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争魏【完结番外】>第二百章 谋变

  杨峥的信刚刚送到武威,陈泰就派人来召见。

  本想把雍凉的水搅一搅,没想到自己先被搅了。

  当然,以陈泰的人品,应该不会就这么把自己给剁了,但只要扣押起来,关上一年半载的,西平西海就可以变天了。

  凉州刺史有这个权力。

  这很可能也是陈泰的一次试探。

  杨峥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去。

  一来是相信陈泰的人品。

  二来,不去也不行。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陈泰是君子,只要自己没有公然叛乱,陈泰断不至于因为猜忌而为难自己。

  雍凉现在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阶段。

  正因为有陈泰这个君子在,杨峥才有了喘息之机。

  换作郭淮召见,杨峥万万不敢去。

  在去武威之前,杨峥给青龙、朱雀也发下了密令。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到了用他们的时候。

  虽然略显仓促,但时不我待。

  没有时间给他们继续成长了。

  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安排完毕,才带着刘珩等三百亲兵向北而去。

  西平在经历了数次劫难之后,终于迎来一丝生机。

  曾经毁弃的村庄,重新建起。

  遍地的枯骨被埋葬,野兽也被驱赶猎杀,田里的青苗茁壮成长。

  虽然还有大片荒芜的无人区,但对比两年以前,实在好太多。

  杨峥心中忍不住一阵自豪。

  能致一方太平,也算没白来这世上。

  只不过这小小的自豪感,在进入武威之后,瞬间就被比下去了。

  武威素为西北之重镇。

  四面皆是要地。

  河套、西域、关中、河湟、草原、大漠……

  天下之要冲,国家之藩卫。

  汉通西域,先取武威。

  汉明帝大将军耿秉曾言:“孝武既得河西四郡及居延、朔方,虏失其肥饶畜兵之地,羌、胡分离。”

  河西走廊对华夏之重要,宛如一条脊梁般的存在。

  穿过祁连山,就能感觉到一股雄浑浩大气象。

  南下北上的车马,东去西往的驼队,一队接一队,驼铃声、马蹄声安定而祥和。

  羌胡汉夷怡然相得。

  杨峥居然还看到了骑在骆驼上的僧侣,驮着厚重的经文,缓缓向东而去……

  西平虽然不差,但与武威比,就少了很多人气。

  双方的人口都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西平只有区区四个县,而武威有十四县。

  漫漫历史长河之中,武威也是汉文化的荟萃之地,向西延伸。

  入了姑臧城,已经是天黑。

  四面阁楼林立在夜色中,钟楼佛塔,飞檐鸱吻,栉次鳞比。

  陈泰对杨峥的到来颇为欣慰,亲自前来迎接,连称呼都客气了几分,“兴云远来劳顿。”

  “使君召见,属下岂敢耽搁?”

  “夏侯泰初的眼光果然独到。”陈泰看杨峥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尖锐。

  提起夏侯玄,杨峥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使君谬赞。”

  陈泰微微一笑,低声道:“你何以知晓王太守别有他志?”

  杨峥的信上只有“金城将有异动”六个字,给足了他们想象的空间。

  站在陈泰的位置,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肯定比自己多。

  “王太守遣使暗通属下,属下不敢不报。”

  “你做的不错,也很聪明,你若走错一步,泰初在洛阳也将进退维谷。”

  “属下受朝廷重恩,岂会附逆?”严格来说,曹魏对杨峥还是有恩的,至少把他从一个小小的百人将拔擢为护羌校尉。

  这年头其实不缺冲锋陷阵之人。

  陈泰微微点头道:“尔心存朝廷,朝廷亦不会负你,兴云以为当如何处置王金虎?”

  此事是自己举报,陈泰问起,也在情理之中。

  看的样子,也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对于杨峥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一个影响雍凉局势的机会。

  “榆中与南安百里之隔,王太守若要东进,则必先破邓艾,目前尚无真凭实据,属下认为宜静不宜动,否则召来蜀人北上,则情势未可知也。”

  王金虎顶级士族出身,看不起种田郎出身的邓艾,就让他先跟邓艾碰一碰。

  “你看看这些密报。”陈泰从案牍中翻出些缣帛。

  杨峥接过。

  缣帛上写着蜀军最近的动向,姜维率众依麹山筑二城,囤积粮草,训练士卒,使牙门将句安、李歆等守之,聚羌胡质任等为爪牙,寇逼诸郡,有进攻雍州之意。

  除了姜维、廖化、句安、李歆等人的名字,最后面赫然有夏侯霸的名字。

  夏侯霸督运粮草。

  杨峥百感交集。

  “兴云!”直到陈泰怪异的眼神看来,杨峥才回过神来。

  “属下见到故人,一时失神,使君勿怪。”

  “怀念故主,人之常情尔,眼下雍凉的确宜静不宜动,蜀军即将北犯,西平亦在蜀军兵锋之下,你须做好准备。”

  “遵令!”

  第二日,凉州诸将汇集。

  让杨峥惊讶的是居然有很多胡人,看其装扮不似河西。

  点名之后,才赫然发现是西域长史府来的胡将。

  凉州的全名为凉州刺史部。

  汉魏皆以凉州刺史部辖制西域长史府。

  诸葛武侯以大汉名义北伐,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

  若蜀人能克武威,恐怕三国的历史将重新改写。

  只可惜街亭一败,蜀汉大好形势付之东流。

  人群之中,杨峥还见到了一个熟人。

  ——讨蜀护军徐质。

  徐质素以勇猛著称,一把开山大斧有力劈华山之力,多有功勋,夏侯霸投蜀,因功被提拔为讨蜀护军,可谓平步青云。

  不过杨峥看到了他,眼中却并没有杨峥。

  “金城太守何在?”陈泰首先点名王金虎。

  但出列的却是令狐盛。

  杨峥看到令狐盛忍不住一愣。

  “禀刺史,王太守因今日蜀贼异动,军情紧急,所以托属下前来。”令狐盛一脸的卑微,在看到杨峥后,神色忽然变了变。

  远在敦煌、高昌的王延都来了,近在咫尺的王金虎却不来,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杨峥暗自庆幸自己来了。

  凉州刺史部加上西域长史府就像压在西平西海头上的一把剑。

  从地缘上看,西平也是被二者揽入怀中。

  若真走错一步,凉州便如泰山压卵一般压下来。

  以西平的体量,岂能跟庞大的凉州抗衡?

  有异心没有错,因为这世道每个站在高位上的人,都要权衡利弊。

  但不顾强弱对比,盲目自信,就是自己的愚蠢了。

  更何况凉州背后还有雍州。

  现在的司马父子,手握天下兵权,奉天子与太后,拔剑而四顾,问天下谁敢来试锋。

  造反是个技术活,如王金虎这般蛮干,肯定是自寻死路。

  堂中诸人的目光都望向令狐盛。

  陈泰也冷哼一声,“既然王太守这么忙,本刺史亲自领军前去见他!”

  令狐盛满脸冷汗,“使君息怒,王太守父子两代受国恩,岂有他意?”

  抬出王凌,陈泰才稍稍冷静下来。

  不看僧面看佛面,此时的王凌与此时的司马懿一样,都是大魏的忠臣良将。

  “回去告诉王太守,切莫自误!”陈泰也终究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令狐盛满脸羞惭,拱手而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杨峥难免为他心酸。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第二百零一章 共逐

  夏侯霸自投蜀之后,颇得蜀主器重,加为车骑将军。

  蜀主亲口对其言:“卿父自遇害於行间耳,非我先人之手刃也。”

  又指着刘氏诸子曰:“此夏侯氏之甥也。”

  而夏侯霸在洛阳诸子,皆为纨绔子弟,未受株连,因夏侯渊之功勋而免死,徙乐浪郡(今平壤)。

  夏侯和、夏侯绩、夏侯骏等夏侯宗亲享爵如故。

  沓中通往麹城的路上,姜维、夏侯霸等几人缓缓而行。

  “公以为此次我军当攻何处?”姜维对夏侯霸颇为敬重。

  两人在雍凉多次交手,算是惺惺相惜。

  蜀中诸将皆对夏侯霸不以为然,唯独与姜维亲近有加。

  “将军智勇无双,早有定计,霸为将军冲锋陷阵即可。”入蜀之后,夏侯霸虽被刘禅厚待,却异常低调。

  姜维又道:“吾欲攻打西平,公意下如何?”

  夏侯霸也笑了起来,“西平路途艰险,进退困难,得之不足守,若陈泰、郭淮兵出陇西,则断吾后也。”

  姜维笑了两声,“公素为北方大将,岂能不教我一二?”

  夏侯霸思索了一阵,拱手道:“西平太远,陇西凋敝,天水防守森严,不如进攻南安如何?陇右诸郡,南安最为富庶,邓艾屯田数载,多有钱粮人口。”

  “南安?”姜维细细思索了一番,“公可知邓艾兵略如何?”

  “此人擅屯田治水,至于兵略,倒是没有听闻,不过能得司马老贼青睐,应该不会太差。”夏侯霸实话实说。

  姜维叹了一声,“中原人物鼎盛,蜀中不及也,司马懿既得权柄,有征伐之志否?”

  姜维屡次侵犯雍凉,实则是继承诸葛武侯的遗策,以攻为守。

  武侯屡次北伐,先遇曹真,后遇司马懿。

  彼时,姜维就在军中,多与司马懿对垒。

  对这位诸葛武侯的宿敌,姜维颇为忌惮。

  夏侯霸深知其意,“司马懿初得大权,营立家门,未遑外事,有钟士季者,其人虽少,若管朝政,吴、蜀之忧也。”

  “钟士季一书生尔,公以为杨兴云如何?”

  行走之间,恰见一彩稚自林中窜起。

  姜维闪电般的拔剑投之,正中其头。

  亲兵欢喜捡来,姜维哈哈大笑。

  夏侯霸可以回答,也可以不答。

  不过天水麒麟儿,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稍有回避,就会引起隔阂,夏侯霸在蜀中朋友不多,失去一个,就会少一个。

  “杨兴云世之豪杰,他日不可限量。”

  姜维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拔下彩稚最长最艳丽的一根尾羽递给夏侯霸,“此人乃公之旧部,能招降否?”

  夏侯霸接过尾羽,“谢将军,杨峥此人心思机变,只恐未必肯南向,不过有一人,最近可能会掀起雍凉剧变。”

  “是谁?”姜维目光灼灼,仿佛一头嗅到血腥的野狼。

  “王金虎!”

  在来沓中的路上,夏侯霸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名叫朱雀的人。

  “金城太守王金虎?此非王凌之子乎?”旋即,姜维脸上涌起喜色,“如此说来,王凌将反司马懿?”

  “王金虎若起事,必先攻南安,将军正可趁其后。”

  淮南,深夜。

  王凌的门客劳精急急从洛阳而回,带回一封信。

  一份是在洛阳为屯骑校尉的长子王广回信。

  “凡举大事,应本人情。曹爽以骄奢失民,何平叔虚华不治,丁、毕、桓、邓虽并有宿望,皆专竞于世……今司马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而擢用贤能,广树胜己,修先朝之政令,副众心之所求。爽之所以为恶者,彼莫不必改,夙夜匪懈,以恤民为先,父子兄弟,并握兵要,未易亡也。”

  时年王凌年近八十,王广亦年近六十,多有才智,为时人称许。

  司马懿曾问蒋济,王凌父子若何。

  蒋济曰:王凌文武双全,当世无双。

  又言王广有大志,胜其父一筹。

  司马懿笑而不语,及去,蒋济对左右言:王家将因吾言而灭门矣。

  王广也是王凌最看重的儿子。

  只是这个儿子跟他的意见居然不统一。

  王凌深感忧虑。

  此时掾属王彧求见。

  王凌本来看了信之后,有些乏力,人老了,睡的也早一些。

  但王彧是他的心腹,也是他的家族后辈。

  “都督,大事不妙,有人密报于我,三郎君在雍凉之事已被司马昭察觉!”

  “什么?”王凌的所有困意、乏意统统消失。

  随之而来的是惊惧。

  “仲渊何以如此大意,坏我大事!”不过王凌终究是王凌,惊惧之后,人清醒了几分,“何人密报与你?”

  “此人名为左青,乃关中商贾。”

  “此人何在?立即斩除!”

  一个商贾的死,王彧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都督,既然事泄,不如早图,兵贵神速!”

  王凌召来次子王飞枭商议。

  王凌生有四子,王广、王飞枭、王金虎、王明山,皆才武有成,胆识过人。

  “司马懿灭曹爽,前后五日便已成事,父亲今若迟疑,必为司马懿所破,儿愿为前锋!若洛阳无备,则轻锋直进,若洛阳有备,事不谐,则取许都以为基业,召天下义士,匡扶社稷!”王飞枭慨然道。

  王凌一双老眼几次闪烁,却不能决断。

  王飞枭跪在王凌面前,“父亲若是迟疑,我家将有灭族之祸!大将军殷鉴不远!”

  王凌全身颤抖了一下。

  到了他这个年纪,最在意不是自己,而是家族的延续。

  王凌的老眼终于坚决起来,“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日召集诸军,先取许昌,扶立楚王,共唱大义!”

  王飞枭一愣,他说的是轻锋直取洛阳,事不谐,则转攻许昌。

  至于左青,当夜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仿佛世间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

  杨峥最终安然回到西平。

  此次北行收获颇大,与陈泰增进了互信。

  也知道夏侯霸日子过的不错。

  未来几年内,只要夏侯玄在洛阳没事,自己在西平也就安然无恙了。

  这世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恐怕司马家也是如履薄冰。

  虽然淮南一叛是失败的结局,但并不代表没有利用的价值,至少可以多给司马家添添乱。

  蜀国、长安、淮南的棋子已经下了。

  杨峥记得这次兵变失败,原因之一是令狐愚突然病逝,王凌失去了一大臂助,孤立无援。

  令狐愚的部下通风报信,让司马懿有了准备。

  而如今,杨峥要给他们煽风点火,让王凌、令狐愚提前起兵。

  王金虎想利用杨峥,杨峥何尝不想利用他?

  有王金虎在雍凉压阵,不怕王凌不动手。

  棋子虽然下了,但最终的走向,谁也不知道。

  鲁芝的话,杨峥深表认同,无论是司马懿还是王凌,本质上并无差别。

  曹魏的核心已经千疮百孔。

  没有司马家,还有王家、贾家、钟家……

  士族更忠于利益。

  魏失其鹿,士族们共逐之。

  第二百零二章 挣扎

  麹山位于洮水东南,左祁山、右牛头山,俯视洮水。

  而麹山的位置非常敏感,西面是陇西,北面是南安,东面是天水,南面与阴平郡相接。

  姜维在此山建东西二城,进可攻退可守。

  然而准备妥帖之后,魏蜀都陷入诡异的平静当中。

  仿佛郭淮邓艾不知道在家门口有两根钉子。

  而姜维也不着急进攻。

  雍州就这么陷入平静之中。

  郭淮、邓艾、陈泰的目光都聚集在金城。

  “雍凉之隐患一在羌胡、二在西平、三在金城,然杨峥未有根基,不过一武夫,士族不附,且其能震慑羌胡,朝廷尚需倚重之。”司马昭第三次面见郭淮。

  不过这次两人的地位似乎反过来了。

  郭淮洗耳恭听,司马昭侃侃而谈。

  “所以杨峥不可猝除,此为疥癣之疾,然王金虎出身太原王氏,其父镇守扬州,四朝老臣,功勋宿将,若王氏有异心,则是心腹之患,父亲常以将军为挚友,将军不可辜负朝廷厚望,也不可令……父亲失望。”

  司马昭并非是纨绔子弟。

  太和年间明帝兴起浮华案,革除士族官勋二代。

  司马师与夏侯玄惧被排斥。

  司马昭未受牵连,早年随司马懿抗击蜀汉,多有功勋。

  累官至洛阳典农中郎将,除苛捐杂税,不误农时,百姓大悦,转为散骑常侍。

  后随曹爽伐蜀,与郭淮一样全身而退。

  此时此刻,司马昭说出的话等同于司马懿。

  郭淮不得不聚精会神的听下去,因为这关系到他举族的性命。

  “请转告司马公,淮知道怎么做。”

  司马昭满脸欣慰,“家父果然没看错人,郭将军乃俊杰也。”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当日,郭淮两万雍凉精锐直奔金城而去。

  并以雍凉都督之名,调王金虎同攻麹山。

  金城属凉州治下。

  陈泰亦引军一万至令居,令杨峥出破羌,据允吾。

  雍凉的诡异对峙即将被打破。

  麹山内,姜维迎来了北面的使者。

  依然是令狐盛,依然在做着垂死挣扎。

  “王太守愿投大汉,与将军共取雍凉。”

  姜维等待多时,为的就是今日,“王太守之叔祖曾力挽狂澜,匡扶汉室,今王太守入汉,岂非天意?”

  王金虎的叔祖,正是当年联合吕布诛杀董卓的王允。

  令狐盛连日奔波,终于在此地找到一丝生机,然,这种脆弱的关系又能持续多久?

  王金虎的本意是吸引蜀军北上,以解他三面受困之局。

  但姜维又岂是易于之辈?

  “不知你家太守将取何地?”

  “陇右诸郡,北有陈泰、东有郭淮,皆当世名将,当与将军先取陇西,次取西、西平,以为根基,然后徐伐凉州,谋夺关右。”令狐盛早已做好的筹划,只是在说到西平时,语音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军先取陇西,次取西平。”姜维嘴中念叨着,眼神却望向夏侯霸,“公以为如何?”

  夏侯霸面不改色,“好计策,若事成,则陇西、阴平、西平、金城连成一片,然邓艾屯重兵于南安,此为头顶之利剑,只恐王太守一动,邓艾立即挥军榆中。”

  王金虎自矜士族出身,根本就没把邓艾放在眼中。

  而且蜀国此时费祎当政,限制姜维北伐,每次兵不过万。

  姜维只得结盟于羌胡。

  但羌胡的战力实在不敢恭维。

  所以修筑麹山东西二城,以守为攻。

  王金虎的步子迈的有些大,以姜维的兵力,根本接不住这么宏大的战略,仅粮草就是一大难题。

  即便勉强为之,也是被王金虎牵着鼻子走,主动权在他人之手,姜维岂会受制于人?

  “夏侯公所言不差,无论王太守欲为何事,必先破邓艾!而且应该速战速决。”

  夏侯霸曾多次提醒姜维,小心邓艾此人。

  姜维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也渐渐对邓艾上了心。

  令狐盛也是知道兵法的,南安是金城最大的威胁,只不过他受王金虎的影响,没觉得邓艾有多厉害,“既然将军欲先破邓艾,那就如此先攻南安,取其粮秣,再攻西平,军情紧急,在下告退。”

  令狐盛走后,姜维叹气道:“王金虎太原王氏出身,徒有虚名而已,今小觑与人,以家世而轻天下豪杰,必败无疑!由子而知其父,必不是司马懿父子之敌。”

  西都。

  杨峥的第三子和第四女刚刚出生。

  杨毅与杨武两个孩子也都一岁了,虎头虎脑满地爬。

  春娘、阿怜、彭青蝉全都成了母亲,一脸满足与幸福之态。

  与杨峥日渐亲昵。

  只是夏侯才女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这时代母凭子贵,没有儿子,在家中的地位也直线滑落。

  而她也越来越沉默,整日与她的三头小狼为伍,自言自语。

  让杨峥看的心疼。

  但这种事情他也没办法,思来想去,决定把阿怜的第二个儿子交给夏侯才女养。

  女人总是充满母性的,夏侯才女这才开朗起来,与阿怜宛如亲姐妹,形影不离。

  “总得给孩子取个名吧?”杨峥笑道。

  “通达宏远,是为广,取一个广字怎么样?”

  正在喝水的杨峥一口喷的老远。

  杨广?

  这是在寓意什么吗?

  杨峥盯着才女,也不知她这漂亮的脑袋瓜子里面在想什么。

  “好名字、好名字。”阿怜、彭青蝉都拍手叫好。

  她二人都是羌胡出身,大字也不识两个,在家中唯夏侯才女马首是瞻。

  春娘有了儿子,便很少抛头露面。

  “不行,杨广这个名字不吉利。”杨峥坚决道。

  “怎么不吉利了?”才女扑棱着明眸。

  杨峥一时语塞,该怎么解释呢?

  杨广这个名字,杨峥消受不起。

  杨峥摆出家主的威严,一本正经道:“别的事为夫都听你的,这一次你听为夫的。”

  夏侯才女眼珠子转了转,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就换成杨宏如何?广大高远是为宏。”

  只要不叫杨广就行。

  彭青蝉的女儿取名为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老大杨毅、老二杨武、老三杨宏,长女杨蓁,杨峥在这纷乱世道里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阿怜、彭青蝉又拍手叫好。

  仿佛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二女出身羌胡,本就充满异域风情,嫁给杨峥之后,虽算不上锦衣玉食,但该有的东西基本都有。

  营养跟上了,二女也就绽放了。

  该瘦的地方瘦,不膨胀的地方特别饱满。

  全身上下带着特有的韵味。

  艳光照人。

  杨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难怪魏武独好此道。

  见杨峥眼神有些不对劲,二女脸飞红云,更增添了几分明媚。

  夏侯才女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敦伦之礼,天经地义,岂是非礼啊?”耳濡目染之下,杨峥也学了点东西。

  夏侯才女睁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这是杨峥说出来的话,不过手上功夫不慢,将二女挡在身后。

  杨峥干笑几声,刚要扑上去,院外就响起了亲兵许元进的声音,“将军,凉州有军令至。”

  难得的抽出几天,陪陪妻子儿女。

  又要东奔西走了。

  杨峥喟然而叹,嘉平元年注定是多事之年。

  此后也绝不会安宁。

  杨峥歉意一笑。

  夏侯芷满目依依不舍。

  阿怜与彭青蝉眼角闪烁着泪光。

  第二百零三章 将战

  杨峥披上特意为他打造的冷锻甲,比之前的黑光甲轻便不少。

  粗犷中透着一丝狰狞。

  取消了盆领,改为兜鍪,整个人与盔甲连为一体。

  青黑色泽,如同铁兽。

  拔出腰间环首刀,刀刃上仿佛流淌的一泓幽青。

  刃面映照着杨峥兜鍪后的双眼。

  “好刀!”杨峥不由赞道。

  许元进提着一根长槊,也是精心打造之物。

  城外,六千亲卫营集结完毕。

  铁匠坊的装备当然优先他们。

  披着冷锻甲的甲士足有六百,铁骑增加至四百。

  其他士卒也是一身铁甲。

  无论骑兵还是步卒,都有战马。

  黑红色的各式旌旗迎风招展。

  士卒背后,还有周煜身穿皮甲的五千精壮运送辎重。

  “将军!”

  蒙虓与刘珩一左一右拜在杨峥马前。

  军阵之中,无数道眼神交织在杨峥身上。

  杨峥举起马槊,“出征!”

  六千余人举起了手中武器,“出征!”

  城墙上,鲁芝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一个人的气质可以掩盖,一支军队的杀气却无从掩盖。

  他可不是单纯的文弱书生,早年追随过王朗、曹真,在天水抵御过诸葛武侯北伐。

  所以一眼能看出这支军队的成色。

  羌胡汉賨,俱是勇力之士。

  “陇右多虎狼之士!”周旨在他身边轻叹,眼神中既有惊讶,也有羡慕。

  “正宣若是心动,以后不用陪着老夫,杨兴云赏罚必信,军中将佐皆起于卒伍,正适合你这等没有家世之人,也免得虚耗了你一身的本领。”鲁芝声音温和。

  周旨眼神晃动了几下,“杨、将军坐拥雄兵,他日必为朝廷忌惮……我大好男儿,岂能与朝廷为敌……”

  声音虚弱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鲁芝却笑了起来,“他日之事,今日岂能预料?”

  “鲁公似乎颇看好杨将军?”周旨诧异起来。

  “正宣来此时日不短,莫非没看出什么?”鲁芝微笑着看着他。

  周旨皱起眉头,“杨将军有非常之志,西平、西海与中原大不同,汉夷皆愿为其效死力。”

  “能得人死力者,岂非是英雄?”鲁芝悠悠道。

  周旨蓦然睁大眼睛。

  几日之后,杨峥出破羌,斥候就送来东面战报。

  金城太守王金虎突袭邓艾。

  却不料邓艾早有防备,临阵反击,王金虎大败,裹挟的两万金城青壮,一战而殁。

  又听闻郭淮驱军而来,领兵退往陇西,邓艾紧咬不放。

  王金虎转身复战四场,皆败。

  穷途末路,部众伤亡殆尽,淮右精锐只余千余人在身侧。

  与此同时,蜀军突然从麹山中杀出,一战而破障县,横扫襄武、中陶,得钱粮十万石,掳民四千户,转送麹山,随后姜维直扑邓艾老巢豲道。

  邓艾不得不舍弃王金虎,回援豲道。

  姜维领三千虎步军与白虎文、胡通等羌胡协从半途设伏,击溃邓艾前锋王颀。

  魏蜀新一轮的大战揭开序幕。

  杨峥与陈泰会师榆中城。

  几日之后,郭淮两万大军赶来。

  安定胡烈领三千军到来。

  诸军汇集,榆中顿时热闹起来。

  杨峥跟着陈泰前去拜见郭淮。

  两年不见,郭淮苍老的让杨峥惊讶。

  虽然气势更加沉稳凌厉,但满头的白发越来越多。

  “蜀贼于麹山筑城,兵锋随时可深入我腹地,诸位可有良策?”

  堂中泾渭分明,凉州一系将佐列于右,雍州一系列于左。

  司马懿夺权之后,除了邓艾扶摇直上,安定胡氏也受到了提拔,族中子弟八人为将。

  胡奋早年以平民身份孤身侍奉司马懿,为其优待,视如子侄,高平陵之变后征召入京,辅佐司马师。

  其弟胡烈继邓艾之后,领南安太守。

  单是站在左列的胡家人就有三名。

  “姜维屡次进犯,今长驱而入,不如众军围杀之,以断绝蜀贼之爪牙!”胡烈年轻气盛,虽没有赴任南安,但其声势在雍凉一时无二。

  其实这个场合轮不到他发言。

  陈泰、徐质的地位都在他之上。

  不过胡烈一向刚愎自用、眼高于顶。

  郭淮摇头道:“姜维一向狡诈,其细作遍布雍凉,我军若动,其必遁入深山,蜀军擅战于山地,此为以己之短迎敌之长,不可取。”

  一句话否定了胡烈的建议。

  见堂中无人说话,陈泰拱手道:“姜维所凭,皆在麹城,然麹城虽固,去蜀地险远,当须运粮。羌夷患劳役,未必肯附。我军围而不攻,以待姜维之救援,以逸待劳,诸军围击,擒杀此獠,断国家之祸患!”

  杨峥一愣,一向认为陈泰是君子,没想到用兵如此狠辣。

  此策便是经典的围点打援,攻其所必救。

  姜维只有区区万人,一旦落入诸军的重围之中,安能脱身?

  一个姜维万余人马,要面对郭淮、陈泰、邓艾等等魏国名将的众军围困。

  虽败犹荣了。

  换做别人,连出击的勇气都未必有。

  “徐质、胡烈、杨峥!”

  堂中猛地一声大喝。

  徐质出列跪拜。

  杨峥却愣了一下,他娘的躲在后面都会被郭淮点名。

  数道凌厉的目光投来,杨峥才清醒过来,赶紧半跪行礼。

  只感觉郭淮看自己的眼神分外冰寒。

  “徐质围麹山东城,杨峥围麹山西城,胡烈策应,坚壁勿战,放姜维入!此次必斩姜维,谁若是疏忽,定斩不饶。”郭淮沉声道。

  “遵令!”三人齐声道。

  不过杨峥心中戚戚。

  徐质、胡烈都跟自己不太对付,这两人差不多都是司马懿的狗腿,万一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是又找自己背锅?

  杨峥眼角余光盯着上位的郭淮。

  却与郭淮的目光迎面相遇。

  心中不由得一沉。

  看来还是要做好准备。

  陈泰是君子,不坑自己人,好相处。

  郭淮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司马懿混的就没什么好人。

  都他娘的一肚子坏水。

  在这些大人物的夹缝中生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今日的杨峥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杨峥。

  如果不是根基太薄,此次杨峥或许就能把郭淮、邓艾一锅端了。

  当然,最麻烦的不是解决郭淮、邓艾,而是之后如何面对司马家,面对中原王朝的怒火。

  时机还未到来。

  第二百零四章 应对

  “彦云昔年与兄长、梁道公为友,又与王昶情如手足,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司马懿叹了一声。

  叹了之后,又咳嗽起来。

  咳嗽声虚弱而无力。

  一个处心积虑之人,自然心力耗费的比别人多一些。

  司马师略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己父亲。

  司马八达,司马懿居其二,其兄司马朗,早年与王凌、贾逵皆为好友。

  贾逵字梁道,乃贾充之父,对曹魏忠心耿耿,石亭之战与王凌一起救出曹休。

  离世时对左右言:“受国厚恩,恨不斩孙权以下见先帝。丧事一不得有所脩作。”

  吏民追思往日之功绩,刻石立祠,明帝曾亲往拜祭。

  并州五大士族,王、贾、郭、卫、裴,同气连枝,与河内温县只隔着一座太行山。

  所以司马家算是半个并州人。

  令狐愚身为曹爽的长史,自然在司马师的眼皮之下。

  而令狐愚频频与楚王曹彪会面,不能不引起司马师的警觉。

  能养三千死士于洛阳,散落人间而无人可知,司马师有神鬼莫测之能。

  所以王凌与令狐愚的谋划,自然也会被察觉。

  “那么王昶就不能留在荆州了?”司马师道。

  堂中忽而安静下来。

  司马懿闭着眼睛思索片刻,然后睁开,“文舒是聪明人,当年还是为父向明帝举荐,虽与王凌同出于王氏,但其心不一,王凌、令狐愚拥曹彪为帝,实则冒天下大不韪,王凌虽有名望,然不足行此大事,非独王昶不会附从,郭淮、毌丘俭、诸葛诞等皆不会跟随。”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司马懿神情有些劳累。

  他的确是老了,而且身体每况愈下。

  “天下能与父亲相争者,唯有王凌一人而已,没想到他不谋洛阳,反倒图许昌,足见此人目光之短浅。”

  “不可小看王凌,当年曾与武皇帝一起注解孙子兵法,文武双全,四子皆有才干,不在你与子上之下,尤其是王广。而且谋立曹彪,乃是令狐愚之谋,王凌是被令狐愚连累。”司马懿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小。

  “王广、令狐愚?儿知矣!父亲好生休息。”司马师起身告辞。

  整个洛阳其实掌握在司马师手中。

  高平陵之变后,司马师镇静内外,招抚禁军,提拔亲信,得钟会、贾充、傅嘏等人出谋划策,将洛阳整治的滴水不漏。

  司马师一出门,钟会、贾充便在门外恭候多时。

  三人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在依旧繁华的铜驼大街上穿梭。

  左右各十几名甲士护卫。

  高平陵之变,仿佛一道雷霆划过洛阳上空。

  洒下一场血雨,便快速消失了,成为街头巷尾隐隐提及的笑谈。

  市井百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楚王乃武帝之子,智勇双全,深得领地百姓之心,而当今天子乃任城威王之子,名分上差了一些。”马车中,钟会笑道。

  楚王曹彪字朱虎,封地白马,西南便是洛阳。

  魏武有二十五子,多出俊杰。

  曹昂、曹丕、曹植、曹彰、曹冲自不待言,其他诸人也未必是泛泛之辈。

  只是曹丕继位之后,吸取夺嫡教训,对宗室严加看管,颇为苛刻,屡次迁徙,以防坐大。

  明帝曹叡,一以贯之。

  所有士族都在疯狂壮大,而曹氏却在不断萎缩。

  这也给了司马家机会。

  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

  童谣在这个时代影响力巨大。

  四百年前,陈胜吴广借种种异象,在大泽乡揭竿而起。

  “令狐愚的确是其中之关键,此人若去,则王凌孤掌难鸣。”贾充抚摸着两撇胡须道。

  钟会道:“此次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可借楚王之罪状,召所有宗室入洛阳。”

  司马师轻轻点头。

  随后,马车先后驶入孙资、刘放、王观、高柔等重臣府邸。

  这些人全是四朝老臣,很多人年纪比司马懿还大,每个人都代表一方士族。

  当年明帝定托孤之臣,若是没有孙资、刘放执帝手而写之,司马懿这三个字或许不会出现在诏令之上。

  王凌最大的影响力其实在士族。

  司马家要动太原王氏,自然要得到其他士族的点头。

  得到默许之后,当夜十几骑黑衣快马出东阳门,奔兖州而去。

  枹罕西南。

  穷途末路的王金虎坐在巨石上唉声叹气。

  一向自负悍勇的他身披六七创,全因明光甲的防护,才没有被命中要害。

  令狐盛则站在另一块大石上望着西面的积石山。

  “我等密谋,邓艾、陈泰岂会知晓?会不会是那杨峥告的密?”并州一向出猛将,王金虎高高大大,孔武有力,颇有威严。

  只是此刻略显狼狈。

  令狐盛拱手道:“杨兴云并非一介武夫,深有机变,奈何舅父不听外甥先前之言。”

  “落得如此境地,皆是因为你!”王金虎动起怒来,声势骇人,仿佛真如一头猛虎。

  令狐盛目瞪口呆。

  当初起兵之时,他一再劝谏不可妄动。

  郭淮不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杨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当徐徐笼络。

  王金虎却认为杨峥乃夏侯霸部将,夏侯玄女婿,夹在雍凉,迟早会被司马家收拾,就算明面帮着自己,也会暗中支援。

  没想到杨峥直接拒绝。

  “我王金虎英雄一世,先为一竖夫所欺,后屡败于种田郎之手,有何面目见父亲,见天下人?”王金虎“锵”的一声拔出满是缺口的环首刀,横在脖子上。

  “不可,哎……”令狐盛要阻拦,但多日奔逃,身体虚浮脚下不稳,从石头上摔了下去。

  其他士卒更是没有一丝力气,瘫软在地上,呆呆看着王金虎。

  这些士卒未尝对他没有怨气。

  千里迢迢跟着他,屡战屡败,被邓艾追的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王金虎刀架在脖子上,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来拦阻,又气又羞,一把将刀扔的老远,“小挫而自伤意气,非是大丈夫所为!”

  令狐盛这才从石头缝里爬起,脸上还带着淤青,“舅、舅父所言甚是,为今之计可投蜀。”

  “蜀乃小国,何日能报仇雪耻?杨峥与你有旧,我们不妨投西平!”

  “投、西平?”令狐盛有些跟不上这位舅父的天马行空。

  蜀国再小,也比西平大吧?

  除非这位舅父另有他图。

  “那就投西平吧。”令狐盛这些时日被王金虎折腾的心力交瘁,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想找个容身之地。

  而附近最近的地方,只有西平。

  杨峥曾说过若事不成,可避入积石山。

  第二百零五章 诱敌

  围困麹山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句安守东城,李歆守麹山西城。

  二人同为牙门将。

  两城依峭壁而建,险固非常。

  城中有三千守军,加上一些民夫摇旗呐喊。

  若是强攻不知要折损多少人马。

  还有姜维在外虎视眈眈。

  杨峥六千人围西城,徐质一万二千人围东城,胡烈领数千安定精锐扎营于北面高岭之上。

  郭淮领军在东面石营,陈泰领兵在洮水之左。

  一旦姜维进入麹山范围,郭淮可掐断阴平与麹山的联系,陈泰堵住牛头山,到时候姜维插翅难逃。

  还有邓艾,不知潜伏在何处。

  一张大网已经铺开。

  麹山二城仰赖阴平的粮草供给,取水也要到山下。

  人不吃饭,还能支撑十天半月,若是无水,两三天便精疲力竭。

  仅仅围困四五日,城上便受不了,靠山顶的雪水度日。

  但几千人,只凭这些雪水远远不足。

  姜维麹山筑城,欲以守为攻,却作茧自缚。

  李歆屡次冲杀,都被杨峥挡了回去。

  七日之后,姜维大军出现在麹山之东。

  但一直若隐若现,仿佛嗅到了什么,始终不肯进入包围圈。

  在西山与东山之间盘旋。

  仿佛一头老练的野狼,不停的试探。

  杨峥的西山抵在最前,受到的挑衅最多。

  千余龟兹胡骑日夜试探。

  杨峥知道姜维的厉害,也知道这年头想命长一些,就要沉得住气。

  但凡想出头,想当皇帝,想造反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张角兄弟、董卓、袁术、公孙渊莫不如此。

  一排羽箭斜斜的飞过天空,落在营地中,噼噼啪啪,仿佛下起了小雨。

  将士们倒是情绪稳定。

  胡骑的骑射准头非常差。

  除非祖坟冒黑烟,不然正常状态下,不可能被射中。

  就算射中了,也穿不透皮甲。

  不过这阵箭雨倒是激怒了刘珩,提着狼牙棒就来请战,“末将请求出战。”

  蒙虓也跃跃欲试,不过他性情较为沉稳,没有说出口。

  “行了,守好你的营盘,我们堵住西城即可,这点人马,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姜维也有些太看不起人了,千余胡骑就想勾引自己。

  刘珩摸了摸脑袋,“这仗打得真憋屈,忒不痛快了。”

  中原的战争不比羌胡战争,与羌胡打,只需找准其破绽,一鼓作气就行。

  但与蜀军对垒,尔虞我诈,各种斗法,稍有不慎就掉进圈套之中。

  不仅要防敌人,还要防背后。

  杨峥感觉面对冶无戴、迷当的几万大军,都不如姜维的这万把人压力大。

  “不痛快也要憋着。”杨峥扫了一眼刘珩。

  或许郭淮把自己放在西山前线,就是在借刀杀人。

  杨峥所部已经处在最前沿。

  表面看是堵住了麹山西城,实则也在李歆与姜维的夹击之下。

  若廖化从阴平出击,就算三面围剿。

  上一次郭淮在沨中就是这么坑夏侯霸的。

  又是一阵箭雨淅淅沥沥的落下。

  两匹战马被射中了眼窝,在营中哀鸣。

  旋即被士卒砍下头颅,哀鸣声戛然而止。

  一些脾气暴躁的羌卒在阵前大骂。

  任谁被这么袭扰,也不会有好脾气。

  “所有士卒分三部,一部休整,一部防备,一部挖掘堑壕布置鹿角。”杨峥下令道。

  “唯!”蒙虓和孟观领命而去。

  人动起了,想法就少了很多。

  胡骑袭扰了七八次,见没什么收获也就退下了。

  过不多时,杨峥听到北面一阵嘈杂声。

  暗忖胡骑又去勾引胡烈了。

  自家人管自家事。

  胡烈与胡奋虽然是兄弟,但性格完全不同,也许是背后的靠山不同,胡烈对自己抱有天然的敌意。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暗。

  北面忽然人声鼎沸,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

  “报将军,胡烈部追杀胡骑而去!”斥候匆忙来报。

  “再探!”

  “遵令。”

  胡烈部出击了?

  杨峥忍不住腹诽,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这明显是个坑,胡烈也敢去踩?

  刘珩却兴奋起来,“何不跟在胡烈之后,杀他一阵?”

  蒙虓低声道:“胡烈恃勇追击,必定吃大亏,我军岂可浪进,而且郭淮的军令是围困麹山西城。”

  杨峥忍不住对蒙虓刮目相看。

  麾下不缺勇武之人,但最缺带脑子的。

  刘珩这种性格若不是跟着自己,坟头草都长一人多高了。

  性格决定命运。

  性格也决定成败。

  “不错,传我命令,紧守营垒,再言战者斩!”杨峥冷冷一道军令发下。

  北面越来越热闹,暮色中,胡骑一个个栽倒在地。

  然而胡烈越追越远,最终消失在暮色中。

  一整晚,杨峥不敢睡,令士卒和甲而眠。

  佛晓之时,残兵败将仓皇退回。

  “胡烈被蜀军围困于飞凤岭!”斥候带回最新战报。

  “这厮活该!”刘珩哈哈大笑。

  胡烈被围,麹山之战的局势立即改变。

  包围圈也失去了意义。

  现在摆在魏军面前的是救不救胡烈的问题。

  若杨峥是郭淮,此时自然不管胡烈,继续围困麹山,如沨中之战对待夏侯霸一样,牺牲胡烈,然后郭淮出军掐断阴平道,陈泰出兵攻打牛头山。

  把姜维留在陇西。

  然后诸军自东南向西北围进,姜维无路可逃。

  但,胡烈不是夏侯霸,胡家是司马氏的红人。

  胡奋留在中枢,胡遵为征东将军,镇徐州,官位仅在三公之下。

  虽然都是狗腿子,但也分亲生的和后娘养的。

  胡家就是司马家亲生的铁杆狗腿。

  胡烈若是死在此地,郭淮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他本身也在被猜忌的状态。

  历史上若不是死的早,还不知道与司马家走到哪一步。

  凡是领兵在外的宿将,要么被召回洛阳,要么直接被剪除,全部换成司马家的人。

  这才引来八王之乱。

  曹爽对政敌最多也就削职,但司马家要么不动,要么就诛人三族。

  站在郭淮的角度,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战争而已。

  从古至今,又有几人是纯臣?

  到了下午,郭淮的命令果然来了,令杨峥、徐质驰援飞凤岭。

  魏军的围点打援,变成了蜀军围点打援。

  杨峥甚至怀疑姜维故意留了胡烈一命。

  坑还得继续往里面跳。

  但徐质似乎比自己更积极。

  前呼后拥的就向西北杀去。

  雍凉除了邓艾,徐质也是迫不及待的想向司马家邀功。

  毕竟他这个征蜀护军是司马家给的。

  雍凉军中曾有过排名,排在第一位的正是徐质,第二邓忠,第三胡奋,第四胡烈、第五皇甫闿……

  杨峥也有幸上榜,排在第十一。

  当然,这个排名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前三位杨峥还是认同的,后面几位不好说。

  第二百零六章 夜谈

  虎步军的战力杨峥已经领教过了。

  尤其在山岭之间,战场还是人家预定的。

  此战并不好打。

  牺牲这么多人去救一个胡烈也不值得。

  而胡烈若是阵亡,说不定会引起郭淮与司马家的隔阂。

  杨峥还是乐于见到的。

  刚赶到飞凤岭,大战早已展开,徐质仿佛一头发情的野狗,嗷嗷叫的指挥着凉州精锐往山上冲。

  山上矢石如雨般落下。

  魏军尸体狼藉,血流满地。

  但徐质不管不顾,一心向前猛攻。

  见到杨峥领军前来,生怕抢了他的功劳,亲自提刀上阵,披两层重甲,身边一众刀盾手,跟着他前仆后继。

  大力出奇迹。

  一层层尸体铺垫,终于让徐质突破了蜀军的阻击,一头扎入飞凤岭中。

  过不多时,蜀军又堵住伤口。

  岭内声息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终微不可闻。

  仿佛徐质的万余人马被这穷山恶岭吞噬了一般。

  “属下愿为前锋!”刘珩又过来请战。

  “将军,情况有些不妙。”孟观低声道。

  “你看出什么?”杨峥也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这山岭实在险恶,仿佛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等着人往里面跳。

  “此地地形狭窄,两侧山岭相逼,蜀贼占住山岭两侧,进去多少人都出不来。”

  为将者,不识天文,不知地形,是庸才也。

  孟观通术数,识天文,自然也知道地理。

  暮色之中,一列蜀军在山林间冷冷的望着杨峥,仿佛一头头嗜血的野狼。

  “打不打!”刘珩提着狼牙棒问道。

  “令全军就地扎营,设鹿角,掘堑壕,斥候四面哨探!”这根本不需要考虑。

  兵法有云: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

  眼前的地形正是险地,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

  但从不从,不是杨峥说了算,而是郭淮说了算。

  士卒们砍伐树木,搭建营垒。

  一个时辰不到,营垒就立了起来。

  鹿角铺了两层。

  杨峥还觉得不够,有增加了两层。

  直到营地看起来像个铁桶才安心。

  铁桶不仅防着前面,还防着后面。

  忽而山岭上火把通明,几员蜀军将领站在峭壁上,居高临下,笑道:“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入岭内一叙啊?”

  回声在山壁间反复传荡。

  “姜维?”杨峥望向峭壁上的人影。

  但这个距离,姜维肯定听不到。

  便带着百余亲卫扛着大盾趋前。

  “阁下何不下来一叙?”

  “哈哈,杨兴云果然诡计多端。”姜维心情很好,话也特别多。

  其实这场仗,杨峥也感觉很郁闷,明明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明明已经找到姜维的死穴,但还是被他找到了机会。

  计谋拙不拙劣没关系,关键看是谁用,用给什么人。

  胡烈、徐质两人恰好就是有勇无谋之辈。

  “阁下在此迁延,莫非不知郭都督已经发兵掐断阴平道,陈使君进军牛头山?”杨峥知道内部的各种鸡毛,但姜维未必知道。

  可惜暮色中,也看不清姜维的神色。

  只听到峭壁一声冷笑,“郭淮此人私心太重,未必会如兴云所言,而你违背郭淮将令,不救胡烈与徐质,难逃其咎,夏侯玄羊入虎口,仲权公已归附大汉,兴云何不一同归附?他日扫荡中原,重塑我大汉之雄风!”

  姜维声音不觉高亢起来。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杨峥也有些憧憬。佩服姜维的斗志。

  只可惜现实是黑暗的。

  曹魏一地鸡毛,蜀汉也不见得强上多少。

  蜀军一向爱惜兵力,杨峥也爱惜自己的部下,不打无所谓的仗。

  两边都没有打的意思,索性就多聊聊。

  这种场合可不多。

  胡烈也好,徐质也好,死就死了,关自己屁事。

  “诸葛武侯尚且不能成事,何况阁下?阁下本就是天水人,何不顺应天意,归降我大魏啊?”

  一阵悠长的笑声从山岭间传来。

  原以为姜维会长篇大论,却离开了峭壁,消失在山林中。

  过不多时,后方蹄声大起。

  原来是有人来了。

  杨峥赶紧回到营垒中,全神戒备。

  夜色中,一杆“魏征西将军郭”的大纛出现在明月之下。

  原来是郭淮来了。

  几百甲士在前开道,颇为嚣张的掀翻杨峥布置的鹿角。

  那杆大纛就这么闯入营垒之中。

  见到郭淮石头一样的冷脸,杨峥忽然怀念起姜维起来,至少刚才有说有笑的,气氛还那么活跃。

  “你何以违抗我将令,不入内救援胡烈?”郭淮的语气跟他脸一样生冷。

  一句话就定了杨峥的死罪。

  周围亲兵咄咄逼人的向杨峥围拢。

  似乎只要一声令下,杨峥就会被乱刀分尸。

  但杨峥的亲兵也不是吃素的。

  死死抵在杨峥左右,手按刀柄。

  杨峥拱手道:“飞凤岭山林险恶,蜀军数重埋伏,冒然入内,有全军覆没之虞。”

  此时此刻,已非当年在武功城下。

  杨峥也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中军大帐。

  郭淮的,杨峥的。

  全都手按刀柄。

  营外也是剑拔弩张。

  杨峥有些怀疑在郭淮眼中,到底谁才是敌人。

  营地内气氛越来越尖锐。

  “杨峥听令,立即进攻飞凤岭!”郭淮眼中闪烁着两团寒光。

  杨峥也看着郭淮。

  有些人,天生就是仇人。

  杨峥感觉自己跟郭淮就是如此。

  正想拒绝时,孟观挤到身边,在耳边低语:“邓艾已至。”

  杨峥悚然一惊,原来郭淮留有后手。

  两个名将对付自己,杨峥心中苦笑,嘴上却慨然道:“属下领命!”

  夜色越深,飞凤岭越发险恶。

  野树与怪石在明月下张牙舞爪。

  杨峥终于还是要面对这头凶兽。

  而背后,郭淮的大纛被一阵乱风卷作一团。

  蒙虓刘珩在前,杨峥与孟观在后,防备郭淮把自己捅了。

  夜风穿过山峡发出的怪叫,却更增加了山岭的恐怖气氛。

  偶尔一只夜枭从枝丫间窜起,惊惶的飞向夜空。

  “杀啊!”刘珩百无禁忌,提着狼牙棒就往前冲。

  然而山岭间没有任何动静。

  似乎蜀军全都消失了。

  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只有魏军的尸体和血迹。

  野狼野狐嗅到血腥气,远远嚎叫。

  杨峥就这么进入岭内。

  “将军,蜀军已经退走!”斥候来报。

  “什么?”杨峥难以置信。

  不过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姜维不是来死战的,而是解麹山之围。

  如果郭淮、邓艾出现在此,那么麹山必然兵力薄弱。

  调虎离山之计。

  姜维只凭万余人马就在重重魏军中撕开缺口。

  “何人?”前方忽然出现一群人,互相搀扶着,有人还在哀嚎。

  “征蜀护军徐质在此。”

  这厮还没死?

