿意回国去。

  他不想再留在南方了。

  手抚摸着鼻梁,伤早就好了,但这个地方,似乎仍然在隐隐作痛。

  耶律敏知道,其实不是伤口在痛,是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王柱的质问声,每每在深夜,还在会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为什么?

  耶律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因为他已经回不去了。

  做完了这件事情,便去北方,远离中原的争端,似乎是耶律敏能让自己心安的最好的办法。

  娘娘想要一统天下,自己便去为她守好大本营就好,让她能安心地与她的两个哥哥好生较量便好了。

  耶律敏不想再与过去的那些老兄弟相会于沙场了。

  外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耶律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奔进来的一名亲卫。

  “统领,南京道上八百里加急!”亲卫躬身,双手送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

  走回到廊下,撕开了密封,耶律敏展开了信件。

  不出意料之外的结果。

  耶律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把这封信,送给孙朴将军,嗯,同时把这个消息,也告诉郑钦与于鹄。”

  郑钦是邓县驻军将军,

  于鹄则是泌阳的驻军将领。

  信的内容其实极其简单。

  “承天皇太后垂帘听政!”

  短短的九个字,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上京的这场大辽内部的政争已经落下了帷幕。

  萧绰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那么现在,该耶律敏来解决赵国的问题了。

  崔昂不仅是他耶律敏的敌人,皇后又何尝不是想把他打入九幽地狱呢?

  只不过,这一切,都必须是保证在不危害大局的情况之下来完成。

  而郑钦和于鹄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后,想来马上就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南阳还有三万属珊军呢!

  曲珍不容有失。

  这是自己撬动整个赵国局势的支点,也是接下来接手赵国的最佳人选。

  崔昂作为以前赵宋最顶尖的那一批官员,他有着自己雄厚的班底,依附于他的人也更多,所以这个人现在还有一些与大辽讲条件的资本和勇气,但曲珍就不一样了,他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武将,如果让他当了赵王,他想坐稳这个位置就必须抱紧大辽这根粗壮的大腿才行,而这,对大辽来说,自然是更加有利的。

  新野,战斗已经进行了白热化的阶段,

  在如注的大雨之中,宋军已经登上了城墙,在城头之上与敌人展开了争夺,赵军别说是解宝了,便是曲珍,也已经亲自参与了战斗。

  胜利与失败,生存与死亡,只不过是一线之隔,

  范一飞准备自己亲自上了。

  就差最后一口气了,他看到了拿下新野的希望。

  拿下新野,同时又抓住或者杀死曲珍,这对于重建的大宋来说,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好消息。

  抽刀出鞘,准备出击。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响起,抬头,便看见十余匹战马正狂奔而来。

  那是自己的斥候队伍,范一飞心微微一沉。

  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

  敌人援军已至。

  来的不仅仅有邓县、泌阳的,竟然还有来自南阳的属珊军骑兵。

  也许自己还是可以拿下新野,但拿下新野之后,自己也走不了啦!

  两败俱伤的结果,对手或者可以接受,但自己可绝对接受不了。

  就差一口气。

  范一飞不甘心地再一次看了一眼新野。

  “鸣金,收兵!”

  他恼火地吼道。

  第五百七十四章:心愿一朝得偿

  血透战袍。

  曲珍拄刀立于城门楼子之上,看着宋军如同大海退潮一般滚滚而去,没有半分开心,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差一口气。

  新野差点成了自己的葬身之所。

  解宝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血糊糊的他,腿上又被戳了一枪,也不知从那里撕了一条衣服胡乱地扎住了伤口。

  “大将军,他们怎么忽然撤了,我都觉得我们守不住了!”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我们的援兵到了!”曲珍看着自己的这个老兄弟,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今后,有我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

  解宝有些迷糊地看着对方,“大将军,你怎么啦?我是你的兄弟,你的部下,当然该为你拼命。”

  曲珍哈哈大笑起来:“是的,你是我的兄弟,我的部下。但兄弟有时候的拼命,不见得能换来回报,但这一次,你所做的一切,都会为你带来你想都想不到的回报。”

  看着畅快大知的曲珍,解宝没有明白过来,大笑的曲珍反而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了。

  大将军莫非是欢喜得有些糊涂了?

  “大将军,我去里头看看,伤亡很大,我得去盯着,大夫得盯着,还有那些杀红了眼的也得盯着,保不定有些人会混水摸鱼,偷了那些死去兄弟们身上的财物占为己有呢!”解宝道:“人死了,身上的财物和抚恤,后头我们得给人寄回家去才行。”

  “当然,有劳兄弟了,你去找新野的县令,盯着他们做这件事情。让他们用心一些,这不仅是为了死去的弟兄,也是给活着的兄弟们看的,事关士气,绝不容马虎!”曲珍道。

  “得令!”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隆隆的马蹄之声响起,新野城上不由一阵慌乱,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还没有缓过劲儿来的士兵脸都白了,这要是来的是敌人,估计便玩完了。

  不过看到一直站在城门楼子上的曲珍仍然一动不动,而且没有下达任何的指令,大家便又放松了下来。

  当然应当是援军啊!

  要是敌人,先前那些家伙怎么会撤退呢!

  孙朴一马当先奔到城门之下,看着城上满身染红的曲珍,大笑道:“曲大将军,威武!”

  曲珍拱手:“要是没有孙将军你的驰援,这个时候曲某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多谢孙将军,多谢耶律统领,请孙将军入内叙话。”

  新野的县衙,早就被曲珍占了做了自己的衙门,原本的县令和六曹,只得去外头另寻地方。一场血战之后,街面之上到处都摆放着战死士兵、青壮的遗体,受伤的人太多,屋里根本就摆不下,大多数便只能倚着墙根或躺或坐,看到有挎着药箱的人过来,便大声地呼叫。

  只是医师太少,伤者太多,那里顾得过来?

  而在军中,抢救的原则,却是先救轻伤,而那些重伤患者,能不能挺过来,基本上全看运气了。

  重伤患者,死了是常态,活着那是奇迹。

  有时候,上面为了这些重伤患者不影响士气,往往在他们还没有断气的时候,便悄悄地指使人帮他们一把。

  所以一场大战下来,你能看到的重伤患者极少。

  还能躺在那里由人施救的,要么就是身份不一般,要么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抬进来的,要么便是立了大功的,不救一救,会让其它人心寒。

  靠近城墙的不少房屋,都被外头的投石给砸得稀乱,此时,一些青壮正在官员的指挥之下,清理废墟,不时便能从废墟之中拖出一些尸体,偶尔找到一个活着的,青壮民夫们便大声地欢呼起来。

  都是街坊,邻居,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能够活下来,的确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孙朴与曲珍两人并肩走向县衙。

  看到跟在两人身后的护卫,街边的欢呼之声渐渐地小了下来,不少人开始畏缩地向后退去,因为孙朴的亲卫之中,有不少人,一看就不是宋人,或者现在说是赵人,抑或是汉人?很明显,那是一些夷人。

  过去,宋人是一点儿也瞧不起这些夷人的,在他们的眼中,夷人,都是没有开化的野蛮人。

  只不过现在却是时过境迁了,这些夷人的地位,随着东京城破,赵宋皇帝被俘而直线上升,反而是宋人现在抬不起头了。

  前段时日,夷人大队人马,听说叫什么属珊军的,便是从新野这里退往南阳的。

  那里头,夷人占了绝大多数。

  “这一仗,还真是凶险啊!”看着城里的状况,孙朴有些感慨:“是范一飞吧?我跟他交过手,是一员悍将,他的麾下难打得很呢,在鹿头山,我可是吃了他们大亏的。”

  “范一飞的天武军只有三千人,大部分都是襄樊禁军和厢军,要是都像天武军,新野早就守不住了。”曲珍摇头道:“所幸,王柱的天狼军没有来。”

  “萧二郎在襄阳就来了这两只亲军,这是用来压阵的,将来扩充军队,这两支部队的大量骨干人员必然会被充斥到新军之中去担任基层军官,杨万富怎么可能把他们拿来打这样的攻防战,损失大了,萧二郎是要敲他的脑袋的!”孙朴笑道。

  “孙将军高见!”

  “你可就别高抬我了,这是大统领跟我说的!”孙朴道。“自从接到你的求援信之后,大将军立刻便命令我率军出发,所幸来得及时。”

  “于鹄、邓钦,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曲珍咬牙道。“十天啊,他们便是爬,也该爬过来了。”

  孙朴微微一笑,走上县衙的台阶之后,却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凌乱的街道,道:“他们,也该来了。”

  “还不是看着孙将军你来了!”

  “不不不!”孙朴道:“从昨天到今天,他们跑得很快,现在估计也该到了,至少,于鹄和邓钦该来了。要不然,光凭我这一支骑兵,还吓不倒范一飞的。”

  “孙将军您是什么意思?”曲珍有些不解。

  孙朴大笑起来,掩饰不住的得意:“大将军,大统领从南阳飞马给我传来了一条消息,就只有九个字。但这九个字,每一个字都价值千金啊!”

  “请将军解惑!”

  “承天皇太后垂帘听政!”孙朴一字一顿地道。

  “哪来的承天皇太后?”曲珍脱口而出,但一说出口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啪地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皇后娘娘,承天太后,这么说,上京我们是大获全胜了!”

  “自然!”孙朴看着曲珍:“恭喜大将军,也许再过上一些时日,我便要称吃你一声大王了!”

  “什么大王不大王,咱们永远是兄弟,兄弟!”曲珍笑得一张嘴都快要咧到后脑勺了,想要强自掩饰,可这欢快,却是怎么也按捺不住,持续了这大半年的忧虑和担心,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天上虽然还下着雨,但在他的心里,却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就站在台阶之上,他放声大笑,拍着腿的大笑。

  赌对了,终于还是赢了一把。

  兵败陕西路后,作为大宋的高级将领,他与崔昂一起被萧定给释放了。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恨不得萧定没有释放自己,或者说自己战死了不定还会更好一些。

  可那都是一些在深夜无人之时,来自于他内心最深处的一些痛悔。

  他一步一步地,跟着崔昂滑向了深渊,每过一天,他都知道自己陷得更深了一些,直到永远也无法回头。

  攻破东京之战,像他这样的人,在辽人面前,都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因为像他这样的高级将领,在东京卫戍部队之中,都有着无数的亲朋故旧,正是在他们的操作之下,东京城被破得轻而易举。

  到了这个时候,内心深处最后那一丝歉疚也消失不见了。

  要么胜利之后,由自己来书写史书,要么失败之后,不但现在身死族灭,还会在史书之上留下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点。

  而这个时候,他与崔昂之间的矛盾开始慢慢地爆发了出来。

  大宋之时,文官压制武将那是没得说的。

  可是辽人当家作主之后,情况倒是有些反了过来,功勋显赫的武将更说得上话,文官成为了武将的辅佐。

  崔昂开始想法子对付他了。

  论起手段,自己只是远远的比不上崔昂,三下五除二,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便被崔昂给拉了过去。

  要不是那个时候耶律敏伸了一把手,指不定自己早就被崔昂给收拾了。

  耶律敏要弄死崔昂这在赵国是半公开的事实。

  所以崔昂自然也想要弄死耶律敏。

  但耶律敏现在不是秦敏了,崔昂想要弄死他,只能找一个有力的靠山,于是他便成为了耶律俊与林平手中的一把刀。

  崔昂毫无选择的余地。

  就像曲珍一样,他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

  普通人说不定还能铺盖一卷,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而像崔昂,曲珍这样的人,太有名了,不管他们跑到哪里,他们的敌人一定会追索到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他们只能战斗,不停地战斗,直到失败或者死去。

  曲珍一度以为自己失败了,可能不会有好下场。

  因为大辽军队全线撤了回去,却独独留下了属珊军在向襄阳发动进攻,这是很明显地将属于皇后的势力给隔绝在了南阳盆地。让属珊军在接下来的内斗之中,发挥不出半点力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上京发生的一切。

  耶律敏的失败,就是他的失败。

  而失败,自然就意味着死亡。

  哪怕他们手里还有兵马。

  他们的后路被封死了,接下来得不到器械补给,得不到兵员的补充,在与宋人的不停战斗之中,慢慢地被消耗到死。

  他们连向宋人投降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宋人绝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那个萧二郎在拥立新帝之后,以新皇帝的名义发布的诏书之中,历数了背叛大宋的一百名叛贼,他们都名列其中。

  而耶律敏更高居前三。

  第一名是河东路柳全义,

  第二名是京东路刘豫,

  第三名便是秦敏。

  而崔昂名列第四,

  至于他曲珍,已经排到了十名开外了。

  对于这一百名新宋朝廷张榜公布的人,萧二郎把他们的结局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就是灭族。

  萧二郎甚至恶毒地号召全天下所有的宋人,谁能杀死这榜上的任何一个,新宋朝廷皆有重赏,特别是排名前十的人,杀之即可封候。每一个档次,都有不同的赏格,但无一例外,都可以让一个普通人一步登天。即便这个人在刺杀的过程之中死了,但只要成功得手,新宋朝廷便会把这份奖赏给他指定的那个人。

  萧二郎轻描淡写的一封诏书,却是将这一百人全都给置身于极度危险之中,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有人在背后给你一刀。

  一个候爷的位置,足够诱人。

  即便是自己身边的人,也不再可信了。

  而唯一能帮到自己的,就是不断地向上爬,爬到自己也能给予同样的赏赐给自己的手下,到了那个时候,安全之上或者才有一定的保障。

  这个希望现在出现了。

  萧绰赢了。

  她成了承天皇太后,

  她垂帘听政,

  实际上就是成了大辽真正的幕后皇帝。

  耶律敏赢了,

  而紧跟着耶律敏的自己,自然也就赢了。

  崔昂站错了队,

  别看他现在还是什么赵王,但马上,他就不是了。

  赵王的这顶桂冠,当然只能落在自己的头上。

  所以,他笑得很开心,笑得很肆意。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孙朴说邓钦、于鹄这两天跑得这么急,因为这两个家伙,必然也是知道了上京的消息,知道他们的靠山崔昂马上就要倒了,他们不想倒的话,那就赶紧得来投靠自己。

  “大统领说,邓钦、于鹄这两个人,还是有几份本事的。以后赵王要统治这片庞大的区域,这样的将领,还是多多益善的。”孙朴道:“虽然他们过去对你有些不友善,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怎么让他们放心地效你于你,敢是检验你能不能胜任赵王这一职的最简单的考验。”

  “当然!”曲珍挺起了胸膛:“这一点肚量,曲某还是有的。绝不敢坏了大统领和太后的大事。”

  第五百七十五章:人心浮动

  戴炜提了一包袱的纸钱,脚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本来是要多买些纸钱,冥器等来祭祀先人,可现在的东京城内,像冥器之类东西,压根儿就买不到了,便是这些纸钱,自己也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到手。

  想到这些,戴炜便感伤不已,一年时间不到,整个东京便已经败落到了如此地步。

  “老戴,老戴!”耳边传来呼喊之声,戴炜回头,看到一条挎刀汉子大步而来,却是老熟人,一起共过生死的陈璟,如今两人都在东京卫戍军中任职,分属不同的指挥,两人都是营将,统率着数千士卒。

  陈璟手里提着的那包东西一看形状便知道也是纸钱之类的物事,戴炜不由笑道:“咱哥儿俩倒也真是心有灵犀,回家送个纸钱,也能碰上。你也不当值?”

  陈璟嘿嘿一笑:“这几天,赵王府外围的警戒不要我们了,由人家自个的心腹武胜军包办了。求之不得,要不然,我还得守在王府外头呢!”

  “武胜军可是赵王的心肝尖儿,平素除了内卫由他们负责之外,从来不肯让他们受一点点委屈的,怎么现在连巡夜这类苦差事都交给他们了?”戴炜有些惊讶。

  “你不知道呀?”

  “我能知道什么?”戴炜一摊手:“不像你,是负责城内达官贵人们安全的,我就是一城门军头儿。”

  陈璟左右看了看,“想知道,你得请客!”

  “你倒还真是见缝插针啊!我今儿个是走运呢,还是不走运呢?”戴炜笑道。

  “别扯淡了,请我喝一杯,亏不了你!”陈璟道。

  “要不去我家里?这外头,那里还能轻易找到吃的?你别说还开着的那几家楼子啊,我是真请不起!”戴炜道。

  “去州桥那边吧!”陈璟道。

  “那里还能找到吃的?”戴炜讶然。

  “总是还有漏网之鱼的,走,老手艺,如今在东京城内,可不多见了。”陈璟笑道。

  所谓的州桥,正名叫做天汉桥,是东京城南、东、西三条御路的交汇点,早先,围绕着州桥分布着官府、民居、店铺、妓馆,城中士庶、外地客商都在这里聚集,自然便是饮食行业最为理想的经营场所,这这里,主食也好,小吃也罢,当真是应有尽有,是东京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之一,一般晚上都要经营到三更天左右。

  但这一切繁华都随着辽军破城而烟消云散了。

  州桥周边数百间房屋被付之一炬,人被杀得血流成河,无数财富都成为了辽兵的战利品,如今的州桥,早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虽然将道路收拾出来了,但周边因为死人太多,仍然是普通人的禁地,特别是夜晚,压根儿就没有多少人敢来这片地转悠。

  听说有夜行人偶尔能听到鬼哭之声,也看到过有形容可怖之人如同风一般地在这片区域内飘来飘去,当真是把人吓得屁滚尿流。

  不过戴炜与陈璟两人自是不信这些鬼话,两人这两年见过了太多的死人,都看得麻木了。

  从西征西军失败开始,两人从陕西路一路逃到河东,再逃到滑州,又回到京城,那里不是一片一片的死人,就算是现在的东京城,你稍微走偏一点,都有可能在那个犄角旮旯里,倒伏着一具尸体。

  东京城里死了太多的人,现在还有好多坊市连个鬼影儿都找不着呢!

  随着陈璟到了地头儿,居然是一个下陷式的小房子,得沿着石阶往下走十好几步才到门前,一间来去最多十几步的小屋子,门前有个不大的坝子,可以放下三五张桌子,现在当然是空空如也。

  看了这个地形,戴炜也大致明白了为什么这家当初能逃过一劫,主要是杀起来不太方便,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找其他家,反正这州桥周边,看起来都是有钱人,那些辽人何曾见来过此繁华之地,倒是这家小石屋,不那么起眼。

  殊不知,和平时节,这块小地方,可是得提前预定才有位置的。

  “罗氏老字号,批切羊头,旋煎羊白肠都是一绝。”陈璟笑咪咪地道。

  “老陈,你坑我,这一家,战前,都得一贯钱起步,现在这年节,不翻个好几倍才怪!”戴炜嘴里叫着屈,脸上却并没有半分为难之色。

  他现在倒也并不差钱,说起来赵王为了拉拢他们这些大头兵,向来是舍得往外花钱的。像戴炜陈璟这些既是军官又是老兵的,更是舍得下血本。

  “不过三五贯而已,但我知道的这消息,绝不止这点子小钱,你我兄弟一场,我得先跟你透个气儿。”陈璟一边捶着门,一边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瘸腿的老汉儿站在了门里,看到陈璟,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陈营将啊,快请进,请进!”

  “老罗头,我给你带了个新客人过来,南熏门的营将戴炜戴兄弟,你以后想要偷偷出城,不妨便去南熏门找他。”陈璟笑嘻嘻地说,看起来与罗老头儿很熟。“不过今儿个可得拿出好手艺来,让我这兄弟吃得开心。”

  罗老头嘿嘿笑起来,露出缺了一半门牙的大嘴来,连连点头请了二人坐下。

  “陈营将,我今儿这有新鲜的狗肉,要不要弄一盘下酒?”

  陈璟脸色一变:“滚,如今东京城内的狗肉吃得吗?都是吃了人肉的狗子,你糊弄别人可以,还想糊弄我?一个羊头,两份旋煎羊白肠,老罗头,别耍花样,要不然以后你从我那里可就弄不到羊了!”

  “不敢,不敢,不是想让你尝尝鲜吗?滋味真得不错,狗肉就酒,越喝越有嘛!”

  “滚蛋,快去弄羊头!”陈璟笑骂道。

  桌上放了个没了把子的老茶壶,一摞个个都豁了口子的瓷碗,不过倒也洗得干净。取了碗,给两人倒满了茶,戴炜道:“老陈,这马上就要中元节了,今天还办灯会吗?”

  “办个锤子,真要办的话,不早就操办起来了吗?”

  “也是,现在只怕东京城里,连能扎灯的匠人,都剩不下几个了,更别说灯山了!”戴炜感慨地道。“今儿个本想去买点冥器,可扎纸的匠人都没了,你说辽人把这些人也掳去干什么呀?”

  “只要有一技之长的,都会被弄走,这是那位皇后下达的命令。”陈璟摇头道:“不过今年不办灯会了,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两件事,一件,是因为萧二郎不是搞了一个什么通辑令吗?咱们赵王可是高居前三啊!杀之封候,你说会不会有很多人对这事儿很感兴趣?”陈璟压低了声音道。

  “那有这么好杀的!”戴炜摇头道。

  “这可说不准!”陈璟神神秘秘地道:“我可是听说,大理国的那个当了几天皇帝的短命鬼,便是被远距离一弩毙命,那可是大理国呐,实力比我们现在的赵国强吧,都让人给做掉了,你说赵王能不怕吗?所以什么灯会不灯会的,真办了灯会,循以往惯例,他不得抛头露面啊,指不定到时候便有一支冷箭飞来呢!”

  “也是!”戴炜道:“萧二郎有本事呐,一份通缉令,一个空头承诺,便让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惶惶不可终日了,只怕看谁都像是刺客!万一那天要是那个傻大胆真能成功地搞一个,而且萧二郎也兑现了承诺,那这天下,只怕要更疯了。”

  “真要做成功了,萧二郎必然会兑现承诺,千金市马骨的道理,他能不知道?”刘璟道。

  “第二个消息是什么,你说的这个消息,我略有耳闻,这可不值今儿个一顿饭啊!”戴炜道。

  刘璟点了点头,“新野那边,我军大胜,击退了对面儿的进攻,守住了新野的消息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报捷的信使就是从我这边进城的。这有啥?”

  “老兄,这里头名堂大着呢,曲大将军在新野,但邓县、泌阳可都是赵王的心腹,赵王恨曲大将军不死,但这一次邓县和泌阳救新野可带劲了!”

  戴炜一惊:“那两位投靠曲大将军了?”

  罗老头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过来,一个批切羊头,两份旋煎白肠,一坛子酒。

  陈璟给两个满上了酒,喝了一口,皱眉看着罗老头:“你这酒里的水,掺得越来越多了?”

  “陈营将,没办法,这不是越来越难搞了吗?这也就是您来,别人来,连这酒也没有呢!”

  “去吧去吧!”陈璟没好气地挥挥手。

  “老戴,今儿个我下值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一墙根儿,只怕这才是我们被换下来的理由。”

  “什么事?”

  “上京那边的事,皇后变成承天皇太后了!”陈璟的声音小得跟蚊子一般哼哼了。

  戴炜的脸都有些僵了。

  皇后萧绰与赵王有什么瓜葛,他们这个层级的,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大名鼎鼎的耶律敏他们可都知道。

  耶律敏就是秦敏,

  秦敏的老爹以及他一大家子,都是被赵王宰掉了的。

  现在耶律敏率领大军就在南阳。

  “这岂不是说……”戴炜的声音都有些抖了起来。

  “辽国那边,跟我们这边大不一样!”陈璟一边大口吃着羊肉,一边道:“没什么女人不得干政的传统,相反,他们那边,女人当权的事情比比皆是,这一下子皇后成了皇太后,而且还垂帘听政,那耶律敏必然就会抖起来了。”

  “我们这里要内斗!”戴炜咽了一口唾沫,一仰脖子喝了一口酒,却是将自己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陈璟点了点头,“必然,耶律敏没了后顾之忧,必然要报这血海深仇,只怕什么时候耶律敏奉诏回国,我们这里便又要烧起战火了。”

  戴炜伸手抓了一块羊肉,无声地咀嚼起来。

  “老戴,咱们得先想好出路,那属珊军如狼似虎的,咱可真不是对手。而且现在这城里,那些消息灵通的家伙,只怕都在打主意呢!”

  “你的意思是,咱们得另想出路?”

  “你以前不是在曲大将军麾下干过吗?”

  戴炜眨巴着眼睛,“老陈,咱们今儿个不是偶遇吧?你小子专门在那里蹲我!”

  陈璟一笑:“的确,不知我一个,我后头还有不少人呐,大家都觉得赵王要完蛋了,但以前咱们不是跟曲大将军都不熟吗?怎么取信他是一个问题。咱们两个从陕西路便一路逃亡,算是知根知底的,便只能来找你了。”

  “万一走漏风声,只怕赵王马上就会砍了我们!”

  “等到承天皇太后垂帘听政的消息一传开,还有几个人能听他的话都是问题!”陈璟冷笑:“不过先在曲大将军那里去报个道,总是能占点便宜的,你说是不是?”

  “好,我马上派人去,不过这顿饭可得你请了!”

  陈璟大笑:“当然是我请!”

  “你背后还有谁啊?”

  陈璟说了几个名字,戴炜顿时沉默了下来。

  “够份量吧?”

  “这算是墙倒众人推吗?”

  “这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陈璟冷笑:“这个奸臣,必然不得好死。”

  又吞了一块羊肉,戴炜叹道:“咱们也不是啥好东西。”

  “咱们只是小人物,只是为了活着,为了家人能有口饭吃,国家大事,跟咱们这些小人物能有什么相干?咱们能决定什么呢?还不是他们那些人瞎比比!”陈璟愤怒地道:“现在的东京城,还是东京城吗?差不多就是一个大坟堆了。”

  “换了人,就会好一些吗?”

  “不知道!”

  过去的东京城,是从来不宵禁的,像州桥这里,一向都会营业到三更天,可是现在的东京,早就开始执行宵禁了。

  当然,对于戴炜和刘璟这样的人来说,宵禁还是形同虚设。

  而在东京城中,像他们这样的身份的人,倒也是车载斗量,这个夜晚,也不知有多少人趁着夜色在奔忙,在联络,在交换消息。

  被黑暗笼罩着的东京城,风雨欲来。

  第五百七十六章:不甘受死

  陈璟和戴炜两人在朝廷发动征西之战前,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队将,带了百把人而已,但到了现在伪赵时代,两人已经一跃而成为统带一个战营的营将了,升迁不可谓不快。这要在过往时节,没有后台的话,想要从队将爬到营将这个位置,没有个十年奋斗,想也不用想。

  而现在,还不到两年功夫。

  而这,对于崔昂来说,也属于无奈之举。

  这几年来,朝廷的兵员损失太过于惨重了。

  有经验的军队,不是折损在对辽战争之中,便是折损在西北战场之上。

  而且,还有一个能不能信任的问题。

  相比起后来归降的那些禁军军官而言,崔昂父子最信任的是他们从滑州带出来的武胜军。

  接下来,便是像陈璟与戴炜这些从陕西路上便一直跟着他们逃亡的兵将了。

  好歹也是同生过死的,有一份香火情。

  这也是两人在东京城破之后,便翻着跟头地往上升的原因所在。

  而陈璟和戴炜两人,只不过是东京城中原数十万禁军中最普通的一员而已。

  他们当兵,可不是为了什么宏伟的理想,

  对他们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份职业而已。

  几年之前,上四军的这份职业,还是让人羡慕的,

  收入高,有面子,而且还算是清闲。

  但这两年,上四军可就变成高危职业了。

  去河北边境几万人,回来的没几个。

  去西北战场上近十万人,回来的不到一成。

  而辽军围东京的时候,东京城内并不缺士兵,加上青壮,几十万人还是妥妥的,

  可惜的是,这些人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军人,

  他们缺乏一个军人最不该缺的血性。

  他们爱生命,爱家人,爱生活,

  他们更想好好地活着。

  所以,当有人牵头的时候,这些人毫不犹豫地便投降了。

  对于他们来说,赵宋也好,现在的赵国也罢,只不过是城头换了一面大旗罢了,他们一样还是当兵吃粮嘛。

  能在这样的乱世之中,维护住家人不受到伤害,能安安稳稳地活着一家人聚在一起,便比什么都好了。

  别跟他们谈什么家国大义,汉夷之别,

  他们不懂,也不想懂。

  对于他们来说,

  大宋也好,辽人也好,他们反正就是那些最底层的,即便不当兵了去当老百姓,都一样是要缴纳赋税的,辽人凶,他也得吃饭啊!总是也离不得他们这些人的。

  所以,当他们发现,背后崔昂这株大树有可能在马上就要来的狂风暴雨之中折断,再也无法倚靠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丁点心理负担的便准备要给这株摇摇晃晃的大树再狠狠地来一斧头,

  无关乎忠诚,只为了自己能活着。

  背叛,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

  当你跨过了第一次这道关口之后,再往后,就不会再有一点点心理压力了。

  就像吃饭喝水那么平常和容易。

  而这样的人,在现在的东京城中简直不要太多。

  赵国现在的军队少吗?

  一点儿也不少。

  崔昂收拢了幸存下来的绝大部分上四军,光这一拨人,就多达十数万。

  然后为了稳定统治区内的治安和稳定,又大量地收拢青壮难民,将其编为军队,这也是以前赵宋维持国内稳定的一个通常的做法,军队的战斗力先不论,但至少将这些不稳定因素给暂时化解了。

  所以现在赵国整个的军队数量,多达三十余万人。

  这对于赵国的财政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与刘豫的齐国和柳全义的晋国都大不相同。

  刘豫见机很早,投降极快,所以整个河东路,也就是现在所谓的齐国辖区,并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只不过是向当初主持进攻的耶律敏敬献了一大笔财富,便算是保全了地方。当地的农业、工商业并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

  而晋国,也就是河东路,一向便是富庶的区域,而且一直在柳氏的掌控之中,虽然现在面临着西军的虎视眈眈,但基本上也能过。

  赵国就大不一样了。

  辽军如狼似虎,破了东京之后,顺势扫荡周边地区,赵国的大部分地方,如今都残破无比,生产生活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

  田地摞荒,工商业停滞,人口被掳掠,财富被掠夺,宋人几辈人积累下来的财富,短短的几个月便化为了泡影。

  以前的东京以及周边有多富有,现在就有多么的凄渗。

  崔昂,接手的就是这么一个乱摊子。

  而为了让麾下这几十万军队不造反不乱来,崔昂还必须每月支付大笔的款项。

  钱从哪里来?

  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于是,便只能向麾下的百姓再次勒索。

  赵国境内,很多地方,已经不能用穷这个字来形容了。

  崔昂必竟也是进过政事堂,当过相公的,也作为封疆大吏主政过一方,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恢复生产和稳定的工商业,是当务之急。

  本来还指望着今年的秋收之后,能稍微稳定一下形式,然后再以屯垦的形式来安置麾下这几十万打仗不行,吃饭倒是杠杠的家伙的。

  可是现在,一切都得往后推了。

  辽国上京政争落幕,萧绰的全面胜利,让崔昂面临着生死危机。

  崔昂心里苦。

  他实在是没办法啊!

  他能怎么办?

  选择当帝党,成为林平的跟班,是他唯一的出路。

  即便他想去舔皇后的脚丫子,人家也不要他啊。

  萧绰成了承天皇太后并垂帘听政的消息传到了东京,崔昂便已经听到了丧钟的鸣响。

  “这个消息,必须要严密封锁,能瞒几天是几天!”崔昂脸色青紫,看起来就好像是几天没有睡过觉一般,虽然穿着王袍,戴着紫金冠,但整个人却显得有些佝偻。

  站在他对面的是他的长子,也是如今的赵国世子崔博。

  “阿父,只怕瞒不住,他们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现在恐怕这个消息便已经在到处传播了,关键是南阳的曲珍和耶律敏,一定会大肆宣扬这个消息的。”崔博神色慌张,有些手足无措。

  崔昂叹了一口气。

  长子崔博比起次子崔瑾,实在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惜的是,现在次子对自己只怕是恨到了骨头里吧!

  说起来,作为父亲,他已经出卖了自己的次子两次了。

  一次,让崔瑾毁容瘸腿,第二次,直接把崔瑾陷在了横山以北,落在了萧定手中。

  萧定没有杀他倒是让崔昂有些意外是。

  自己成为了赵王之后,崔瑾写了一篇文章广传于世,将自己痛骂了一番之余,也宣称与自己彻底断绝了父子关系。

  崔昂倒也是写了一篇文章还击,但与其说是痛骂这个不孝子,倒还不如说是帮着崔瑾撇清关系。

  这样一来,不管自己将来下场如何,世人对于崔瑾,总会宽容一二。

  如果自己真败了,将来崔氏总不至于断绝香火。

  可是崔昂真没有想到,危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曾经想过,只要林平获得胜利,斗倒了萧绰,那自己便从此高枕无忧,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太骨感了。

  恰恰相反的结果,让自己陷入到了绝境。

  环顾天下,自己竟然没有立锥之地。

  辽国,萧绰与耶律敏容不下自己。

  西军那边,萧定只怕再见到自己,绝对不会再像前两次那样释放自己了,他只会一刀砍了自己的脑壳。

  而南方新宋呢?

  自己的脑袋值一个候爷的封诰。

  萧二郎比他的哥哥可歹毒得多,萧定最多是杀了自己,萧二郎不但会杀自己,还会杀人诛心,会让自己遗臭万年。

  茫茫天下,能去哪里?

  “只能拼上一拼!”崔昂握紧了拳头,道:“耶律敏不可能公然攻打东京城,我们可是奉大辽为主的,他要敢这样做,即便他是皇后的心腹,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所以,他只会隐身幕后,来操纵曲珍完成这一切。”

  “您的意思是?”

  “耶律敏奉诏回国的这段时间,我们封锁东京城,严阵以待,他不可能呆太久的。只要属珊军不参与攻打,曲珍岂有这个本事打破东京城?”

  “可是东京城内的军队,不见得都听我们的命令啊,我们能想到的事情,曲珍岂有想不到的?”

  崔昂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把军中所有队将以上的家属,全都集中起来。”

  “扣押这些人的家属?”崔博惊呆了。

  “不错,这件事越快越好,嗯,需要找一个借口能做这件事,先把营将以上的家属诳骗进来,然后再让这些营将去收拾他自己麾下的队将,如此,方能妥当!”

  “阿父,中元节!”崔博出主意:“嬢嬢不是七月十六生辰吗,七月十五又是中元节,不若以嬢嬢的名义,先将这些人的家眷召到王宫中,一来是说庆寿之事,二来说是要一起缝制灯笼,制作灯山以庆大赵第一个中元节,只要他们进了宫,后头就是我们说了算了。”

  “好,就如此办,这两件事,都是实实在在的,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崔昂道:“只要把军队牢牢地掌握在手中,我们便还有一拼之力。熬到耶律敏归了国,我们再作其他打算。萧定能独霸一方,我崔昂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难不成就做不到这一点吗?只要我们的实力上来了,便是萧绰再恨我们,也只能干看着,还得想法子拉拢我们。”

  崔博连连点头,现在,除了超强的实力能够保住他们之外,实在是看到第二条路。

  只是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玄乎。

  南阳,属珊军已经开始准备行囊准备回程了。

  所有人都很兴奋。

  一年多的征战,属珊军上上下下,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其实每一个人早就在盼望着能回家了。

  这可是锦衣归乡。

  而且萧绰的全面胜利,也代表着属珊军在未来的很多年中的荣耀,

  皮室军将来再是大辽勇士们最高荣耀了,

  属珊军才是。

  “恭喜大统领啊,听说这一次太后要大赏天下,特别是要封四位镇国王,以大统领的功绩,这一次绝对是这四人之一啊!”曲珍满脸堆笑,小心地奉承着。

  这可是他曲珍必须要抱住的大腿啊!

  “我不在乎这个!”耶律敏转着手里的刀子,道:“我更在意,怎么抓到崔昂!”

  “大统领,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耶律敏摇头,“不是这么简单的。曲珍,太后在信中说得很清楚,她不阻我报仇,我怎么弄死崔昂都行,但有一条,赵国不能乱,不能让新宋或者西军有可乘之机。这,可就难了。”

  的确就难了。

  如此一来,属珊军用武力就不现实了。

  “所以曲珍,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来完成,要人我给人,要钱我给钱,而且只要你做好了这件事,把崔昂交到了我手中,我便认了你这个兄弟。”耶律敏夺的一声,把刀子插在大案之上。

  “末将一定把这件事情办好!”曲珍连声道。

  房门轻叩,解宝出现在门口。

  “解将军,进来说话!”耶律敏召召手,“探头探脑的,有什么事找你家主将?”

  解宝不敢有半分隐瞒,躬身道:“回大统领,东京那边有人找过来了,是曲大将军的旧部,说起了东京方面的事些事情。”

  耶律敏看了曲珍一眼,放声大笑起来。

  “看起来聪明人很多,曲大将军,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必然不负大统领之期望,您便等着我把崔昂送到您的面前来吧!”曲珍也是喜出望外。

  “等到你把崔昂送到了我面前,我就会力推你坐上赵王这个位置,而且,我还会给你准备一些你急需要的东西,比方说粮食、钱帛,再让刘豫支援你一部分,必然能让你渡过眼前的难关。到了明年,一切便会好起来不是吗?”