  不仅他没死,胡烈也没死,身上插着几根弩箭,但都未伤及要害。

  第二百零七章 阵亡

  月黑风高的,要不趁机做了这两货?

  杨峥抬头望了望天,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这种事情实在有些下作,而且自己的部下也都看着。

  后遗症也不小。

  “征蜀护军徐质在此!”徐质又大吼了一声,声音在山崖间来回传荡,惊起几只夜枭,窜入天幕。

  相隔五十余步,用得着这么大声吗?

  生怕别人不认识他这个大人物。

  “杨峥特来迎接二位。”杨峥声音不大。

  话音刚落,两侧山崖上人影绰绰,紧接着,无数人头大小的石块扔了下来。

  仿佛雨点一般,直奔着徐质他们落下。

  杨峥一愣,姜维还留了一手?

  一声声惨叫响起。

  胡烈部被困将近一天,早已精疲力尽,大部分都受了伤,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

  徐质也好不到哪去。

  但这厮勇力惊人,一把环首刀乱劈,生生从落石中冲了出来。

  一名名魏军就在杨峥面前被砸死,血肉横扫,惨叫连连……

  幸亏姜维留下的人不多,半炷香的功夫就停歇了。

  杨峥与徐质大眼对小眼,若不是这厮吼了两嗓子,说不定不会引来蜀军的伏兵。

  “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杨峥气不打一处来。

  心情有些矛盾。

  也不知胡烈是死是活。

  刘珩和孟观带着人小心翼翼的上前,黑灯瞎火的一阵摸索。

  被砸死的很多,但活下来的也不少。

  过不多时,刘珩提着一具尸体走到杨峥面前,“死了。”

  “谁死了?”

  “胡烈。”刘珩将尸体扔到杨峥与徐质面前。

  徐质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看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又看看杨峥。

  胡烈的半张脸都被砸没了,白骨森森的,不太能看清面容,但一身魏军高级将领特有的明光甲,时刻在提醒尸体主人的身份。

  “完了,这可如何向郭都督交代?”徐质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将军……”

  那些未死的胡家部曲在后面痛哭。

  “别嚎了!引来伏兵又是一顿石头!”杨峥骂道,心中却在想,这次郭淮不会再把锅扣自己头上吧?

  冲身边的孟观和蒙虓使了眼色,让他们戒备点儿。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扶着伤兵走出峡谷,郭淮的人马在岭口下等着。

  而邓艾的人马占据了杨峥的营地。

  胡烈的尸体被抬到前面。

  “都督……”徐质跪在郭淮面前泣不成声。

  郭淮当场脸都黑了,锐利的眼神首先刺向杨峥,“胡太守如何殉国?”

  徐质这人倒是根直肠子,将岭中发生之事一一道来,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嫁祸别人。

  郭淮听完,又去询问了几个将校。

  回头一刀鞘一刀鞘抽打在徐质的背上。

  啪、啪、啪……

  抽打的声音特别清脆。

  徐质一声不吭,身体挺得笔直。

  “他身上穿着盔甲,当然不疼。”刘珩小声道。

  他的嗓门跟徐质差不了多少。

  深夜中,本就安静。

  声音毫无阻碍的传了出去,郭淮与徐质同时回头望过来。

  刘珩却躲到杨峥背后。

  杨峥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不过看着郭淮怒火攻心的样子,杨峥心中莫名的觉得爽快。

  别人都看着自己,也不能白戳着,面子上都不好看。

  杨峥拱手道:“都督,姜维调虎离山,所图必是麹山,为今之计,应速速驰援麹山二城。”

  一丝疲惫和老态瞬间爬上郭淮的脸,占据他的眼,又瞬间消失。

  但有些东西始终是藏不住的。

  与姜维、邓艾、陈泰相比,郭淮的确是老了。

  他的时代也将落下帷幕。

  人一旦老了疲惫了,就会力不从心。

  郭淮恼怒的将刀扔在地上,深深看了杨峥一眼,一言不发,回到营地。

  就这么把杨峥和徐质晾在一边。

  杨峥倒是习惯了,让部下简单凑合一下,休整。

  徐质又跑到营地中请罪去了。

  一地的伤兵谁也不管。

  郭淮与邓艾连夜起兵,向麹山而去。

  天亮的时候,百来个重伤的人死在晨光之中。

  野狼山豹在林间露出贪婪的眼神。

  杨峥分给伤兵一些水和干粮,便挥军向西而去。

  郭淮不待见自己,就不要往上凑了。

  还是去找直属领导陈泰。

  西南山岭上,魏军的所有动向都传到姜维面前。

  “陈泰攻打牛头山,郭淮、邓艾围麹山二城,王金虎已败,我军兵力太少,徒留在此无益,不如引军而回。”董厥提醒道。

  牛头山背后就是沓中。

  姜维多次屯兵于此,结交陇西羌人。

  而以蜀军现在的兵力,根本无法解开麹山二城的死局。

  原本姜维召阴平太守廖化一起围攻麹山。

  然而廖化却送来了一封急报,魏安西将军司马昭攻占长城,集结五万大军,南下骆谷,有直取汉中之意。

  汉中都督王平已在去年病逝,新任都督胡济刚刚上任不到半年。

  “司马昭必是疑兵。”姜维不想放弃麹山二城。

  只是形势已经越发对蜀军不利。

  “虽是疑兵,但牛头山若被陈泰攻陷,我军腾挪之地大受限制,再战,就是硬仗、死战了!陈泰、郭淮不好惹,没想到这邓艾也有如此兵略,北国人物何其多也。”董厥叹道。

  邓艾以屯田而传名,从未单独领兵。

  然而一出手,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王金虎。

  王金虎不是寻常人物,与王飞枭两人随王凌在淮南,多与吴国大战,洞口之战,夹石之战,皆领军出击。

  芍陂之战,随王凌迎战吴国大都督全琮七万人马,血战数日,斩杀秦晃等吴将十三员。

  兄弟四人才武之名动于江淮。

  以雍凉的形势,王金虎失败是必然的,毕竟只有一个残破的金城郡,但败的这么快,就有些出乎姜维的意料之外了。

  正因为王金虎快速被邓艾击破,导致麹山二城过早暴露在魏军兵锋之下。

  司马昭虽是疑兵,但若是汉中有机可乘,未必不会南下。

  “若是舍弃麹山二城,我无颜回见蜀中父老。”姜维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虎步军。

  多日征战,士卒皆有疲惫之色。

  “麹山已成死局,伯约准备牺牲多少将士?今陈泰已经进兵牛头山,断回沓中之路,若郭淮邓艾驱兵阴平道,则我军后路被断,此时不退,就没机会再退了。”

  姜维默然。

  良久之后,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退军。

  精锐如虎步军士卒,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第二百零八章 退军

  王凌决定起兵的时候,还是向荆州王昶、豫州毌丘俭、合肥诸葛诞都派出了使者。

  但非常不巧的是,王昶在此时上书朝廷:“孙权流放良臣,二宫分争,国事日衰,可乘衅而制吴、蜀;用兵白帝、夷陵之间,黔、巫、秭归、房陵皆在江北,民夷与新城郡接,可袭取也。”

  朝廷当即允准,启用王基为荆州刺史。

  王昶遂与新城太守州泰起兵攻江陵。

  时吴国大将军诸葛恪代前丞相陆逊镇武昌,统领其部曲,探知淮南将变,奏请孙权兴兵备战,谋取淮南。

  然此时的孙权已非赤壁大战时的孙权,二宫之争持续七年。

  吴国朝野内外皆深陷其中。

  陆逊、顾谭、吾粲、诸葛恪、滕胤、施绩等支持太子。

  步骘、吕岱、全琮、吕据等支持鲁王。

  孙权年老昏聩,为全公主孙鲁班蛊惑,吴国鸡犬不宁。

  丞相陆逊被孙权辱骂致死。

  吴国全部的精力都在二宫之争上。

  现王昶进攻江陵,吴国疲于应付,无暇顾及淮南之变。

  而合肥也给了孙权巨大的心理阴影,遂不纳诸葛恪之谋。

  王昶进攻江陵,毌丘俭和诸葛诞都无动于衷。

  王凌又请求朝廷虎符,调青徐兖扬兵马,与王昶一东一西进攻吴国。

  司马懿窥破其谋,不允。

  此时王凌已经预感到情况不妙。

  但偏偏此时,兖州刺史令狐愚忽然病逝,让王凌更加雪上加霜。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王凌只能传檄四方,废魏帝曹芳,立楚王曹彪,起寿春三万本部人马,征发屯田青壮五万,西进许昌。

  行军才三日,便有部将杨弘引兵而去。

  接着屯田青壮纷纷逃散。

  王凌之不得人心,可见一斑。

  洛阳城内。

  司马懿从病榻上站起,在柏夫人的伺候下穿上儒铠。

  司马师侍立在侧,“父亲病体未愈,此战由儿子代劳即可。”

  司马懿道:“王凌深有兵略,多有战功,其麾下皆是江淮善战之士,为父都没有十成把握战胜,你去能有几成胜算?只有为父亲去,淮南上下才会胆寒,王凌十成韬略发挥不出一成!此战依旧是攻心。”

  儒铠轻便华丽,却依旧让司马懿的身形佝偻起来。

  司马懿有四位夫人,正室张春华,生三子一女。

  最得宠爱的却是年轻貌美的柏夫人,生司马伦。

  糟糠之妻张春华渐被司马懿厌恶,曾开口喝骂:“老物可憎,何烦出也!”

  张春华一怒之下,绝食自杀,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亦随张春华绝食,司马懿只能出来赔罪,事后却向左右言:“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

  不过张春华也并非善男信女,早年司马懿拒绝魏武征召,装病在家,被侍女撞破,张春华持剑而杀之,事后继续下厨做饭。

  其家风大抵如此。

  有柏夫人在场,司马师拘谨的多。

  司马懿岂会不知儿子心中所想?让柏夫人退下。

  司马师这才开口:“既然父亲并无十成把握,何必仓促应战?王凌年老人昏,拥立楚王,不得人心!父亲只需多待几日,王凌必自败也!”

  “你错了,这一战必须速战速决,打给士族看,打给天下人看!”一瞬间,曾经无敌的风采又回到司马懿身上。

  “士族、天下人?”司马师喃喃自语。

  “为父这一战,也将为你扫除障碍!”

  司马师忍不住为老父的壮志而心折。

  若没有司马懿,司马师绝无雄心壮志。

  而若没有司马师,司马懿可能一辈子都是大魏的忠臣。

  曹魏有这对父子,岂非天意?

  “儿已令夏侯玄去信毌丘俭、诸葛诞,以安其心。王广亦去信劝其父归顺朝廷。”

  “还不够,还差一人的信。”

  “何人?”

  “为父。”司马懿笑盈盈的望着司马师,“王凌与伯父交厚,早年亦与父亲亲善。王凌谋许昌而不谋洛阳,正说明其心不坚,无有死志,既无死志,就不会死战,为父去信一封,赦免其罪,王凌必心存侥幸,我大军忽至,其斗志必定瓦解。”

  司马师心悦诚服的拱手行礼。

  时年司马懿七十有一,司马师四十有二。

  ……

  牛头山被陈泰轻易拿下。

  姜维军少,在此地也没有留下多少兵力防守。

  “胡烈殉国?”陈泰眼神动了动。

  “是。”杨峥恭恭敬敬。

  陈泰思索一阵后道:“胡烈一向恃勇而骄、刚愎自用,殁于阵中也是常理。”

  “今牛头山被攻占,麹山被围,姜维无能为也,使君之功当居第一。”杨峥岔开话题。

  人都死了,该头痛是郭淮。

  陈泰道:“姜维孤军奋战,雍凉五六万大军围剿无功,从容进退,其人兵略无双,日后必为国家之忧患。”

  “诸葛孔明尚且不能,何况一姜维?”陈泰身边一人道。

  杨峥没见过这人,但还是礼貌的冲他拱手行礼。

  “此为朝廷委任的陇西太守王经王彦纬,护羌校尉杨峥杨兴云。”陈泰为二人介绍。

  王经不是给姜维送人头的家伙吗?

  天下姓王的人真多。

  不过他如此小觑姜维,却让杨峥微微不快,难怪日后栽在姜维手上,“姜维区区万人就能调动雍凉五六万之人,若他日领十万之众北寇,雍凉岂不是疲于奔命?”

  王经道:“麹山之战,非是姜维一人所致,若无王金虎作乱,此战当不止此。蜀国国小力弱,刘禅、费祎皆是守土之贼,无有远图,姜维一力北寇,岂会不树敌于内?姜维之小胜,定会致蜀国之大败。其人擅武略而无孔明之文韬,岂能长久乎?”

  杨峥一愣,这番见解倒也不差。

  凡是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王经能出任陇西太守,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陈泰颇为认同,“彦纬所言是也。”

  在牛头山上驻扎了四五日,西面来了郭淮的使者。

  姜维已退,麹山二城孤立无援,句安率众投降,李歆却领军杀出一条血路,在姜维的接应下回到蜀国。

  麹山之战完结。

  但事情没完。

  一是南安太守胡烈阵亡,二是首犯王金虎并没有伏法。

  有细作传王金虎窜入西平境内。

  杨峥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个王金虎不逃奔蜀国,跑西平去干什么?

  难道是令狐盛带去的?

  关键这么一来,又把杨峥推到了风口浪尖。

  西平太守名义上是鲁芝,实则大权握在杨峥手上。

  第二百零九章 迎接

  “舅父出身名门,文武双全,投蜀必得重用,何必屈就西平?”令狐盛苦劝道。

  “蜀国是那么好去的吗?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司马父子现在得志,但大魏的天下未必就是他们的,留在西平,他日尚有复起之机,去了蜀国,一辈子就是牛马,任人驱驰。”王金虎猛灌了一口水,摇了摇,扔下水囊,冲身旁亲兵嚷道:“有酒否?”

  亲兵们面面相觑,都逃命了,哪还有酒?

  王金虎大为不耐,“去去,打几头黄羊来打打牙祭。这西平也太穷破了!”

  令狐盛脸上还是维持恭敬神色,心中却五味杂陈,“舅父准备如何复起?在西平不也是寄人篱下吗?”

  王金虎“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言语。

  令狐盛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行人好不容易路过一羌寨。

  王金虎顿时精神一振,“咱们跑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了个落脚之地。”

  士卒们也来了精神。

  寨子就意味着有口热食,有女人,说不定还有酒肉。

  隔得老远,那羌寨里梆子敲的砰砰响,紧接着寨门紧闭,男男女女在寨上端起弓箭长矛。

  溃兵们一见这架势顿时一愣。

  “尔等是何人?”寨上一断手壮汉道,脸上还有两道刀疤,一看就是战场上下来的。

  “大胆刁民,再不开寨门,鸡犬不留!”王金虎怒不可遏,被邓艾一路追杀,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泄,好不容易找到个羌寨,居然大门紧闭。

  断手壮汉丝毫不惧,“我等受杨将军管辖,尔等是哪来的贼寇,也敢在此放肆?快滚,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王金虎额头上青筋直冒,脸皮都因愤怒而颤抖。

  令狐盛一看情况不妙,劝道:“舅父既然投奔杨峥,我等还是要尽客人之礼。”

  “我堂堂王氏男儿,岂会投奔一小贼!”王金虎怒吼起来,指着羌寨,“给本将攻下它,鸡犬不留!”

  溃兵们一愣,眼下精疲力尽,还要强行攻寨,都有些不愿意动了。

  而且那羌寨也不是那么好攻的。

  立在山腰上,只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径通行,两则不是恶树就是大石。

  “怎么,本将说的话没听到吗?”王金虎拔刀在手。

  溃兵们只得鼓起勇气,向山寨发起了冲锋。

  西北无论是坞堡还是羌寨,都有一定的防御功能。

  既要防备敌人,也要防备野兽。

  溃兵们摇摇晃晃刚上去,山寨中落石、弓箭如雨点般泼出,当场就砸死了三个溃兵。

  其他人一看这架势,立即退回。

  在江淮,他们是勇士。

  但在雍凉,被邓艾追的如丧家之犬,仅有的勇气也全丧失了。

  王金虎自己也是屡战屡败,威信尽失。

  “废物!”王金虎破口大骂。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山寨有些不对,舅父快走。”令狐盛望着半山腰上寨子。

  居高临下,扼守要道,简直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羌寨上的羌人也不同寻常。

  令狐盛在金城的时候,时常走访郡中,对羌人有所了解。

  一向散漫,不服管教,又争勇斗狠。

  而这座寨子,比金城的坞堡也不算差了。

  羌人持矛张弓,男女老少齐上阵,配合无间,斗志高昂。

  忽而在羌人中看到四五个身有残疾的男子,在背后指挥羌人男女。

  人的气质是掩饰不住的。

  在战场九死一生下来的人,与普通人一眼就能看出分别。

  尤其是说话的那个断手壮汉,眼神凶悍,在羌寨上指挥若定,根本就没把这千余溃兵当回事。

  令狐盛能冷静观察,王金虎却不能。

  他本为高门之后,在江淮混的风生水起,但到了雍凉,一头栽进坑里。

  亲姐夫郭淮都带人来砍他,心中郁闷无以复加,什么事都不顺。

  现在一座小小的羌寨,六七百人,也像个贞洁烈妇一样抗拒自己。

  换做半年前,多有人哭着喊着求他临幸?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有些人越挫越勇,有些人却再也爬不起来。

  “今日不破这鸟寨子,我王金虎誓不为人!”王金虎羞怒交加,习惯性的拔刀,却两手空空,那刀早已被他扔了。

  王金虎跳了来,抢过身边亲兵的刀,“给我杀!”

  “杀!”

  寨子里一声大吼,两三百个羌卒提着歪歪扭扭的长矛冲了出来,一边吼,还一边射箭。

  长矛都是破家伙,但弓箭却是实实在在的。

  几个溃兵闷哼一声,中箭倒下。

  没等王金虎再次发号施令,溃兵们一哄而散。

  刚刚还有千把人,现在只剩三四百亲兵。

  王金虎又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我王金虎受辱至此,还有何脸面见父亲……”

  这一次令狐盛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舅父何必如此,我等走便是。”

  王金虎横在脖子上刀始终没抹下去,“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日我王金虎复起,必让此寨鸡犬不留!”

  亲兵中到底还是有忠心之人,与令狐盛一起将王金虎抬走。

  羌人追了一阵,抓了百余俘虏,捡了不少兵器盔甲,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陇西距离西平不远。

  快马加鞭,三四天就到了。

  对令狐盛,杨峥还是顾念袍泽之情。

  不过王金虎这厮大张旗鼓的入西平,给自己带来了一些麻烦。

  他走到哪里,郭淮的细作斥候就追到哪里。

  杨峥亲兵先赶回破羌,蒙虓与孟观领兵在后。

  一到破羌,就收到姜伐野消息,王金虎的所有动向都在羌骑的眼皮之下。

  不过跟随王金虎进入西平的,有四五股斥候。

  被羌骑驱散。

  西平东部基本处于姜伐野的视野之下。

  西北部则在彭护的掌控下。

  两个岳父分工明确。

  防止雍凉各大势力的细作和斥候向西平渗透。

  不过这种事情,千防万防,总有漏网之鱼。

  休息了一天,杨峥便带着一千轻骑去南面搜寻王金虎。

  西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多地方都处于无人谷,被护羌校尉府完全控制的区域也就湟水两岸,其他深山野谷基本处于羁縻状态。

  王金虎的三四百人往山里一钻,很难发现。

  事实上,杨峥到现在都不清楚王金虎为何要投自己。

  南下投蜀,待遇肯定会更好。

  留在西平对大家而言都是个麻烦。

  杨峥都没想好怎么对待王金虎。

  接纳他,郭淮、陈泰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而且王金虎背景太大,自己能不能压的住他还是问题。

  不接纳吧,好不容易有个人物来投奔自己,把他做了,以后还有谁来投奔?

  刘备明知道吕布是猛虎还是收留了他。

  “报将军,王金虎部三百五十余人,向北赶来。”斥候前来禀报。

  来者都是客,杨峥觉得还是先去会一会王金虎再说。

  有斥候的监控,王金虎很快就找到了。

  青山绿水间,只见一群叫花子般的队伍拄着树枝,摇摇晃晃的赶来。

  途中还有几人栽倒在地。

  六月的天气,隔得老远,就闻到一股股臭气,绿头苍蝇在人群中乱飞。

  “这是王金虎?”刘珩嘴巴张得老大。

  杨峥也感觉这家伙混的太惨了些。

  好歹也是太原王氏子弟。

  见了骑兵,对方一愣,全都停住,警惕的看着前方。

  有些人还拔出了破刀,对着杨峥。

  “可是杨将军?”一人走上前来。

  杨峥一眼望见是令狐盛,下马前去迎接,“子谦!”

  刘珩带着几十人警惕的跟在身后。

  令狐盛身后也有几十人跟着。

  “盛愧见将军。”令狐盛单膝跪在杨峥面前。

  王金虎兵败,令狐盛身上的枷锁去了不少,恢复昔日初见时候的模样。

  这年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本就难寻。

  “有何愧不愧见的,你来西平找我,我很高兴。”杨峥扶起令狐盛。

  “谢将军不弃!”令狐盛满脸羞愧,指着身后一人,“这位便是王太守。”

  “久闻大名!”杨峥眉头一挑,拱手行礼。

  王金虎极为狼狈,全身涂满淤泥血污,几只绿头苍蝇围着他乱糟糟的头发飞。

  一看就是霉气冲天之人。

  “惭愧惭愧,当初若是听杨将军之言,何至于有今日,今日投奔,望将军收容。”王金虎拱手道。

  杨峥被臭气熏的有些难受,抽了抽鼻子,“太守何出此言,听闻王太尉起兵于淮南,后事如何,未可知也。”

  杨峥也打定主意,先把王金虎捏在手中再说。

  患难一叛比历史上提前了两年,结局如何,尚未可知。

  司马父子初掌权柄,仓促起兵,朝野内外未必没有对手存在。

  而且王凌在士族中地位,不亚于司马懿。

  只要司马懿没有一口吃下王凌,形成对峙局面,王金虎还是有些作用的。

  听到杨峥这么说,王金虎双眼一亮,“哈哈,若我王家能成事,他日必以西方之事托于杨……啊、呸……”

  话说到一半,一只绿头苍蝇飞入他的大嘴中,把他恶心的够呛。

  杨峥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这人就是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

  未来的事怎么样还不好说,他开口就封官许愿。

  这种性格这种脾气,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还行,夹在这波谲云诡的暗斗中,被人耍的团团转。

  令狐盛也满脸通红。

  气氛有些尴尬。

  杨峥也不想听他废话,“来人,给王太守、子谦备马。”

  龚飞稚、罗虎子各牵来一匹马。

  王金虎眉头一皱,看了看身后的亲兵,又看了看杨峥,“杨将军……”

  令狐盛却自觉的翻身上马,“多谢将军。”

  王金虎戳在地上,一脸的污垢,也看不清的他脸色。

  杨峥此举就是要让他跟亲兵分离,掌握绝对的控制权。

  刘备迎吕布之事,杨峥做不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

  “王太守还有何事?”自己又不是王金虎的爹,没有义务惯着他。

  总觉得王金虎投奔自己,有些不怀好意。

  明显去蜀国少不了被当牌坊供着,何必投奔西平区区一隅之地?

  目光轻轻交触,最终王金虎退却了,乖乖上马。

  第二百一十章 九野

  回到西都,杨峥好吃好喝的供着王金虎。

  却带令狐盛见昔日一同从骆谷杀出的兄弟。

  令狐盛脸上的阴霾被驱散不少。

  王金虎起兵,令狐盛为他奔走,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但决策错误,下属即便再有本事,也无法挽回。

  麹山之战,曹魏的损失要大一些,从年初开始,折了陇西太守郭遁,陇西、南安被掳走百姓近万户,雍凉几万大军被调动起来,还阵亡了胡烈。

  而蜀军付出的只是句安。

  李歆还突围逃回汉中。

  集合郭淮、陈泰、邓艾、徐质等雍凉重将,还是让姜维跑了。

  不过朝廷明显不看重这些损失,更在乎王金虎。

  仅仅五天之后,长安的军令便到了西平,还是安西将军司马昭的亲令:务必缉拿叛贼王金虎。

  一般来说,话越少,说明上面越重视。

  杨峥寻思着弄个假的,上去糊弄一下。

  不过司马昭似乎不是一个能被轻易糊弄的人,而且日后王金虎也是一个不甘屈服之人,说不定就要闹出幺蛾子。

  司马昭的亲令中没有限定日期,杨峥也就不太着急。

  鲁芝却来劝谏,“司马昭未尝不是在试探。”

  “伯父以为王金虎交不交出去?”杨峥在乎的是令狐盛,而不是王金虎。

  鲁芝喟然一叹道:“王凌斗不过司马懿,而且王凌也没想过与司马懿斗,只是觊觎朝廷大权,拥立楚王曹彪,与叛乱无异,已经落于下乘,士族必不会附他,不取洛阳而取许昌,自困之举,王凌深通兵法,却在权谋上逊司马懿太多、太多。”

  汉末三国,英雄俊杰何其之多?

  这个时代也因他们的存在而璀璨。

  但魏武、诸葛武侯、司马懿皆是划时代的存在。

  如王凌这般的将帅,却有很多。

  无论是权谋还是军略政略,王凌都比司马懿差了一线。

  “小侄知道了。”杨峥拱手道。

  杨峥没指望王凌能击败司马懿,只是希望他别垮的太快,多给司马懿一些麻烦。

  至于王金虎,杨峥觉得还是先留着。

  只要有空,杨峥都会向鲁芝请教治政之术,持以子侄之礼,毕恭毕敬。

  鲁芝知无不言,倾囊相授。

  闲暇之时,也会督促杨峥读书。

  亲自讲解精义。

  想与士族作对,先要了解他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而儒家典籍,也并非全是糟粕,不能以后世人的眼光看待当世。

  高平陵之变后,两人的关系也渐渐亲近起来。

  不过天下事,永远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王金虎不安分起来,频频与外界接触。

  西都的汉民大户,他自己的亲兵。

  暗营的人还查到他与东面来的人秘密接触。

  太原王氏,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渠道。

  雍凉都督郭淮都是王家女婿,岂会没有人跟王金虎暗通款曲?

  一开始杨峥觉得王金虎可能与郭淮取得了联系。

  后来觉得不太可能,王金虎最风光的时候,郭淮没响应,没必要现在跟着他往坑里面跳。

  长安还有司马昭坐镇。

  郭淮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整个太原郭家着想。

  “你们没有查到具体内容吗?”望着面前的五个暗营精锐,杨峥不免有些失望。

  没有硬角儿,台子就算打起来,戏也唱不起来。

  其实赵阿七和公孙甫也不是非常合格,只能算很好的执行者。

  五个暗营精锐都低下了头。

  杨峥也没有过多苛责他们,“你们下去吧。”

  “唯!”五人拱手离去。

  雍凉今后的斗争形势,基本都是背后捅刀子。

  暗营发展不起来,一定会落在下风。

  问题在于,手上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士。

  唯二胜任的是鲁芝和杜预。

  但以鲁芝的性格岂会做这些事情?

  杜预,忠诚度有些问题。

  屁股坐歪了,看到的东西会不一样,得出的结论更是有问题。

  令狐盛勉强可以,但现在的他,与杨峥还有一些隔阂存在。

  有王金虎在,杨峥不敢贸然托付大事。

  又要绝对的忠诚,又要文武双全,还要有一定的能力手腕。

  手下人才短板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这年头人才绝大多数出身士族,又岂会投自己?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报将军,长安又派人督促缉拿王金虎。”孟观入内禀报道。

  杨峥两眼一亮,暗道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吗?

  孟观忠心没问题,出身青营,通军略,有见识,精数术,青营中流传他喜欢夜观天文。

  而一般擅长数学的人,思维肯定缜密。

  平定西海,在背后谋划了一切,让赀虏首领们自相残杀。

  西海这么轻易的收入囊中,他出力甚多。

  人才还是有的,关键在于有没有发现人才的眼光。

  “长安的事你别管了,我交给你一件重任!”杨峥笑道。

  “请将军差遣。”孟观也满眼期待。

  “西平所短,不在明,而在暗!我欲让你主持暗营事务你意下如何?”

  “暗营?”孟观有些犹豫。

  毕竟以他这个年纪,肯定喜欢站在阳光下冲锋陷阵。

  “运筹帷幄之中,伤敌于无形之间,任重而道远,你可敢接任?”请将不如激将,少年人自有少年的志气和意气。

  “但凡将军之令,观无有不从!”孟观慨然道。

  “好!”杨峥解下自己腰间的上乘环首刀,双手递给他。

  孟观半跪于地,双手捧接。

  “天下之事,阴阳相辅,刚柔并济,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手上的一把利刃!”杨峥尽量拉满仪式感、庄严感。

  正统制由杨峥兼任。

  “属下必不负将军所托!”孟观的脸轻轻颤抖,眼神无比坚定。

  出身寒微,年纪轻轻便得重用。

  天下恐怕没第二家了。

  也只有杨峥敢这么玩。

  不过暗营这个名字有些不太低调。

  光听名字就大致能猜出干什么的。

  既然孟观喜天文,不妨叫一个九野营。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

  星汉灿烂,出于九野。

  英雄挥剑,动于九州!

  “从今往后,你便是九野营副统制!”

  公孙甫与苏泓卖盐,得帛三万匹绢帛,全都交给九野营,用以打造装备,发展下线,招募人才。

  欲求牙门,当得千匹,百人督,五百匹。

  按照这个时代的购买力,一个牙门将也才一千匹。

  三万匹绢帛是个巨大的数字。

  由此可见盐的巨大利益。

  这还是没打开局面的情况下获利。

  既然九野营交给了孟观,那么公孙甫和苏泓干脆就专心管盐务,以免让公孙甫这位老人与孟观新人之间产生摩擦。

  打仗其实就是在打钱粮。

  经济命脉的重要,不言而喻。

  果然,任何事,只要找对了人,效果立竿见影。

  才四五日,孟观便把王金虎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杨峥除了惊喜,还有惊吓。

  王金虎居然密谋挟自己以控西平,鸠占鹊巢,以西平西海为基,招募羌胡,等待时机,先取凉州,再取关中,然后进攻洛阳,消灭司马父子……

  曹老板挟天子而令诸侯影响深远。

  但问题是曹老板有自己的班底,天下也是他一刀一矛打下来的。

  王金虎有什么?

  这年头狂人还真不少。

  杨峥忽然觉得小看了王金虎。

  步子迈的这么大,也不怕把裤裆全扯到了。

  “他与何人同谋?手上有多少实力?”

  老虎永远是喂不熟的,总有吃人的一天。

  “支持者有三股,一是长安,一是王家。”孟观欲言又止。

  杨峥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说吧,第三股是谁?”

  “武威冯琦。”

  “好。”杨峥笑了两声。

  这家伙简直是无孔不入啊。

  自己想弄他,他也没忘记要弄自己。

  毕竟西海盐马这么大的利益。

  而冯胖子是喂不饱的。

  这种暗地里的斗争,只要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事情就好办多了。

  西海盐马如同一个巨大诱饵,冯琦食髓知味,肯定跑不了。

  现在杨峥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令狐盛有没有参与?”

  “目前没有查到令狐盛参与其中,令狐盛有意避开王金虎,而王金虎也在防备令狐盛,这段时日,两人见面不多。”孟观说话清晰而有条理。

  杨峥则松了一口气,骆谷突围的兄弟越来越少,杨峥不希望有人死在自己手上。

  以前各为其主、各为其事,可以理解。

  毕竟令狐家与王家的关系摆在这里。

  但现在自己好心接纳王金虎,王金虎却想恩将仇报,既然他不讲情面了,也就不要怪自己出手太狠。

  “你做的很好,王金虎之事差不多了,我现在给你第二个任务。”

  “请将军吩咐。”

  “鲁公、令狐盛的家眷在关东,你要把他们请回来,军中将士的家眷只要不在西平,全都接回来,我让周煜、公孙甫配合你。”

  “唯!”

  “若遇危险,可以放弃,以你的安危为主!”杨峥拍拍他的肩膀。

  孟观一脸的感动,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双膝跪地,冲杨峥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大踏步出门而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赴宴

  校场上,杨峥与令狐盛你来我往,大开大阖,刀风阵阵,火星四溅。

  引来旁观亲兵阵阵欢呼。

  “将军武艺略有退步。”令狐盛持刀而笑,刀刃没有开锋。

  不过二人的心思都不在切磋当中。

  这段时日杨峥既要给后宫浇水,又要操心西平大大小小的事务,有时候感觉身体被掏空,提刀的时间也变少了。

  当年在骆谷脑袋别在裤裆上,不玩命就死,现在也算一方之主,没必要提着刀子在阵前厮杀。

  麾下也不缺这样的人。

  令狐盛也没比杨峥好多少,在王金虎麾下东奔西走,更多的是跑腿。

  二十多岁的年纪,眼角居然生出皱纹,头上添了几根白发。

  可见王金虎不是那么好伺候。

  杨峥收起环首刀,放在刀架上,话中有话道:“王太守近日宾客不少,子谦难得有闲暇与我切磋。”

  令狐盛一愣,眼神中掠过一丝迷惘,“竟有此事?”

  旋即,像是反应过来,低头一声叹息。

  “王太守乃名门之后,我一向敬仰,不过西平不同于淮南,人多眼杂,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只怕伤了和气。”杨峥尽量说的委婉一些。

  令狐盛抬起头,“将、将军可否饶舅父一命?”

  聪明人,说话总是直接一些。

  而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请求。

  “子谦何必如此?”杨峥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

  不是杨峥想动王金虎,而是王金虎的心思打到杨峥身上。

  这么不靠谱的计谋,也不知道王金虎的脑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令狐盛苦笑道:“我这个舅父寄人篱下又不肯低头,自负才武,自矜身世,小觑天下英雄,杀身之祸不远矣。”

  杨峥很认真的看着令狐盛,“既然如此,子谦可以规劝一二,西平虽疲敝,王太守吃喝总是不愁的,若王太守令投他处,我绝不阻拦。”

  这算是最后通牒了。

  杨峥对令狐盛也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以王金虎的性格,能听别人的劝,也不至于走到今日的地步。

  杨峥其实不是在给王金虎机会,而是让令狐盛彻底看清王金虎的为人。

  一个正在兴头上的人,岂会轻易放手?

  “谢将军!”令狐盛拱手一礼。

  杨峥微笑看着他的退下。

  “咱们一刀砍了那厮的狗头不就什么事都完了?何必婆婆妈妈。”刘珩不耐烦道。

  一切都在掌握中,杨峥心情还不错,从木架上抓起一支长槊,“龚飞稚、罗虎子你们二人一起上!”

  五个賨兵曲长,龚飞稚、罗虎子二人最为勇猛,鄂山石、朴进、杜河三人例行巡视西都,不在身边。

  “我跟你打!”刘珩扛起他的狼牙棒。

  “你一边呆着去。”杨峥看着他的狼牙棒就有些发憷,这厮下手没个轻重。

  刘珩哼哼唧唧两声,退到台下。

  龚飞稚和罗虎子两人提着刀盾上台。

  其实賨兵才是对杨峥最忠诚的一部,本性纯良,在西平无依无靠,视杨峥为父兄。

  平时随便赏些什么东西都感恩戴德,托人送回武都老家。

  皮甲、粮食、废铁、布帛、盐……

  “将军当心!”龚飞稚一手捉刀,一手持盾。

  罗虎子则憨厚的摸摸后脑勺。

  “该是你们当心。”杨峥笑道。

  三丈开外,长槊优势大,三丈之内,刀盾优势大。

  “杀!”二人猛喝一声,挺身前扑,势如猛虎,一出手就是雷厉风行。

  杨峥的武艺的确有些退步,不过底子还在。

  长槊扫动,劲风凌厉。

  二人始终进不得三丈之内。

  如果配以战马,杨峥的优势更大。

  不过两人越战越凶,罗虎子顶着被长槊扫中脑袋的危险,扑进两丈之内。

  长槊的优势尽去,轮到杨峥被压着打。

  罗虎子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仿佛真要将杨峥斩于刀下。

  龚飞稚却颇知进退,只在旁边游弋。

  时不时的出盾,拦截罗虎子颇具威胁的一刀。

  罗虎子上了头,见人就砍。

  本来是一打二,变成了三人混战。

  约莫一炷香后,罗虎子被杨峥和龚飞稚联手制服。

  “武都处在魏蜀前线,非是久留之地,我……我把你们的父老接到西平如何?”杨峥累的气喘吁吁。

  罗虎子虽然不如刘珩一般天生神力,但也是一头倔牛。

  龚飞稚大喜,“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三国前时代,将领叛变投降,祸不及家人。

  于禁投降关羽,家人不加罪,后被送回魏国,也没明面上治罪。

  黄权投魏,刘备依然善待其家属,其子黄崇官至尚书郎,力战邓艾而死。

  不过司马家崛起之后,这种潜规则就被改变了。

  动不动夷人三族。

  所以杨峥才让孟观接将士家人回西平。

  而賨人夹在魏蜀之间,日子肯定不好过。

  西平别的没有,土地还是不少的。

  賨人与氐人一样,高度汉化,可以被视为腹心部族。

  另一个腹心部族就是秦胡,从烧当羌屠刀下捡回一条命之后,从此对杨峥死心塌地,视杨峥为再生父母。

  秦胡能耕能牧,非常适合西平和西都。

  至于羌人、胡人,只要给一口饭吃,也就任劳任怨。

  诸族之中,反而是汉民的忠诚度相对差一些。

  毕竟中原正统的观念深入人心。

  人人心中还是以曹魏为正宗。

  不过汉民服从性最高,吃苦耐劳,其中有不少读书人。

  只要杨峥不公然造反,问题不大。

  闹了一阵儿,令狐盛去而复返,“舅父深感惭愧,无颜见将军,特意让盛前来赔罪。”

  “哦?”杨峥略感诧异,王金虎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但令狐盛的神态和语气有些不对。

  “今、今夜舅父安排宴席,亲自向将军赔罪。”令狐盛声音略有些颤抖。

  杨峥心中一叹,王金虎还是那个王金虎,居然给自己整个鸿门宴。

  只是令狐盛的态度,让杨峥大为失望。

  他终究还是站在他的舅父一边。

  “既然王太守相邀,我岂有不从之理?请转告王太守,今夜必定赴宴!”杨峥看着令狐盛,而令狐盛却始终不敢看杨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如果不是为了令狐盛,杨峥何须这么麻烦?

  第二百一十二章 寻死

  “我这就去准备一下。”杨峥微笑着转身。

  笑容却一点一点在脸上散去。

  心中多少有些悲哀。

  机会已经给了,生死与共的兄弟终究还是走到了对立面。

  但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杨峥手软。

  他首先是一方主宰,麾下有军三万余,有民十余万,其次才是令狐盛的兄弟。

  王金虎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也罢,杨峥也想看看他有多厉害。

  “将军何必以身犯险,属下领百余勇士,便可生擒王金虎。”蒙虓道。

  “借这个机会,可以把潜伏在西都的细作一网打尽,这些细作看不到本将的人,绝不会现身。”

  杨峥里面穿了一层儒铠,外面罩了一袭襜褕,束了一个银色小冠,腰间再挂上一柄汉剑。

  人靠衣装,对着铜镜,倒有几分士族公子模样。

  只不过脸上皮肤略显粗糙,多了一些武人的刚戾。

  出门,龚飞稚、罗虎子等五十多名亲卫都内穿皮甲,外披短褐,腰选长刀。

  只有刘珩提着狼牙棒。

  带着这家伙去赴宴,似乎有些不对劲……

  “你扛着这东西,是去吃饭的还是去锤人的?”

  “别的东西用不顺手。”刘珩一脸委屈。

  这狼牙棒一向被他视为心肝宝贝。

  杨峥找来两把短柄锤,“你将就一下。”

  蒙虓领着一千亲卫营,安静而肃穆的站在院中。

  这种配置有些高看王金虎了。

  这厮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夜幕很快就降临。

  西都城燃起了灯火,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安宁。

  “哈哈,受杨老弟多日招待,愚兄实感惭愧,今日略备薄宴,以表心意。”王金虎在见到杨峥身边只有五十余护卫后,双眼放光,降阶相迎,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阁下乃高门之后,峥不敢高攀。”

  又是一个主动当大哥的,这年头脸皮不厚,都不好意思出来混。

  “老弟过谦了,请请……”王金虎一副做派,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用自己的东西请自己,杨峥感觉亏大了。

  宅邸也是西都城最好的三座之一。

  杨峥自问对王金虎够意思了。

  只是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这世间忘恩负义之人何其之多?

  入得堂内,两侧设有屏风,灯火幽明,光线昏暗。

  令狐盛一直低着头,没人看清他的脸。

  王金虎大咧咧的坐在主位之上,“蒙老弟收留……”

  “阁下有话不妨直言吧。”杨峥心情不太好,没有了虚与委蛇的兴致。

  也没有这个必要。

  “痛快!”王金虎一拍大腿,“老弟深有将才,只凭击灭冶无戴、迷当之功,放在先帝时,必是一方大将,封侯只若等闲,今屈居于此荒敝之地,四面受猜忌,事事不得志,为兄替老弟不值。”

  不愧是太原王氏出身,说话水平还颇高。

  “所以……”杨峥淡淡道。

  入内的只有杨峥、刘珩、龚飞稚、罗虎子四人。

  对面坐着令狐盛和几个淮南壮汉,以及一些商贾文士装扮之人。

  皆腰悬长器。

  “所以既然朝廷不予,老弟何不自取之!”王金虎挺起前半身,目射雄光。

  杨峥站起身,“我杨峥对大魏忠心耿耿,岂会做乱臣贼子?阁下居心不正,告辞——”

  刘珩、龚飞稚、罗虎子三人亦跟着站起。

  对面的四人也站起,手按刀柄,只有令狐盛还跪坐着,低着头,一杯一杯的自饮自酌,仿佛看不见堂中将要发生的事。

  “杨峥,休要不识抬举!王太守乃太原王氏出身,尔不过一军奴!”一人戟指骂道。

  刘珩当即脖颈泛红,脸上的肌肉狰狞的挤在一起,手上关节“咔咔”作响。

  左边的罗虎子也气喘如牛。

  两人仿佛控制不住自己一般。

  倒是龚飞稚颇为冷静从容,只等杨峥的命令。

  这种场合,没有杨峥的命令,刘珩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王金虎的眼神也逐渐转冷,“年轻人,某劝你不要太气盛!”

  杨峥一愣,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脱口就回应:“不气盛还是年轻人?”

  “啪”的一声,王金虎手中的杯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屏风、木门立即被推倒,百来人凶神恶煞的提着环首刀。

  身上还披着两裆铠。

  弄到刀不难,西平没有禁刀,但弄到两裆铠这种制式装备,就有些难了。

  “这么说来,你们全是同谋了?”杨峥冷眼望着那群商贾文士。

  没人敢与杨峥对视。

  “我太原王氏,天下望族,看中你,是你的福分!”王金虎缓缓站起,仿佛胜券在握。

  杨峥叹了一声,“你若是肯俯首,安心过日子,或许会活的长一些。”

  王金虎跨前一步,“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岂能俯首于他人膝下?杨峥,今日之事,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杨峥忍不住一乐,这种性格,难怪急吼吼的蹦出来造反。

  “世人皆言王凌四子才器过人,今日看来,不过是莽夫而已。”

  “死!”身边一声暴喝,两道身影射了出去。

  刘珩再也忍不住了。

  锤影刀光,刮起阵阵腥风。

  挡在王金虎面前的两名士卒,头颅仿佛瓜果一般裂开。

  “死!”刘珩满脸扭曲,张着大嘴,露出白牙,仿佛一头疯狂的野兽。

  另一人罗虎子没有那么可怖,提着刀,脸上依旧是憨厚的笑容,但一刀下去,人头飞起。

  两人的疯狂,一时倒也吓到了堂中的乱军。

  商贾文士们满地爬,想逃脱这炼狱。

  只是堂外也响起了兵甲铿锵之声。

  接着传来人的惨叫。

  刹那间,西都城安宁的夜被惊醒。

  兵器碰撞声、弓弩拉动声渐次响起。

  龚飞稚提刀护在杨峥身周。

  堂外五十余亲兵扑入堂中,护住杨峥。

  而杨峥盘腿坐在软塌上,端起一杯酒,刚要入口,暗思这酒若是有毒,那就装逼过头了。

  狭窄的空间里,刘珩的两把锤子简直就是神器。

  配上他的神力,短兵相接,人甲俱碎。

  鲜血很快就顺着木板四处流淌。

  被几百只脚踩过,留下一串串的血色脚印。

  “杨峥!”王金虎怒不可遏,带着十几名甲士向杨峥冲杀而来。

  却被挡在外面。

  “杨峥!”王金虎的吼声很快就夹杂着无奈和绝望。

  四面不断传来长矛刺穿甲胄和肉体的声音。

  在夜色中令人毛骨悚然。

  王金虎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倒下。

  不过王金虎还不放弃,双眼血红的冲杨峥杀来。

  一次次的但在外面。

  “杨峥小儿,可敢与我决一死战!”王金虎的声音逐渐歇斯底里。

  “我为何要与你决一死战?”杨峥享受着碾压的快感。

  什么士族门阀,什么天下望族,其实也不过如此。

  “懦夫!懦——”王金虎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长刀刺穿他的脖颈。

  鲜血顺着刀尖喷涌而出。

  王金虎竭力的想扭头,看一看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却主动走到他的面前,“舅父,是我。”

  令狐盛双眼中毫无生机。

  王金虎眼睛睁得很大,最终失去了光彩,倒在地上。

  “都住手!”令狐盛吼了一声。

  堂中的淮南军呆呆看着这一切。

  最终扔下了武器。

  令狐盛一刀一刀砍下王金虎的人头,扔到杨峥面前,“兴云……”

  “你还不能死。”杨峥一眼就看透了令狐盛眼神中蕴藏的死志。

  令狐盛微微低着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神采,仿佛此刻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听说你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令堂年近六十。”

  令狐盛眼中的死气变为痛苦,“还请兴云为我照看一二。”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王凌必败,到时候你令狐一门必被灭三族,你不救他们,谁也救不了。”

  令狐盛全身一震。

  杨峥继续道:“这世道想死很容易,活下来不容易,你若是为王金虎而死,一文不值,若是觉得亏欠我,不妨把你的命留下,以后慢慢还我。”

  令狐盛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杨峥松了一口气。

  对他可以网开一面,但对背叛者,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一再的容忍,一再的恩惠,没人记得住。

  只能以刀和血,给别有用心者长长记性。

  第二百一十三章 攻心

  王凌举楚王为帝,天下竟无一人响应。

  麾下士卒与青壮多有逃散。

  司马懿以皇帝诏令赦免其部将叛乱之罪,人心更是不在王凌这边。

  原本图谋水陆并进,溯颍水而上,取许昌为基,联兖州、淮南与洛阳分庭抗礼,却在令狐愚忽然病亡后,化为泡影。

  王凌不得不下令约束士卒,是以行军极为拖沓。

  每日只行三十余里,还要花费大量精力防止士卒青壮逃散。

  兵至沈丘,司马望早率许昌屯兵入项城防守,司马懿前锋胡奋率四千轻骑驰援。

  两军隔河相望。

  王飞枭率军强攻项城,司马望死守,胡奋袭扰,淮南军久攻不下,军心再度涣散。

  王凌只得围城三重。

  嘉平元年七月,司马懿、司马师父子领两万中军亲至。

  王凌震恐,深沟高垒,以求自保。

  其子王飞枭力劝,“司马老贼初掌洛阳兵权,中军必不附,且其远来劳顿,立足未稳,今当一鼓作气,决而战之,生擒司马父子以谢天下!若迟疑不决,士卒军心尽去,则我父子必为司马氏所擒。”

  自芍陂之战后,王凌已经九年没有经历大战。

  养尊处优,受朝野内外的尊荣,一路加封至南乡侯、车骑将军,仪同三司,食邑一千三百五十户。

  正始九年代高柔为司空。

  家平元年,又被司马懿提举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假节钺。

  王飞枭站在一个将领的角度看问题,但此时的王凌已经不是将领。

  朝野、士族、名望等等,仿佛一条条绳索束缚着他。

  人越老,顾虑就越多。

  所以现在的他没有胆量与司马懿决战。

  尤其是接到长子王广的信,“当今天子登基已十一载,父举楚王为帝,岂非叛乱?天下士民皆背父亲而向司马氏,皆因此……”

  后面的信戛然而止,竹简被生生截去。

  王凌更是犹豫不决,“司马公与我王家乃世交,刀兵相见情非得已,不如静观其变。”

  王飞枭苦劝道:“司马老贼以诈谋赚曹爽,夷其三族,我王家难道也要附其后尘?”

  王凌怒道:“放肆,我王彦云岂是曹爽可比!”

  对自己的儿子,王凌还是有些震慑力的。

  王飞枭不敢再劝,闷闷不乐的告退。

  两军就这么对垒。

  到了下午,司马懿的使者贾充以天子之名,持节仗旌旗高调入阵。

  淮南士卒竟无一人阻拦,直入中军大帐。

  贾充乃王凌故友贾逵之子,王家与贾家同为并州大族。

  “天子一向尊崇太尉,司马公一再致意,司马家与王家是世交,太尉若是对太傅主政有怨言,可入朝一同辅佐大魏,何必刀兵相见,伤了两家和气,令天下人耻笑?”贾充一脸诚恳道。

  而他的到来,也让这场大战变成了士族内部纷争。

  不过王凌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司马懿有两万中军,王凌手上也有四万江淮劲卒,真打起来,胜负尚未可知。

  “仲达挟制天子与太后,诛大将军三族,此非人臣所为,世侄何不规劝仲达,令他放下权柄,告老还乡?”

  贾充拱手道:“太傅早有告老之意,只是朝野内外,暗敌颇多,一旦放弃权柄,司马家有灭族之祸,且大魏国事一日不可无太傅,太傅也说年事太高,去日将近,精力多有不济,也不知能与太尉再见几次。”

  王凌比司马懿大了八岁,自幼也算是看着司马懿长大的。

  如今司马懿说年事已高,去日将近,正好击中了王凌的心防。

  而王凌一向自认为不同于曹爽。

  同是并州士族,司马懿不会也不敢对他太无礼。

  当然,只凭贾充这几句话,想要王凌放弃,自然是不可能的。

  王凌更期待一场谈判,能让他也分享曹魏的权柄。

  这才是他起兵的真正原因。

  而他的心思早已被司马懿窥破。

  见王凌沉默,贾充又掏出几份缣帛,“此为孙令君、刘骠骑、高司徒、王尚书的亲笔信,太尉信不过司马公,也该相信这四位。”

  中书令孙资,骠骑将军刘放,司徒高柔、尚书王观皆是四朝老臣。

  全都是七八十的年纪,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士族中都有巨大声望。

  尤其是孙资,出身太原,与王凌也是旧交。

  “天下征战已久,大魏经历骆谷之败,刚刚恢复些生机,若太尉举兵相向,士卒浴血,万民凋敝,吴蜀趁衅入寇,太尉将何以对天下人?何以对武帝、文帝、明帝之重恩?”

  见王凌神色变幻,贾充趁机进言。

  王凌长叹一声,“你且去吧。”

  贾充恭敬拱手,“侄儿告退。”

  贾充又在淮南军的注视之下,从容出营。

  一来一去,不止化解了王凌的斗志,也让淮南军处于犹疑之中。

  战,还是不战?

  就连王凌的心腹部卒也迷惑起来。

  贾充回到中军大营,司马懿与司马师出营迎接。

  “哎呀呀,公闾此番辛苦了。”司马懿在司马师的搀扶下,颤巍巍的站着。

  贾充拱手施礼,“太傅能用充,是充的福分,为太傅效劳,何苦之有?”

  在王凌面前,贾充一副国为民的大义凛然模样。

  然而在司马父子面前,贾充却一脸的阿谀。

  司马懿抚须而笑,“公闾栋梁也,尔兄弟无复相忘!”

  贾逵晚年得子,为充闾之喜,故取名为充,字公闾。

  司马师也笑道:“公闾乃我家故交,岂能相忘?”

  贾充大喜,又说了一番恭维的话,才下去了。

  司马师望着他的背影道:“此人可为吾家之爪牙。”

  司马懿的笑容却逐渐冷淡,“贾梁道素来忠壮,却生出这么个儿子,惜乎。”

  司马师不禁愕然。

  司马懿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指着项城下的王凌军大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王凌趁我立足未稳,引兵决战,胜负在五五之间,可惜王凌没有这个胆量。”

  “所以王凌必为父亲所擒?”

  司马懿摇摇头,“此战之关键不在你我。”

  两万中军固然精锐,但被曹氏兄弟执掌近十年,其中难免有心系曹氏之人,司马父子刚刚接掌兵权,士卒未必归心。

  王凌虽然军心涣散,但手下淮南士卒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

  此消彼长间,胜负未定。

  司马懿是老练的猎手,永远不会孤注一掷。

  面对诸葛武侯时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司马师略一思忖,便明白父亲的心意,“莫非是诸葛诞?”

  司马懿赞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正是。”

  “但诸葛诞之女嫁给王广,岂会出兵助我?”

  “诸葛诞的次女还嫁给子将,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司马懿的三子司马伷,字子将,现任散骑常侍,与司马孚一起坐镇洛阳。

  司马家积极与各大士族联姻。

  各大士族也在与司马家联姻。

  扬州都督王凌谋划拥立楚王,近在咫尺的扬州刺史诸葛诞岂会不知?

  豫州刺史毌丘俭远离这场纷乱,固然可以选择中立。

  但诸葛诞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司马师马上就明白过来,“诸葛公休是在待价而沽!”

  “如今已到其出价的时候。”司马懿苍老的双眼忽而锐利起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向北

  诸葛诞的从兄正是鼎鼎大名的诸葛武侯,以及吴大将军诸葛瑾。

  早年诸葛诞也是浮华党人,与夏侯玄、邓飏交好。

  大将军曹爽辅政专权,诸葛诞复职,并出任扬州刺史,加号昭武将军。

  高平陵之变雷厉风行,前后五天,曹爽便人头落地。

  以至于归心曹爽之人来不及做出反应,洛阳的大权就落入司马懿手中。

  其权术心机与他用兵一样。

  当年也是如此快刀斩乱麻,八天行军千里,在诸葛武侯的眼皮下灭了孟达。

  当然,诸葛诞未必会站在大将军曹爽一面。

  跟所有的世家一样,诸葛诞也要为家族考虑,所以他必须站在胜利者的一面。

  王凌起兵就名不正言不顺,拥立楚王曹彪之举大失人心,令狐愚的突然病亡,也让王凌成了孤军。

  而司马懿固辞丞相之位,不知比王凌高明了多少倍。

  虽然两军对峙于项城,但形势几乎是一面倒。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诸葛诞宦海沉浮三十余载,自然知道谁是胜利者。

  王凌虽有兵略,但跟司马懿比起来,差得太远。

  王凌是将才,司马懿则是这时代绝顶的人物。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诸葛武侯逝去之后,天下几乎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高平陵之变,曹爽只要撤回许昌,联合豫州毌丘俭、淮南王凌、庐江文钦,天下之事尚未可知。

  但曹爽连跟司马懿对垒的勇气都没有。

  王凌宁愿扶立楚王曹彪,都不敢高举讨伐司马懿的旗号,不也是心生惧意?

  诸葛诞站在大船之上,将王凌的信扔进淮水中,举起洛阳天子的诏令,对着面前的将佐朗声道:“朝廷受我为镇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册封山阳亭侯,讨伐叛臣王凌!”

  “唯!”船上的将佐异口同声。

  “唯!”淮水两岸,两万魏军也跟着喊了起来。

  西平。

  杨峥令人把王金虎的人头用盐腌制,放入木匣中,连同金城太守的金印一同快马送入长安。

  令狐盛虽然还活着,但整个人变得更加阴郁。

  整日陪同在杨峥身边。

  其实任何人站在他的立场上都很难,一边是舅父,一边是生死与共的袍泽。

  以王金虎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听他的劝。

  “既然关东大乱将起,属下愿去兖州,为将军招募贤良。”正在杨峥思考怎么安置令狐盛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回兖州。

  西平的短板,明眼人一望便知。

  不缺武将,缺文吏。

  很多地方都处在粗疏的状态。

  而杨峥治理地方也很简单,不从军令者斩。

  这固然能威慑一时,但治政绝不是这么简单。

  尤其是在西平,诸族混杂,很容易就出现问题。

  各种纠纷,各种官司,商税定多少,赋税怎么收,只用刀子是解决不了的。

  即便在杨峥的高压之下,西平还是有人响应王金虎。

  杨峥曾大力推广庠序,每县都设有公塾,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且水平也比不上中原儒生。

  “子谦一路当心。”杨峥立刻就同意了。

  见杨峥答应的这么利索,令狐盛一怔,“多谢将军。”

  “你歇息一日,我令人给你备马和盘缠,公孙甫也在关东,手上有钱粮,你拿着我的令牌,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他,洛阳冯氏客舍有我们的人。”杨峥颇为贴心。

  令狐愚盘踞兖州多年,手下不乏一些人才,若能召来一二,也算是帮了西平一个大忙。

  令狐盛什么话都没说,跪在杨峥面前,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后,大步离去。

  “将军就这么放他走?”龚飞稚低声道。

  “这厮走了一定不会回来。”刘珩也开口道。

  他二人都是后来跟随杨峥,与令狐盛不熟,也不清楚令狐盛的性格。

  杨峥也觉得有些不靠谱,但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也没用。

  此番若能回返,证明令狐盛可以重用。

  若是不回,就随他去吧。

  不是一条心,也终究走不到一块儿去。

  嘉平元年八月,秋收在即。

  长安派来使者,司马昭收到王金虎的人头后大为称赞,特意来信表彰了杨峥的忠勇,请示洛阳之后,升杨峥为护羌中郎将,册封关中侯。

  关中侯只是虚衔,没有食邑就没有多大意义。

  护羌中郎将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不过金银钱帛、玉器铜具、丝绸衣物,装了满满七车。

  剩下五车则是各种乐器。

  丝竹管弦,芦笙笳角,琳琅满目。

  还附赠了一百多名乐工和美女。

  杨峥还找到了两大箱五石散……

  而这些乐工美女中,也不知掺杂了多少细作间谍。

  五石散更是要命的东西。

  司马昭的心思也太直接了。

  大概觉得出身寒微,没享受过富贵,没见过世面,特意用这些东西来要杨峥的命。

  肉体上难以击败敌人,就从精神上腐蚀。

  曹爽不就是在享受了这些东西之后,失去了跟司马懿叫板的勇气?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但司马昭为何会这么好心?

  杨峥很清楚这个时代的残忍血腥。

  作为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可以沉迷于声乐当中?怎么可以吞五石散?

  不过转念一想,为了西平的人口,为了杨家开枝散叶,美人还是可以稍微收点。

  再说司马昭送的,什么都不碰,不是更容易让别人警觉?

  挑了几个合心意的美女,剩下的全都交给夏侯才女折腾,杨峥一门心思扑到屯田之上。

  与去年相比,今年的屯田区又增加了不少。

  沉甸甸的麦浪一层接着一层,在初秋的风中起伏。

  农为国之本。

  即便到了后世也是如此。

  其他的东西都是架构在农事之上。

  西平安定了这两年,人口也在回升当中。

  没有战争,南面的羌部主动归附,祁连山以北的部族也时常迁徙南下。

  与本地牧民产生不少矛盾。

  杨峥心中一动,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北面的部族可以南下,那么西平的部族为何不可以北上呢?

  这年头你不动别人,别人迟早会动你。

  南面的扩张基本到了极限。

  剩下的全是高原之地。

  异常荒凉,没有投入的必要,更没有精力去发展。

  而北面河西走廊,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万一将来跟司马家拔刀相向,郭淮邓艾从东杀来,陈泰从北捅刀子,自己能扛得住吗?

  西平西海本身就被凉州半包围。

  当然,陈泰是谦谦君子,只要自己不反叛,应该是不会动自己的。

  但问题是陈泰能一辈子坐在凉州刺史的位置上吗?

  杨峥总要为自己的生存扩展空间。

  现在司马家正忙着对付王凌,失去这个机会,以后就是坐以待毙了。

  杨峥召来三号岳父彭护,卢水胡成分复杂,在武威张掖西平都有部落。

  跟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多费神,三言两语,彭护就知道杨峥的意思。

  “此事容易,我部跟屠各、鲜卑都有些渊源,在武威、张掖找个落脚地不难。”

  没有家世,杨峥的三个岳父还算给力。

  “此事就有劳你了。”

  “属下自当尽心竭力。”彭护拍着胸脯道。

  卢水诸部,沮渠偏向匈奴,彭部则偏向中原,其他几部都在摇摆之间。

  有了彭护还不够,深山野林里放羊牧马动不了凉州的根基,只能为外援。

  还要有内应渗透到河西诸郡的方方面面。

  第二百一十五章 征召

  每年秋天,草原牛马健壮、西平粮食将熟之际,就是各大部族蠢蠢欲动之时。

  诸胡内迁,本就是这时代的大趋势。

  张特多次派人禀报,连续多股月氏胡、龟兹胡南下西海草原,被张特击败,俘虏三千余人,战马、牛羊五千多头。

  南面大榆谷都尉尹春也呈报,发羌烧当羌钟羌多次进犯屯田,抢夺粮食,被奴隶与守军击溃。

  其中赵登的残营表现突出,多次主动攻击,屠灭羌谷,远近羌人闻其名而丧胆。

  想要绝对的和平是不可能的。

  只能在不断斗争中崛起。

  后世华夏不也是如此吗?

  鉴于羌胡越来越猖獗,杨峥又开始新一轮的打击。

  骁骑营、锐步营、亲卫营两万余众,分成二十部,每部千人,扫荡内外。

  尹春被提为河曲统制,赵登提为副统制,负责南面对发羌烧当羌的打击。

  周放和袁效都被提为统制。

  这三人虽然不是大将之材,但忠心耿耿,又是武卫营的老卒。

  三年来被杨峥悉心培养,能力也在不断增强,镇守一方是够了。

  尹春镇大榆谷,周放镇临羌,袁效镇安夷,邵通镇龙耆。

  张特经营西海西面的伏罗川。

  杜预营建牧场。

  周煜最辛苦,没事的时候经营大积石山,有事的时候在西都、积石堡两头跑。

  杨峥提拔杨济为副统制,给周煜打下手。

  整个西平西海都在杨峥的牢牢控制当中。

  羌胡想以武力进犯,几乎不可能,只能小打小闹。

  秋收开始的时候,整个西平都洋溢在喜悦当中。

  连鲁芝都巡视了各大屯田,对杨峥赞誉有加,“昔者汉武以屯田定西域,赵充国续之,方能广开边地,兴云大兴屯田,利国利民。”

  “西平土地本就肥沃,粮足,人心乃安。”杨峥看着屯田中劳作的人影。

  奴隶们挥汗如雨,绰子左右甩动,成片的麦子割倒。

  诸葛武侯二出祁山,进攻天水,抢夺上邽司马懿的屯田,发明绰子这种工具,快速收割。

  司马懿督关中诸将以优势兵力迎战,被蜀军阵斩三千级,获得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

  司马懿退守卤城,拒不出战,被诸将讥讽“畏蜀如畏虎”。

  这也是司马懿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败绩。

  后因李严运粮不济、辎重不齐,谎称蜀主召还,诸葛亮无奈退军,于木门道伏杀张郃。

  绰子在陇西流传二十多年,由竹篾编成,半圆竹筐网,形如簸箕,稍大,长宽各三尺余,箕口处有二尺多长、四指宽钐刀。

  “安西将军有意召我入朝为郎中。”鲁芝忽然道。

  杨峥一愣,司马家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鲁芝身上了?

  历史上司马懿对鲁芝不错,不仅赦免了他的罪,还接替陈泰,起用为使持节、护匈奴中郎将、振威将军。

  先后督镇并州、荆州、青州,所任皆有功,造福一方,政绩突出。

  鲁芝此前本来就有名望,是明帝为曹爽选拔的人才,可惜曹爽弃而不用,整天与邓飏何晏等人厮混。

  司马昭能注意到鲁芝的存在,不足为怪。

  不过此举让杨峥难受了,身边总共才几个会治政之人?

  地方县、乡、亭、里建制的恢复,都是鲁芝搭建的。

  羌胡汉如此和谐,鲁芝功不可没。

  现在走人了,简直是釜底抽薪。

  司马昭随意的一手,就让自己难受了。

  不过此事成不成,还要看鲁芝的意思。

  司马昭只是安西将军,又不是丞相,更不是皇帝,无法代表朝堂,权柄在司马懿手中。

  就算朝廷征召,鲁芝也可以拒绝。

  魏晋时代,拒绝征召的大有人在。

  “伯父此去洛阳,必定大展宏图,官运亨通。”杨峥拱手一礼。

  鲁芝不同于夏侯玄,出身扶风郡大户人家,但算不上士族豪强,东汉末年,其父郭汜所害,自幼流离失所。

  没有根基之人,司马父子往往会网开一面,提拔重用。

  诸如邓艾、石苞、王基、州泰等等。

  都是司马懿慧眼识英雄,简拔于微末之时。

  一向严肃的鲁芝笑道:“小子何激我哉?”

  “小侄岂敢,伯父天下英才,为先帝器重,从不党附阿谀,有名望于雍凉,司马懿初得权柄,必会重用伯父,以为天下人之垂范。”

  鲁芝长叹一声,“大将军与司马太傅为敌,焉能不败?王彦云败亡之日不远矣,大魏天下迟早落入司马父子之手。”

  杨峥恭立在他身边。

  岂知是曹魏,连吴蜀都被司马家终结了。

  一个胡人奴隶捧着麦穗跪行至鲁芝面前,双手奉上,“鲁、父、鲁父!”

  这人汉话都不利索,但望向鲁芝的眼神却极为虔诚。

  仿佛真的是儿子在仰望父亲。

  杨峥心中忍不住暗骂,自己才是他的主人,也是自己让他活命,这厮居然吃里扒外……

  关键他手中麦穗也是自己的。

  借花献佛也不必当着自己这个主人吧?

  鲁芝接过麦穗,秋日下,麦穗犹如黄金一般,“洛阳,某就不去了,司马子上召我,未必出于诚心,将来一把年纪,见大魏江山入司马父子之手,只恐无颜见先帝。”

  杨峥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鲁芝在曹爽倒下之后沦为阶下囚,没有选择的余地,又受到司马懿的厚待,才归心司马氏。

  但现在历史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旁观者清,远离洛阳,鲁芝的心态也在发生变化。

  “无论伯父如朝还是留在西平,必会青史留名。”杨峥恭维了一句。

  文人有几个不看重青史留名的?

  鲁芝轻笑了两声,带着从人一同去割麦。

  奴隶们看到鲁芝,欢呼一声,绰子甩的飞起。

  鲁芝上了,杨峥也只能陪同,身后却传来马蹄声,亲卫翻身下马,“将军,孟统制回来了。”

  孟观安然回返,算是三喜临门。

  杨峥赶回西都,却发现孟观受伤了,左臂上缠着绷带,一脸惭愧的半跪,“属下无能!”

  杨峥心中忍不住“咯噔”一下,难道鲁芝的家眷没有接回?

  扶起孟观,检查他的伤口,发现只是轻微的刀伤,已经被处理过了,“没事就好。”

  孟观越发惭愧,“我等接出鲁公家眷,却忽然遭到洛阳骑兵围攻,玄武七人折损四人,九野营折损三十七名精锐。”

  这损失就有些大了。

  玄武九野都是精心挑选的。

  “鲁公的家眷现在何地?”

  “在回西都的路上,有姜从事的羌骑保护,事情紧急,属下先行禀报将军。”

  姜伐野性情沉稳,鲁芝的家眷既然进了西平问题就不大。

  大问题在于,怎么就在洛阳被发现了?

  洛阳人口几十万,玄武七人又不是去完成刺杀司马懿司马师的大行动。

  接几个人而已,就被发现了?

  而且现在天下的注意力都在淮南。

  “你仔细说明事情经过。”

  “属下等分批入城,潜伏于冯家客舍,很少出门,接应都是属下亲自前去,本来一切都好端端的,未料出城不过五里,便有骑兵追击,幸有公孙统领出手,属下才得以脱困。”

  第二百一十六章 钟家

  又是冯家客舍,而且也只能是冯家客舍了。

  这种事情不需要证据,合理推测就行。

  “你们谈事的时候被冯家客舍人听到了吗?”杨峥心中杀气纵横。

  冯琦的背后是钟会,钟会跟司马家穿一条裤子。

  “属下严加防范,但不敢说万无一失。”孟观回答的极为客观。

  五十多号人,不可能每个人都守口如瓶,在人家的地盘上,就要受别人的限制,按照别人的规则办事。

  冯琦又奸又猾,手段多的是。

  杨峥想吃掉他,占有他的渠道。

  冯琦何尝不想吞掉杨峥,吃下西海的盐和马?

  过不多时,公孙甫也气喘吁吁的赶来。

  身上还沾着黑红的血迹。

  “属、属下……”

  “知道了,你无需自责。”杨峥安慰道。

  做任何事都有风险,付不起代价就别玩。

  九野营与二十八星宿都是草创阶段,而司马家的死士至少培养十五年以上,甚至更长时间。

  钟会司马师都是冠绝一时的人物。

  败在他们手上,没什么奇怪的。

  “冯琦的经商渠道,你掌握多少?”杨峥对公孙甫道。

  公孙甫面露难色,抱拳道:“冯琦奸猾似鬼,处处防范属下,属下只掌握四成。”

  四成不算少了,本来时间就短,任务重。

  而且渠道这种东西并不是无可取代的,重金砸下去,总会打开的。

  今次之事就是个教训,只有自己的东西,用着才安心。

  “凉州马、与蜀人交易的渠道,你掌握多少?”

  冯琦最值钱的就是这条路。

  杨峥也一再让公孙甫多花心思。

  “十之七八!”

  “如果以后让你自己经营,你能办到吗?”杨峥盯着公孙甫的眼睛。

  情报以后就交给孟观,公孙甫只负责经商。

  “能!”公孙甫慨然道。

  杨峥目光一一扫过剩下的三个玄武星宿,斗木獬、虚日鼠、壁水獝,“如果本将让你们再潜回洛阳,你们可有胆量?”

  斗木獬是书生,虚日鼠是小贩,壁水獝则是屠户。

  三人的真实名字都在杨峥心中。

  “有何不敢?此仇不可不报!”壁水獝胆气最足,真实身份也是临羌屠户,冶无戴破临羌,毁了他的家业,只得从军。

  斗木獬和虚日鼠同声道:“属下愿去。”

  “好,今后你们待遇与都尉同,父母妻儿受中郎将府瞻养,其他四星宿,我会再补上!你们休养几天,多陪陪家人。”

  “谢将军。”三人无比感激的退下。

  杨峥又挥手让刘珩、龚飞稚等亲卫退出。

  堂中只剩公孙甫与孟观。

  “来而不往非礼也,冯琦既然靠不住,那就除掉他。”

  “若是如此,岂不是引起洛阳警觉?”公孙甫道。

  就算没有这次事件,洛阳就不会警觉了吗?

  西平发生的事,很可能全都事无巨细汇报给司马家和钟会。

  不然司马昭也不会这么精准打击,点名要征召鲁芝。

  整个西平,鲁芝的存在越来越重要,抚平羌胡,治理地方,没有他坐镇,西平始终是个草台班子。

  与杨峥一刚一柔,让西平羌胡服服帖帖。

  而且鲁芝还与张掖太守杜通、酒泉太守王惠阳、敦煌太守皇甫隆有私交。

  还有上次陈泰一见面就来一句:尔暗结羌胡,意欲何为?

  杨峥先是曹爽部曲,又是夏侯霸部将,还是夏侯玄女婿,自己的父亲还是刺杀司马懿的刺客……

  这么几套关系搞下来,还指望司马家大发慈悲放过自己?

  不管杀不杀冯琦,翻脸是迟早的,司马家正忙着对付威胁更大的王凌,没空理自己而已。

  孟观道:“属下也建议除掉冯琦,此人……知道的太多,亦无诚信,杀一儆百,震慑敌人,而且冯琦对洛阳很重要,杀了他,犹如断其一臂!”

  “正是如此!”杨峥一掌拍在案几上。

  案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从二人的话中,就可以看出两人的差距。

  “洛阳之事皆因属下失职,此次除掉冯琦,也应由属下负责。”孟观十八九岁的脸,冷峻的如同一块冰石。

  人不怕失败,怕的是没有再站起来的勇气。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

  以战争学习战争,以杀戮学习杀戮。

  黑暗中的厮杀,比战场上更残酷、更血腥。

  “你需要什么?”此刻,杨峥也不敢把孟观当成曾经的少年。

  “属下有九野营,若是对付一个冯琦,有何面目再见将军?”孟观一脸坚决的拱手。

  “不必,你尽力即可,记住,你的安危最重要,事不成,我不允许你犯险,一个冯琦而已,贱命一条,岂能与我的儿郎相比?”

  培养一个与自己齐心的人才不容易。

  “将军……属下知矣。”

  直到此刻,孟观才恢复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神态。

  感恩、光明、朝气蓬勃……

  “冯琦一死,子俊一定要将凉州马的生意接过来,我会尽全力配合你。”杨峥再次强调。

  “唯!”公孙甫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任务既然都派下去了,接下来就是细节了。

  杨峥亲自参与,连秋收都没有去巡视。

  一门心思扑在此事上,为孟观、公孙甫二人调度。

  人力、金钱洒下去,收获也就来了。

  冯琦大概也感觉到危险,待在老巢武威城中,与鲜卑人毗邻。

  人在河西,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杨峥正想把势力渗透进河西五郡。

  彭护的卢水胡北迁只是前哨。

  现在才是关键,拿下冯琦,不仅能在河西站住脚,还能打通蜀国渠道,意义非凡!

  当夜,一千骑兵装扮成卢水胡向北而去。

  孟观与公孙甫都在其中。

  白虎七宿也被动员起来。

  三国乱世持续至今,暗斗比明战更重要。

  司马家为窃取曹魏已经迈出关键一步,或许王凌倒下,司马家的目光就会向西望来,杨峥也不能坐以待毙。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孑然一身。

  是妻妾的丈夫,也是孩子的父亲,更是将士们的将军。

  很多人的性命和前程都维系在他身上。

  虽然对孟观说尽力即可,但心中还是忐忑的。

  “昔日钟太傅出任司隶校尉,镇守关中,魏武以其为萧何,恩宠冠绝当世。”鲁芝见杨峥神不守舍,也没心思讲解儒家精义,在杨峥的旁敲侧击下,说出钟家的渊源。

  钟太傅即为钟会之父钟繇。

  举孝廉出身,为廷尉正、黄门侍郎,协助汉献帝逃出李傕、郭汜的魔爪。

  后拜为大汉御史中丞,迁侍中、尚书仆射,封东武亭侯!

  而当时的魏武仅是兖州牧。

  后马腾、韩遂诸将恃强居于关中,建安四年,经荀彧推荐,命锺繇以侍中的身份领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可便宜行事。

  权力一度成为关右第一人。

  而钟繇也不辜负荀彧和魏武,说服马腾韩遂归顺许昌朝廷,遣子为质。

  建安七年,南匈奴欲趁中原大乱而起,联合袁尚部将郭援于平阳作乱,钟繇、张既联合马腾,以马超、庞德为前锋,斩杀郭援,降服南匈奴。

  前后督镇关中十四年,钟家亦在雍凉有重大影响力。

  后因举荐的相府西曹掾魏讽作乱邺城,受到牵连,一度被罢官免职,钟家由此而式微。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利

  武威郡有十四县,治所为姑臧,但北面还有一个武威县。

  武威太守范粲,自司马懿高平陵之后,便数次辞官,最终被贬为乐涫县令。

  尽管陈泰能力很强,但初来乍到,很难在短时间内掌控局势。

  河西五郡一向为豪强把控。

  当年曹丕欲析雍州置凉州,触犯了河西豪强的利益,引发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四郡反叛。

  后被护羌校尉苏则、武威太守毌丘兴(毌丘俭之父)、将军郝昭、魏平等合军击败。

  当地豪强遭受重创,但羌胡却日益壮大,屡次掀起动乱,又屡次被平息下去。

  但曹魏朝廷的影响力也在渐渐降低。

  只能控制县城,汉民待在城池附近。

  县城之外,尽是胡人毡帐,草原遂落入羌胡之手。

  一千骑兵在武威算不上多,打出卢水胡的旗号,送出些金银,便能轻易穿过关隘。

  遇到拦截的盗贼,直接攻灭。

  越往北走,草原越是茂盛,但也越荒凉,只有鲜卑人和胡人的骑兵来回驰骋。

  武威城中,冯琦心绪不宁。

  冯家客舍遍地开花,日进斗金,但他根本开心不起来。

  因为最近他的主人渐渐对他重视起来。

  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他的掌控。

  就像洛阳之事一样。

  他只能听命行事,以为他的一家老小也被别人控制着。

  但他没有他的主人乐观。

  因为他非常清楚杨峥的为人。

  此人就是一头凶狼。

  原本还能在杨峥与主人之间来回腾挪,但自从安西将军入长安之后,这种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

  不过冯琦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家中蓄养了五百门客,都是西北豪杰,他的主人也派来三百甲士,亲自保护他。

  还有武威县城,名义上是属于朝廷,实则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他的人。

  城外秃发鲜卑人也是他的朋友。

  不然他的凉州马生意就不会这么好做。

  “这世道活着就不错了。”冯琦很满足的饮下一杯冰镇蒲陶酒。

  汉末扶风豪商孟陀以蒲陶酒一斗赠中常侍张让,让即拜佗为凉州刺史。

  孟陀即为孟达之父。

  由此可见蒲陶酒的价值。

  在这暑气未退的时节,喝上一杯蒲陶酒,简直是莫大的享受。

  “你是说杨峥已经派人来寻仇?”冯琦躺在软塌上,话都是从鼻孔中钻出的,两个艳丽的女奴正搓揉他肥硕的身躯。

  一个西域胡姬,一个是汉姬。

  都是冯琦花大价钱买来的。

  人有了钱,自然也就懂得享受。

  而冯琦一向很懂得享受。

  跪在他面前的人,三十上下,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眼延伸到耳后,似乎他的头颅都被利器劈开过。

  “是,杨峥麾下一千精锐,冒充卢水胡,正赶往武威城。”

  “原来如此。”冯琦忽然就不担心了。

  一千人能做什么?

  姑臧有陈泰在,杨峥敢公然攻打武威城?

  而且他冯琦也不是软柿子。

  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木狼,湟中羌户,杨峥贼子一入西平,便掳我全族,杀我父母,后投奔羌王迷当,羌王也被那贼子残杀,属下成了奴隶,因身体强健,会说汉言,被选为亲兵。”

  “啧啧,滴水不漏,杨老弟为了弄死我也是费心了,行了,你不要装了,定是西都派来的,是准备诓我出城,还是投毒暗杀?”冯琦连眼睛都不睁开,仿佛一只老猫,嗅到了木狼身上的腥气。

  老猫自然有老猫的路数。

  杨峥拔了西都的冯家客舍,却断不了细作的根。

  所以他早就知道杨峥冲自己来了,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主……主人……”木狼惊讶万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

  冯琦叹气道:“杨峥心狠手辣,杀了你父母,岂会不杀你?西平防守森严,内有甲兵,外有游骑,羌人胡人都是其爪牙,你孤身一人,岂会那么容易逃出?”

  “属下绝……不是细作……”木狼自己说话都没底气。

  “行了、行了,我不杀你,留你一命回去告诉我那杨老弟,老兄我也不愿与他为敌,这不是形势所迫吗?望他谅解一二。”冯琦一脸招牌式的笑容。

  木狼就算想装也装不下去了。

  被亲卫们推出门外。

  “主人就这么放过他?”汉姬葱葱白指夹起一颗蒲陶送入冯琦嘴中。

  “杀了他一个,杨峥能再弄一群来,除非能把杨峥杀了。”冯琦咀嚼着蒲陶。

  “那主人何不去杀了那杨峥?”另一个胡姬道。

  “我当然想杀他,只是根本没有机会,前次王金虎作乱,花了那么大的心思,还不是一场空?这人又凶残又狡猾,出手狠辣,就像河西的野狼,稍不留神就要被他反噬。”冯琦眉毛鼻子拧在一起,“这蒲陶为何怎么酸?”

  胡姬咯咯笑了起来,本就单薄的衣物现出大片白皙景致,花枝乱颤。

  一串口水从冯琦嘴角滑落。

  木狼一脸灰心丧气的被赶出城。

  向西行了两里,便有人马来接应。

  木狼把冯琦的话重复一遍。

  孟观哈哈大笑,“这厮还真是奸猾。”

  公孙甫满脸愁容,“武威城防守森严,如何能完成将军的嘱托?”

  “既然不能强攻,不妨将他引出来。”

  “冯琦为人多疑而谨慎,此事太难。”木狼目光一闪道。

  木狼正是二十八星宿的奎木狼,其父是湟中义羌首领,“自愿”归附杨峥,渐渐发现除了失去权力,日子其实过的不错,少了很多忧心之事。

  不用担心没粮食过冬,不用担心别的羌部来抢掠,也不用担心一言不合就被暴躁的部民捅刀子……

  在西都城中置了宅邸,不再被当成野人,比以前过的有尊严多了。

  羌人也并非全都提着刀子要跟汉人玩命。

  很多羌人其实非常羡慕汉人,积极汉化,却总是被拒之门外,当成外人。

  杨峥一视同仁,说到做到,让羌人们也就渐渐归心了。

  是以,奎木狼的父亲极有远见的让儿子从军。

  因通些文墨,被校尉府看重。

  “多疑有多疑的办法,冯琦最大的产业是凉州马,难道这些马都能收进武威城不成?”孟观年纪最轻,这些时日的相处,却俨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杨峥固然可以提拔他的官职,但坐不坐的稳还是要靠他自己。

  公孙甫道:“冯琦视财如命,应该会有防备。”

  “擅攻者敌不知其所攻,冯琦死守武威城,我随机应变,此处不行攻彼处!”孟观的自信让众人士气恢复不少。

  冯家马场占据武威郡最肥沃的草原。

  冯家本来就是河西小豪强之一。

  汉末大乱,聪明的投奔了钟家,钟家借他的手伸入凉州,他借钟家的势伸入关东。

  此后,冯家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他们的生意。

  也没有他们不敢做的生意。

  “马场中有一千骑兵,一千三百步军,左右还有鲜卑秃发部和匈奴屠各部游骑保护……”斥候带回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利。

  “我军若是突袭,应该有六成胜算。”公孙甫没有高估敌人,也没有低估自己。

  这时代无论是鲜卑人还是胡人与魏军的差距巨大。

  不仅体现在装备上,战术和身体素质都远远不如。

  汉末大乱,凉州羌胡一次一次的暴乱,都被轻松镇压下去,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没有一寸山河是平白无故得来的。

  曹魏先有夏侯渊,后有张既、苏则、曹真、郝昭、郭淮,把西北羌胡打的服服帖帖。

  孟观扫了一眼身后的精锐士卒,思忖片刻后问道:“除了秃发部和屠各部,还有没有其他部族?”

  斥候道:“有,西北面月氏胡,东北五支小羌。”

  “如此,就有机会了。”孟观在马背上挺直了背。

  第二百一十八章 败亡

  秋风拂过颍水。

  司马懿与王凌的对峙持续了一个月。

  然而南北两面却不可同日而语。

  北面营垒森然,仿佛一头弭耳俯伏的猛虎,隐隐间有肃杀之气。

  来往之斥候游骑,皆依军令而行。

  步卒列阵,从未懈怠。

  而南面虽然营垒连绵,但士卒并无战意,散漫的聚集在一起。

  每过一天,这种散漫就加重一分。

  一个月以来,王凌越发显得暮气沉沉,在司马懿与洛阳的诸多承诺中犹豫不决。

  而司马懿每过三天,必会遣使问候王凌身体,送些温补身子的药物,或者送些粮食酒肉入淮南大营中,曰天子犒赏淮南将士。

  软刀子有时候比真刀子更管用。

  王凌很快就发现士气沉到谷底。

  但根本无力改变。

  曹魏天子的名义,让他防不胜防。

  “此战已经打不下去了,父亲上不能制洛阳而清君侧,中不能扶立楚王以进取许都,下不能一鼓作气决而战之,军中上下犹疑不定,已成败亡之势,北营深养爪牙,暗蓄杀机,倘若攻我,父亲何以御之?”王飞枭痛心疾首的劝谏。

  军中几个有识之士不断离去,让王飞枭感觉到巨大的危机。

  但从一开始,王凌就没想过与司马懿刀兵相见。

  昨日司马懿的来信中坦言,身体日感不适,昏沉不能视物,言辞恳切的请求王凌一同入朝匡扶大魏,免去淮南将士刀兵之苦。

  司马懿七十有二,王凌马上就要进入杖朝之年,不过他觉得自己身体还行。

  “有淮南水军,依颍水立营,彼若攻我,水陆相依,仲达必败。”王凌也是知兵之人,当然也在防备着司马懿。

  但人老了,耳朵也软了,沉迷在司马懿与洛阳诸士族的吹捧中不可自拔。

  很多人上了年纪之后会性情大变。

  由果决变得迟疑,由明慧变得昏聩。

  “司马懿用兵多诡诈,岂会正面强攻?当初曹爽就是轻信了司马懿,放下兵权,三族夷灭,父亲不可糊涂!”

  “为父岂会如曹爽一般?我儿大可放心,今与仲达对峙,亦是为我王家谋个长远。”王凌极有自信。

  父子二人正在交谈之时,斥候却忽然从南面急奔而来,刚一下马,就扑进中军大营。

  “太尉,大事不好,扬州刺史诸葛诞合肥兴兵,攻打寿春!”

  “什么!”王飞虎睚眦俱裂,“早知这贼子包藏祸心!”

  王凌却一屁股瘫坐在软塌上。

  再无刚才的自信。

  寿春是其大后方,诸军粮草皆由其供应。

  而王凌在起兵之初,也一再邀请诸葛诞。

  孰料诸葛诞既不应承,也不拒绝。

  王家与诸葛家本来就是姻亲,诸葛诞还是大将军曹爽的故旧,夏侯玄的挚友,就算不一起举兵,至少也不会背后捅刀子。

  士族有士族的一套规则。

  无论这场大战胜负如何,诸葛诞都是胜利者,完全没必要亲自下场。

  王凌脸上渗出冷汗。

  他太相信士族的规则了,却不知司马懿正是规则的破坏者。

  寿春有四子王明山驻守,只是孤城一座,能守多长时间?

  只要寿春被围的消息传来,王凌军便会立刻崩溃。

  有司马懿盯着,他想回防都不可能了。

  南军一动,北军趁势掩杀……

  “大胆贼子,谎报军情,当斩!”王飞枭拔刀在手,挥刀斩下。

  斥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头就带着惊疑的表情落地。

  王飞枭须发皆张,提着人头看了老父一眼,大步走出帐外,“司马老贼父子挟持天子,祸害国家,愿赴国难者,当随吾共击之!”

  秋风忽然有些寒凉。

  而王飞枭的呼喊声中透着莫名的悲怆。

  绝大部分士卒依旧懒散。

  但王氏父子镇守淮南十余年,忠志之士还是有的。

  四五百人聚集在王飞枭身边。

  “诛杀国贼之时,便是与尔等同享富贵之日!”王飞枭不得不许诺。

  又有百余人加入。

  而其他的人目光都躲躲闪闪。

  莫大的悲哀在胸中涌起,王家就这么败了……

  王飞枭跨上战马,向北举起了长槊,“大丈夫岂可坐以待毙乎!”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中军大帐里的人听的。

  王凌一直呆呆的坐着。

  汉魏以来,司马家其实一直是二流士族。

  他王家才是顶级门阀。

  帐外喊杀声大震,马蹄声、高呼声、撞击声渐次传来。

  但也只是维持了短短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声音都停息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贾充带着王飞枭的尸体来到王凌面前,一脸悲痛,“伯父节哀,太傅将奏请天子,赦免兄长,追谥为壮侯!”

  曹魏被追封为壮侯的先后有张郃、徐晃、曹休、许褚、文聘、庞德。

  皆是赫赫有名的大将。

  王凌久久不语。

  贾充缓缓道:“司马公还在等伯父回音。”

  王凌长长叹息一声,拿起笔和简,言辞卑下的写下一封请罪信。

  贾充眼神落在最后几句上,“……知此枭夷之罪也。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子也。”

  堂堂一国之太尉,居然卑躬屈膝的向司马懿请求饶命。

  此刻的贾充心中充满了对王凌的鄙视,对司马懿更加敬畏起来。

  王凌写完信后,又令掾属王彧送还杨州都督的印绶和假节钺的仪仗。

  自缚迁往北军大营,司马懿当着南北两军的面亲解其缚,交还印绶和仪仗。

  被王飞枭的壮烈赴死鼓起的士气,又化为无形。

  缓缓放下武器,走出南营,被北军控制。

  司马懿当即赦免淮南将士之罪,令青壮各归其家。

  颍水之上,感恩戴德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绝大多数人被赦免,唯独王凌没有。

  淮南军归降之后,王凌连司马懿的面都见不到了。

  王凌忐忑不能自安,屡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只得在大帐之外高呼:“公只需以折简召我,我何敢不至邪?何必引军来乎!”

  司马懿在帐中大笑:“君非折简之客也!”

  王凌如坠冰窟,前两日司马懿还口口声声共同辅政,匡扶大魏,转眼就背信弃义。

  “公负我!”王凌的喊声忽然变得无比凄惨。

  良久,司马懿的声音悠悠传来,“我宁负君,不负国家!”

  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同身受曹爽的绝望。

  第二日,王凌便被六百步骑护送前往洛阳。

  最后的一刀没有斩下,人依旧抱有一丝侥幸。

  王凌向护送将领要钉棺材的长钉,将领快马向司马懿禀报,司马懿当即送去长钉和一副毒药。

  王凌于贾逵庙前服毒,死前高呼:“行年八十,身名并灭邪!”

  嘉平元年八月中,魏太傅王凌服毒自尽。

  司马懿领军至寿春,追捕王凌党羽,穷究其事,诸相连者悉夷三族,淮水之上浮尸三千,老弱妇孺无遗类。

  又遣步骑入太原、平阿,缉拿王氏令狐氏三族,并斩于市。

  赐死楚王曹彪,遣曹氏诸王入洛阳,严加监管。

  发王凌、令狐愚冢,剖棺,暴尸于所近市三日,烧其印绶、朝服。

  淮南之叛司马懿仅出兵三月,便解决王凌。

  除被王飞枭冲阵时死伤三百余,几乎兵不血刃。

  司马懿之名再次震动天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 黑风

  兖州平陆。

  令狐愚于闹市中暴尸一个月,兖州士民摄于司马懿的威势,无一人敢为其收敛。

  除了令狐愚的尸体,还有令狐家老老少少的人头,堆砌在官道之旁,形成一个小小的京观。

  很多熟悉的面孔,让令狐盛心如刀割。

  但他也只能远远的看着。

  平陆有很多人认识他,稍有不慎被发现行踪,将会面临官府的捕杀。

  幸亏他的家眷此前被西平接走,不然现在就是一样的结局。

  令狐盛看着受尽凌辱的尸体,咬牙切齿,手掌关节咔咔作响,他的脸也由红转紫,双眼充血。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身边响起,“司马氏如此阴毒,必遗毒子孙。”

  说话之人名为单固,字恭夏,乃令狐愚心腹。

  与杨康一同辅佐令狐愚,令狐愚猝死,杨康立即反水,赴洛阳举报令狐愚、王凌。

  单固领家眷避祸并州,沿途正遇令狐盛,家眷被送往西平。

  司马懿也没放过杨康,与令狐家一同被夷了三族。

  令狐盛要去收敛令狐愚的尸体,却被单固拦住,“休得鲁莽,兖州刺史黄华是司马家的亲信,定派人盯梢,你不可自投罗网。”

  忽然之间,令狐盛冷静下来,以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我与司马氏不共戴天!”

  仇恨深入骨髓,反而言语无法表达。

  单固叹息一声,“令狐使君忠心大魏,只可惜不得其时,若能蛰伏数年,待司马老贼病死,未尝没有机会,王太尉仓促起兵,三月而败,天下将再无人敢撄其锋……”

  “天下还有何人敢与司马氏为敌?”令狐盛心中自动过滤了西平。

  西平地处边陲,荒蛮之地,又有雍凉压着,怎么看也没有机会。

  这其实也是天下绝大多数士族的看法。

  “自然是有,只不过慑于司马老贼之权术、兵略,不敢发而已。”说完,单固冲着令狐愚的尸体拜了几拜。

  就在此时,街中一披麻戴孝之人径直走入街心,将令狐愚散碎的尸骸收入麻袋之中。

  街面上本来还有行人,见到此人行径之后,全都驻足观看。

  令狐愚虽然志大才疏,但治民还算有方,素来宽容,为士民称道,兖州士民多承其惠。

  及其灭族,士民为其默哀,却无一人敢为其收尸。

  “此人为令狐家余孽,速速拿下!”

  果然,街面上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十几个衙役提着刀围了上来。

  那人将装满尸骸的麻袋缠在腰间,提着一支短棍,快步离去。

  令狐盛正要上去帮忙,却不料那人身手不凡,短棍虎虎生风,一个照面抽翻两名衙役。

  街面上顿时鸡飞狗跳。

  剩下的衙役穷追不舍。

  但那人极熟悉城中地形,在巷陌间来回穿梭,很快就甩脱了衙役。

  不过能甩脱衙役却没甩脱令狐盛。

  两人在巷陌间追逐。

  半个时辰后,麻衣人才停下,提着短棍虎视眈眈。

  两人目光接触的瞬间,同时一愣。

  那是故人相见时的眼神。

  忽而,西城燃起浓烟,惊呼之声大起。

  这是令狐盛与九野营约定的暗号,见西城火起,从东门而逃。

  “走!”令狐盛没有废话。

  “好!”那人跟在他身后。

  武威城的北面草原上,也冒起了浓烟。

  大火在干枯的草原上肆虐。

  无数牲畜四处奔逃。

  一队卢水胡率先冲入草场,抢掠牲畜。

  其他部族瞬间眼红起来。

  秃发鲜卑部从辽东迁徙而来,虽然有了落脚之地,但曹魏的赋税不轻,还有繁重的徭役、兵役。

  尤其是到了明帝后期,士族并起,封赏日多,中原大量人口和土地被隐匿和圈禁,曹魏不得不对周边异族课以重税。

  所以河西诸部早就穷的眼珠子发绿。

  就算他们能管住自己,但也防不住牲畜往他们怀里撞啊。

  秋高之时,战马体健,牛羊膘肥。

  比脱光了的女人还吸引他们的眼球。

  而且这伙卢水胡把气氛搞起来了,抢劫这种事情,手快的吃肉,手慢的连汤都喝不到。

  秃发部和屠各部反复做着心理斗争,却不料几部羌人大吼一声,冲入冯家马场中。

  秃发部屠各部当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此情此景,再也忍不住,大吼一声,宛如发情的雄羊冲入马场之中……

  连续四五日的挑动,终于激起了羌胡们的野性。

  孟观长吁一口气。

  公孙甫却佩服的看着比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

  既然是争抢,自然会引起冲突。

  穷疯了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

  抢着抢着,就争了起来。

  争着争着,就杀了起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西北这句话更是至理名言。

  更何况还有冯家的私军。

  “杀啊!”各种羌胡语在草原上响起。

  公孙甫看着乱成一锅粥的马场道:“接下来,我们便是武威城么?”

  孟观却淡淡看了一眼公孙甫,“不可,直接攻城就是造反,必会引来姑臧和长安的注意,我等挑动羌胡作乱即可,自然会有人来收拾残局。”

  “难道是陈泰?”公孙甫好奇心大起。

  孟观笑道:“正是,武威县是凉州的武威县,不是冯琦的武威县,陈刺史驾到,难道武威县敢不开城门吗?”

  公孙甫眼睛一亮,“正是如此,冯琦跟我们一样,不可暴露身份,但他是死的,我们是活的,只要能进入武威城,就有机会,杀一个商贾,不会引起凉州和长安的关注,至少明面上不会。”

  孟观领着两百多骑进入马场,也不争抢畜生,以羌语汉语大声呼喊:“我们已经犯下大罪,武威县令正在集合兵马,要屠光你们的部落,大家何不先下手为强,围攻武威!那里的金银牛马粮食更多!”