  “多谢大统领!”曲珍一揖到地。

  翌日,蹄声隆隆,数万属珊军拔营启程,而曲珍也以护送的名义,带了三千步骑,与属珊军一起启程。

  南阳,暂时由曲珍副将解宝接手。

  第五百七十七章:东京乱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东京城内流传。

  都在说赵王召所有官眷入宫,背后的目的,是准备把大家的妻女都送给属珊军去享用。

  因为马上,数万属珊军便会抵达东京,在这里略加休整、补充之后,再启程返回大辽。

  而这些人,对于普通的女人已经看不上眼,

  特别指明,全部都要官眷或者书香世家的女人。

  这个传言,其实一听起来就很荒谬。

  崔昂再头脑发昏,也不会拿手下的妻女去做这样的买卖,这不是向主人献媚,这是在自杀。

  所以当这样的传言开始在东京流传的时候,

  崔昂完全没有把其当成一回事,

  这样愚蠢的谎言,大概智商和猪差不多的人才会相信吧?

  自己的手下,纵然是那些读书不多的武将,

  也不可能只有这点子智商。

  可惜有一点崔昂完全没有想到,

  那就是有时候,别人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至于这个借口是不是慌谬,很重要吗?

  必意只要事情过去了,大家很快就会忘记。

  纵然不忘记,也只会把失败者当成一个小丑来肆意涂抹,

  把所有的荒唐都加诸在他的身上,

  从而为所有的不合理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而且,最底层的人,有时候就还真相信这样无智的谣言并且津津乐道。

  毕竟在此之前,辽军大部队,已经把东京城内那数千的宫娥以及妃嫔、还有无数大臣的眷属,统统都掠走了。

  属珊军肯定是没有赶上那一波,所以他们才自己想来一波儿吧!

  于是这样的流言,并没有因为它的荒谬而消声匿迹,反而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传播得愈来愈烈,而且有了无数个花样翻新的版本。

  从最初的只是官眷,扩展到了只要是女人,都有可能被掳走。

  整个东京城便慌了,怒了。

  普通百姓的愤怒,并不足以让赵王崔昂担心,

  但麾下官员和军队的愤怒,却让他惊慌失措。

  因为现在,他真的把麾下很多官员、将领的家眷给弄到宫中软禁了起来。

  但他那里是想把这些人献给属珊军呢?

  他是想以此为凭,来胁迫那些官员将领和他一起抵抗属珊军啊!

  “马上放出去,将所有人都放了,让他们回家!”

  一拨拨的人冲进来向崔昂禀报着城内军队不稳,兵乱的苗头已经开始出现了。

  崔昂满头大汗地下达了命令。

  直到这时,他终于省悟了过来。

  可是,已经太晚了。

  东京城内,爆发出了大规模的兵乱。

  除开核心区内的武胜军之外,驻扎在城内的几乎所有兵马,全都乱了套。

  “绝不能让我们的妻女受辱,绝不让我们的姊妹受屈,杀了崔昂!”刘璟骑在马上,拔刀疾呼。

  士兵们齐声回应,跟在他的身后,向着王宫方向冲去。

  这些士兵,基本上都是原来的上四军改编过来的,他们在东京被围攻的时候,因为及时地成投降了盟友而保全了他们的家人。

  可城破之后,东京城内其它人的遭遇,却也让他们吓破了胆。

  他们绝不想自己的家人也落到那样的地步。

  投降辽人,不就是想保全家人吗?

  如果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那还投降个毛啊!

  南熏门,戴炜神情激愤,指天划地痛骂着崔昂,为民请命,为士兵作主的架式拿得十足,他的演说和刘璟差不多,不过他加上了一条,崔昂之所以这么软弱,是因为他自己没卵子,在辽国人面前,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远远比不上曲大将军有本事。

  加上曲珍早前曾在襄阳激战,又刚刚在新野获得了大胜,南熏门的守军,对于曲珍还是颇为敬畏的。

  于是南熏门大开,戴炜带着绝大部分士兵向王宫方向开拔,却又留下了自己的副将守住南熏门,为马上就要到来的曲珍守好大门。

  与曲珍的约定,就在今晚。

  大半年来只要一入夜便陷入黑暗之中的东京城,再一次亮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是无数的火把从城池的四面,向着中心的某一个点集中,

  除开这些蜿蜒游动的火龙,更多的火矩也在偌大的城池之内燃烧了起来。

  只要发生了兵乱,受伤最重的,永远都是普通百姓。

  在大军向着崔昂控制的核心区进发的时候,无数的乱兵们无声无息地脱离了队伍,潜入到了路边那些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坊市当中。

  于是,火光起了,刀光起了,惨叫之声也起了。

  侥幸躲过了辽人屠刀的这些普通百姓们,

  在今夜,又迎来了新的劫难。

  只是,又有谁在乎他们呢?

  鲁雄飞一般地冲进了王府之中。

  从崔昂就任河北安抚使的时候,作为御前班直,他被皇帝派给了崔昂。

  一般像他们这样的御前班直,就本质上而言,便是明晃晃的皇帝耳目,是公然监视这样的封疆大吏的。

  只不过皇帝做得坦坦荡荡,

  臣子也只能乖乖接受而已。

  但鲁雄就将自己的利益与崔昂绑在了一起。

  一个快要四十岁的班直,还在出这样的辛苦的外勤,实际上就意味着他的未来没有什么可期待的,所以鲁雄决定抓住这一次的机会。

  他似乎是抓住了。

  从那之后,他从一个小小的班直都监,一路飞黄腾,直至都指挥使,最后更是在滑州与崔博搭档,直接指挥武胜军。

  别人可以与崔昂切割,他却切割不了。

  就像当初的唐怒一样,只能与崔昂共富贵,同生死。

  因为崔昂所做的那些事情,每一件,他们都参与了。

  耶律敏不会放过崔昂,难道就会放过他鲁雄吗?

  不会的!

  “王爷,快跑吧,趁现在还有机会!”鲁雄脸色惨白,手微微发抖。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在指挥武胜军平叛!”看到鲁雄,崔昂勃然大怒:“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你只消看到现在全城火起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进攻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你武胜军现在足足有上万人,这些乌合之众,你们还对付不了吗?”

  “王爷!”鲁雄脸色难看地道:“事发太突然了,武胜军是有上万人,可现在我们能联系上的,也就只有王府周边的三千人啊,可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士兵们再勇敢,也架不住如此多的敌人啊!蚁多咬死象,王爷,赶紧突围,在万岁宫那边,世子亲军三千人便在那里驻扎,现在他们肯定也在向这里靠拢,我们往那个方向走,然后与他们汇合,就算不能反败为胜,至少也可以冲出城去了。”

  “冲出城去,又能去哪里?”崔昂茫然。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鲁雄大声道。“要不然乱军攻破了我们的防线,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到时候连跑都没得跑!”

  “走,走!”崔昂嘴唇哆嗦着,几乎是被鲁雄给架着跑了出去。

  至于王宫之中的其它崔氏家眷,崔昂此时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想起来,而鲁雄,也根本就没有提这一茬。

  接下来是逃命,要是带着这些老弱妇孺,那是自找苦吃。

  曲珍进城了。

  在南熏门,他受到了士兵们的热烈欢迎。

  毕竟他曾经就是上四军的高级将领,上四军士兵大多数倒都是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在曲珍的身后,数千骑兵鱼贯而入。

  曲珍离开南阳,只带了三千人,而多出来的这两千人,却是耶律敏借给他的。

  专门从属珊军中挑选出来的汉人骑兵。

  而此时的耶律敏,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进城。

  那个谣言是柄又刃剑,现在东京城里恨他的人,不比恨崔昂的人少。

  所以,远远地驻扎在外不进城,便是最好的破除谣言的办法。

  等到曲珍彻底掌握了局势,所有的罪名,往崔昂身上一扣,

  一切便都完美无缺。

  而上演一出军纪严明,秋毫不犯的戏,对于属珊军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相比起普通的辽军,属珊军的军纪,本身就很严格。

  他们不缺钱。

  有皇后在背后站台的他们,要考虑的从来都只有胜利,只需要有连接不断地胜利,他们便有源源不绝的财富。

  属珊军,不需要抢!

  “召集各部军官,就说我曲某人已经进城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曲珍意气风发:“我们是吊民伐罪,惩治崔昂这个民贼,谁要是约束不住自己的部属,祸害百姓的话,莫怪我曲某人翻脸不认人,绝对是要清算的。”

  看着信使们一个个地飞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去通知那些军头,曲珍大笑着一带马缰:“走,我们去会一会赵王!”

  崔博的运气相当的不好。

  东京乱起,立即便率领三千世子亲军向着王宫方向进发,与父亲会师,集中手中所有的力量才能占扰优势,对于这一点,他也是看得很清楚的。

  现在上万装备精良,战斗力远超其它部队的武胜军,却分散驻于各个地方,看起来一个个都是在要害之地,但事情一发生,却突然发现,他们居然在每个地方,都处于绝对的兵力劣势之下。

  必须要集结所有的兵马才能镇压这场反叛。

  在向王宫前进的道路之上,这支军队还是所向披靡的,想要拦在他们前边的人,都被他们击,更多的乱兵在看到他们出现之后,早就跑得没了影子。

  毕竟这一次的全城暴乱,所有人的目标都直指赵王宫,所有人都想抓住崔昂。

  各路军头们,带着自己的精锐都往着这一个目标而去,并没有人来理会崔博。

  这便是没有一个统一指挥的结果。

  如果曲珍没有及时赶到,对全局作出了统一的指挥的话,那指不定崔家父子汇合之后,还真有可能各个击破这些各自为战的军头。

  但不管是曲珍也好,还是耶律敏也好,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怎么可能不算到这种情况呢?

  倒霉的崔博迎头便撞上了曲珍统带的这支刚刚从战场之上下来的骑兵。

  武胜军相对于东京城内其它军队那是手拿把攥,问题是现在他们对上的,又比他们强出了不知多少。

  双方就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之上展开了厮杀。

  仅仅是支持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博统带的这支武胜军便彻底崩溃。

  崔博被生擒活捉。

  曲珍策马直奔赵王宫。

  戴炜已经宫门之前躬身迎候。

  “大将军,所有被扣官员的家眷都还在内里,末将已经派人将他们保护起来了!”说到这里,戴炜略停了一下,又道:“赵王,哦,不不,崔贼的家眷,也在这里!”

  曲珍怔了怔,冷笑:“崔贼一贯的作风,只要自己能脱身,谁都可以放弃。不过这一次,他还能跑到天上去?”

  崔昂还真是没有跑太远。

  鲁雄本来还想护着着他逃出城去,但随着曲珍进城,各自散乱不堪的军队突然之间就开始变得有序起来了,而他们这支还成建制的军队,一下子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从最初开始随意的攻击一下,一旦发现目标是个刺儿头便立马走人,到开始了有组织的迟滞,掩护,切割,鲁雄便知道大事不妙。

  有一个级别很高的将领已经发现了他们而且开始组织进攻了。

  接下来,只会有更多的更好的军队来到这里。

  这样是跑不出去的。

  于是鲁雄当机立断,找了一个借口,躲过了众人的耳目,脱掉了身上的甲胄,去除了身上所有的标志性的东西,然后抛下了所有人,潜入到了夜色当中。

  大队人马不好逃,但一个人在这样的乱哄哄的环境之中,还是很好跑的。

  更何况他鲁雄可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得很。

  当崔昂发现鲁雄跑了,大事不妙的时候,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

  没有了鲁雄这个军事长官,这支队伍的下场可想而知。

  崔昂把自己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抹得血淋淋的,扒下了一个死去士兵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往死尸堆里一躺,扯过两具尸体遮盖住自己,只求这些敌人快些离去,然后自己再想法逃跑。

  事到如今,什么尊严,面子,统统都不要了,只要能活着便好。

  第五百七十八章:赴死

  当失败无可挽回的时候,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应对方式。

  但到了像崔昂这种级别,这种位份,基本上都会选择为自己保持最后的尊严。

  所以,在第一次征西之战之中,当朝太尉张超失败之后,选择了类似于自杀的逆向冲锋,让自己死在了沙场之上。

  所以,在东京被破之后,枢密使陈规绑着火药,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辽国皇帝耶律俊的坐驾,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所以,夏诫在万众瞩目之下,从容挥刀,切削掉自己的面目然后再一刀捅进自己的要害,因为他觉得作为首辅却导致国家亡国,没有脸面去见赵宋诸多先贤以及自家列祖列宗。

  往下来,还有李光等人,都选择了自己了结自己。

  死亡,是他们最后的尊严。

  他们不想自己成为俘虏,然后被人所凌辱。

  即便没有人欺侮,他们也无法过得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崔昂,与所有人都不同。

  每一次失败之后,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才能活下来。

  然后想着如何才能东山再起。

  你可以说他是坚韧不拔,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另外的评语给这样的人,

  那就是,厚颜无耻。

  平民老百姓可以选择软弱,选择退缩,选择屈膝,

  但到了这个位份之上,该死的时候,你就得去死。

  否则,你的下场,一定会比你自己死要惨烈上无数倍。

  崔昂躺在死尸堆中,拼命地压抑住呼吸,盖在他身上的两具尸体身上还在淌着鲜血,血滴落在他的身上,渗透了衣物,让他的身上粘粘糊糊地极不舒服,可他现在只能强忍着,一点点动弹也没有。

  外头的声音虽然在渐渐小去,但崔昂却仍然不敢乱动。

  渐渐地,困倦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地袭来。

  身体上的劳累,心理上的困倦几乎同时袭来。

  不知道是睡去,还是昏倒,

  崔昂再次醒来是因为逼人的凉意。

  下雨了。

  风夹杂着牛毛般的细雨在空中飘来荡去,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下意只地伸手抹了一把脸,

  崔昂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

  他惊骇万分,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呢,自己应当趁着夜色逃跑的。

  可现在,天都亮了。

  他猛然坐了起来,脑子却又是一个激凌。

  自己身上是盖了两具死尸的,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直到这时,他才看向四周,

  霎那之间,他只觉得,地狱的黑暗无边无际地向他笼罩下来。

  周围,竟然密密麻麻地站着人。

  而且,都是他的熟人。

  前不久,还一个个地在他的面前,卑躬屈膝地喊着王爷的那些人,现在他们一个个面露不屑之色,就像是看着一个乞丐。

  曲珍站在所有人的前面,手里的马鞭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掌心,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曲珍!”他嘶声叫了起来。

  “王爷,好久不见啊!”曲珍笑了起来,别提有多开心了。

  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崔昂抱拳,一揖到地:“曲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同过患难,共过生死的,放过崔某这一遭,日后崔某必有回报。”

  曲珍嘿嘿一笑:“王爷,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死心吗?你却看看这天下,那里还有你崔昂的半分立足之地,你还能往那里去东山再起?西边?那是萧定的地盘。南方,那是萧诚在掌控,剩下的地方,那是大辽的天下,王爷,你已经是穷途末路了。以前我真不信什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总觉得这天地终会给人留下一线生机。但现在,我信了。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放我一条生路吧,曲珍,没有我带着你,你那里会有今天?”崔昂哀求道。

  “你能去哪里呢?崔兄,王爷,耶律大统领还在城外等着你呢,我们这便去见他吧!”曲珍挥手,数名侍卫跑上前去,三下五除二便将崔昂重新捆扎得结结实实,便连嘴里,都塞上了一团布条。

  直到此时,崔昂才后悔起来。

  自己应当早一些死的,现在,只怕是想死得松快一些都没有可能了。

  属珊军驻扎在陈桥驿,并没有靠近东京城。

  却是已经让所有东京城内里的人瑟瑟发抖了。

  东京城破的时候,辽人的野蛮和强横,在残存下来的宋人的脑海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映象。

  这样的映象,会造就两种人,一种是愤怒,因为愤怒而生出胆魄,从此踏上反抗的道路。另一种是怯懦,看到辽人便自觉地矮了三分。

  不得不说,前一种人是少数,后一种人,才更多。

  但前一种人却更能让人记住他们,因为他们总是在努力地去帮绝大多数人认为做不到的事情。

  因为少,因为难,

  所以,他们能被人所铭记。

  大营之内,竖立着十余根杆子,每一根杆子上,都绑着一个大汉,而在他们的周围,一圈一圈地站着属珊军士兵。

  耶律敏翘着二郎腿靠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周围簇拥着属珊军的高级将领。

  这些汉子是昨天晚上被捉到的。

  属珊军虽然只是出动了二千汉人骑兵帮着曲珍去收拾城内局面,但所有人都还是关注着城内的这场战斗。

  这些人,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想着趁这个机会来行刺耶律敏。他们分成了两拨,其中绝大部分准备去烧属珊军的粮草,马廊,制造混乱,然后其中本事最高的那个,则潜伏在暗处,准备给耶律敏致命的一击。

  整个伏击计划其实设计得十分精妙,只不过属珊军内部的控制极其严格。

  这是不熟悉属珊军的人无法想象的。

  现在这支属珊军的军纪,源自于萧绰,而萧绰是从他的二哥萧诚那里听来的。关键是,萧诚现在都还没有做到这一点,而萧绰却做到了。

  因为萧绰没有任何的牵绊,她的命令在属珊军中比圣旨都要好用得多。

  每一条军纪,在属珊军都得到了彻底的贯彻。

  这些本事都很不错的汉子,没有任何悬念的便落入到了属珊军手中。

  个人本领再强大,遇上纪律严明的军队,照样无法可施。

  “胆子很大!”耶律敏看着这些人,大笑道:“本将最喜欢胆子大的人,也喜欢有本领的人。了不起,居然想着来刺杀本将,嗯,看来萧二郎的悬赏还真管用啊,听说本将可是在他的通缉令上排名第一呢!”

  周围爆发出了哄笑之声。

  “今儿个本将高兴,便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可以从在场的所有人中任意挑选一个对手,不管他是将军还是普通的士兵,赢了,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我的大营,天高任鸟飞,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输了,那就不用说了吧?肯定是死路一条,如何?”

  被绑着的十余个汉子,听到这话,都是霍然抬起头来。

  耶律敏笑看周围:“属珊军,你们敢吗?”

  在场的上千属珊军,全都大声吆喝了起来。

  “好,击败一个,赏钱百贯。要是输了又没死的话,那就去扫茅厕吧!”耶律敏挥挥手。

  “选谁都可以吗?”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一片欢呼声中仍然显得很是清晰。

  耶律敏双手下压,场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看向那个被绑在杆子上的人,肯定地点点头:“不错,你可以任意选一个,就算是选我也可以,只要你赢了我,哪怕就是杀了我,你也能安全地走出大营,这是我的承诺,也是属珊军的承诺。”

  “好,我就选你,我就选你!”那人激动的脸庞有些发红。

  所有的属珊军先是楞住了,接着便爆发出了哄堂的大笑之声,似乎看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耶律敏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你可想清楚了,以你的本事,你选别人,说不定还能赢下来然后走出我的大营,选我,只怕就只有一条路好走了,那就是黄泉路。”

  “我就选你!”那人死死地盯着耶律敏。“秦敏,你还认得我吗?老子姓郑,老子是郑勇。”

  耶律敏的身体骤然一僵,死死地盯着对方,好半晌才似乎回过神来,脑子里浮现出一张脸孔来,只是那张面孔,与眼前这张面孔,似乎有太大的差别。

  脑子里的那张面孔是年轻的,昂扬的,眼中熠熠生光。而眼前的这张,只剩下了苍老、倔强、愤怒与沉沉的死气。

  郑勇,是安肃军统制郑裕之子。

  而郑裕,是与他父亲秦宽一起,被崔昂冤杀的,他们两大家子,也一起死在了大名府刑场之上,罪名便是勾结辽国。

  没有想到,郑勇还活着。

  居然还出现在了这里。

  “郑勇,你不该来刺杀我的,我们两个,同算是天涯沦落人吧!”耶律敏有些欢喜:“当年的老兄弟没有几个了,你还活着,真好。”

  “呸!”虽然隔得有些距离,郑勇仍然是浓浓一口痰吐了出来,“老子是堂堂的宋人,怎么会跟你为伍,秦敏,敢不敢与我打一场?老子既然敢来,就没有想过还有活着出去。”

  耶律敏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挥挥手,士兵们奔上前去,解开了郑勇身上的绑绳。

  “给你一柱香的时间活下血脉吧,我不会占你的便宜。”耶律敏道。

  郑勇亦不说话,只是挥手踢脚,再场中旁若无人地活动手脚。

  “空手,还是兵器?”

  “当然是用兵器,拳头怎么可能一下子弄死你啊!”郑勇死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道。

  “好,郑家枪在河北边军也是赫赫有名的,与我秦家枪向来并称,今日便来一决雌雄!”耶律敏一伸手拔了两支长矛,走下场去。

  “我的枪法敢叫郑家枪,你的还敢叫秦家枪吗?你不怕秦宽老爷子从坟里跳出来咬你几口!”郑勇轻蔑地提枪在手,掂了掂:“轻了,不过你的枪也不顺手,大家拉平!”

  耶律敏沉默了片刻,却是没有反辱相讥,只是双手握枪,随意地挽了一个枪花,与对手相峙而立。

  不过眨眼功夫,两人几乎都是一声暴喝,众人眼中立时便只剩下了纵横来去的枪影。

  架式一拉开,众多属珊军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难怪这个人敢于挑战耶律敏。

  也难怪耶律敏曾说过这个人如果挑战属珊军中其他人的话,都有极大可能活着走出去。

  因为这个人的本事,的确很高明。

  众人看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似乎时间很长,但事实上也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分出了胜负。

  郑勇手中长枪断成了两截,而秦敏的矛头,正是在一击中断了对方的枪杆之后进而长驱直入,直接顶在了郑勇的咽喉之上。

  “考虑一下,跟着我走吧!别忘了,你一大家子和我一大家子都一样,都是死在了赵宋皇帝和崔昂的手中,崔昂马上就要被我抓住了,你不看一下他的下场吗?”

  郑勇双手一松,当当两声,断成两截的长矛落地:“你们一丘之貉,有什么好看的。老子是宋人,怎么会跟你一个辽狗走。”

  一语说完,郑勇没有丝毫犹豫,脑袋向前一撞,竟是准备自寻死路,在场中响起了惊呼之声中,耶律敏却是迅速松手,长矛落地,郑勇却是失了重心,一头撞向耶律敏。

  耶律敏抬手一拳便将郑勇揍翻在地上,这一拳直接便将人打昏过去了。

  “捆起来,你想死,我却让你死不了,来人,将他捆回去。”

  众人一涌而上,将郑勇重新捆因到了柱子上,按照约定,郑勇输了,自然也就不可能被释放。

  “继续吧!”耶律敏坐了回去。

  连续有人下场,剩下的人的选择便务实多了,多是挑选一些普通的属珊军士卒,十一人当中,居然有六人胜出,另外五人,三人在格斗之中当场被属珊军士卒杀死,另外两人受伤再无战斗力。

  而耶律敏也兑现了承诺,获胜六人,当真便轻轻松松发出了属珊军大营。

  而当郑勇从昏迷之中醒来,发现自己却是被丢进了耶律敏的大帐,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他的旁边,坐着耶律敏,而在他们两人的前方,一个人一摊烂泥一般地躺在地上。

  第五百七十九章:兽化

  那人是崔昂!

  郑勇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嘶吼。

  想要扑上去,只不过此时他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能够动的,也就只有眼睛和嘴了。

  大帐的门帘被卷了起来,让崔昂能够清楚地看到大帐之外那一排排竖立起来的柱子,上百根柱子密密麻麻,柱子上都垂下了一根绳子,末端的绳套,此刻正套在一个个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人的头上。

  这些人,全部都是崔氏族人。

  此刻却是被一网打尽,几无漏网之鱼。

  十二年前,崔昂为了掩饰自己在军事之上的指挥失误,诬陷当时的边军将领秦宽勾结辽人,阴谋叛国,将包括信安军秦宽、安肃军郑裕在内的数名边军大将悉数斩首,其后更是斩草除根,将他们的家人全部抓捕,以连坐之罪,全都一刀砍了。

  当年耶律敏在大名府名看到了父亲他们几人的头颅,潜进城去,却又不幸看到了自家大几十口人被斩杀的场面。

  今天,他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他要让崔昂也看着他的家人,在他的面前一一死去。

  手里端着酒杯,耶律敏惬意地拒了一口酒,伸脚尖捅了捅面前的崔昂,笑道:“崔相公,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不过十二年,便是一个轮回了。现在你心情如何?”

  崔昂在地上蠕动着,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些什么。

  “崔相公,你说说,先死那几个呢,来,我让你说。咱们有的时间,可以慢慢来,说不定到最后我心软了,不想杀了呢?”耶律敏冷笑着:“毕竟我家的人丁比起你崔家来少很多,一命抵一命嘛,你们最后还有剩下的是不是?”

  看着崔昂不说话,耶律敏随意地挥了挥手,伴随着外头一声断喝,人群之中,便有数名士兵一脚踢翻了那些脖子上套着绳索的崔家人脚下的板凳。

  悬空的这几人在空中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只可惜,挣扎得越厉害,死得便也越快。

  没几下,几个人便直条条地在空中随风飘动了。

  外头哭喊声响成一片。

  其中一些孩子的哭喊声最为扎心。

  “耶律敏,你要杀,一刀便将他们全宰了,这样算什么?”一边的郑勇,怒喝起来。

  耶律敏狂笑起来,“郑勇,当时你在大名府没有?你应当不在,老子在,老子看到了他们一排排的把我们的家人砍翻,刽子手不够用啊,十个人一排牵上来砍的,后面那些没死的,都在一边看着呢!我秦家,最小的只有五岁。你郑家,最小的几岁?”

  “他是畜牲,你也是畜牲吗?”郑勇一口浓痰喷向了耶律敏,耶律敏太过于激动,竟然没有避闪过,这口浓痰便直接落到了脸上。

  郑勇身边的孙朴大怒,手起一拳便将郑勇的脸砸得当场肿了起来。还待下手时,耶律敏却一把抓住了孙朴的拳头,俯身在郑勇脸前,面目有些狰狞地道:“因为当人,不能对付他这样的畜牲啊!郑勇,你要是觉得不忍心,我现在就给你一把刀,你去把他们全都宰了,如何?”

  听着外头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孩子哭喊之声,郑勇却是闭上了眼睛。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向敌人举起刀枪,却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向手无寸铁之人动手。

  “瞧,郑勇,所以为我们死去的家人复仇这样的事情,还是只能由我这样的人来动手,你呢,也就看看!”耶律敏冷笑:“要是没有我,你现在估计也就在赵王府外某个阴暗的解落里看着这个人前呼后拥,耀武扬威而无可奈何。”

  “我自然是想要杀他的,只不过我更想杀你!”郑勇怒道:“你现在,比他更恶。”

  耶律敏大笑,直起身来,勾了勾手指。

  外头又是几条板凳被踢飞,一些哭喊声戛然而止。

  “不不不,我指,我说!”瘫在地上的崔昂大声嗥叫了起来:“不要杀崔宇,留他一条命,留他一条命!”

  “好!”耶律敏挥挥手,一个脸被憋得青紫舌头都已经吐出来的孩子被一名士兵托了起来,张开嘴,大口地吸着新鲜的空气。

  “崔相公,你说那几个先死?”

  崔昂颤抖着睁大眼睛,在那一排排的柱子上绑着人来回看着,终于是说了几个名字。

  随着崔昂开口说话,那些被叫出名字的人脚下的板凳,便被一一踢翻。

  “瞧,崔相公,我多仁慈,至少还给你的族人们留了一个全尸。”耶律敏抓起酒坛子,大喝了几口,伸手一把提起了崔昂向外走去,“来来来,他们的生死,由你来定!”

  屋内郑勇,摇头叹息。

  耶律敏压根就没有放过外头任何一个人的意思,他只不过是想让那些人在死前,还能崔昂恨之入骨罢了。

  屠杀持续到了夜间,崔氏族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看到已经活死人一般的崔昂,郑勇皱眉道:“你还留着他干什么?”

  “慢慢杀!”耶律敏慢条斯理地一件件扒干净了崔昂的身体,将那具保养得颇好的白白嫩嫩的身体捆到了大帐的立柱之上。

  看着耶律敏又拿来了一张鱼网,郑勇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秦敏,你要凌迟他?”

  耶律敏嘿嘿笑着,将鱼网罩在了崔昂的身上,用力收紧,崔昂的肌肉便一块块的从鱼网网眼之中凸了出来。

  “郑勇,你为什么可怜他?”耶律敏一脸奇怪地看着郑勇:“于私,他是我们两人的仇人,我们两家除了你我之外,剩下的人便死在他的手中,你心里不想将他千刀万剐?于公,他也算是赵宋的罪人吧?没有他,河北边军能垮?没有他,荆王赵哲、西军萧定会反?没有他,我们能这么快渡过黄河,一举包围东京?没有他,东京城内能有那么多的人响应我们,让我们没有费多大劲便攻破了它?所以,于公,你也该恨他入骨。”

  “你应该比我更恨他啊!”

  看着耶律敏轻描淡写地手一把刮骨刀削下了崔昂一块肉,崔昂两眼凸起,惨叫起来。

  “我是恨他不死,但我却没有虐死他的想法,耶律敏,你果然不配姓秦!你死后,有何颜面去见秦老爷子?”

  “姓秦的已经死光了。我把他们葬在了祖坟当中。”耶律敏随手又削下了一块肉,然后伸舌头舔了一下血淋淋的刀子,道:“所以,我姓耶律,以后也不会进秦家祖坟,当然也不会去见秦宽秦老将军。我死的时候,一定会效仿夏诫的,那老儿虽然混帐,但到末了,却也比崔昂强百倍千倍。”

  夏诫死前,自毁面目。

  “耶律敏,你杀了我吧,爽快点动手,便像折磨这个人一样折磨我了。”到了此时,郑勇的确是有些心寒了。

  “我为什么要杀你?”耶律敏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不会杀你的。郑勇,你为什么如此恨我呢?”

  “我是大宋子民,岂肯向夷人屈首?”郑勇怒道。

  耶律敏一边切着肉,一边淡淡地道:“等以后大辽一统了天下,没有了汉夷之分又怎样?”

  “呸,做梦!”

  “倒也不见得!在我看来,现在大辽获胜的希望很大。郑勇,我带去中京看看,现在你所说的夷人之国,他们的首领,却是一个真正的汉人女子呢?”耶律敏俯身低头,在郑勇耳边道:“她真名叫萧旖,她有一个大哥,叫萧定,有一个二哥,叫萧诚。不过现在,世人都叫她萧绰,叫她承天皇太后。”

  郑勇的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来。

  “我不能说服你,所以便带你去中京吧,让承天皇太后来跟你好生讲讲道理!讲讲什么是狄夷之入华夏,则华夏之!”

  大帐之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连绵不绝,大帐之外,便是属珊军将领此刻也都是身上冷汗直冒,更别说曲珍等一伙从东京城内前来拜见耶律敏的人赵国属官了。

  有些文官早就已经两股战战,有些人身上更是能闻见屎尿味。

  不过此时,也没有人来笑话他们。

  从下午开始的屠杀,到现在帐内的崔昂的一声一声地惨叫之声,再看看大帐之外待命的好几个随军医师,谁能不怕?

  杀人者,终被人杀。

  因果报应,的确不爽。

  耶律敏没有发话,便没有人敢离开。

  所有人都只能战战兢兢地站在帐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这件事情的结束。

  耶律敏杀崔昂,整整杀了一夜。

  外头所有人也都煎熬了一夜。

  天明之时,屋里终于没有了声息,几个互相搀扶着从大帐里摇摇晃晃的医师,冲着众人摇了摇头,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终于是死了。

  “都进来吧!”屋里,传来了耶律敏有些疲惫的声音。

  一群人,低着头走进了大帐,一抬头,一些胆小的文官已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大帐的中央立柱之上,一个骨头架子赫然在目。

  这便是曾经权倾天下的赵宋相公,也曾经是名噪一时的赵国大王崔昂吗?

  脚下一堆碎肉,柱上一具骨架,

  有些人猛地捂住了嘴。

  便是那些杀人如麻的武将,此刻,也是一个个地面如土色。

  耶律敏拿了一块手帕擦着手,看着曲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一边被捆着的郑勇,笑道:“这个家伙前一天来刺杀我,被我抓住了。”

  “这样万恶不赫的刺客,不若便交给末将替您处置吧!”曲珍讨好地道。

  “不不不,他可是我旧时好友,安肃军指挥使郑裕的大公子郑勇,你还记得郑裕吗?”

  曲珍一哆嗦,他当然记得。

  与秦宽一齐被崔昂确了脑壳的嘛!

  这里头的纠葛,立时便让曲珍闭了嘴。

  “赵王这顶王冠,必然会落在你的头上。这一点,我是可以打包票的!”耶律敏道。“今日来此的人,也都会加官进晋爵!”

  “多谢大统领提携!”在曲珍的带领之下,所有人都是躬身行礼。

  “别说什么提携不提携的话。”耶律敏道:“位子坐不坐得稳,还得看你们自己,想想这个人,你们便清楚了。曲珍在前头奋勇杀敌,他却在后头想方设法要弄死曲珍,连南阳的安危都不管了。这样不顾大局只有私利的人,留他何用?”

  “崔贼死有余辜!”曲珍连连道。

  “所以,曲珍,接下来你作主之后,那就只有一件事,攻击,不停地向南攻击,要是你能拿下襄阳而刘豫没有夺回徐州,那以后你就为尊了,便是立你为皇帝,又有何不可呢?”耶律敏微笑着道。

  曲珍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耶律敏。

  “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太后说的!当然啦,你即便做到了这些,真当了皇帝,你这个皇帝,与中京的皇帝那也是没法比的不是?”耶律敏哈哈一笑。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曲珍有些艰难地道:“大统领,要是刘豫率先在淮河流域取得了突破,那是不是……”

  “当然!”耶律敏道:“公平竞争,童叟无欺,曲将军,你是见过太后的,知道太后是个言出法随,绝不打逛语的人。”

  “我一定会努力的!”曲珍脸庞潮红,手握拳头连连挥舞了几下。

  “两条野狗抢食,也不知主人家最后能扔几根破骨头?”一边的郑勇看着一群人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可笑,当真可笑,只怕到得最后,骨头没啃着,一个个地都成了这地上碎肉,柱上枯骨,还会在史册之上遗臭万年。哈哈,哈哈哈!”

  众人对他怒目而视,郑勇却是笑得更开心了。

  “郑兄,你会看到的。等你到了中京,见到了太后,你便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是太后的对手!”耶律敏拍了拍郑勇的肩膀。

  耶律敏扔出的,对于曲珍这些人来说,那可不仅仅是一根骨头了,而是一根上面还粘着很多肥肉的大骨头,足够他们去争抢得头破血流。

  翌日耶律敏拔营而起,准备启程回中京,而这头曲珍已经在开始整顿兵马,筹集粮草了。

  只要拿下襄阳。

  第五百八十章:一时无双

  很多熟悉东京城赵宋皇宫的人,初到中京看到大辽建建皇宫的的时候,大都会以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这座皇宫,几乎便是赵宋皇宫的翻版。

  不敢说一模一样,但也有七八成神似了。

  便连很多宫门,殿宇的名字,都一模一样。

  帝居安丽,人所未闻,南有宣德,北有拱辰,延亘五里,百司云屯。

  这是一词人在中京完工之后,对于中京这座新皇城的赞叹。

  其实对于一座皇宫而言,不管是赵宋的皇宫,还是现在中京的这座仿品,都相对狭窄,这也使得许多中央官府,不得不安排在皇宫外面。

  很多人不解为什么萧绰要这样做?

  当初赵宋皇宫之所以建得狭窄,是因为赵宋皇宫是在宣武军节度使治所的原址之上建起来的,如果要扩建,必然要大规模地迁移百姓,太过于兴师动众,于是便在旧址之上勉强建了起来,而中京可不存在这个问题,有的是地方。

  当时不是没有人跟萧绰建议,但萧绰轻描淡写的用一句国势艰难,要勤俭节约,不可奢糜浪费便挡了回来。

  可如今回过头来再看,萧绰当时未必便没有其它的用意。

  承天皇天后对于现在大辽的南北两院官制不满早就不是新鲜事了,她认为这是无端地在国内制造汉人、契丹人的对立,凭白地多添许多矛盾,而承天太后的眼中,大辽境内,只有一种人,那便是大辽百姓。

  政治改革,已经是迫在眉睫。

  这在过去是谁也不敢触及的问题,因为这极大地侵犯了契丹人的权力,而契丹人一向大辽视为立国之本。谁想动这样,谁便认为是想祸乱天下。

  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承天皇太后的威望无人可比,没有那一个敢伸头来触太后的霉头。

  想试一试吗?

  去看看前大辽皇子耶律喜吧!

  赐自尽。

  看看前南院大王林平吧!

  枭首!

  看看乌古敌烈统军司那些因为反叛而被抓回来的部落酋长、将领、贵族吧!

  族灭!

  从六月萧绰斗败了林平,成为了承天皇太后之后,大清洗一直持续到了现在,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大辽广袤的大地之上,到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承天皇太后的敌人,在辽国境内,基本上已经消失了。

  还没死的,也拼命地将自己隐藏或者伪装起来,他们表现提比后党还要更忠心,更激进得多。

  松散的部落联盟体制将会成为过去式,

  大辽朝廷将会大幅度地将权力收归中央,

  一份效仿中原汉人王朝的政治制度的改革,已经进入到了草拟阶段,

  三省六部制将成为大辽接下来的官制,

  裁撤不必要的衙门、汰冗去繁,萧诚萧绰两兄妹,倒又是在同一件事上采取了同样的解决办法。

  严格来说,是萧绰在效仿萧诚。

  但萧绰实施起来的难度,比起萧诚可要大上了太多。

  萧诚是白纸上作画,而萧绰却是要在一个庞大无比的国度之中,在政治之上已经高度成熟的国度里进行一场颠覆性的改革。

  如果没有这场叛乱,萧绰想做这件事情,那是想也不用想。

  正是借着这场叛乱,萧绰不但清理掉了以林平为首的帝党以及其它一些反对者,更是借着这个机会,极大地扩展了她自己的势力和权力。

  当乌古敌烈统军司判乱被平息之后,当郭解率领着五千重骑兵,完颜银术可带着三千女真轻骑兵,当萧思温带着上万眩雷寨军队回归,所有的质疑之声,全都消停了下来。

  也直到这个时候,很多参与了策划这件事情的人,在终于明白了当初萧绰谋划此事的初衷,岂只是弄死林平这么简单。

  现在想想,想要弄死林平对于萧绰来说,简直不叫事儿。

  而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攀上权力的顶锋,将所有拦在前面的障碍彻底清除从而能让萧绰随心所欲地来实施自己的治国理念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现在,很多人也想明白了看明白了这件事情,

  这些人并没有觉得萧绰做得有什么不对,

  相反,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

  对萧绰的忠心,反而更上了一个台阶。

  即便是一些反对者,也就此改弦易辙。

  毕竟,当你发现一个人绝对是你施出浑身解数拼尽一切也无法抵抗的时候,那么加入他的阵营,或者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辽国并不缺人才。

  每年与宋国一样举办的科举考试,不仅有大量的汉人应试,许多的契丹人也参与,像当年耶律俊,耶律珍这些人,便都拿到了进士的身份。

  两国交往、对峙数百年,宋国对于辽国的影响,特别是在文化之上的影响,是相当深远的。

  而现在,萧绰当政,这个影响,只会越来越深。

  这场政治改革的领衔者,是宋和辽都熟悉的一个人物,他叫罗颂。

  曾经的赵国相公。

  一直倔强无比的罗颂终于是向萧绰低下了头,答应了在辽国为官,而且牵头负责了整个这一次的政治改解。

  而萧绰付出的代价,是将整个罗氏家族的所有人,除了他的长子一门之外,其它人都释放送回到了南边去。

  罗颂本来是想让所有人都被送走的,可惜萧绰不干。

  用萧绰的话来说,要是所有人都走了,你罗相公无牵无绊,我可就没办法让你用心办事了啊!留你长子一门,也好用心照顾你。

  罗颂无可奈何。

  罗颂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知识渊博这不用说了,他还有统揽全局的经验,对政治制度烂熟于心。

  他虽然出自赵宋,但对于辽国却无比了解,但却又与辽国国内所有政治势力毫无瓜葛,可以毫无牵绊地居公办事。

  宝文阁内,萧绰盘膝坐在案几之后,小皇帝耶律贤便坐在他的身侧,而下方,十几位重臣云集。

  在这里商量的,都是一些各部门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需要其它各部协作或者需要皇太后拍板。

  每一件事处理完毕之后,萧绰都会要求大家详细地向小皇帝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等等。

  这样一来,办事的效率可就低多了,往往一个时辰便能完成的会议,一开便是半天甚至一天,不过众多大臣,倒一个个的毫无怨言,萧绰此举,也是在向所有人表示,她绝无揽权之意,等到皇帝成年,必然会将权力还回去。

  而现在,正是让皇帝长经验的时候。

  便是在家修身养性的耶律洪真在听到了萧绰的如此作为之后,也放下心来,对于某些上门来明里暗里说些对皇后不利的话的家伙,都被他一顿怒斥之后赶出门去,从此不再许其入门。

  太后风采,一时无俩。

  “禀太后娘娘,属珊军统领耶律敏已到殿外求见!”太监黄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萧绰身侧,低声道。

  萧绰的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让他进来!”

  看到黄成出去,屋里十几位大臣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

  毫无疑问,耶律敏是承天皇太后的第一嫡系心腹,没有人能与其相比,便是孙聚财父子也不行。

  不过前几天传回来的这家伙在东京的所做所为,还是让所有人都有些震惊,甚至于幸灾乐祸。

  大辽可是与大宋争了上百年的华夏正统,大辽可是自诩文明之国,

  但这一回耶律敏所做的事情算什么?

  且要看看太后接下来怎么处置这家伙!

  反正这件事现在已经传遍天下,而且影响那是相当的恶劣。

  别说是宋人了,便是汉人、契丹人,都觉得此事做得太过。

  “末将耶律敏,见过太后!”

  跨进殿来,耶律敏单膝下脆,以手抚胸,深深地一个头叩下去。

  萧绰脸如寒霜,左顾右盼,突然提起桌上一个砚台,劈头便砸向耶律敏,大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如今可如何收场?”

  萧绰砸得极准,这一砚台准确命中了耶律敏的额头,当然,耶律敏也没有躲,而是直挺挺地梗着脖子受了这一砚台,甚至还将脑袋略略移动了一些位置,生怕萧绰这一砸走了空。

  砚台坠地,当啷有声,

  鲜血立时便流了下来。

  本来还想看好戏的某些人,也立即没了什么借机生事的念头。

  得,第一心腹就是第一心腹,

  太后这一砚台下去,也就算定了性了。

  “末将与那崔贼有血海深仇,不杀他,末将心中实在难平。”

  “杀便杀了,怎地如此杀法?岂不失我大国之仁心仁德?”

  “这只是末将私仇,末将愿接受任何处罚。”耶律敏任由血糊满了脸庞,也不擦拭。

  萧绰侧头瞥了一眼黄成,“眼睛瞎了吗?”

  黄成一个激凌,立时便如飞一般地跑了出去,转眼之间,一个太医便被领了进来。

  那太医手忙脚乱地替耶律敏处理着伤口。

  “大家说说看,大统领这件事,要怎么做啊?”萧绰看向众人。

  众人不由齐齐在心里腹绯起来,还能怎么做?随便做!

  安静片刻,萧思温道:“区区一个崔昂,委实不足挂齿,这件事情,凉上一凉,自然便过去了。”

  “不错不错!”

  “不若让大统领往北面等地去巡视一番,那边现在乱得很,正好借助大统领的威名,待得这风声过去,再让大统领回中京来!”

  众人七嘴八舌,却都是出主意的,没有一个人再提怎么追责耶律敏了。

  “既然如此,那便如各位所言吧!”萧绰点点头:“不过耶律敏这一次的确是做得太过,就罚俸一年,然后先去北边镇守一段时间吧!”

  这等于是啥也没罚了。

  但大家能说什么呢?

  只能一个个称赞太后圣明。

  至于小皇帝,他只怕还会觉得耶律敏快意恩仇,是条好汉子呢!只会崇拜,那里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之处。

  众臣告辞离去,耶律敏却是被留了下来。

  “秦敏,让你去北方,你有什么意见吗?北方可比不得南方,也比不得中京上京,那边,可是真正的苦寒之地,而且现在乌古敌烈统军司叛军刚刚被扑灭,也乱得很,你去了那里,可就不得闲了。”

  在耶律敏面前,萧绰却也是不再端着了,而是懒懒地靠在了座椅之上。

  “正合末将之意。实际上,末将也不想再在南方呆了。”

  “是那个郑勇刺激了你?”萧绰一笑。

  耶律敏也知道军中之事肯定是瞒不过萧绰的,当下点头道:“不止是郑勇,早前还有王柱,他们都曾是我的好兄弟,可现在,一个个的,全都反目成仇了。”

  “那你还把郑勇留在身边不杀?只怕他时时刻刻都想杀了你吧?”

  “想杀我倒也不那么容易!”耶律敏一笑道:“我与那郑勇也作了约定,每三个月,他只能刺杀我一次,要是失败了,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必须为我效力。”

  “他答应了?”

  “答应了,他还有几个兄弟不是扣在我手里嘛!”耶律敏笑道:“郑勇是一员悍将,这一次去北方,倒也用得上他,而且让他去对付北方那些蛮子,他心里也没有疙瘩,慢慢来吧,也许有一天,这个人就能真正为我们所用了。”

  “这件事随你,不过你可得小心些,莫当真被郑勇一刀宰了,那到时候,我连替你报仇的名目都没有,毕竟是你自己答应的。”萧绰笑道:“北地崇尚英雄,你这么做,倒是让人高看你一眼,对于你先前做的那件事,倒也有可能抵消不少不好的影响。”

  “北方那边,太后还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吗?”耶律敏问道。

  “当然有!”萧绰点点头:“接下来几年,我们要政改,集蓄力量,但我们能歇,却不能让敌人歇,所以南方便让曲珍刘豫这些人去打,而在西北方向上,西军也是万万不能放松的,你在北方站稳脚跟之后,便可以筹谋这件事情了。”

  “明白!”

  “西域那边,我大哥他们其实一直都还没有彻底站稳脚跟,可以去挖挖他们的墙角。”萧绰笑道。

  第五百八十一章:往北

  萧绰很信任耶律敏。

  两个人是在彼此人生的最底谷的时候相识的。

  比起耶律敏,萧绰的境况要好得多,所以一直以来,萧绰扮演的都是那个救助、帮扶的角色。

  当然,耶律敏是一点儿也没有辜负萧绰对他的期望,甚至于,他做得更好。

  他是一个真正有本领的人。

  在萧绰的指引之下,他将一指原本充当门面的,软脚虾似的皇后亲军属珊军,变成了如今一支人人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师,而这个时候,只不过用了十二年而已。

  属珊军名扬天下是这几年的事情,但前些年,便已经在辽国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队伍了。

  从萧绰登上后位不久,再到萧绰开始在耶律俊巡视天下之机开始整顿国内事务,但凡是想挑战萧绰权威的势力,绝大部分都变成了属珊军的刀下之鬼。

  他们,彼此成就。

  但这并不代表着萧绰对于耶律敏就会放任不管。

  相反,萧绰对耶律敏的关注要更多一些。

  但凡耶律敏那里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攻击的箭矢,绝对也会连带着萧绰一起的。

  两人从一开始,就是被绑定在一起的。

  这种绑定,与耶律珍、耶律环他们对萧绰的支持完全不一样。

  他们与萧绰,更多的是一种政治盟友的关系。

  耶律珍希望萧绰存在,这样大辽能一直保持着强势来压制周边的势力,

  说是灭了大宋,但如今宋国残余在南边又立起了新朝廷,这不是一件可以小觑的事情。而且作为一名学识渊博的儒将,耶律珍也很清楚大辽内部的弊端。

  战场之上的大胜,遮盖了许多的问题,而这些年来萧绰的改革也还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核心,

  如果就此放松下来,这十余年的成果,说不准就会付之东流。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事情,历史上出现的不要太多。

  所以如同耶律珍这样的一批辽国精英分子才会在最后背叛了耶律俊的临终安排,

  而是选择了支持萧绰。

  因为他们明白,太子耶律贤是绝对做不了这样的事情的。

  拖上十几年,也许什么都晚了。

  而像完颜八哥,则纯粹是因为女真部族的延续、生存以及能够过得更好。

  别看完颜八哥在大辽身份很高,呼风唤雨,但整个女真部族,在辽国一直是被压迫、镇压、剥削的对象,女真部族穷困潦倒,唯一的较好的出路,就是成为大辽军队中的一员,但这样的人,太少了。不是他们能力达不到,而是辽国的有意压制。

  对于女真人,辽国可是毫不手软,稍有不顺心,便是大刀片子抡起来。

  女真人再擅战,可是绝大部分都还处在刀耕火种的时代,部落之间又矛盾重重,遇上了有组织的辽国大军,便只有洗干净脖子的份儿了。

  萧绰给了完颜八哥根本就无法拒绝的条件。

  相比起对于耶律俊的忠诚,部族的生存、发展显然更重要。

  而这些人不同的是,耶律敏与萧绰的关系,绝对是便是帮亲不帮理。

  他不会问条件,也不会问代价,更不会计后果,只要萧绰一声令下,他便会不犹豫地执行。

  但现在,耶律敏的心思已经出现了变化。

  随着宋朝的灭亡,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其实便已经出现了。

  而随着他灭掉崔氏一族,亲手凌迟了崔昂,

  大仇得报的耶律敏,已经陷入到了一个对前途毫无向往的迷茫的家伙了。

  在团山,与王柱的一场斗殴,

  在陈桥驿,与郑勇的一番比斗,

  如果还要追溯到更远的话,在过拒马河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击杀了安明,但最后却对一个小小叫任忠的营将手下留情,放对方离去了,那怕这个任忠在离去的时候,还痛骂了他一顿,说绝不会因为他的这些小恩小惠便放弃与他作战。

  只因为这个人他的老部下。

  在南方,耶律敏已经出现了心软的兆头。

  而这样的兆头,出现在一个统兵大将的身上,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再把耶律敏放在南方,搞不好是要出事的。

  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把他调走,

  让他远离故土,远离过去的环境,远离过去的人和事。

  刚刚好,乌古敌烈统军司叛变,他们的主力被剿灭了,但还是有大批的附属部落、残军等逃亡而去,北边,需要一个强悍的将领去坐镇,去稳定北方的边疆。

  萧绰相信,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耶律敏绝对地会重新变成那个心狠手辣的将军。

  现在的大辽,对于领土已经没有野心了。

  至少萧绰是这样。

  她牢牢地记着小时候二哥给她讲过的那些事情,

  你不能完成有效统治的领土,都是多余的,都是累赘和麻烦,而你要做的,只需要保证对他们足够的影响力就好了。

  事实上,萧诚所说的影响力,并非是根植于刀兵之上的野蛮镇压,而是基于文化、经济等一系列的综合手段。

  不过那个时候的萧绰,也并不能明白这些,所以萧诚也只是一语带过。

  萧绰牢牢地记住了前面一点,却并不知道后面的具体措施。

  所以,在她看来,所谓的影响力,当然就是用刀子让对方晓得大辽的厉害。

  “北边的这些部族,甚至更北边的一些蛮夷之国,畏威而不怀德。”萧绰手指轻敲桌面,道:“所以,你要果断一些。”

  “明白!”

  “接下来的国内政改,虽然已经中枢层面取得了大体的一致的意见,但越往下,反对的力量便会越大,因为对于中枢来说,这样的改革对他们本身的利益影响并不大,但对于中层,下层可就是触及自身利益的大事了。”

  “是的,所以我有些担心,太后,这样的事情,何必要做呢?一个不好,很容易出事的。”耶律敏劝道。

  “必须要做,因为不做,大辽就又会往老路之上滑去了,这些年来,我竭尽全力,也只是勉力将大辽这艘大船扭转了一下方向,但稍一放松,他们便又会习惯性地滑回去,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萧绰笑道:“二哥在南边已经开始了,而且他是在白纸之上作画,比起我来,轻松太多。冗官、冗吏、冗兵的整治,在南边现在可是进行得如火如荼。与二哥的这番比试,现在我可是落在后面了呢!”

  耶律敏不由笑了起来:“一个巨人,没有必要与一个娃娃比力气。”

  “我们是一个巨人,但年龄却不小了,在老。二哥那边,现在可不是一个娃娃,至少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你在襄樊、新野与他们都交过手,至少在军事上,他们并不差,是不是?”

  “这倒是!”耶律敏点头道:“可这样的军队,他们太少。”

  “政治上的事情理清楚了,军队里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萧绰道:“所以我不能收手,但触及到了许多中小层官吏等的利益又要如何来解决了?”

  看着萧绰瞅着他的目光,耶律敏猛地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所以太后需要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不止是胜利,还要有大量的战利品能源源不绝地运回来。”萧绰道:“这样,我便有足够的财力来安抚补偿那些利益受损的人,让他们不怨恨朝廷,不寻机闹事,让他们能乖乖地去做我想他们做的事情,可这,都需要钱!”

  耶律敏轻松地道:“我明白了,太后,往西北方向有大国,名花刺子模,听说富得很,我先去把这个国家的国库给太后搬回来。”

  “你带三万属珊军,另外,让完颜余睹带三千女真军也跟你走,再加上郭解的五千重装铁骑。”萧绰微笑道。

  完颜余睹必须要跟自己走,这一点耶律敏明白,因为完颜八哥,完颜银术可既然已经完全投效了太后,那完颜余睹作为工具人的用处,也差不多到头了,跟着自己去建功立业,也是对完颜余睹的另一种安抚。

  但郭解的五千重装铁骑嘛!

  “太后,能不能不让郭解跟我去?”

  “为什么?”

  “难养!”耶律敏一摊手道:“花费太大了,养一个重装铁骑,我可以养好几个轻骑兵。接下来平定北方,都是些残兵游勇,那里用得上重装铁骑啊!”

  萧绰笑而不语。

  耶律敏想了一会儿也明白了过来。

  他觉得难养,太后肯定也觉得难养啊!

  以前太后有钱,那是因为太后并不需要将十分的力都用在国政之上,得拿出钱来整自己的小九九。

  而现在,太后再有钱,只怕也禁不住花了,因为整个辽国都属于太后了,

  所以,太后是抱着能省点就省点,把这个包袱甩给自己了。

  “我明白了!”挠挠头,耶律敏决定接下这个大包袱。

  “现在你是用不着,但打垮花刺子模,如果接下来还往西话,你一定会碰到重装铁骑的。”萧绰笑道:“到时候你可以试试,是我们的厉害,还是他们的厉害。”

  “太后,说到武器,这一次在襄阳之战中,刘整的水师在与乌江水师的交锋之中,对方使用了威力极大的火药武器。”耶律敏摇头道:“据刘整讲,一声巨响,他在船上聚集起来的准备接舷夺船的肉搏战的精锐士卒顷刻之间便死伤过半,也正是因为他的旗舰被迅速地击败,这才导至了他的这场水战兵败如山倒。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厉害的火药武器,最初还以为是刘整为失败找说辞,但后来多方查证,刘整没有说假话,这件事,我们需得重视起来啊!”

  “我知道,我知道!”萧绰摇头叹息道:“那是炮!”

  “砲?”耶律敏有些不解。

  “火为边,火炮,火药之炮!”萧绰道:“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当年先帝之伤,便是受了这种火药爆炸的池鱼之殃,现在,他居然连炮都弄出来了吗?我还以为他跟我说着玩的呢?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厉害的武器?”

  “倒也不见得有多么的厉害。”耶律敏摇头:“只是出其不意,要是有了防备,倒也不至于如此。而且事后我派了大量的谍子去查这东西,最终搞清楚了这玩意居然是用木头制做的,我觉得,我们也可以试试。”

  “关键在火药!”萧绰道:“我把东京城匠作营里这方面的大匠都掳了回来,单独给他们弄了一块地,正在专门研究这东西。而且谍探也从西军那里弄到了一些样品回来,希望能早日出成就吧!”

  “听说萧诚一直以来都特别重视匠师,您也打算这么做吗?”

  “有样学样!”萧绰格格地笑了起来:“反正以我们的体量,只要让我打听到了二哥在研究什么,我们便也同样来研究什么,他有十人做这件事,我便派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做这件事,不信弄不赢他。哦,对了,还要钱,这件事,可就要指着你了。想要指望从国库里拨钱来弄这些看起来虚无飘缈的事情,那些老古板是不会同意的。”

  “炮已经不是虚无飘缈的东西了!”耶律敏道。

  “对呀,你说的那个木炮,只不过是最初级的东西,要是以后他们弄出来了铜炮,铁炮,我们却还没有,那可就惨了。”

  耶律敏点头称是。

  想当年,大宋拿什么抗衡大辽铁骑?

  步卒。

  步卒凭什么能扛住骑兵?

  最重要的,便是他们的神臂弓以及花样繁多的各式各样的弩弓。

  铺天盖地的神臂弓箭,能洞穿铁甲,穿透战马,遇上宋军列阵不战,还成了辽军骑兵的一条金科玉律。

  大辽要是有了刘整遇到的那种炮,十炮百炮下去,宋军的步兵方阵还能撑得住?

  肯定要散架,只要一散,他们就是骑兵的菜!

  只不过接下来自己不用烦恼这样的事情,往北去好啊!

  都是些蛮子,看老子不砍光他们。

  想着这些事情,耶律敏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以后不用再与王柱,任忠这些人碰上,他下意识地便松了一口气。

  但愿以后永远也不要碰上。

  他不想王柱再提着刀子,上来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

  第五百八十二章:关我鸟事

  登仙楼是禄合盛孙家的产业。

  实际上就是承天皇太后的产业,孙家,只不过是皇太后的一个管家而已。

  当初南京道上那个被人欺侮险些灭门的孙家,十余年间,因为一个女人,成为了大辽最为炙手可热的家族。

  政治、军事、经济,孙家算是三路并进,放眼天下,这样的组合,凤毛鳞角,屈指可数。

  孙家家主孙聚财,皇太后的小金库,所有生意的掌控者。背靠着这株大树,孙家如今说一声家财万贯,那是小瞧了人家。

  大儿子孙淳,高中进士,后来成为太后身边最为得力的谋士,别看现在还只是一个五品承奉郎,但据一些消息灵通之士所说,这一次的政改,孙淳绝对会在六部之中占据一个重要的角色。

  次子孙朴,自小好武,加入属珊军,十余年的时间,南征北战,现在已经是都指挥使,在属珊军中最为重要的几名将领之一。

  耶律敏因为在陈桥驿虐杀崔氏一族,凌迟崔昂,让天下惊恐,士人侧目,太后震怒,听说一见面便被太后砸破了脑袋,其后更是余怒不消,直接将耶律敏放逐到了北方苦寒之地。

  耶律敏既去,留下来统带属珊军,护卫太后安全的,便成了孙朴。

  太后驻扎中京大定府,两万属珊军卫护太后与皇帝安全,而孙术,据说正是统带这两万人的大将军。

  你说这样的家族,是不是足够让人侧目?

  所以像登仙楼这样的酒楼,从他建成那天起,就不是一般人来得了的。

  他不是为普通人准备的,

  他甚至不是为有权人准备的。

  能来这里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权贵。

  可即便如此,登仙楼还是一席难求,需得提前很久预定。

  当然,有些人是不需要预定,也懒得预定的。

  就像耶律敏。

  “大统领,今日个顶楼有人了,您……”掌柜的便像一个小幺儿一般躬着身子小跑着才能跟上耶律敏的上步伐。

  “有人了?是哪个?”耶律敏停下了脚步。

  登仙楼顶楼只有一间房,但那间房是不对外的,因为那间房在登仙楼开业的时候,当年的皇后现在的承天皇太后来过,所以这间房,便算是为萧绰专门留的,只有跟萧绰亲近的人,才有可能进入到这个房间里。

  但并不是所有萧绰的亲信,都让耶律敏喜欢,有亲近的,自然也就有厌恶的。

  今日要是在那屋里的是萧思温或者卢本安那样的家伙,耶律敏多半掉头便会走。

  “是罗相公!”掌柜的低声道。

  耶律敏一楞,罗相公?罗颂!

  思忖了片刻,他继续向前:“老几样,送到屋里去,我与罗相公很久未见面了,正好可以痛饮几杯。”

  顶楼,青衣小厮和八名护卫站在门口两侧,看到耶律敏上来,齐齐弯腰。

  护卫是萧绰专门从宫派出来的保护罗颂的,现在的中京城,想要罗颂命的,并不见得比想要耶律敏的命的人少。

  跨进房门,耶律敏直接走到了罗颂的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取过桌上的酒壶便往嘴里灌。

  “大将军洗过手了吗?”罗颂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耶律敏呵呵一笑:“相公不必口蜜腹剑,某家洗不洗手,这血腥味都不会淡了去,可是相公虽然没亲手杀过人,但这身上溅上的血沫子,只怕比某家只多不少。”

  罗颂没有生气,竟然是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所以咱们两个,算是疤子别说麻子了!”

  “还是很有区别的!”耶律敏道:“萧二制作的奸人榜上,某家名列第一,你罗相公可是榜上无名。哈哈,这便是朝中有人的好处了,如果没有罗三,我想罗相公你也肯定是要上榜的。其实萧二的这个榜,排名第一的,该是皇太后才对,哈哈,哈哈哈!”

  门口的小厮与一帮子护卫,听到这话,一个个的都是脸上变色,不约而同齐唰唰地向两边退得更远了一些。

  有些话,耶律敏敢说,他们这些人却是不敢听的。

  因为说得人肯定不会有事,他们这些听的人,保不准啥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我与你,还是不同的。”罗颂叹息道:“我的罪,在于身居高位,却不能为国谋,终使国破,不能为民谋,使得他们家破人亡。”

  “身居高位,不能举贤任能,不能察举奸臣,任由心怀叵测之人横行,任由忠良贤臣被杀,所以罗相公,那些恨我的宋人,其实更应该恨你们这些人才是。大宋,并非亡于我手,而是亡于你们这些人之手。”耶律敏冷冷地道:“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把大宋弄得从内里烂到了表皮,我们又怎么能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便一路打到了东京?”

  “所以,陈规死了,夏诫死了,李光死了,便连章廓,我一直都瞧不起的一个无能之辈,也在东京城外死了。”罗颂缓缓地饮着酒,道。

  “可你为什么还活着呢?”耶律敏道:“你还想做点什么对不对?太后想要政改,想要取消如今大辽的两面官制度,想要淘裁冗兵冗吏冗官,你便从中看到了机会。你知道这会让大辽内部的争斗变得极其激烈,反对太后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样,便可以为南边那个新立的朝廷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成长。所以,你一反常态,积极地向太后献言献策,甚至于不惜让人唾骂,主动来牵头进行这一次政改,对不对?”

  罗颂脸上微微变色,举着酒杯看着耶律敏。

  “你知道,我当然想不出这些弯弯拐拐的事情,是太后跟我说。”耶律敏冷笑:“你以为你聪明,可是太后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既然如此,太后为何还如此热衷此事?”罗颂问道。

  “很简单,因为大辽现在的确需要政改了。我虽然不太懂财政,但每年的收入与支出我还是听得清楚明白的。大辽赚钱的本事,远远比不上宋国,但开支,却是一点儿也逊色,这样下去,肯定是要出问题的。”耶律敏道:“现在,我们灭掉了宋国,有了大量的缴获,财力之上可以支撑两年,而且太后的威望正处在最高点,现在不做这件事,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罗相公,你斗不过太后的,乖乖地为太后贡献你的才华吧,等到大辽改制成功,说不定你们罗氏一族,在宋辽两边都能身居高位呢!”

  罗颂的脸上飘过一丝绯红,卡的一声,酒杯竟然在他的手中被捏碎了。

  耶律敏扁扁嘴:“你们读书人就是这副德性,都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一些,嘿嘿,罗相公,太后给了你与她再斗一次的机会,你可别不要啊!要不然,你这一个月被刺杀三次的代价,未免就付出的太不值得了。”

  “我怎么听说你一个月被谋刺不下五六次,而且总是有时候命悬一线?”

  “这段时间在中京,的确有几次差点死了,不过这差一点,说来很小,其实啊,谬以千里。这主要是我在身边放了一个本事很不错的家伙,这家伙抓机会的本领,可不是外头的那些刺客能比的。”耶律敏哈哈一笑。

  “你是说郑裕的儿子郑勇,我以为你会杀了他的?”

  “不杀,这个人能让我一直保持头脑冷静!”耶律敏道:“而且,我马上要到北边去了,这一走,从此便又是长处军中,外头那些刺客再也没有了机会,郑勇能让我永不懈怠,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罗颂转头,看着窗外。

  登仙楼建在山顶。

  其实这里原本是一展平原,压根儿就没有山。

  这座山,是后来被人力垒起来的。

  修建中京皇宫的时候,挖掘出来的土方石头,都被堆集在这里,数年时间,便形成了一座山头,后来便修了登仙楼,这里,只是比皇宫的位置略矮一些,倒如同东京城内的樊楼,樊楼登顶,甚至可以俯视皇宫。

  登仙楼虽然不能俯视皇宫,但却可以俯视整个中京城。

  围绕着中京皇城,坊市街道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出去,每一条街道的最终指向,都是皇宫。

  最靠近皇宫的,当然是那些勋臣权贵们的府第,任何时候都是这样,越是靠近皇宫的人家,自然也就是地位最高,最受皇家信任的那些人。

  而在这些人的外围,便是军户。

  准确地说,是属珊军的家属所居住的。

  五万近六万房属珊军军属,将最内里的这片区域合都包裹到了起来。

  军户的外围,便是由无数匠户构成的区域。

  萧绰这些年一直便在搜刮着辽国的那些匠人将他们迁移到中京来,在破了东京城之后,更是将所有有一丢之长的宋国匠人尽数一把掳到了中京,这些人,全都被安置在这些坊市当中。

  再外头一些,才是由普通百姓,商户们构成的普通坊市。

  中京大定府,并不是自然而然发展起来的一个城市,他是由萧绰硬生生地无中生有鼓捣出来的。

  到今天为止,整个大定府已经有了在藉户数近十万户,超过了四十万人口,在规模和繁华程度之上,已经一跃超过了临潢府,析津府,成为了辽国第一大城市。

  而且在不久的将来,他必然也会成为最富庶的城市。

  因为这里将成为辽国的工业中心,商心中心,政治中心。

  就像过去的东京城一样。

  “萧绰是我见过的君主当中最厉害的那一个。”罗颂语气有些低沉,“厉害得甚至让我感到害怕,以辽国现在的体量和能力,如果让她一直这样顺风顺水下去,只怕新宋在南边的压力会越来越沉重。”

  “所以你便想在政改之中弄出点乱子来,嘿嘿,你这点小心思,瞒得过太后?”

  “既然太后划下了场子,那我自然要好生利用一番。”罗颂道:“万一我赢了呢?要是我赢了,辽国蓬勃发展的势头便会戛然而止,太后的威望会受到巨大的打击,而改革失败的反作用,会波及到一大批官员,而这些人,无疑都是太后信任的左右手,这些人的下台,上来的肯定都是反对派。”

  “文人的心思,果然都是如此的诡谲!”耶律敏大笑:“行,你便作吧,可惜啊,罗相公,你再厉害,也被绑住了手脚,不管你想耍什么花招,都要过得了太后这一关才行。嗯,太后是这样说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耶律敏上身前倾,嘎嘎笑着道:“除非你尽搞些糟粕,可是这样的话,你对太后不有什么用呢?你就更不可能有机会搞乱大辽了?用精华包裹糟粕,让太后为你所骗,以为是一些济国济民的好政策,一旦真施实了,后悔都来不及,嗯,这样的计策的确有些歹毒。不过啊我的罗相公,你的计划,会不会是春秋时候的郑国渠的翻版呢,哈哈哈!”

  罗颂点头道:“是有这种可能,如果她真正地在辽国完成了她想象中的政治改革,完成了民族的大融合,使得辽国在工业、商业之上的短板得到了有效的补充,那这个天下,只怕还真是她的,而我,就真成了那个助纣为虐的人了。不过这是我的选择,既然走了,就不再后悔。”

  “上得赌桌,便愿赌服输!”耶律敏摇头道:“要是我,就绝不会把你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还委以重任,你们这些人,做坏事,有时候做得无影无形,实在让人防不胜防,也只有太后这样的人,才能对付你们这种人吧!”

  “踩在刀尖之上过火焰山,萧绰大概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样,每当成功,她的成就感都是无法比拟的。”罗颂道:“其实她跟我说过,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战胜她的两个哥哥,特别是她的二哥,至于辽国最终下场如何,我看她并不在乎。辽国,只是她手里的一个工具罢了。”

  “辽国是不是工具,关我鸟事!”耶律敏提起酒坛子,如鲸吸百川一般痛饮。

  第五百八十三章:工具

  对于耶律敏来说,辽国还真就是一个工具。

  他利用这个工具,达到他替秦家报仇雪恨的目的。

  纵观古今,报仇能报到他这个份上的,或者也只有秦秋战国时的伍子胥能超过他了。

  对于辽国,耶律敏有什么感情吗?

  有什么归属感吗?

  自然是没有的。

  要知道,他秦家在河北边境之上与辽国人打了好几辈儿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后,耶律敏并意兴索然的缘故所在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杀郑勇的学层次的原因了。

  如果是在他还没有完成报仇大业之前,谁敢来阻挡他前进的步伐,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人碾为齑粉。

  也正是萧绰看清楚了耶律敏的内心想法,所以才让他往西而不是让耶律敏继续留在南边。

  作为萧绰的第一心腹,很多人看到耶律敏没有被留在富庶的南方而是将被派往苦寒的西方,认为这是萧绰对耶律敏的惩罚。

  没有人会想到,这正是耶律敏想要的。

  他不愿再面对南方的那些人了。

  已经有了王柱,郑勇,任忠,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遇到更多的故人。

  这个机率是很大的。

  即便耶律敏谈不上什么无颜以对,但也不想每一个故人见面,都是对他痛斥一番,

  既然如此,倒还不如不见面了。

  当然,像耶律敏这样的勇将,如果就此闲置起来,也是萧绰不愿意看到的。

  往西方,去替萧绰掠夺更多的财富,抓获更多的奴隶和人口,让萧绰在辽国进行的政改,能够在财力之上得到一定的保证。

  当有源源不断地战利品运回辽国,能让那些利益受到损失的人群在某一个方面得到足够的补育的时候,萧绰相信,改革的阻力,会被降到最低。

  别人认为西方苦寒,是穷困潦倒之地,萧绰可不这么认为。

  往西,一直往西,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耶律敏不想再跟宋人打了,那么让他去跟那些西方蛮子打吧。

  想来他定然是愿意而且积极的。

  罗颂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耶律敏也是酒满杯干,登仙楼上融合了南北两地的美味佳肴摆满了桌子,两人没有吃多少,倒是酒,喝掉了好几坛子。

  都说心情不好喝酒更容易使人醉,但这两人,心情都不算好,但却越喝眼睛越亮。

  自然也不是因为什么酒适知己千杯少的缘故,

  实际上,两人以前的地位相差巨大,

  别说是耶律敏了,便是他的老子秦宽,在罗颂的跟前,也是一个小不点儿,直接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而耶律敏后来在辽国一步登天了,罗颂又认为这是一个叛国叛祖宗的人,自然也是瞧之不起。

  可现在看起来,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反倒是凑成了一堆儿了。

  “老头儿,我马上就要往西边去了,有多远,便走多远!”终于,耶律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力地拍着罗颂的肩膀,几乎把罗颂拍趴在桌子上。

  “西边没有熟人,都是你嘴里的蛮夷,我去砍他们,抢他们,你没意见吧?”耶律敏大笑道:“要是你在这儿混不下去了,不妨去西边找我,咱们一起往西边去。我拿刀子砍人,你拿嘴巴糊弄人,咱们都挺在行的,哈哈哈!”

  大笑声中,耶律敏跌跌撞撞的往楼下走去。

  登仙楼自然是很妥贴的早就有人牵着耶律敏的战马,等在了门边上。

  不像罗颂出入都有好些人护卫,因为他实在是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书生,耶律敏却是自恃勇力,出门根本就懒得带护卫,今天来登仙楼,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一手抓马鞍,一脚踩马蹬,耶律敏准备翻身上马。

  也就在这一瞬间,登仙楼一侧几匹拴在那里的牲口之后,突然闪过一道匹练般的刀光,一道人影随着刀光如同一只大鸟般地飞了出来。

  那个牵着马儿的小二,大声地尖叫了起来,就如同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档一下子了便湿了,尿液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刺杀的时机,掌握得相当的精准,这个时候,正是耶律敏最难受,最不容易躲闪,也最不容易发力的时候。

  但这一刀,还是砍了一个空。

  耶律敏出现在了马匹的另一侧,人站得笔直,脸上虽然还是艳红,但一双眼睛,却不比先前的迷糊,反而是清亮无比。

  似乎是早有准备,他在间不容发的时候,竟然一矮身便到了马的另一侧,轻轻一跃,人已经跃身上马。

  一刀走空的郑勇失了重心,人往前小跑了几步才稳住了重心,十拿九稳的一击失手,他已是心知不妙,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已经高踞在马背之上的耶律敏。

  耶律敏提刀指着郑勇笑骂:“好小子,这个月老不出手,等得我不耐烦了,接下来我还有紧要的事情做,不想分心与你,这才给了你这么一个机会,亏你也还是当将军的,这么明显的陷阱还要往里跳。认不认输?要是认输,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接下来一个月可以认认真真地替我做事。”

  郑勇狠狠地瞪视着耶律敏,突然发一声喊,绰刀便向前奔来。

  耶律敏大笑一声,摧马向前。

  当的一声巨响,郑勇倒飞了出去,栽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下次再找机会吧!”耶律敏哈哈大笑,摧马远走:“去属珊军大营找我吧!”

  艰难地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液,郑勇呸呸地连吐了几口沙土。

  似有所感,他轻头望向登仙楼,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

  也就是那么一眼,那个人便被拉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双警惕的眼睛瞪视着郑勇。

  耶律敏回中京已经有些时候了,他与郑勇之间的约定也早就传遍了中京。

  当然,在这里,佩服耶律敏的可是占绝大多数。

  至于郑勇,更多的人,却是把他当成一个笑话来看,每一次刺杀的失败,都会让中京人增添很多的笑料。

  以至于郑勇现在在中京,大大小小也是一个名人了。

  不管是汉人,还是辽人,都认得这么一个人。

  平素进茶馆酒楼,抢着给他买单的人,也是一拨接着一拨的。

  而在中京的赌馆里,关于两人之间的赌注更是不少。

  都详细到每一次的刺杀郑勇能接多少招?郑勇会不会受伤?耶律敏会不会受伤?甚至于郑勇会不会得手,耶律敏会不会死?

  最后一个赌注自然是赔率最高的,居然达到了一比一百。也就是说,你下一百两银子,耶律敏真死了,就能获赔一万。

  如今这个赌注还没有一个人去投注,不是没有人想耶律敏死,而是这些人压根儿就不敢去买这份赌注,这不是找死吗?