  羌胡们抢红了眼,也杀红了眼,只听到武威金银牛马粮食更多,跟在孟观身后便兴冲冲向南杀去。

  恰巧武威县城出来一支援军,迎头撞见哄抢大军。

  双方尚在犹豫时,孟观领兵一个冲锋,便杀退了援军。

  一个县城的守军自然不是西平精锐的对手。

  胜利得来的如此轻易,大大激励了羌胡的斗志。

  “抢啊!杀啊!”

  草原上刮起了一道黑风。

  第二百二十章 狡兔

  河西羌胡每年就要小闹几次,四五年就要大闹一次。

  盖因西域胡人趁中原内乱,不断内迁。

  今日之事,也不算太离奇。

  河西百姓早已习以为常,或避入坞堡中,或南逃姑臧。

  羌胡却越聚越多。

  在城外到处放火,往日温和如羊,现在全变成了饿狼。

  冯琦与县令段蕤站在城头上,望着嗷嗷叫的羌胡,脸色都很难看。

  但都不是担心羌胡,而是事情闹大了,引来陈泰。

  陈泰不同于范粲。

  范粲有长者之风,只图自守,只要事情别闹太大,不影响武威郡的安定,范粲一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陈泰却大为不同,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

  冯琦和段蕤用尽了各种手段,美人、金银珠宝、土地、名马宝剑……

  陈泰一概不受。

  整个曹魏,能这般清廉的绝无仅有。

  而此前陈泰任并州刺史、持节护匈奴中郎将期间,即擅长处理夷族事务,威信很高。

  是以,陈泰赴任凉州之后,风向瞬间就变了。

  豪强们夹紧了尾巴,部族酋长们全都遵纪守法起来。

  “陈泰一向怀柔羌胡,此番或许不会处置他们,但若是发现我们贩马入蜀,可是灭族的死罪!”段蕤慌了起来。

  仅凭冯琦一人,自然无法做下这么大的买卖。

  很多马场都是军马场,属于凉州,属于曹魏,而他们各种运作之后,军马场不断缩减或者荒废,变成了冯家马场。

  而且向朝廷输送的战马,也是以次充好,中下等的劣马驽马送入长安洛阳,上等马输送蜀国,换来数之不尽的蜀锦。

  一些数量极其稀少的宝马,则送入洛阳权贵府中,作打点之用。

  冯琦鄙视的看着他,“这么多年,你赚的也不少,一个边地的县令而已,回洛阳打点一番,弄个太守不难吧?”

  段蕤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话是这么说,但陈泰这一关难过,若只是占些马场,最多也就革职,若是查到战马少了,你我都难辞其咎。”

  “那就快快平定羌胡之乱,别让陈泰来武威。”冯琦虽然是白身,派头却比县令还大。

  “说的这么轻巧,张都尉带五百人出去,一眨眼就被杀的大败,你留在马场的私兵不也全完了吗?此次羌胡不同以往,轻易出城,必死无疑。”钱越多,胆子就越小,段蕤这些年跟着冯琦吃了不少油水。

  武威本就是河西走廊上的核心。

  就算不贩马入蜀,随便做些生意,油水也很足。

  冯琦沉默下来,眯着眼看看城下的羌胡,一个个宛若疯狗一般。

  又转头看看段蕤,眼珠子转了两圈,笑道:“段老弟莫要惊慌,不要忘了,某上面有人,陈泰不敢乱来,你大可放心,只要守住城池,就没有大事,钱可通神!”

  段蕤年纪比冯琦大了一圈,被叫“老弟”,不仅不觉得冒犯,甚至感觉非常亲切。

  冯琦的本事他是知道的。

  这个县令就是冯琦帮他弄到手的。

  “有老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段蕤一拱手。

  冯琦却不还礼,肥手拍在胸膛上,“我冯琦从不坑害自家兄弟,你一定要挺住。”

  说完,便匆匆下了城墙,回到自己的宅邸,唤来最贴心最忠诚的四十几个门客剑士。

  将经营钱帛洒在地上。

  “兄弟们跟随我冯某多年,出生入死,这些钱帛都是你们的。”

  堂中瞬间安静极了。

  门客们惊讶的望着冯琦。

  “若诸位能助冯某脱离此难,护送某安然到西域,必定以今日十倍报答之。”冯琦冲众人拱手。

  钱能通神。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只面前的财帛就能让他们舒心的过上十几年。

  十倍,就能锦衣玉食一辈子了。

  “我等受主人恩惠,必定护主人到西域。”门客们抱拳跪在冯琦面前,没有一人拒绝。

  冯琦颇感欣慰,这些门客都是他一个个悉心收罗的,知根知底,绝不会有细作。

  随后,冯琦又唤来姬妾。

  “这些钱足够你们养老了,以后找个庄稼汉子,安心过活吧。”

  姬妾们哭哭啼啼。

  “走吧,走吧。”冯琦挥手。

  女人们终究还是离开了。

  “主人怎可不要月姬?”那名最美艳的汉姬去而复返,跪在他面前。

  武威城虽是他的大本营,却不是他的家。

  多少个寂寞的夜晚,都是这个女人陪伴着他。

  冯琦眼神不由得一软,“你起来吧。”

  这句话无疑就是答应了。

  门客欢天喜地的带着财物与女人下去了。

  冯琦却一人靠在软塌上,如往日一般喝着蒲陶酒。

  那甘甜清凉的滋味从舌尖蔓延进肠胃里,身体在一瞬间仿佛释放了一般。

  “这武威城好端端的,羌胡也攻不进来,主人为何要走?可惜了这么大的家业。”月姬一边为他揉着肩膀一边叹息道。

  “家业没了,还可以再挣,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冯琦睁开了眼睛。

  “主人为何如此惧怕那杨峥?听说他不过是个军奴出身。”月姬的话有些多了。

  冯琦却摇摇头,“我的确有些怕他,但我更怕另外一个人。”

  “哦?那会是谁?”月姬美目中泛着光,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配上如葱般的玉指,显得特别优雅。

  此刻,她俯低身子,在冯琦耳边吐气如兰,作恶的玉手也缓缓越过了界。

  往常,冯琦会呼吸急促,然后迫不及待的云雨一番,但今日冯琦没有丝毫反应,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伺候主人,奴婢不辛苦。”月姬脸泛红潮,显得特别魅惑。

  “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的主人不是我!”冯琦忽然抓住月姬的双手,眼中哪还有丝毫迷醉?

  阴沉的杀机令他的脸狰狞起来。

  一个胖子脸上出现这种神情更为可怕,仿佛一头忽然觉醒的猛兽。

  月姬尖叫起来,“主、主人……”

  “都说了,你的主人不是我。”冯琦反手一把掐住月姬天鹅一般的脖颈,“看在这么多年陪伴的份上,我刚才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不愿放我一条生路,杨峥我斗不过,陈泰我也斗不过,我们的主人,我更斗不过,所以,我只能逃之夭夭了。”

  月姬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身体缓缓软倒在冯琦的怀中。

  “不要怨我,你既然掺和进来,就一定会有今日。”

  冯琦的脸上哪儿还有半点往日的生意人模样?

  武威城中,一道烟柱冲天而起。

  大火很快就蔓延开来,烈焰翻腾。

  第二百二十一章 收获

  嘉平元年九月,西平迎来了一场大丰收。

  十四块屯田区一共收粮一百三十万石,比去年多了足足一倍。

  杨峥心中彻底踏实了。

  西平西海的羌胡们也兴高采烈,对护羌府也前所未有的拥护起来。

  越来越多的羌部走出深山,争抢“待归”的名额。

  就连积石山以南的发羌、钟羌、烧当羌,也率部归降。只求一个待归的名分。

  粮食的威力可见一斑。

  荒野中到处都是篝火拜祭羌人的各种神灵,载歌载舞,敲锣打鼓。

  羌胡逐渐汉化,但同时汉人也受到了羌胡习俗的影响。

  也祭拜各种神灵。

  粮食刚刚收上来,西海的牲畜也出栏了。

  杜斌率牧民驱赶一万多头牛羊三千多匹健马入西都。

  整个西平的羌汉百姓都来围观。

  “我兄长说了,今年牧场初开,只有这么些,明年、后年,牲畜繁殖增多,最少两万头。”杜斌面有得色,仿佛等着杨峥表扬。

  在草原上待长了,人晒黑了,不过身体也更健壮了。

  “不错,元凯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么大的草原,当然不止一万头牛羊。

  第一年少些倒也可以理解。

  牛人就是牛人,到哪里都能有声有色。

  以前怕他走,现在杨峥没这个顾虑了。

  司马懿先灭曹爽,再诛王凌,血债累累。

  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在士族中影响非常恶劣,几乎突破了底线。

  曹爽在勋贵中有影响力。

  王凌在士族和百姓心目中举足轻重,为曹魏镇守淮南几十年,治理地方,也颇有干才。

  而且王凌还是主动投降的,与司马家是世交,年近八十。

  这样的人司马懿都不放过,天下还有谁能放过?

  不少有识之士还处在观望和犹疑之中。

  而杜恕与司马懿有仇,杜家躲都来不及,应该不会再往前凑了。

  杨峥寻思着把杜预调回来,让他在西海放牛放羊,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还有张特,也不能长久的放在伏罗川,不然很容易形成一个新的山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就会形成团体。

  有时候,这个利益团体会推着人往不同的方向走。

  制度上该防范还是要防范。

  “属下为了将军也是夙兴夜寐,不敢有一日懈怠啊。”见杨峥没再说话,杜斌受不了了。

  杨峥心中一乐,这厮还真恬不知耻,“你的确辛苦,收了七个羌胡姬妾,不是一日没有懈怠,是日日没有懈怠!在西海快活的不得了,现在还有脸来叫苦?”

  九野营不仅对外,还对内。

  有时候内部敌人比外部敌人危害更大。

  杨峥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也不是什么士族门阀,想要镇住场子,自然各种手段都要用上。

  杜斌老脸一红,气焰顿时弱了几分,“这……这……”

  杨峥笑道:“行了,我也不是怪罪你,多生几个儿子,也是为我华夏添砖加瓦,以后你们西海官吏将士的俸禄提高三成,将士们的子女,护羌府以后每月还会补助。”

  以前穷的眼珠子发绿,现在有了河湟粮食,有了西海盐马牛羊,不必抠抠搜搜的过日子了。

  钱用到该用的地方,会进一步壮大实力。

  “还有这等好事?”当了半天护卫的刘珩实在忍不住了。

  “这是你们的好事,也是华夏的好事,当值期间,随意说话,该如何处置?”杨峥佯怒道。

  “十军棍。”刘珩老老实实的趴下,还脱下盔甲。

  堂中其他亲卫忍住不笑。

  杨峥心中莞尔,这厮虽然狂,但什么事都不往心里藏,想什么就说什么。

  遇到过太多尔虞我诈,杨峥反而希望身边的人能简单一些。

  当然,是在有足够的威信之下。

  两名亲卫提着棍子噼噼啪啪的打完,刘珩没事人一样站起,继续当值。

  杜斌干笑两声,“多谢将军。”

  就在此时,北面的斥候紧急来报,杨峥令诸人退下。

  堂中只留刘珩、龚飞稚两人。

  “羌胡十五部作乱,引军攻打武威县城,声势颇大,陈刺史引三千步骑击之,贼众瓦解,屠各、秃发、河西诸羌首领皆至武威城下请罪,归还抢掠战马,陈刺史好言宽慰,并不见罪,胡酋欢喜而去。”

  陈泰就是陈泰,三下五除二就能镇住场面。

  不过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放过了羌胡,让杨峥有些可惜。

  河西最大的问题是羌胡多汉民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处事原则,陈泰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一向宽大。

  若陈泰不是这种性格,恐怕也不会放过自己。

  “再探。”斥候只掌握探听到的东西。

  “唯!”

  过不多时,九野营的人来报:“冯琦宅邸突发大火,烧成白地,发现几具尸骨,无法确定是不是冯琦,另外,宅邸中发现三条密道,各通向城外……”

  “他一定是跑了!”杨峥不相信冯琦会自尽。

  而且也没必要自尽。

  或许他被钟家的人接走了?

  曹爽和王凌相继被推倒之后,雍凉局势越来越微妙。

  陈泰、郭淮、邓艾各有各的心思,司马昭镇守长安,也让司马家的目光逐渐汇聚到西北。

  贩卖军马入蜀的罪名不小,抄家灭祖之罪。

  若是被揭发出来,钟家肯定没事,但冯琦一定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

  商贾的嗅觉总是最灵敏的。

  冯琦应该是觉察出不妙,金蝉脱壳了。

  “接下来,你们九野营要渗透到河西五郡的各个角落,各大势力中都要有我们的人,另外,冯琦这人还是要搜寻他的踪迹。”杨峥忽然对冯琦更感兴趣了。

  能在这乱世做这么大的生意,提前嗅到危险,玩一手金蝉脱壳,毫不犹豫舍弃一切,也不是简单人物。

  如果这人回到钟会身边,那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除掉。

  因为他知道的东西太多。

  但如果他就此销声匿迹,则此事可以先放一放。

  “遵令!”

  两日之后,孟观公孙甫陆续回返西都。

  “属下无能。”两人半跪在杨峥面前。

  “起来说话,以后不用动不动就行跪礼,武威之事,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个结果也能接受,冯琦这个人真的消失无踪了吗?”

  “是,属下派人四处寻找,都没有踪迹,尤其是东面长安方向,十几支斥候,也是无果。”孟观拱手道。

  杨峥觉得再找到冯琦的可能性不大,一条狗失去利用价值,还引起别人注意,主人一定不会再留着他,“长安多加派人手。”

  “遵令!”

  公孙甫拱手道:“武威县令段蕤已被陈泰捉拿,马场之事被其发觉,凉州马的生意恐怕会受到影响。”

  “陈泰赴任凉州刺史,这条路就走不通了,危险太大,不过没有凉州马,还有我们的河曲马,虽然差一些,但也是上品,而且从河曲贩马入蜀,要安稳的多。”似乎在后世,河曲马也是上品。

  而且马种也可以改良。

  汉武帝击大宛,获汗血宝马,养于凉州,遂成凉州马。

  吐谷浑以波斯良牝马置西海,孕育良种,能日行千里,世传青海骢者也。

  后世小本子也把优良马种迎回岛上,改良出东洋马。

  贩马入蜀不仅是赚钱,还是打通蜀国渠道。

  “召集马匠,去西域买些优良马种回来,此事就有子俊负责,一定要最好的马,不惜钱财。”

  “遵命。”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苏泓

  冯琦消失了,但他的生意和渠道没有消失。

  肉腥味总会吸引来夜猫,或者更强大的野兽。

  公孙甫与苏泓立即填补空白,将冯琦的渠道掌握了七七八八。

  两股暗中势力加入角逐之中。

  尤其在长安、洛阳、许昌、邺城等重要城市,各种手段都使了出来。

  “两股势力都有些来历,财大气粗,又有官府庇护,我们已经落入下风,冯琦的人不少被策反。”苏泓捧着竹简汇报道。

  年纪不到二十,但人已经相当老练。

  “你使了钱帛没有?”杨峥感觉有些头痛,每一步都这么艰难。

  “金银珠宝名马宝剑,折合七万匹绢帛。”苏泓呈上竹简。

  “这么多?”杨峥不禁讶然,一千匹绢,可以在中军里买到一个牙门将,五百匹买一个百人将,七万匹绢下去了,连个泡都不冒?

  这里面的水就有些太深了。

  西海私盐逐步走上正轨,每个季度也才三四万匹绢的收益。

  杨峥虽然有钱,但架不住底子太薄,用钱的地方太多。

  关键继续这么砸钱,也不见得能最终取胜。

  冯琦背后是有老牌世家钟家支持,经营多年。

  自己背后基本没什么靠山了。

  曹爽升天,夏侯玄被架空,夏侯霸提桶跑路,杨峥两眼一抹黑。

  “你觉得该怎么办?”杨峥揉了揉额头,这种事情比上阵杀敌还要耗费心力。

  苏泓拱手道:“属下觉得,不妨暂时退出,让这两股势力互相争夺,我们只安插细作,掌握渠道即可,而且,属下觉得我们也争不赢他们,无论哪一方获胜,最终都会笼络我们,而我们只与得胜者合作,立于不败之地。”

  杨峥不由得眼神一亮,“有道理。”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做。

  长江后浪推前浪,上一辈的人只会打打杀杀,下一辈的人在管理上有独到之处。

  在经营能力上,苏泓强过公孙甫太多。

  青营已经成立快四年了,很多曾经的孩子,已经成长为踌躇满志的青年。

  这么多年的投入,效果也出来了。

  算不上文武双全,但也是卓有成效,关键对杨峥死心塌地。

  站在今时的地位上,杨峥才明白,有时候忠心比能力更重要。

  “此事全权交给你负责,你放手去做,府库中的钱帛划一半给你。”杨峥一向大胆放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手上可用之人不多。

  只能自己培养锻炼。

  出了事,只要不是玩忽职守、故意懈怠引起的,杨峥都替他们扛着。

  “唯!”苏泓眼中没有太多的欣喜,仿佛只是接受了一项普通的任务。

  拱手告辞之后,苏泓带着一名护卫行走在西都街市之中。

  西都一年一个变化。

  南来北往的人越来越多,河西走廊北线危机重重,鲜卑、匈奴、卢水胡等等,白天是牧民,晚上就是马匪。

  很多西域胡商开始选择走南线,由敦煌向南,经过西海草原,进入临羌,后至西平,顺湟水而下,北上武威、南下蜀中、或者去往关中。

  人多了,西都也就繁荣起来。

  各种叫卖声充斥街面。

  西域的蒲陶酒、刀剑、宝石、香料等等,本地人的布鞋、衣服、皮氅、陶瓷、茶叶等等,无不在吸引着游人。

  中原和蜀中的商贾都闻风而来。

  “哎呀,咱们将军可真是个大英雄啊,当年的西都什么样,现在的西都什么样?”护卫姜阿刀喋喋不休。

  姜阿刀是护羌从事姜伐野的儿子,而他的姐姐是杨峥的宠妾。

  这样的人本该鲜衣怒马飞鹰走狗,却只是亲卫营的一个寻常士卒。

  不过姜阿刀非常满意自己的这个身份,处处都受人尊敬。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勇武之人,也没什么大本事,若不是姐姐的照拂,肯定也进不了亲卫营。

  两人年纪相仿,互相之间也算熟络,说话也不用那么多虚礼。

  “将军轻徭薄赋,羌胡汉夷一视同仁,很多商贾宁愿绕远路,也不愿走北道……”说到一半,苏泓的鼻子动了动,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从一家酒肆中传出。

  苏泓停住脚,站在酒肆前犹豫着。

  里面隐约有乐舞靡靡之声。

  来往豪商进进出出,生意不错。

  “要喝就喝啊,走走走!”姜阿刀颇有些羌人的豪放之气,推着苏泓入内。

  “这酒可不便宜。”苏泓喉咙动了动。

  姜阿刀睁大眼睛,“每日从你苏管事手中进出的钱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吧?一壶酒都喝不起?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苏泓摇摇头,“那是护羌府的钱,也是将军的钱,我岂可挪为己用?做人岂可亏心?”

  姜阿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苏泓。

  苏泓一脸坦然,“最近西都多了一家做曼头的,我们去尝尝鲜。”

  蜀中蛮地以人头祭神,诸葛武侯征孟获,命以面包肉为人头以祭,谓之蛮头、曼头、馒头。

  二十年多年间,逐渐从蜀地风靡至雍凉与荆楚。

  姜阿刀从来不挑食,有吃的就行。

  六个曼头,一人三个。

  苏泓轻嚼慢咽,姜阿刀两口一个,直接吞下,三两下就吃完了,“不够。”

  苏泓无奈,“再来两个。”

  “你也忒吝啬了,来二十个。”姜阿刀大手一挥。

  苏泓却拉长了脸,“吃不了这么多。”

  过不多时,二十个曼头全都进了两人的肚子。

  姜阿刀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皮,“不为难你,这顿我请了,就没见过你这般吝啬之人,将军给你的俸禄和赏赐,足以在西都置办一座上好的宅子,养上七八房女人,你倒好,住民宅,整日吃糠咽菜的,过的跟奴隶差不多,也不看看刘珩,在西平宅子都三座了,养了三十多个女人……”

  苏泓打了个饱嗝,“穷奢极侈,败亡之道,克勤克俭,无怠无荒,才是君子立命之道,也是立国之道。”

  “停停停,你比公塾的老先生还要聒噪。”姜阿刀也混两天公塾,而这两天的时光,也成为他人生最黑暗的两天。

  第三天,无论姜伐野拿鞭子抽,还是刀架在脖子上,姜阿刀死活不去。

  姜伐野只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就娇宠惯了,也不能真的砍了。

  不然老姜家就断子绝孙了。

  万般无奈,只得央求杨峥补入亲卫营,当了个护卫。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宣义

  “西平是我一个人的,也是你们的!”杨峥看着面前七十五个青年。

  羌人、汉人、胡人都有。

  忠心这个东西,是需要维护的,也可以宣导。

  这七十五人就是杨峥的第一批宣义郎,进驻到亲卫营各屯之中,负责引导士卒思想,也有监督之意。

  人心善变。

  董卓天天吾儿奉先何在,也免不了吕布一句有诏讨贼臣!

  今日之杨峥倒是与昔日之董卓有几分相似。

  手下一帮骄兵悍将,万一哪天被渗透和收买了,自己就万劫不复了。

  而这个时代,这种事情绝不少见。

  别人忠心是别人的事情,自己一定不能在制度上留有漏洞。

  “尔等谨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讨四方之凶逆,还天下以太平,复我华夏朗朗乾坤!”杨峥一个字一个字的吼了出来。

  口号还是要喊的,鸡血也是要打的。

  很多时候,一句正确的口号胜过百万雄师。

  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哪怕只是稍微迈出一小步,也能在这黑暗的历史长河中泛起一丝涟漪。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讨四方之凶逆,还天下以太平,复我华夏朗朗乾坤!”青年们也跟着吼了起来。

  一个个热血沸腾。

  这个年纪,最愿意接受光明,也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杨峥取过一把精制汉剑,无比肃穆道:“庞青,今日起,尔为宣义郎!无论日后何等艰难,尔不可忘却今日之初心。”

  “唯!”青年无比神圣的接过长剑。

  仿佛在长剑传递的过程中,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也被传递过去。

  一瞬间,青年的精气神也发生了变化。

  “孙阳,今日起,尔为宣义郎!无论日后何等艰难,尔不可忘却今日之初心。”

  “唯!”

  ……

  杨峥亲自为每个人授剑,七十五人,七十五把长剑。

  七十五道目光汇聚成熊熊烈焰。

  目光中的一往无前以及崇信,让杨峥有种莫名的震撼感。

  人在被赋予了使命感之后,会由外而内的发生变化。

  以前的杨峥其实没多少信心,司马家与士族仿佛阴云一样遮挡着天空,其后一百年内,将这片古老的土地拖入万丈深渊足足四百年。

  但现在,他自己也被稍稍感染了。

  一个人的口号或许只是口号,七十五人、一千人、一万人……就不仅仅是口号了。

  接着,杨峥为他们细致讲解宣义郎的职责。

  辅佐将领,提出建议,引导和监督士卒的精神面貌和思想状况,考核将士们军功,审核将士的忠诚程度,有直接呈报护羌府的权力,有重大变故可以直接面见杨峥。

  但不得干涉将领指挥作战……

  一条条,杨峥详细讲解。

  每个人都听的很认真。

  最后,杨峥向众人拱手,心平气和道:“华夏艰难,万民水火,大好男儿怎可袖手旁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唯愿诸君与吾砥砺奋进!”

  “敢不效死命乎!”第一个被授剑的庞青喊道。

  其他人也跟着喊,“愿为主公效死!”

  嘉平元年十月初三,第一批宣义郎进入军中。

  杨峥的军令也随之下达,凡战,若所部宣义郎战死,屯长降为都伯,士卒罚俸半年,三年内不得升迁。

  成军四五年来,但凡是杨峥下达的军令,军中都是无条件执行。

  宣义郎不干涉军事,属于副官,将领们也就没太多意见。

  有意见的,在看到盖有杨峥印玺的缣帛军令之后,也全都偃旗息鼓。

  这些年青营中的汉夷孤儿,差不多有四千人,能被选为宣义郎,基本可称得上文武双全四个字。

  经历过困难,在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一直被半军事化管理和训练,因此没有士族子弟高高在上的骄气,进入军中之后,很快就与士卒打成一片。

  当然,也必然会与老卒们起一些摩擦。

  磨合需要时间,只要摩擦不太过火,杨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接不接的了地气,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这也是一项考验。

  胡天八月即飞雪。

  进入十月,天气变得越发寒冷。

  不过今年还好,有了充足的食物,冬天也不那么难熬。

  去年省吃俭用的粮食还余下五万多石。

  杨峥索性开展新一轮的练兵。

  锐步跋涉于大山之间,骁骑驰骋于草原之中,来回行军千里。

  杨峥则带着亲卫营围猎日益泛滥的野兽。

  杨济上书建议编练奴隶。

  这些奴隶本就是青壮战俘,过了两年安定日子,已经心悦诚服,去年粮食紧张,今年则没有缺粮之虞,冬季也是练兵的大好时机。

  顶级士族子弟,还是有些远见卓识的。

  书信中,杨济还举荐一人,杨嚣,字文静,乃当年魏武主簿杨修杨德祖之子。

  人才,杨峥自然来者不拒。

  弘农杨氏对自己似乎抱着极大的善意。

  先有杨济,后有杨嚣。

  弘农杨氏几次站队错误,让他们的声望迅速滑落。

  当年袁术称帝失败,与他姻亲的杨彪直接受到影响,魏武几次想杀他,被孔融、荀彧、满宠等一干大臣求情才免遭一死。

  杨修辅佐曹植,争不过被司马懿辅佐的曹丕,又受到的牵连,自此一蹶不振,被其他新贵士族甩在后面。

  直到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为了代魏,走了一条跟曹丕一样的路,与士族全面和解,杨家才靠姻亲上了司马家的小破船。

  现今,弘农杨氏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已。

  并不是多看好自己,而是有司马懿在,实在没有多少路走了。

  既然建议是杨济提出来的,杨峥升杨济为屯田司马,加副统制,杨嚣为屯田从事,辅佐杨济。

  又调令伤残士卒,补为教头,专司训练之事。

  河湟各大屯田,共有奴隶青壮奴隶六万余人,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若能整合起来,为已所用,加上三万五千余正军,杨峥也能弄出十万大军。

  实实在在的十万大军。

  由此可见,这杨济也是一个人才。

  其实只要上升途径打开,人才自然会层出不穷。

  韩信在项羽手下只是执戟郎,但到了汉高军中,就成了名震千古的兵仙。

  韩信之才固然绝世无双,但刘邦肯拜名不见经传的韩信为大将军,又是何等的魄力?

  奴隶们到了冬天,基本也无事可做。

  现在杨峥提供一日两餐,为他们节省本就不多的余粮,自然皆大欢喜,这时代本就没什么懒人。

  优秀者,还可直接被召入正军中。

  每块屯田都有一百人的名额。

  护羌府的命令贴到各大屯田区时,一片欢呼之声。

  既然有杨济负责,杨峥巡视一番,见一切井井有条之后,精力放在大事之上。

  司马懿先灭曹爽,后屠王凌,势如破竹,不仅曹魏内部噤若寒蝉,连吴蜀都没有动静。

  一是司马懿快刀斩乱麻,几乎没有造成内耗。

  二是吴蜀两国本身也不成器。

  姜维与诸葛恪都有雄心壮志,但受到的掣肘太多。

  三国鼎立至今已经三十载,吴蜀两国全都暮气沉沉。

  蜀主刘禅与宦官黄皓日渐亲密,正始七年,侍中董允病逝,陈祗接任,黄皓逐渐由幕后走到台前,与陈祗互为表里,支持姜维北伐,与大将军费祎修生养息之策相背。

  吴主孙权进入晚年,继承人问题上反复无常,以致吴国上下陷入党争,全公主孙鲁班势力逐渐壮大。

  跟吴蜀两国比起来,魏国虽然也有高平陵之变和淮南之叛,但被司马懿轻松解决,没有引起全面的动乱,朝局稳定,人心俱安。

  杨峥暗中为淮南一叛煽风点火,想给司马家多造成点麻烦。

  然而历史的强大惯性依旧如故。

  司马懿依旧是历史上的那个战无不胜的司马懿。

  王凌也还是历史上优柔寡断的王凌。

  不仅没给司马懿造成麻烦,反而弄巧成拙,让司马懿腾出两年的时间。

  这太可怕了。

  两年时间能做很多事。

  尤其是司马懿……

  说不定什么时候目光就飘到西北来。

  “洛阳细作快马来报,朝廷欲缉拿郭淮夫人,人马已在赴长安的途中。”孟观前来禀报。

  司马懿夷王凌三族,自然不会放过王凌的女儿。

  “想不到郭淮也有今天。”这个消息非常及时也非常宝贵。

  说明自己铺设的暗棋,终于发挥作用了。

  二十八星宿和九野营逐步走上正轨。

  经历失败,人总会成长的。

  历史上司马懿最终免了王夫人一死。

  却是在郭淮的种种小动作之上的,内中肯定少不了各种博弈。

  这个时代,历史的轨迹已经悄然改变。

  杨峥沉思一阵,“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孟观聚精会神的听着。

  聪明如他,早就知晓杨峥与司马氏的敌对关系,所以杨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离间司马家和郭淮的机会!”杨峥悠悠道。

  只有大佬们斗起来,杨峥才会有生存空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截杀

  此刻的郭淮正站在小楼上望着长安城。

  “昔汉川之役,几至倾覆。淮临危济难,功书王府。在关右三十馀年,外征寇虏,内绥民夷。比岁以来,摧破廖化,禽虏句安,功绩显著,朕甚嘉之。今以淮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如故!”长子郭统捧着缣帛读完朝廷的诏令,看出郭淮脸色不好看。

  这种事情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

  前一道诏令,缉拿王夫人,后一道旨意赏赐如此丰厚。

  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夏侯玄。

  “太傅是在安抚父亲。”郭统道。

  郭淮依旧没有说话。

  雍凉很大,既有司马家的势力,也有夏侯家的势力,还有忠于曹魏的势力,更有郭淮的势力。

  司马懿毕竟离任十余年,直接影响力在消减。

  而郭淮镇守雍凉三十余载,羌氐奉之为神明,雍凉军亦有很多忠心之人。

  郭统在朝中为散骑黄门侍郎,居然也被朝廷放出来。

  郭淮与司马懿共事多年,自然清楚这是司马懿常用的手段。

  也是在威慑。

  你的儿子我还给你,但王家的女人要送回来。

  郭淮眺望东面,目光穿过千山万水,仿佛在与盘踞在洛阳中的人隔空对话。

  这很可能是一次试探。

  他太清楚司马懿的为人了,也更清楚他的厉害。

  剪灭曹爽和王凌后,司马懿名声虽然下落,但威望却如日中天。

  满朝公卿,无一人敢有异议。

  当年魏武奉汉献帝,尚有衣带诏之事,各种龃龉层出不穷。

  而司马懿盘踞洛阳之后,宛如虎入羊圈,全都噤若寒蝉。

  “送你母亲去洛阳。”良久之后,郭淮嘴中淡淡飘出这句话。

  郭统呆立当场,泪流满面,“父亲怎可如此无情?”

  郭淮与夫人王氏一向情好日密,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郭淮面沉如水,依旧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你懂什么?”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向东而行。

  郭淮的五个儿子跪在路旁,泣不成声,哀痛至极。

  马车中只有幽幽的叹息。

  但城中军户与百姓不顾阻拦,纷纷为郭家鸣不平。

  “郭夫人何罪?”

  “郭夫人何罪!”

  ……

  喊声一声大过一声,几百个氐人堵住了城门口。

  若不是持矟甲士护卫,这些人早已冲上前来。

  但甲士眼中也有怨愤之气。

  如果不是郭淮的敌人,会发现郭淮这个人不错。

  镇守雍凉期间,在军中和民间有极高声望,治理地方颇为得力,每有羌胡内附,郭淮必命人询问其家中男女长幼,关怀备至,深得军民心意。

  城门下闹作一团。

  城门上,司马昭目光有些复杂。

  司马家一向视雍凉为自家田地,却忽然发现,自家田地上却长了棵别家的树。

  司马家的大树不是这么长起来的吗?

  司马昭不是司马师,更不是司马懿。

  “郭都督深明大义,可谓天下之表率。”司马昭的褒扬中,似乎有些讥诮之意。

  郭淮的表情深深藏在皱纹里,仿佛岩石的纹理一般,“不敢,既然内子牵涉国法,理应由太傅法办。”

  “昭定会转呈都督今日之心意,然则,朝廷诏令昨日才到,今日就满城皆知,似乎……”司马昭欲言又止。

  郭淮的目光终于震动了一下,然而瞬间就收敛,“子上多虑了,雍凉自古民风剽悍,一时不明事理,情有可原。”

  “都督所言甚是。”司马昭温和的笑了笑。

  城门口的百姓终究还是被清理出来,马车缓缓驶出城外。

  三百自洛阳而来的步骑围在马车周围。

  长安向东,沿途百姓闻风而来,纷纷前来送别,热情的有些过分。

  远近荒野间,还有不少双眼睛正在窥探。

  孟观正是其中之一。

  身后七人一一排列,正是青龙七宿。

  青龙七宿后面,五百骑兵全都扮成羌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

  但眼神却坚韧如铁,正是杨峥亲卫营的精锐。

  左手持弩,右手持刀,人和马都不发出任何响动。

  只有寒风掠过的时候,战马刨了刨蹄子,喷了喷响鼻。

  关中地广人稀,五百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之京兆已非汉时京兆,千里无鸡鸣,百里无人烟,羌氐马匪纵横往来。

  昼伏夜出之下,避过了雍凉军的斥候。

  二十八星宿与九野营没有统属关系,但这次这次为了成事,杨峥下放权力。

  几乎投入在长安的所有人力和物力,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此事。

  二十八星宿更像是杨峥的门客和死士,有人以前是羌胡,有人以前是俘虏,也有人是军中老卒。

  没有姓名,只有星宿名,在如今这个世道,名字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在西都锦衣玉食。

  人命犹如荒野中野草。

  孟观缓缓拔出环首刀,“事不过三,我们已经败了两次,将军没有一句责罚,若是再败,我孟观无颜再见将军了,今日我当先死,望诸公继之。”

  长安的所有布局都是由孟观完成。

  青龙七宿也极为佩服眼前的年轻人,“统制可在后督战,此战若不能生擒王氏,我等自刎于马前!”

  “善!”孟观举起了环首刀。

  青龙七宿率先冲出,三百余骑兵紧随其后。

  烟尘滚滚。

  中军步骑初见骑兵,先是一惊,在看清装扮之后,又很快不以为然。

  羌人而已。

  冲到近前,弩箭齐发,才发觉大事不妙。

  羌人怎会有弩机?而且还是能在马上射击的弩机。

  五十步的距离,能扎进筒袖铠之中。

  战马更是直接倒地。

  “他们不是羌人!”中军一阵惶恐。

  旋即迎接他们的是骑兵森冷的眼神,以及层层的刀光。

  谁能想到,在长安附近有这样一支精锐骑兵?

  有备突袭无备,有心算无心。

  这一战没有太多悬念。

  吁——

  孟观战马人立而起,带领剩下的百余骑冲出,击溃了中军最后的抵抗意志。

  有些人预感不妙,准备脱离战场,但很快就被如风一般的骑兵追上。

  三百二十七名步骑,一人都未走脱,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马车安静的停在官道上。

  里面传来镇定的声音,“你们不是郭都督的人!”

  孟观提着刀,一步步走向马车。

  马车中的人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而她叹息的不是自己的命运。

  随着她的这一声叹息,大雪从天而降。

  第二百二十五章 风烛

  洛阳派来的三百步骑在郑县被劫杀,一个活口都没有。

  消息传到长安,郭淮一向古井无波的脸终于起了波澜。

  “人呢?夫人呢?”低沉的声音如野兽一般低吼。

  并非是他关心自己的夫人。

  在送出王氏的时候,他已经想的很清楚,以一个妇人换整个郭家的继续荣华富贵。

  扪心自问,他也没有对抗司马懿的勇气。

  斥候战战兢兢的半跪在地上,“夫、夫人……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消失不见?”郭淮的声音又镇定下来,不过镇定之中带着沉沉杀机。

  一个大活人在偌大的关中消失不见,岂不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斥候低着头,身体在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郭淮的手在刀柄上摩挲了几次,终究还是放下了,“传令,长安各营骑兵尽数出动,给某一寸寸的翻,也要把人找出来!”

  “唯!”斥候如蒙大赦,抱头而去。

  郭统喜道:“没见到尸体,岂不是说母亲大人还活着?”

  汉魏重孝道,郭淮可以放弃他的结发之妻,但郭统不可能不管自己的母亲。

  其实人不见了,问题更大。

  郭淮沉吟片刻后道:“速与我去见司马子上。”

  “郭都督,昭不请自来矣!”门外,司马昭的声音响起。

  郭淮有郭淮的渠道,司马昭也有司马昭的耳目。

  “子上快快请进。”郭淮使了个眼色,郭统打开门。

  司马昭正似笑非笑的站在门前,“朝廷以都督为西面栋梁,却未想指掌之地,竟发生此事!昭一向听闻都督与夫人鸾凤和鸣,今日方知是实。”

  郭淮岩石般的脸终于沉了下来,“子上快请,外间天寒。”

  司马昭叹息一声,“就不叨扰都督了,昭此来是为告辞,朝廷有调令,命我回京述职,不知都督有何言进于家父?”

  外间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郭统的脸上却全是冷汗。

  司马昭寥寥数语,却全是剑拔弩张的意味。

  “司马公知我心意,何须多言?”郭淮淡淡道。

  司马昭微微一笑,拱手道:“后会有期。”

  郭淮与郭统同时还礼。

  司马昭转身与六七名护卫一起离去。

  郭统的眼神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低声道:“父亲就这么放他走了?不妨扣留他,以为人质!”

  “你想作甚?”

  “司马昭若回返洛阳,必引大军前来,再与邓艾、胡家东西夹击,我父子死无葬身之地,郭家亦会被夷三族!”郭统痛心疾首。

  郭淮却沉吟起来。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嘉平元年十一月,魏帝下诏,司马懿平定淮南王凌之叛,功勋卓著,加九锡之礼,朝会不拜,参拜不名,司马懿固辞之,奏请升司马师为抚军大将军。

  帝许之。

  又因司马懿多病,于洛阳立庙,增司马懿食邑五万户,司马氏子侄封侯者十九人,皆掌曹魏机要,四方权柄。

  每有大事,天子亲至司马府中征询意见。

  长安之事很快就传至洛阳。

  洛阳虽未下雪,但天沉的厉害,寒风终日呼啸。

  司马懿自寿春回京之后,时常梦见贾逵与王凌披发浴血站在面前,病体不觉沉重,幸有宫中御医为其疗治,倒也能支撑下去。

  “父亲派去的步骑被人截杀,未留活口。”司马师帮司马懿盖上一层锦裘,又把炭火拉近了些。

  南阳进奉的银炭点燃后,没有丝毫烟气。

  火焰持久而温和,正适合司马懿养病。

  “你、意下如何?”司马懿的话中带着沉重的鼻音,像是炉中的银炭,随时要熄灭,但就是不灭。

  司马师道:“当年在雍凉,儿与郭伯济多有交集,一向沉稳,绝非鲁莽之人,而且,为了一个女人而舍弃郭家,智者不为。”

  当年夏侯徽与司马师也是鸾凤和鸣,生了五个女儿,却依旧死的不明不白。

  后续弦吴氏,在吴质没落之后,果断休弃,迎娶逐渐崛起的泰山羊氏。

  以己度人,司马师当然认为郭淮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反目。

  “不过,郭伯济乃士族出身,受文皇帝重恩,掌雍凉兵权,其心未可知也,不可久悬于外,当徐图之?”司马师说的很含蓄。

  司马懿在时,郭淮当然不敢妄动。

  司马懿若是不在了,则其心未可知。

  这些年,郭家也开始盘根错节起来,与士族互有姻亲。

  风头正劲的贾充,娶的正是郭家女。

  若只是邓艾、王基、州泰、石苞等寒门将才也就罢了,没有根基,翻不起浪花。

  但太原郭氏是源远流长的士族。

  司马懿又闭上了眼睛,“尔当谨记,雍凉不可大乱。”

  剿灭王凌之后,他最后的精气仿佛也被抽空了,似乎只剩下一个躯壳与一缕残魂。

  “是。”司马师毕恭毕敬的听着。

  升为抚军大将军之后,洛阳的实权其实已经落到他手上了。

  “封郭淮为阳曲侯,食邑增至三千户,再分三百户,进一子为亭侯。”司马懿声音微弱的仿佛在呓语……

  孟观赶回西都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雪。

  “将军恕罪。”孟观半跪在杨峥面前。

  杨峥却笑道:“何罪之有?一个王氏,放过也就放过了,我早就说过,长安之事,你全权处理,而且王氏活着返回郭淮身边,会让郭淮更加为难。”

  孟观在最后一刻,手中的刀终究没有斩下去。

  非但没有斩下去,还送回长安。

  其实反过来想,这也不失为一着妙棋。

  王氏消失或者死了,司马家不一定会怀疑到郭淮头上。

  但王氏回到长安,郭淮就有些不好办了。

  人都送回来了,郭淮还能说与自己没有关系?

  另一方面,孟观若是太心狠手辣,没有一丝人性,无所顾忌什么都做得出来,杨峥敢放手用吗?

  听完杨峥的分析,孟观才释然,“如此说来,司马懿必与郭淮反目?”

  杨峥思索了一番,摇摇头,“司马懿与郭淮都是当世人杰,想离间他们没有这么容易,这次应该能给他们造成隔阂,有了隔阂,下一次,就不会这么轻轻放过了。”

  人要实事求是,欲速则不达。

  郭淮稳如一条老狗。

  司马懿更是老狐狸。

  在他们面前班门弄斧,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

  事情有个发酵的过程,指望他们立即反目,当然不可能。

  不过有了隔阂,自然会渐渐起龌龊。

  司马懿能信任郭淮,司马师能否?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内事

  风雪呼啸,杨峥带着亲兵视察了各大屯田奴隶们的练兵情况。

  奴隶们不畏严寒,在风雪中挺刺木矛。

  有转为正兵的资格,每个人都相当卖力。

  由此也可见他们对转换身份的渴望。

  只不过很多人光着脚站在雪地里,连双草鞋都没有,身上的衣服也是惨不忍睹,油光锃亮的,黑的冒光,也不知祖传了多少代。

  有些人连这些破布条都没有,创造性的用干草编了一件草衣。

  脸冻的通红,脚趾冻的青肿,也不知他们怎么熬下来,活到现在的。

  杨峥自己穿着体面的貂裘,足蹬厚皮履,身边亲兵也是外披狼绒,内穿铁甲。

  站在奴隶面前,倒显得有些另类了。

  杨峥又去查看屯田边奴隶们的家舍,低矮破旧,男女老少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天气,很多奴隶们的孩子,身上也没有多少衣物。

  女人和孩子畏畏缩缩的跪伏在冰凉的地上,连话都不敢说。

  “起来吧。”杨峥看的实在难受。

  巡视了十几户,大多都是如此惨不忍睹。

  虽说是奴隶,但也是人。

  杨峥沉着脸,带着亲兵离去,路上遇见几座风雪中的小村庄,依稀传来犬吠声。

  引起了杨峥的兴趣。

  由于事先没有通报,十几个男丁提着刀弓警惕的挡在村口。

  “你们是何人?”一个断腿的三十岁左右男人喊道。

  “护羌府巡查。”亲兵亮明铜牌。

  男人赶紧拱手行礼,“不知上官驾到,还望恕罪。”

  杨峥温和道:“天寒地冻,只是来借宿一宿。”

  上上下下打量领头的男人,穿着羊袄,“你可是退役将士?”

  男人立即站的笔直,脸上带着荣光,“回贵人的话,属下原是锐步营刀盾手,追杀沮渠罗拔延时伤残,被安排到此地为里长。”

  一百家为一里,差不多就是村长,十里为一亭。

  村中男女老少都来围观。

  杨峥粗略望去,诸族杂居,很明显是个待归里。

  不过人人都有衣穿,虽然也单薄,但比奴隶实在强了太多。

  走进屋内,宽敞明亮,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里长令人端来几张热麦饼和肉汤,亲兵们试吃以后,杨峥才动嘴。

  一碗热汤下肚,整个人也暖和起来。

  “今年收成不错,护羌府又没有什么徭役,人人安康,得了闲还能进山打打猎,下水抓抓鱼,这日子以前可不敢想。”里长为人热情,话也多。

  杨峥点点头,治民和待归都是鲁芝在管辖,奴隶则由护羌府管理,双方差距有些明显。

  当然,这时代的奴隶和屯田客本就凄苦,能吃上一口饱饭活下去就不容易了。

  “贵人远来劳顿,就不到叨扰,若是有吩咐,尽管直言。”里长看出杨峥兴致不高,拱手也就告辞了。

  到了晚上,只觉得寒冷异常。

  外间寒风呼呼作响,亲兵们拥成一团。

  杨峥冷的睡不着。

  感觉这房子四处漏风。

  勉强折腾了一晚,天一亮,与亲兵告辞离去。

  以前是为生存而挣扎,兵荒马乱,步步杀机。

  不过现在似乎过了这个阶段。

  与司马家对抗的路必然漫长,改善民生也是在增强竞争力。

  而竞争力不仅仅是硬实力,还要有软实力。

  百姓太穷,迟早会出问题,竭泽而渔注定走不长远。

  回到西都后,杨峥立即拜见鲁芝。

  说明来意,鲁芝带杨峥来到后房。

  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事物——炕。

  秦汉之时,这东西已经出现了。

  只不过寻常百姓不太用不起,烧柴也是一项大费用,多出现在官宦之家。

  汉末大乱,中原鼎沸,很多东西都湮灭在战火中。

  雍凉更是战火的集中之地,即便曹魏立国,蜀国动不动就来“恢复汉室”,还有动不动就掀起的羌胡之乱,生产力遭到巨大破坏。

  “有此物足可御寒。”杨峥大喜道。

  “明年可在不适宜耕种之地,种些桑麻,男丁演武,妇人可编些草鞋皮履,护羌府以粮食换买,此事我去做就行。”自从接回家眷之后,鲁芝脸上的笑容也就一日多过一日。

  司马懿的屠刀威胁着每一个人。

  鲁芝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孙子咿呀学语。

  杨峥本想为他儿子安排个清闲差事,却被拒绝了。

  只在城外开了二十亩田,一家老小自耕自种。

  这样的人,杨峥怎会不敬重?

  整个魏国,鲜有不贪不占之人,军中和地方,差不多是明买明卖了。

  司马父子掌权之后,有所改变,但改变的只是洛阳中枢,地方上还是被士族豪强把持。

  水泼不进,针扎不透。

  司马父子想坐稳,自然要笼络他们,而且他们走的也是这个路子,不然士族也不会支持他,推翻曹爽。

  “侄儿觉得还可货通有无,向关中蜀中买些绢麻。”

  杨峥刚一开口,鲁芝就知道话中的意思,眉头一挑,“蜀中?”

  有些事情,该知道迟早要知道。

  “你自己拿捏吧,定要隐蔽。”鲁芝叹了口气。

  “侄儿知晓。”

  洛阳、长安、许昌、邺城等大都会杨峥拿不下来,但天下不只是这些大城,尤其是蜀中的渠道,全部便宜了杨峥。

  两边的人马已经在接洽当中。

  朱雀七宿已经与赵阿七取得了联络。

  蜀中对河湟马还算满意,不满意也没办法,只此一家。

  盐马的利润滚滚而来,每个季度节节攀升。

  有了钱,就好办事了。

  杨峥以伤残士卒为骨干组建了一支后勤部队。

  打仗固然靠的是前线将士奋勇拼杀,但也要看后勤补给能力。

  陇右多山多大河,不能每次都靠刘珩玩命吧?

  修桥补路,运送补给,修建营垒,都要专业人士。

  护羌府的威信立起来之后,每有政令,都畅通无阻,奴隶、待归、治民都积极响应。

  奴隶、待归的热情最高。

  不过后勤队,除了体力还要一定的技术。

  羌人性情不太适合,胡汉倒是不错。

  十几天,后勤队就人马为患。

  这年头能吃上公粮无疑是一份美差,后勤队又不用上阵卖命,自然应者云集。

  挑选了六千胡汉青壮,后勤队便组建完成。

  杨峥还给起了个平垒营的名字。

  专司修桥补路,各种工事。

  平垒营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为各大屯田区建造大炕,男女分开,集中供暖。

  烧些牛粪干草,填少量干柴,足以对付一晚。

  草鞋也在慢慢供应当中。

  缠上些布头,可以应付过这个寒冬了。

  而这时代的西北,无论羌汉,都耐苦寒。

  挨不过冬天的人早死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谋算

  尽管是寒冷的冬天,西平依旧如火如荼。

  奴隶们用心操练,锐步、骁骑、亲卫三营正兵也没放松,在风雪中跋山涉水。

  嘉平元年的最后一天,杨峥带着一家老小,到青营与孩子共同度过。

  乱世之中,被遗弃的总是孩子。

  父母养不活,丢弃。

  官府口赋和算赋太重,丢弃。

  遇上慌年战乱,丢弃……

  甚至饥荒之时,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世道一个幼儿能长大成人极为不易。

  杨峥陆陆续续收养的孤儿就有三千大几百。

  青营中也分男女营,男孩教习战阵兵法武艺儒家,女孩跟着春娘学些刺绣歌舞手工等。

  兵荒马乱的年代,人成熟的也快一些。

  十三四岁的男孩上战场,十三四岁的女孩嫁人生子。

  最早的一批孩子,除了刘珩、孟观、苏泓各有所成,其他的也成了宣义郎。

  时间过得很快,第二批孩子也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

  宣义郎的要求很高,忠心、武艺、兵法、还要略通些笔墨,都是杨峥一一挑选。

  选不上的孩子,要么跟着鲁芝继续读书,走文吏的路子,要么直接从军,从寻常士卒做起。

  每个人的天赋都是不一样的。

  杨峥根据他们的喜好,尽力安排,实在成不了才的,也为他们备了良田,娶妻生子总是不愁的,勤快一些,过上富足日子不难。

  不过大多数孩子都比较上进,视杨峥为父母,再不成器,也愿意扛起刀矛上阵杀敌。

  “你们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但你们可以让你们的下一代,活在太平盛世里。”杨峥没少灌输这些东西。

  大大小小几千双干净的眼睛望着杨峥。

  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

  “夫君,大好日子,说这些作甚,来来,孩儿们,快吃。”夏侯芷心疼站在寒风中的孩子。

  然而孩子们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杨峥。

  夏侯芷一声叹息。

  杨峥颇为感动,暗想自己这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吃吧。”

  他开口,孩子们才抓起陶碗中熟肉,狼吞虎咽。

  这些孩子跟着自己也过了不少苦日子,直到今年屯田和牧场都是丰收,日子才好过一些。

  如果司马家不弄自己,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也未尝不可。

  腥风血雨的嘉平元年呼啸而去。

  嘉平二年宣示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长安郭淮却一直心绪不宁。

  “夫君若是为难,妾自缚去洛阳请罪!”王氏颇为刚烈。

  五个儿子跪伏在地上,痛哭不止,“母亲若去,儿亦不活!”

  汉魏以孝治天下,五胡乱华前,父子之间还算和睦。

  郭淮揉了揉昏涨的太阳穴,这几年常感心力不支,尤其是今年,郭淮像是老了很多。

  一个男人的精力不可能无限。

  夹在曹魏与司马家之间,督镇雍凉,郭淮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与蜀国、羌胡的战事。

  昨日,洛阳一封诏令,将郭淮从射阳亭侯,升为阳曲县侯。

  司马懿的恩宠不可谓不高。

  郭淮心知肚明。

  如果王氏消失了或者死了,事情反而好办了。

  问题是王氏又被送回来了。

  这让郭淮实在想不通如何跟司马懿交代了。

  此事也不可能隐瞒,偌大的长安城中,各家的细作多如牛毛。

  司马懿灭王凌三族之心,比谁都坚决。

  一是震慑天下士族,太原王氏我都敢杀,还有谁家杀不得?

  二是剪灭这些年日益膨胀的太原士族。

  恰巧,郭家也是太原士族之一。

  颍川士族以文事立足,而太原士族多以武功著称。

  王凌、王昶、郭淮都是领兵一方的督帅,裴家也不简单,子弟文武双全,逐渐在士族中崭露头角,在隋唐之际厚积薄发。

  贾家倒是彻底倒向司马家。

  “大丈夫拥旄仗钺,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保家全族,迟疑不决,犹如夫人,必为后乱,有何颜面对天下人乎!妾自去矣,不需夫君为难!”王氏拔剑横于项上,正欲挥下,她的儿子们早已挡住。

  郭统泪流满面,“母亲若死,儿必同去!”

  郭淮又忍不住头痛了,几个儿子若是死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罢了、罢了,我去信一封,上交印绶节钺,求司马公饶恕。”

  “此非引颈待戮之举?曹爽奉还天子与兵权,外祖奉还节钺,只求活命,皆被夷族,父亲岂可坐以待毙?”郭统第一个反对。

  司马懿的屠刀吓到了不少人。

  王氏泪流满面。

  然而郭淮决心已定,“你们知道什么?放心,我料司马公不会动雍凉!”

  郭淮的印绶节钺以及信,很快就送进洛阳司马府中。

  “诏令下达之日,淮遣押王氏回京,雍凉百姓不忍淮家破妻离,持强犯国法,截杀令使,铸成大错,淮管教不严,有负太傅托于西面之重,然五子哀母,不惜其身;若无其母,是无五子;无五子,亦无淮也。今辄追还,若于法未通,当受罪于主者,淮全家愿领死,觐展在近!”

  司马师读完郭淮的信,司马懿却没有任何反应。

  “郭淮是在以雍凉要挟朝廷。”司马师读懂了背后的意思。

  三百装备精良的步骑,岂会被区区百姓剿灭?还一个活口都不留?

  要挟朝廷,亦是在要挟司马家。

  雍凉不同于淮南,淮南的敌人只有吴国。

  雍凉却有羌胡、匈奴、蜀国。

  投鼠忌器,牵一发而动全身。

  司马懿睁开昏沉的双眼,“郭淮不是曹爽,亦非王凌,镇雍凉三十余载,多有智谋,此次乃以退为进,试我父子心意尔,若动了他,雍凉必定大乱,荆州王昶也会犹疑,去年诛曹爽、灭王凌,剑用多了就会钝,如今之势,当镇之以静,收天下人望,操之过急,一事无成。”

  司马师思索了一阵后道:“父亲所言甚是,不过儿以为此事大有内情。”

  “哦?”

  “郭淮既然不愿遣送王氏,直接一道请罪书即可,既然送出王氏,又何必对三百步骑赶尽杀绝?这岂非前后矛盾?”

  司马懿浑浊的两眼闪过一丝清明。

  “会不会有第三方势力在其中挑拨?”司马师暗蓄三千死士,也精通此事。

  “不错,郭淮应该没有胆量叛我,也没必要在此时叛我。”

  “前些时日,洛阳冯家客舍,一群细作接走鲁芝家眷。”司马师目含杀机。

  “西平……”司马懿悠悠道。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误会

  “你叫杨解?”夏侯玄望着眼前的书生,心思却飘到西北去了。

  “是,主公恳请夏侯公随我们离开洛阳。”书生无比恭敬道。

  冯家客舍,青龙七宿和九野营伤亡惨重。

  但谁也想不到他们还敢回来。

  洛阳如此大的都市,司马师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看到每一个角落。

  而斗木獬、虚日鼠、壁水獝经历了失败之后,变得更为小心谨慎。

  夏侯玄乃天下玄学宗师,每日登门求教、辩义之人多如牛毛。

  斗木獬名刺递上去整整一个月,每日在夏侯府前等候,才得到这么一个机会。

  “你可知我府内外皆是司马氏的细作?”小阁外风雪呼啸,夏侯玄目光幽幽。

  “小人知道,只要夏侯公同意,我们的人就有办法送夏侯公与诸公子出城。”吃一堑长一智,长久在阴暗环境中,斗木獬练就了敏锐的直觉,在十几双窥探的眼睛下镇定自若,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寒门落魄书生。

  夏侯玄跪坐的端端正正,头顶白玉小冠,披一件黑貂大氅,腰缠青玉带,上半身笔直,神情温和而不失庄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兴云的好意我心领了,然时局艰难至此,我若离去,还有何人肯匡扶大魏社稷?君子不为也。”

  斗木獬着急道:“主公说司马父子必有窃国之心,夏侯公留在洛阳,必遭司马氏毒手。”

  “不必再劝了,若天不佑大魏,无一人殉国,悠悠青史,徒为后人笑。”夏侯玄一脸平静道。

  只不过这种平静是经历了绝望之后的平静。

  回到洛阳被闲置之后,夏侯玄才看清很多事情。

  曹爽被诛,还可说是天怒人怨咎由自取,但王凌举兵,天下竟无一人响应。

  夏侯玄知道士族们心中在想什么。

  郭淮、王昶、孙礼、诸葛诞、毌丘俭,这些受曹魏厚恩的人全都选择观望。

  今日之形势跟当年汉室何其相似?

  兵权旁落,士族离心,大将各怀心思。

  斗木獬又是敬佩又是无奈。

  这一次能见面,下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主公请夏侯公务必送一子嗣出城,以全夏侯公之血脉。”斗木獬不得不佩服杨峥的先见之明。

  夏侯玄平静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传来人声,“泰初兄何在呀?”

  来人脚步极快,话刚传入没几个呼吸,门便被推开。

  风雪自他身后灌入,枣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一双利眼如两柄长剑刺入堂中。

  见到此人,夏侯玄依旧端坐,镇定自若道:“子元何太无礼邪?”

  来人正是司马师。

  夏侯府中竟无一人阻拦,也无人敢拦阻。

  “学生拜见司马公。”斗木獬心中一震,没想到司马师来的这么快,不过神情还算镇定。

  经历过残酷生死之人,也比常人镇定一些。

  司马师豪爽的挥了挥手,示意斗木獬不必行礼,转头对夏侯玄拱手笑道:“我不见兄长的外,兄长也不许见小弟的外,今日风雪和缓,左右无事,特来向兄长请教学问。”

  举手投足间,浑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自顾自走到软塌上跪坐,目光却落到斗木獬身上,“恕某眼拙,未曾见过阁下。”

  “学生弘农杨解。”

  “弘农杨氏?难怪难怪。”司马师目光扫来扫去,“弘农杨氏四知,是哪四知?”

  斗木獬拱手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

  关西孔子杨震任荆州刺史期间,荆州茂才王密夜携十金而来,曰:“暮夜无知者。”

  杨震拒之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

  “不错不错。”司马师脸上微笑,“尔不似读书郎,却像个军士。”

  斗木獬本以为过关了,却没想到司马师忽然话锋一转,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司马师的目光已经变得锐利起来。

  虽然他脸上还在笑,堂中却莫名起了一阵寒气。

  斗木獬赶紧拜在司马师面前,“学生确实会些武艺,早年游历于并幽之间。”

  士族子弟通常文武双全,合情合理。

  司马师凝视着他,如果斗木獬表现的太从容,或者太慌张,今日都走不出夏侯府。

  斗木獬的表现恰如其分,一个小角色的慌张,一个小角色的从容。

  “子元今日到访,有话不妨明言。”夏侯玄面色不悦道。

  见夏侯玄没有求情,司马师的注意力终于从斗木獬身上挪开,“哈哈,泰初莫非心虚?”

  “不做亏心之事,何必心虚,倒是子元整日狐埋之狐搰之,莫非心中不宁?”夏侯玄暗讽司马师狐疑,亦是讽其父子如狐狸般狡猾。

  司马师不以为意,大笑起来,向夏侯玄拱手道:“哎呀,兄长学识渊博,弟不及也。”

  一个是朝廷抚军大将军,一个是朝廷大鸿胪。

  斗木獬夹在中间,不觉脸上渗出冷汗,拱手道:“学生告退。”

  夏侯玄略一点头,斗木獬躬身后退。

  司马师眼角余光一扫,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子元现在可说了。”夏侯玄道。

  两人都曾是浮华党的魁首,又是姻亲,当年的关系非常不错。

  夏侯玄更是对司马师脾性了如指掌。

  司马师笑了两声,“不愧是兄长,小弟此来,其实是为了令婿。”

  在外人面前,司马师总是一张笑脸。

  不明就里之人,时常觉得如沐春风。

  就如同他的父亲一样,总是被认为是忠心勤勉。

  司马懿再次拒绝皇帝赐下的九锡,让朝野上下多了几分期盼。

  期盼他是再世伊霍。

  “哦?莫非他犯了太傅的忌讳?”

  如果司马师是一道烈焰,夏侯玄就是一座冰山。

  “兄长说哪里话?我亦是夏侯家的女婿,他也是夏侯家的女婿,怎么说都应该照拂一二,杨兴云先后剿灭冶无戴、迷当十万之众,论功当封千户侯,可惜曹爽不识英雄,竟让此等将才埋没于边鄙,岂不是令吴蜀笑我大魏无识人之明?”司马师绕来绕去的。

  不过夏侯玄已经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但凡被司马父子盯上的,有几个能善终?

  司马师道:“是以朝廷欲擢其为渤海太守,封金阳亭侯。”

  夏侯玄冷冷道:“既然是朝廷意思,宣旨即可,何须问我?”

  “当然要征询兄长的意思,兄长若是方便,不妨去信一封,以免令婿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司马师还在笑,但笑容里隐隐带着一丝锋芒。

  第二百二十九章 内变

  杨峥觉得,现在的日子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与土皇帝没什么区别。

  只要每年按时向武威上缴赋税,陈泰也不会干预西平内部。

  一个凉州刺史部,一个西域长史部,胡汉交杂,豪强并立,每天不知有多少事要操劳。

  反而如杨峥这般听话,足额足量上缴赋税的是少数。

  大部分郡县都是欺上瞒下。

  陈泰初来乍到,摸清其中的水有多深就需要大把的时间。

  当地豪强与部族们,都不是好惹的主儿,有钱有粮,有兵有将。

  有时候陈泰还会下令调西平军北上平乱。

  杨峥基本都是有求必应。

  与陈泰的关系也是日渐和睦。

  不过暗地里,杨峥的手在凉州也越伸越长。

  何处有关隘,何处有驻兵,何处有屯田牧场,各部族的势力范围,连张掖太守有几房小妾,都摸的一清二楚。

  二十八星宿与九野营越来越熟练。

  尤其投入大量钱帛之后,渗透起来无往而不利。

  西平政务交由鲁芝,西海交由杜预、张特打理,杨峥只抓兵权、财权,时常也去青营做做思想工作,与孩子们关系突飞猛进。

  不过风平浪静的日子注定短暂。

  陈泰是君子不找自己的麻烦,郭淮却不轻易放过自己。

  嘉平二年正月一过,长安的命令就来了。

  “召护羌中郎将杨峥、西平太守鲁芝,入长安议事,限期不到者,以违抗军令论处!”使者宣读雍凉都督的命令,措辞严厉。

  令杨峥皱起了眉头。

  自己和鲁芝都去,这针对性未免太明显了吧?

  去年先有高平陵之变,接着王金虎、姜维闹了大半年,再后来王凌叛乱。

  让杨峥暂时被遗忘,有了喘息之机。

  而现在尘埃落定,司马父子掌权,就开始一个个拔钉子了。

  每年的确有一两次军议,但郭淮一般把非雍凉军体系的排除在外。

  今年却点名要自己和鲁芝去,这他娘的去了还能回来吗?

  “回去禀报都督,不是我杨峥抗命,而是发羌、烧当羌、钟羌集合十万大军,欲再犯西平,为保雍凉平安,我杨峥只能改日登门赔罪。”杨峥皮笑肉不笑道。

  看到一脸煞气的刘珩,几十个虎背熊腰手按刀柄的甲士,使者眼珠子转了两圈,笑的非常勉强,也非常和善,“杨将军之言,我一定禀报郭都督。”

  “那就好,那就好,某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既然使者军务繁忙,就不挽留,刘珩送客。”杨峥连虚与委蛇的心情都没有。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不过离间郭家和司马家之计,似乎并没有效果。

  郭淮还是活蹦乱跳的。

  司马家没有任何动作。

  整个曹魏非常平静,如同去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莫非自己的小动作被人发现了?

  这年头能上台面的都不好对付。

  使者被打发走后,第二天又来了一波,第三天、第四天……

  前后五波使者,命令都是一样的,召杨峥回长安,否则军法从事。

  杨峥丢掉心中的侥幸,暴风雨终于要来了。

  正如冯琦消失一样,雍凉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

  陈泰、郭淮、邓艾与司马父子的关系各有不同。

  但拔除西平这颗钉子的心思是一致的。

  郭淮有持节之权,战时可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杨峥也不知道秩比两千石算不算两千石,不过只要自己去了长安,脑袋就在郭淮手里捏着。

  第七天的时候,陈泰也派人来,大概意思是让杨峥乖乖听话,郭淮好歹是朝廷都督,有他陈泰在,不会乱来。

  没他的保证,杨峥只是怀疑郭淮可能要弄自己。

  有他的保证,基本就是真的了。

  上一次曹爽也是信了他的鬼话,人头落地。

  陈泰是君子不假,但君子容易被小人利用。

  站在城楼之上,极目向东望去,波涛如怒,山峦如聚。

  冥冥之中,似乎有铺天盖地的乌云遮蔽在西平上空,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杨峥心中百感交集。

  不过就算是战死也不能投降,曹爽和王凌都是血淋淋的教训,再说自己也未必就是毫无还手之力。

  手下士卒多是羌胡,军中将领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还有宣义郎做思想工作。

  “兴云可想好了?”鲁芝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杨峥背后。

  “有什么想不想好的,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曹爽、王凌都是想的太多才会身死族灭。”杨峥笑道。

  鲁芝一愣,“此言倒是有些道理,西平靠近羌胡与蜀国,郭淮未必敢兴师动众,西平地形复杂,山川众多,非一朝一夕能攻陷,迁延日久,蜀军必会北犯。”

  “伯父所言甚是。”其实兵刃相见战场决胜,对杨峥而言反而是最公平。

  只要击退他们的一次,西平就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郭淮的使者还在不厌其烦的传达着军令。

  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

  斥候回报,北面陈泰在姑臧集结羌胡大军,东面邓艾急不可耐,两万大军进抵允吾。

  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命令。

  整个西平郡早就被杨峥弄的像铁桶一般,到处是关隘、烽燧、坞堡,邓艾想攻进来,不死也脱层皮。

  杨峥一声令下,两万五千步骑在西都集结。

  又飞骑传报张特,领兵回返以为后援。

  将要出发时,这场大戏最后一方的使者也到了。

  “夏侯将军令在下前来拜会杨将军。”蜀国的使者打着夏侯霸的旗号。

  汉中有曹魏细作,雍凉自然有蜀国的细作。

  “夏侯将军在贵国可好?”杨峥有些怀念夏侯霸当顶头上司的日子。

  “夏侯公已为大汉车骑将军,恩宠非凡,夏侯公亦常在陛下面前称颂将军乃世之虎将。”蜀使谈吐气质皆不凡,一上来就打人情牌,再压上蜀主刘禅,绝口不提招降之事,让杨峥不知不觉放松戒备,跟着他的节奏走。

  “哦?贵主也知我名?”杨峥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

  以前是蝼蚁,现在虽是棋子,但已经有了让人正视的资格。

  “陛下听闻将军屡破羌胡,扬我大汉神威,甚是欣喜,常言若能得将军,不亚于汉武得卫青。”使者巧舌如簧,马屁一阵一阵的送过来。

  如果杨峥不是穿越者,说不定就被感动的五体投地。

  现在投了蜀国,十几年后,全家老小少不了还得挨一刀。

  再说蜀国只是想利用自己而已,未必就真的有多器重。

  “敢问尊驾姓名。”杨峥拱手道。

  “犍为李密、李令伯。”使者温和道。

  “蜀中亦多俊杰,贵主心意,峥感激不尽,只是忠臣不事二主,某宁愿战死,亦不会作背国之事。”

  在这世道上混,还是要爱惜些羽毛。

  投降的人,也没有几个混的好的。

  张郃、张辽遇到雄主,才会扬名天下。

  但刘禅能跟曹操比吗?

  “北有陈泰,东有邓艾,若我军从南而来,西平必败亡矣。”引诱不成,开始威逼了。

  杨峥就不相信蜀国的决策者会这么傻,配合郭淮来干掉自己。

  “贵国要战便战,休要多言,军情紧急,就多不送了!”杨峥下了逐客令。

  李密拱手拜别,“后会有期。”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杨峥竟然从他眼神中觉察出一丝敬意。

  命运永远抓在自己手上才是最牢靠的。

  刚送走李密,九野营的人急忙来报,“将军,破羌守将王买近日有异动,与邓艾军暗中联系。”

  破羌是西平的门户。

  王买是破羌本地豪强,有自己的部曲。

  虽然对自己尊敬有加,但一直不是自己体系内的人。

  现在整个雍凉的倾轧过来,豪强有自己的想法太正常了。

  这时,又是一个九野营的人进来禀报:“报将军,彭族长近日与陈泰多有书信往来!”

  “彭护?”杨峥诧异了。

  好歹是自己的岳父,居然也吃里扒外了。

  若彭部卢水胡与陈泰里应外合,北面就危险了。

  或许这就是郭淮的杀招。

  堡垒从内部攻破。

  第二百三十章 安内

  以前可以躲在夏侯霸夏侯玄身后猥琐,但现在差不多要走到前台靠自己了。

  总躲着也不是个事儿。

  眼下局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就看守不守的住。

  这是一个战争决定一切的时代。

  司马父子不可能把所有力量都投入到这西北边陲之地。

  只要展示出足够强大的力量,司马父子一定会投鼠忌器。

  装孙子装久了,不仅别人真会把你当孙子,自己有时候也把自己当成了孙子。

  伟人说过,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凡治下之民,男丁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披甲持戈,保家御敌,有功者全家升赏,作乱者左右十家皆斩!”

  杨峥颁布最严酷的连坐命令。

  连青营中十三岁以上的孩子都组成监察队,与伤残老兵一起分散到屯田区奴隶当中。

  越来越多士卒向西都集结,此前他们还是奴隶、待归、治民,现在全都被动员起来。

  西平本就是战祸结连之地,每个族群都经历过磨难。

  只是让杨峥想不到的是,奴隶和待归热情高涨,治民却不断逃亡。

  奴隶和待归有迫切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

  但治民没有,很多汉民享受最低的赋税,承担最少的徭役,关键时候,一听说来犯之敌是雍凉都督,心瞬间就散了。

  杨峥对他们尽心尽力,含辛茹苦,关键时候,他们依旧心在朝廷。

  趁这个机会,杨峥一不做二不休,将西平几个闹得最凶的豪强大户抄了家,两千余口人被押到刑场之上。

  狼崽子永远喂不熟。

  上一次王金虎以太原王氏的名义,立即就取得了他们的支持。

  上上次在枹罕也是,李弥举着李胜的旗号,当地大户立即就来抱大腿。

  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

  哭嚎声震天动地,显得特别凄凉。

  “大敌当前,乱我军心,当斩!”杨峥寒着脸。

  刀斧手举起了屠刀,奴隶睁大眼睛看着。

  鲁芝面有不忍,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九野营的监视下没有一家是冤枉的。

  西平十九户大姓,有十一户拒不执行杨峥的军令,还趁机收容汉羌散户。

  享受权力,就要承担义务。

  这年头没有一块土地的安宁是平白得来的。

  尤其是西土,诸族混杂,每年大小仇杀不断。

  杨峥给了他们最大的容忍,换来的却是背叛。

  所以今日就怪不得屠刀无情了,“斩!”

  一声令下,屠刀挥动,哭喊声戛然而止。

  一颗颗人头滚落。

  刑场立即变得血红。

  杨峥冷冷望着台下的奴隶和百姓,“想想你们这两年的安定日子是谁给的,是谁让你们吃饱穿暖?西平若是被攻破,你们现在的一切都没有了,你们的家园会被烧毁,你们妻女会被凌辱,你们孩子将成为最悲惨的屯田客!”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更不要期待魏军会爱民如子,华夏几千年的历史中,有几支军队能做到秋毫无犯?

  而屯田客比西平的奴隶更为凄惨。

  杨峥至少让他们有一个家,有向上跃迁的机会。

  而屯田客一辈子被定在屯田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官府的。

  如牛马般劳作一生,到老还要遗弃。

  杨峥的话被督察队一句句传入奴隶群中。

  很快就引起了共鸣。

  以前被俘虏的时候,羌胡还心怀仇恨,但两年下来,忽然发现日子比以前在部族中好过多了。

  吃饱穿暖,结婚生子。

  若是从军,立即改变身份地位。

  即便不从军,只需劳作五年,五年之后变为待归,再五年之后,变成治民。

  一套成熟的体系,早已让他们适应,并且产生了强大的归属感。

  杨峥不再多说,其他的交给督察队,让他们去激励士气。

  军队之中,自有宣义郎引导。

  攘外必先安内,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盘散沙上去也是送死。

  “此战当分清主次。”鲁芝带着周旨走到杨峥面前。

  “请伯父教我!”杨峥知道自己的短板,所以虚怀若谷。

  “陈玄伯忠于朝廷,邓士载、胡广胡岐兄弟忠于司马氏,兴云知否?”

  陈泰在武威聚兵,但并未有实质性的动作。

  邓艾却像疯狗一样咬了上来,屯兵允吾,胡广胡岐领安定军与之汇合。

  “西都就交给伯父了!”杨峥瞬间就领会了鲁芝的意思。

  若是打陈泰,即便打赢了,也会削弱曹魏内部的拥曹派,让他们视自己为异类。

  而且陈泰在北面雷声大雨点小,除了与彭护暗中来往,基本没有别的动作。

  邓艾就不一样了,司马家的铁杆狗腿,每次都是他跳的最凶。

  干掉他,雍凉局势或许迎来一场剧变!

  刀子先砍谁,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后世洪武大帝在陈友谅与张士诚之间,也是有类似的抉择。

  而对于打残司马家狗腿子这件事,杨峥有极大的兴趣。

  “西都有我在,兴云大可放心。”这还是鲁芝第一次对杨峥承诺。

  杨峥躬身拱手施礼。

  回到府中,杨峥唤来彭青蝉。

  一日夫妻百日恩,但夫妻的情分终有尽时。

  与彭护的联姻本来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以前彭护看好自己,是因为除了自己能打,上头还有夏侯玄和曹爽。

  现在要么升天,要么即将升天。

  没了靠山,杨峥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自然就轻了。

  而彭护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一般都会站队。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父欲背我而去,我就送你回去吧,让他少些顾虑。”杨峥从不喜婆婆妈妈,彭护要分道扬镳,那就彻底一些,免得将来战场上遇到,下不了手。

  彭青蝉呆了呆,“这是为何?”

  旋即泪如泉涌,“夫君不要我了吗?”

  女儿杨蓁也跟着哇哇大哭。

  杨峥不知道如何回答。

  乱世之中,女子的命运更加凄凉。

  “背夫君而去的是她父亲,又不是她,何必如此?”夏侯芷被哭声引来,瞪了杨峥一眼。

  三头半大狼崽子跟在身后哇哇乱叫。

  “妾已嫁入杨家,自是杨家之人,夫君若是送回,妾当自裁,不令夫君为难。”彭青蝉满脸坚决。

  她虽是卢水胡出身,但彭部一向是诸胡中汉化最深的,彭青蝉耳濡目染。

  这也是彭护选择陈泰的原因。

  杨峥一阵感动,这乱世争杀关这弱女子何事?

  若连妻儿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在这世道上混?

  杨峥轻轻揽彭青蝉入怀,温声道:“是为夫错了。”

  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

  越是危难时刻,真情越是宝贵。

  “夫君以妹妹的名义何不去信一封?”夏侯芷转着眼珠子道。

  第二百三十一章 要害

  积石山中,咻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向灌木之中。

  两只花尾野稚被牢牢钉在树干之上。

  “统制神箭!”周围护卫纷纷喝彩。

  一亲兵小跑过去,取回野稚。

  一支穿胸而过,一支钉着翅膀。

  周煜收起弓箭,笑道:“军务繁忙,眼力、手力、定力都不及当年了。”

  “听说当年是统制护着将军杀出骆谷?”亲兵们好奇问道。

  “胡说八道,当年若不是将军与令狐盛冲杀在前,在蜀军中打开缺口,某与张子产早成荒野枯骨。”周煜也不生气,只是笑骂道。

  “周将军有情有义,却唯独缺了一个忠字!”杂草中传来人声。

  周煜脸色一沉,手中的弓抬起,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何人鬼鬼祟祟?”

  积石山乃陇西、西平、金城、沓中之间的要地。

  也是总容易被忽视之地。

  今日周煜亲自带人巡视,居然遇到一个来历不明的闯入者。

  枯木之中,一书生缓缓走出,拱手道:“在下师纂,拜见周将军。”

  周煜盯着这人,方面阔耳,既有几分书生气,又有几分武夫气概。

  不过这个世道,但凡能读书之人,通常都会些武艺。

  “积石山乃是禁地,你从何而来?”周煜冷冷道。

  “某自是为了将军而来。”被十几个士卒围着,师纂面不改色。

  这引起了周煜的不少好感,“哦,你倒是说说。”

  “请屏退左右,此乃机密之事。”师纂得寸进尺道。

  周煜眉头一挑,忽然有了些预感,“此皆为某之心腹,你可畅所欲言。”

  士卒们脸上神色更加崇敬起来。

  师纂扫了一眼周围,“某自洛阳而来。”

  周煜脸色一变,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朝廷使者,拿下!”

  几个亲兵当即就过去拿人。

  师纂也不反抗,昂首大笑:“周将军好生糊涂,这西平难道不是大魏土地?周将军难道不是大魏的军将?大将军常说西平诸将,唯有周将军堪称良将。”

  如今的曹魏只有一个大将军。

  抚军大将军司马师!

  周煜不得不惊讶。

  “周将军出身庐江周氏,父周敞,祖周晖,曾祖周景,高祖周荣,江淮世家,今日却栖身一武夫胯下,将为乱臣贼子,试问将军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乎?”师纂的话字字诛心。

  周荣乃汉章帝、和帝两代尚书郎,周景曾任豫州刺史,荀彧之父荀绲、名士陈蕃、李膺等人都是他的从事。

  东吴名将周瑜也是周荣的另一支后裔。

  汉末袁家杨家是四世三公,周家也不弱,二世三公,当年周瑜在洛阳出生时,担任洛阳北部尉的曹操还来送过礼。

  只不过东吴的一支因周瑜的声名鹊起,留在洛阳的一支逐渐衰落。

  周煜自己都没有这么清楚,师纂却了如指掌。

  很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他的话也很有说服力。

  “将军若拨乱反正,朝廷将以西平太守,胡羌中郎将待之!周家之复兴,全在将军一念之间!”师篡的话带着巨大的诱惑力。

  自周瑜英年早逝之后,东吴的周氏也在没落之中。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任何人都会犹豫。

  杨峥领着两万步骑先行。

  破羌一向是防范的重点。

  孟观来报已经暂时控制住王买。

  王买是当地豪强,所以杨峥一直没有轻易动他,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加上王买一直表现的恭敬有加,所以一直留在破羌。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王买终究是独立于体系之外,自然也是九野营重点照顾对象。

  司马家为了收买他下了心思,直接提拔为金城太守。

  与邓艾勾勾搭搭,却被孟观先下手为强。

  是以邓艾以为被发觉,破羌有了防备,所以不敢轻动。

  屯兵允吾,等候胡广胡岐兄弟。

  “属下愧对将军,愧对将军啊。”王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孟观带人软禁了他全家。

  城中士卒,也多有受杨峥恩惠之人。

  所以局面还在控制当中。

  “王将军这是作甚?邓艾是雍州刺史,你与他通几封信,不用大惊小怪。”杨峥笑道。

  “属下一时糊涂,被他们蛊惑,绝不是有心背叛将军。”

  杨峥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反水也分有心无心的吗?

  “行了,不必多言,你先委屈几日,待本将击败邓艾,再与你理论,带下去严加看管。”

  王买认命般的低下头,被两个亲卫提走。

  “将军何不斩了此人,以儆效尤?”孟观道。

  杨峥叹了口气,“有些人可以杀,有些人不必杀,邓艾持朝廷大义而来,西平人心浮动理所当然,杀了他简单,但也会让其他人铁了心投靠朝廷。”

  这就是现实。

  连有姻亲关系的彭护都不可靠,可想而知下面的人心中想法。

  这年头造反不是一般的难。

  既要倚重汉民汉军为我所用,避免被羌胡化,又要防备汉民汉军心向朝廷,暗中给自己捅刀子。

  拿捏不好其中的分寸,稍不留神就一头栽进坑里。

  而在杨峥看来,敌人的最大武器不是多少人马,正是手中捏着的朝廷大义。

  “你盯紧一些,暗中跟朝廷扯不清的肯定不止王买。”

  九野营表现的已经非常不错了,但杨峥总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司马家一向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接命中要害。

  “唯!”孟观拱手离去。

  杨峥终于有时间部署整个战局。

  望着地图,不禁陷入沉思。

  以现在的实力,干翻陈泰、邓艾、郭淮,夺取雍凉,无异于白日做梦。

  西平也没这个实力。

  就算自己是项羽附体,连续几场军事奇迹,破釜沉舟,做掉邓艾、郭淮,之后要面对的是同仇敌忾的关东军团,还有南匈奴、鲜卑人。

  就连蜀国,也会落井下石。

  蜀国果然不会看着自己被消灭,但也不会看着自己壮大。

  所以这一战怎么结束最为关键。

  眼下,郭淮领三万大军屯于上邽,防备蜀国。

  陈泰在武威按兵不动。

  “南面蜀国有何动静?”这场大戏必须考虑方方面面,别自己跟邓艾在前面玩命,姜维抄了自己后路。

  “姜维屯兵沓中,廖化领两万军有兵出祁山之象,胡济屯兵斜谷。”亲兵很快将最新的探报呈上。

  还是一样的调调,两路疑兵,一路主力。

  似乎就在等自己跟姜维开打。

  “报,洛阳有使者来。”亲兵进来传报。

  “哦?”杨峥大为好奇,裤子都脱了,准备大干一场,这个时候来使者干什么?

  不过见一见总是不错的,也能知道司马父子在想些什么。

  第二百三十二章 套路

  “杨兄弟在西平做得如此大事,早知如此,我等当日就不回洛阳了。”唐方和郑均站在杨峥面前。

  杨峥一时没认出来,多看了几眼,才想起是当初在武功城一起对抗雍凉军的中垒营曲长。

  “托杨兄弟的福,我二人领了这趟差事,现在都升为校尉。”二人都面有喜色。

  以他二人的家世,在中军中再摸爬滚打十年,混个都尉差不多就到头了。

  若不是被用为使者,前来说服杨峥,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校尉。

  二人的资质摆在这里。

  武力、韬略都是中人之姿,又没有靠山。

  不过,杨峥却感到一阵寒意。

  仿佛被毒蛇盯着的感觉。

  司马父子这么快就能找出与自己有交情的人,派来当说客……

  “大将军说了,只要兴云愿意回朝廷,立即升渤海太守,封金阳亭侯!绝不亏待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兄弟莫要错过了。”几年不见,唐方还是跟以前一样。

  人的格局会随着地位和阅历增长。

  他二人又岂知这其中的凶险?

  杨峥今日到洛阳,明日人头就悬于门外。

  郑均则知道礼数多了,“我等受大将军之令而来,若有得罪之处,杨将军勿怪。”

  “岂敢岂敢。”人家客气,杨峥也客气。

  唐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这是夏侯令君给你的信,大人物的事,我们也不知道,只是传个话而已,司马大将军比曹大将军够意思多了,武卫、中垒二营的兄弟,只要有本事的人都被提拔上去,兄弟你的本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两位兄弟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些时日,让兄弟我略尽地主之谊。”杨峥接过信。

  两人对视一眼,唐方道:“不瞒兄弟,大将军还扣留着我们的家眷,若不按期回返,军法从事。”

  杨峥只能摊开缣帛,几列工整的字体映入眼帘。

  “兴云吾婿,今有赖司马公神威,国家安定,不可妄起兵锋,以致生灵涂炭,如归洛阳,司马太傅赦汝前罪,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如不归,则你我翁婿恩断义绝,思之、慎之!”

  杨峥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

  字体是夏侯玄的没错,语气也是他的。

  但总感觉有些不对。

  不像是劝自己投降,倒是在劝自己想清楚。

  特别是“恩断义绝”四个字,像是说给司马父子听的一样。

  “思之、慎之”也大有文章。

  司马家的劝降,这年头还有人敢信?

  这不是把自己当三岁小孩儿哄吗?

  “兄弟想清楚了吗?”唐方紧张的看着杨峥。

  这神情不禁让杨峥心中有些悲哀。

  他二人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来人,把他二人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杨峥忽然间就变脸了。

  两人一怔。

  “杨兄……将军,不成就不成吧,何必如此绝情?”唐方变色道。

  郑均也惊讶的望着杨峥。

  杨峥心中苦笑,但愿这苦肉计能让司马师饶你们性命。

  “打!”杨峥沉着脸。

  棍棒噼噼啪啪落下,两人一声不吭。

  二十军棍打完,两人已经站不起来,被惊恐的随从带回。

  杨峥则闭上眼睛,回想着司马师还有什么计策。

  原本以为会是郭淮对付自己,现在看来是司马师亲自操刀了。

  跟司马懿的手段如出一辙。

  大军压进、劝降、诱惑、保证,多了内部分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

  不过眼下的结果倒是可以接受,三方对峙。

  谁也不敢轻易动手。

  然而就在杨峥思索的时候,孟观急冲冲的带着一个人进来。

  “将军,积石山有密报。”

  杨峥瞥了此人一眼,这不是余胡吗?当初跟着杜斌去说服姜伐野,结果睡了姜伐野的另一个女儿,差点引起杨峥与姜伐野的大战。

  余胡也是最早投奔杨峥的羌人俘虏。

  几年过去了,还是屯长。

  “何事?”杨峥有些不以为然,积石山一向由周煜镇守,自己的生死弟兄,一起经历的事也不少了。

  “周统制将叛!”余胡一开口就是滚滚雷鸣。

  一个是自己的生死弟兄,一个是不太熟悉的羌人……

  杨峥皱起了眉头,“你这贼厮,莫非是喝多了吗?到这里胡言乱语!”

  余胡赶紧跪在地上,头磕的“嘣嘣”响,“属下绝非胡言乱语,三天之前,有洛阳使者至,周统制召集积石山所有士卒,封锁内外。”

  杨峥紧紧盯着他脸,心中还是难以置信。

  周煜一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若说张特杜预反水,杨峥会信,周煜为何要反?怎么会反?

  关键在于,周煜反水,影响非常恶劣。

  积石山地势险要,又是战略要地,既可以支援金城前线,又可以绕后杀向河曲之地,还可以偷袭西都。

  周煜若是冒充杨峥命令,西都还来得及防守吗?

  杨峥脸上冷汗不自觉流出。

  除了这些现实考量,周煜反水,给杨峥的心理震撼实在太大了。

  如果他这个级别的人都不可信任,还有谁能信任?

  杨峥现在已经没有打断司马家狗腿子的雄心壮志了。

  别被狗腿子打断自己的腿就不错了。

  内部的问题实在太大。

  司马父子人在洛阳,只动用朝廷大义,自己就应接不暇了。

  “既然周统制封锁内外,你是怎么逃出的?”孟观沉声问道。

  余胡道:“属下例行向西都运送铁矿,所以能出入积石堡。”

  杨峥揉了揉额头,最坏的局面已经出现。

  原来司马师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他身边应该有一个庞大的幕僚团体,为其出谋划策,否则不会如此细致。

  套路一个接一个的来。

  外面有邓艾和胡家作爪牙。

  自己身边提刀砍人的多,动脑子的寥寥无几。

  这就是差距。

  若不是有先见之明弄出来九野营和二十八星宿,自己坟头草应该已经发芽了。

  “你做的不错。”杨峥扶起余胡,这种形势下,还铁了心跟随自己,必然是真心。

  “将军现在轻骑突进,积石山将士一见将军的面,定会倒戈,擒杀周煜!”孟观拱手道。

  杨峥苦笑道:“来不及了,他们先以王买、彭护作疑兵,再弄两个故人和夏侯玄的信来扰我心神,若所料不差,邓艾和胡家兄弟马上就会来围城!”

  现在看来,王买和彭护有可能是人家故意丢出来吸引注意力的。

  若自己没注意,他们就真反了,若自己察觉了,舍弃两颗弃子也无所谓。

  话说出来还没几个呼吸,斥候就来禀报:“将军,邓艾领四万大军,向破羌杀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战之

  思之、慎之!

  杨峥终于知道夏侯玄是在提醒自己当心。

  也幸亏有九野营,不然杨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最凶险的往往不是战场,而是内部人心。

  “属下带三十人,必取周煜人头来献!”孟观义愤填膺,怒气冲冲。

  邓艾军还没围城,有机会撤走。

  杨峥揉了揉额头,思之、慎之,情况虽然凶险,但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周煜固然关键,但更关键的是破羌、是自己!

  不管司马师玩多少花样,最终都是要在战场上决胜。

  而且周煜未必就背叛了。

  “周煜与我相知数年,多少困厄艰险之时没有离去,没必要此时叛我!”杨峥说了一半,另一半是,即便背叛了,他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

  大榆谷有尹春,还有几万奴隶。

  西都有鲁芝,城中留有三千锐步营,以及大量青壮。

  周煜手上也就四千多羌胡,也不一定跟他一条心。

  只要自己活着,没倒下去,这场大戏还会继续唱下去!

  杨峥固然不是这时代的超卓人物,但前世今生遇到的挫折很多,导致性情极其坚韧。

  所有杀不死我的,必将使我更强大!

  此番危机,其实也可以看成是内部的一场淬炼!

  要么在这时代的烈焰中化为灰烬,要么,浴火重生,展翅于青云之间!

  这本就是一条不归路,风险是一定,以后还会更多。

  “不必惊慌,当务之急,整肃破羌城,万不可使细作里应外合!邓艾一向骄狂,某就灭灭他的气焰!”杨峥迅速镇定下来。

  不就是玩命吗?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草莽就要有草莽的气质。

  孟观也跟着镇定下来,眼中多了崇敬之情,“唯!”

  杨峥穿上冷锻甲,提起环首刀,召集刘珩、龚飞稚、罗虎子等亲卫,“闲散日子到头了,接下来该紧紧筋骨了。”

  刘珩扛着狼牙棒,一脸兴奋,“要我说,将军就是太稳了,咱们现在一鼓作气,拉起十万人马,杀向洛阳,取了司马家父子的小命!”

  “狂妄!”杨峥轻斥一声。

  虽然是狂言,也激起了众人的信心。

  城外,浩浩荡荡的魏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过来,围住东南两面。

  战鼓、号角声此起彼伏。

  骑兵带起巨大的烟尘,在左右两翼驰骋。

  一杆杆长矛宛如森林一般向前推进。

  前排步卒甲胄在阳光下泛起鳞光。

  铁甲正中两杆大纛嚣张的扬起,在风中招展,一杆“魏雍州刺史邓”、一杆“魏讨寇将军邓”。

  大纛之后,还有五面“邓”字大旗。

  气焰之嚣张,派头之大,都超过了雍凉都督郭淮。

  大纛之下,十几员剽悍关西将佐骑在马上。

  离城尚有五里,鼓声与呼喊声排山倒海而来。

  整个破羌城都淹没在他们的声浪当中。

  打仗打的就是个气势。

  邓艾持朝廷大义而来,军威赫赫,让城墙上的守军顿时惊恐起来。

  乱糟糟的,互相碰撞。

  以前对付的是羌胡,捏着鼻子,朝一个方向猛冲就行。

  羌胡能维持阵型不乱,就算是强军。

  而城下之军,不管是士气还是经验,都是真正的强军。

  杨峥领着亲卫登上城墙,士卒们正惶恐不安,但见到杨峥,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投来,杨峥大踏步向前,铁甲铿锵作响。

  左手刘珩,右手龚飞稚、罗虎子,全都是彪形大汉,各带着一股杀气、煞气。

  这气势也渐渐感染每一个士卒。

  刘珩一手一个锤子砸在雉碟上,乱石飞溅,脖颈与脸都升起一抹血红,满脸狰狞犹如野兽怒吼:“万胜!万胜!”

  城楼上忽然响起了鼓声,一声接着一声,整齐、雄壮而坚定。

  仿佛震动进了人心。

  瞬间就压倒了城外杂乱的鼓声和呼吼声。

  城墙上不再混乱。

  “万胜!万胜!”亲卫们呼喊起来。

  士卒们脸上的惧色终于消退了,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胀红,汉人的、羌人的、胡人的、賨人的,声嘶力竭的一起呼吼。

  杨峥走到哪里,哪里就惊天动地的吼声。

  从东城传到北城、南城、西城。

  连城中百姓也跟着呼喊。

  消落的士气又涨了上来。

  不过城外的邓艾军异常嚣张,几百羌骑冲到护城河边,发出一阵阵讪笑声,弓箭投石刚刚瞄准,轻骑就呼啸而去。

  一百多辆木幔、轒轀车、巢车被推了上来。

  巢车窥望,轒轀车中下来千余扛着麻袋、耒耜的士卒,将轒轀车推入护城河中,麻袋也纷纷投进,然后疯狂的挖土填埋。

  城墙上万弩齐发,却被木幔遮蔽了大半,造成的伤亡少的可怜。

  半个时辰左右,东城之下护城河已被填平。

  邓艾来势极其凶恶,如疯狗一般一刻也不耽搁,上百辆的投石车、弩车推前。

  几列甲士在投石车前布置鹿角。

  砲石、弩箭砸在城墙上,城楼大半被砸塌陷下去。

  城内民房也受了池鱼之殃,发出一阵阵惊呼。

  不过造成的伤亡有限,这年代的远程攻击手段不强。

  杨峥连反击的兴趣都没有。

  但这只是开胃小菜。

  以邓艾疯狗一样的气势,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又过了半个时辰,投石车与弩车都偃旗息鼓,远攻之后,步卒推着六七辆云车靠前。

  “太狂了!”刘珩一拳砸在雉碟上,咬牙切齿道,满眼期盼的望着杨峥。

  虽然没开口,但杨峥知道他想说什么,“邓艾如此骄狂,不可不灭灭他的气焰,传令蒙虓领一千骑兵,出南城转击东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唯!”亲兵领命而去。

  刘珩却瞪大眼睛,“将军不厚道。”

  杨峥哈哈大笑,“慌什么。”

  守城最忌死守。

  即便对手是邓艾那又如何?

  身为军人,岂有不敢亮剑之理?

  蒙虓军一千铁骑,人皆双马,全都是最好的装备,手弩、长槊、环首刀、冷锻甲,其中四百骑还是具装骑兵。

  不仅装备是精心打造,连人也是万里挑一的雄壮剽悍之士。

  这一千人的装备,足够装备三四千奴隶了。

  东城,邓艾军的云车大盾越来越近。

  两百步、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

  “放!”杨峥大吼一声。

  城墙上的床弩、投石车全部发动。

  弩箭如短矛,砲石如流星,尖锐的呼啸声划过初春的天空,落在敌阵之中。

  盾牌、木屑、血肉齐飞。

  惨叫声此起彼伏。

  “再放!”

  弩箭与砲石仿佛带着杨峥的怒火砸向对面。

  一些被残酷战场吓破胆的士卒扔下武器逃跑,但转眼被射成了刺猬。

  邓艾军步阵之后,督战队提着雪亮的长刀,端着弩机,对向前方。

  这些士卒长途跋涉而来,片刻不歇,立即投入战斗,可想而知邓艾的迫切心情。

  第二百三十四章 盟友

  武威城外,两万羌胡鲜卑骑兵聚集。

  城内还有四千装备精良的汉军甲士。

  盆领甲、环首刀、短戟、盾牌。

  士卒的眼睛里也向外冒着寒光,仿佛要压碎一切敌人。

  这些人就是陈泰的家底,也是颍川陈氏的部曲,曾跟随陈泰赴任并州。

  陈泰在并州一向有宽仁之名,怀柔夷民,甚有威惠。

  然而并州之混乱与复杂并不会弱于凉州。

  没有强大的实力,就没有资格去宽仁怀柔。

  这支军队就是陈泰的底气!

  “而今杨峥受困于破羌,其内多有疑虑,使君何故迟疑啊?”许允仿佛孤魂野鬼一样出现在陈泰身后。

  去年就是他二人一同劝说曹爽,才有了司马氏的今天。

  “使君若是犹豫,末将可领一千本部与城外羌胡一同直扑西平!”徐质瓮声瓮气道。

  武威就是悬在西平头顶的一把剑。

  整个凉州刺史部加上西域长史府,数路大军分进合击犁庭扫穴,西平焉有幸理?