  就算耶律敏不在乎,只怕承天皇太后便要不高兴了。

  现在在大辽,承天皇太后对谁不高兴了,基本上这个人也便可以洗洗睡了。

  收回目光的郑勇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楼上那张脸他并不认识,只是直觉认为,那肯定不是一个好人。

  又一次的失败之后,接下来郑勇便要遵守约定,替耶律敏做事了。

  西州重镇,高昌城。

  面对着城下山成千上万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之声,刚刚满了十六岁的萧靖脸颊绯红,心潮澎湃,几乎有些不能自抑。

  这是他第一次被派出来做事,代替他的父亲,来慰问在西州前线的军士。

  这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出现在西军士卒的面前。

  他知道,这些欢呼,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父亲。

  所谓的爱屋及乌而已。

  但仍然让他激动不已。

  这一年多来,西军的日子并不好过。

  辽国为了心无旁骛地攻打宋国,在攻击之前,便派出了无数的谍子潜入到了西州、吐蕃等地,鼓动这两地造反、谋叛,并大力向这两地的反叛力量,提供军事和财力上的支持,这使得本来就不甚太平的两地,一年多来一直便是烽火处处,战乱不断。

  一条本来为西军带来无数财富的丝绸之路,如今已是变得无比的艰险,大量的商人已视之为畏途。

  其中两股最大的反叛力量,一个便是西州回鹘一族的仆固俊,其纠集了十余个回鹘部落,趁着当时萧定与辽国大战之时起事,一番争斗之后,竟然让他稳稳地占据了焉耆、龟兹等地,西军当时全力对抗辽国,为了保住经济、军事重镇,只能全线退守高昌,而西军的退缩,更是增涨了仆固俊的嚣张气焰,也使得西州更多的部族,投向了仆固俊的怀抱。

  而另一支大的叛军,便是青塘的木占,与仆固俊一样的手法,木占在吞并了青塘另一支叛军瞎药的力量之后,攻占了逻些城,并以此为据点,开始招揽吐蕃各部势力,并开始慢慢坐大。

  直到宋辽战事全部结束,大局已定的情况之下,西军这才准备向这些叛军发起反击。

  不过此时,西军在与辽军的战斗之中,其实也是损失颇大,攻击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打击西州回鹘仆固俊的主要是西平军司郑吉华部。

  在西军八大军司之中,毫无疑问便是西平军司力量最为薄弱,在没有得到西军本部强有力的支持之下,对上仆固俊,只能是落在下风。

  能稳守高昌这个重镇,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西军稍稳缓过来一口气后,立即便向高昌开始增派援军,一支三千人的步跋子和一个战营的铁鹞子护送着这支后勤队伍抵达高昌,也使得高昌的力量终于得到了加强。

  反攻的计划,郑吉华、雷德进早就已经拟定妥当,只需要援军一到,立即便能得到执行。

  萧靖这一次随军前来,一来固然是鼓舞士气,二来当然也是让萧靖能在军中露一露脸,得到一些军功。

  酒肉的赏赐,除了军饷之外额外的赏赐,让高昌本来有些低落的士气,再次攀上了顶锋,大总管的长子萧靖亲临高昌,更是让这里的士卒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对着沙盘,雷德进口沫横飞地向萧靖介绍了反攻焉耆的军事计划。

  相对于组织严密的西军,仆固俊势力虽然成立了一个所谓的汗国,但终究时日还浅,而诸多回鹘部落都有着早年被西军痛殴的惨通教训,所以只要西军的强势回击一来,对方还能不能抱团一心就是一个问题,只要他们心不齐,那失败就不可避免。

  “少将军,您看还有什么问题?”西平军司将军郑吉华在雷德进介绍完之后,恭敬地问着萧靖。

  萧靖连连摆手道:“二位叔叔,萧靖此次来,只是慰问大军,感受一下前线战事,对于军事,政事,可不敢稍有置喙,这一点,父亲与老师都是再三叮嘱,我要是敢乱说话,回去只怕屁股得肿。”

  一席话说得屋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萧靖甚至听到了屋里一阵放松的吐气之声。

  说实话,别看郑吉华他们问得殷勤,其实他们还真怕这位少将军突然来了兴趣,要来指点江山一番。

  虽然说萧靖有一个几乎战无不胜的老子,还有一个治理内政有条不紊的老师,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上来就能干。

  仆固俊要是好打,那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这位少将军声明只听不说,作壁上观,大家能不轻松吗?

  早先没有三千步跋子,没有一个战营的铁鹞子,大家想要反攻,力有未逮,现在有了破阵攻坚的利器,可就不惧对手了。

  “二位叔叔,萧靖只求能在作战之时,能让我率领铁鹞子发起进攻就可以了。”正在众人轻松之时,萧靖一句话,顿时便又让屋子里陷入到了寂静之中。

  开什么玩笑?

  铁鹞子是用来破阵的,干得是最危险的活儿,怎么可能让你带。

  郑吉华看向萧靖身后的杨富贵,铁鹞子第七营的营将,赫赫有名的悍将。却只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满脸的苦笑。

  郑吉华顿时便明白过来,只怕这一路上,这位悍将没少吃苦头。

  他的眉头顿时也皱了起来。

  第五百八十四章:糊弄

  杨富贵是一个从底层打拼起来的将领。

  作为一名曾经的牧奴,他抓住了鳞选铁鹞子这个能让他翻身的唯一机会。

  然后在十余年的征战生涯之中,一步一步地成长了高级将领。

  别看他只带一个战营的铁鹞子,麾下只有五百人。

  但铁鹞子在西军之中的地位,本来就是不同的。

  而第七营在铁鹞子中也是不同的。

  眩雷寨外一战,正是杨富贵的第七营与完颜八哥麾下的女真营的一场硬碰硬,打得辽军寒了胆,双方两败俱伤,几乎都是全军覆灭。

  也正是因为此战,杨富贵甚至拒绝了调去普通部队成为指挥使的诱惑,坚决地要求留下来重建第七营。

  结果,他留在了第七营。

  重建了第七营。

  而且,他仍然成为了指挥使,铁鹞子十个战营之中,唯一的一个以指挥使头衔指挥一个战营的。

  而第七营,仍然是五千铁鹞子的战斗力天花板。

  萧靖来高昌慰问前线军队,护送他的是第七营,本来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杨富贵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靠军功爬起来的他,更不愿意低声下气地去巴结谁。

  如果一路之上萧靖摆少总管的架子颐指气使,盛气凌人,那杨富贵都懒得理他。但这一路之上,萧靖却是小意得很,一口一个杨叔,把杨富贵的心都给叫化了。

  他一个牧奴出身的家伙,纵然如今爬了上来,但你说真有好多人看得起他,倒也不见得。

  毕竟也只是一个武夫嘛!

  但萧靖是何许人也?

  总管的长子呢!

  说以脑壳一发热,胸脯便拍得邦邦响了,对于萧靖的所有要求都是满口答应,便是萧靖提出要率领第七营真上战场领略一番的要求,也是没脑子的应承了下来。

  等到事后冷静下来了,却是木已成舟,无法反悔了。

  带萧靖上战场,大总管倒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大总管自己就是在战场之上一刀一枪地砍杀出来的,儿子历练历练,也是家族的传承。

  但高夫人可就不见得了。

  临出发前,高夫人可是泪涟涟的一直送出了城。

  萧靖要是平平安安地,高夫人肯定会念他的她,但要是萧靖上了战场,少了一根寒毛,只怕高夫人便要恼了自己了,要是再受个伤什么的,杨富贵不敢想。

  至于萧靖的老师,大总管的长史,西军实际上的政事掌控者,那是必然要收拾自己的。他决不会客气。

  搞不好,自己被撵出铁鹞子都说不准。

  要知道上了战场,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别说是萧靖了,便是萧定在眩雷寨之战的时候,都还受了一点小伤呢!

  萧定何等武力?那是辽国耶律敏都甘拜下风的人物。

  他差不多都算得上是这天下最强悍的将领了。

  而且还是在众多亲卫的簇拥之下,仍然被一个尸体堆中的重伤的辽人,用弩弓射了一箭。

  连萧定都如此,就别说萧靖了,完全都还是一个战场之上的初哥呢!

  所以此刻,被郑吉华、雷德进的目光看过来,他只能满脸苦笑,狂使眼色,希望这两位大将能够想个法子打消萧靖的这个念头。

  郑吉华,雷德进两人在西军中的面子,不见得比杨富贵高多少,但两人的地位,已经妥妥的西军头面人物了。

  郑吉华是西平军司的大将军,雷德进是副将,两人都是萧定萧诚开拓神堂堡时便归顺了萧定的定边军将领,经历了西军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战事,而且两人不像杨富贵是个地地道道的武夫,领兵打仗到了他们这个份儿,政治这东西,就算以前不会,现在也慢慢地历练出来了。

  现在的西军控制下的区域,仍然实行的是军管,军司大将军是既管军政又管民政,军民一把抓。

  可事实之上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在西平军司,郑吉华更偏向于民政,而雷德进则主抓军事,这一次是因为萧靖要来高昌,郑吉华才先期抵达来做一些准备,萧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却是西军毫无悬念的未来接班人。

  他已经成年了,这一次历练回去之后,肯定是要进入总管府的,不管是干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对于下面的人,差不多就可以一言定荣辱了。

  这样的一个人,怎能不让郑雷二人小心接待呢!

  当下郑吉华便打了一个哈哈,道:“少总管想要上战场过过瘾,没问题,不过上了战场,少总管您可就是末将的部下,要听末将的指挥了。”

  “这个自然!”萧靖喜形于色,抱拳拱手。

  “那就好!”郑吉华呵呵笑道:“不过眼下暂时还不会打起来,少总管先在高昌转一转,看看这塞外风光吧!”

  “刚刚雷将军不是说一切都已准备好,马上就可以发动反攻了吗?”萧靖不解地问道。

  郑吉华干咳了一声,道:“军事之上是准备好了,但政治之上则还有些关碍。”

  “什么关碍?”萧靖长于总管府,有老子的言传身教,特别是有张元的悉心教导,当然明白,军事只不过是政治的辅助,所有的战争都是服务于政治的目的,否则谁没事拿人的命不当命,去砍着玩吗?

  “因为辽国的事情!”郑吉华道:“这一段时间以来,辽国西北路招讨司麾下的军队、侦骑,开始不间断地出现在周边区域,驻扎在可敦城的宫分军甚至有一部在向我方控制区靠近,种种迹象表明,西北路招讨司统领耶律贤适似乎是想介入我们与仆固俊之间的争斗。”

  “有这样的事情?”萧靖顿时皱起了眉头。

  “那又如何?”倒是杨富贵此时有些不了然,直接道:“还怕了他们不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杨叔,郑叔叔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反倒是萧靖此刻转头对杨富贵解释道:“除非我们能一口气便将高昌的仆固俊拿下来,要是与对方形成僵持,耶律贤适一旦介入,我们就被动了,搞不好是要吃大败仗的。”

  “那也不见得,眩雷寨以及黑山几战,我们碰上的可都是辽国的精锐之中的精锐,赢得也是我们。耶律贤适麾下不过是一群垃圾兵,还怕他们不成?”杨富贵冷笑。

  “我们是赢了,可是赢得并不轻松!”郑吉华叹道:“杨指挥使是亲历了这些战争的,我们的损失太大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辽国太后坐镇风凌渡,逼退大总管的事情!不是大总管怕了辽国太后,而委实是我们打不动了。其实现在,差不多也是这样。”

  “对啊,要是我们实力依然,仆固俊有这个胆子造反?”雷德进也是叹道:“这一场大战,西平军司援助了一万大军,损失了四成。仆固俊也正是抓住了我们兵力不足,震慑力下降的机会,才拉拢了那些部落造反。”

  萧靖正在喝水,郑吉华突然提到了辽国太后,他顿时被呛了一口,大声地咳嗽起来。

  眼前这几人不知道辽国太后的底细,他可是知道的。

  风凌渡那里,他甚至还悄悄地去见了一眼姑姑。

  离开姑姑的时候,他才不到四岁,姑姑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那一次在风凌渡,他看到的是一个风韵万千但却又威严自带的少妇,随随便便往那里一座,顾盼言笑之间,竟然威严自生,即便知道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的亲姑姑,但萧靖仍然觉得满身后不自在。

  哪怕这个人拉着自己的手泪水涟涟,一边哭一边回忆过往在东京的日子,说起自己的糗事,可萧靖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同理心来。

  威严的辽国太后,与心里想着的姑姑,委实是差距太大了。

  “辽国那边,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伤筋动骨的大内斗吗?”咳声稍平,萧靖接着问道:“这一次耶律贤适的动作,是他自己想要染指西域呢,还是辽国那边的意思?”

  “这个我们还没有查清楚,也已经上报总管府了,希望总管府那边能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在没有确定对方的真实意图之前,我们不能妄动。”郑吉华道:“我现在还很担心,是不是仆固俊已经彻底投靠了辽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接下来只怕要攻守易势了。”

  萧靖默然半晌。

  他听老师张元提起过,西州回鹘部落造反,本身便是辽国的那位太后一力策划的结果,其目的,便是要拖西军的后腿,让西军无法在辽军攻打宋国的时候出兵援助,所以他们的勾结肯定是一定的。

  但仆固俊也是一代人杰,是不是会彻底投靠辽人还说不准,但如果西军逼得太急,或者把他打得太惨,他还真有可能一头扎进辽国的怀抱来求生存。

  因为辽国可以容忍他自成一方势力,而西军却不会允许。

  “那就只能先等一等了!”萧靖有些遗憾:“辽国太后这么快就让他们内部全都老实了吗?要不然,怎么会有闲心来管我们这里的事!”

  “少总管,辽国现在一枝独秀,实力极强,便是一个西北路招讨司,便够我们喝一壶的!”郑吉华笑道:“现在也就是敌烈乌古统军司的叛乱,让他们北方吃紧,要不然我们这边还要吃力一些。”

  “辽国那位太后啊,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虽然是敌人,但并不耽误雷德进对那个远在天边的女人表示佩服之色。

  要是郑吉华,雷德进二人知晓辽国太后就是他们当年曾经见过的那个明艳娇俏的少女,不知心中有何感想!

  送走了这位西军的大宝贝疙瘩,郑吉华与雷德进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萧靖不住他们准备好的房屋,非要与铁鹞子住在一起,二人也是求之不得。

  毕竟这位的安保还真是让人操心的,是不能出一点岔子的。

  这里毕竟隔着敌人近,谁也说不准城内有没有敌人的探子,刺客,虽然在萧靖来之前扫了好几遍,但这种事情,那里说真能完全扫清的?

  再说了,即便没有敌人,自家人里头要是有谁不开眼,想找这位少总管去喊喊冤告告状,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

  谁还没有几件窝心的事情呢?

  谁又能说自己这个官当得真正的身正不怕影子歪呢?

  总是有瑕疵的,

  总是会有人不满意的。

  也总是会有人想要找个捷径一步登天的。

  住在杨富贵那里好,闲杂人等,根本就无法靠近。

  “郑将军厉害,这么短的时间内,反应如此之快,一下子就打消了少总管的心思,咱们等上一段时间,等少总管走了,咱们再发动反攻,可惜了,到时候铁鹞子就也走了,杨富贵的第七营啊!”

  “我可没有说谎!”郑吉华喝着茶,笑咪咪地道:“耶律贤适的确派了军队靠近我方控制区域,而且他也一直在与仆固俊联系,每一件,都是有据可查的。”

  雷德进嘎嘎的笑了起来:“耶律贤适派兵过来,可不是想搞我们,毕竟他麾下的军队大都被招去参与围剿乌古敌烈统军司叛乱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这里突然多了大批援军,他不紧张才怪呢!这件事等少总管想明白了,只怕是心中不喜。”

  “少总管虽然天资聪颖,但毕竟年少,这一次也是第一次出来,一时之间是想不明白的,明白的那些人,也不想他上战场去冒险。”郑吉华笑道:“老雷,我们得抓紧这段时间,在少总管面前把那些事好好地聊一聊,让少总管能把这些信息带回去。”

  “是的好好聊一聊,咱们得让总管明白我们下头这些人的心思嘛!”雷德进连连点头:“我看张长史巴不得我这么搞。”

  “明天少总管去慰问咱们的军队,好好地安排一下,不过老雷,选人可真得用心,少总管聪明得很,让他看出安排的痕迹,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这样的少年人,最恨的就是别人欺他年少糊弄他!”郑吉华叮嘱道。

  “放心。”雷德进信誓旦旦:“咱们的部下好多都是从定边城、神堂堡就开始跟着总管打天下的,对总管的忠心那是绝无二话,所以只要稍加暗示,这事儿便可以办妥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恼火

  慰问的第一站,是医护馆。

  萧诚当年为西军立下的一系列制度中,要求西军的每个战营都要配备一名医师,数名救护兵。而在军司一级,则要有属于军队的医护馆,专门替军士治疗伤病。

  但这个要求,在这个时代委实太高。

  也只有最精锐的,最得看重的战营才能做到这一点,普通的军队,也就是一些俱备基本抢救经验的救护兵而已。

  但高昌,作为整个西州地区的中心,整个西域地区的经济中心,自然是不缺的。

  而且随着战事的扩展,这里聚集而来的医师越来越多,当然,伤兵也是越来越多。

  萧靖前来慰问,第一站自然就是这里。

  能够妥善、及时地救治伤兵,是对前线士兵士气最大的鼓舞。

  西军一直保持着如此高昂的士气和对萧定的忠心,在很大程度之上,便是一系列的制度,使这些普通的士兵们感受到了总管对他们的珍惜和爱护,因而也愿意替萧定卖命。

  不管是医护馆的设立,还是战死抚恤制度的落实,以及因伤残退役之后的安置,西军都切切实实地做到了。

  在西军之中,有一个禁忌是碰不得的。

  一个便是贪抚战死者的抚恤。

  而因伤残退役的这些士兵,绝大部分都安置在了兴庆府、兴平府的周边,官府给他们分配房子、土地、牲畜、甚至于老婆。

  而这些伤残士兵,回乡之后,也成为了最为西军最为忠诚的拥甭,外围防护线。

  因为他们都知道,西军存在,他们的福利才会存在,西军没有了,他们也就什么也没有了。

  农时耕作,闲时便组织青壮军训,便是孩童、女子,也要进行一些基本的军事训练。

  西军控制区域广阔,但麾下人丁稀少,这是最大的问题。

  人尽皆兵,便是一个必要的政策。

  这也是为什么萧定在眩雷寨一战之后,再无力出陕西去援助东京的原因所在。

  他真要强行出兵的话,整个西军治下,只怕就要乱起来了。

  即便是如此,吐蕃、西州还是在辽国的有意煽动之下发生了叛乱,至今还未平息。

  军虽强,奈何人少。

  一仗下来,辽国没有感到什么,西军却有切骨之痛。

  在西北,生娃多的妇人,是可以得到官府奖励的。

  两个是标配,三个以上,官府便奖励十贯钱,四个,便是五十贯,五个,便是一百贯。

  不过因为以前基数太低,所以即便采取了种种政策,可西北地区十余年人数的增长,也还是有限。

  爱惜丁口,是整个西军上上下下的共识。

  伤兵不少。

  有重伤卧床不起已经有些时日的,也有伤口新鲜,明显是刚送来不久的。

  一间大屋之内的通铺之上,睡了差不多二十个人,伤兵与伤兵之间,挤得很紧,很显然,床位有些告急,这也从侧面说明这场战事并不是很轻松。

  医护馆的周边,卫生做得很好,一股生石灰的味道依稀也能味道,进屋之前,萧靖先在外头转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关于这些事情的制度,他是很熟悉的。

  很显然,西平军司在这个上面还是落实到位了的。

  踏进屋里之后,药草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并不是太好闻,萧靖却是面色如常。一名医护兵,正在替一个伤了腿的士兵换药,看着萧靖在一众人的陪同下踏进屋来,不由略显紧张,手下稍微用力,大约是不慎碰到了伤口,那个伤兵不由得大声惨叫了起来,这一叫,那个医护兵显然就更紧张了,竟然两腿一软,卟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郑吉华和雷德进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明明今天这里都已经打了招呼,安排得也都是技术娴熟的医护兵,就是为了在少总管面前展示一下,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不由都是狠狠地瞅了一眼医护馆负责官员,官员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萧靖却是不以为忤,竟是先弯下腰将那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医护兵拉了起来,然后转过身来,竟是从医护兵放在榻上的药箱里重新找出一卷绷带,亲自替那个伤兵包扎了起来。

  他手法竟然比这个医护兵还要娴熟许多,重新清洗,敷药,包扎,行云流水,转眼之间,就那那名伤兵处理得妥妥贴贴。

  直起身来,看着那名明显有些惶恐的伤兵,笑道:“没有伤着骨头,也没有感染,最多一个月,你便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伤兵连连点头,结结巴巴的,却是连话敢说不出来了。

  “少总管好本事,竟然连这个也会!”郑吉华不由连声称赞,看萧靖的手法,明显是受过专业的训练的。

  “总管的亲兵,每个月都会拿出一天时间来,学习各种急救知识!”萧靖笑着道:“我也是总管的亲兵,自然也得学习。”

  “少总管身体力行,倒是我们这些人懈怠了!”郑吉华回顾雷德进,“回头我们也要好生地手下都训练起来才行。一切,都得跟总管看齐呢!”

  萧靖微笑着没有答话,一个个地看过去。

  这屋里都是些轻伤兵,大体上都是能重返战场的。

  但另外一些屋子里,伤便越来越沉重起来。

  有的人,很明显即便是伤好了,也不可能再留在军中了,而另外一些,能不能活下来,当真要看老天爷的眷顾了。

  西军的伤兵死亡率在三成左右,其实已经是相当好的一个成绩了。

  即便西军的粮食再紧张,每年也会酿造数目不少的高度烈酒来药用,正是因为有了酒精的消毒,使得感染率大幅度降低,才让更多的人生存下来。

  可当真一感染,一发烧,那就只能看运气了。

  慰问最好的手段,当然便是发钱。

  一串串叮当作响的黄澄澄的铜钱,对于很多伤兵来说,指不定比药的效果更好。

  不过萧靖终究还是少年,起初那些轻伤兵他还能上手救治,面不改色,但越往后,看到千奇百怪的伤员,看到许多人肯定会不治的时候,脸色终究还是苍白了起来。

  有些心神不定地走出病房,刚刚一踏出房门,萧靖却又立住了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医馆中间的空地之上,竟然站满了人,其中竟然还包括了他刚刚包扎过的那个伤兵,此刻拄着拐站在人群之中。

  他疑惑地转头看着郑吉华,郑吉华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你们想干什么?”雷德进大步向前,大声吼道。

  伤兵群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他吊着一支胳膊,头上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只留了一张嘴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在外头。

  大步走到萧靖面前,单膝跪下,一只好手却是高高地举起了一叠厚厚的纸张。

  萧靖有些迷惑地弯腰想要扶起这个军官,但军官却是如同铸铁一般,纹丝不动,嘴里却在说:“回禀大将军,我们听闻少总管要来,心中有话,不吐不快,只求少总管能将我们的心声,上禀大总管。”

  萧靖接过这叠厚厚的纸张,却是隐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心跳不由加快,又看了一眼郑雷二人一眼,这才展开,不过只看了第一页,脸色便有些变了。

  这是一封劝进书。

  一看是这东西,萧靖顿时便明白了过来,信的内容肯定不长,这后面的,只怕是士兵们的签名、手印等东西。

  他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郑吉华,这种事情,要说跟前这二位不知晓,那真是把他当三岁孩童了。

  耳中听到郑吉华还在斥责这军官:“大胆,军国大事,也是你一个小小的都监能置缘的吗,来人,将他拖下去。”

  嘴里喊是热闹,事上没有人动。

  萧靖合上手里的东西,道:“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了,这封信,我一定亲呈给大总管。”

  听到萧靖如是说,这个受了伤的都监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

  出了这样的事情,接下来的慰问,不免就显得有些草草了事了。

  不仅是萧靖有些心神不属,便连郑吉华与雷德进也有些不安起来。

  他们能看出来,萧靖很是有些不高兴。

  萧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因为每进一营,便会受到一叠同样的东西。

  如此有组织的干这件事情,还欲盖弥彰,郑吉华雷德进这两个武夫,做事,还真是粗糙。

  回到第七营的军营,萧靖终于拉下了脸来,将厚厚的劝进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道:“郑吉华雷德进视我如稚儿,当我面还说谎,真正气煞人也!”

  杨富贵翻着这些东西,虽然识字不多,但大体上也看明白了意思:“少总管,我觉得这些人也没有说错啊,大总管为什么不能做皇帝?如今我们西军控弦十万,麾下子民数百万,疆域东西南北何止千里?”

  “这里头牵涉很多东西,那有这么简单!”萧靖没好气地道。

  杨富贵只觉得大总管当皇帝没什么问题,但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却又张口结舌起来,萧靖也知道跟他说不着,可身边又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不由得更是气恼。

  萧靖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吗?

  当然不是。

  张元早就恨不得萧靖能称帝,他的这种想法,若有若无地这些年来向萧靖灌输了不少,但是萧靖也清楚,这里头的关碍所在。

  二叔不同意。

  这两年,父亲已经开始把很多与二叔的通信交给他来看,透过这些信件,萧靖也知道了萧诚的主张,而萧定,对于萧诚不止是言听计从,简直有些盲从。

  深夜之极,一个人悄然地抵达了第七营驻地,看到这个人,连萧靖都有些惊了。

  许慎。

  西军谍探头子。

  这个人在西军之中素有千面之称,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少数人见过他之外,其他人对于许慎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只是知道,在他的带领之下,靖安司在西北之地可谓是威名赫赫。

  看到许慎,萧靖顿时便觉得有了主心骨。

  许慎让萧靖觉得更亲切和更信任的缘故,是因为许慎,算是他萧家的家臣。

  许慎的老子叫许勿言,七十多了,如今还在东京之中替萧家守着老宅子呢!

  萧定派了人去接老头,老头不愿意挪窝,只愿在那里守着萧家的祠堂。

  “许叔,您从那里来的?”萧靖亲自替许慎倒了茶,坐下问道。

  “从上京道过来的,本来准备与郑将军与雷将军见一面之后就马上回兴庆府,到了之后听说公子在这里,自然要先来见公子!”

  “上京道如何?郑吉华说耶律贤适想要对我们动手,是真有这回事还是在骗我?”经历了今天这件事,对郑吉华和雷德进,萧靖已经有些不大信任了。

  “咦?郑吉华居然已经有了防备,难怪总管看重他,让他主持西平军司呢!”许慎点头道:“辽国的确在准备大的军事行动!”

  “耶律贤适真想动手?”杨富贵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都是兴奋之色:“许都监,那我是不是便可以留在这里?”

  “杨指挥使一听有仗打就兴奋如此啦,可别忘了你这一行最重要的任务!是上阵杀敌重要,还是卫护公子安全重要?”许慎翻了一个白眼看杨富贵,对这家伙,你说得隐讳了,他有可能听不懂,所以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那自然是护卫少总管的安全更重要!”好在这一回,杨富贵倒没有犹豫。

  许慎呵呵一笑,接着对萧靖道:“耶律贤适倒算不得什么,关键是耶律敏!”

  “耶律敏?他不是属珊军统领吗?他不驻扎在中京,怎么跑到上京来了?”萧靖一怔。

  “我从上京道获得了确切的消息,耶律敏已经准备率属珊军出中京了,他很有可能取代耶律贤适出任西北军招讨使司总督,辽国承天皇太后,将北方以及西北方向的事情,几乎全部托附给了这个人。”

  “三万属珊军?”萧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耶律敏第一步,应当是先扫平乌古敌烈统军司的叛军余孽,但接下来,只怕就会觊觎西域了!”许慎吐出一口浊气:“因为我得到的情报虽然支离破碎,但里面都提到了黑汗国以及花刺子模!”

  第五百八十六章:不如意,不得已

  追根溯源起来,黑汗国最早也是由西迁的回鹘人建立起来的。

  数年之前,西军设立西平军司,郑吉华、雷德进在击败了西州回鹘部落之后,一鼓作气,开始了向西边进发的过程当中,遇到的便是来自黑汗国的殂击。

  比起当初混乱的西州而言,黑汗国却是一个比较难缠的对手。

  这些年来,黑汗国横在了西军前进的道路之上,成为了西北地区商队继续向前的一道阻碍。

  商人们走到了黑汗国便再也无法前进,只能在这里与黑汗国进行交易,然后再在这里购入来自西方的货方再贩运回来。

  黑汗国这个中间商,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但西军自然是极不满意的。

  这几年来,大家打一打,谈一谈,西平军司几度上书要求西军增加兵力,击垮黑汗国,不说灭掉他,至少要打得他们允许西北的商人们能够继续前进才行。

  不过因为中原事情的牵绊,总管府终究是没有应允。

  相比起商业上的利益,宋国,辽国才更是悬在西军头上的两柄利剑。

  一落下来,那是会要命的。

  接下来便是西州回鹘叛乱了。

  被西军掌控之后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西州回鹘一些部族突然之前就联系了起来,其中有辽国的煽动,但里面自然也是有黑汗国的加持。

  西军想继续往西走,黑汗国又何尝不想东来呢?

  “辽国也准备向西扩张了吗?”萧靖道。

  “很有这种可能!”许慎道:“宋国本来是辽国最大的敌人,但现在,宋国没有了。当然,在南边,又有一个新的宋国被建立起来了,但实力如何,还有待时间的考验,辽国这是准备给自己寻找一个新的对手啊!”

  “先是一场与宋国的灭国之战,又经历了国内乌古敌烈统、耶律喜耶律升等人的反叛,辽国不好好的休养生息,反而又大兴战事,这是为何?往西走,不说别的,光是一个黑汗国就不好对付啊!”萧靖不解。

  “大人物的想法,我怎么知道!”许慎一笑道:“这些事让总管,长史头痛去吧。”

  “这么说来,耶律贤适往西州边境增派兵力,便是有的放矢了!”

  许慎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接下来西域的情况可就要复杂了,我们,辽人,仆固俊,黑汗人,嘿嘿,真是一盘大棋。”

  “只怕我们并不占优!”

  “是的,毕竟辽国这个巨人正式加入了进来,他们比我们,的确要强,可是辽国也有他的牵绊,不可能以兴举国之力西进,来的,如果只是西北道招讨使司,那还是有的一争的。”许慎微笑:“我们有先发优势,在西域经历了这许多年,成就是摆在这里的。”

  “所以郑吉华将军说,既然我们不能一口吞掉仆固俊,那就不能逼迫他过甚,要不然他倒向辽人或者黑汗人,对我们都不是一件好事。”

  “你似乎对郑吉华与雷德进有些不满意?”许慎看着萧靖,有些意外地问道。

  萧靖有些羞恼地看着许慎,道:“我今年十六,已经成年,便是在兴庆府,总管也许我参与事务,可这二位仍然孩视于我,欲盖弥彰地做这些事情,是侮辱我的智商吗?”

  听完萧靖的叙述,许慎却是笑了起来:“公子你多虑了。他们这不是欲盖弥彰,他们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是他们在背后主持的。”

  “什么意思?”

  “很简单,劝进这样的事情,一旦成功的话,首倡者的功劳,那可是无人可比拟的。”许慎道:“郑雷二人把这件事情弄得声势浩大,知晓者也自然众多,搞不好接下来其它军司甚至于地方官员,部落酋长们都会纷纷仿效,这样的事情嘛,可以落后一步,但绝不能步步落后啊!”

  “这件事只怕不成,阿父的态度很是坚决。”萧靖叹口气:“郑吉华与雷德进二人都是西军核心层,该当知道阿父的心意,为何还要搞这一出?”

  “公子,其实这也不仅仅是郑吉华与雷德进二人的态度,只怕西军之中很多人,都有这个意思。”许慎道:“总管不进一步,大家都得原地踏步,自然心中不满意啊!”

  “什么意思?”

  “公子,总管麾下之众,从最开始,自然求得是生存,活下来了,自然便想要活得更好,想要更多的地盘,更多的人口,更多的财富。当这些又达到了,便又想能名垂史册,留香千古,所以这人的欲望,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这倒是!”萧靖笑了起来:“老师心心念念的便是想要名垂史册,千古留香。他虽然不明说,但有时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能听明白的。”

  “所以,张长史如果只是一长史,他能名垂史册吗?”许慎问道。

  萧靖道:“这么说来,实际上是大家都想升官,可阿父还当着这个总管,大家便都升不上去。”

  许慎点头:“正是如此,就拿郑吉华来说吧,他是西平军司的将主,麾下有兵数万,西州人丁纵然不多,加起来也有几十万,地域就更大了,妥妥的封疆大吏,镇守一方。要是过去的宋朝,这样的地方需要什么人来镇守?要相公级别的安抚使,制置使才行。可郑吉华的官职,只是一个区区的都指挥使。”

  说到这里,许慎点了点杨富贵,道:“咱们的杨将军便是指挥使,指挥五百人,郑吉华是都指挥使,比他高了两级。”

  “第七营是不同的!”杨富贵梗着脖子道。

  许慎也不理他,“郑吉华如是,雷德进如是,下头的那些军官们,自然也如是。一个正将,指挥数千人的情形比比皆是。”

  “可是在饷银、财帛之上,总管府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

  “他们还缺钱吗?”许慎反问道。

  萧靖顿时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许叔,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事想跟你探讨一下,到高昌之后,手下还是收到了一些投书的,这些事情都与郑将军,雷将军有关。”

  “你是说他们的贪腐问题?”许慎看起来很是轻松地问道。

  萧靖点了点头:“我见了两位大将军的府邸,那可是豪华之极,而府内所用之物,无一不是极精美奢华之品,较之总管府,那可真是超出太多。只怕那些人的投书所言并不假。我一直在犹豫这件事要怎么办?”

  “这些事情,总管府都是知道的!”许慎道:“可是这二位并没有碰触总管府的底线,他们二人的巨额财富有几个来源,一个便是自己组织商队往西走,与他们家商队货物有冲突的商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货物平价出兑给他们,要么便是去死。”

  “这都不管吗?”萧靖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管呢?”许慎呵呵一笑:“至少他们给出了选择,没有让那些人亏本,一些个普通商人,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那他们吃空饷的事情呢?”

  “西平军司算是常备军,团练军,地方义军,一共有数万大军,地方吏员上千员,只不过吃了一千个人的空额而已。”

  “但这已经触犯了西军律法。”萧靖悻悻地道。

  “如果他们碰了西军的红线,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拿掉,但光是这些事,对于他们这个位级的官员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公子最好在他们面前,提都不要提这些事情,连暗示也不必。”许慎道。

  “我知道了!”萧靖有些气闷。

  “公子这一路前来,也走过了不少地方,应当能看到,郑吉华雷德进于公事之上还是很用心的。西州这地方,可不是兴庆府兴平府,差不多还算是茹毛饮血之地,部落星布,簇裔众多,一不小心,便会踏进泥坑,两人能做到这一地步,已经算是能吏了。”许慎笑道:“西军用人,向来重才。”

  “不重德吗?”

  “德才兼备,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是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呢?想要求全,最后就会什么也得不到。对于我们现阶段来说,有才是最重要的。光有德性而无才干的人,我们可以把他高高地供起来供人瞻仰,但绝不会让他们做事,因为这些人极有可能坏事。”

  “有才无德,难不成就不会坏事?”

  “这样的人,就要善加约束。”许慎认真地道:“使之心有所畏便好了。”

  “像雷郑二人这样?他们可是欺男霸主,夺人财产什么的事情都做了。”萧靖不满地道:“这也太让人生气了。”

  “人生有许多不如意和不得已!”许慎叹息道:“公子,如果真按律法来,我们靖安司的人,只怕都要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了。”

  “这话怎么说?”

  许慎看着萧靖,这位公子被保护得太好,或许也是因为总管与长史都觉得在他这个年纪,还不必让他接触到太多黑暗的东西吧?

  “我给公子讲个故事吧!前不久刚刚发生的。我们的一个潜伏在辽军内部的谍子失手被抓了,这个人地位不低,知晓我们十数个潜伏在辽国的谍子,如果他一旦招了,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

  “靖安司出去的人,个个都是钢筋铁骨!”萧靖道。

  许慎摇头:“落到敌人手里,便是精钢也能化为绕指柔。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一旦被发现,基本上就是第一时间结果了自己,可这位,没有来得及自杀就被抓了,被刑讯逼供十数天。”

  “他招了?”

  “没有,只不过这也只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们启动了另一个沉睡者去把他杀了。”

  “这个沉睡者完成这件任务之后,便逃遁了回来。”许慎道:“在我面前大哭,因为这个被抓的谍子,他是认识的。只不过互相之间不了解彼此都是我们的谍子而已。他对那谍子说,送他走的,是他的同行者,请不要记恨他。”

  萧靖沉默了下来。

  “上一场战争,为了全力迎战眩雷寨的萧思温,我们放弃了东西受降城的数千守军数万百姓,这也是不得已,所以公子,你得慢慢地认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你得接受所有的好的和不好的而不能逃避,因为你不是普通人,你注定是要带领着大家往前走的。”许慎道。

  “多谢许叔教诲!”萧靖站起来,拱手行礼。

  许慎侧身避过,笑道:“普通人可以软弱,你不能。公子,我想郑吉华与雷德进二人该来了?”

  “嗯?”萧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嗯了一声才醒悟:“许叔是说他们二人派人监视我?”

  “不是监视,因当说是外围护卫。我来了这许久了,如果他们还没有搞清楚来的人是谁,怎么能轻易进得了第七营的大门,那这二位还真就有些不与当这西平军司的将主了!”