  陈泰冷冷望了一眼肃立的将佐们,其中不知有多少人与洛阳通着气。

  但尽管如此,陈泰依然不为所动,“没有我的将令,谁敢贸然出击,斩!”

  扔下一句话就步入内堂。

  徐质皱起了眉头。

  将领们面面相觑。

  只有许允跟在后面。

  左右无人之际,许允才道:“玄伯啊,此为司马公之令,你若违抗,将来有不测之祸!”

  陈泰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自己这个老友,“士宗难道不知,司马公派你来,不正是试探某的?”

  许允尴尬的笑了笑。

  陈泰静静的看着他道:“若杨兴云覆灭,则夏侯泰初必命不久矣!夏侯泰初不存,则大魏……”

  “玄伯此言太过尔,太傅去年固辞丞相与九锡,至少说明太傅并无异心。”

  夏侯玄也是许允的挚友。

  王凌扶立楚王曹彪失败之后,司马氏或将宗室收于洛阳,或送于邺城,严加看管,朝中诸夏侯曹宗姓,亦被各种调离。

  只有夏侯玄还在九卿之一的大鸿胪位上,但大鸿胪看似尊崇,实则无权无势,负责殿廷礼仪等杂事。

  不过毕竟有夏侯玄这座台面撑着。

  时人以庙堂高器评价夏侯玄。

  若高器不存,庙堂还是从前的庙堂否?

  陈泰望着许允的目光变得森然起来,“太傅时日无多,然司马子元呢?”

  陈泰与司马师、司马昭自幼就是好友,对他兄弟二人知之甚深。

  许允一时语塞。

  陈泰怅然道:“若杨峥死在你我二人手上,将来无颜见夏侯泰初矣。”

  许允也是一脸的颓然,“司马公派我来,何尝不是让你我二人自绝于大魏?自绝于夏侯曹氏?然不奉令,祸在眼前。”

  司马懿的快刀,着实吓到了不少人。

  陈泰道:“这天下终究是姓曹。”

  不过话中却没有多少力量。

  陈泰亦是这时代顶尖的人物,自然知道司马家在做什么、想做什么。

  奈何时势如此,司马懿是旷绝古今之人,与士族紧紧捆绑在一起,陈泰本身也是士族中的一员,无力反抗这种时势。

  而且他与许允规劝曹爽,也是一生都抹不去的污点。

  许允默然。

  陈泰大义凛然道:“杨兴云平定羌胡之乱,镇抚诸胡,有功无过,今朝廷不教而伐之,出师无名,将在外,乱命有所不受!”

  沓中。

  几名骑兵从南飞奔而来。

  “报将军,成都密函至。”马未停稳,马上骑士就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半跪,动作一气呵成。

  姜维接过竹简。

  看完之后,一抹怒色浮在脸上。

  “莫非又被拒绝了?”董厥一看他脸色就知道结果。

  姜维叹道:“雍凉内乱,此是进取的大好时机,若有五万大军,则陇山之西可复为汉土!”

  董厥接过竹简读了起来,“我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何况你我!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功业留待后贤,不可怀侥幸而决成败于一举,若果不如其志,悔之无及,君当戒之。”

  读完之后,董厥眉头一挑,费祎动辄以诸葛武侯无功而劝诫姜维。

  偏偏姜维还不能反驳。

  逝者已矣,生者当尊师重道。

  此次姜维力劝朝廷出兵,举十万大军北伐,一举克定陇右,奈何朝廷依旧无动于衷。

  蜀主刘禅日益与黄皓亲近,国事托付与大将军费祎。

  费祎一向不赞成北伐,认为劳民伤财,即便攻克陇右,也守不住。

  “仲权公,你以为此战胜负如何?”姜维憋了一肚子怨气。

  董厥的目光也飘过来。

  自从入蜀之后,夏侯霸日益稳重起来,话也越来越少,曾拜访荡寇将军张嶷,“虽与足下疏阔,然讬心如旧,宜明此意。”

  岂料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张嶷丝毫不给面子,“仆未知子,子未知我,大道在彼,何云讬心乎!”

  蜀中将吏除了姜维这个降将出身,其他人对夏侯霸基本上都是这个态度。

  夏侯霸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灰溜溜的离开成都,附姜维麾下。

  不过姜维对他倒是不错,每遇大事,必与其商议。

  “此战西平危矣,北有陈泰,东有邓艾胡氏兄弟,还有郭淮在后,区区一郡之地,焉能挡住雍凉?”夏侯霸直言不讳。

  “可惜啊,杨峥拒绝大汉招揽,不然今次至少可取陇右之地。”董厥叹道。

  “二位皆言杨峥必败,不过某以为未必。”姜维笑道。

  夏侯霸也笑道:“伯约何以知晓?”

  “西平之局看似危殆,实则稳如泰山,司马懿窃据大权,陈泰赚杀曹爽而愧疚,离开洛阳,赴任边地,其必然不会全力进攻西平,至于郭淮,有兵略,却私心最重,若杨峥覆灭,雍凉趋于稳定,司马家会放过他这位统兵士族大将否?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杨峥活着,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否则他就不是屯兵上邽,而是枹罕,从西南进攻西平,杨兴云何以抵之?”

  姜维在背后牛皮舆图上指指画画,侃侃而谈,眉宇间的郁闷消散不少。

  “郭淮竟然与司马家不是一条心?”董厥略感惊讶。

  姜维笑道:“郭淮为何要跟司马家一条心?”

  夏侯霸心悦诚服道:“伯约妙论。”

  姜维继续道:“是以,杨峥必须活着,只有他活着,西北的乱局会一直在,大汉也会多些机会。你看,杨兴云有如此多的潜在盟友,岂会轻易败亡,诸位拭目以待。”

  第二百三十五章 激战

  青黑色的骑兵宛如一条长鞭狠狠抽在邓艾军阵之中。

  步卒直接被撞飞。

  四百具装骑兵在前,端起长槊,血肉盔甲不堪一击。

  六百轻骑紧随其后,弩箭如水一般向两侧泼去。

  所过之处,仿佛铁犁在田地里掀起血红色的泥土。

  千军万马中被冲开一道缺口。

  像是最高明的剑客,一剑割开敌人的血肉。

  留给敌人的只有惊骇和震撼。

  事实证明,邓艾军并不是铁打的。

  而这时代也没有铁军。

  在残酷的厮杀面前,有人惊慌四窜,有人扔下兵器,有人冲击自家阵列。

  城墙上一片欢欣鼓舞。

  西城楼和北城楼的战鼓全被青壮抬上城墙。

  更加激昂的战鼓声自东城墙上响起,士卒们的战意越发高昂。

  “刘珩听令、龚飞稚听令,领三千甲士,击毁他们的云车和投石车!”杨峥看准时机道。

  老虎不能总关在笼子里。

  刘珩狂暴,龚飞稚镇定,二人配合相得益彰。

  “杀!”刘珩大吼一声,也许是太激动,口中涎水四溅,仿佛真的是一头饿虎、疯虎。

  杨峥手上最锋利的两把剑就是这一千骑兵三千步甲。

  亲卫营的士卒都是从各营中精心挑选的猛士。

  羌人、胡人、汉人……

  西北不缺敢战之士。

  当然待遇也是西平最好的。

  每天至少一顿肉,家眷全部由护羌府赡养,在西平城中住最好的房屋,还有士卒轮番站岗。

  杨峥最开始想授予他们田地,后来觉得不妥,既然是战士,那就专心作战,也免得日后形成新的豪强阶级。

  西平的发展也该没到这一步。

  即便阵亡了,他们的家眷依旧会被抚养,子嗣优先从军。

  东城城门大开,刘珩一马当先,扛着狼牙棒,身后甲士或提重斧、或挽长刀。

  这些人每走一步,仿佛大地都跟着颤动一次。

  被填平的护城河没有任何阻碍。

  青黑色的铁甲在春日下发着更森冷的幽光。

  他们沉默着走向战场,灰尘在脚下沉沉浮浮,逐渐漫过膝盖。

  一股无形的气势拔地而起。

  邓艾前军竖起长矛,弓箭如雨点般砸下,激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

  若是被盾牌挡下,或是被冷锻甲和铁甲弹开。

  步卒的脚步还是那么沉稳。

  轰、轰、轰……

  一步步整齐的砸在地面上。

  眼神中杀气仿佛越来越灿烂的春日洒在敌人阵中。

  气势、决心、杀气混在一起,从士卒中的双眼迸射而出。

  那是比刀剑更能击溃敌人心理的东西。

  在两军相近三十步时,邓艾前军终于扛不住这滔天的杀气,阵脚不由自主的向后挪动,手中的长矛也渐渐低垂,他们的眼神也在躲闪。

  “杀!”整张脸狰狞如恶鬼的刘珩吼了一声,可惜他的脸藏在兜鍪之中,敌人看不见。

  能看见的只是他渐渐泛红的双眼。

  嗜血、残忍、凶狠犹如野兽。

  如果蒙虓的骑兵是一道雷霆,那么刘珩与龚飞稚的步甲就是滚滚烈焰。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

  两军交汇,邓艾军的长矛疯狂向前攒刺。

  两百余披着冷锻甲与铁甲的人形凶兽簇拥着刘珩向前。

  在刀山矛海中向前。

  外层的铁甲很快被长矛刺成破烂,甲片如鱼鳞一般被剥离。

  但内层的冷锻甲挡住了绝大部分刺击。

  让他们在刀山矛海中能暂时支撑,并且还击。

  刘珩一马当先,一杆狼牙棒,大开大阖,轮转如飞,“咄!”

  每一声呼喝,就有两三名敌军被砸飞。

  血肉和筋骨发出爆裂般的脆响。

  这种声音反而更加刺激了刘珩的凶性。

  有些人就是为杀戮而生。

  而这本来就是一个遍地杀戮的时代!

  没有怜悯,没有犹豫,永不知疲倦,刘珩奋力宣泄着心中被压抑的欲望。

  身后十几名斧手,也奋力劈砍。

  仿佛是樵夫在砍伐树木。

  长矛与士卒成片的倒下。

  缺口一旦被打开,刀甲洪流便喷涌而出。

  “杀!”刘珩红着眼盯着两百步外邓艾的两杆牙纛。

  龚飞稚见势不妙,大吼一声:“将军军令,摧毁敌攻城器械!违令者,斩!”

  一个“斩”字,让刘珩顿时清醒过来。

  而军令早已深入骨髓。

  刘珩对着牙纛舔了舔嘴唇,唇边鲜血也被带入嘴中,吐出一口血红吐沫。

  战阵之外,一处土丘上,几千羌氐骑兵簇拥中间几骑。

  “西平士卒竟如此勇悍!”羌人首领姚柯回惊诧不已。

  另一氐人首领李慕脸色也在随着惨烈的厮杀而颤抖,“这杨峥何许人也?”

  姚柯回挽住马缰绳,“听闻早年是武卫营百人将,曹爽部曲,向有勇力,从骆谷之中突围而出,辗转至陇西,四五年间,纵横陇右。”

  “曹爽部将?难怪不容于邓刺史,如此恶战,近十年少有,不知麾下儿郎有几人生还。”李慕一脸担忧。

  姚柯回一脸阴郁的沉默起来。

  这沉默没有维持三个呼吸,一传令兵策马而来,高呼声由远及近,“邓将军令:羌骑、氐骑速速冲击敌步阵!”

  “什么?”李慕大惊。

  但传令兵只是冷冷掷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去。

  “这不是让你我儿郎前去送死?”李慕一脸怨气。

  原本他们在南安日子过的不错。

  通过无处不在的羌人细作与南面蜀国也暗有联系。

  但自从邓艾升为雍州刺史之后,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随着时局的变化,所有人可腾挪的空间都越来越小。

  李慕望着姚柯回。

  姚柯回咬牙道:“军令既下,若是不从,邓刺史绝不会饶恕我等,儿郎们,随某冲杀!”

  “杀!”羌人们举起长刀。

  陈泰宽仁怀柔,邓艾却是严苛酷烈,对羌人是如此,对百姓是如此,对他麾下的士卒也是如此,甚至对他自己还是如此。

  部下但有差错,轻则毒打,重则斩首,从不徇情。

  李慕叹息一声,只能引本部骑兵跟上。

  马蹄声如雨点般响起,在战阵外穿插,试图切断步甲与破羌城联系。

  另一面,蒙虓的骑兵在冲杀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露出疲态。

  邓艾亲自督阵在后,连斩百余溃兵,人头骨碌碌的滚落在士卒脚下,邓艾一身灰褐色明光甲,眼神如电,提刀在士卒脚后划了一条长线,“凡越过此线者,皆斩!”

  士卒对邓艾恐惧犹在敌军之上。

  其军法之森严残酷,堪称雍凉之最。

  若只是针对士卒,也不会有说服力,邓艾父子也在军法的约束之下。

  因此邓艾军令行禁止。

  混乱迅速镇定下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诱饵

  “可惜!”

  站在城墙上观看战局的杨峥叹息道。

  若混乱再持续片刻,整个敌军的阵脚都会被牵动,杨峥出手的机会也就到了。

  城内,步骑已经集结完毕。

  不过邓艾毕竟是邓艾,混乱终究被遏制住了。

  中军与后军重整旗鼓,投入战场,即将开始反击。

  想一击击败此人,天下能做的,恐怕没有几人。

  这只是一次交锋,试探敌军的战力。

  决战之机远远未到。

  邓艾军投入战场,后方胡家兄弟的大军却在窥伺。

  在敌人中后军没有围拢上来之前,杨峥下令鸣金。

  而此时两股骑兵急奔而来,来势凶猛,试图切断己军的退路。

  蒙虓骑兵与刘珩步甲浴血激战多时,此时若不接应,有被留下的危险。

  杨峥二话不说,走下城墙,提起长槊翻身上马。

  若能吞掉这两股骑兵,就能给首战完美收官。

  不过这也可能是邓艾故意抛出来的诱饵。

  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吞掉这两股骑兵,很可能会被扑上来的邓艾军咬住。

  经历这么多血战,杨峥对战场的敏锐早已被培养起来。

  毕竟敌军的兵力远远大于已方。

  四万正军,加上征发的羌氐部落,汉民青壮,总兵力六万上下。

  邓艾为了弄死自己,可是下了血本!

  “属下领兵出击即可,何须将军亲自上阵?”孟观谏道。

  “你不懂,邓艾都亲自上阵,某岂有作壁上观之理?破羌城交给你了。”骑在战马上,望着身后的五千步骑,杨峥豪气冲天。

  尔虞我诈不是他擅长的,总是后知后觉,落入陷阱之中。

  但战场是热血男儿的领地,这场阴谋诡计终究是要在战场上落幕。

  在这残酷而公平的战场上,猎人同样也是猎物,就看谁出手快、出手狠!

  “随某冲杀!”杨峥举起长槊。

  “杀!杀!杀!”五千步骑举起手中的兵器怒吼。

  城门再次打开,杨峥领着骑兵冲出城外。

  步甲在后一列列鱼贯而出。

  巨大的血腥气味迎面扑来,如同置身在屠宰场一般,到处都是残肢断臂、碎肉内脏。

  不知不觉间,杨峥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心中早已没有丝毫波澜。

  骑兵列队之后,开始小跑、加速、狂奔,迎面冲向敌人的骑兵。

  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涌入肺中,刺激着杨峥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

  胯下的乌羽也发出兴奋的嘶鸣。

  杨峥亲自出征,除了激励士气快刀斩乱麻,也是要给自己树立无敌的强者形象。

  大义名分在汉民心中太重。

  杨峥要以战争告诉他们,自己是值得依靠的。

  对于羌胡,自己越是强大,他们便越是忠心耿耿,反而自己弱小了,战败了,才是最危险的。

  杂乱的马蹄声震动大地,仿佛两串激雷在靠近。

  杨峥竖起了长槊,长槊因战马的奔驰而颤动。

  敌骑也响起了羌人常见的怪啸声,仿佛一群野鸡齐鸣。

  杨峥身后没有丝毫声音,也不需要任何声响来壮胆。

  沉默如同积石山中欲捕猎的雪豹。

  而雪豹的爪牙总是寂静无声的伸向敌人的咽喉。

  咻、咻、咻……

  敌骑的弓箭乱糟糟的窜上天空。

  这时代还没有双马蹬。

  就算有,肯定也还没扩散到羌胡骑兵之中。

  在狂奔状态,稳定性极差,骑射的命中率也低的惊人。

  就算命中,对披着铁甲的骑兵杀伤力有限。

  唯一能打击到的就是没有披甲的战马。

  但杨峥军的弩箭也到了。

  不需要抛射,单手激发。

  有效射程虽然只有三十步,不过杀伤力倒也不俗。

  尤其对付连皮甲都不足的羌氐骑兵。

  冲在最前的三十多骑倒在地上,绊倒后方十几骑,人和马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两串激雷狠狠撞在一起,迸发出阵阵血光。

  敌人的怪啸戛然而止,变成惨叫。

  十几名敌骑在闷哼中跌落马下,然后被马蹄践踏成一滩肉泥。

  乌羽如有灵性的在纷乱的战马空隙中左闪右避,助杨峥躲过了十几把砍来的长刀。

  手中长槊的每一次颤动,则必然挑落一名敌骑。

  羌氐骑兵虽然剽悍,但装备还是皮甲,甚至很多人没有甲胄,身上缠着几块甲片……

  槊影刀光倏忽间交错而过,带起一阵阵血光。

  己方倒下十三骑,而敌人倒下一百余骑。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

  羌氐骑兵在经受迎头痛击后,锋锐彪悍之气消散大半,战马的耐力也大为减缓,被步卒围拢上来。

  失去速度的骑兵宛如失去獠牙的野狼。

  三四个步卒大盾长矛配合着将骑兵掀翻。

  很多羌氐都被生擒。

  这也跟杨峥军的习性有关,当初在河湟,杀死一名羌人没有生擒的奖赏高。

  而东面,蒙虓的骑兵与刘珩的步卒已经回返,反而对羌氐形成了一个半包围。

  只不过邓艾的主力也杀了过来。

  两杆牙纛在春日下显得分外招摇。

  灰褐的步骑被身后的督战队驱赶,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杨峥一窥便知其不好惹,大吼一声:“速战速决!”

  骑兵拨转马头,竖起长槊,对向羌氐骑兵。

  而他们正陷入步军的撕扯之中。

  倒是领头之人相当果决,大吼了几声什么,剩余的千余骑兵聚集向他靠拢,在包围河陇的瞬间,向北杀去。

  “不可追击!”杨峥吼道。

  羌氐只是诱饵和弃子,后面的邓艾大军才是大鱼。

  只不过这条大鱼来势太过凶猛,乌压压的,仿佛乌云一般遮蔽大地,杨峥的鱼竿承受不住,“撤退!”

  城墙上也响起了急促的鸣金声。

  投石车、弩机向密集的敌阵中发射,带起阵阵血雨和惨叫。

  骑兵先行入城,步军结阵缓缓后退。

  邓艾军紧咬不放,在瓮城的城门前激烈砍杀。

  如果杨峥迟疑片刻,或是刚才去追杀羌氐骑兵,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围死在城外。

  杨峥本欲亲自断后,但被亲兵架着退回城去。

  “你们!”杨峥举起马鞭,但亲兵们全都半跪在地,一副任打任罚的倔强样子。

  杨峥叹了一口,擦了擦脸上的血污,“起来吧。”

  邓艾的前锋已经杀入瓮城之中。

  一个个也是红着眼,悍不畏死,两员将领指挥士卒堵住门口,让更多的敌军入内。

  瓮城之外,邓艾军已经开始蚁附攻城,一架架简易长梯竖起。

  邓艾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疯狗一样扑了上来。

  “将军!”孟观在耳边提醒道。

  瓮城的状况已经不容乐观。

  里面还有百余甲士活着,在缓缓后退。

  那是敌人故意让他们活着。

  与他们混杂着一起向城内拥。

  杨峥闭上眼,点了点头。

  慈不掌兵。

  战争凶险至此,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导致无数人的惨死。

  而此战,杨峥输不起……

  第二百三十七章 对峙

  烈焰在瓮城中升腾。

  黑烟直冲西平湛蓝干净的天空。

  火光中,人影疯狂扭曲着、哀嚎着,最终倒下。

  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刺激着每一个人。

  “哇呕——”

  正在扔火油桶的士卒实在扛不住,跪在雉碟前呕吐。

  杨峥心也在颤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这场战争他输不起,输了,会有更多的人面临如此厄运。

  邓艾绝非心慈手软之人,以现在累积的仇恨,杨峥与家眷落入他手中,恐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峥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瓮城中的大火一点点熄灭。

  尸体以各种扭曲而怪异的姿势堆叠在一起,仿佛是在拥抱,仿佛是在撕扯……

  火焰虽然熄灭,但他们的尸体上,还在冒着缕缕黑烟,如同亡魂依依不舍。

  “杀!”

  猛烈的喊杀声将杨峥拉回现实。

  蒙虓、刘珩、龚飞稚、罗虎子、孟观等等将领依旧在城墙上血战。

  敌人惨嚎着摔下城墙。

  弓箭、擂木、火油、滚石,纷纷砸向城下。

  这时代守城是有相当优势。

  而邓艾军远来,被杨峥突击,士气为之夺。

  攻城战逐渐进入尾声。

  没有攻城器械,只靠蚁附和蛮勇,攻不破这座城池。

  敌人退去之后,城墙下累积一层尸体。

  城墙和土地已被染成血红色。

  瓮城中的惨绝人寰为这场小胜带来一丝阴霾。

  邓艾军退到护城河之后几十步外,几十名丢盔弃甲之人被押到阵前,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怒吼连连,有人认命般的垂着脑袋……

  刀斧手站在他们身后。

  传令兵策马挥舞着令旗高声吼道:“斩!”

  刀斧落下,人头滚滚,鲜血喷在黄褐色的土地上。

  第二批人又被押了出来,有将佐,有羌人,有士卒,有青壮民夫。

  一样的挣扎嚎哭求饶怒骂,但还是人头落地。

  忽然之间,城墙上肃然无声。

  城下也异常寂静。

  仿佛一切都禁止了一般。

  只有略带寒意的春风在呜呜作响,还有被血腥气吸引而来的秃鹫在天空中鸣叫。

  “邓艾如此心狠手辣,自己人也不放过!”孟观叹为观止。

  一向狂妄的刘珩也呆呆的望着城下的尸体。

  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邓艾之狠绝,在史书中也是名列前茅。

  其他人只对敌人狠,而邓艾对自己也狠。

  第三批人又被推了出来,比前两批更多,衣服被剥离,赤条条的在护城河前跪成了一条直线。

  不过站在他们背后的不是刀斧手,而是持鞭士卒。

  传令兵呼啸而过,长鞭落下,空气被撕裂的尖啸此起彼伏。

  很多人承受不住,一头栽倒在血泥中,旋即被士卒扶起,继续抽打。

  啪、啪、啪……

  杨峥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暗忖自己焚烧瓮城,跟邓艾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邓艾这么疯狂的自残之后,敌营为之一肃。

  气势也随之改变。

  “这一战不好打了。”杨峥在心中自言自语。

  今日的一场小胜,只不过是有心算无心,抓住了邓艾急躁骄狂的弱点,以最强的亲卫营果断突击,才占了些许便宜。

  迄今为止,邓艾将是杨峥最为棘手的敌人。

  真正的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两三日之后,越来越多的羌氐汉民青壮被征发而来。

  一座座营垒拔地而起,将破羌紧紧围住。

  杨峥尝试几次突击,但对方都准备充足。

  互有胜负,只不过影响不了大局。

  幸亏九野营有暗道通向城外,让破羌城的消息不至于断绝。

  张特、杜预都已从西海回返,正在集结奴隶大军。

  积石山依旧没有动静。

  北面武威更是风平浪静。

  蜀军摆出三路进攻的态势,吸引郭淮的雍凉主力。

  鲁芝以彭青蝉的名义召彭护回西都,彭护居然真的孤身入西都。

  杨峥松了一口气。

  正如他所想的一样,西北这场大戏的重头戏其实就在自己与邓艾之间。

  若胜,西平将向前跨出重要一步,战争是有红利的。

  若败,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内部必定分崩离析。

  但只要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战场其实非常公正,每个人都有机会……

  洛阳也沐浴在春光之中。

  城内城外都蕴藏着勃勃生机。

  司马父子速战速决,让这座城池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百姓很快就称颂太傅与抚军大将军的贤德。

  司马父子主政,一扫曹爽的骄奢淫逸,推举贤才,整顿纲纪,内外各有职掌,朝野肃然,地方安靖。

  原是曹爽参军的辛敞,在杀出城外投奔曹爽后,依旧被司马懿赦免。

  傅嘏、卢毓、王肃等被曹爽排挤的人才皆收于司马师麾下。

  很多原本忠于曹氏的将吏也渐渐转向司马父子。

  钟会、贾充、卫瓘等相继成为司马师幕僚。

  暖阁之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腥味,司马懿的面色越来越差,“我已经、已经说过,雍凉不可乱,你为何不听?”

  说完,司马懿就是一连串虚弱的咳嗽。

  司马师轻扶其背,“一个邓艾,一个胡家,一个陈泰,难道还拿不下区区西平吗?”

  “你就这么想除掉夏侯泰初?”司马懿低沉的声音犹如幽魂在低鸣。

  而这声音已然洞穿了司马师的内心,“曹家只剩夏侯玄这一根梁柱。”

  “夏侯玄名望太重,你若杀他,天下不会再安宁了。”司马懿目光幽幽,令人不敢直视。

  司马师低头不语。

  司马懿叹息道:“邓艾是一把利剑,只是你用的太早了,如若此战失利,雍凉局势将变,天下形势也将暗中转变,郭淮屯兵上邽,已经是阳奉阴违,离间之计虽然笨拙,但也初见成效……”

  “就算没有这离间之计,郭淮又岂能镇守关中要害之地?”司马师为司马懿盖上了锦被,“此番用兵于西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呵、呵……”司马懿既像是在咳嗽,又像是在浅笑。

  “至少儿子已经知道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不妨让西北乱一些,郭淮身为雍凉都督,若是掌控不了局面,罪责在他!”

  “我儿当思之、慎之……”

  第二百三十八章 援军

  江油关处于七百里阴平小道的南端,四面环山,地势极其险要,山高水急,西北凤翅山鹰嘴岩对峙,一条涪水从中流过。

  正北摩天岭,岭上刀背梁有诸葛武侯设置的一千戍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新上任才两年江油关守将马邈乃是蜀汉前平北将军马岱之孙。

  名震天下的马超是其从祖。

  不过马家在蜀汉地位一直堪忧。

  马超英勇无敌,但多次背叛,致父弟惨死于许昌,名节有亏,明受蜀先主厚待,实则未得重用。

  前平北将军马岱死后,马氏更是一落千丈。

  时蜀中三相,董允、蒋琬皆陨,荆州士人实力大损,东州与本州士人崛起。

  身为降将的马家更是无落足之地,马邈被排挤出成都,出任江油太守。

  算是闲差中的闲差,其东北面便是名震天下的剑阁,常年镇守雄兵。

  马邈每日不过点检过望商旅,招抚羌戎、训练士卒。

  对于一个年轻人,这实在是种折磨。

  尤其是北面持续大战。

  但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仿佛被遗忘在这穷山恶水间。

  “太守,今日从羌地输河湟战马六百匹。”赵阿七操着一口纯正的巴中口音。

  当年奉命南下,却被冯琦摆了一道,随意抛弃在山间。

  赵阿七与几十个兄弟在山中饮毛茹血,原本想占山为王,只是兄弟们水土不服一个个倒下,活下来的只有二十三人。

  万般无奈,只得投奔凤翅山中的一股小山贼。

  学会蜀中口音之后,本想回到杨峥身边,奈何正遇新上任的江油太守马邈剿匪。

  赵阿七就这么成了俘虏。

  后因身体强健,有武艺,被马邈收入军中,提为屯长。

  就这么在江油落下脚来。

  与魏国的贸易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蜀国从中获利巨大。

  五铢钱崩溃之后,蜀锦几乎取而代之。

  在诸葛武侯时代,成都就有专门的作坊,织造蜀锦,贩卖四方。

  其中夹杂着些私盐、铁器之类的东西,也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马邈也能从中分润些油水。

  诸葛武侯逝世后的这些年,蜀国的进取之心也随之逝去。

  一旦没有进取之心,腐化是必然的。

  尤其这两年,蜀主与宦官黄皓亲近,倦于政务。

  费祎虽然清正,但有些独木难支。

  当然,蜀国总体而言,要强于魏吴。

  姜维北伐期间,也曾支援过羌人大批的武备。

  “此马倒是不弱于凉州马。”马邈抚摸着马背。

  “还是差了一些,骨架虽大,肌肉却是不及,四蹄也没凉州马矫健,不过用作轻骑是够了。”赵阿七笑道。

  “阿七啊,挑些皮色好的,留给兄弟们自己用。”出身武将世家,马邈自然也好名马名剑。

  得马超出手法之传承,剑术凶悍高绝。

  赵阿七长相显老,实则跟马邈年纪相仿,因此两人也走的较近。

  “属下省得。”赵阿七笑道。

  马邈亲昵的拍拍赵阿七的肩膀,“某为你物色一大户人家女子为妻如何?”

  “大、大户人家?”赵阿七一阵发窘。

  周围蜀军士卒一阵哄笑。

  赵阿七背微驼,长相也普普通通,略显老气,又没有什么家世。

  大户人家从来不敢想,而且他早在枹罕娶了个寡妇,喜当了两个娃儿的爹,后来又生了一对儿子,全被接回西都悉心照料。

  但现在要他如何说出口?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马邈心情豪爽,没什么架子。

  说得好听点是江油太守,说不好听一点儿,是被发配到荒蛮之地守山。

  马邈望着西北面皑皑雪山,忍不住叹了一声。

  皑皑雪山之北,春风越来越和缓。

  大地上发出新绿,妆点了黄褐色的山壁。

  湟水中,浮冰载浮载沉,顺流而下。

  两岸骑兵与步卒亦顺流而下。

  浩浩荡荡,遮天蔽地。

  北岸高高举着两面大旗,一面上写着“杨”,一面写着“张”。

  南岸却低调很多,只有一面杨字大旗。

  大旗上绣有虎纹,暗红颜色,如血亦如火,在风中猎猎作响。

  张特、杜预、周放、袁效四人被簇拥在中间。

  一层虎背熊腰的铁甲骑兵环伺周围。

  “为了邓艾,竟然动员整个西平西海的奴隶青壮。”周放有些不服气。

  袁效也跟着附和,“当年我们随将军击冶无戴的十万大军,也未曾如此兴师动众。”

  张特看了一眼杜预,却没有说话。

  此番这么大的动静,全是因为杜预与鲁芝二人的力主。

  鲁芝更是将整个西都搬空了,也不惜一战。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魏国力能胜出吴蜀二国,皆因邓艾当年献给司马太傅的淮南屯田之策,此人绝不可小觑,而且此战也非同寻常。”杜预见识渊博,当初也常与杨峥论天下英才,邓艾被杨峥提起,所以杜预也就多关注了几分。

  正始二年,司马懿与曹爽的关系正和睦的时候,魏国采纳邓艾之策,令淮北屯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十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广开漕渠,岁收五百万斛以为军资,六七年间,积三千万斛于淮上,养兵十数万。

  守江必守淮,春秋秦汉,江淮本属三吴之地,却一直牢牢攥在魏国手中。

  邓艾献策功不可没。

  周放回望了一眼湟水两岸的兵马,浩浩荡荡,有五六万之众,自信道:“此战必擒邓艾!”

  杜预沉思不语。

  久未发声的张特冷冷道:“邓艾岂是易与之辈?尔等莫要忘了,骄兵必败。”

  张特、周煜在跟随杨峥之前,就是武卫营的屯长、什长,辈分最高。

  临羌之战,张特几千人马突袭迷当,一战成名,威望只在杨峥之下,周放不敢跟张特顶嘴。

  “我军都是仓促召集起来的奴隶,除了张将军麾下八千骑兵,其实并没有多少战力,当万分小心。”杜预担忧道。

  张特点了点头,“我已广派斥候,来回哨探,不过杜长史,此战之后,西平将何去何从?”

  站的高一些,自然看得远一些。

  这一场大战打下来,与司马家反目,与朝廷也差不多决裂了。

  西平毕竟是穷敝之地,以一郡之地挑战整个曹魏,谁能真的淡定?

  杜预看着远方雪顶,目光因之而深邃起来,“此战若是得胜,就不是我们要考虑何去何从。”

  “那是谁?”

  “洛阳和成都会比我们更急。”杜预长长舒了一口气,“西平不止是西平,将军也不只是朝廷的护羌中郎将,河曲与西海,若是经营得当,前途不可限量,退可自守,进,可为立国之基业,诸位当自勉!”

  在西海草原的这一段时间里,杜预看到了很多,也感受到了很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离开关中,离开中原,杜预思考了很多。

  人只有走出去,眼界格局思维才会打开。

  而且无论杜预承不承认,杜家已经与杨峥绑在一起了。

  如果杨峥破灭,司马父子会不会网开一面饶过杜家?

  杜预不敢赌,毕竟有曹爽、王凌血淋淋的教训在。

  杜家留在关中的叔伯子侄,已经有一半赶来西平。

  一方面是因为杨峥的极力邀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避司马懿。

  “嘶——”

  周围人的呼吸顿时粗重了几分,而他们的眼神也变得炽热。

  就连一向沉稳的张特脸上也涌现兴奋之色。

  若是在中原,除非有特殊机遇,否则,他们很可能一辈子没有这个机会。

  第二百三十九章 契机

  积石堡。

  周煜正在磨着环首刀。

  以他现在的地位,当然不需要亲手去做这些琐事。

  但这把刀意义非凡。

  乃是杨峥亲手所赐。

  刀身青黑,仿佛有一团幽光在缓缓流淌,照出周煜半张脸。

  “周将军,时机已至,西平诸军尽起,正是空虚之时。”师纂这些天一直待在积石堡。

  他很清楚,周煜已经心动了。

  事关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血脉,没人能淡定。

  尤其自汉魏以来,孝道深入人心。

  而且还是当朝权臣的应允。

  司马氏不仅掌握朝廷大权,更是持天下士族之牛耳。

  “将军无论是袭取西都,还是横扫河曲,都是致命之举,大将军在洛阳静候佳音。”师纂有些着急了。

  这几天他一直在为周煜分析形势,最开始周煜还抱有极大的热情,但渐渐的就不那么上心了,话也越来越少。

  周煜举起刀,单手试了试刀锋,已是吹弹可破。

  “刀不可磨的太锋利,太锋利就不能持久,人也是一样,我若行此事,周家还能重回士族否?”周煜的双眼也如刀锋一样幽光闪烁。

  士族都是有道德洁癖的。

  他们不会接受一个背叛之人。

  周家既然已经没落,没有三两代的传承,岂能说重振就重振的?

  而且,司马懿当着士族的面指洛水而盟誓,依旧灭了曹爽三族,其诚信已经跌至谷底。

  “有大将军亲口承诺,你有何不放心的?”这话连师纂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大将军岂会在意我一个小小的边将,不过利用我而已。”周煜叹息了一声,“当年我在武卫营为什长,舍命为朝廷厮杀,骆谷一战败北,十余万大军沦丧,若非杨将军血战打开缺口,安有我周煜的今日?朝廷对我等弃之如履,唯有杨将军待我如手足,今其危难之时,我行此事,岂非禽兽哉?”

  周煜眼中的幽光凝聚成一团杀气。

  师纂顿觉全身发凉,“骆谷之败,乃曹爽所为……”

  “……司马氏与曹爽有何区别?”周煜神色越发寒冷。

  师纂脸上涌出几滴冷汗。

  周煜还刀入鞘,背过身去,挥了挥手,“我不杀你,你走吧。”

  师纂冷笑起来,“若杨峥知道你留我多日,还会容你否?”

  “既然如此……”周煜闪电一般转身,“锵”的一声,青芒一闪,“那就借你人头一用!”

  话音与刀光同时终止。

  师篡的脖颈上出现一条红线,他呆呆的站着,眼神惊恐,似乎没想到这一刀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

  鲜血亦随之喷涌而出。

  师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个不苟言笑时常沉默的人手中。

  周煜一挽长刀,刀身上没有丝毫血迹,“复兴周家未必就要投靠司马氏!”

  这也是师纂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破羌城。

  “邓贼又上来了!”城头一声大吼。

  士卒们疲惫的起身,抬起擂木滚石,拉开弓弦。

  三天以来,邓艾日夜不停,或佯攻或猛攻或以投石车袭扰,让守军疲惫不堪。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有时候,城下战鼓雷鸣,吼声震天,守军紧张的准备好迎敌,却发现敌人只是在擂鼓呐喊。

  有时候,几万人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竖起长梯,却几声金鸣,又如潮水一般退去。

  有时候,两三千邓艾军缓缓推进,在所有人以为只是佯攻的时候,却突然发动猛攻,邓忠亲自披甲持刃,登上城墙,几乎攻陷南城墙,在最后关头被杨峥领着亲兵增援,激励士气,才赶了下去。

  到了晚上,时而鸣鼓,时而呐喊,时而放火箭火油。

  扰的城墙彻夜不得安宁。

  稍有松懈,邓艾就像一头嗅到肉味的饿狼,总能找到最薄弱的地方。

  你以为他会攻东城,他偏偏攻西城。

  你以为他会从云车上直接攻击城墙,却没想到他的掘子军在挖地道……

  几个回合下来,杨峥彻底领教到了邓艾的厉害。

  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几天几夜没休息好,筋疲力尽,精神恍惚。

  关键手上得力之人太少。

  只有蒙虓与孟观勉强能独当一面。

  可惜城墙有四面,费心费力的事太多,杨峥一刻都不敢懈怠。

  这场大战对自己至关重要。

  士卒们疲惫不堪,靠着雉碟就能睡着。

  “将军不妨去休息片刻。”孟观黑着眼圈道。

  杨峥也不客气,点点头,躺在城墙上几个呼吸间便沉沉睡去。

  感觉刚闭上眼,就被城下的欢呼声吵醒。

  “援军,敌人又来援军了。”

  杨峥撑着千斤重的眼皮,迷迷糊糊的望向东面,一支青壮押送着粮草大摇大摆的送入敌阵之中。

  “此乃邓艾攻心之计,何须大惊小怪?”孟观呵斥道。

  睡了一会儿,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邓艾军已经缺粮?”

  没有粮食,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运送粮食。

  不仅骗敌人,也在骗自己人。

  就像后世有些人,越是没钱,越是要装成很有钱的样子。

  邓艾为了搞死自己,集结了五六万人马。

  人吃马嚼,一天下来不是个小数目。

  但邓艾在南安屯垦多年,按道理不会有缺粮之虞。

  “报将军,积石山周将军于前日突然出击,袭击邓艾军粮道,烧毁粮食近三万石!”斥候风风火火来报。

  城墙上众人皆是大喜。

  “你没有看错?破羌城被围的水泄不通,你如何打探?”杨峥难以置信。

  斥候惊讶的看着杨峥。

  孟观小声提醒道:“九野营有密道通往城外。”

  杨峥一拍脑门,看来自己这些天的确有些精神恍惚了。

  这个消息太关键了。

  首先,周煜没有背叛自己,后方最后的忧患解除,积石山不仅能威胁西平,也能威胁邓艾的粮道。

  其次,邓艾集结了五六万大军,还有近万匹战马,若粮食供应不及,邓艾还能支撑多久?

  “好!”杨峥感觉自己终于看到一丝胜利的曙光。

  战争中任何一个细微弱点都是致命的。

  何况粮食是性命攸关的东西。

  虽然杨峥已经知道援军在路上,但邓艾也知道援军来了,发挥土木工程的优势,已经将破羌周围改造成了铜墙铁壁,连坞堡都建了三座,横亘在湟水两侧,互为犄角,只等援军前来拿人命填。

  这场大戏差不多要进入最后阶段了。

  郭淮、陈泰、邓艾,现在只差一个姜维了。

  现在邓艾已经牢牢被吸引在破羌,姜维的对手只有一个远在天水的郭淮。

  如果配合默契,邓艾这条恶狗应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雍州刺史死在蜀军手中,合情、合法,还他娘的非常合理!

  聪明人不需要任何提示,姜维盯着雍凉这么多年,应该打谁,不应该打谁,自然心知肚明。

  第二百四十章 雨雪

  形势已经逐渐对邓艾不妙起来。

  任你是绝世名将,没有粮草,也只能渐渐败亡。

  事到如今,杨峥反而不那么慌张了。

  西平稳如泰山,冥冥之中,郭淮与陈泰仿佛有种无形的默契存在。

  倘若这两人真的跟司马家一条心,杨峥此刻早就入土为安了。

  其实天下事大多如此,看起来很难,九死一生,但往往是车到山前柳暗花明。

  所以古往今来,永远不乏奇迹的出现。

  杨峥隐隐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谁是敌人,谁是潜在盟友,依天时而定。

  随着张特与杜预带着五万奴隶军到来,邓艾军似乎也进入了疲乏期,按兵不动。

  也或许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准备殊死一搏。

  西平诸城,当年都是为了针对羌人动乱而修建的,城池险固,依山傍水,扼守地形险要,邓艾空有几万大军,实际上,兵力优势受到限制,无法完全展开,尤其是北城,山势崎岖。

  也亏得邓艾是挖槽渠修坞堡出身,各种巧妙的土垒、鹿角、石楼、箭塔,才把破羌城围城铁桶。

  围城的第二十天,九野营的密道被邓艾的掘子军发现,设伏抓了十三名精锐斥候。

  破羌城彻底变成了瞎子聋子。

  不过杨峥沉得住气。

  破羌城每守一天,形势就会向自己倾斜一天。

  有蜀国在旁虎视眈眈,曹魏朝廷也不会允许雍凉就这么烂下去。

  杨峥终于能够闭上眼安心的睡觉。

  城外变得安静下来。

  和煦的春风吹了一个白昼,到了夜晚,居然下起了雨雪,西北昼夜温差较大,乍暖乍寒。

  这对邓艾军是严峻考验。

  到了天明,望楼之上的斥候喊道:“敌军营帐减少五十一帐!”

  南城的斥候也来禀报,敌军营帐减少三十五帐。

  一帐可住士卒二十到三十不等,算下来,昨夜的逃军在两千人上下。

  这个数字就有些恐怖了。

  难道邓艾军真的揭不开锅了?

  溃逃是持续性的。

  昨夜两千,今夜两千,过上几天,邓艾军还能有多少?

  杨峥兴奋异常,“你们仔细盯梢。”

  “唯!”斥候拱手退下。

  之后两天,溃逃在持续。

  不过斥候也看清楚了,绝大多数是羌氐义从。

  邓艾的主力转到西面,拦阻张特、杜预的援军,东面和南面都是胡家军与羌氐杂军。

  他们的溃逃虽然不影响大局,但给其他士卒心理和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杨峥带着亲卫营转移到西城。

  “敌营杀马为食!”刚到西面,城楼顶上的斥候指着敌营喊道。

  杨峥举目望去,夜晚雨雪之后,白日又下起了靡靡春雨,让天地间灰蒙蒙的。

  依稀有火光传来,隐隐约约的确可以看到人和马的身影。

  “敌军杀马,军粮必竭!”蒙虓一脸兴奋。

  城墙上的士卒们也欣喜异常,冲着敌营破口大骂。

  似乎胜利马上就会降临。

  很多迹象都在表明邓艾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只是,杨峥始终觉得太顺利了。

  走了半辈子的霉运,忽然顺利起来,难免有些瞻前顾后。

  把一切串联起来,这太像一个诱敌之计。

  羌氐义从离散是真的,周煜劫粮也是真的,但对形势的影响没有这么大,毕竟积石山的兵力不多。

  劫一次可以,完全控制其粮道不现实。

  邓艾岂会不出兵夺回?

  再者,南安算是陇右最富庶的郡,粮草一向丰足,周煜的一次袭击,就能断了邓艾的补给?

  仔细思索之后,杨峥觉得这个消息很有可能是邓艾故意放进来的。

  你在算计邓艾,焉知邓艾没有算计你?

  兵者诡道也。

  只有自己想不到的,没有敌人做不到的。

  邓艾这么容易被解决了,也就不会在史书中留下这么大的名声,还被迎进了武庙。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出城先杀了邓艾老儿,出了这口恶鸟气!”刘珩张牙舞爪道。

  “将军在担心什么?”孟观的心思细密一些。

  “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会不会都是邓艾故意为之?”这场大战对杨峥实在太重要了,不得不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

  孟观全身一震,“将军是说密道早就被他们发现了,故意留着误导我们?”

  “这如何可能?”刘珩张大嘴巴。

  “这如何不可能?”杨峥反问道。

  密道在这个时间点被毁坏,实在有些过于巧合了。

  邓艾在城外到处挖土,密道又怎么会隐藏这么久?

  刘珩揉了揉跟稻草别无二致的发髻,“绕来绕去,我都晕了,想这么多作甚?全军猛攻西面敌营,与援军两面夹击,邓艾还能飞走不成?”

  粗人的办法倒是直截了当。

  但西城之下,邓艾的营垒密密麻麻,三座坞堡仿佛乌龟壳一样,要多少人命去填?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西平刚刚才有了一点生机,全部葬送在此,以后怎么面对司马家更多的狗腿子?

  “再观察几日。”杨峥决定继续等待,两日过后,敌军已经不是夜里逃散,几乎是明目张胆的退走。

  杨峥还能坐得住,但将领们有些按捺不住了。

  在他们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被压着打了这么长时间,难免有些火气。

  “若邓艾真的粮尽,以此计缓缓退军,岂不是坐失良机?”孟观提出了新的假设。

  杨峥皱起了眉头,望着敌军秩序井然的撤退,又陷入迷惑之中。

  是诱敌之计,还是真的山穷水尽?

  从古至今都是善谋者众,善断者寡。

  “今夜属下领三千精锐劫营,刺探敌军虚实,若敌无备,直取其中军大帐,擒邓艾父子首级献与将军!”蒙虓慷慨激昂道。

  “属下愿一同前去!”刘珩也像模像样的拱手道。

  杨峥再望了一眼烟雨空濛中敌营。

  那三座坞堡仿佛蛰伏着的三头猛兽。

  邓艾营垒布置一流,鹿角、土垒、箭楼,层层递进,进去难,出来更难。

  但麾下将领们全都无比期待的望着杨峥。

  杨峥更偏向于守,只要苟住了,老老实实待在城中,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也是稳妥的办法,邓艾就是玩出花来,也休想占到便宜。

  只不过身为主帅,有时候要考虑的绝不仅仅是战场。

  杨峥一直想留给士卒勇猛无敌的人设。

  一味避战,这牌坊可就立不起来了,麾下士卒难免会认为主将怯懦。

  第二百四十一章 攻守

  烟雨空濛中,杜预也在眺望着那三座坞堡。

  周放郁闷道:“我军已对峙多日,再无作为,恐军心离散。”

  几个相熟的将校也跟着鼓噪起来,“邓艾不过如此,这么多天,也没见多厉害,固守营中,不敢出战。”

  “住口!”张特呵斥了一声,他是护羌司马,与杜预的长史职位差不多,但在军中的声望要高于杜预。

  很明显,援军的决策之权在张特手中。

  几个将校全都闭嘴了。

  只不过眼神中,有些不服气。

  “诸位何须焦躁?此战只要守下去,我们不胜而胜,邓艾不败而败,朝廷不会让雍凉这么打下去,若我所料不差,朝廷的使者应该就在路上。”杜预声音温和道。

  “如此岂不是太窝囊了?”安夷守将袁效道。

  “邓艾如此兴师动众,奈何不得我们才是窝囊。”杜预尽量安抚众人的情绪。

  “够了,你们下去各守营寨,奴隶们若是再跑、乱了,拿你们试问!”张特挥了挥手。

  连续强行军,又是几天的对峙,奴隶们逃散了近千人。

  对于五万大军来说,已经不少了。

  大战还未开始,心思就不齐。

  这也是杜预不主张冒进的原因。

  不打,还能吓唬邓艾,引起敌人的忌惮,一旦打起来,战事陷入胶着,奴隶们绝不会死战到底。

  不是随便找几个人,发些武器,就能称之为“军”。

  众将拱手退下。

  只剩张特和杜预两人,亲兵四散开,让二人单独说话。

  “邓艾久攻不下,士卒已经疲敝,羌氐离散,再对峙十天半月,必定不支。”杜预幽幽道。

  张特道:“杜长史大可放心,没有我的军令,诸将必不敢妄动。”

  杜预却目光一闪,“我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将军,邓艾军最近异动连连,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必定是冲着将军去的,有文韬者,定有武略,没有任何根基,司马太傅擢其为雍州刺史,这二十年来,可有他人有此殊荣?”

  曹魏各州的刺史,无一不是门庭显赫者。

  王昶、陈泰、胡质、毌丘俭、诸葛诞等等,全都是既有家世,又有功勋,沉浸多年,才走上高位。

  甚至是诸郡的太守,也绝大多数是士族出身。

  朝廷中家世不显赫而走上刺史高位的有三人,孙礼、王基、邓艾。

  全都是司马懿一手提拔的。

  张特神色一沉,“莫非将军有危险?”

  杜预点点头,手指东面敌军大营,“邓艾一向刚烈,这几日却忽然收敛起来。”

  “难道不是因为我军到来?”张特眺望敌营,多年战场冲杀,直觉都被练了出来,敌军绝不是山穷水尽之象。

  仿佛营垒森然,烟雨遮蔽中,一股凌厉之气若有若无。

  张特眼角一颤,沉声道:“若是如此,为之奈何?将军乃西平之主,若败,则我军将分崩离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天下间从没有铁板一块的势力。

  这两年扩张如此之快,羌胡都未完全归心。

  汉民的心更向着朝廷一些。

  杨峥不知道后方情况,但张特知道。

  彭护只是一个开始,三心二意的人不在少数。

  杜预抬头望向阴雨霏霏的天际,天色渐渐昏沉下来,夜色裹挟着寒气铺天盖地而来,“胜败在五五之间。”

  夜色缓缓降临。

  杨峥在西城楼上闭着眼。

  城门已经打开。

  夜色之中,敌营显得越发深沉。

  一股若有如无的寒气从脚底往上窜。

  杨峥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冰冷。

  河湟昼夜温差极大,烟雨逐渐变成雨雪,甚是寒冷。

  但这寒冷显然没有浇灭将士们心中的热血。

  杨峥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但清楚这座城在自己麾下是热的。

  心是热的,血是热的,将士们的斗志也是炽热的。

  这已经够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刘珩、龚飞稚、罗虎子安静的环侍在身边。

  而孟观与蒙虓已经动了。

  此战不禁让杨峥想起五丈原之战。

  司马懿优势兵力,又是在自己家门口,却与诸葛武侯的弱势兵力对峙,前后一百多天。

  司马懿宁愿穿女人衣服,也不愿与诸葛武侯决战。

  今日之事与当时何其相似?

  但杨峥不是司马懿,而邓艾也不是诸葛武侯。

  所以这一战,终究还是要爆发。

  “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西面忽然爆发雷鸣般的吼声。

  接着,战马高亢的嘶鸣声,无数刀矛攒刺进盔甲声,士卒临死前的吼叫声怒骂声……

  划破黑沉沉的天际。

  “擂鼓!”杨峥猛地睁开眼,手按刀柄。

  咚、咚、咚……

  一声声雄浑的战鼓声让这黑夜仿佛沸腾一般。

  到处都是喊声,到处战马跑动之声。

  “敌营没有动静!”斥候全身湿漉漉的在城门前喊道。

  “再探!”

  “唯!”斥候又冒着雨雪离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邓艾这厮真沉得住气?”龚飞稚低声道。

  “依我说,你们就是想太多,就算是陷阱又能如何?”刘珩没有出战,怨气很大。

  杨峥却沉着脸,与他们相反,他越来越确定这就是陷阱。

  羌氐义从逃散是真的,青壮逃散也是真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邓艾就山穷水尽了。

  没有了这些三心二意的人,其战力反而强大起来!

  别人没这个实力,但邓艾一定有。

  这是一个战争狂人,一万人就敢偷渡阴平,攻打几十万人口,有重兵防守的成都!

  经过最开始的爆发之后,所有的声音在雨雪中渐渐减弱。

  仿佛缓缓被黑夜吞噬一般。

  杨峥却不看西面,而是面朝东南,望着南面漆黑的夜空。

  时间在呼吸间缓缓流淌。

  西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

  就在城墙上众人以为消失的时候,忽然之间,仿佛有一道惊雷轰在西面敌军营帐之中。

  “杀!杀!杀!”

  黑暗之中,潮水一般的喊声再次刺破漆黑的天际。

  “报,敌军伏兵四出,围杀孟观将军所部!”斥候一脸雨雪,雨雪中有一抹殷红流淌。

  “将军!”龚飞稚望向杨峥。

  杨峥点了点头。

  龚飞稚大吼一声:“放箭!”

  “放箭!”声音不断向南城墙传递。

  一支支火箭划破南方的夜空。

  瑰丽、灿烂,但转眼间就凋零在雨雪之中。

  仿佛很多将士的生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第一波熄灭,第二波火羽又飞向夜空,有那么三两支落入敌营之中。

  仿佛指路的明灯般忽闪忽灭……

  第三波、第四波……

  敌营中被点燃了些东西,微弱的火苗窜起,在雨雪中摇摇曳曳。

  南面,急促的马蹄声踏碎漆黑的夜。

  “杀!”

  骁骑营的六千骑兵已经蛰伏多时,此刻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冲向前方。

  黑暗中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

  所有的恐惧也被放大。

  邓艾将精力放在西面,自愿陷入两面夹击之中,以吸引杨峥与张特、杜预前来进攻。

  但杨峥却不愿自己将士的血流干在他密密麻麻的工事里。

  司马家的狗腿子又不止邓艾一人。

  南面胡广、胡岐兄弟两人同样也是!

  若胡家兄弟被击破,邓艾就真的陷入四面围攻之中!

  邓艾既然在算计自己,自己为何不能算计他?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但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岂能拘泥于一格?

  仗打多了,杨峥的脑子也活络起来,总会有开窍的一天。

  避实击虚,兵法其实与剑法相差不多。

  第二百四十二章 虚实

  杨峥这一剑已经刺出去了,现在就看邓艾怎么招架。

  若救援胡家兄弟,杨峥就领亲卫营攻破西城下的层层营垒。

  若不救,那就吃掉胡家兄弟,让邓艾成为孤家寡人,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报将军,邓艾军分出一部支援南营!”雨雪之夜,斥候被冻的瑟瑟发抖。

  最冷的天气不是雪天,而是这种雨雪,冻雨浇在人身上,寒气渗入骨髓中。

  “给他换身干净羊裘,弄些热汤。”斥候都是军中精锐,现在更是杨峥的眼和耳,他们不能出问题。

  “谢将军!”斥候感激的拱手。

  西城下变得喧闹起来。

  敌营中也同时响起战鼓声与呐喊声,让这雨雪之夜顿时沸反盈天。

  一切都在黑暗中。

  杨峥看不见邓艾的动向,邓艾也不看不见杨峥的动向。

  如同两头黑暗丛林中的两头野兽,只凭气息感受对方的存在。

  与邓艾对垒,杨峥心中却是亢奋的。

  就像剑法一样,整天闭门造车,造不出什么东西。

  与低水平的对练,也只能拉低自己的水平,不会有所提升。

  而只有邓艾这个等级的对手,能让杨峥快速提升。

  这便是以战争学习战争。

  真正的名将绝不是纸上得来的。

  猛将出于卒伍,名将出于战阵。

  “属下愿领一军前去拦截!”龚飞稚拱手道。

  “属下也愿去!”刘珩圆眼一瞪,“你别跟我抢!”

  龚飞稚讪笑两声,不自信的退后两步。

  不打仗时,賨人性格一般比较温厚,很少惹是生非,几袋粮食就能让他们高兴的像个孩子。

  龚飞稚也一向很少主动请命,当然也不敢跟军中一霸的刘珩争。

  不过,刘珩这种性格不适合单独领军,必须在杨峥眼皮子底下,不然容易出乱子。

  而且现在也没到玩命的时候。

  而杨峥有心培养一下龚飞稚。

  西平所有部族中,賨人与秦胡的忠诚度最高。

  只能依附于杨峥。

  而羌胡汉,内部各种小心思。

  这一战就能看出端倪。

  彭护作为自己事实上的岳父,居然第一个跳出来,跟陈泰勾勾搭搭。

  幸亏陈泰没有恶意,不然来个里应外合,杨峥可以学夏侯霸,提桶跑路,舍弃西平,进入西海羌地关起门当土皇帝。

  攘外必先安内。

  此战之后,也该扫扫自家柜台了。

  “龚飞稚领两千步骑,敌进我退,敌对我进,不需接战,牵制住这股援军!”杨峥鼓励的望向龚飞稚。

  龚飞稚一震,既惊喜又感激,“属下领命。”

  刘珩一脸闷闷不乐。

  杨峥拍着他肩膀,“主力要留到最后,你修养精神,最后的大战,我可就靠你了!”

  给点颜色,刘珩就能开染坊,大手在胸甲上猛捶,脸上乐出了花儿,“将军放心,到时候某手上狼牙棒绝不含糊!”

  杨峥继续等待着。

  形势偏向自己,没必要孤注一掷。

  几万人的大战,并不是看谁更凶猛,而是看谁不犯错,看谁沉得住气。

  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等待敌人暴露出软肋。

  司马懿与诸葛武侯对垒的时候,双方都没有什么亮眼战绩,因为他们都很少暴露自己的弱点。

  邓艾是司马父子拴在雍凉的一条疯狗,即便这次败了,回去啃两根骨头,下次再来。

  然而杨峥只要败一次,一切就玩完了。

  夜越来越深沉。

  风声呼啸,雨雪如晦。

  将士们在这漆黑的暗夜中搏杀。

  南城的动静越来越大,急促的马蹄声,仿佛要震碎这漫漫长夜。

  搏杀声、呐喊声穿过雨雪的封锁,缓缓飘然杨峥耳内。

  失去胡家兄弟,邓艾也将独木难支,建的这些工事会把他自己困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杨峥站在城楼上,丝毫不觉得寒冷,更不觉得困乏。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斥候再次禀报:“将军,邓艾大军动了!一支向南,一支向北!”

  杨峥不禁眉头一皱,向南是支援胡家兄弟,向北是干什么?

  莫非想跑?

  “两支各有多少人?”杨峥问道。

  斥候却为难道:“夜色遮蔽,无法确定。”

  自己给邓艾出了个难题,现在邓艾又给自己出了难题。

  这种破天气,斥候能探知邓艾分军,就已经到了极限。

  孟观带去三千步甲,蒙虓带走六千轻骑,龚飞稚又带走两千步骑,城中之军不到一万五千。

  再分军,就无法形成有效攻势。

  而且风险会增多。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到底邓艾两支人马中哪一支是虚的?

  或者猛攻邓艾大营?

  暗夜之中,那三座坞堡也消失了踪迹,凶兽隐藏了踪迹,更令人心惊肉跳。

  杨峥咬牙道:“传令诸军,不可妄动,紧守城池!”

  “哎呀!”刘珩叹了一口气。

  但现在杨峥已经没有心情去照顾他的想法。

  以邓艾的性格,绝不会就这么提桶跑路。

  大战至此,已经到了最后阶段,邓艾不会看不出胡家兄弟的重要。

  自己就这么守着城池,胡家兄弟能吃就吃,不能吃,蒙虓是骑兵,人皆双马,也会撤出战场。

  一句话,我就龟缩在破羌城中,你邓艾能奈我何?

  只要自己不死,这场大战就已经赢了一半!

  大可天亮再决定战与不战!

  等待永远是漫长的。

  而黑夜终究会有尽头。

  雨雪慢慢停息,周围的寒气也退了不少。

  渐渐的,东方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西城的动静越来越小。

  斥候狂喜跑上城墙,“大胜!蒙将军大破南面之敌,胡广退走,胡岐被生擒!”

  城墙上一阵沸腾,“万胜!万胜!”

  士卒们倒是先欢呼起来。

  受了一夜的苦寒,到了此刻全都值了!

  邓艾居然没有去救援胡家兄弟?

  杨峥心中刚有些纳闷,忽然听到北城喊声大起,“敌人攻上来了!敌人攻上来了!”

  邓艾在攻打北城?

  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想着进攻,杨峥不禁大为佩服。

  忽然想到,昨夜若是自己贸然出战,破羌城此刻还在自己手中吗?

  杨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事实上,如果杨峥不是从后世而来,对邓艾没有如此深刻的认知,恐怕脑袋早就送到司马父子的案头上了。

  别人不知道邓艾的厉害,杨峥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金手指!

  第二百四十三章 疯狗

  寒风之中,一夜未眠的邓艾很愤怒,非常愤怒。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多看得上杨峥。

  在普遍文盲的雍凉诸将中,只能算比较优秀一些的武夫而已。

  邓艾虽然自视甚高到骄狂,但并不盲目,对杨峥的几场大战有过分析。

  他认为若是换上自己,一定能做的更漂亮、更干净利落。

  但现在,这个武夫一次又一次的让他计谋落空,这让一向自诩文武双全的邓艾非常难受和愤怒。

  早在司马父子欲动西平的时候,他就建议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交给他一人,奇兵突进,西平指日便可平定。

  奈何当时司马懿病重,不能理事,大事交由司马师处理。

  司马师的想法与司马懿当然不一样。

  他需要弄清楚的是,雍凉谁愿意听自己的话,谁阳奉阴违。

  而事实上,司马师也犯了邓艾一样的错误,认为西平一隅之地,如何能抵抗雍凉二州之力?

  但杨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夫,却真的凭借西平撬动了整个雍凉,以及蜀国!

  让邓艾与司马师都有些骑虎难下。

  不过邓艾显然不是认输的人。

  虽然他隐隐知道此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只要他派出援军,抱住胡家兄弟,这场就是平局。

  只是以邓艾的骄狂与骄傲,又岂能接受平局?

  攻破破羌城,这场胜利依旧是属于他的!

  士卒们淋了一夜的雨雪,现在又吹着寒风,瑟瑟发抖。

  但邓艾全然不顾,因为他也淋了一夜的雨雪,站在寒风中。

  “全、全军听令,攻破此、此城,城内的钱、帛女子任尔等取之,若攻不破,某与尔等俱死于此!邓忠,尔为前锋,不破城,先斩尔头!”邓艾年已五十有四,脾气依旧火爆,不过口吃,让他的命令缺乏威严感。

  所以通常情况下,邓艾以严刑峻法来慑服军心。

  “儿领命!”邓忠毫不畏惧的接令,其他将佐却一脸的苦水。

  然而此情此景,无人敢劝。

  他们深知邓艾的为人。

  劝就是找死,很有可能脑袋会先被拿出来祭旗。

  邓艾为了司马家奋不顾身,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是这种心思。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城上看不见城下,城下也看不见城上。

  偶尔有擂木与滚石落下,试探城下有没有敌人。

  三架长梯立起,邓忠口衔环首刀,左手持盾,右手攀爬,快速摸向城墙。

  擂木与滚石在身边发出呼啸。

  没有一个砸到他身上。

  三两下功夫便爬上城墙,一刀结果了在雉碟下躲避雨雪的戍卒。

  而其他戍卒迷迷糊糊的还未清醒。

  雨雪对守城方都是困难,但也都是机会!

  北城山路崎岖,又是这等天气,尽管有杨峥的命令,但守军还是有些松懈了。

  登上城墙的邓艾军仿佛一头头被逼疯的野狗,眼底冒着寒光。

  后喉咙底蹦出一个字:“杀!”

  北城墙上犹如炸雷一般。

  守军仓促的拿起武器,睁眼迷迷糊糊的望着前方,但看到的是自上而下的刀光……

  邓忠一马当先,环首刀左劈右砍,手下无一合之敌。

  后来嫌盾牌碍事,干脆扔了,捡起一把断刀,哪里人多就与亲兵甲士撞进去。

  血肉仿佛被磨盘碾磨过的一样,血水从城楼流到城下。

  邓艾是种田郎出身,但邓忠不是,被悉心培养,武艺绝伦。

  沨中之战,以两千悍卒硬战姜维的八千虎步军。

  而当时邓忠是杨峥的盟友,一转眼,又成了生死大敌!

  邓忠从城楼杀到城门中,打开城门,邓艾领着甲士入城,终于破城了,邓艾终于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可以向洛阳交代了。

  然而城上城下,忽然变得静悄悄的。

  暗夜已经退去,风雪早已停歇。

  黎明的光辉洒在青石长街上。

  长街的那一头,一道道身影站在曙光之下。

  他们静默无声。

  他们双眼蕴藏着冰冷的杀机。

  为首一将虎背熊腰,青黑色的铁甲仿佛人形恶兽,手上一把狼牙棒分外狰狞。

  身后百余甲士,盔甲与兵刃在晨光中同样泛着青黑色的光泽。

  饶是邓艾一向心高气傲,此时也忍不住在心中打了个寒颤。

  而他身边的甲士同样胆寒起来。

  只有他的虎儿邓忠一脸从容。

  “邓艾老贼,何不、受死!”为首一将话语中带着颤音。

  不是恐惧,而是极度的兴奋。

  也极度的疯狂、嗜血。

  这世道不缺这样的人,有时候邓艾也会如此。

  “狂、狂妄!”邓艾毕竟是邓艾,很快就收敛心神。

  “将军!”部将田续手指城墙。

  城墙上,守军密密麻麻赶来,弯弓搭箭对着内城的邓艾军。

  邓艾军顺势举起了盾牌。

  “敌既有备,我军徒死无益,不如暂退,以观后效。”田续一片好心。

  但这世上一片好心之人,大多没有好报。

  邓艾两眼一寒,挥起手中的环首刀就抽在田续的脸上。

  “啪”的一声,异常清脆,在这剑拔弩张之下,也非常怪异。

  士卒们斜着眼望过去,只见田续的左眼、鼻梁、右颊上,一道青紫正缓缓肿起。

  种田郎自然有把子力气,邓艾又是文武双全,一刀抽下去,何其之重?

  田续当场就被打的头昏脑涨。

  “胆小鼠辈,区区几、几千人马、马而已,有何惧哉?”邓艾余怒未消,举起环首刀又要抽下去。

  田续此时反应过来,跪在地上,双手一拱,即使施礼,也挡住了自己的头部,“属下失言,望将军恕罪!”

  声音中饱含着屈辱与愤怒。

  他自忖虽不是邓艾的嫡系,但一向小心翼翼,从未得罪过邓艾。

  而且他也不是寻常将领,乃田畴之从孙,功勋之后,承袭关内侯之爵位。

  其本人也是文武双全,得司马父子之器重,被安西将军司马昭留在雍州协助邓艾。

  有这两层关系在,邓艾居然还当众折辱他。

  “田将军一时失言,也是为使君安危着想。”另一员部将段灼劝道。

  邓艾冷哼一声,“若非看、看在司马子上的份上,今天、天必不饶、饶你!诸军随我、进、进击!”

  举起环首刀,率先向敌军冲锋。

  周围士卒只能跟上。

  田续跪在地上,许久才颤巍巍站起来,这一刀抽的不轻,伤到了左眼,一滴血泪沿着脸滴落,田续一声不吭的擦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挥刀跟在邓艾身后杀向敌阵。

  第二百四十四章 制胜

  城楼上,矢石如雨。

  长街上,也是箭如雨下。

  没走出十步,邓艾军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邓艾举起环首刀,身边甲士持盾为他遮挡。

  但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让形势已经一边倒。

  “父亲!”

  终于,邓忠也来规劝了。

  邓艾可以打田续,但不会打自己的儿子。

  回首望去,不少士卒已经转身逃跑。

  “莫要走了邓艾老贼!”几乎是全城都在呼喊,喊声夹杂在弓箭之中。

  邓艾急火攻心,朝天大吼道:“杨峥小儿休得猖狂!”

  越来越多的人倒在箭雨中,邓忠一把架住邓艾,“父亲速退!此仇来日再报!”

  这也是大多数士卒的想法。

  邓艾怒不可遏,段灼也上前架住另一边,两人合力,将邓艾提了起来,慌张退走。

  退到城门里,段灼一拱手,“将军可退,属下断后!”

  邓艾为人严苛,但终究还是有几个心腹部下的。

  段灼便是其中之一。

  凉州段氏出身,文武双全,从军之后,受邓艾提拔,擢为司马,今日以命报之。

  “休然!”邓艾也从疯狗状态清醒过来,“田续何在?”

  田续本来已经快逃出城门,又被邓艾盯上了,不能不回来,也不敢不回来,“末将在!”

  “你来断后。”邓艾扔下一句话就与邓忠、段灼离去。

  田续与几十名甲士呆呆的站在城门里……

  “老贼休走!”刘珩一身盔甲武器,差不多六七十斤,根本追不上。

  在中阵里的杨峥也想不到邓艾居然转身就跑,“罗虎子骑兵追杀!”

  吁——

  战马一阵嘶鸣,几十骑从步阵中冲出,杀向城门之中。

  城门一条甬道,本就狭窄,几十骑冲入之后,更加拥堵。

  而城门之中燃起了大火,人纵然不惧,战马却不受控制的后退,拥挤成一团,一时进退不得。

  杨峥直接登上城墙。

  望着北城,连绵的土丘石山间,邓艾已经退出城外。

  北城的地势,骑兵不好追,追上了,也不一定打得过。

  杨峥心中一叹,还是差了一点!

  邓艾这厮怎么就在最后关头退走了呢?

  若是能留下邓艾,那么雍凉之局……

  雍凉之局只会变得更复杂。

  雍州刺史都死了,自己与洛阳朝廷便彻底翻脸,再无转圜余地。

  即便司马父子不想弄自己,一个刺史被杀,迫于朝中压力,也会加大对西平的围剿,那将是真正的三面围攻,整个雍凉都会压过来。

  到时候郭淮一定会被推到前排,凉州刺史也会换人……

  而邓艾的存在,也能间接制衡郭淮。

  雍凉维持现在局面,对西平是最有利的。

  至少目前为止,杨峥还没有叛乱的勇气与实力。

  此战之所以能赢,也是充满了大量的侥幸。

  一方面是自己对邓艾的认知,所以步步谨慎,没有中邓艾的计。

  另一方面,也是钻了陈泰、郭淮、姜维的空隙,找到了立足空间。

  若是公然叛乱,陈泰在北,郭淮在东,西平无所遁形。

  做人不可妄自菲薄,但也不能盲目自大。

  斗而不破,才能撑下去。

  所以邓艾不能死在自己手上,至于会不会死在其他地方,那就另当别论了,杨峥管不了那么远。

  就看姜维有没有这个眼色了。

  “不用追了。”杨峥下令道。

  此番击败邓艾,已经让他信心高涨,任何胜利都是有心理优势的。

  既然能打赢他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如同能翻过一座高山,就能翻过第二次。

  这一战之后,会引来一个短暂的和平。

  望着北面群山,杨峥心旷神怡,西平将迎来一个新的阶段。

  “邓士载,后会有期!”杨峥大吼一声。

  声音在山壁间来回传动,“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山丘上的人影忽然停住了,依稀可见一人转身,吼了一声,“吾之不慎,竖子成名……”

  接着那人忽然翻倒在地,被身边人抬走。

  只有“竖子成名”的回声继续传荡。

  被自己气死了吗?

  杨峥一阵愕然,万一司马父子算在自己头上,可就有些冤枉了。

  邓艾已经五十多岁了,在这时代绝对算是“高龄”。

  刘珩等人却不管不顾,扯着喉咙,哇哇大笑。

  “万胜!万胜!”城内响起震天般的欢呼声。

  这场大战持续了近一个月,前期一直被邓艾压着打,凄风苦雨受够了。

  蒙虓押着俘虏入城,把城内的气氛推向顶点。

  而斥候来报,孟观与龚飞稚相互配合,攻下了西面的营垒,俘虏邓艾军四千人,将佐十一人。

  只余邓艾四千人向东北溃逃。

  “将军此战,足以名动天下!”蒙虓大笑道。

  邓艾是司马懿亲自提拔起来的,打了他,差不多就是打了司马父子的脸面。

  只是现在的邓艾远没有达到历史中的高度。

  “名动天下,吹嘘过重了,若非诸位苦战,焉有今日之胜?”杨峥向周围将士拱手施礼。

  “将军……”士卒们一个个感动非常。

  这时代的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将心比心,你对他们好,他们就为你卖命。

  当年董卓为了招待羌族豪酋,杀自家耕牛来接待他们。

  杨峥下令打开破羌府库,除了必要的粮食,其他财物和缴获的物资,全都赏赐给士卒。

  破羌城中再一次响起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上邽。

  郭淮不镇陇西,而屯兵于天水,被很多有心人看出了心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洛阳三百步骑全部被杀,王凌之妹被送回长安。

  不得不引发很多人想象。

  内中真相是什么,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王凌之妹还活着,郭都督不想自己的夫人死。

  郭淮手捧一封缣帛,目光在龙飞凤舞的字体上穿梭,脸色却阴晴不定。

  “都督世受国恩,今陛下与太后陷于司马父子之手,都督岂能袖手旁观……”

  郭淮将缣帛悬于铜炉之中,火苗升腾而起,迅速吞没缣帛。

  郭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恍惚之间,深沉的疲惫爬上他的脸。

  往日的威严退化成了老态。

  邓艾五十几许,而郭淮时年六十有四,东汉末年便被举孝廉,始任平原府丞,后被召入曹丕门下为贼曹,被曹丕推举给魏武,转任丞相兵曹议令史。

  其后,郭淮便步步高升。

  跟随魏武取汉中,跟随夏侯渊战定军山,与张郃收拢溃兵,扭转汉中危局,再后来直接曹丕提为雍州刺史,封射阳亭侯。

  这层身份才是司马父子忌讳的关键。

  郭淮与司马懿之间能做到互信,但与司马师之间很难。

  “父亲,又有信来。”郭统急匆匆入内。

  这已经是近期的第三封信。

  内容大同小异。

  朝廷和地方忠于曹魏的不少。

  而且随着司马懿病情的加重,很多人心思活络起来。

  “烧了。”郭淮闭上眼睛。

  “多些盟友总是好的。”郭统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我们郭家没有盟友,也不需要盟友。”

  “听说太傅已经一个月没有露面了。”郭统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郭淮冷笑道:“你何不问问大将军曹爽与太尉王凌?”

  郭统惊讶道:“父亲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你最好也什么都别做,郭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稍有不慎,有灭族之祸。”

  “但若是抚军大将军执意针对我郭家……”

  “他?还差了些!”郭淮睁开了眼,一抹微光流动。

  第二百四十五章 刺杀

  “报将军,邓艾兵败,正在逃回南安的途中!”斥候勒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半跪在姜维面前。

  “如此说来,邓艾也不过如此。”董厥有些不以为然道。

  姜维摇头道:“邓艾立功心切,心浮气躁了,仲权公,我军该当如何啊?”

  夏侯霸面如止水,淡然道:“将军必有成算,霸怎敢妄议?但有吩咐,任凭差遣。”

  不知不觉间,夏侯霸比往日收敛了许多。

  心有惊涛骇浪,脸上不动声色。

  姜维固然对他不错,但也仅仅是姜维。

  蜀军将校间的那种隔阂,短时间内是消弭不了的。

  姜维笑了两声,“陇西、金城已废,天水有郭淮重兵,那么只剩下西平与南安了,两位觉得该攻何处?”

  “邓艾!”

  “南安!”

  夏侯霸董厥同时开口,意思却是一样的。

  “郭淮屯兵天水,岂非正是让我军攻打邓艾?千载难逢之机,将军不可犹豫,若擒杀贼雍凉刺史,关右震动,陛下也许会同意将军大局北伐之议!”董厥拱手道。

  蜀国和姜维太需要这场胜利。

  对外震慑四方,对内激励人心。

  姜维屡次进兵,说是北伐,还不如说是袭扰。

  万余兵力,加上羌胡协从,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姜维目光投向北面的群山,笑容忽然收敛,肃然道:“诸将听令,随某北进,擒杀邓艾!”

  “唯!”周围之人皆拱手应命。

  诸将的士气刚刚被调动起来,山丘下十几骑奔来。

  火红色的盔甲,头盔上插着高高的白羽,跑动起来,仿佛一团火焰。

  装备之精良,超过姜维麾下的虎步军。

  “御林虎骑!”董厥久在成都中枢,一眼就看来骑兵的来历。

  十几骑奔行到山丘之上,望着姜维,也不下马,摊开一封明黄色缣帛,大声诵读起来:“奉陛下旨意,急召卫将军姜维回成都,不得有误!”

  姜维脸色一沉。

  其他将领也面面相觑。

  但御林虎骑与诏令都做不得假。

  姜维一向统兵在外,董厥在朝中有些人脉和地位,开口询问道:“敢问成都发生何事?”

  领头骑将向董厥拱了拱手,眼神却飘向姜维,“大将军遇刺身亡。”

  “什么?”董厥一震,这可是大事,“何人所为?”

  “降将郭遁!”骑将的眼神复杂起来。

  在场的将领望向姜维的眼神也在逐渐变化。

  郭遁是被姜维所虏,又是姜维推荐给朝廷,被委任为左将军,极得蜀汉朝廷器重。

  大将军费祎遇刺,姜维肯定脱不了干系。

  而且费祎与姜维的矛盾由来已久。

  一个力主北伐恢复汉室,一个主张偃武息戈与民休息。

  而姜维蓄养门客和死士也不是什么秘密。

  如果是大将军府的军令,姜维还可推脱迟延,但来的是蜀主刘禅的诏令,刚刚激励起来的士气,瞬间就消散了。

  姜维的脸色不断变幻。

  此时若不回去,岂不是正说明他心虚?

  只可惜雍凉这么好的机会。

  若能击破南安,擒杀邓艾,雍凉形势将迎来剧变,郭淮、陈泰、杨峥与司马父子的矛盾会间接加剧。

  只可惜天不佑汉,关键时候,费祎遇刺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董厥虽然跟姜维亲近,但毕竟是荆州士人一派。

  现在作为荆州派首领的费祎遇刺,朝中形势必然会暗流激涌。

  就算诸葛武侯活着的时候,本土派与东州派都小动作不断。

  如今董允、蒋琬、费祎三位荆州派领袖逝世,朝中必然会有一番震动。

  荡寇将军张嶷曾提醒费祎,魏国多刺客,当严加防范,但费祎性宽简,不防细微。

  骑将收起诏旨,下马对董厥道:“大将军于汉寿开办岁首之会,郭遁藏小刀于马鞭之中,行刺大将军,大将军伤重不治……”

  “此人若是行刺陛下,岂不是……”董厥倒抽一口凉气。

  “目前已查明其的确有此迹象。”

  董厥回望了一眼姜维。

  姜维仰头道:“某愿随诸位回成都。”

  夏侯霸叹息了一声。

  骑将松了一口气,对姜维拱手道:“将军大可放心,当初朝议归咎为将军,陛下力排众议,言此事乃郭遁个人所为,与将军无关。”

  “陛下真明主也。”姜维忍不住感慨。

  能坐镇蜀中近三十年,平衡各派系为朝廷所用,蜀主当然不是简单人物。

  这时代能坐在高位上的人,也没有谁真的简单。

  破羌。

  一队队的俘虏被押上前来。

  蒙虓的战果最丰厚,胡广、胡岐兄弟比起胡奋、胡烈,要差很多。

  杨峥蛰伏困守多日,雨雪之夜骑兵突袭。

  二人猝不及防,营中大乱,胡岐勉强召集几百士卒抵御,慌乱之中,步阵还未成型,便被蒙虓的骑兵踩在地上。

  士卒大溃,蒙虓从南面追杀到西面。

  不过一万多匹战马,回来的只有四千不到。

  很多战马要么撞死在鹿角上,要么踩进陷坑,要么在黑夜中折断了马蹄。

  六千骁骑军,也伤亡了近两千骑。

  任何胜利的背后都需要付出代价。

  胡岐、皇甫闿、樊震、袁邵等一干将领被按在地上。

  一个个如丧考妣垂头丧气。

  诸将之中却有一人破口大骂:“杨峥小儿,你与司马公为敌,与大魏为敌,能猖狂几时!”

  硬骨头出现了。

  不说还好,一说杨峥的火气也上来了,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难道只让你司马家揍自己,自己还不能还手吧?

  再说自己也没想与大魏为敌,是朝廷背信弃义在先,要弄自己的。

  大骂之人被罗虎子提了出来。

  “你是何人?”杨峥耐着性子问道。

  “爷爷杨欣是也!”这厮颇为硬气。

  “拖下去斩了。”杨峥不再看此人。

  须臾,人头被罗虎子提来,扔在诸将眼前。

  “还有没有想死的?”杨峥目光扫过众人。

  却再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但杨峥的怒火仍未熄灭,这次简直是无妄之灾,先是郭淮召自己去长安送人头,接着就是几路大军,套路一个接一个,从里到外,安排的妥妥帖帖。

  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郭淮与司马父子有嫌隙,如果不是陈泰按兵不动,如果不是周煜顾念生死袍泽之情……

  老这么苟且也不是个事儿。

  经过此战,杨峥已经展示了实力,从一颗边角的棋子,向棋盘中间行进。

  朝廷绝不会愚蠢到再举兵来攻打自己。

  战争是有红利的。

  现在应该把这红利变成实实在在的利益。

  那么是时候向前推进一步了,造成既定事实,朝廷认不认可是朝廷的事,反正自己先把该得的利益收进怀中再说。

  “所有骑兵随某出击!”杨峥大吼一声,把身边的几人吓了一跳。

  此时张特、杜预正驱马前来。

  杨峥却跨上乌羽。

  “恭喜将军!”二人半跪在乌羽蹄下。

  两人的眼神中又起了细微的变化。

  一个能在乱世激流中带领他们前行的引路人,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一个能庇护他们家眷的主公……

  威信绝不是杀几个人就能得来的。

  是一场场胜利累积而来的。

  杨峥坐在马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受他们的跪拜,“子产、元凯何姗姗来迟也!”

  适当的责备是必要的。

  大战持续一夜,他们没有丝毫动静,就算不向杨峥解释,也要向周围将士解释。

  杜预拱手道:“邓艾营垒坚固,依山傍水,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奴隶军只可乘胜追击,不可攻坚克难,否则人心溃散,将军数年之心血毁于一旦。”

  张特也解释道:“昨夜雨雪交加,伸手不见五指,冒然兴兵,恐中邓艾埋伏,是以属下与杜长史商议决定按兵不动,将军若要责罚,全在末将一人。”

  “你倒是光明磊落,既然如此,此城就交给元凯,子产率本部随本将进兵!”杨峥在马上笑道。

  “唯!”二人领命。

  第二百四十六章 进取

  一万步骑出城向东而去。

  张特一路犹犹豫豫的,出城十里,才吞吞吐吐道:“将军欲追击邓艾?”

  一夜没合眼,精神高度紧张,到了现在,杨峥依然处于兴奋状态,笑道:“取金城!”

  张特一愣。

  杨峥身旁的孟观、龚飞稚俱是大喜。

  “西平本就是从金城郡析置而来,汉护羌校尉皆由金城太守兼任,金城乃西平之门户,尤其是允吾,得黄河与湟水之利,若不掌握在手,我寝食难安!”杨峥霸气侧漏道。

  谁也不愿苟且,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能委曲求全。

  一个男人雄起的机会也就那么几次,现在不趁势长驱而入,更待何时?

  西平地形很微妙。

  凉州与西域将之揽在怀中。

  但北面有祁连山作为屏障,能进攻西平的路径不多。

  而允吾城就是西平的东大门。

  此前邓艾就是屯兵于此,给西平造成巨大威胁。

  张特也是知兵法之人,略一思索之后,便恍然大悟,“属下知矣!”

  拿下允吾还有一个好处,南面的陇西其实也在势力涵盖之内。

  等于杨峥收复半个秦州。

  也算是对得起夏侯霸夏侯玄的托付了,更对得起曹魏。

  诸将皆大为兴奋。

  开疆拓土,何等的振奋人心?

  事实上,只要杨峥愿意,尽起西平青壮奴隶,陇西、安定、南安、广魏四郡唾手可得。

  邓艾兵败,仓皇而逃,安定胡氏已经被打残。

  方圆五百里内,再无一支人马能与杨峥相抗。

  但如此一来,与造反无异了。

  而且贪多嚼不烂,能打下来,不一定能守住。

  别忘了,北面还有陈泰、南面有蜀军、东面有郭淮。

  他们可以默许杨峥击败邓艾,但绝不允许杨峥攻城略地,成为第二个宋建。

  每个游戏都有每个游戏的玩法。

  杨峥对潜规则越来越通透。

  允吾虽然现在不是金城郡的治所,但从地缘战略上看,意义重大。

  黄河之西的重镇,北接武威,南凭陇西,东临南安。

  若掌握在手,就不是武威压制西平了,而是西平放过来一东一西,压制武威。

  大军赶到时,城中一片惶恐,但还是被守将组织起了防御。

  青壮被驱赶上城墙。

  弯弓搭箭,紧张兮兮的望着城下。

  “邓艾可在城中!”杨峥与百余亲卫上前呼喊。

  “邓、邓刺史不、不在,杨、杨将军请回!”城墙上一年轻文士在雉碟后伸出脑袋,哆哆嗦嗦道。

  “既知吾名,何不开城?”杨峥瞪着城上。

  “没有邓将军军令,在下不敢开城。”文士说话利索了一些。

  “此城乃大魏之城,而非邓艾之城!”杨峥怒吼了一声。

  文士哆哆嗦嗦的又把头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但城墙上的士卒神情更加惶恐。

  杨峥对刘珩使了个眼色,刘珩匹马向前,几乎要跨过护城河,狼牙棒指着城上,咆哮道:“呔!城上听着,再不开城,大军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声如炸雷,城墙上几个青壮连连后退。

  杨峥要的就是他这个莽夫气质。

  刘珩哈哈大笑,极为得意。

  却不料城上几个弓手受到惊吓,手上一抖,几支羽箭向他飞来……

  射向人的箭被冷锻甲弹开,但战马没有披甲,当场栽倒在地,将刘珩甩进护城河中。

  城上城下都寂静无声。

  只有刘珩在护城河中扑棱的声音。

  “杨将军,这是个误会、误会啊!”那文士又伸出头来。

  但杨峥身边军将全都大怒,“不破此城,誓不为人!”

  “这真的是个误会啊!”城头的文士喊声中都带着哭腔。

  从护城河爬起的刘珩,尴尬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牙棒也不知沉哪去了。

  杨峥也知道这是个误会,但说过的话,不能当放屁不是?

  “攻城!”

  一声令下,步甲扛着简易长梯上前。

  嘎吱、嘎吱……

  在最后关头,允吾城城门打开了。

  那文士带着几个人出城,就那么站在千军万马前,“杨将军,万万不可伤及城中百姓!负责金城人心必怨!”

  杨峥松了口气,万一真攻入城中,后面发生的事就不好说了。

  整个凉州也就那么几口人……

  不过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倒是心生敬意。

  看他颤抖的样子,应该还是心中怕的要死,但还是选择站出来,为民请命。

  “你叫什么名字?”杨峥对他来了兴趣。

  “在下张斅,前金城太守张就正是家父。”

  “张公之子?”

  张恭、张就父子二人威震西域,德高望重,对曹魏忠心耿耿。

  没想到这文弱书生是他们的子嗣。

  有了张斅,金城郡岂不是传檄而定?

  杨峥大喜,“令祖令父,乃我大魏之肱骨,西北之顶梁,望阁下助我,使金城百姓少遭屠戮!”

  张斅目光闪烁了几次,“杨将军,你擅自攻城掠地,与贼人何异?”

  杨峥最怕的就是这种钻牛角尖的书生,拱手道:“我为大魏诛冶无戴、平迷当,西平安宁,不复有羌胡之乱,有功于朝廷、有功于雍凉百姓,邓艾无故伐我,又当何论?”

  张斅愣了一下,“这……”

  “阁下若不愿助我,就请带家眷离去,金城日后还有战乱,阁下好自珍重。”

  强扭的瓜不甜。

  杨峥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了,“刘珩,你领三百骑兵,护送先生。”

  “唯!”落汤鸡一般的刘珩红着眼喊道,身上还在滴水,神情异常狰狞,咬牙切齿,“属下一定把先生送到地方!”

  张斅全身一抖,“在、在下愿意助将军。”

  杨峥一愣,“先生千万不可勉强。”

  “绝、绝无勉强,在下真、真心实意愿意帮助将军……”

  “太好了!”杨峥大喜,手上差的就是读书人。

  张斅不算士族,勉强算个豪强,大有用处。

  杨峥牵着张斅的手入城。

  一千亲兵跟在身后,大军则在张特、孟观的约束下城外安营。

  允吾城中响起了潮水般的欢呼声。

  百姓们可不管城头变幻的是谁家大王旗,这一刻,允吾城是安全的。

  龚飞稚带人第一时间看管了府库。

  允吾作为邓艾的屯兵之所,也是辎重粮草的中转站。

  粮食、军械堆积如山。

  龚飞稚是粗人,賨人识字的很少,自然也清点不过来。

  倒是张斅拿着竹简,一一向杨峥报备:“粮秣五万三千两百五十石,牛羊三千五百一十七,战马一千二百,盔甲五千七百二十三领……”

  数字精确到个位。

  杨峥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虽说胆子小一些,但做事还是井井有条的。

  拿下允吾城还发了一笔横财,这对杨峥来说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允吾只是金城的一座城。

  曹魏当年因为此起彼伏的羌乱,废弃了允吾县,金城郡还有榆中、金城、允街、枝阳、浩门、令居六县。

  允吾城来的这么容易,杨峥不禁觊觎黄河下游和东岸的榆中枝阳等地。

  刀子已经伸出去了,难道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金城郡这些年也是倒霉。

  先被冶无戴祸害了一波,俄何烧戈也来凑热闹,后被郭淮掳掠了一把,夏侯霸治允吾,高平陵之变,又被邓艾郭淮围攻。

  其后金城太守王金虎又跳了出来,又掀起一轮战乱……

  短短三年时间里,你方唱罢我登场。

  现在,也该轮到杨峥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取之

  杨峥屯兵允吾,令张特领兵攻北,孟观领兵向南。

  不得不说这两年杨峥的名声在西北打出来了。

  只要看到“护羌中郎将杨”的旗号,城门全都打开。

  允街、枝阳、浩门、令居四城迅速被占领。

  但黄河东岸的榆中、金城却不为所动。

  斥候打探到邓艾领残兵退守榆中,欲保住黄河东岸的两座桥头堡。

  想法很好,但金城隶属于凉州,不归雍州刺史管。

  邓艾上任雍州刺史也才一年左右,除了南安郡,雍凉各郡对他其实并无多少好感。

  其一,他是靠司马懿上位。

  其二,他的资历、名望、功绩都不够担任一州刺史,而且还是雍州刺史。

  其三,他本人的性格也是很大问题,每次大战,总是他跳的最高,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甚至内部也会得罪不少部下。

  此次破羌大战,几万大军灰飞烟灭,输的不仅仅是一场战争,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

  邓艾的名望一落千丈。

  而杨峥的声势扶摇直上。

  这种情况下,邓艾还赖在金城和榆中,就有些不知礼数了。

  这也附和他的性格。

  “榆中,必取之!”杨峥一巴掌拍在牛皮地图上。

  刘珩、龚飞稚也兴奋起来。

  “传令,让杜预把五万奴隶军全部带来!”是时候让武威、天水、长安、洛阳看看自己的实力!

  我有取陇右的实力,但我保持克制,所以请你们也尊重我杨峥!

  这便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道理。

  “唯!”传令兵飞骑而去。

  两日之后,杜预率五万奴隶军赶来。

  打逆风仗,奴隶们肯定不行,一打就散。

  但顺风仗就不一样了,奴隶们斗志高昂,一个个嗷嗷叫。

  “昔日大秦蒙恬驱匈奴,以榆中为城塞,大汉窥伺河西,霍去病屯兵榆中,此城为金城郡治所,若不取之,则不算据有金城郡。”杜预的话,让杨峥感觉到他立场的转变。

  破羌一战,给了太多人信心。

  而这一战,已经让杨峥在新的形势下站稳了脚跟。

  即便司马父子想除掉杨峥,也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除非司马懿亲自领兵前来,雍凉各势力会再度在他的赫赫威名之下凝聚成一个整体。

  不过这种级别的大战,不是说来就来的,粮草、军械、士卒集结,都需要时间。

  西北风这么大、路也不那么好走,万一司马懿在半路上升天,洛阳朝廷恐怕会是另一番场景。

  “不错,既然动手了,那就动到底!”现在的杨峥是有恃无恐。

  你司马家是要中原,还是要在西平不毛之地跟自己死磕?

  如果允吾是西平的门户,那么榆中就是战略桥头堡,宛如一把长剑插在南安、陇西、安定、武威之间。

  所谓形胜之地不过如此!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陈泰、郭淮反应过来,或者邓艾这口气喘过来,再想拿就没这么容易了。

  群山之下,大河滔滔,轻骑如风,铁甲如潮。

  六万大军顺湟水而下,兵锋所向,沿途小城关隘自动打开。

  亲卫营的宣义郎分散出去,约束奴隶大军,沿途不得侵犯百姓。

  杨峥也是足量供应粮草,时不时还分发些牛羊肉。

  又派出六队轻骑日夜巡戒,妄取百姓一物者,直接军法从事。

  沿途一颗颗人头挂在骑兵的长槊上。

  但依然有奴隶亢奋过头。

  不得不说西域胡人生性凶残,屡禁不止。

  在此事上杨峥绝不姑息,一伍犯事,全伍皆斩,一什犯事,全什皆斩。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堆积在官道旁,终于奴隶们清醒过来。

  再也不敢犯事。

  让饱经摧残的金城郡得到一丝慰藉。

  所过之处,甚至有百姓焚香参拜,或送上他们也紧缺的粮食。

  杨峥一概不取。

  黄河渡口,守军早就一哄而散。

  金城郡守将见到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也被吓破了胆。

  而且杨峥军一路自己砍自己人头,如此凶残的搞法,在雍凉也是几十年未曾一见。

  对别人狠不是真狠,对自己都这么狠,谁还敢硬扛?

  金城县主动送出粮食牛羊犒赏,也不知他们被吓的,还是觉悟很高,让杨峥有了几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感觉。

  不战而下人之城,这感觉很不错。

  这几年受的胯下鸟气也纾解了不少。

  金城郡所有能下的城都下了,只剩下榆中还在硬挺着。

  城墙上聚集着不少士卒与青壮。

  不过在看到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时,一个个脸色全都变了。

  以前冶无戴、俄何烧戈起事时,虽然号称十万大军,但其中的水分实在太大。

  很多人与其说是“大军”,还不如说是乞丐,别说盔甲武器,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举着根削尖的木棍,就算是长矛了,能带块铁,就是“精锐”。

  而眼前,六万大军虽说没有全部披甲,但至少有一半人穿着皮甲,或举着长矛,或提着长刀。

  关键还阵型严整,丝毫不乱。

  最前阵的一万步卒骑兵,铁甲如山,长矛如林,动静间凛凛杀气排山倒海而来。

  凉州近十年来,军容之盛,未有如此者。

  杨峥骑在乌羽背上,看着自己的大军,心中也是涌起万丈豪情。

  “嚯!嚯!嚯……”

  一万精锐步骑发出雄浑的呼吼声,仿佛整个大地、天空一同在颤抖。

  所谓军威赫赫,便是如此。

  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潜移默化间,天地之威也加持在军势之上。

  时来天地皆同力!