  许慎话音刚落,外头已经是有亲兵通传郑吉华雷德进二人前来拜访。

  许慎虽然只是靖安司的都监,但正如同郑吉华也只是都指挥使一样,两人手中的职权,可都大得吓人。

  而且许慎这样的特务头子,就更不同了。

  郑吉华或者不怕张元,但对于许慎,却是忌惮三分。

  “公子恕罪!”两人进来,二话不说,便是长揖至地。

  “二位叔叔千万别折杀我了。”萧靖却是笑着赶紧将两人拉了起来,道:“别说辈份了,便是官职,二位一个是都指挥使,一个是副教指挥使,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将,怎敢受二位的礼,回去岂不是要让阿父抽死!”

  郑吉华与雷德进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这位少总管心中还是有气的,不过无所谓,他们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

  二人微笑着转头又跟许慎见礼。

  相比起少总管是未来,眼前这位却是现管,但凡他现身的地方,必然没有什么好事,听说这位到了自己地头,两人自然是心中忐忑。

  果然,见礼一毕,许慎第一句话,就让两人脸色大变。

  “耶律敏要来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困难

  兴庆府相较起十余年前,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初李续盘踞兴庆的时候,兴庆不过五千余户,数万人丁而已。

  十余年的时间,兴庆府如今已有丁户三万余户,二十余万丁口。

  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的兴庆府,农牧业相当的发达。

  得益于黄河流域稳定的引水灌溉,农业发展稳定,能为兴庆府军民提供稳定的粮食供应,在萧定彻底掌控之里之后,又由张元主持,修建了贺兰山东麓冲积平原上长达两百余里昊王渠。

  昊王渠的成功修建,使得兴庆府周边的农牧业再上了一个新台阶。

  也使得这里成为了整个西军的粮食基地与重要的牧场。

  让所有人不解的是,萧定一直没有大兴土木修建城池。

  即便是当初李续时代留下来的城墙,现在也被拆得干干净净,所得的砖瓦尽数被拿去修建了民居。

  萧定不修城池。

  用他的话来说,如果让敌人打到了这里,那西军便已经彻底失败了,即便有城墙,又能挣扎几时?

  不以土木为城,而以人为城,便是萧定喊出来的豪言壮语。

  而这十余年来,整个兴庆府的落户政策,也是一直在坚定地践行着这一原则。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兴庆府及其周边落户的。

  旧城之内,居住的全都是西军的文武高层,然后根据在西军之中的地位,一层一层地向外扩张。

  即便是最外围的普通百姓,大多也是从西军之中退下来的士卒和其家眷。

  西军规定超过军队士卒,超过四十岁而没有进入队将以上的,便会退役。而这些退役的下来的士卒,便会优先落户到兴庆府。

  或做工,或务农,或为基层吏员,不一而足。

  这些人退役的时候,除了盔甲弩弓不允许带走之外,其它的兵器,都是可以带走的。这便使得兴庆府几乎家家都拥有武器。

  西军在兴庆府除了五千铁鹞子之外,便只驻扎了一万步跋子,便得益于此。

  只要有需要,一声召唤,这里家家户户基本上都可以自己携带兵器,迅速地组织成一支支经验丰富的军队。

  外来人等,想要在兴庆府落户,基本不可能,除非你对西军有大功。

  所以这里的人,对于萧定是最为忠心的,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利益的获得者,只有努力维持现在的统治模式,他们才能持续不断地获得利益。

  而行商者,即便再有钱,也很难获得兴庆府的户藉,而这些人,便大都集中在西军的另一个重镇,兴平府。

  兴庆府是政治中心,军事中心,兴平府,却是经济中心,聚集在兴平府的有钱人,当真是车载斗量。

  兴平府工商业发达。

  而兴庆府则是农业、牧业以及大量的军工作坊为主。

  今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与辽国在眩雷寨和黑山打的这两场大仗,说起来都是以西军获胜而收场,但甘苦自知,这两场仗,让西军损失惨重。

  更让人恼火的是,西州的叛乱切断了往西的商路,又少了一个重要的财税来源。

  到现在为止,西州叛乱与吐蕃叛乱都还在无时无刻地牵制着西军的精力,每时每刻都在花费着大量的银钱。

  军队不动,都需要大量的钱粮养着,军队一动,花费立即便打着滚儿地往上翻。

  “粮食今年其实还是丰收了!”张元看起来更老了一些,背也显得有些佝偻了,整个西军的政事,便是由他主持完成,萧定根本就不干涉。

  萧定的精力,基本上还是放在军事之上。

  “但是战争,叛乱,让我们的负担太重了。”张元翻着下头户曹刚刚汇总过来的帐薄,叹道:“与辽国人的两场仗,将我们多年的节余全都砸进去了,虽然今年秋粮都已入库,但相对于往年,却还是有一半的库房空空如也。”

  “战死者,伤残者的抚恤发放下去了吗?”萧定问道:“再怎么难,这一件事,也不能再拖了,当初没钱,可是承诺了秋收之后便立即发放的。”

  “这个当然是有准备的,不过总管,可不可以用地来抵偿!”张元道:“我们别的什么没有,但土地多得是啊!银钱真是紧张,但因为两场仗我们都赢了,所以耕地,牧场还是绰绰有余的。”

  “兴庆府和兴平府周边,那里还有足够的土地?”说到这里,萧定反应了过来:“你是说黑山和黑水那边?”

  张元点了点头。

  “只怕他们不愿意,以前赏功抚恤可都是在兴庆府兴平府周边。”

  “土地翻一番,甚至两番!”张元犹豫了一下,“甚至,我们可以允许他们拥有奴隶来帮助耕种,总管,西州叛乱,吐蕃叛乱,都捕获了很多的人,这些人不如……”

  “不行!”萧定断然否决。“这个口子绝不能开,一旦开了,后果不堪设想,你想过没有,今日你本来是为了这些伤残或者战死者的家庭拥有足够的劳动力,但这个政策,最终只会让有钱者、有权才拥有更多的奴隶为他们创造财富,今天只是战场上的俘虏,征服之地的敌国之民,但当这些都贫乏了呢?会不会便会有我们自己的子民变成奴隶?绝对不可!”

  “其实以前这片区域,奴隶还是很普遍的,即便在我们治下一些偏远地区,这种事情仍然普遍存在,大家的接爱程度还是可以的。”

  “可我们一直在打击这种事情,可以作为帮工、雇工存在,绝不能是永远自由的奴隶!长史,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你不能因为我们眼前的困境便开历史的倒车,哈,这话谁说得来着?对了,二弟,二弟说的!”

  “如果是这样,只怕就很少有人愿意去边疆之地了。他们都是功臣,亦不能逼迫!”张元有些苦恼。

  “以前你跟我说过二郎在西南搞了一个什么联合钱庄,发行了什么交子,还有什么债卷,好像他便是利用这个东西缓解了经济上的危机的,我们能不能用?”

  “总管,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深悉其中利弊,不敢东施效颦啊,经济上的事情,一步踏错,会酿成大问题的。”

  “派人去江宁城,从老二那里请一批行家过来不就行了!”萧定笑道。

  张元沉默片刻,道:“总管,经济大事,交于外人,总是不妥的。”

  萧定看了张元一眼,微笑道:“先把人弄过来,咱们也不是没有经济人才是不是,让他们先学嘛!”

  “是!”张元点了点头道:“这一来一去,总是需要时日,难解燃眉之急。”

  萧定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道:“既如此,那便先借款吧,从我开始,以级别为标准,每人借出不等银钱以解眼前之难。至于境内商人,算了,也借吧!咱们还有什么专许之权可以卖出去的?只要不涉及到生死存亡的东西,便都卖了。长史好生去筹画吧!”

  “总管,那件事,你真应该考虑一下了。”张元收起了面前的帐薄,道:“靖儿从西平军司带回来的东西,也说明了下头的意愿,这几天,各地都开始送来了相同的东西,这件,压是压不住的,也不要想着去堵,只能疏。”

  “一个个的,都想着拥立之功,想着升官啊!”萧定有些恼火:“长史,不如我再给自己升上一级,自称同签枢密院事,这可是相公了。”

  张元作色道:“总管,莫非你还想着让江宁府的那位少年天子给你来一封圣旨确认吗?你认,可是这西军下辖八大军司认吗?数百万子民认吗?南仁忠认吗?拓拔一族认吗?其它各族将领,官吏,他们认吗?西军之地,全是总管带着大家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以前东京未破,不管如何说,咱们与他们都还有一丝牵连,您不愿更进一步也就算了,现在江宁的那个宋廷算什么?凭什么要让我们屈膝?”

  萧定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长史,你觉得我真称帝了,就不说什么千秋万载了,我只问你,能传承二代吗?”

  不等张元作答,萧定接着道:“如此一来,只怕第一个与我们翻脸的会是谁?秦凤路李淳。而且我们与江宁府的新宋,也就再也无法维系联盟之势了。真要如此,最开心的是谁?辽国人!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是辽国人,还是江宁府的新宋朝廷?”

  “可是总管,内里将士们的心愿不满足,时间一长,也是会有祸殃的。军队是我们立足之根本,而且我们的军队结构成分复杂,汉人占比,不过三成,其它各族跟着我们,当真有多少心思与辽人死嗑吗?那些人所求的,不就是升官发财吗?”张元道。

  “这件事,再想想吧!看看有什么两全之策!”萧定站了起来,拍了拍张元的肩膀:“长史,坐南朝北,称孤道寡,其实内心深处,我也是想的。可总要往更远处想一想啊,今日做了,以后怎么收场?别看江宁府的新宋朝廷现在还很羸弱,但他们已经站稳了足跟呢!襄阳,徐州只要能守住,以江南之富,以二弟之能,只怕用不了多少年,便能打造出一支不输我们当年广锐军的强大军队来。”

  “辽国人岂会坐视他们发展壮大?”张元摇头:“必然会驱使刘豫、曲珍等人不停地向江南发起进攻,战事延绵不断,如何发展?而且承天皇太后手段厉害,看这样子,用不了几年,内部的纷争,就会完全被她镇压下去,以辽国如今的体量,江宁的新宋朝廷哪里顶得住?”

  “你为什么觉得辽国到时候一定会先打江宁呢?”萧定看着他:“在我看来,只怕萧旖会先打我。”

  “怎么会?”

  “一定会!”萧定淡淡地道:“我这个幺妹,从小就最敬畏他的二哥,对于我嘛,就只有敬没有畏了。她想要与她的二哥好好地较量一番,就必然要先去除了我这个有可能地障碍。所以我觉得,她一定会先打我。长史,你说我要是称了帝,与江宁彻底了脸,我三妹会不会笑得很开心?到时候辽军挥兵来打我,即便二弟想来救我,下头的文武百官会答应吗?以我西军之力,到时候能独抗辽国人?”

  张元有些傻了,他是从政治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萧定却是从他三妹的性格来考虑问题。

  不得不说,还真有这种可能。

  必竟现在辽国的承天皇太后大权独揽,根本就无人可以抗衡。

  “我觉得,耶律敏出任西北路招讨使司总督,便是她走出的第一步。”萧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靖安司正在努力求证辽国的真实战略目的。”张元道:“兴许很快便有答案了吧?”

  “不管耶律敏到时候是准备去打黑汗还是花刺子模,终之在西域会与我们起直接冲突,西边一定会战事连绵的!”萧定道:“所以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来自江宁府的支持,秦风路,益州路都能给予我们实际性的帮助。以前,我们可以摇摆不定,但现在,我们只能联弱抗强。这个时候大家来一出劝进的把戏,是想把我们整个西军往深渊里拖,长史,你应当看出来这一点,但你的心思,被蒙蔽了!”

  张元心情有些激荡,本想辩解,但想了想,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召开指挥使以上的所有将领,召集七品以上官员,齐聚兴庆府,这些事情不讲透,不说清,正如你所说,会出问题。那就大家一齐来好生议一议,说一说,讲个清楚明白,如此一来,大家有些散了的心思才会重新凝聚到一起。不要以为我们现在有多强,赵宋以前在我们眼中很强吧,可不过大半年时间,便亡国了,连皇帝都被人掳了去。我们如果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下一个,就是我们!”萧定勃然道。

  第五百八十八章:使节

  屋内的机杼之声和女子们的说笑之声,略微让萧定有些焦燥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前面一大排的平房,是高旖的织房。

  高旖不但养鸡鸭鹅,还养猪、羊,薅羊毛,纺毛线,织毛衣。

  在她的带动之下,兴庆府官员们的家眷,也是家家户户都效仿。

  高旖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因为他的丈夫,似乎就一直没有宽裕过,一直都是穷得叮当响。

  在兴庆府,女子们会琴棋书画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会养殖、会纺线,倒是能赢得交口称赞。

  高旑从织房里走了出来,手里却还捧着一件完成了一大半的毛衣,两根木针灵活交错,便将一根长长的线织成了片状的毛衣。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坐在了萧定的身边,高旖柔声问道。

  十余年的时间,早前那个明艳的年轻贵妇,如今眼角却是也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身子也更丰腴了一些,不过不变的是,说话仍然是细声细气,不紧不慢。

  萧定每每心中焦燥的时候,总是会来这里听听机杼之声,在听听妻子说话,心情便会好上许多。

  “西军现在危若累卵,辽国磨刀霍霍,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大举西来,如此危局,文武百官们看不到,倒是一个劲地劝上自立,你说可笑不可笑!”萧定一脚踢飞了一小块土坷垃,看着那块土坷垃在一株树上撞得粉身碎骨。

  “谁都想出将入相。”高旖是豪门贵女,自小便在东京这样的地方长大,又嫁给了萧定这样的人物,对于政治自然是不陌生的。“你不进一步,大家便都动弹不得。如今西军控弦十万,御地几千里,子百数百万,这些人有想法,其实也不足为奇。自古名利最动人!”

  萧定长叹:“是啊,便连张长史,也过不了名这一关。”

  “大郎,此事,宜疏不宜堵,大家跟着你,不就是求一个荣华富贵吗?别说是在这里了,便是在中原教化之地,还不是如此!如今各族混杂,大家的心思也就更迫切了。”高旖道:“但只要讲明了厉害关系,我想以大郎的威信,还是能过这一关的。”

  “我与长史谈了,他的意思,还是让我模棱两可,给大家一个希望。”萧定苦笑:“我知道,他一直想成为名留青史的宰执,所以也想推我更进一步。”

  “二叔他是什么意思?”高旖问道。

  “这还用说吗?”萧定道:“当年他运作我到这西北来,便是为了贯彻三路伐辽的策略。当时他准备用十到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一件事。先是让我在西北立足,建立起一支偏师,然后他再去南方,整合南方军伍,经济,然后再挟这些功劳一举杀回京师,做上那政事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再推动以举国之力伐辽。”

  听到这里,高旖不由有些发呆:“当年二叔就想了这么远?”

  “又有什么用,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萧定摇头道:“我在西北倒是站住脚了,可大宋却完蛋了。现在他在南方虽然重建了新宋,但万事开头难啊,现在也是举步维艰,内部矛盾重重,外部战乱不休,伐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做起来呢?”

  “三妹她真会来打我们吗?”高旖放下了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问道:“怎么说,你也是他的大哥嘛!大家都是一家人。”

  萧定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高旖的头:“这个时候,又天真起来了!大家人在局中,身不由己!我是西军统帅,她是辽国承天皇太后,二弟是新宋之首辅,坐在这个位置上,天生就是对头。”

  “你们三兄妹以前相亲相爱,现在却要相杀,想想当年在神堂堡时候,三妹是何等可爱?”高旖神色黯然。

  “三妹将这当成了一场游戏,她大概把在这场逐鹿天下的争斗之中击败二弟当成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个目标。”萧定道。“而二弟呢,想要收复古土,重建神州,必然也是要击败三妹的,他们两个,早就成了死对头了。”

  “三妹为什么不来拉拢你啊?”高旖突然笑了起来,“要是你也投奔了她,岂不是二叔便要一败涂地了。”

  “三妹知我。”萧定叹道:“我与辽人打了这么多年,可谓是仇深似海,怎么可能投奔他们呢?而且当年二弟定计,可也没有避着三妹。”

  “就怕西军下属有人被说服!”高旖有些担心。

  “这倒不用太担心!至少八大军司我是不担心的,他们投奔了辽人有甚好处?还能有现在的威势和利益吗?肯定是没有的!”萧定笑道:“当年二弟也就是认为众多夷族将领的弱点,所以才把大家用利益绑定在了一起。让他们与新宋结盟很容易,因为大家都明白,只有弱弱联合,才能对抗强敌,真要去抱大腿,等以大腿把一个弱的踩死了之后,另一个弱的,也就活不长了。”

  “兵法上不是说,宜强剩勇追穷寇吗?怎么三妹破了东京之后,却不乘胜南下呢?这不是生生地给了二叔整合力量的时间吗?”高旖不解。

  “她倒是想,可事实上她做不到啊!耶律俊一死,她不把国内的事情处理好,只怕第一个倒下去的就是她!”萧定道:“而且北人习马,南人习舟,南下作战,她一时也没有把握,所以在临离去的时候,便扶持了诸如刘豫、崔昂等人,只不过这些人不争气,在襄阳、徐州两大关键战役之中都被二弟击败,如果这两仗二弟都输了,只怕现在辽军早就滚滚南下了。”

  “她一时啃不动二弟,便要来啃你了?”高旖愀然不乐。

  看着高旖的模样,萧定却是笑了起来。

  “我肯定会支持新宋,支持二弟的,这一点,三妹是明白的,所以现在她要趁着现在二弟还在与刘豫、曲珍等人纠缠之时先把我打垮了。”

  “这么说来,我们还真是危险了!”

  “放心吧,西军可不是谁想打垮就打垮的,只不过接下来有些坎坷罢了。”萧定却是傲然道:“这也是我绝不能如麾下劝进那般自立的道理,真要自立了,江宁那边也要视我为仇敌了,那三妹只怕心里会乐开花。”

  “总是不能安宁!”高旖叹息:“就不能不打来打去,好好地耕田种地,养羊纺线吗?”

  “有人在,就有争斗在。或者真如二弟所言,只有击败了所有的敌人,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度,才有可能消弥绝大部分的战乱吧!”

  “可真要做到这一点,要死多少人啊!”

  “不做这件事,几百年来,死的人便少了吗?只怕更多!”萧定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行了,在你这里倒了这么会子苦水,现在心里好受多了,哦,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喜从何来?”高旖有些奇怪。

  “高健回来了。”萧定道:“三年时间,他将一县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今年的上计,排名第一,长史很是欢喜,准备升他的官了。”

  高健是高旖的族弟,也是当年高家派到西军这边的几个高氏族人中的一个,其他几个年纪大些,却都成就廖廖,如今也不过是一撮尔小吏,只有这个高健年纪最小,却也最是好学能吃苦,倒是一步一步地升了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高旖当真是分外开心。

  说起来每每听到几个族兄的抱怨,都让她心中不乐。毕竟都是高家人,拂然众人让她也颇没面子,现在终于有一个出息的,怎能不开心?

  “怎以不见他来见我?”高旖嘟起了嘴巴,颇有些当年少女的娇憨之态。

  “他是官员,当然得先处理完公务,走完流程才能来见你,不然坏了规矩,升迁一事,便又要搁置了。”

  “我晚上亲自下厨做菜,你得回来吃饭,让靖儿也回来,好生陪她舅舅喝上几杯。高健这一去几年,这才是第一次回家呢!”

  “好,当好生聚上一聚!”

  罗信一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清新的带着丝丝甜意的风扑面而来,他有些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起得晚了!

  他有些自责。

  或者是因为马上就要到地头了,心神松懈了吧!

  这一趟可真是距离不近。

  从江宁一路到了秦风路,然后由秦凤路进入西军控制区域,在路上,他足足走了一个月有余。

  进入西军控制区域之后,他反而比在秦风路还要更放松一些。

  秦凤路安抚使李淳,现在有些心思难测。

  大宋再立新廷,赵安江陵登基,然后又移驾江宁府,在这个过程之中,秦凤路安抚使李淳虽然都上表表示自己支持,表示自己绝对忠诚于新朝廷,新皇帝,但他本人,却就是不肯去江宁拜见皇帝。

  知秋院当然不是吃素的。

  查到了辽国正在拉拢他,而且现在的赵王曲珍也在拉拢他。

  他成了一个香饽饽。

  秦凤路上也是部族众多,李淳在秦风路上任职多年,已是将秦凤路经营得铁桶一般,而且此君又滑溜无比,数次大战,不管是当时征讨西军,还是后来辽军南下,他都在缝隙里过着他的小日子,你还抓不到他任何的把柄。

  现在秦风路是联结西军控制区域与新宋朝廷的关键之地,其它诸如益州路往西去,道路委实艰险难走。

  所以萧诚一时之间,竟是还奈何不得他。

  不能动,便只能哄着了。

  罗信是萧诚心腹嫡系,这一次是带着重要的任务到兴庆府,但要说起心里不安,还真就只有在秦凤路上之时,罗信怎么都觉得秦凤路上的那些官吏官兵瞅着他的目光有些怪怪的。

  直到踏上了西军区域,才算是真正地睡了一个好觉。

  这家官驿就建在大路边上,路两边便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站在二楼的窗前,能看到滚滚麦浪,也能看到田间沟渠间那潺潺流动的清凉的水。

  在江宁的时候,他只觉得西北之地必然是苦寒贫瘠,百姓也肯定都是衣不蔽体,面有菜色,但直到兴庆府的真实面貌呈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才真实感受到,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

  兴庆府的富庶,超乎了他的想象。

  一路行来,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在田间劳作的多有残疾伤者、女子、少年、老者。

  西军人丁不足的弊端暴露无遗。

  但同时也表明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西军对于退役军人的安置是相当的成功的,兴庆府不筑墙,以人为墙,这些人,便是萧定的墙。

  兴庆府三万户人家,近二十万人丁,都是西军最忠实的拥甭。

  因为他们必须依靠西军,才能保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是的,幸福的生活。

  日出而作,荷锄牵牛,日落而息,小酌几杯,看孩童嬉戏,听鸡鸣狗吠,悠哉游哉!

  谁想剥夺他们这样的日子,岂有不拔刀而战的道理?

  换了罗信,也会这样做。

  今天,兴庆府里头来接自己的官员就会抵达,看看时间,只怕是快到了。

  赶紧洗了一把脸,下了楼,招呼着一众随从草草地吃完了早饭,外头已是传来了马蹄之声。

  只怕来迎接他的人,还没到五更,就出发了。

  出乎罗信意料之外的,来迎接他的人,居然是个瘸子,而且脸上还有数道伤疤,西军没一年不打仗的,伤残本是常事,只是这人又穿着文官的服饰,难不成还是一个文武全才不成?

  “下官崔瑾,奉长史命,接来迎接大宋使节。”来人叉手向罗信行了一礼。

  罗听到这个名字,却是有些发呆。

  崔瑾?

  同名同姓吗?

  崔昂次子,便名崔瑾,罗信听萧诚多次提起过这个人,语气里不乏惋惜,说这是一个人才,可惜让他爹给坑了。

  看着罗信的模样,崔瑾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直起身子,坦然道:“使节不必疑惑,下官正是你心中所想之崔瑾,一个无国无家之人,幸赖萧总管收留,总算没有饿死冻死。”

  罗信有些尴尬地连忙还礼。

  第五百八十九章:轻松

  一行人跨马而行。

  罗信出身商家,一向健谈,家学渊源,即便是初识之人,他也有本事几席话下来便让大家像是认识了多年的朋友。

  但今天,他却真不知道说些什么。

  倒是崔瑾放得很开,与罗信并辔而行,竟是神情自若,谈笑风生,说起自家的事情,倒好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悲摧的人。

  活生生的被自己的爹给坑死了。

  早年在河北,为了陷害秦宽罗裕等一批边关将领,进而把荆王赵哲拉下水。崔瑾被自己的爹给坑了,结果便是崔瑾毁容、残疾,如此一来,即便崔瑾再有本事,也再也没有可能出仕了,赵宋官场还是很注重外貌的。

  这倒也罢了,在第二次西征之时,崔昂贪功冒进,结果被萧定断了归路,崔昂丢下数万大军逃亡而去,又是崔瑾在后面给他收拾乱摊子,结果,被萧定生擒活捉,当了俘虏。

  崔昂最终也没有跑脱,还是被抓住了。

  不过从大局出发,萧定又把他给放了,让他回去给朝廷说明西军并无与朝廷为敌之意,并提醒朝廷辽国即将大举进攻。

  但丧师辱国的崔昂却不敢回去了,跑到滑州躲了起来,然后便投了辽国,最后便成了宋国人人唾弃的宋奸。

  崔昂成了赵王。

  崔瑾却活成了一个笑话。

  那一段时间,崔瑾只觉得不如死去。

  好在萧定在这个时候,对这个幼年时期的朋友伸出了手,拉了他一把。

  “总管不计前嫌,不但饶了我这个败军之将,还收留了我这个无处可去的人,后来见我实在无聊,便又让我到礼宾司做事。”崔瑾笑道。“这不,就来迎接安之你了!”

  “以子喻的本事,在礼宾司委屈了!”罗信叹道。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想当年,在河北的时候,崔瑾任管勾机宜文字,同时又兼任着所有边军的粮草后勤供应,在这方面,他可是没有出任何差错的。第二次征西,后勤方面又是他在负责,然后又在老子逃亡之后,还担负起了组织军队撤退的责任,没几把刷子,自然是搞不好的。

  “嘿嘿,现在崔瑾只求走在路上,没有人戳我脊梁骨便很满足了,像我这样的情况,还有事情可以做,已经是求之不得了,那里还有别的奢求!”崔瑾摇头道。

  “崔昂是崔昂,你是你!”罗信道:“大丈夫立于世,但求无愧于心也就好了。”

  “可那终究是我阿父,子不言父之过。”崔瑾的眼里透出浓浓的一股悲哀:“父债子偿,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罗信叹息了一声,瞅了一眼崔瑾:“怎么是礼宾司呢?”

  崔瑾道:“安之你是在奇怪,像我这样腿瘸脸疤的家伙,怎么能在礼宾司做事吧?赵宋可是最注重容颜仪态的,当年汴梁的礼宾司的家伙,可一个个都是气宇轩昂!”

  罗信哈哈一笑,崔瑾不以为忤,他倒也不再遮遮掩掩,否则倒显得他小家子气。

  “正有这个疑问!”

  “这里是西北,这里是西军!”崔瑾手一挥,笑道:“在这里,以力为雄,大家看到了赳赳武夫会竖起大拇指称好,看到在战斗中受伤的战士,会躬身问好,反而是文弱书生不大让人喜欢,所以在我们西军这里,即便是文官,也大都是上马能提刀弯弓的,可以很差,但不能不会。西军的礼宾司,迎来送往的,倒大部分都是治下多如牛毛的各部族首领、使者,或者是域外的胡人,他们以为我是从战场之上受的伤,一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活蹦乱跳的,自然是条好汉,所以一见我,倒是先佩服了三分,再加上我这一张嘴也算是能说会道,肚子里也还有货,被人谬赞一声文武双全,却是腆着个脸受了。”

  罗信恍然大悟,果然西军这里,与南方是大不同的。

  “子喻,这一次我奉首辅之命前来西军,虽然首辅只说让我过来看看,给西军送一些他们急需的东西来,但我心中明白,此行,还有一些其它的意思在里头,首辅没说,是不想给我添加压力。但我还是想做些什么,所以,子喻可有教我?”

  崔瑾微微一笑,道:“萧二郎既然什么也没有说,你自然也就什么也不用做。”

  “莫非子喻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罗信拂然不悦。

  “非也。”崔瑾道:“安之,萧二郎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却把西军眼前的境况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什么也不说。因为他知道,眼下要求什么都会引起西军上下的反感的。”

  “萧总管?”

  “萧总管不提。”崔瑾道:“西军控弦之士十万,有几个没有与宋军开过战?对于赵宋的境遇,大家委实没有半分好感。赵宋封锁西北十余年,西北的日子过得有多苦,你大概是不知的。安之,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总管那般有赤子之心的。绝大部分人,都记着这些年来的苦和恨呢!”

  罗信哑然。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新成立的宋廷自称正统,那么先前汴梁赵宋的好也罢,歹也罢,他都得照单全收。

  西军将对汴梁赵宋的恨,转移到江宁新宋的身上,似乎也说得过去。

  “普通人的心思很简单,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对我坏,我自然没有好眼色给你!”崔瑾摊了摊手,道:“而在西军上层,又分成了不同的几派。占绝大多数的人,希望总管自立为帝,他们也跟着沾一个拥立之功,开国之功,封候拜公,自然也就顺理成章。而另一些少数派,则认为如今辽国强悍,西军实在不能与其做对,所以觉得该向辽人屈膝换取生存。”

  罗信惊道:“也就是说,就没有人希望与我们结盟甚至于服从江宁朝廷的!”

  “大概总管有这个意思吧?”崔瑾笑道:“不过总管威望再高,在这件事情之上,也是无可奈何的。”

  罗信仰天长叹:“首辅猜得真准,难怪心急火燎地让我跑这一趟,显然是如果再不来,只怕西军就更要与我们离心离德了。”

  “已经是离心离德了!”崔瑾淡淡地道:“这十几年来,赵宋于西军除了仇视,封锁,战争,死亡,贫穷,还有什么?”

  “现在自然是不同了!”罗信道:“我带了信任,友谊。”

  崔瑾哈哈大笑:“西军只信拳头与刀子,不信空口白牙!”

  罗信回头,指了指跟在两人身后的数十名随从,道:“他们会让西军知道我们的信任和友谊绝不是空口白牙!”

  崔瑾疑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些人,普普通通,除了一些明显是武士的家伙外,其它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

  “安之,恕我直言,这一次你来得倒也是及时,但想要说服西军上上下下可也不容易!”崔瑾道:“总管召集了八大军司以及麾下各地治政官们齐聚兴庆府,这给了你一个展示的机会,但事情都有两面性,你要是搞砸了,便是总管,也不可能拂了众人之意一心孤行的。”

  “明白!”罗信点头道。

  “辽人的使节,也快要到了!”崔瑾道:“今天接了你进兴庆府,接下来我便要去迎接辽人的使节了!”

  看着罗信眼神闪动,崔瑾大笑:“子安,莫不成你还想效法班仲升,来一个夜袭辽人使节驻地然后尽杀之,以此逼迫西军不得不与你们结盟吗?”

  “罗信一介书生,可做不来这样的事情!”罗信摇头。

  “你即便是想做,也做不了!”崔瑾微笑:“张长史做事,滴水不漏。”

  总管府内,罗信微微躬身,向萧定行礼。

  这是他第一次见萧定。

  对于萧定的所有映象,全部都是从萧诚那里听来的,以及外头对于萧定的传说。

  这位在河北,是让辽人退避三舍的悍将。

  到了西北,破吐蕃,征西域,开疆拓土数千里。

  东京事变,与赵宋反目,自此西军独立,十余年来,打得辽国与宋国这当世两大帝国都狼狈不堪。

  萧定,被称为当世第一虎将,将军战斗力的屋脊。

  “总管,这是我们首辅给您的私信!”先是从一个盒子中取出一副信件递给了萧定,又掏出了厚厚的一叠纸奉上。

  “这是什么?”萧定笑着先打开了那厚厚的一叠纸。

  居然是一副副的画。

  萧诚一家三口的日常。

  有三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有萧诚读书,江映雪织衣,儿子萧康正襟危坐在练字的。

  也有三人一齐踏青,一齐放风筝,

  总之都是一些日常琐事。

  张元,拓拔扬威也一齐探过头来看这些画。

  画很写实,将三人画得惟妙惟肖。

  “二郎老了!”拓拔扬威抚着长长的胡须,笑道。

  “这是成熟了,哪里是老了?”张元笑着反驳:“一晃眼之间,二郎也应当快三十了吧?”

  “还差一年,他小我七岁!”萧定笑道:“我今年三十六,他今年二十九了。”

  “男进女出,也就是三十了!三十岁的首辅,这可是大宋数百年第一位呢!当年我们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有十六岁,晃眼之间,便是十几年时间,我们,可都老了!”张元叹息道。“当年我便知道二郎不是一般人。”

  “这还用你说?当年在横山,没有二郎,我们根本就聚不到一起,二郎当年立下的规矩,我们可是到现在还在用着呢!有时候我也真是奇怪,十六岁的二郎,到底是怎么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的,不不不,不是奇思妙想,而是前瞻,因为他当年说的那些东西,我们也是越用越觉得有用是不是?”拓拔扬威道。

  听着这西军两大重臣异口同声地赞扬自家首辅,罗信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却是又拿出了两封信:“长史,这是我们首辅给您的!拓拔将军,这是您的。”

  “我们也有?”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首辅对于二位可也是佩服之极的,常跟我们说起二位的丰功伟绩呢!”罗信笑着道。

  二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件看了起来,脸上都是笑意盎然。

  其实接过信来,两人眼中都还是有些凝重之色的。

  不过越看,脸上便越是轻松。

  因为在信中,萧诚没有提到一点点公事,全都是叙旧,追忆过往在一起的日子的那些艰辛,那些快乐。

  大家都是成年人。

  也都是成熟的政治家。

  看到这信里的内容,两人自然也都明白了萧诚的意思。

  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

  不因私废公,但也不必因公而忘私。

  公事归公事。

  交情归交情。

  萧二郎永远都是那么的善解人意。

  其实二人还真怕萧诚拿着旧年的交情来与他们谈现在的事情。

  他们都是欠了萧二郎大人情的。

  如此一来,两人便能轻松地面对着接下来与罗信的谈判了。

  否则不免会缩手缩脚,总觉得欠了对方什么似的。

  罗信过来的意思,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但是以现在西军的状况,又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一起吃饭,一起吃饭!”萧定笑着道:“好好地喝几杯,席上罗侍郎再与我们好生说说二郎他们一家的事情。”

  “好,好。”张元点头道:“二郎施政的手腕,我一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罗侍郎是二郎心腹,我也正有好多事情请教。”

  “今天是我请客,只谈家事,不谈公事,你要问罗侍郎这些事情,回头再单独请他!”萧定大笑着道:“休想打我秋风!”

  “长史,这可是治国之秘,您想从我这里打听这些事情,我可是不敢说的。”罗信笑道。

  “放心,不让你为难,我问的,自然是能说的。萧二郎一向大方,回头我再跟你说说二郎当年在我们这里订下的那些规矩,立下的那些政策,看看可有与你们那里相合的地方!再者说了,你们在南方能用的,我们在这里不见得能用嘛。”

  “看来我也得请罗侍郎一顿饭,关于我族文字的一些事情,我还有一些疑惑想要请教!”拓拔扬威也笑道。

  看着这西军三巨头与自家首辅有如此交情,罗信也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趟来,至少不会坏事。

  第五百九十章:展示

  与两日之前只有萧定,张元,拓拔扬威相比,今日罗信面对的,却是济济一堂的西军高层。

  这些人形状各异,肤色不同,服饰不同,甚至语言也各不相同,但这些人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身上的那股子彪悍的气息。

  即便是身着文官服饰的那些人,腰间也拐着一把刀。

  这两天闲遐时间在兴庆府里闲逛,罗信所见之人,几乎人人都带着武器,哪怕是妇人孺子。

  但让罗信惊讶的是,不管是他看到的,还是从人们随后打探出来的消息,这兴庆府的治安,却是好得让人难以相信。

  差不多可以算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这样的场景,曾是罗信理想中的国度具备的,

  但连如今的新宋都城江宁府都是乱糟糟的,

  罗信本来以为可称为君子之国的大宋都是如此,蛮夷群聚的兴庆府,必然是惨不忍睹,不堪入目的。

  可现实却是连着打了他好几个耳光。

  大概正如崔子喻所说的那般,兴庆府的闲杂人等,早就被驱逐出去了,能留在这里的,都是西军的心腹嫡系或者是利益相关者。

  当然,也离不开西军的严刑峻法。

  至今,整个西北之地,仍然是以军法治之。

  而军法里头,最多的一个字,便是“杀!”

  动辄便也砍脑壳的惩罚,估计也让那些想要生事的人得思虑一二了。

  在民间,兴许只不过是一件小过错的事情,但跟军法一连接,罪名就有些恐怖了。

  按理说,这样严厉的法度,必然是不能持久的,

  弓弦需有张有驰,

  绷得紧了,终是会断。

  但这西北,军法治理如今已有十余载了,不但没有崩溃,这治安却是让罗信羡慕之极。

  或者孝、德这些,还真不如法来得更有效。

  罗信私下里暗自想着。

  觉得回到江宁之后,当建议首辅试着改变一些东西。

  “罗侍郎此来,是想让我等向你们投降吗?”一名脑袋中间剃得光溜溜油光发亮,边上却留了两砣头发,结成了辫子长长地垂下来的将领,一双牛眼瞪视着罗信,却是第一个发难了。

  “不知这位……”罗信转身面向着这人,微微躬身,问道。

  “本将黑山威福军司统兵将军野利奇!”

  “原来是野利奇将军。”罗信微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临行之前,首辅还说,当年神堂堡之战,没有野利族长与细封族长两位的鼎力相助,便不可能击败嵬名合达,广锐军在神堂堡站不住脚跟,也就没有后来的西军了。可以说,神堂堡之战,是西军肇始之基。我家首辅对此念念不忘,总是说二位见识过人,勇武过人呢!野利将军在此,不知细封将军是那位,也让下官好好见一见让我朝首辅十几年来都不忘怀的英雄?”

  一位头发花白,脸狭长,蓄长须的老将哈哈一笑,站了出来:“黑水镇燕军司细封阿大,见过罗侍郎!首辅之赞,让吾惭愧。”

  野利、细封两族,当时在横山,只能算是小不点,与嵬名一族,仁多一族,拓拔一族相比,不值一提。当年他们参与神堂堡之战,可不是因为他们对广锐军高看一眼,而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为。

  当时在萧诚的策划之下,他们得罪了嵬名一族,不得不与广锐军联合拼死一战,否则,广锐军败,他们哪里还有好下场?身死族灭,那是妥妥的。

  他们,比起仁多和拓拔两族更早地与广锐军联合到了一起。

  当然,他们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

  虽然无法与仁多、拓拔相比,但现在两族都是各自镇守一方,成为了西北赫赫有名的人物。

  萧家二郎,那个年纪轻轻却算无遗策,一步一步地将西北之地最大的族裔嵬合一族彻底地葬送掉的少年,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映象。

  “罗侍郎,萧首辅的确与我们有很多交情,我野利奇也很承他的情,但公是公,私是私,萧首辅想让我们投降,那是万万不能的。”野利奇道。

  “野利将军言重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何来投降一说?”罗信笑道:“当年萧总管兵出横山时,可是大宋西部行军总管!”

  “此话倒也不假,可惜,当张超兵出横山,崔昂提十万大军相攻,总管便已经刀斩宋旗,自此再无瓜葛了!”张元淡淡地道。

  “血浓于水,岂是能说断就断得了的?”罗信笑道:“当年昏君在位,奸臣当道,所以才有了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如今新君甫立,贤相执政,第一件事,便是派我来诸位这里,希望能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好一个不愉快!”拓拔扬威冷哼了一声道:“这三个字,却是让我西军损失数千勇士,耗费无数粮草。”

  “好了!”上首的萧定挥了挥手:“这些陈年旧事,不说也罢。罗侍郎,你来之意,我们也很明白,但是如今我西军现状,你也看得很清楚。西军孤悬,面临强辽胁迫,多年征战,力疲穷敝,根本就无力与辽国抗衡。”

  “新宋甫立,亦面临巨大的困难,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联合在一起,共抗强敌,以自存图强!”罗信截口道。

  “西军与辽人隔得太近,罗侍郎可能不知,辽人已派耶律敏任西北招讨司总督,其剑指何方,一目了然,如今辽使正在来兴庆府的途中,想来一言不合,耶律敏便会全面进攻,而在弦雷寨,辽军主力虽去,但偏师犹存,东受降城,如今仍在西京道耶律环掌控之中。”张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相比起萧首辅的空口白牙,辽人的威胁却是迫在眉睫。”

  “长史欲向辽人屈膝耶?”罗信反问。

  “非也,但也不能与宋人结盟呀,否则惹怒辽人,大举来攻,敢问萧首辅拿什么来救我们?用嘴吗?”张元道。

  屋内顿时哄笑起来。

  “宋国如今连曲珍、刘豫这些反叛者都无法击败,如何击败辽人?”拓拔扬威道:“罗侍郎,让我们西军独立应对辽国,委实无能为力,我们能做到中立,已经是极限了。”

  “唯先自强,方能后盼外援!”罗信冷笑:“刘豫、曲珍跳梁小丑,不日我大宋军队必殄灭二贼,光复河山。”

  “如何自强?”拓拔杨威追问。

  “罗某此来,正是奉了首辅之命,为西军送来军国利器!”罗信向上首一拱手:“萧总管,下官随从已在外候命,还请总管移步殿外一观!”

  萧定微笑着扫了诸人一眼,道:“好,那便去看一看,我那二弟为我送来了什么好东西。”

  众人随着萧定来到殿外,罗信的数十名随从,却是带着十来口大大小小的箱子等在了外头。

  随着罗信一挥手,箱子被打开,那些从人忙碌地从内里取出一样样的物事,就地组装了起来。

  片刻之后,两架强弩便呈现在诸人眼前。

  “诸位,这是我们大宋匠师营最新研制来了的连发强弩,首辅亲自命为‘风’!”罗信傲然道:“此强弩连发六支,射程二百步,其力仍可透三层重甲。总管,请允许我为诸君演示。”

  萧定点了点头,远处,早有人竖起了靶子。

  伴随着一槌敲下,弩机嗡嗡作响,一支接着一支的弩箭飞了出去,上一刻才刚离弦,下一刻便已经洞穿了远处的靶子,其力之大,竟然将靶子带得飞了出去,夺的一声钉在了墙上,那人形重甲靶子被重重地砸在墙上,竟是不得落地。而那些落空的弩箭,却是硬生生地钉在墙上,目力好的人,可以看到弩箭大半截都没入到了墙中,不由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总管府大殿前的这道墙,外头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其实是一块块的巨石所砌。

  罗信摆了摆手,数名从人却是又快手快脚地拆卸起来,转眼功夫,刚刚那大半个人高的弩机,便变成了箱子里的一个个零件。

  在场的都是行家,此刻都是沉默了下来。

  比起这弩机强大的力道,这种可迅速拆卸的功能,就更加厉害了。

  这代表着军队能轻易地将这种厉害的军器携带着机动。

  西军也有神臂弓,但神臂弓开弓太费力气,一个步兵,连开三弓,便会力疲,而且神臂弓的射程,能破重甲的距离是八十步左右。

  强弩,西军也有,但那玩意儿太重,守城尚可,带着机动,想也别想。一台强弩,需要十好几个侍候呢!

  眼前这强弩,竟是神臂弓与强弩的优点结合,想象一下,当对面的辽骑铺天盖地而来,三百步便遭到成百上千的这种弩机的迎头攻击,他们还能剩下多少?

  然后再被神臂弓再射一轮两轮,

  最后西军骑兵再次出击,

  辽军能不败?

  所有人都不禁眼热起来。

  “东西是好东西,可是我们却造不来!”张元叹道:“总不能从江宁往我们这里运吧?”

  的确是军国利器,可是操之别人之手,不能自己造,那就是把命门交给别人,这样的东西,倒是有不如无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罗信笑道:“首辅早知长史有些一问,所以,这几人,皆是打造这弩机的大匠师,他们跟着我来,以后就会留在兴庆府了!”

  “什么?”张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是能造这弩机的匠人?”

  “不错,相信用不了多年,他们就能教会西军自己的匠人熟练地打造这样的弩机!”罗信笑道:“总管,长史,这份礼物如何?”

  萧定哈哈大笑,张元有些尴尬,场中诸将倒是兴奋得很。

  “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罗信得意洋洋:“请总管允许某家展示。”

  “罗侍郎请!”

  两株被挖空的柞木被合到了一起,然后用铁片绞紧,装上底座。

  “你们找我们要的柞木,居然是用来干这个的?”张元愕然。

  罗信到了之后的一举一动,他自然是清楚的,当时罗信要了这合抱粗的柞木去刨挖,虽然也诧异,但也没有联想到武器上去。

  罗信笑道:“汉江之上,我水师大破刘整水师所用武器,诸位想来也有耳闻。”

  “便是这?”

  “便是这!”

  看着从人将黑色的火药装进了树筒子里,在场众人都有些变了颜色。

  这玩意儿,他们可不陌生。

  虽然产量不高,但西军可也是有的。

  “此乃炮!”罗信道:“首辅命名,火炮。”

  一炮出,声震九宵,对面墙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铁钉,石块等物。

  “药装得不多,此木炮,射程可达三百步。如果是铜炮,可以容纳更多的火药,射程可达五百步以上。”

  “铜炮?”张元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

  “这四人,皆为铸铜炮之大匠师!”罗信道:“专门带来教西军之匠师如何铸炮,至于火药之术,西军本来就会,不用我多说了。如果铜炮难以及时打造,那么木炮,也可解一时之急。”

  说完这句话,罗信转头看向西军一众文官武将,大声道:“诸位,我大宋之诚意,可见一斑吧?我大宋之武力,可见一斑吧?谁人还说,辽强而宋弱也?不出数年,这强弱之势,必针颠倒。”

  “一二利器,只怕难改国势之强弱?”有人反驳道。

  “国强何在?一曰经济,一曰军力。如今我大宋之军力,诸位已经看过了,至于经济,这天下,还有谁比我家首辅更善长此事吗?”罗信傲然道。

  众人再度默然。

  是啊,即便是西北现在,也还在享受着当年萧诚留下来的遗泽,而萧诚在西南,十余年时间,便立起了贵州路,云南路等地,其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早就勿需赘言了。

  罗信傲然离去。

  进来之时,谦逊有礼,走的时候,却是耻高气扬。

  大殿之中,萧定目视众人。

  “诸位,究竟如何,需得拿个主意了!”

  殿内一时默然。

  宋国已经表现出了他们的强悍,也许用不了几年,他们就将再次君临天下。

  可是辽国人,却也是迫在眉睫的威胁呢!

  第五百九十一章:西夏王

  弱者的悲哀,就在于你完全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你的所有行动,都会受到现实的煎迫,而在很多时候,不得不作出与本心相违背的决定。

  而弱国,则比弱者还要更惨一些。

  因为匹夫一怒,还能血溅五步,还能困兽犹斗,最多不过是送一条命而已,还可以高喊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但弱国却不能任性,因为一个错误的政策,不但能让己身身死族灭,还会连带着跟着你的臣下、百姓们一齐遭殃。

  而如果这个弱国被夹在两强之间的话,那就可以称之为惨不忍睹了。

  因为你偏向这一个,那一个要搞你。

  你投向那一个,这一个不会饶你。

  而在两才之间搞平衡,夹缝里求生存,又需要高超的技巧,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特别是当两个大国的其中一个有些二不挂五的话。

  赵宋的君王,恰恰便是这样的一个自视甚高其实腹中空的家伙。

  不但把自己玩完了,还连累得现在西军也有覆灭之危。

  当然,西军现在还没有这么惨。

  因为现在对他有现实威胁的其实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辽国。原本相对于他而言的宋国,现在已经把自己玩脱了,江宁的新宋,现在还忙于与刘豫曲珍这些家伙纠缠,什么与辽国争雄,那还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情。

  但宋国这场几乎灭国的失败,对于西军来说,也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唇亡齿寒。

  没有了宋国这个牵制,西军便成为了辽人的下一个目标。

  纵然西军曾在眩雷寨大败由萧思温统带的辽军,但那一战,也让西军伤筋动骨,为此还不得不放弃了黑山以北的大片土地,数座城池。

  这样的胜利,再来几次,西军便可以宣告灭亡了。

  但也是这一战,让辽国人再一次见识了西军的强悍。这家伙壳儿太硬,一口咬下去,很有可能嗑掉几枚牙齿。

  所以,如果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掉这个麻烦,那自然是辽国的大幸。

  所以,才有了孙淳的这一场西北之行。

  孙淳,不仅是承天皇太后的心腹,如今辽国朝堂上的新贵,更重要的,他家也算是萧氏的家臣,那个对于天下人来说是秘辛的事情,他则是一清二楚。

  “见过大公子!”总管府后堂,孙淳大礼参拜,行的却是家臣礼节。

  “我记得你!”请了孙淳坐下,萧定不由感慨万分。现在此人是辽国吏部侍郎,虽然为佐贰,实际上却手握大权,吏部尚书倒是一个位高年也高的契丹老贵族,根本不管事。

  “当年你爹曾带着你回来过,你爹本欲将你留下,你却不肯,现在看来,你当初年纪虽小,但却已经颇有决断了。要是你留在了东京,哪有今日之成就?”

  “大公子过奖了,如果没有太后提携,我又怎么可能有今日!”孙淳微笑着欠身道。

  萧定摇头:“辽国的进士也不是那么好考的,可不比大宋容易多少。没有这个作进身之阶,你也不过是一幕僚而已,哪有今日之显贵。听说你弟弟也凭着军功,升任上将军,统中京之卫戍事?”

  “都元帅萧思温为正,舍弟为副!”孙淳道。

  “如今你们一家,在辽地倒真是如鲜花着锦啊,财、军、政三路齐头并进。”

  “也就是太后有如此肚量,在赵宋,这是万万行不通的!”孙淳笑道:“可不管是财、军还是政,孙家永远都是太后之家臣,只效忠太后一人而已。”

  萧定看了对方半晌,突然失笑道:“倒也不见得。”

  见孙淳想说什么,萧定却是打断了他,道:“想当年,我自河北进京述职的时候,何尝不是想要为大宋尽忠呢!可是后来又如何?大宋虽然不是亡于我手,可我也算是推波助澜了,大宋两次伐我,近二十万大军丧于我手,若非如此,辽国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宋君倒行逆施,即便没有这两次失败,也会亡国!”孙淳道。

  “这里头,不也是耶律俊和我那三妹的苦心谋划吗?”萧定轻哼了一声。

  孙淳只是微笑不语。

  叹了一口气,自家现在还真是一本糊涂帐。

  前几天江宁使者罗信来了,带来的是二弟的问候,这罗信还没有走,孙淳又带着三妹的使命过来了。

  “说吧,承天皇太后这一次准备怎么对付我啊?”萧定觉得有些心痛。

  作为家中老大,本该带着兄弟姐妹们相亲相爱一家人才是,可现在,三家却要互相厮杀了,关键是,自己这个老大,怎么看都是最弱的那一个。

  “大公子言重了,太后一向对大公子敬重无比,何谈对付!”孙淳依旧是笑容可掬。

  “孙淳,我是武将,别跟我扯淡!”萧定终于是有些恼了:“三妹现在是辽国皇太后,我是西军总管,不说私情,只谈公事,承天皇太后到底要怎么对付我西军?你是想当着我西军上下一齐说吗?那也没问题,正好他们都在兴庆府。”

  “大公子勿恼,其实在那里说都是一样的!”孙淳看着萧定当真发了脾气,赶紧道:“皇太后说,大公子如愿归顺辽国,则镇西王当仁不让!”

  “哈哈,好大一顶官帽子!”萧定冷笑。“我要是不受,是不是辽国大军就会来了?”

  孙淳点了点头,道:“不错。西军兵犀利,这些年来,一直对我大辽侧翼有着莫大的威胁,太后欲一统天下,击败南方新宋,有两大敌需要提前解决。一则是内部,不管是耶律喜造反还是乌古敌烈统抑或是顽固旧派势力,这大半年来,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最多还要一年半载,辽国国内反对太后的势力,必将被连根拔起。第二大敌,则是盘踞西北的西军。西军兵锋犀利,屡次重创我军,如果不解决这个忧患,太后便不能心无旁骛的南征。”

  “既知我兵锋犀利,还敢来捋虎须!”萧定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大公子,如今江宁新宋二公子忙于内部整合,刘豫曲珍等人不停地向他们发起进攻,这二位可比我们大辽还要积极地想将新宋政权绞杀掉,所以二公子现在也算是手忙脚乱,根本无法分出力量来救援西军。再说了,西军必竟不是宋军,你为了稳固西北,大量招揽党项、吐蕃、回鹘等夷人,您不愿投辽,他们不见得不愿意!必竟辽强宋弱,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大公子,你若不接受镇西王之封号,则两家便成仇敌,我们自然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你们大可以试一试,我也正想看看,谁会叛我,谁会忠我!你们是一块试金石,正好拿来一用!”萧定大笑。

  孙淳点头,“大公子,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会在中京为您和夫人,小公子准备好一幢上好的宫室,到时候请您入住的。”

  “你回去给三妹说,哪天大哥带马提枪,杀到了承天门外,她也莫怪大哥心狠手辣!”萧定冷冷地道。

  “是!”孙淳站了起来,躬身道:“那下官这便告退了。”

  “孙淳!”萧定站了起来,看着对方。

  “大公子还有什么吩咐的?”

  “你与三妹,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落入胡地,披发左衽,不得不事狄夷,但说到底都是华夏衣冠,当真想为虎作伥,助胡人入中原,使华夏陆沉,神州不在吗?”萧定语气有些沉痛。

  孙淳笑着抖了抖衣衫,再指了指头上的儒士冠:“大公子请看。狄夷之入华夏者,则华夏之。中华正统,到底是辽还是宋,争了这百余年,也没有争出一个结果来呢!而且现在太后当政,全面推行易风易俗,等到再百年之后,大家或者便都是一家人了。”

  萧定挥了挥手,不想再与孙淳争辩了。

  孙淳或者是这么想的,但三妹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她要的,只是一场属于她个人的胜利。

  她把这天下当成了棋盘,坐在她对面的棋手是她的二哥,自己,充其量算是一个变数罢了,现在,她为了安稳的下棋,必然要先清除掉自己这个变数。

  “萧崇文,你教的好妹妹!”萧定心中无比恼怒。

  萧旖变成今天的萧太后,萧诚难辞其咎,如果没有萧诚当年的言传身教,萧旖即便入辽,又怎么可能变成承天皇太后,成为大宋心腹之患,如今更是成为了华夏的心腹之患呢!

  过去,她是萧家的三娘子,是自家的三妹,现在,她却变成了华夏之公敌了。

  “总管,孙淳有一点说得不错,我等不欲从辽,但麾下亦不愿从辽乎?”张元听了辽人开出的条件,也很是忧虑。

  “我不会接受辽人的镇西王爵位,但我也必须给麾下众人以希望,大家都想升官发财,那好,我便先满足他们一下。我虽不欲为帝,但却可称王,长史,你觉得如何?”

  “称王?”

  “夏王!西夏王。”萧定道。“大家不都是想升官嘛,好,我升了,大家便都跟着一起升一升吧!”

  “既如此,恐怕我们便要厉兵秣马,准备与辽国好好地打上几仗了!”

  “别看孙淳叫嚣得厉害,其实辽国这些年来年年征战,国内也是贫苦不堪,民思息战,兵思还乡,还能够连续作战的已经不多了。大概率的,也就只有耶律敏的属珊军一部,其余各部落,不见得还愿意出多大力,就算被迫,只怕也是出工不出力,辽国政体,岂是说改便能一改彻底的,名目改了,下头管事的人却是无法马上就能换的,短时间内,换汤不换药。”萧定道:“所以,只要我们能迎头给予耶律敏痛击,则辽国便会思虑与我们拼命,到底值不值?”

  “总管说得是。而且现在我们与南宋也算是唇亡齿寒了,我们真完蛋了,他们就更不是辽国对手了,所以他们肯定还是会想法设法援助我们的。萧二郎深思熟虑,所以才有了罗信的西北之行。而且,西夏王,想来江宁也是能接受的。我们既不接受辽国的镇西王,也不接受江宁的同签枢密使,立场之上还是保持一个中立,如此一来,只要这一次能真正打痛辽国,他们说不定就会改弦易辙,即便承天太后不想,下面的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的。承天太后权力再盛,也不可能拂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思。”张元道。

  “我马上亲赴西州高昌,如果与辽人这一仗非打不可的话,必然会是在这里。其它地方,不管是玄雷寨还是黑山,我们都有完备的防御体系,唯有西州,因为回鹘人的反叛,让我们在战略之上处于被动。”萧定握了握拳:“这些年来,耶律俊凶名甚炽,那就让我去看看这个家伙,到底比起以前长进了多少。”

  “我为总管筹备钱粮!虽然这两年我们的日子过得有些凄惨,但臣下还是积攒了一些钱粮在那里,还是能支持打一到两场大仗的。罗信又带了联合钱庄的专门人才,我与他们交流了一下,他们认为,目前发行债卷是最好的解决当务之急的法子。”

  “这些事情,你放手去做!”萧定道。“说白了,就是总管府向个人借钱嘛!实在不行,以我个人的名义,向大家借,官员,豪绅,商人,部族,我萧定打欠条!”

  “如此,元则无虑矣!”张元大笑。

  别人不行,萧定还真能借到钱。在西北,只怕便是普通农人兵士,听说萧定要借钱,也会从自己不多的积蓄中掏出一些来。

  这就是威望。

  这也是民望。

  别人想学,也学不来的。

  孙淳失望地离开了兴庆府。

  他没有带走萧定的臣服,只带走了一大卷萧定一家人的日常起居画卷。

  萧定让人画了一式两份,一份给萧二郎,另一份,则是给萧家三娘子。

  罗信也走了。

  虽然萧定没有接受同签枢密使的职位,甚至要自称为西夏王,但至少,他确认了西军不会投向辽人,萧定还是那个萧定。将来大宋北伐的时候,西军还是可以成为盟友的。

  第五百九十二章:追亡

  虽然还不到十月,但北方的天气,却已经寒冷异常了。

  寒风夹带着雪籽在空中肆虐,对着没有什么遮挡的人群狂轰乱炸,落在毡帽上,羊皮袄上,将其都统统变成了白色。更有一些顺着缝隙钻进了脖子里,立时便融化成水,冷冰冰的如同毒蛇一般,往着更深里钻去。

  没有帐蓬抵御风雪,一望无际的荒漠,连找一处背风的地方都成了奢望,而少得可怜的那些荆棘,全部砍下来,也不够这百多人取暖。

  乌达将受伤的人放在最中间,好不容易寻来的一些柴禾生起了火堆,让这些受伤的人稍微暖和一些,铜壶里熬着马奶,也能让这些人多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

  前提是,他们能摆脱身后的追兵。

  “头人,您喝一点吧!”忠心的德安用一个小铜盅倒了一点点马奶过来,还微微冒着热气。

  乌达摇摇头。

  他们就只剩下几匹母马了,挤出来的马奶也就只那么一点点,受伤的人多喝一点点,便能多些生存的希望。

  而现在,能多活下来一个人,未来的敌烈部才会多些希望。

  他盘膝坐在最外围,拔出腰间的短刀,插进了坚硬的土里,用力一撬,一块冻土翻了出来,从里面扒出来一些草根,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与已经枯黄的草茎不同,草根仍然还算鲜嫩多汁。

  一连嚼了几十根草根,饥饿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地强烈了,甚至觉得胃里一阵阵的抽搐。伸手在腰间的口袋里掏了一下,那里面原本装着一些豆子的,现在也已没有多少了,让豆子在手里滚了几下,乌达终于没有将其掏出来。

  这是给马吃的。

  马光吃草,不吃主粮,就会没劲儿,就会腿软。

  马儿不是人,人可以忍,它们却忍不了。

  而现在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强壮有力的战马,是他们能够生存下去的一个保障。

  唯马与刀,才能让他们感到稍微安心一些。

  伸手在一边的草地之上扒拉了一下,将那些落在地上还没有化的雪籽抓了一把,塞到嘴里大嚼了起来。

  他盘膝坐在了地上,身边坐着德安,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叫着,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是苦笑。

  两人背朝内里,挤得更紧了一些。

  风,越来越大了。

  虽然很饿,但疲累却来得更加地凶猛。即便是在这样的寒夜之中,乌达也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几个月前,还不是这样子的。

  那个时候,乌古部以及敌烈部在阿父的带领之下,近两万骑直逼上京。

  皇帝死了,那个妖妇挟持着太子,想要独掌大权,这自然是不能忍的事情。

  国需长君,耶律贤不过十二岁而已,如何能掌舵大辽这艘庞大的战船,所以当耶律喜的使者来到乌古敌烈军司的时候,与父亲一拍即合。

  大殿下在东北起兵,而乌古敌烈军司在北部起兵,两相夹攻,会师于上京。

  起事之初,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顺利。

  那个妖妇自以为胜卷在握,在归义城便解散了麾下大军,只带了一部皮室军缓缓归于上京。而她的亲军属珊军,还被睿智的皇帝隔绝在了南朝。

  皇帝哪怕已经死去了,还是留下了后手,为他们打下了最好的基础。

  萧思温的大军还在归途之中。

  而大辽其它各部,要么会是袖手旁观,比如西北路招讨使司,要么便是措手不及,难以反应,比如南京道总督耶律珍,或者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西京道总督耶律环。

  两万乌古敌烈部勇士长驱直入。

  在苦寒之地打熬,与北方那些桀骜不驯的野人一直在战斗的乌古敌烈勇士,岂是上京道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兵能比的。

  一路之上,势如破竹,所向披糜。

  也只有来自上京的皮室军才能让他们有所停滞。

  虽然被皮室军所阻,但他们却兴奋不已。

  因为,这是忠于那妖妇的最后一支部队了,将他们歼灭,前面就再也没有谁能阻挡他们了。

  但就在两军相持,最为要命的时候,两支部队出现在了他们的两翼。

  一支是全身着甲,连马也披上了皮甲的重骑兵。

  如果是平时,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之下,北方的勇士怎么会怕这些看起来厉害,但浑身都是破绽的重骑兵呢?

  乌达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弄死他们。

  但现在,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重骑兵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左翼,然后冲进了他们的军阵。

  看着他们手里长长的刺枪,将北地的勇士们戳死,看着他们沉重的躯体,将北地的勇士们连人带马撞翻。

  五千重骑兵彻底冲散了北地勇士们的队伍。

  然后,便是来自北山黑水的那些野人,女真人。

  对这些人,乌达一点儿也不陌生,因为他们曾经被征召,去东北那片白山黑水之中去征讨过他们。

  三千女真人,与他们一样是轻骑兵,但他们的手里却持着比北地勇士们更锋利的刀。

  兵败如山倒。

  敌烈八部的勇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了战场之上。

  阿父带着他们撤退,身后,是如同附骨之殂的女真骑兵。

  最后一战,阿父为了掩护他们,战死在曷刺河边。

  乌达他们渡河而去,然后在河的另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女真骑兵将他的父亲乱刀砍死在河边,然后割下了他的脑袋,插在长矛之上对着他们耀武扬威。

  擦干了眼泪,乌达带着数百骑一路狂奔。

  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去。

  他们要马上尽起全族老弱向更北方逃亡。

  那个妖妇不会放过他们的,而丧失了绝大部分战斗力的乌古敌烈部,将再也无法抵御敌人的进攻。

  可是只要他们能逃过这一劫,躲到大漠的另一边去,也许一代人,两代人之后,便又能强大起来,这样的事情,他们过去经历过。

  只是乌古敌烈部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了,如今想要全线搬迁,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折腾了近一个月,他们才开始拔营北去。

  在路上走了一个月,不过行进了数百里。

  而这个时候,预料之中的敌人终于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妖妇最信任的手下,属珊军统领耶律俊。

  这个汉人,怎么有资格姓耶律?

  为了让部族里的妇孺,孩子们能够逃得更远,最先留下来抵挡敌人的是族里的老人们。

  几千老人,不论男女,骑上了羸马,提起了弓箭和弯刀。

  哪怕他们已经不能弓开满弦射出羽箭,不能挥刀斩断羊羔的头颅,但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为部族争取得哪怕是一天的逃亡时间。

  又逃亡了百余里,敌人再度追了上来。

  这一次乌达亲自带领着最后集结起来的数千勇士迎敌。而只余下了数百战士,护着上万妇孺和孩子以及牲畜逃命。

  在曷刺河边,阿父他们用生命掩护了乌达他们逃跑,

  这一次,轮到了他们来掩护部族逃跑了。

  一场大战,乌达的部下几乎死伤殆尽,最后还能跟着跑到这里的,只余下了这一百多人了。

  而敌人,也受创不轻。

  乌达不知道能阻挡敌人多久,向北,再向北,他们不能阻挡敌人,但也许寒冷的天气,能阻挡敌人。

  虽然冷得发抖,但乌达却希望天气更冷一些,风更猛一些,雪再大一些。

  只要这天地变得白茫茫的一片,天与地连接到了一起,那么敌人想再要找到他们的踪迹便会变得困难无比。

  乌古敌烈部是这片北地的主人,对这片土地,他们熟悉无比,而来自上京的那些凶狠的属珊军,绝对会在无边无际的白色里,迷失方向,

  乌达睡着了。

  在梦里,他看到了阿父,正豪爽地大笑着,将一根烤得焦黄的香气四溢的羊腿送到他的嘴边,他咬得满口是油。

  耳边传来了德安的大叫之声,乌达霍然睁开眼睛。

  天色竟然已是大亮,而自己,竟然一口咬在德安的手臂之上。

  “头人,我刚想叫醒你,就被抓住了手咬了一口!”抽回手臂的德安一边甩着手,一边丝丝地吸着凉气。

  乌达不好意思地一跃而起,腿却一软,险些摔倒,两条腿都麻了。

  赶紧在地上跺了几下回血,又弯腰用手拼命地揉着,“叫大家起来,快起来!该上路了。”

  乌达惊喜地看到,地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色,伸手戳了戳,虽然还不深,但这是一个好兆头。

  因为天上的雪,还在下着。

  而且,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头人!”耳边传来了德安的叫声,那声音里带着些悲伤。

  乌达回头,便看到近二十个兄弟还坐在那里。

  他们盘着膝,脸上还带着笑容。

  但生命,却早已离他们而去了。

  所有人并没有哭泣,因为眼泪早已经流干了,现在他们能流的,只有血。

  “走吧!”乌达走过去,从一个死去的同伴身上取走了他的佩刀,弓箭,扒下了对方身上的羊皮袄和皮帽子。

  其它人也无声地走了过去,重复着乌达的动作,

  然后,他们翻身上马,同时也牵上了死者的马,向着北方奔驰而去。

  死者已矣,每一样可以利用的东西,都要留下来,或者这件羊皮袄,这只皮帽子,会让一个寒冷的少年新生,他的佩刀,会成为下一个勇士的武器,他的弓箭,会成为下一个射雕手的最爱。

  风雪愈大,渐渐地将他们的身影给遮住了。

  不过一个时辰,地面微微震颤,旋即在风雪之中,无数的骑兵冲了出来。

  为首者,身材高大,手提长枪,紧跟在他身后的擎旗者高举着他的旗帜。

  镇北王,属珊军统领耶律敏。

  这是耶律敏最新的头衔,也是承天皇太后对于这个忠心的属下的回报。

  耶律敏举起手来,擎旗者立即舞动大旗,狂奔的骑兵的速度立时便慢了下来,当旗帜稳住不动之时,整个骑兵队伍已经完全停了下来。擎旗者下马,将大旗插在了地上。身后,数千骑兵也齐唰唰地翻身下马。

  二千亲卫骑兵,三千女真骑兵,便是耶律敏带出来追击乌古敌烈叛军的所有。

  翰难河边一役,耶律敏彻底摧毁了乌古敌烈军司最后的脊梁,他自己也折损了千余人。

  现在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四千骑兵。

  这一路之上,也是他整编女真骑兵,将他们彻底收为己用的一路。

  当女真人拥有了纪律,懂得了一些基本的战术,看得懂旗语,听得懂鼓音锣声,那他们,便是这世上最好的骑兵。

  慕容超大步向前,扫了一眼坐在地上早就死去的敌人,伸脚踢开了那堆灰烬,然后蹲下来用手探了探温度,点了点头,再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地上的几堆马粪,也不怕臭,伸手插了进去,然后站起来,跑回到了耶律敏的身边。

  “王爷,他们离开这里,最多只有一个时辰!”慕容超道。

  耶律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他们就会与大部队汇合到一起了,那他们的速度可就再也快不起来了。”耶律敏伸手掸了掸了披风之上的雪花。“今天,我们应该便能追上他们了。”

  “除恶务尽,这些叛贼,就该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慕容超抓了一团雪花用力揉搓着,将手上的马粪擦拭干净。

  耶律敏呵呵笑了知。

  除恶务尽,自然是一个方面,但他更想的,则是乌古敌烈八部遗留下来的财富,女了,孩子,牲畜以及他们的所有。

  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去的地方太过于遥远,耶律敏需要足够的人手来帮他运输粮食,牧养牲畜,他需要女人来安慰自己手下的数万血气方刚的战士,需要足够的金银来让自己的麾下心满意足。

  承天皇太后现在并没有多少钱来帮他,她自己也很差钱。

  所以,把乌古敌烈部送给了她。

  任他自取。

  “休息一刻钟,然后出发!耶律敏回头,望着在风雪之中静立不动的四千骑士。”

  “喏!”

  耶律敏大笑了起来。

  第五百九十三章:真的勇士

  乌达绝望地看着风雪之中缓缓逼近的追兵。

  呼啸的风中招展的镇北王的大旗,对于他们来说,却是索命的阎罗。

  数万妇孺孩童瑟瑟地聚集在一起,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

  将所有的敌烈八部的青壮聚集到一起,也不过只剩下了千余战士,将能骑马提刀的未成年的孩子也算上,也只有三千人。

  怎么打?

  敌烈部今日真要灭绝于此吗?

  “头人,梅里急部,茶札刺部两部头人拒绝出兵援助我们。”冒着风雪一夜无休的德安赶了回来,他们最后的希望,居住在赤塔附近的梅里急与茶札刺部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出兵。“这些白眼狼,这么多年来,老头人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可现在我们有难了,他们却不愿意伸出救援之手。”

  “向来便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乌达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愤怒,“当年那个来自遥远南方的宋国商人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能深深体会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德安,你不该回来的,你的女人,可是出自梅里急部!他们不愿意出援兵,但至少会愿意庇护你!”

  “德安是敌烈部的人,生是,死也是。”德安握紧了手中的刀。

  乌达点了点头:“好兄弟!既然如此,我现在还有一事拜托你,你敢代我跑一趟耶律敏哪里吗?”

  “头人,你是准备投降了吗?”德安惊道。

  “我还想最后怒力一下!”乌达道:“耶律敏会接受你们的投降,但绝不会接受我投降。所以,我还想再努力一把。你去告诉他,按照契丹人的规矩,我向他发起挑战。如果我赢了,那么他必须放我们所有人走,如果我输了,那么,这里所有人,都会向他投降,并且向苍狼与祖宗发誓,永远效忠于他。如果他不答应,那么,这里还有三千能提刀握弓之的男人愿意将血洒在这片土地之上。”

  “耶律敏不是契丹人,他岂肯答应与头人您单打独斗?现在他们稳操胜卷!”德安摇头道。

  “他会答应的。”乌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现在姓耶律,他是大辽的镇北王,麾下契丹族人众多,而且他是那个妖妇的心腹嫡系,他要是不答应,连带着那个妖妇也会被人垢病的。规矩虽然很古老了,但他却的的确确存在着,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去!”德安大声道。

  镇北王大旗之下,耶律敏正在慢条斯理地撕着刚刚烤好的羊肉,蘸上牛皮纸包里的佐料,然后丢在嘴里大嚼着。

  德安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大声地提出了乌达的挑战要求。

  这个要求,让耶律敏周边的人,都哄笑了起来,有的甚至笑得直不起腰来。

  “兀那蛮子,长居北方,竟然不知大王威名吗?”完颜银术可捂着腹部,用力地跺着脚道。

  “大王,贼子弹指可灭,何必理他?”慕容超道:“末将率人,一个冲锋,便将他们全部拿下了。”

  看着众人的神色,德安大吼道:“大辽的镇北王只有这点胆子吗?不敢接受挑战吗?”

  完颜银术可一脚便将德安踢翻在地,呛的一声拔出刀来。

  耶律敏摆了摆手,制止了完颜银术可,回声喊道:“阿孛合,你过来!”

  “大王!”一名契丹军官小跑着到了耶律敏的跟前。

  “有这个规矩吗?”耶律敏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阿孛合点头道:“大王,是有的。只不过这些年来,很少有人提及了。也只有在遥远的边地,这些规矩还盛行。”

  耶律敏明白了,辽国的重心现在聚集在五京,而在这些地方,受汉家文化影响极深,作为一个成熟的政体,一支成熟的军队,这种用统帅之间的单打独斗来决定胜负的举动,自然会被视为未开化的野蛮之举。

  也只有在边区,还延续着这种古老的传统。

  不过,这对于自己,倒也还算是一件好事。

  因为接下来自己要统领的,恰恰便是这些边境的野蛮落部,想要他们老老实实,心悦诚服,勇力,是最直接的表现。

  “他们要是输了,真会投降吗?”

  “回大王,苍狼是敌烈部的图腾,以苍狼和祖先的名声发誓,要是输了不认,会被所有人唾弃。”

  “那些战士,以后真会为我冲锋陷阵,忠心耿耿?”耶律敏指了指远方聚集在一起的那些敌烈部骑士。

  阿孛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王,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获胜的人,都会将失败一方的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都杀死。只余下妇女,孩童。”

  耶律敏楞了一下,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果然是蛮夷,这么野蛮!”

  将手里最后一点羊肉蘸上了佐料塞进了嘴里,擦干净了手,耶律敏对德安道:“回去告诉乌达,我答应了。”

  德安喜出望外,爬起来转身就跑。

  “大王,杀鸡焉用牛刀,不如让末将代大王出战!”慕容冲踏前一步,大声道。

  “与他盟誓的是我,你,他会承认吗?”耶律敏一笑道:“而且乌达这小子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你不见得打得赢他,要是你不小心输了,本王要的这些人,你从那里给我弄来?”

  慕容冲讪笑而退。

  “好久没有活动一下筋骨了。”耶律敏笑道:“正好借这乌达提提神,不然回去之后,郑勇那厮会给我好看。”

  耶律敏与郑通的事情,在诸将看来的确有些匪夷所思,郑勇是真正的再想方设法地行刺耶律敏,但只要失败,便要尽心竭力地完成耶律敏交给他的任务。

  这种关系,在慕容冲和完颜银术可等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

  不过这一举动,的确让耶律敏在军中赢得无数人的崇拜。

  阿孛合受命去与对方完成盟誓。

  对方出来的是德安。

  三牲祭天,血书盟誓,仪式很郑重。

  乌达抱着一死的心态,要为部族的生存争取最后一线机会。

  而在另一边,却没有人认为耶律敏会输。

  在耶律敏没来之前,完颜八哥是公认的大辽第一悍将,从来没有输过。

  直到耶律敏出现。

  羊皮之上以血写就的盟誓,耶律敏按上了自己的掌印,上面,自然也有着乌达的掌印。

  盟誓完成,耶律敏翻身上马,提枪而出。

  “大王!”幕容冲将一柄上了弦的神臂弩弓递给耶律敏。

  辽国这一次破了东京,将整个大宋匠师营给俘获回到了中京,像以前无法制造的神臂弓自然便也能造了。而以前受限于钢铁的冶炼技术,现在全都迎刃而解。只是尚未能大规模生产而已。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用,收拾这么一个小崽子,还用这!”耶律敏摆了摆手。

  而在对面,乌达却是将出鞘的刀插在腰带之上,一手绰弓,一手按着箭囊,亦是纵马而出。

  双方数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两军之间那片空旷的原野之上。

  鸦雀无声。

  似乎便连骡马也知道这一场双方主帅之间的单挑将决定数万人的性命,竟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只有风夹着雪花,在空中飞舞。

  耶律敏挺枪加速,腥红的披风笔直地飘了起来,风从对面来,这让他眯起了眼睛。

  乌达的这点小心思,他清楚得很,但是他不屑于与对方去争这点天时。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技巧,都是苍白无力的。

  百五十步,乌达抽箭,挽弓,上弦,弓如满月,嗡的一声响,羽箭脱弦而出,闪电般地飞向疾奔而来的耶律敏。

  平时,乌达最多能做到百步穿杨,但今天,他有着顺风的优势,而且双方跨马对冲,迅速接近。

  百五十步的距离出箭,却恰恰正好让对手处在自己的杀伤范围之内。

  光是这一点临场的算计和敏锐,乌达就不愧是一个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战士。

  箭如闪电,枪似游龙,耶律敏压根儿就没有减速,手腕一抖,平放的长枪如同毒蛇昂首一般,向上一弹,叮的一声,扑面而来的羽箭已是被嗑飞得无影无踪。

  长枪下沉,仍是平刺,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不足十步。

  长枪一弹一落,不过眨眼之间。

  耶律敏都不肯多出一点点力量,也不肯多浪费一点点时间。

  长枪落下之时,恰好就迎上了冲过来的乌达。

  乌达刚刚抽出刀来,长枪便已破风而至,枪樱飞舞,宛如一朵盛开的大红花。

  大喝一声,刀向上撩,想将长枪扬起来,然后刀顺着枪杆一路削下去,最好能将耶律敏的手指头削得干干净净。

  刀枪一触,沉重之极的压力顿时让乌达手臂下觉,勉力将枪抬起尺余便再也无力抬起,大惊之下,乌达整个人向后倒去,间不容发之间,竟然在马鞍之上使出了一招铁板桥,整个后背几乎都贴在了马背之上。

  长枪锋刃带着寒风擦脸而过,刀背几乎快要压在了自己的脸面之上,乌达勉力躲过了这一枪,却也是冷汗嗖地一下冒了出来。

  双方交错而过。

  乌达身子尚未起来,却是已经将刀咬在了嘴中,一手抓起鞍旁的弓,另一只手抽出箭来,挽弓,箭出。

  这一箭,笔直地奔向耶律敏的背心。

  直到这一箭射出,乌达这才一挺身坐了起来。

  看到乌达使出这一招,敌烈部前方数千人齐声欢呼。

  因为此刻耶律敏都还没有转过身来,似乎这一箭,他是避无可避。

  便是慕容超,完颜银术可等人,浑身肌肉也是一下子就绷紧了。

  敢向镇北王挑战的人,果然都有着几分真本事,换成是自己,这一箭就绝对避不了,只怕不死,也要重伤。

  乌达使的可不是骑弓,而是强弓。这么近的距离,一箭下去,必然破甲而入。

  耶律敏似乎脑后长了眼睛,猛拉马缰,战马长嘶声中人立而起,然后身子半转,重重落地,便是这一转,羽箭已是带着风声擦着耶律敏的身体飞过。

  耶律敏看都没有看这一箭,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骤然加速,向着乌达奔去。

  这一次,轮到了数千辽军士卒欢呼。

  就是这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一次停顿,一次急转身,场上优势便瞬间建立。

  因为乌达此刻刚刚转了一半过来,马速未起,而乌达本人,正搭箭上弦,他原本是想在双方再次对冲的时候,再给耶律敏一箭。

  直到他完全转过身来,才看到耶律敏连人带马,已经如同流星一般,正向他狂奔而至。

  乌达知道,这一箭射出,耶律敏不死,他就要死。

  因为放出这一箭之后,他再也没有时间握刀来招架耶律敏的长枪。

  他完全停了下来,这样,他才有时间将他的弓开至满月。

  拉不满弦的箭,破不开耶律敏的甲,自然也就要不了耶律敏的命。

  直面着如泰山压顶一般而来的耶律敏,乌达双手仍然稳如磐石。

  三十步,箭出。

  乌达瞪大眼睛,看着箭矢的前方。

  他要看着这一箭穿透耶律敏的身体,

  或者,他要看到耶律敏的长枪洞穿自己的身体。

  耶律敏没有躲,这个距离,躲不开。

  他也没有想到乌达的反应竟然是这样的。

  不过对于一个在沙场之上无数次搏杀,从死人堆里爬了一次又一次的经验丰富的战士,他仍然迅速有了解决危机的办法。

  他抬起了左手臂。

  迎向了迎面而来的羽箭。

  羽箭破开了臂甲,钻进了肌肉,钻心的疼痛,却让耶律敏的神智更加清醒。

  羽箭的巨大冲击力,更是让他的身体微微左偏,但唯一不变的是他持枪的右手仍然稳若磐石。

  右手持枪,马如游龙。

  然后,乌达便向后飞了出去。

  长枪刺中了他的胸腹,穿透了甲胄,前胸进,后背出,被一枪洞穿。

  战马持续向前,乌达便被穿在枪上,足足向前奔出了百余步,速度这才慢了下来。

  长枪一抖,乌达跌落在雪地之上。

  身后,数千属珊军骑兵高声欢呼起来。

  而德安,脸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第五百九十四章:酷刑

  军帐之内,柴火熊熊燃烧,很快便驱散了寒冷,铜壶之中的马奶酒的香气,被火一偎,全都激发了出来,耶律敏盘坐在毡毯之上,身边,一名随军医师,正小心地为他治疗着左臂上的伤口。

  乌达那一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臂。

  剪断了后部的箭羽,医师抬起头来看着耶律敏:“大王,稍忍耐一些!”

  他是准备拔箭了。

  耶律敏瞟了他一眼,一伸手,自己拽住箭头,稍稍发力,哧的一声便将陷在肉里的前半截箭头直接给拔了出来,血一下子便标了出来。

  医师身子一颤,手忙脚乱地开始给耶律敏止血,包扎。

  耶律敏却恍若无事,将那箭头拿在眼前仔细打量着。

  精铁打就的箭头,铭刻着乌达的名字。

  “也算是条好汉,本事不错!”耶律敏自言自语地道,箭头在手里上下抛了抛,随手便扔进了眼前的火堆之中。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英雄好汉,倒在了他的铁枪之下。

  “还请大王接下来好生休养,万幸的是这一箭是贯穿伤,而且没有伤着骨头,这也是大王洪福齐天的缘故!只需要十天半个月,便能基本恢复了!”医师拱手道。

  “屁的洪福齐天!”耶律敏笑了起来:“没伤着骨头,是因为老子自己。”

  医生默然不语,他当然是不敢反驳耶律敏的。

  事实上,耶律敏还真没有说谎,一个高明的武者,在伤害不可避免的情况之下,便会想法设法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做不到这一点而是光凭运气、老天爷眷顾的那些人,早就死得差不多或者正在死的路上。

  耶律敏早就不信天了,他现在只信自己。

  德安被押了进来,看着正喝着马奶酒的耶律敏,他卟嗵一声跪下,重重地嗑了几个响头:“请大王信守承诺,敌烈八部,以后也唯大王之命是从!”

  耶律敏呵呵笑了一声,道:“现在还有敌烈部吗?”

  德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双泪长流,却仍是咬着牙道:“是,敌烈八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大王您最忠心的仆人。”

  看着德安的模样,耶律敏转身看着火堆另一边的完颜银术可,道:“银术可,你瞧他这个样子,能称之为忠心吗?”

  “末将以为,还是杀了最干净!”完颜银术可咂巴着嘴:“大王,您身边已经有了一个郑勇,再有这样一群人,着实让人不安呐!”

  耶律敏点头道:“也是,我追了他们上千里地了吧,宰了他们的老头人,又宰了他们的小头人,死在我们手下的敌烈八部不知有多少,确实不让人放心。”

  德安急得满头大汗,连连嗑首:“大王,您与头人,可是血书盟誓了的,我们输了,自然会遵守约定,绝不会反悔。”

  耶律敏摸着下巴上的短须,冷笑:“先前我看乌达居然还能组织起几千人的队伍来想要对抗吾军,这些人,却是不能放过了。不过呢,银术可,杀了,的确有些太可惜了,留下,却又是不安因素,你说,该怎么办?”

  跪在地上的德安,偏头看着银术可。

  火光之后的银术可的面容时暗时明,有些模糊不清,听着耶律敏的话,他思忖了片刻,道:“大王,我有一个法子,可使他们以后只能成为大王最忠心的奴仆!”

  “哦,说来!”耶律敏笑道。

  “斩去他们的双手拇指。”完颜银术可道:“如此一来,他们以后既不能握刀,也不能提弓,只能老老实实的为大王您放牛牧马了。”

  “银术可,你这歹毒小人!”德安怒极,一跃而起,便想扑向银术可,只不过刚刚抬身,便被身后的卫兵给踹倒在地,然后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耶律敏大笑:“这个主意不错。就如此吧,凡是超过车轮高的男子,全都削去双手大拇指。”

  德安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大王,大王,我们忠心耿耿,我们绝不会背叛!”

  耶律敏前俯伸手,拍了拍德安的脸庞:“被确脑壳和被削拇指,德安,你选一个吧!”

  德安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地上。

  这便是失败的下场。

  梅里疾部头人马和,曷扎刺部头人索乌抵达属珊军大营的时候,看到的恰是属珊军下在对数千敌烈部男子施刑。

  两根长长的杆子一上一下夹住了他们的双手,然后被绳索绑了起来,他们一排排的跌坐在地上,而行刑的属珊军手握锋利的短刀,由头里两人将杆子提起来之后,便用刀子削树杆之上的分叉一般削了过去。

  刀锋所过之处,一根根的拇指被掉落了下来。

  跟在行刑者身后的另一名军士,却是提着一些草木灰,往伤口之上一洒,便再也不闻不味,能不能活下来,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

  活下来的才是有用的,活不下来的,就是该死的。

  现场,惨叫之声让人不忍听闻。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惨景的敌烈部家眷不由骚动起来,可是刚刚一动,立时便遭到了雨点一般的箭雨的洗礼,刚刚骚动的地方立时便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被羽箭钉在了地上。

  不论男女,不论老少。

  马和与索乌两人低下了头,在卫兵的引导之下匆匆前行,而跟在他们身后的随行者,却是个个脸色惨白。

  “梅里急部马和!”

  “曷札刺部索部!”

  “见过大王!”

  进得大帐,两人五体投地,向着耶律敏大礼参拜。

  耶律敏冷冷地道:“敌烈部叛乱,欲行不轨之事,有司报称你二部曾与他们密约,并资助他们粮食、战马、金银以为军资,是也不是?”

  马和连连嗑头:“大王,乌古敌烈八部势大,梅里疾只是小部,其威胁我们要是不出钱出粮,便要将我们灭族祭天,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向他们上贡,可是大王,我们梅里疾部,并没有出一兵一卒啊!”

  “是吗?既如此,我派人向你们通信,要你们派人堵截他们逃亡之路,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看到你们的兵马!”

  “大王,我们委实没有看到您的使者啊!”索乌大声叫冤:“冰天雪地,我们曷扎刺部一直在猫冬,对外面的事情,完全不知情啊!”

  耶律敏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如此啊,那倒算是情有可原,地上凉,起来吧!”

  “多谢大王,多谢大王!”两人当真是被吓破了胆,又是连嗑了几个头之后,才站了起来。

  “乌古敌烈部反叛,本王奉承天皇太后之命,灭之,毁其族裔、传承,自此这世上,再无乌古敌烈部。”耶律敏冷冷地道。

  “太后圣明!”两人赶紧又跪了下来。

  “起来,嗑头虫似的干嘛,太后需要的不是你们的嗑头,而是你们的忠心,你们接下来实实在在做的事情!”耶律敏怒道。

  “梅里急,曷札刺两部愿为太后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两人又是一番赌咒发誓。

  “吾将西行!”耶律敏淡淡地道:“以前这北部疆域,是由乌古敌烈部镇守,现在他们没有了,但这北地疆域还需要有忠心之人守卫,太后说,这一次你们没有出兵,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忠心,所以,乌古敌烈部以前的牧场,就全都赏给你们了。”

  马合,索乌两人听得此言,不由得都是一阵狂喜,乌古敌烈可是大部,以前他们镇守北疆,被称为乌古敌烈统军司,那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与西北路招讨使司几乎并驾齐驱,所控地域更是广袤无边。

  有了朝廷的支持,梅里疾部、曷札刺部必然将迎来一个飞速的发展期,可以说,兴旺可期。

  耶律敏看着两个狂喜的头人,却是从大案之上抽出一副羊皮地图,扔到了两人的面前,道:“这是太后亲笔所画你们二部的牧场以及所属区域,以后你二部需要通力合作,共御北方蛮族入侵,做得好了,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谢太后洪恩!”两从今天完全变成了叩头虫。

  耶律敏笑道:“吾将就任西北路招讨使司,你二人由有不臣之心或者做事不努力用心,镇州距此,快马也不过十余日功夫!”

  上身前探,语气变冷:“到时候,乌古敌烈部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了。”

  马合与索乌两人都是哆嗦了一下。

  “此行吾带将士不多!”耶律敏坐正了身子,不紧不慢地道。

  马合膝行上前,道:“大王,梅里疾部虽然兵马不多,但也愿为大王贡献一千勇士!”

  “曷札刺部也愿出兵一千!”索乌赶紧跟上。

  “用不了那么多人。”耶律敏摆了摆手,道:“你们以后镇守北方,北方蛮族便如蝗虫一般,杀一拨,过一阵子便又是一拨,这些人野蛮无比,你们也需要足够的人手来镇压他们,所以,五百人便足够了,让你们二人的长子统领便好。”

  二人不敢有些许迟疑,都是连声答应。

  耶律敏自然是不会留二人用饭的,二人其实也不愿意在耶律敏这个杀神面前呆太久,与其同帐,便只觉浑身上下如同长满了毛毛虫,哪哪都不舒服。

  出得大帐,两人都是吐出了一口浊气,顿时便感到整个人都轻松了。

  整个营地里,仍然传来一阵一阵的惨叫之声,那是辽军士兵还在施刑,要割了数千人的拇指,短时间内,自然是不可能完成的。

  不过比起与耶律敏说话,两人还是更愿意听这些惨叫之声更轻松一些。

  “大王,我看这二人都不是好相于之辈,假以时日,只怕又是一个新的乌古敌烈!”完颜银术可道。“他们愿出一千,大王为何不要?”

  “因为北方还需要他们镇守,将他们的人手抽走太多,不利于北方稳定!”耶律敏道:“乌古敌烈统军司没有了,接下来北方肯定是要乱上一阵子的。至于你所说的嘛,嘿嘿!”

  完颜银术可拱手道:“请大王疑释。”

  “太后给他们分的牧场、控制区域犬牙交错,在前期,倒是可以方便他们二部密切配合,共御北边的蛮人,但以后,他们的实力强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的时候,矛盾自然就会滋生。那时候,即便是亲如兄弟,只怕也会打得不可开交了!”耶律敏笑道:“他们用不了几年就会强大起来的。有了太后的承诺以及来自中京的支持,他们会在短时间内吞并周边的小部落,会向北掳掠北方的蛮人来充实自己的部族。”

  “这是让他们互相制衡了!”完颜银术可若有所思。“那大王您特别指定带走了他们的长子又是什么意思?”

  “简单啊!”耶律敏道:“梅里疾部,曷札刺部马上就会迎来一个飞速发展期,可是在他们的实力急速增长的时候,他们的长子,最有可能的继承人,却没有参与这一过程,那么,自然有其它人迅速顶上来成为他们部族的新的继承人选。火候到了,我们便将这两人放归,你想想,这两位原本的继承人回到部族,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完颜银术可恍然大悟:“自然是要落在下风的。这个时候,他们想要赢得这场竞争,就必须要仰仗大王您的支持!”

  “不是我的支持,是朝廷的支持,太后的支持!”耶律敏笑道:“借此,我们便可以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介入到他们的内部传承上去,如此一来,便可以牢牢地控制住这两部,使乌古敌烈统军司的旧事不再重演,也能使朝廷牢牢地控制住北疆局势。太后说,接下来的很多年中,大辽需要集中精力将江宁新宋政权扑灭,北面,绝不能再生事端了。”

  “可我们这一次西去?”完颜银术可有些疑惑。

  耶律敏笑了笑,站了起来,负手西望:“这一次我要去与我一直便崇拜的人好生较量一番,不管输赢,这一生便已经足矣,然后,我便会向西行。银术可,到时候,我带你们去看看这世上的另一番光景。”

  第五百九十五章:两任总督

  可敦城,辽国在漠北的统治中心。

  历史之上,只有三支军队曾经深入漠北,并击败这里的游牧民族。

  一支是汉朝时期,卫青、霍去病长直入,在这里击败了匈奴,后来东汉窦宪出直抵燕然山,击败了北匈奴,但汉朝并没有在这里驻扎军队,而是刻石记功之后便撤兵回返。

  第二支出兵漠北的是北魏皇帝拓拔焘。

  第三支是唐朝徐绩,灭亡了薛延陀部之后,建立了安北都护府,但空有一个名头,并没有实现真正的治理和统治。

  第一支在漠北驻军的,还是辽国。辽太祖征服漠北之后,设立了西北路招讨使司,有建立起了可敦城,在这里驻扎挥队,而在周边,还有镇州、防州、维州三个军事堡垒,以这些堡垒为核心,将整个漠北纳入到了治理之下。

  契丹本来也是从游牧民族发展而来,对于如何治理漠北的这些游牧民族,自然有他独到的心得。

  可郭城驻扎辽国骑兵两万。

  比起辽国本土大部分军队在这些年来渐渐地腐化坠落,贪逸恶劳,战斗力急剧下降不同的是,这两万骑兵可一直在不停地镇压着周边叛而复降,降又复叛的游牧民族,战斗力仍然是相当可观的。

  可敦城是一座标准的军事堡垒,除了大军驻扎之外,剩下的,便只有罪犯、刑徒等,这些人在这里,主要是负责屯田、工程等事宜。

  耶律俊率领五千骑兵,押送着数万敌烈八部的俘虏抵达这里,倒是让这里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西北路招讨使司总督耶律贤适看起来便像是一个老牧人一般,头发斑白,脸上皱纹刀刻斧斫一般,一双大手青筋毕露,与大辽五京中的那些辽人大贵族完全不一样。

  “太后准备怎么惩罚我?”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的耶律贤适替耶律俊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

  耶律敏笑看着盘膝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在可敦城镇守了小二十年的总督,“总督说那里话来?不管大辽发生了什么情况,可郭城的二万骑兵都不许离开这可是铁律,总督镇守漠北有功无过,太后圣明,怎么会降罪于您呢?”

  耶律贤适沉默了片刻,道:“太后有命,要求我扫荡敌烈部后方,我没有做。”

  “想来总督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不过不要紧,现在敌烈部所有余孽,不都是束手就缚了吗?”耶律敏笑吟吟地指了指外头。

  数万敌烈部老弱妇孺以及被削去双手拇指的青壮,此刻,正忙着在荒野之上搭建帐蓬,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完成这些事情,不然黑夜一到,温度骤降,可是要冻死人的。

  耶律贤适脸上的皱纹抖动了几下,似乎有些能难受:“乌古敌烈八部,可也是咱们大辽一直以来的核心部族,就这样没了?”

  “反叛的部族,有不如无!”耶律敏一口气喝完了碗中的马奶酒,道:“如今正逢百年之未有大变局,太后正筹划着要将在南方苟颜残喘的新宋政权彻底剿灭,自然不能容许身后还有这样的叛徒存在。如今,东北女真人已基本归顺,一些个儿不服王化的生女真,被赶进了深山老林再也没有了出头之日,高丽国彻底沦为了我们的附庸,老总督,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听着耶律敏意味深长的话,耶律贤适点了点头。“不错,这些年来,大辽的确是国运昌隆,现在也正是大辽完成天下一统的最好时机。可惜我老了,不能再为太后与陛下效力。”

  “老总督多心了!”耶律敏道:“您在可敦城镇守近二十年,漠北诸北,噤若寒蝉,功在社稷,皇太后圣明,自然不能让您这样的老臣,再在这里挨冻受累,中京早就给您建好了上好的府第,兵部尚书的位置,虚位以悬。太后要依靠您的时候,多着呐!”

  耶律贤适摇头道:“老了,不中用了,即便有些用兵心得,那也是对付这北地蛮部的,对上宋朝兵马,可就不管用了。”

  “一法通,万法通!”耶律敏道:“老总督过谦了。”

  看着提着铜壶给自己倒酒的耶律敏,耶律贤适问道:“镇北王放心,老朽不会为难于你,你说什么时候交接,就什么时候交接,然后老朽便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去了。”

  “多谢总督。”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还请镇北王跟我详细说说。”

  “总督请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接下来太后的重心是向南用兵,一统天下,为何却又派了你这样的骁将往西走呢?这不是南辕北辙吗?”耶律贤适道:“除了要替换我这个不省心的老头子外,是不是还有其它的目的。如果仅仅是要让老朽回中京去,朝中还有的是人来替换我,不至于让你来吧!”

  耶律敏挑了挑眉,哈哈一笑道:“这个说起来,便有几个原因了。第一个嘛,是因为我自己。老总督知我出身,我现在大仇已报,心中再无块垒,却也不愿再与昔日朋友,部下对垒沙场,杀个你死我活,所以嘛,太后体谅我,便让我远远地离开中原战场。”

  “镇北王倒是坦承。”耶律贤适呵呵一笑,心中对这耶律敏倒也是佩服了起来,这样的话,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得出来的。即便真是这样,也会加以掩饰。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耶律敏淡淡地道:“掩耳盗铃的事情,徒惹人笑。”

  “听说镇北王如今在南边宋朝的通缉令上高居榜首,值万金再加上一个候!”

  耶律敏大笑起来:“不想远在数千里之外,老总督也知晓此事,看起来老总督还是挺关心天下大事的嘛!”

  耶律贤适一笑,并不接嘴。

  “这第二个原因嘛,便是太后想在发起南征之前,先要击败或者说尽可能地削弱西军!”耶律敏道:“老总督肯定是不愿沾这趟浑水的,是吧?”

  “西军悍勇,不可轻侮,訾雷寨一战,便是明证。西北路招讨使司这两万大军一旦损失过大,漠北便又要多事了!”耶律贤适道。

  “朝廷封诰萧定为镇西王,要是他接了这个封号,那也就天下太平,但他却弃了镇西王,这便是摆明车马,要与我们为敌了。所以这一次对西军的围剿,不仅是西北路招讨使司,还有眩雷寨外的驻军,以及西京道的耶律环总督。”耶律敏道。

  耶律贤适一惊:“太后欲一鼓而下吗?只怕有些难!”

  “不不不!”耶律敏道:“怎么说西军现在也是一方势力,全民动员的话,几十万人不在话下,他们又不像宋朝君臣那么昏庸,萧定治军,张元理政,当真是君明臣贤,怎么可能一鼓而下呢?”

  “那太后是什么意思?”

  耶律敏笑了起来:“耗。西军有他致命的弱点,疆域虽广,人丁却少,战力虽强,潜力却低,难以持久。所以这一次,太后的战略便是不停歇地给西军放血。始终与西军维持一个不高不低的战争烈度。对于我们来说,只需要动员西京道和西北路招讨使司以及河东晋国柳全义所部便可以了。而对于西军,却必须要总动员,因为一个不小心,这样的低烈度的战事,便会演变成真正的灭国之战了。”

  耶律贤适不由动容。

  对付西军,这的确是最为正确的战略。

  辽国的承天皇太后,在大的战略方面,的确是无可挑剔。

  就像这十余年来,她布局灭宋一般,步步为营,把绞索套在对方脖子上,慢慢地一点一点收紧,到最后对手察觉到时,早就被悬空系在了梁上,想要脱身亦无可能了。

  “对西军三面围堵,慢慢地收紧包围圈,让他们呼吸困难!”耶律敏道:“西军麾下,成分复杂,可共富贵,绝然难以共患难,一旦事有不偕,必然会有人另想出路。数年下来,西军必然困敝凋零,上下离心,举步维艰,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即便不降,但我们南下的时候,他们也无力威胁我们后方了。或者说放血到了一定的程度,便可以一鼓而下。”

  灭国之战,穷数年甚至是十数年之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朝廷如此小心翼翼,耶律贤适反而觉得正该如此。

  “还有第三个原因吗?”

  “当然有!”耶律敏坐直了身子,道:“财富。西军有一个重要的财源,便是往西的商路。太后称其为丝绸之路,西军往西边贩运大量货物以获取高额利润,首先我们要掌控这一咽喉要道,切断西军这一财税来源。”

  “可是我们并没有货物往西北销售。”耶律贤适一摊手道:“与宋人比起来,我们一无瓷器,二无丝绸,三无茶叶。”

  “大辽破了东京,俘虏了无数匠人。”耶律敏微笑道:“承天太后数年之前便开始在中京道、南京道等地布局,瓷器等一些日常物事,我们却是已经能自己做了,至于丝绸,茶叶,老总督可别忘了,如今宋地还有大半在我们手中呢,货物总是能弄到的,但利润我们却是握在手中。”

  “仅此而已?”

  “当然不!”耶律贤适道:“这样来钱,虽然源源不绝,但还是太慢,所以,等我们这边完成了对西军的围堵之后,我便会继续西行。抢,不是来得更快吗?听闻西边不管是黑汗国还是花刺子模,都富裕得很!”

  耶律贤适恍然大悟。

  “难怪你要把敌烈八部数万人都贬作奴隶,你是准备将可敦城打造成一个可靠的后方基地,然后你依托可敦城,不停地向西用兵是吗?”

  “老总督高明!”耶律敏笑道:“正是如此,没有一个可靠的后方,孤军深入,不免会让人惴惴不安。可敦城现在的规模太小了,我需要他变成一个集农业、牧业、商业为一体的大后方,我在这里能得到充分的补给,有足够的兵源,我的士兵在累了的时候,有一个很舒服的休整的地方。”

  耶律敏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大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他看着窗外那些正在拼命劳作的俘虏,道:“这些人,便是新的可敦城的开创者。”

  “阻卜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桀骜不驯的他们,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耶律贤适提醒道。

  “知道!”耶律敏关上了窗户,走了回来,“所以,这一次我会征兵,以阻卜人为主,不响应征兵者或逃避兵役者,嘿嘿,我觉得可敦城还需要不少没有了两个大拇指的刑徒!”

  “待其太苛,也不行啊!这个度,要把握好!”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见利而忘义。”耶律敏笑道:“所以我带着他们去西方,让他们好好地展示他们的特长。同时,也是一种不停地消耗。我会让他们把抢来的财富安安全全地送回来,以此来吸引更多的人加入我的西征队伍,老总督,你说这些蛮人走得多了,这漠北,是不是便会安稳许多。”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耶律贤适长叹一声:“我老了,做不了你说的这些事情,一味只想着安稳,只想着大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也难怪太后要招我回去。镇北王,我会带几个人回去,还请你答应。”

  “自无不可。不管老总督要带谁,都没有问题。”

  “我带走的这几人,都是军中悍将,但他们不走,你难以全盘掌控军队,他们的脾气不算太好,一旦惹怒了你,必然要成为刀下之鬼,所以我带走他们,让他们去南方建功立业吧!”耶律贤适道。

  耶律敏大笑起来:“老总督英明,请受我一礼。说实话,我正在盘算着怎么立威呢,如此一来,我倒是省了不少事了!”

  数日之后,镇守漠北近二十年的耶律贤适,带着千余名亲兵护卫,一路南下,往大辽中京方向而去。

  西北路招讨使司,迎来了新的总督,以及全新的局面。

  多年以来大体上的平静,也将随着耶律敏的入驻,而变成历史。

  战争的鼓声,已经敲响。

  第五百九十六章:逃难

  周洪推着独轮车,车上躺着的是他老娘,老娘的怀里抱着三岁的小儿子,身后紧跟着他的婆娘,牵着七岁的大儿子。

  一家人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只穿了一件单衣的周洪埋头推车,身上那件破烂的袄子,此刻正垫在独轮车,让老娘躺得更舒服一些,唯一的一件蓑衣也盖在了爷孙身上。

  空中飘浮着牛毛针般的细雨,落在人身上,一不小心,便会受寒,过后必然是一场大病。

  老人孩子是断然受不得这样的折磨的,真要撞上了,只怕便是死路一条。

  身边,不时有人越过他们向前跑去。

  这些都是逃跑的人。

  准确的是说,是往亳州那边跑。

  他们都是原京东西路下宋县的百姓,不过现在宋县等地,都成了赵王的地盘。

  如果还有一点点活路,谁会在这样寒冷的雨夜逃亡呢?

  要是让当地的官吏或者驻扎的军队发现,下场都是凄惨无比。

  可是比起被发现抓起来相比的风险,跑,似乎前景更光明一些。

  原本的日子不是这样的。

  周家也算是小康之家。

  除了家里有几十亩地之外,周洪还会一些篾匠的手艺,每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回来之后,他还坐在自家的小院之中,编织一些簸箕、堂窝、筲箕等各式各样的器具,然后由老娘拿去集市之上卖掉。

  堂客也是一个能干的人。除了帮着他干活之外,还有一手好茶饭,特别是擅长做一些风味小吃。从河里捞起来的小鱼儿,其它人家大都拿其喂了鸡鸭,家里堂客就别出蹊径,将这些小鱼小虾洗净碾成沫,然后配上一些他也搞不清楚的各类佐料,密封一段时间之后,便成了美味之极的鱼酱。

  小鱼儿是河沟里捞的,大部分的佐料也都是从田间里头采摘来的,看起来完全不搭的这些东西,混合在了一起,却成了下饭的最佳物事。

  每到菜肴青黄不接的时候,这种鱼酱便成了佐餐好物事。

  自家吃不完,拿去集食上卖,一年也收获颇丰。

  他家,在本地,可是让人羡慕的家庭。

  别人一年下来,能混一个肚儿圆,不欠帐便兴高彩烈。

  他家,每年可都是有余钱。

  周洪甚至已经作好了准备,让儿子去启蒙读书了。

  也不求能儿子能考中功名啥的,只要能识字了,以后便能去城里寻一处做事的地方,比在田里求食,怎么也要强出不少。

  对未来的憧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在去年轰然垮塌。

  周洪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知道辽国人打来了,一路打到了皇帝住的地方,把皇帝还有好多贵人都捉走了。

  这些人被捉走,周洪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而辽人也并没有到他们这里来,对于那些逃过来的人嘴里穷凶极恶的辽人,他们虽然有些害怕,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切肤的感受。

  只是心里有些庆幸而已。

  管着他们的官吏也没有换,还是那几个,但却是听着一个什么赵王的命令。

  过去都是说官家,说皇帝陛下的。

  哦,皇帝被人捉走了。

  这个赵王据说是辽国的皇帝封的。

  原本这一切,与周洪他们都没什么关系的。

  谁来了,他们这些小民,不都是要种地纳粮吗?谁来了,也得要他们缴税服徭役吧!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周洪开始切齿痛恨起来。

  税赋突然变重了,各种各样的税赋,加在一起,比过去已经多了数倍,也就他家还有些节余,尚能勉强应付,而周围的邻居,交不出来税的,便被捉了去枷起来示众,然后还要押去修城筑路。

  不到一年,周洪家里已经被榨得干干净净,家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没有粮了。

  家里所有的粮食,开始是要求纳粮,然后变成了强征,最后变成了明抢。

  而且当初捉去修城筑路服徭役的人,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听说,接下来又要征发人去服徭役了。

  早先周洪家里只有一个成年男丁,所以还没有征到他的头上来,但听一个在城里做衙役的朋友说,马上要征的徭役就不管这些了。

  周洪怕了。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母,下有稚子,真要被弄去服徭役,只怕一家人就全都完了。

  跑!

  跑到隔壁的亳州去。

  那里不归赵王管,而且那里的人,听说还跟赵王关系很不好,经常打架。

  关键是,毫州那边,还是大宋的地盘呢!

  不比不知道啊,以前老是骂朝廷,骂官府,现在原来的朝廷官府没了,新的来了,才知道还是原来的好。

  周洪推起了独轮车,把老母稚子放在车上,领着妻、子,开始了他的逃亡之路。

  而这一路之上,他才发现,原来逃亡的人,有这么多。

  越是靠近亳州的时候,逃亡的人便越多。

  周洪多了一个心眼,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在绝大部分人都找地方躲避风雨的时候,他却决定赶紧跑。

  人太多了,肯定会有人管的。

  官府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跑。

  他们可是要缴粮,纳税,修路,筑城的人,他们跑了,官府找谁去干这些事情呢!

  疲累之极,两条腿发软,身上的单衣早就被湿透了,可是他却不敢停。

  前面出现了亮光,那是点在半空中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来荡去。

  而且不止一盏,每隔上百余步,便有这样的一盏灯。

  这让在凄风苦雨之中亡命挣扎的周洪在一瞬间浑身充满了力量。

  快到了,

  那就是他的目的地。

  那是宋军的哨楼。

  脚下生风,周洪拼命向前。

  更多的人从他的身前唰唰地跑过去。

  一支鸣镝带着尖厉的啸声飞上了半空,前方传来了喝斥之声。

  随即,一堆堆的火被点燃,照亮了方圆百余步的范围。

  “止步!”整齐有力的呼喝声,让这些奔跑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随即,他们看到,从黑暗之中,一队队的全副武装的士卒挺着长矛,向前缓缓压来,而在这些长矛兵的身后,却是一排排举着弩弓的弩兵。

  “上差,我们是从宋县逃过来的,我们是老百姓!”一个汉子挥舞着胳膊,大声喊道。

  “全部趴下,趴下!”对面,没有因为他们的呼喊便放松警惕,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按着刀柄,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趴到了地上,便是周洪也不例外,他将老娘从独轮车上抱了下来,坐在地上,他自己则和婆娘、七岁的儿子老老实实的趴在了地上,倒是那三岁的小儿子,被周洪老娘拥在怀中,仍然有些不安分地探出脑袋,东张西望。

  士卒们奔了过来,开始搜查。

  周洪一下子便觉得心凉了,独轮车上,他还放着两贯钱呢,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了,一直埋在后院里才没有被赵兵搜走,现在只怕再也保不住了。

  一名士兵走了过来,先在周洪身上摸了一遍,再看了一看他身边的婆娘,皱了皱眉,没有理会,站起来又去翻独轮车。

  叮当一声,装着铜钱的袋子掉在了地上,那士兵弯腰捡了起来,将袋子的开。

  周洪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但下一刻,他又听到了叮的一声响,睁眼,便看见那士兵将铜钱又扔到了独轮车上。

  “起来,往前走!”士兵对周洪道:“再往前十余里,专门有人收容你们,到了那里,便有饭吃,有热水喝!”

  周洪有些不敢相信地瞅了那士兵一眼,那士兵却是径自往前,又去搜查其他人。

  天快亮的时候,周洪终于赶到了那士兵所说的收容他们的营地。

  离着远处的镇子大约有里许之地,一排排的用茅草搭起的窝棚矗立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外面,是用木头、茅草或者竹子搭建起来的简易的篱芭。

  在大门处的一个小棚子里,一个书吏坐在桌子上,不停地搓着手顿着脚揉着脸,一名差吏引着周洪他们到了棚子里,那书史便提起笔来,问了周洪是那个县那个乡那个里,一一登记完了之后,给了他们一块牌子,便又叫了人过来引周洪等过去。

  “你们一家五口人,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便住这个吧,这个位置好,不遭风!”那差吏道。

  “多谢上差,多谢上差!”

  “我可不是什么上差,我就是本地人,临时被叫来帮忙的!”那差吏笑道:“等会儿听到敲钟的声音,便是开始放粥了,你拿着先前给你的牌子,再带一个盛粥的碗盆啥的去领粥。”

  “好,好!”周洪没口子的答应,先前这人不说,他还不觉得饿,这一说,肚子里顿时咕咕地叫了起来。

  “那边烧了又了热水,自己去盛!”差吏又指了指一排排窝棚的中间,一堆大火之上悬着一口大锅,水烧得热气腾腾:“你这模样,还是赶紧用热水擦一擦吧,不然一受凉,可就要病了!”

  周洪先将老娘扶进窝棚,里头也没有别的,只是厚厚地铺了一层茅草而已,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更好呢?

  扶了老娘坐在了草窝子里,周洪的婆娘已是用随身带着的家里唯一的一个铜盆去舀了一盆热水过来,差吏刚刚说的话,周洪没当回事,她可是上了心,一迭声地摧着中周洪赶紧用热水擦洗身子。

  “都擦擦,都擦擦!”一路奔波,直到此时,他们才都感到身上凉嗖嗖的。

  天色大亮,钟声虽然还没有响起,但鼻间却是已经传来了粟米粥的香气。

  婆娘抱着那个铜盆,拿了那个木牌子,循着香气,一路寻了过去。

  周洪坐在窝棚门口,不停地揉着小腿肚子。

  大小子挨着他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揉着腿肚子,倒是小儿子精力十足,窜来窜去。

  钟声响起不久,婆娘便回来了,让周洪惊讶的是,婆娘竟然端来了大半盆粟米粥,手里还拎着一个咸菜疙瘩。

  “这么多?这么干?”周洪又些不敢相信这是施舍的粥。

  “是官府在这里办的粥棚!”婆娘也是喜笑颜开,过去在家里日子还好过的时候,差不多也已经吃这样的粥吧,现在落难了,居然还能吃上。

  这边,果然很好。

  一家人奔波了一夜,此刻当真是饥肠辘辘,围坐在一起,拿出木碗木勺,吃了起来,周洪的婆娘却是又拿出了一个小陶罐子,解开了上面的封布,一股香气便溢了出来。

  “你怎么还带了这个?”周洪有些不满地问道:“多沉!”

  “怕没吃的了,带着还能顶一下。我们能饿,孩子不能饿啊!”婆娘有些委屈。

  两个小子却是喜笑颜开,伸出木勺,挖了一勺鱼酱放在粥上,这也是荤菜呢!

  “好香!什么吃食这么香?”外头,突然传来了问话声。

  周洪愕然回头,赫然看见一个便是官儿的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正向着这边走了过来,说话的,便是走在最头里的那一个。

  那官儿边走便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香味的来源。

  周洪顿时便紧张了起来。

  这官,只怕不小。

  看他身后,可是跟着两名七八个挎刀背弓的彪形大汉。

  那个官儿停在了周洪的面前,眼光却是越过了周洪,看向了内里。

  “什么菜肴,如此之香?”官儿很年轻,说话也很和气,或者是这个县的县尊?

  周洪赶紧将含在嘴里的半口粥咽了下去,躬身道:“回上官的话,是家里婆娘做的鱼酱。”

  “能让我尝一点吗?”年轻的官员笑咪咪地问道。

  “能,能!”周洪连连点头,一转身,便从窝棚里把那个小陶罐子拿了出来,那个三岁的娃娃正准备再舀一勺,手伸出来,鱼酱却没有了,顿时一咧嘴便要哭,婆娘眼疾手快,一把便捂住了孩子的嘴。

  年轻的官员想伸手接,身边一个挎刀的却是抢前一步接了过来,一伸手在罐口一抹,然后便塞进了自己嘴里,把周洪看得一楞一楞的,这从人,怎么这么不讲规矩呢?竟然从上司嘴里抢食?

  那年轻的官儿却是瞪了那挎刀的人一眼,伸手将罐子接了过来,道:“那来这么多的小心?谁知道我到这里来?谁知道我好这一口?拿来。”

  那挎刀的家伙有些讪讪地将小陶罐递了过来,还舔了舔嘴巴。

  第五百九十七章:用人

  捧着小陶罐,先是凑上来深深地嗅了一口,一脸陶醉的模样,然后抬起头来,向周洪伸出手,周洪下意识地便将手里的小木勺递了过去。

  接过小木勺,挖了一勺塞进嘴里,舌头搅动,顿时满齿生津。

  “好吃!”年轻的官员咂吧着嘴大声赞了起来,他家本来就是做香料的,所以他可以肯定,这鱼酱是没有加一点香料的,能有如此味道,当真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做的?”他好奇地问道。

  “就是用河沟里的小鱼小虾还有自家堂客采摘的一些野菜一起做的!”周洪有些紧张。

  “是些什么野菜?”旁边的人也有懂行的,知道这玩意儿的关键,恐怕就在那些野菜之上,马上问道。

  周洪稍有迟疑,他的堂客此时更是缩在窝棚没有露面。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真不太清楚,正要回头叫堂客出来,那年轻的官员已是笑道:“这是人家的商业秘密,怎么能公之于众?以后他在城里寻一处小门面,靠着这个,便能养家糊口呢!这是好东西,好东西!还有吗?”

  周洪摇头:“逃过来的时候,家里婆娘就带了这么一小罐,没有了。”

  “能卖过我吗?”年轻的官员举起手里的小陶罐,满脸笑意地问道。

  “啊?”周洪一呆,但马上却又反应了过来:“上官喜欢,拿去就是了,不值什么钱的。”

  “这可不行!”年轻官员连连摇头,伸手入怀,似乎想要掏钱,但手却僵在了怀里,脸色有些尴尬,他已经好多年身上从来不带钱了。

  身边相陪的一个中年人见状,却是赶紧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银踝子,塞进了周洪的手里,道:“这个给你!”

  看着银踝子,周洪有些发楞,还没等他搞清楚状况,那些人却又是径直往前走了。

  走了几步,那年轻人却又回过头来,大声笑道:“开个铺子专门做这物事卖,你能发财!”

  周洪自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和气的的年轻人,就是如今江宁新宋朝廷的首辅,皇帝之下第一人,萧诚萧崇文。

  在外界没有任何相关消息的情况之下,萧诚悄无声息的自江宁抵达了亳州。

  陪伴他的,是刚上任不久的两江总督谢鸿谢伯英。

  作为世家子的谢鸿,一向将老祖宗谢安当成自己的奋斗目标,在去年那个板荡的岁月之中,他做出了他这一生最为大胆,也最为冒险的一个决择,那就是说服好友,毫州知州刘俊与自己一齐联军,袭击了伪齐国刘豫控制之下的徐州。

  一举夺下徐州之后,他们又苦苦地支撑到了萧诚派出的援军,进而又夺下砀山,下邳等地,完成了对淮河流域诸要点城市的掌握,彻底稳定了淮河流域的形式。

  谢鸿将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赌桌,成功之后,他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

  两江总督,这便是萧诚对他的奖励。

  两江,不但囊括了原来的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萧诚更是将江南路的一大片区域也划入了两江总督的治下。

  更为重要的是,新宋将江宁府石头城定为了皇帝暂时的行宫所在地,而江宁府可也在两江的治下。

  谢鸿这位一地知州一跃而成为新宋朝廷最为炙手可热、权势逼人的重臣。

  而另一位参与了这件事情的亳州知州刘俊刘良臣,萧诚也没有亏待他,而是将他安排去了闽浙,担任闵浙地区的转运使。

  这也是一个权力极大的差使,闽浙地区,不但经济发达,更兼有泉州这样的大宋对外第一贸易港口,现在这里对外贸易税收,已经成为新朝的极为重要的财税来源。

  萧诚重用这两位新人的心思,一览无余。

  萧诚当然要重用这两人。

  一来,这两人有进取之心。不像江南诸地很多官吏,多年在安乐窝里不思上进,贪逸恶劳,不想改变,只想维持现状,他们想要往上爬,想要重现家族辉煌的心思根本就不加掩饰。眼下,萧诚当然要重用这样的人。

  改变,是萧诚现在最看重的。

  不改变,如何能重塑国家经济?别看江南说起不富庶,但官府还真没有多少钱,富的,是豪绅之家,便是普通百姓,也不过能将将养家而已。

  不改变,怎么能建设一支威武之师来北伐?

  不改变,将来与辽国对上,必然是一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萧诚可是很清楚,自己的三妹眼下正在辽国干什么。

  与自己不同的是,三妹的手段更加的干脆与果决。顺者昌逆者亡,不服的全都去死。

  但萧绰能用的手段,萧诚却不可能用。因为萧绰现在在辽国已经成了第一人,不是名义上的,而是事实上的。而且辽国的政治体制与大宋也有着很大的区别,所以萧绰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完成自己的预期目标,而萧诚,却只能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寻求平衡,并在这个平衡之中完成他想要做到的事情。

  他真要学萧绰这样挥舞刀子,只怕江南诸地,立马就会陷入到内战当中。

  想尽一切办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建立起抗辽的统一战线,才是萧诚能去做的。

  所以,像谢伯英,刘良臣这样的地方豪绅,掌握着大量资源的人义无反顾地靠上自己,虽然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却也是萧诚毫不犹豫就要重用的人。

  二来嘛,当然也是因为这两人虽是世家,但在政治之上却是没落已久,在核心层中势单力孤,想要发出声音,就必须要依靠自己,一旦离开了自己,他们就极有可能被其他人孤立甚至于打压。

  当然,用归用,该有的手段也不能少。

  将二人拆开,便是第一步。

  如果还将两人放在一起,便极有可能将两江变成他们的势力地盘了,现在刘俊去了闽浙,那里可是老派势力的传统势力范围,作为地位仅次于闽浙总督的转运使,刘俊想要突破那里的重重阻碍,完成萧诚交给他的任务,非得紧紧地抱着萧诚的大腿不可。

  接下来,萧诚还要继续扩大这些新派势力与老派势力之间的矛盾,这样,自己才能居中更好地把握局面。

  两人缓步走在这个刚刚建起来不久的难民营中。

  虽然只是草棚子,条件很简陋,但萧诚转了一圈,却发现这个安置收容难民的营地里,不仅有开水供应,竟然还挖了好几个厕所,这就很难得了。

  难民潮,从入冬之后,便开始了。也不仅仅是这一地,而是从京东西路、东路、南路都有人向着南方实控区域内逃亡。

  难民的安置,历来是一个大问题。

  他们的涌入,肯定会影响到本地百姓的生活,这些人逃亡而来,一无所有,所以就避免不了一些小偷小摸甚至于作奸犯科,这就让本地百姓对他们厌恶甚至是仇恨。

  这一个月来,已经发生了好几次难民与本地人斗殴的事件,都闹到了萧诚的案头之上,可见事情的影响已经不小了。

  但在毫州谯县,居然如此井井有条,当地抢先建起了难民营,把逃亡而来的人集中管理,官府提供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然后根据难民不同的状况,将他们安排到不同的地方,以技艺换钱,以劳力换钱,甚至于以工代赈等多种形式。

  “鲁县令果然是干才,谢督,我觉得可以组织两江治下都来这里看一看鲁县令是如何安置难民的。”萧诚冲着左侧一步后的一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人道。

  “不敢,下官认真学习了首辅关于对难民安置的批阅,又有谢督的耳提面命大力支持才有如今之局面。”谯县令鲁宛拱手,谦逊地道。

  谢鸿微笑点头:“的确该让他们来看看,这些难民,也是我们的同袍,也是朝廷的子民啊,他们不甘伪政权的统治,排除千难万险到我们这里来,是对我们的肯定和认同,我们岂能将他们当成外人、当成坏人对待?”

  谢鸿当然开心,这鲁宛,可是他举荐的,地地道道的自家人,如今事情做得出色,成为了表率,他当然也是面上有光。

  至于说耳提面命,他还真没有,只不过因为鲁宛是自己人,所以在钱粮之上,还是很慷慨的。

  “粟米粥天天这么稠?”萧诚笑问道。

  鲁宛楞了一下,很是实诚地道:“回首辅,今天特别稠,因为您要来。不过平常却也是能让人吃个五六分饱的。下官觉得,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否则就不想离开这里去讨生活了,来得太容易,就不会珍惜。”

  萧诚大笑:“你倒是实诚,这也是你在窝棚里面只放些茅草的原因所在?”

  “是。”鲁宛道:“人非得有向好之心,才会更加努力。”

  “说得好!”萧诚连连点头:“不过他们初来乍到,本地人肯定也是有排斥的,所以如何安置,官府还得多费心思。这些人,对我们来说,不仅是马骨,更是将来北伐的重要力量。”

  “首辅所言极是!”谢鸿附和道。

  说着话,大家已是出了难民营,往前走不远,便是东沙河,如今正是枯水季节,大片的河床裸露了出来,站在河堤之上,萧诚笑道:“谢督,当时你带着大家去攻打徐州的时候,大家为什么愿意跟着你去呢?”

  谢鸿有些不好意思:“回首辅的话,攻击徐州时的主力,其实是我与刘俊二人的家丁、佃户为主,其它招募来的人,却是许以重金。而在徐州城内,我更是以大量金钱美女田庄等收买了一些内应。当然,这也与当时刘豫当了伪齐王之后,肆无忌惮盘剥,镇压本地人,不得人心有关!”

  萧诚微微一笑,所谓的家丁、佃户,其实便是谢鸿的私兵。这种情况,在南方诸地是很普遍的。

  原本朝廷的禁军,战斗力低下,军官腐化坠落,作为禁军预备役的厢军,更是沦为了官员们的仆役,倒是豪绅们的私军,战斗力当真是杠杠的。

  这种情况在北边是不大可能的,北边是朝廷重点盯着的地方,你要敢蓄私兵,分分钟便给你戴上一顶谋反的帽子灭了你。

  别看有宋一朝,一直说不杀士大夫,但你要是戴上了谋反这顶帽子,那也得跟脑袋说再见了。

  而这,也正是萧诚只能和风细雨,与大家商量着来,新立朝廷之后,大量的位置,需得满足南方诸多大佬的原因所在。

  不是你举起了棋子,手里有筹码,大家便愿意跟着你干的。

  没有充足的利益、权利保障,人家为什么要支持你呢?

  哪怕现在萧诚手里拥有云、贵以及广南西路等强悍的军队。

  这些拿得出手的军队,在萧诚出云贵之后,立即便都分驻到了襄阳、徐州等战略要地以抗敌军,腹心之地,却是空虚。

  不跟这些地方实力派妥协,还能举起刀子喊一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只怕先亡的,多半是萧诚自己了。

  “当初我率领贵州路军队进攻云南的时候,与你差不多,都是许以重赏,重赏之下有勇夫嘛!”萧诚笑道:“所以将来我们北伐的时候,这些从北边逃过来的人,是可以倚重的,他们比南边的人会更加有战斗的欲望,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鸿沉思了片刻,用力地道:“首辅,我想是因为他们想回家!”

  “对!”萧诚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拳头,道:“回家,这是我们汉人亘古以来便有的情结啊,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呢!在家处处好,出门事事难!所以,回家,便是他们的念想。这些人来得多了,便是我们将来北伐的主力。现在逃来的,还只是普通百姓,接下来,也许北方还有很多有影响力的人物也会往我们这里逃。我们还要想办法,把那些人往我们这里引。”

  谢鸿道:“如果来得是有本事,有影响力的人物,首辅还会大用他们,让他们在朝廷之中占据一席之地,以助我们声势!”

  “正是这个道理!”萧诚道:“现在朝廷之中,南方人占据了主要位置,他们的声音是主流,一看现在半壁江山形式稳固,便不思进取,不想再起战端。我一旦提起这个议题,朝野立马便是一片叫苦之声。”

  “首辅对他们太和气了!”谢鸿愤愤不平:“依我看……”

  “你能怎样,还能大开杀戒不成?”萧诚有些无奈:“那只怕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慢慢来,一点一点的改变他们,或者让我们变得特别强大,击灭对手轻而易举,到了那时,他们也会很高兴建下丰功伟业的。”

  第五百九十八章:示范

  谯县的县城看起来很清爽,至少现在萧诚看到的是这样。

  最让萧诚意外的是,一路行来,他已经至少看到了二个公共厕所,门楣之上东司二字笔力颇为不错,一问之下,果然是县令鲁宛亲笔。

  “鲁县令,你怎么想起建这个来了?”站在茅厕之前,萧诚饶有兴趣地问道。

  一群人衣冠楚楚地站在这里,自然是一件让别人看起来很奇怪的事情,街道拐角处有几个人探头探脑,似乎是想来茅厕,但一瞟之下,便又缩了回去,夹着双腿,似乎有些难耐了。

  “首辅,下官初来此地之上,城里当真是挺脏的,便溺遍地啊!那味,真得很冲!”鲁宛道:“不是所有人家里都建得起厕所的,所以乱倒米田共,便成为了常态,一来,这很脏,下官实在受不了,二来,如此肮脏自然也便容易传染疾病。所以下官便在城里修了四座东司,要求家中没有茅厕的人必须将秽物倒到这风景点来,要是再随意乱倒,抓住一个,便罚款或者服劳役。”

  萧诚哈哈大笑:“难怪你这里如此干净,比起罚钱和去服苦役,还是来这里出恭更简单。你是有人专门管理吗?要不然也不会这般干净,谢督,我们站在这门口,味也不是很大呢!”

  谢鸿一笑:“首辅不说,我倒还没有在意呢,仔细闻闻,还是有的。”

  “有人专门管理。”鲁宛道:“让一些衣食无着困苦,又没有什么劳作能力的人来打扫,这些人倒也勤快。而且这些米田共还可以卖了赚些银钱,除了支付管理者的薪饷外,竟也有些盈余。”

  “用来堆肥?”萧诚问道。

  “是!田力不时时维护,不免会日渐贫瘠。”

  萧诚冲着鲁宛竖起了大拇指。

  “谢督,回头你得抓紧,先让你两江的官员,到这里来看一看,学一学,回头我回江宁之后,再正式行文,要求各地都派人到这里来学一学。不管是难民营的管理,还是这公共茅厕,都是善政,可以推而广之。”

  “下官一定抓紧时间办理!”谢鸿高兴地道。

  “光这两年事,便值得为鲁县令升爵两级!”萧诚笑着迈步而行,“鲁县令,回头便有公文下来,你现在的爵位是文林郎吧,连升两级便是承德郎了,我在这里先恭喜了!”

  “多谢首辅,都是首辅栽培!”鲁宛大喜,文林郎是正七品,承德郎却是正六品,虽然还是县令,但却意味着自己向上的通道已经打开,离五品京官,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是你先把事情做得很好。”萧诚摇头道。“愿做事,能做事,做得好事情的官员,我们便要让他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愿意负责,想要苟且的家伙,迟早在我们的体系之中,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话里透露出来的杀气腾腾的整顿吏治的意思,却是一篇大文章了。史上但凡有当权者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因为整顿吏治,打击的是既得利益者,砍掉的是当权者的羽翼,不引起反弹才怪?

  所有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

  至少在谢鸿看来,现在江宁府的朝廷以及南方的许多地区,动乱比比皆是。萧首辅上台之后,第一把刀砍得是中央政府的两套班子模式,直接削去了其中的一套光拿钱不干事的体系,要求在其位,谋其政,坐着这个位子,就必须要负这个责。

  这事儿并不难。因为以前朝廷拿钱养着的那一班闲人,现在大体上都在辽国放羊牧马去了。

  但接下来想要动基层,裁撤冗官冗吏,麻烦就大多了,一个搞不好,就会引起地方动荡的。

  所以,到目前为止,首辅萧诚压根儿就没有动弹的意思。

  在谢鸿看来,萧诚这是引而不发,想要整顿吏治,只怕最先要完成的就是军队的整顿。

  一旦军队的改编完成之后,刀把子在手,再来做这儿事,便容易多了。

  萧诚做事,有条不紊,先后顺序极其清楚。

  正如温水煮青蛙,等某些人发现疼的时候,却是已经晚了。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从萧诚以往的经历来看,他绝对是那种先落字布局,待得大势已成之时,这才骤下杀手,让人根本就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跟着这样的人,方才有前途。

  如果不是认真地研究了萧诚这个人,看到了他这些年来的一举一动,谢鸿怎么会如此孤独一掷地冒险而行呢?

  要知道,当时拿下徐州之后,要是南方的援军不能及时赶来,依靠他与刘俊的力量,终是守不住徐州的,一旦败亡,丢的可不仅仅是徐州,而是连他的老窝都要被刘豫给收拾了,当真要成为丧家之犬了。

  而萧诚的表现也没有让他失望。

  高迎祥带领的西南联军,用最快的速度让他转危为安。

  屋子里并不是很暖和。

  鲁宛办事的公厅,并没有火龙,只是烧起了炭盆,一时之间,自然也是找不到上好的银炭的,所以公厅里总是有一层氤氲飘来飘去,烟火气倒是挺浓的。

  谢鸿眨巴着眼睛,他有些难受,可看到坐在对面的萧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拿着火钳在那里将柴炭搬来挪去,也只能强忍着。

  他自然不知道,萧诚早年之间出河北,赴横山,后来又奔赴黔州,什么样的苦日子没有过过?这点烟火气对于萧诚来说,早就习已为常。

  “这次到你这里来,一呢,是要去看看徐州的东部行辕的军备如何,二来呢,也是想看看你们这里的难民安置情况。”萧诚道。

  谢鸿正襟危坐,仔细倾听。

  “鲁宛的做法,倒是暂时缓解了逃难而来的百姓与本地人的矛盾,但重要的,还是在后头的安置工作,毕竟这些人是要吃饭的,也不可能一直由官府养着。官府只能让他们不至于饿死,但想要把日子过好,过安稳,还是要有一个长久之计的。”萧诚接着道。

  “首辅,总督府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准备把这些逃难而来的人编成厢军,一来可以维持地方基本治安,二来也可以用不屯田。”谢鸿道。

  萧诚淡淡一笑:“过去的老路子!一旦有了难民,就编成厢军,拿朝廷的钱养着。过去朝廷有这个闲钱,现在我们有吗?即便有,我也想拿来装备我们的禁军,而不是养他们。至于屯田,谢督,你就是本地人,你觉得本地还有多少可以让官府屯田的地方?”

  谢鸿不由默然。

  宿州也好,亳州也罢,都是较为富庶的地方,上好的田地,都是有主的,即便是一些贫田、山林,河滩,只怕也不是无主之物。

  屯田,去那些根本无法生产的地方搞吗?

  那些地方长不出庄稼,即便长,只怕收成还没有撒下去的种子多,只不过有一桩好处,让这些难民不至于没事情干去作乱生事。

  “首辅,您准备藉田吗?”谢鸿震惊不已。

  萧诚缓缓摇头,虽然他心里着实想这么干。

  江南很多地方,土地兼并已经相当严重了,因为各种各样失地的农民要么沦为了流民,要么便变得赤贫,不管是因为那一种,都是不稳定因素。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便是江南丝织业发达,很多耕地被毁,用来种桑养蚕,好织就丝绸向外贩卖,特别是走海贸的,更是利润极高。

  这也让很多豪绅想法设法地从百姓手中夺田,这些田地即便被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砍了桑树来种粮吗?

  这会导致新的社会问题。

  不说别处,光是江宁府一地,从事与纺织相关的人数便高达二十万人,从种树养蚕到缫丝织绸最后贩卖出去,涉及到的面之光,让下令调查此事的萧诚为之震惊。

  一旦丝织行业萎靡,照样有大批的人生计受到威胁。

  所以不但不能禁,还得想办法帮着扩大生产,提高效益,让同样的人,能够产出更多的收益来,如此,朝廷才能收到更多的税赋。

  “其一,便从你两江开始,查实被撂荒的田亩!”萧诚道:“拥有土地却不耕作,这是浪费,一旦查实,可以予以没败,而没收得来的田亩,便可用其让逃难者屯田之用。其二,不少人与北方勾勾搭搭,一脚踏两船,这样的人,也不必姑息了,大力查证,一旦查实,人,抓,财产,没收!其三,还是要开荒,鼓励这些难民去开荒,官府提供牲畜、工具等,不管能开多少田,反正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不是?”

  说到这里,萧诚不禁怀念起在西南的日子。

  那边的土地还真是肥沃呢!一把火下去,烧光了那些树木,野草,下面的土被梨铧翻起来,都是黑黝黝的肥地,一把种子洒下去,不需要怎么经管,便是好收成,要是再细细地管理一番,那亩产量,足以让北方经验丰富的老农都瞠目结舌。

  最大的成本,不过是开荒而已。

  而越往北走,开发的程度便越高,能够利用起来的地方便越少。

  其实像贵州路上,现在人丁还是不多的,但是你想动员这些难民去那些地方,他们也必然是不肯的。因为在这里,总也能感觉离家乡更近一些,与这里的风土人情也更贴合一些,一旦去遥远的西南,在北方人眼中,就是蛮荒烟瘴之地啊!

  真逼他们去哪里,只怕也会引起一些乱子。

  叹息了一阵子,还是要回到眼前的困局上来。

  “官办的工坊,要尽可能地多雇佣这些人吧!当然,也要创造条件,让他们能自主创业!”说到这里,萧诚不由想起了那个做鱼酱的农妇:“像那个做鱼酱的农人,便可以扶助扶助嘛,他开一家鱼酱店,便能自食其力,要是做大了,便需要雇佣人手去帮他捞鱼,去帮他采摘所需要的野菜等等。”

  “这个简单!”谢鸿笑道:“回头在城里寻一处店面与他,然后把他的鱼酱做为地方驻军的一种常备菜肴,马上就能让他做大做强了。”

  “瞧,这不就是办法了吗?”萧诚笑道:“既解决了就业问题,难民问题,又让军队的菜肴之中多了些荤菜和美味,三全其美嘛!”

  “还是首辅胸有沟睿,能轻易地想出办法来,我就不行了,这些日子接到下头的呈报,不知揪断了多少根胡子!”

  萧诚大笑起来:“问题是很多的,可是呢,我一直认为,办法总是比困难多一些的。只要我们肯想,敢干。其实很多事情,归根到底,也就是一个钱的问题。最近联合钱庄准备再发一批北伐债卷,希望能筹集到一些款项吧。”

  “不如摊派吧!”谢鸿道:“北伐恢复故土,人人有责。中人之家以上的,都须购买一定数量的债卷,越富的便需买的越多。”

  萧诚摇头:“事要一件一件的做,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完成军改,其它的事情,都得往后排,摊派,只会激发矛盾。你这法子,可是将中农和富人,一块都得罪了。南人本来就对北伐兴致缺缺,如此一来,岂不更加痛恨朝廷?”

  “是下官思虑不周了。”谢鸿面有惭色。“首辅,军改之事,两江必然身先士卒,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件事,以为天下范,也是谢某报答首辅的知遇、重用之恩情!”

  “谢督有心了,江南诸地军改、吏改一旦全面完成,我便有信心在三年之内,打造一支虎贲之师,五年之内,击败诸如刘豫、柳全义以及曲珍这些叛贼,十年之内,能与辽人逐鹿天下。到得那时,你,便是这堂皇新宋的中兴之臣,声扬天下,名垂史册,必能创造出超越你先祖的功名。”

  谢鸿起身,深深一揖到地:“下官愿附首辅之翼尾,不管这一路有多少坎坷艰难,必奋勇向前,绝不后视,已成就这丰功伟业,既是为国,亦是为己。”

  第五百九十九章:演武

  “二郎,哦,不,首辅!”看到萧诚,魏武有些激动,大步迎上前,抱拳便是一揖到地。

  说起来,他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萧诚了。

  这一次奉命从广南西路一路北上,与高迎祥汇合之后再沿水路救援徐州,行色匆匆,而那个时候,萧诚还在荆湖路江陵府呢!

  与李信,韩锬一直都跟着萧诚身边不同,魏武十年前,便被萧诚委派,跟着岑重去了广南西路,为岑重在广南西路站稳脚跟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年来,他也积功一路升到了广南西路都钤辖。

  不过魏武过得并不愉快。

  因为在岑重站稳脚跟,手握广南西路大权之后,魏武的重要性便大大下降,岑重更加依靠的却是广南西路的本土将领刘益国。

  刘益国名义上是魏武的副手,但在广南西路,真正握有军中大权的却是他。

  因为魏武是萧诚的人。

  哪怕岑重与萧诚不但是师兄弟,还是政治盟友,最后甚至为双方儿女定了娃娃亲,但这并不妨碍岑重想要拥有自己的力量。

  但凡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人,必然是不愿意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庸的。

  那怕两人的关系再好。

  魏武在广南西路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练兵了。

  而这,也是萧诚劝他忍耐,对他定下心来,扎扎实实把这一件事情做好,要相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如果不是萧诚的这些话,魏武早就跟岑重拍桌子走人了。

  估计岑重也是不太好意思,所以魏武在广南西路去之后亲手所练的第一支队伍,他一直没有拿走。

  这支被称为白羽军的部队,一直驻扎在与安南交界之处。

  而堂堂一路的最高军事长官魏武,却也一直窝在边境之上。

  直到去年,辽军破东京,萧诚挥师北上勤王,魏武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他带着他的白羽军成为了第一批准备北上的广南西路援军。

  萧诚在军中有三个绝对腹心。

  李信,萧诚书僮出身,如今是天南军统制。

  韩锬,萧诚最为信任的心腹兄弟,在贵州路上带着的是萧诚的侍卫亲兵,现在已经改编成了江宁卫戍军。

  另一个,便是魏武了。

  当初萧诚刚刚在黔州站住脚跟,岑重便来讨要帮手的时候,萧诚第一个想到的,派出的,便是魏武。

  铁脚将军魏武,当时在西南之地已经是赫赫有名了。

  萧诚毫不掩饰对于魏武的喜爱。

  魏武的经历,可以做为这个世人所有人的励志榜样,心灵鸡汤。

  一个在战场之上丢掉了双脚,只能拄着拐到京城,成为一个被养着的废人。但是他凭着一双铁脚,先是成为了萧府的侍卫首领,然后又跟着萧诚一路北上南下,萧诚的每一个脚印之上,也都有着他的印痕。

  这是一个坚韧不拔、好学、愿学而且不畏苦难的汉子。

  二十多岁便残废了,用了数年功夫,学会了用一双铁脚行走如飞,并且将其与自身融为一体。

  在萧诚说不识字不会有什么好的前途,他又开始捧起了书本,府里每一个识字的人,都可以成为他的老师。

  在他跟着萧诚下西南的时候,他已经阅读了好几本兵书并且能独立地写出心得体会了。

  跟着岑重下西南,军事之上基本上就是以他为主,独挡一面的功夫,也在那几年之中慢慢地磨励出来了。

  而接下来几年的沉寂,更是让他的心性更加地沉稳了。

  伸手扶起魏武,萧诚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却是让所有人都艳羡不已,他给了魏武一个大大的熊抱,手拍在魏武的甲胄之上,咣咣作响。

  就是这样一个动作,便显行了魏武与当朝首辅之间密切的关系。

  这让远处列队而立的数千白羽军能看到这一幕的人,眼睛都亮了。

  自家将军,后台硬得很啊!

  “请首辅登台阅军!”魏武眼眶有些湿润,再次躬身相请。

  “谢督,高总管,我们一齐登台看看魏武的白羽军如何?”萧诚笑顾左右。

  谢鸿以及刚刚赶过来的东部行军总管高迎祥跟在萧诚的左右,一前一后登上了刚刚搭起来的高台。

  白羽军与其它军队有着很大的不同,因为主将的原因,这支军队,异常重视远程打击。

  魏武便是一个神射手,一手箭术,出类拔萃。

  所以白羽军中的箭手,便也异乎寻常的多。

  整整二千人。

  一般在其它的军队之中,这样的射声营都保持在五百人左右。

  而在白羽军中,使用神臂弩的一千人,另外一千人,却都是使用的强弓。

  这还没有算上军中使用重型弩箭以及投石机的人手。

  如果把这些都算成远程压制力量的话,白羽军中这些人占了二千五百人。

  然后便是一千刀盾兵,他们是用来近身搏击的。另外一千人,使用的也不是普通的长枪,而是整齐划一的大棍子。将坚硬的柞木炮制之后,外面再细细的缠上一到两层广南西路特有的藤条,将这种棍子炮制好,便需要数月时间,等到工序基本完成之后,这跟小孩手臂粗细的大棍子柔韧性极佳,要是你力气足够大,都可以将其弯成一个圆而不折断。然后再在其中一头,包上厚厚的铁片之后,再算全部完工。

  挨这样的棍子一下,就算你身穿厚实的凯甲也没用,凯甲可防箭,刀、枪,但对于这种钝器的打击,当真没有多大用处。

  而白羽军的另外五百人,则是斥候、工程等有着一些五花八门技巧的家伙组织在一起的,被萧诚称之为特种部队。

  这些人无赫赫之功,但却一直跟在魏武左右。

  白羽军的这种兵种构成,就注定了这是一支以进攻为主的军队。

  与敌相遇,强弩与弓箭齐上,以密集的远程打击先行袭击,破坏敌军的阵形,接下来便是大棍军士上前,暴力强拆,最后是刀盾兵上前收割胜利。

  登上高台,萧诚看到台下荒原之中如同一根根柱子一般站着纹丝不动的白羽军,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了当年在京兆府的时候,大哥萧定率领数千广锐军抵达京兆府城下。

  数千广锐军也如同现在这样列队,不过那几天京兆府正下大雪呢,所以广锐军便都变成了一个个雪人。

  那一幕,可是吓坏了当时京兆府的很多人,也让当时的陕西路安抚使马兴大为兴奋。

  马砍头正想收拾定难军李续,没有这样一支强军,他绝难成事。

  可是后来就让人很唏嘘了。

  萧定最后成为了反贼,虽然他一直不承认。

  而马兴在调任河北路之后,因为不肯在接任的人手没有抵达之前便摞挑子不干,最终父子两人却是都死在了辽人的刀下。

  高迎祥神色不变,萧诚的心腹手下练出来的军队,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般,那就是纪律。

  但在作战之上,又各有各的特点。

  在归降了萧诚之后,高迎祥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贵州军包括广南西路军如此骁勇善战了。而现在,他的军队也在同一部军事操典的训练之下,正在慢慢地蜕变。

  当然,一支强军,需要时间来积累,也需要胜利来积累。

  他指挥下的军队,如果需要的就是一场一场的胜利来奠定士兵们强大的自信心。

  但谢鸿却是有些惊了。

  他对于军事也有所涉猎,要不然去年也不可能守得住徐州了。

  去年高迎祥带麾下部众来救援的时候,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些军队作战,只知道很强悍,后来就任了两江总督,便也很识趣地将麾下的军队也交给了高迎祥。

  平素看到这些军队,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现在才明白,平常自己看到的,就是休闲时候的军队。

  而在准备战斗的时候,这些军队呈现出来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这支军队就呈现出了战斗模式。

  魏武回头看向高迎祥,毕竟现在高迎祥才是魏武的顶头上司呢!萧诚与魏武的关系不同是不同,但军队就是军队,上下分寸,绝不能搞错,不然就会引起混乱。

  这一点,魏武还是很清楚的。

  他这样要求自己的麾下,当然自己也要奉行绝对执行上级命令这一铁律。

  高迎祥冲着魏武点了点头:“开始吧!”

  说句老实话,高迎祥也还没有见过魏武麾下的白羽军演练和战场作战呢!

  魏武是高迎祥的副将,平素作战,都是独挡一面的。

  魏武转身,手执令旗,高高举起。

  台下数十面大鼓,同声敲响。

  一声鼓响,数千人齐声呼喝一声。

  鼓一声接着一声,下面的呐喊却也随着鼓点之声响起,整支军队,开始转向,一排排,一队队,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有条不紊地从面向高台,变成了背向高台,而在这个队形转变的过程当中,攻击阵形也赫然成形。

  远处,便是他们模拟要攻击的一处地方。

  地上,用石灰勾勒出了一块块方阵,看那模样,倒似在模仿着敌人所列成的阵容。

  鼓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队伍开始向前压进。

  不是某一个方阵,而是除了此刻卫护在高台周边的那被萧诚称之为特种部队的五百人之外,白羽军所有人都在向前移动。

  鼓声骤停,尖厉的哨声响起,然后整个队伍后方的强弩队,嗡的一声响,数十支小儿手臂粗细的弩箭便飞了出去,掠过了缓缓向上压进的队伍,齐唰唰地插进了某个被用石灰勾勒出的方阵里。

  高迎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射得真他妈准!比自己的亲卫部队还要准。

  他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声,回去之后,一定要狠狠地操练亲卫营。

  强弩飞出的时候,前方的整个方阵并没有停止前行,因为在他们的方阵之中,还有几百小鼓在整整齐齐地敲打着节奏。

  一声鼓点,便是向前一步。

  强弩兵们开始重新装载弩箭,而停寂了片刻的大鼓再次齐声敲响。

  这一次,鼓点的节奏变了。

  咚咚呛,咚咚呛。

  神臂弩方阵开始抬起了手中上好弦的弩弓,当第三声鼓点响起的时候,神臂弩箭如同一片乌云一般从阵中升起,这一次,正正地落在刚刚被强弩射中的地方,整个被勾勒出的方阵地上瞬间便长满了羽箭。

  咚咚呛,咚咚呛!

  稍为落后一点的另一则手持强弓的士卒们,亦举起了手中的长弓。

  乌云再一次腾空而起。

  这一次,先前神臂弩弓没有覆盖的空地之上,全都被插满了羽箭。

  队伍继续向前,身后的强弩再一次发出了啸叫之声,这一次,他们转向了另一个方阵。

  于是,上一次的内容便再重演了一次。

  高台之上诸人都面面都觑。

  射准不难。

  难就难在白羽营在射击的时候,整个队伍都没有停下来。

  他们是在走动之中射击而且还能保持着这样的准头,这就有些可怕了。

  众人都很清楚,如果是有一支军队遭遇到了白羽营这样的对手,一个照面之下,便会遭受到重大损失。

  鼓点密集了起来。

  手持包铁木棍的士卒开始向前狂奔。

  他们的目标,便是刚刚遭受到三轮羽箭打击的那个方阵。

  大木棍此起彼落,在众人的想象之中,便是刚刚从密集箭雨之中逃出来的人,便又遭遇到了泰山压顶。

  刀盾手们扑了上去,紧跟在大木棍之后,舞刀劈砍,意在收割受伤的敌军性命。

  一千神臂弩手停了下来,在鼓声之中,他们微微转动身子。

  弓背置地,自腰间取箭,上箭,铁板指扣住弓弦,脚踩弓背,转身,弩箭被扣上了弩槽。

  举弓,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这是准备殂击前去增援的敌军。

  而另一千强弓手,此时却是一队队分散在了神臂弩弓手的周边,形成了一道道新的防线,他们作势开弓,或者将弓背在背上,拔刀作格斗状。

  这是在掩护神臂弩手。

  神臂弓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而强弓手们则更加灵活,那怕是被敌人欺到身前十步之地,他们也还来得及开弓射上一箭。

  白羽营,开战便是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