  也难怪百年后苻坚有投鞭断流的豪情,亦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仓惶。

  一场场胜利,不断激励着士气,激励着人心。

  此时就算杨峥下令直取长安,这些士卒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胜利让杨峥与部下之间的心理羁绊越发紧密。

  “邓艾——”

  百余亲兵站在一射之地外大声呼喊。

  这呼喊也让城上城下全都安静下来。

  “邓艾——”

  一声呼喊,邓艾却始终没有露面,但城墙上气势却跌落谷底。

  破羌之战,杨峥胜了,邓艾败了。

  今日榆中之战与当日破羌之战如出一辙。

  但风水已然轮转。

  喊了小半个时辰,邓艾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杨峥摇摇头,所谓名将也不过如此。

  想起自己这一路的挫折、困厄,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所有的忍耐都是值得的,所有的努力都没有被辜负。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现在,杨峥的兵海,就要堂堂正正淹没这座城。

  “攻城!”杨峥拔刀指向榆中城。

  第二百四十八章 凶刃

  千军万马涌向榆中城。

  声势震天。

  榆中城北、西、南三面如同沸腾一般。

  无数奴隶疯狂举着长梯冲向城墙。

  很多人冲到半途就被箭雨射成刺猬,或者被砲石砸成一滩血泥。

  但这丝毫不能减弱他们的热情。

  或者说是疯狂。

  西海胡人为杀戮而疯狂。

  在杨峥各种措施的激励下,被压抑的凶性彻底释放,三番五次杀上城墙。

  身披数十创兀自不倒,狞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把刀锋送进守军的胸膛。

  有人拖着肠子,依旧向前挺进。

  只不过城墙上的守军也分外英勇,尤其是一队黑褐色的甲士,提着刀盾,哪里形势危急,他们就出现在哪里。

  为首一将正是邓忠,手持两把环首刀,在人群中跳跃劈砍,身前倒下一片。

  “城破之后,先登者为都尉,破城将士,奴隶转为待归,赏赐牧场、田宅!阵亡者,其兄弟子嗣脱离奴隶籍,入待归籍。”宣义郎在奴隶阵列中反复呼喊。

  奴隶们瞬间双眼血红。

  很多人原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强人,从西域杀到西海,从西海杀到西平,嗜血的欲望从未减退,只不过在杨峥铁血手腕下,才不得不蛰伏,披上羊皮啃草。

  几十年后的羯族,其实也是从西域迁徙至并州的。

  与西海胡人同出一脉。

  当然,汉人的武勇不弱于他们。

  只是,经过魏晋纸醉金迷的虚假繁荣之后,上层已然腐朽。

  一头头懦弱的绵羊窃据高位,对内凶残,对外怯懦,将大好河山一口一口喂给周边禽兽。

  杨峥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整个战场尽收眼底,杜预随侍在身边,脸上的表情也在不断变化,时而惊讶,时而震撼,时而喃喃自语。

  人群浩浩荡荡,无边无际。

  奴隶军疯狂的前赴后继。

  一万精锐步骑提刀挽弓督战在后。

  怯战逃跑之人转眼被轻骑追上,轻松割下人头。

  黄昏降临,城池已是摇摇欲坠。

  “邓艾不可死在我军手中!”站了好几个时辰的杜预,嗓子有些干涩。

  杨峥不禁苦笑,这都快成了邓艾的免死金牌。

  不过雍凉形势正是如此,既要打,也不能彻底撕破脸皮。

  邓艾就是司马懿的脸皮。

  杨峥点头道:“鸣金收兵。”

  这座城守不守的下去,已经非常明显了。

  撤回来的奴隶们仍处于亢奋状态,杨峥将允吾城的牲畜分发下去,奴隶们的旺盛精力这才缓缓消沉。

  杨峥不敢大意,收回奴隶们的兵器,严加看管,分一万步骑为三队,轮流巡逻,提防奴隶们暴动。

  半夜的时候,城中一阵嘈杂,人喊马嘶的,还隐隐有哭声传来。

  杨峥以为邓艾军准备夜袭,下令全军防备。

  不料城门打开,一众青壮跪行出城,匍匐在护城河边,几十个白发老者颤巍巍的站在尸堆之上,身旁的断刀断矛,凌乱的指向夜空。

  夜空中正星汉灿烂,分外美好,与这人间的惨烈杀戮格格不入。

  “榆中父老绝无抵抗将军之心,全是邓艾父子逼迫为之,望杨将军怜悯满城百姓。”

  原来是投降,但这并不像邓艾的风格。

  龚飞稚领着几骑策马飞奔上前,厉声喝问:“邓艾父子何在?”

  “邓艾有伤在身,邓忠情知不能抵挡将军虎威,弃城而去!”

  龚飞稚马鞭虚抽三下,发出凌厉的尖啸,“走了多久?”

  “攻城结束之后,邓艾父子四千余人,便匆匆离去。”白发老者们异常惶恐。

  邓艾可以跑,他们却跑不了。

  城门前的动静,让奴隶们又躁动起来。

  他们渴望破城,是渴望破城之后,尽情发泄。

  这几乎也是西北由来已久的传统。

  杜预眉头悄悄蹙起。

  相处了这么久,杨峥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元凯可带三千亲卫营将士入城,维持秩序,不过也要提防敌人是诈降。”

  “多谢将军!”杜预眉间的忧虑尽去,带着三千甲士低调入城。

  杨峥也松了一口气,万一邓艾父子继续死磕,明日城破之时,满城百姓也会引来一场劫难。

  此刻的杨峥已经完成原始积累阶段。

  到了立牌坊的时刻。

  名声,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

  在亲卫营的镇压下,奴隶们的躁动最终也平静下来。

  杨峥甲不离身彻夜不眠,防备一切可能的突发状况。

  榆中城也灯火通明,一开始有惨叫和哭泣之声传来,后来逐渐安稳,再后来是一片感恩戴德的欢呼声。

  直到天明,一车车新鲜出炉麦饼肉汤烈酒送到军前,分发进军中,奴隶才彻底安宁下来。

  杜预不愧是杜预,想的周到。

  榆中城的所有威胁解除,城中百姓纷纷跪在城墙上,齐声呼喊:“生我者父母,活我者杨公也!”

  杨峥愕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他们嘴中的“杨公”。

  不出所料,这应该是杜预弄出来的。

  不过杨峥欣然接受。

  这场劫难中每活下一人,杨峥的实力便壮大一分。

  正沉浸在一片马屁声中的时候,斥候风尘仆仆从北而来,“报将军,凉州刺史领汉夷诸军两万,向金城郡而来!”

  “陈刺史早该来了!”杨峥并未觉得惊讶。

  金城都打到这个份上,陈泰不来才是怪事。

  而他引军向金城,而不是西平,说明他并不是来打的。

  有这个前提,一切都好办了。

  榆中城之事可以全权交给杜预,杨峥带着五百亲卫飞奔向北。

  凉州的乱局怎么收场,一是看郭淮,二是陈泰!

  而陈泰在朝中的影响力要高于郭淮。

  颍川陈氏,也是曹魏的一棵大树。

  什么人的大腿可以抱,什么人绝不能相信,杨峥越来越清楚。

  张特已领军至令居,与陈泰军对峙于乌亭逆水。

  虽然处于对峙状态,但双方都没有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

  连斥候的身影都很少。

  张特也莫名其妙,“打又不打,退又不退,不知是何意。”

  杨峥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陈泰这是在等自己给他一个说法。

  金城毕竟是凉州治下,就这么擅自攻伐,不能不打个招呼。

  “陈泰这是在等我,所以我不能不去。”杨峥笑道。

  张特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将军现在非比寻常,若陈泰起了歹意……”

  “陈泰是君子,不会为难我,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凉州岂会这么风平浪静?”杨峥此言也不是危言耸听,没有自己的约束,麾下羌胡士卒、奴隶必掀起滔天巨浪。

  而君子可欺之以方。

  君子更加深明大义。

  张特还是不放心,“若陈泰扣留将军……”

  能说出这句话,说明张特是真的关心自己。

  因为若是被陈泰扣留,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张特这个护羌司马。

  “子产大可放心,陈泰若想对付我们,何必等到现在?而且陈泰为人,一向公正坦荡,不会行此下作之事,倘若我不去,才会真的出问题,为了西平,为了你们,这个险必须冒!”杨峥心意已决。

  说服陈泰,便是说服半个拥曹派。

  第二百四十九章 提醒

  杨峥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内穿精甲,外穿锦裘,提起环首刀时,又犹豫了一下。

  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泰是君子不假,陈泰身边的人可不一定是。

  人带多了,他们会忌惮,带少了,自己心里也没底。

  就像这把刀一样,带上,未必有多大作用,不带,万一出点什么事,连个应急的东西都没有。

  什么事都怕个万一。

  陈泰坑曹爽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司马懿会把洛水之誓当个屁放了。

  万一哪个不开眼的东西着急替司马家出头,自己这趟可就不妙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还是稳妥一些为妙。

  当然,面是要见的,但似乎没必要这么着急送上门去,还是摸一摸陈泰的心思为妙。

  “去找些破衣烂衫,锣鼓布幔来。”

  “要这些东西作甚?”刘珩摸着脑袋。

  “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叫你去就去。”杨峥不耐烦道。

  刘珩赶紧跑出营帐。

  只听见营外一阵鸡飞狗跳的。

  过不多时,刘珩带人抱着一堆鸡零狗碎进来,臭烘烘的,黑油油的,也不知从哪捞来的。

  布幔似乎从某座营帐生生撕扯下来的。

  杨峥忍不住看了刘珩一眼,这厮倒是一脸得意。

  但这得意在半个时辰之后变成了垂头丧气。

  刘珩穿着他找来的破布,领着百余人,敲锣打鼓,嚎哭震天的向北边陈泰大营走去。

  一路走,一路哭嚎,一路敲锣打鼓,“冤枉啊,请陈刺史为我等主持公道!”

  背后两根竹竿拉着一面大横幅:

  苍天无眼,国之忠良无端遭受欺凌。

  公道何在,乱臣贼子肆意屠戮士民。

  为了增加效果,上面还按了一堆血手印,弄得血淋淋的,大摇大摆走向陈泰大营。

  营中奔出一队骑兵,眨眼就穿过浮桥,围住众人,手中长刀雪亮,为首一将怒喝:“尔等好大胆子!”

  雪亮的刀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尤其是刘珩,脖颈通红,扯着喉咙冲营地中吼道:“请朝廷还我西平一个公道!”

  他这一嗓子穿透力极强,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回声。

  锣鼓又敲了起来,弄得两营之间乌烟瘴气。

  这么大的动静,陈泰自然看到了。

  一向严肃的脸上起了些变化,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自从高平陵之变后,他的脸上就很少出现这种神色。

  旁边的许允却笑了起来,“这个杨兴云,好生诡计多端,他是国之忠良否?”

  “他是在试探我的心思。”陈泰压低声音,尽量收敛住自己的情绪,不过笑意依然漫过嘴角。

  “这岂非多此一举?玄伯若是要对付他,他焉能如此活蹦乱跳的?”许允摇摇头。

  不过陈泰嘴角的一丝笑意却瞬间消散了,幽幽道:“高平陵之事,你我已成无信之人……”

  人无信不立。

  名士大多爱惜羽毛,许允脸色也黯淡下来。

  陈泰道:“走吧,你我一起去会会这个杨兴云。”

  两百多名甲士簇拥着二人渡河。

  陈泰目光在刘珩身上扫了两眼,“去唤杨峥出来。”

  声音不大,也不是很严厉,但刘珩的一腔杀气和怒气就此消散。

  长居高位,镇守一方,时过天命之年的陈泰什么人没有见到过?

  刘珩的凶恶,多少有些色厉内荏,碰到真正的大人物,已经是虚的。

  喊冤声停了,锣鼓声也戛然而止。

  几人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南营十几骑已经赶来,杨峥滚鞍下马,拜在陈泰面前,“属下杨峥拜见陈公、许侍中。”

  许允目光幽幽,神色复杂。

  而陈泰的目光冷如寒霜,“杨峥,你好大胆子,擅自攻打金城,此为谋逆作乱!”

  如果杨峥还是几年前骆谷中的杨峥,说不定还真有些心虚。

  “邓艾擅自攻我,杀大魏将士与百姓,都不是谋逆作乱,属下驱赶乱军收复金城,却是谋逆作乱?还望陈公还西平士民一个公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不能说,更不能撕破脸皮。

  华夏几千年的传统,任何事一旦上升到嘴皮官司,这事基本上也就不了了之。

  对于陈泰,杨峥还是抱有相当敬意的。

  “此事不妨禀明朝廷,自会有公断。”许允忽然开口道。

  杨峥心中一动,暗道自己真是迟钝,居然忘了上书朝廷。

  这是一个很大的疏忽。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不重要,态度才是最重要。

  以后会不会再兵戎相见,那是以后的事,而现在,司马父子需要这个颜面。

  杨峥的目光与许允轻轻碰触,而他却颔首浅笑。

  “峥愿听明公处置!”杨峥拱手道。

  陈泰盯着杨峥,“邓艾之事,某自会上书弹劾。”

  杨峥一阵无语,有司马懿在,你就是弹劾一万次,也不会有用。

  上一次邓艾攻打夏侯霸的允吾,陈泰也说过要弹劾。

  邓艾不仅没有受到牵连,还一跃成为雍州刺史。

  “多谢陈公!”杨峥有气无力的奉承了一句。

  “金城之乱既已平息,你可以领军退回西平。”陈泰话锋一转道。

  这场对话终于进入实质性阶段。

  杨峥得金城,则可以反过来压制武威,陈泰收回金城,则西平西海还是被凉州抱进怀中。

  关乎自己的切身利益,杨峥岂能后退?

  吃进嘴的鸭子,还能让它飞走不成?

  不过陈泰身为凉州刺史,收回金城合理合法。

  倒让杨峥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金城羌胡未定,一直是雍凉致乱之源,为了雍凉之稳定,属下暂时不能退兵。”杨峥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对陈泰的敬意是敬意,但利益是利益,该争的时候一定要争。

  陈泰冷笑一声,“羌胡不劳你操心,某麾下儿郎自会讨平。”

  杨峥寸步不让,“属下为朝廷护羌中郎将,职责在身,不敢有半分松懈!”

  汉代护羌校尉几乎与凉州刺史平齐了,权力极大。

  护羌中郎将权力也不小。

  而且陈泰没有持节、都督雍凉诸军事之权,杨峥可以反驳他。

  权力的本质是掌握多少实力。

  杨峥横跨西海西平河曲偌大的领地,真发起狠来,砸锅卖铁,弄出一支“十万大军”不难。

  而陈泰刚刚赴任凉州,河西五郡的情势比西平更复杂。

  内部豪强势力更大,从汉末起便在此盘根错节,外部鲜卑、匈奴、羌胡……

  短时间内,陈泰不可能对凉州完成整合。

  “何必如此啊,两位都是国家西北之柱石,此时朝廷会有公论,两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许允和起了稀泥。

  杨峥不禁对此人再次刮目相看,这个时候开口,刚好避免了自己与陈泰的正面冲突。

  当然,很可能也是陈泰故意安排的。

  陈泰冷哼一声,却对杨峥没有办法。

  杨峥则松了一口气,有些事情还是说明白为妙,金城我吃定了!

  心中这么想,到了嘴边却颇为恭顺,“陈公坐镇凉州、西域,金城区区一隅之地,属下定会保其平安!”

  “都是大魏的土地,何分彼此?朝廷旨意下来,再论不迟。”许允再次帮腔道。

  陈泰看了一眼杨峥,淡淡道:“回营。”

  第二百五十章 请愿

  望着陈泰与甲士呼啦啦回去的背影,杨峥陷入沉思。

  感觉陈泰与许允似乎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提醒自己。

  当然,陈泰的意思是一切回到从前的势力范围,杨峥退回西平,金城回归凉州。

  不过破羌一战,凉州的平衡已经悄然打破。

  以前的势力范围自然无从谈起。

  “这就完了?”刘珩怯生生道。

  “当然没完。”

  回到营中,杨峥提醒张特不可放松警惕,便带着五百亲兵一天一夜赶回榆中。

  杜预忙的脚不沾地,不过里里外外也被收拾妥当。

  奴隶军分批遣还各大屯田。

  榆中城百姓待在城中,没有受到任何威胁。

  “金城郡虽然在手,但还是要向朝廷上书。”杨峥对杜预道。

  杜预深以为然,“这些天公务繁忙,险些忘了此事。”

  手上的文吏太少,有干才之人更少。

  青营的孩子补充进来,还是杯水车薪。

  摊子大了,到处都缺人。

  杨峥寻思着眼前忙完之后,搭建一个合理的政务体系,所有事压在一两个人身上,本身就是个巨大漏洞。

  杜预三两下就写好一篇表文。

  杨峥看了看,有些不咸不淡,缺少点气势。

  只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没有切中要害。

  杨峥是此战的最大苦主,倘若破羌之战败了,下场可想而知。

  “改为弹劾!邓艾无辜攻打西平,致使西平金城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数十万百姓罹难,城池为废墟,尸骨露于野,艾之罪罄竹难书,西平金城百姓万民泣血,恳请朝廷夷邓艾三族,以平民愤!”杨峥越说越来劲。

  “是否太过了……”杜预张大了嘴,整个陇右都没有百万百姓……

  两人相识,不由大笑起来。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司马懿夷不夷邓艾三族是他的事,但杨峥和西平的愤怒要反应上去。

  越是愤怒,就越是能体现杨峥对大魏的忠心耿耿。

  所以朝廷应该给杨峥一个解释。

  为了增加弹劾的可信度,杨峥真的弄了一份万民书。

  让奴隶们的脏手沾了羊血,拍在缣帛上。

  只有奴隶还不行,杨峥还找了几个金城大户人家联名上书。

  能在民风剽悍的西北成为大户人家,当然是聪明人,起初一个个都不愿意掺和进这滩浑水,不过在刘珩带兵亲切友好的登门拜访之后,这些大户迅速改变了主意,一份义愤填膺的请愿书很快就送到杨峥案牍前。

  可惜金城没有大士族豪强,不然更有说服力。

  杨峥忽然就想到了张斅。

  张恭、张就父子二人在凉州德高望重,名震一时,这两位的偌大名声自然也落到张斅身上。

  杨峥召来张斅,一听是请愿夷雍凉刺史的三族,当场就吓的腿软。

  邓艾与司马家的关系,雍凉人尽皆知。

  张斅这份请愿书上去,张家可就彻底与杨峥绑在一起了。

  “你张家受我大魏厚恩,当此之时,岂能首鼠两端置身事外?莫非大魏不姓曹、姓司马不成?”杨峥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斅几次腿软差点跪在地上,一脸哭腔道:“杨将军,你这是把张家架在火上烤啊。”

  杨峥哈哈大笑,“放心吧,我杨峥定保你张家无忧。”

  张斅眼角余光瞥了瞥杨峥,始终不下笔。

  杨峥淡淡道:“莫非张先生信不过我杨某?”

  笑容却是在一分一毫淡去。

  西平和金城,恐怕没几个人能在杨峥面前镇定自若。

  “不敢、不敢……”张斅任命一般落笔。

  杨峥本想让鲁芝也来一封。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是长辈,没必要参与进来。

  所有上表和请愿书弄好之后,杨峥派出轻骑快马加鞭,送往洛阳。

  每个州都在洛阳有邸馆,负责接收朝廷的邸馆或者命令,也可以向朝廷呈送奏表。

  半个月的快马加鞭,请愿书和弹劾奏表都出现在洛阳朝堂之上。

  破羌之战,早已传遍天下。

  洛阳也是沸沸扬扬,雍州刺史擅自攻打护羌校尉,此事在哪朝哪代都不是小事。

  而随着司马懿的病情加重,忠曹势力有抬起之势。

  杨峥的弹劾奏表与请愿书,恰如雪中送炭一样,来的正是时候。

  朝堂争论不休。

  这些奏表也很快送到司马师的案牍之上。

  司马师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忽而扔掉缣帛,朗声大笑起来,“好个杨峥!”

  钟会捡起缣帛,看完之后,也轻轻笑了起来。

  贾充与傅嘏却莫名其妙。

  “杨峥所图不过金城,为今之计,只能暂时安抚,以安其心。”钟会将奏表递给贾充与傅嘏。

  “万万不可,若开此例,遍地镇将纷纷效仿,国家威严何在?”贾充想也不想就劝谏起来。

  司马师目光一闪,“公闾觉得该当如何?”

  其他几人也都望着他,目光中隐隐都带有锋芒。

  能坐在这间屋中之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无一不是士族之精华。

  见气氛不对,贾充猛然间醒悟过来,司马师的心思根本不在西平杨峥身上,而是更近一些的雍凉都督郭淮!

  很显然,郭淮对曹魏的影响远远大于杨峥。

  而贾充正是郭家的女婿。

  一个字没说好,下一次,这种场合就没有贾充的一席之地。

  甚至是曹魏以后都没有贾家的位置。

  “朝廷的威严不可折损,杨峥桀骜不驯,邓艾作战不力,郭淮袖手旁观,皆有罪,可削去杨峥护羌中郎将、威远将军、关中侯,贬为金城太守。”贾充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钟会低笑了一声,在堂中显得尤为突兀。

  贾充怒目而视,傅嘏略显厌恶之色。

  司马师却不以为意。

  贾充继续道:“邓艾免去雍州刺史,以南安太守代行雍州刺史事,至于郭淮……”

  所有人目光都望着贾充。

  “郭淮都督雍凉诸军事,雍凉纷乱至此,其罪不小,当废为庶民。”贾充硬着头皮说完。

  “胡闹,郭都督为国家柱石,三十年来兢兢业业,岂能说废就废?”司马师斥责道。

  贾充则松了一口气。

  “不过,雍凉乱成如此模样,朝廷不可不问,公闾可代替朝廷赴天水,表明朝廷关切之意,亦代吾问候郭都督。”司马师两眼炯炯有神。

  贾充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谁都知道他是郭家的女婿,却派他去天水,若是没摸准司马师的心思,弄不好就栽进去了。

  但眼下根本不可能拒绝,只能拱手道:“充领命!”

  “杨峥。”司马师从软塌上站起,望着西面若有所思。

  以前觉得是个小角色,一颗弃子,准备信手拈来的时候,却赫然发现是一头蛰伏的猛虎。

  其他人走后,钟会没走。

  “杨峥之所以能活,全因雍凉不稳,陈玄伯、郭伯济心思与大将军不齐,而且此战也试出朝廷谁人心在曹魏,谁人心在大将军。”

  第二百五十一章 英杰

  “邓艾居然大败于杨峥之手,我委实没有料到。”司马师懊恼道。

  “邓艾升任雍凉刺史时日太短,其麾下只有本部万余南安士卒,其他部众皆是乌合之众,而且此败最大的原因在于胡广、胡岐兄弟,与其父兄相比,两人差距太大。”钟会有自己的渠道,对破羌之战前后知之甚深。

  “你是说他二人不堪重用?”

  “他二人非杨峥之敌,如今郭淮心思难料,邓艾新败,陈泰观望,西北尚缺一根顶梁柱,否则雍凉之变近在眼前。”钟会与司马师既是主从,亦是朋友。

  所以私下里的谈话,也就非常随意,没有那么多拘礼。

  司马师叹了一口气,“玄伯自幼与我相知,关键之时,却不助我,他若出兵,西平定然覆灭。”

  钟会摇摇头,“杨峥手上六七万之众,即便陈玄伯能攻破西都,其也会退往西海,统领羌胡与蜀贼联合,袭扰雍凉,反为下下之策,如今他虽然击败邓艾,有屯兵陇右四郡的实力,却只取金城,说明他还是知道进退,不宜逼迫太甚,所以金城太守给他无妨。”

  司马师点点头:“陇右四郡屡遭摧残,一个金城给他倒是无妨,不过玄伯不能再留在凉州,士季觉得当委任何人?”

  钟会目光闪了闪,“子元公心中已有人选,何须问我?”

  司马师笑了两声,“知我者,钟士季也。”

  钟会跟着笑了两声,“不过派贾充敲打郭淮,则略有不妥。”

  “有何不妥?”

  “郭淮此人,三分忠于曹氏,三分忠于太傅,一向有智计,对朝廷形势也洞若观火,敲打作用不大,不如以太尉镇长安,威慑西北。”

  王凌被夷灭三族之后,司马孚素有功勋,接任太尉,成了三公之首。

  早年魏明帝言:吾得司马懿二人,复何忧哉!

  这二人中就包括了司马孚。

  其文韬武略虽不如司马懿,但为人沉稳谨慎,魏武时代入仕,辅佐曹植,后归曹丕、曹叡,历经风雨,屹立不倒。

  高平陵之变,司马孚一边口称忠于大魏,一边提着刀子助司马懿控制洛阳,夷灭曹爽三族,未有一语劝谏。

  郭淮是老谋深算,但对上司马孚,也算是旗鼓相当。

  至于之前委任的安西将军司马昭,则根本不是郭淮的对手,一见长安形势不对,退回洛阳,又被委任为安东将军,镇守许昌。

  司马师抚掌而笑,“甚好!”

  许昌官道之上。

  战马不堪重负,无力的嘶鸣一声,倒在路上,马上的骑士反应迅速,身形极为灵敏的一跃而下。

  望着骨瘦嶙峋的战马,忍不住叹息一声。

  身后两匹战马跟马背上的人一样骨瘦如柴。

  在平陆劫走了令狐愚的尸骨后,三人便遭到新任兖州刺史黄华的一路追杀。

  幸亏三人都武艺不凡,才屡屡脱困。

  还抢了三匹马,本想向北逃回并州老家,但路上早已往来追杀的骑兵从未间断。

  三人只能昼伏夜出,向南而行,躲避追兵。

  两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三人差不多都到了极限。

  另外两匹战马也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令狐盛拔出环首刀,一一割断战马的脖颈。

  颓然的将刀插在地上,喘息道:“孝兴还是执意投毌丘使君么?”

  劫走令狐愚尸骨之人姓马名隆字孝兴,兖州人,与令狐盛有些交情。

  “天下人物,唯毌丘使君耳,破高句丽,平辰韩,开疆拓土,大好男儿自当往之。”马隆腮帮子都陷下去了,但双眼还是炯炯有神。

  单固道:“毌丘使君固然是一时之豪杰,然孝兴乃庶民出身,没有家世,投其麾下,也无出头之日,西平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且刚刚击败邓艾,名震天下,日后大有可为。”

  马隆却低头不语。

  令狐盛气喘吁吁的割下马后臀肉,系在背上,一路上,劝了七八次,但马隆终究不为所动。

  令狐盛也清楚他的大概想法,西平荒远穷蔽,别人看不上也在情理当中。

  毌丘俭比杨峥的名声的确大一些。

  而且马隆跟令狐盛单固不一样,并非穷途末路。

  而令狐盛与单固早在司马氏夷三族的名单上。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令狐盛坐在马尸上,升起了火,以刀挑着马肉烤炙。

  马隆也割下一块马肉,凑近火堆,“我观西平杨峥,与当年董卓如出一辙,与羌胡兽类为伍,他日必为祸关中,两位都是中土英杰,为何明珠暗投?”

  令狐盛没想到他会反过来劝自己。

  言语中对杨峥的成见颇多。

  不禁有些恼怒,“西平是羌胡兽类,中土就全是谦谦君子了?”

  以往的令狐盛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但令狐一族被司马懿屠戮殆尽,王凌举手投降,还是免不了被夷三族,手段之阴狠卑劣,自两汉以来,绝无仅有。

  往日受王凌恩惠之人,全都噤若寒蝉,连王家的女婿郭淮都按兵不动。

  诸葛诞与王家姻亲,却在背后捅了一刀。

  令狐盛对所谓的中土英杰早已灰心。

  不过是一群见利忘义之辈。

  “中土还有何人可称英杰?”单固仰头叹息,“毌丘使君名震天下,坐拥雄兵,司马父子外宽内忌,断不会容忍毌丘使君,异日刀兵大起,毌丘使君非司马父子之敌,孝兴定受牵连,西平杨将军与羌胡为伍,乃是真豪杰,司马父子惺惺作态,才是真禽兽,孝兴不可自误矣。”

  单固为令狐盛谋主,参与机密,很多马隆看不到的东西,他全都了然。

  当然,除了西平,单固的选择也不多,除非去投奔东吴。

  然而东吴早已是世家门阀的天下,一介白身,断无容身之地。

  马隆神色犹豫了几下,“他日若有机会,会至西平拜会诸位。”

  令狐盛三两口吞下半熟的马肉,“既然如此,那就后会有期了,盛预祝孝兴兄在毌丘使君麾下大展宏图。”

  单固也跟着拱手。

  马隆苦笑着,想解释,但令狐盛与单固已经转身,向西而行。

  只有两道消瘦身影被夕阳拖得老长。

  马隆呆呆的看着,摇摇头,向东北而去。

  这条路并非去投奔毌丘俭,而是回到兖州。

  马隆父母妻儿皆在兖州,岂会跟随令狐盛去千里之外的西平?

  第二百五十二章 军谋

  春日温煦的阳光洒在大地之上。

  杨峥兑现承诺,从奴隶军中挑选一万七千余人转为正军。

  没被选上的,也赏赐了粮食和盐。

  刘珩为亲兵都尉,皆加副统制之衔。

  骁骑营和锐步营各扩充至六千至八千不等。

  又增设越骑、先锋、攻坚三营。

  骁骑走精骑的路子,由蒙虓主之,越骑则招揽羌胡擅骑射者,以周煜主之,先锋、攻坚则是步军为主,掺杂少量骑兵,不设主将。

  麾下兵力扩张至五万一千三百余人。

  每屯设宣义郎,主管士卒思想教化,鼓舞士气,监督军中风气。

  张特为东面统制,屯锐步、攻坚二营于金城。

  周煜为西面统制,屯越骑营于西海。

  尹春为南面副统制,屯先锋营于大榆城,控锁河曲。

  杨峥领亲卫、骁骑二营镇西都。

  漫山遍野都是欢呼声。

  连春耕都卖力起来。

  亲卫营扩充至一万二,具装骑兵一千五百余,轻骑兵两千五百余,重甲刀盾兵三千,弓弩手三千,斥候一千余,亲兵一千余,皆有杨峥直辖。

  龚飞稚、罗虎子、鄂山石、朴进、杜河等五賨将副之。

  周放镇守临羌,袁效镇守安夷,邵通镇守龙耆。

  在与杜预细细商议之后,建军谋司、屯田司、宣义司,皆由杨峥兼任。

  杜预以长史领军谋副司丞,鲁芝、张特、周煜、姜伐野皆为参军。

  屯田司太大,权力也重,很多奴隶拿起一根竹竿就是兵,杨峥不得不兼任,以杨济、杨嚣、赵登为副司丞。

  宣义司只是牌子先挂起来,很多青营选拔出来的宣义郎刚刚赴任,需要历练,以待日后提拔。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宣义郎暗中考核评估后,一些羌人将领被提拔起来。

  尤其是余胡,被提为积石山守将,领两千人,镇守积石堡。

  破羌之战,功劳最大的是蒙虓,血战破胡广、胡岐兄弟,其次是周煜、孟观、龚飞稚。

  形势最危急的时候,杨峥几乎认为周煜已经叛变了。

  当然,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杨峥可以容忍他的犹豫。

  而且战后,周煜也送来了司马家使者师纂的人头。

  这段时间九野营也搜出不少密信,不是给陈泰的,就是给郭淮的。

  多是地方上的汉家大户,以及鲁芝麾下亭长一级的小角色。

  不过让杨峥欣慰的是,从军中出去的信只有三封。

  是谁,杨峥没兴趣知道。

  这三人没有造成任何灾难性后果,说明自己对军队的掌控力还是很强大的。

  其实只要制度上没有漏洞,羌胡将领也翻不起大浪。

  如同盛唐之时的安禄山,其实是钻了唐玄宗人事上的漏洞。

  经历此战之后,杨峥反而觉得在面临洛阳朝廷的压力时,羌胡将士反而比汉军可靠一些。

  宣义司成立后,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宣扬羌汉同宗、羌汉一体。

  在军中、地方大力宣传。

  当着诸将校的面,杨峥把所有的信都烧了,“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

  将校们一个个面露佩服之色。

  但同时也有些惊惧,密信为何会出现在杨峥手上,这本身也是一个警示。

  框架搭建起来,肯定有不完善之处,但会慢慢改进,不用急于一时。

  杨峥与杜预巡视金城郡诸城。

  奴隶大军已经返回各自的屯田。

  邓艾军俘虏一队一队押往田间,亲卫营提着刀弓鞭子,督促他们干活。

  稍有不从,便是一顿鞭子。

  田垄上木桩上还挂着几颗人头。

  杀一儆百这招永远不过时。

  “金城郡可以效仿邓艾的南安郡,沿黄河、湟水十里一坞堡,二十里一烽燧。”杜预建议道。

  弹劾奏表和请愿书上去了,也不知朝廷是什么意思。

  大概率只能默认现实,然后暗中集聚实力,等待下一次的翻脸。

  跟西平死磕没有意义,还要从长安或者洛阳调集重兵,吃力不讨好,司马父子应该不会这么干。

  破羌一战,为杨峥赢得了发展时间。

  “这是当然,下一次邓艾再来,就会看到一座铜墙铁壁的金城郡,不过下一步,还请元凯教我。”杨峥知道自己短处,争锋与两军之间,是自己的长处,战略发展,就是自己的短处了。

  而杜预算是杨峥手上唯一具有战略眼光的人才。

  军谋司成立的初衷意义便在于此。

  不能总杨峥一个人摸着石头过河。

  万一没摸准,栽下去,可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

  杜预眼神闪闪发亮,“东守西出,北和南抚!”

  杨峥愣了一下,“西海已然到手,荒川异域,劳师远征,似乎有些劳民伤财。”

  杜预折断一根灌木枝,在地上勾画出凉州、西域、雍凉的大致地图。

  “雍凉有郭淮,实力强大,邓艾虽然败了一阵,但有司马父子支持,短期内会恢复实力,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就能攻下,也会陷入蜀国与洛阳的两面夹击之中,一定会败亡,东面不可出。”杜预在雍凉划了笔。

  然后指着北面,“听闻兴云有取凉州之意,但恕我直言,时机未到,冒然取之,朝廷一纸诏令,匈奴、鲜卑、羌胡为爪牙,地方豪强为党羽,互相勾结,十年之内我军难以廓清乱局,而十年之后,司马父子的天下必然稳固,是时挥几十万关东军来攻,将军能守住否?”

  杨峥眉头一皱,匈奴、鲜卑、羌胡倒也好办,提刀子砍就完事了。

  但地方豪强有多难搞,杨峥心知肚明。

  陈泰都搞不定,自己无名无分的,更难。

  杨峥点点头,的确是时机未至。

  杜预又指着南面广大的羌地,“我军已然占据河曲之地,羌人一盘散沙,自为仇雠,并非所有部族都要与将军为敌,可灭其强横者,招抚其弱小者,假以时日,我军势力可向高原延伸。”

  这个策略其实已经在施行。

  奴隶、待归、治民之策颁布之后,越来越多的羌人走下高原,成为待归。

  杨峥记得历史上的这个时期正处于小冰河时期,大量草原、西域、高原部落向中土迁徙。

  是大融合的外部因素。

  高原之上,到处是封冻区,缺衣少食,互相攻伐掠夺,反而投奔西平,还有一线生机。

  杜预指着西域之南、西海之西的广大领土,“此地瓜果满山,牛羊盈野,只有几个羌人部落,兴云大可取之,以为牧马之地!若他日西域有变,可由此进西域,若凉州有变,我军亦可由此转攻敦煌、酒泉。”

  补齐这个区域,连接上河曲,正是历史上吐谷浑的版图。

  杜预在西海划分牧区,对西面地缘有一定的认知。

  拿下这个区域,加上金城,就不是凉州抱西平入怀,而是西平反过来要抱住凉州!

  要不怎么说还得要个谋士呢?

  刘备遇诸葛亮,孙策遇周瑜。

  而杜预绝对有资格成为这时代顶级的谋士。

  以前是赶鸭子上架,不愿为杨峥出谋划策,高平陵之变后,杜预也就看清了司马家的本性。

  见杨峥颇为意动,杜预拱手道:“预在西海一年,熟知当地形势,请命三千部众,为主公取之!”

  称呼已在潜移默化间改变。

  三国都不是大一统的王朝,所谓忠诚也就没那么严苛。

  蜀国投魏,魏国投蜀,各有人在。

  而杨峥若是能把这些土地收入囊中,有实力成为第四国。

  这等名垂青史的功勋,杜预岂能不动心?

  杨峥心花怒放,“元凯此去必定成功,我拨六千骁骑营与一千重骑与你,若有难处,可向伏罗城求援。”

  杜预笑道:“三千骑足矣,再多虚耗粮草,反不为美,属下一路招抚讨伐,轻而易举,三月之内,必定成功!”

  第二百五十三章 仁义

  如果是别人,杨峥就当他吹牛了,不过杜预就另当别论了。

  他这么卖力表现,其实也为了今后杜家能有一席之地。

  京兆杜氏已经陆陆续续迁来西都,连赋闲的杜恕也被秘密请回。

  不过杜预没提,杨峥就当不知道了。

  以杜恕的性格、以及地位,不可能拜在自己麾下。

  “属下还有一不情之请。”杜预拱手道。

  “元凯但说无妨。”

  “此番破羌之战,击溃敌五六万之众,俘虏一万三千余众,若是放归,必能宣扬主公之仁义于雍凉,下一次邓艾来犯,必生惧我之心。”

  原以为会是出征的事,没想到是关于俘虏。

  仁义!

  杨峥抬头看看春天的天空,万里明净,浮云朵朵。

  现在有资格讲仁义吗?

  按说自己对西平汉民够仁义的了,轻徭薄赋,平日里参军最不积极的就是他们,邓艾军一来,人心立即浮动起来,一些大户跟朝廷眉来眼去的。

  杨峥摇摇头,“元凯宅心仁厚,然西平正缺人丁,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

  邓艾的水平杨峥还是相信的,放了这些俘虏,过不了两年,在邓艾的鞭策下,又会提着刀来砍自己。

  而且绝不会手软。

  “这些人的家眷都在东面,未必会心悦诚服。”杜预还不放弃。

  杨峥心中好笑,做奴隶还要他们心悦诚服干什么?

  “我会单独在大允谷开一块屯田安置他们,为他们找些羌人女子为妻,也可以为他们联络家人,若是愿意举家迁往西平,则转为待归,护羌府补给土地。”

  西平的土地还是很多的。

  一些适合大规模耕种的地方,被设置为屯田。

  大量的小河谷、山谷等地,则处于无人管理状态。

  地广人稀,土地多的是。

  后世大唐经营河湟,成了能与蜀中并立的产粮之地。

  而河湟的畜牧业则是蜀中无法比拟的。

  若能吸引雍凉百姓前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想及此处,杨峥灵光一闪,“元凯,以土地吸引雍凉百姓入西平如何?”

  杜预也眼神一亮,“大善,昔日大秦以田地吸引关东百姓,西平可以一试,不过赋税也要降低一些,才会对雍凉百姓有吸引力。”

  雍凉也是地广人稀,但这些年赋税逐渐增加。

  司马父子联合士族而取天下,所以必须代表士族的利益。

  这也是两晋的病根所在。

  从曹丕时代起,越来越多的士族崛起、壮大,掠夺土地人口,朝廷能收上来的赋税越来越少,只能增加对庶民的掠夺。

  苛政猛如虎。

  两汉田税十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大部分时候维持在十税一左右,当然这是两汉还算清明的时候。

  到了曹魏,则成了官六民四,民间有牛自耕则五五之分,每户还要出绢二匹、绵二斤的户口税,这还是魏武时代“轻徭薄赋”时期。

  除此之外,还有相当繁重的徭役、兵役、杂税等等。

  一场大战,民间为之一空。

  曹爽伐蜀大战,就把雍凉的底子耗空了。

  羌氐百姓怨声载道。

  一个普通农民,风调雨顺耕种一年,落到自己嘴里的只有两成左右,只够全家喝稀勉强饿不死。

  所以很多人宁愿投奔士族豪强为奴为婢,躲避繁重的赋税和徭役。

  到了晋代,天赋更是高达十税八。

  百姓基本就是连奴隶都不如了。

  所以西晋立国之时,关中羌氐鲜卑的叛乱此起彼伏。

  杨峥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有实施的可能性。

  百姓都会用脚投票的。

  司马父子掌权之后,三国会越来越稀烂。

  杨峥感觉自己抓住了一丝时代脉搏。

  西平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没有那么多敲骨吸髓的士族、权贵、官僚。

  上层建筑朴实无华,跟随杨峥杀出来的人,还未腐朽,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而洛阳朝堂暮气沉沉、死气沉沉!

  他们固然不乏一些才智卓绝之人,但都只是这时代的裱糊匠,无法改变房子里的死气与暮气。

  “此事我立即与鲁公商议一番!”杨峥道。

  “同去。”杜预也来了兴致。

  做不做的成以后再论,但完全可以尝试一番。

  杨峥记得伟人屠龙术中说过一句话: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谁解决了时代的问题,谁就能主宰这个时代!

  这才是最大的仁义。

  两人火急火燎的上马,亲兵们也翻身上马,表情中带着些莫名其妙。

  不过他们都习惯了杨峥的这种风格。

  “传我军令给张特,金城我托付给他!”杨峥勒转马头。

  “唯!”三名骑兵向北而去。

  杨峥与杜预带着百余亲兵风风火火赶回西都。

  恨不得生出两对翅膀。

  鲁芝早已得到传令兵的消息,带着一群人出城迎接。

  杨峥赫然看到昔日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杜宽,恭敬的向自己行礼。

  杨济也在其中,身后站着几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

  杨峥下马,鲁芝微笑道:“将军击破邓艾,神威震于西垂。”

  “若无伯父坐镇后方,我安能与邓艾周旋?伯父当居首功。”花花轿子人抬人,鲁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抬高杨峥,杨峥自然要抬鲁芝一把。

  饶是鲁芝一向淡泊,脸上也涌起笑意,“此为杜宽杜郎中。”

  杨峥拱手,“晚辈拜见叔父。”

  好歹是杜预的叔父,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杜宽大概是想起几年前在杜家坞堡慢待杨峥之事,老脸微红,“将军折煞老朽。”

  司马父子掌权,杜家基本就被扫地出门了。

  杜宽脸上也无昔日的傲气。

  “此为弘农杨家之才俊,杨嚣、杨骏、杨珧!”鲁芝笑容不变。

  杨骏、杨珧、杨济,这不是四十年后的权臣三杨吗?

  而杨嚣,正是大名鼎鼎杨修的后代。

  居然全被杨家送来了。

  看来破羌之战,也带给士族一些冲击力。

  自古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

  “拜见将军!”三人半跪在杨峥面前。

  “请起。”杨峥一一扶起三人。

  “城中已备好酒宴,为将军接风洗尘。”鲁芝笑道。

  该有的应酬自然少不了。

  众人入城,城中羌汉胡人百姓站在两旁观望。

  见到杨峥,立即响起一片欢呼之声。

  破羌之战不仅对外意义重大,对内意义更重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府兵

  一场平淡的宴会之后,杨峥、鲁芝、杜预三人小聚。

  杨峥说出自己构想,减税分田,以吸引雍凉百姓入西平。

  河湟之地的耕田加上西海的牧场,养百万之民,应该绰绰有余。

  杨峥治下的人口总共也才十六万左右。

  鲁芝思索之后道:“河湟的田地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若是减税,则军府用度怕是不支,将军扩军至五万,西平刚刚平定没有两年,根基不牢。”

  十六万民养五万军,压力很大。

  士卒的装备、训练、伙食都是钱。

  而且杨峥还打算供养一千五百甲骑,这玩意就是吞金兽。

  战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士卒也是体魄强健之人,人吃肉,马吃精料,所用装备都是精品。

  目前军中也才七百左右的冷锻甲骑兵,还不到一半。

  鲁芝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在杨峥头上。

  想法可以天马行空,但做起来,必须脚踏实地。

  “破羌之战,前后持续一月半,征伐正军两万五千,战马两万三千匹,奴隶六万,押运粮草之男女民夫一万七千人,牲畜两千口,共耗粮五十三万两千七百石。”鲁芝管理后方,对各项消耗知之甚深。

  “这么多?”杨峥惊讶道。

  这几乎就消耗了去年一半的收成。

  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杜预道:“预年少读兵书,居延汉简有记,士卒一个月口粮三石三斗。”

  鲁芝笑道:“那是士卒的食量,还有战马与牲畜。”

  士卒的伙食通常就是一两张麦饼,撒上些盐就是一顿,没有肉食与油脂补充热量,对粮食消耗的也多。

  杨峥忽然发觉,现在不是吸引雍凉百姓的问题,而是自己快揭不开锅了。

  西平能支持不倒,一是因为七八万的奴隶在田间挥汗如水,二是接替了冯琦的渠道,私盐、战马获利颇丰。

  但奴隶中很多还差一两年就到了五年之期,转为待归。

  粮食这玩意儿,属于战略物资,需求量又大,三国朝廷都盯的很紧,通过贸易很难搞到。

  其实所有的问题都在于西平底子太薄,扩张太快,后方跟不上了。

  鲁芝浅咂了一口茶水,“哎呀,你这个穷家不好当啊,老夫的白发都多了不少。”

  杨峥尴尬一笑:“有劳伯父了。”

  “所以减税分田之策,还是暂缓吧,至少五年之内,西平没这个实力。”鲁芝放下茶杯,闭着眼睛,敲击木几。

  这差不多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杨峥刚刚汹涌而起的雄心壮志又瞬间跌落谷底。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羌胡现在服服帖帖是建立在能吃上饭的基础上,断他们两天供给试试……

  以前愁没人,现在有人了又愁粮食。

  天下之事,何其难也。

  杜预也有些失落,“如此就不叨扰鲁公了。”拱手准备离去。

  杨峥却有些不甘心,这明明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你解决了时代的问题,就可以主宰这个时代。

  后世积贫积弱的华夏,伟人还不是以底层百姓之力推翻了三座大山?

  杨峥的脑子飞速转动着。

  历史上有太多可以借鉴的东西。

  屯田制在汉代就被启用,因此而得西域。

  发展到后来……

  “府兵制!”杨峥嘴里蹦出了三个字。

  鲁芝和杜预大惑不解。

  “兵农合一,划田为府,闲时训练出战,忙时耕种,不收任何税赋,若有战,则召之,士卒自备粮草军械集结!”

  西平不缺地,以地养兵,最大限度减轻护羌府的负担。

  田地就在那儿,不能分给雍凉百姓,不如分给士卒。

  这其实是缩减版的府兵制,也可以算是汉魏屯田制的加强版。

  将士卒养在田垄间。

  魏国屯田制则走偏了,屯田士卒苦不堪言,既要流汗,还要流血,耕种所得全部归官,一年到头白干一场,与奴隶相差无几……

  士卒的积极性可想而知。

  而杨峥的府兵制,则给了士卒大量的利益,刺激他们的积极性。

  当然,府兵制也有巨大问题。

  比如将来地盘扩大了,集结士卒的地方太远,一去一回,吃喝用度负担不起,也耽误了农时。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解决所有问题。

  府兵制以后问题很多,但却非常适合西平的现状,兵多、地多、敌人多、底子薄。

  一个历经西魏、北周、隋、唐,存在两百余年的东西,肯定有其可取之处。

  制度可以一步一步改良。

  屯田制和府兵制也是经过诸多改进的。

  洪武大帝的卫所制其实也是变相的屯田制……

  破羌之战后的两三年,将是杨峥最宝贵的战略发展期。

  关键,你发展,别人也发展啊。

  别人还比你有钱、有粮、有人、有家底、有大量人才……

  这年头没有傻子,把别人当傻子,往往自己才是真的傻。

  不在制度上超越他们,实现弯道超车,以西平的现状,能混个吐谷浑出来就不错了。

  最大的可能是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坐稳江山之后,不进伐吴蜀,统合关东关中先来解决自己这个后顾之忧。

  一个邓艾都这么吃力了,更何况是整个魏国!

  杨峥不敢保证每一次都能打赢。

  只要败一次,西平的各种矛盾也会浮出水面。

  鲁芝、杜预沉思之后,同时眼前一亮,“妙策!”

  鲁芝来回踱步,“此策可解西平目前之困局,兴云有大才也!如今新得金城郡,可试行府兵制!”

  府兵制,配以坞堡,简直是防守进攻的利器。

  被鲁芝称赞,杨峥老脸一红,这不是被逼的吗?

  西平若是失败了,别人或许投个降,发动个兵变,就能继续当司马家的官。

  自己被灭族是一定的了。

  下场不要太惨,司马父子灭三族这套,业务水平相当精湛熟练。

  而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孑然一身,有妻有子,还有忠心耿耿的部下。

  杜预道:“此策虽好,但中枢仍需常备一定兵力,用以快速应对时局!”

  杨峥点头道:“这是自然,亲卫营一万两千众常备。”

  府兵制与募兵制相结合,已经够应对这个时代大多数的问题了。

  一万两千精兵,西平供养的起。

  鲁芝和杜预看杨峥的眼神中忽然带着一丝敬畏。

  杨峥有些不知所措,“此策还有诸多问题,可根据西平之现状,一一规范改进。”

  鲁芝拱手道:“将军放心,老朽定会详细揣摩。”

  杜预欣喜道:“既然养军不费钱粮,减税分田吸引雍凉百姓,亦可同时进行。”

  发展归根结底是人口,没有人口再牛的制度也是白搭。

  鲁芝笑着点头。

  “府兵制就有劳鲁公,晚辈于西面收服几个羌部,去去就回,到时一起与鲁公揣摩此制。”杜预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

  文人都有一股钻研的劲头。

  杜预的功名心颇重,历史上最终还是投奔了司马家。

  要知道,当时很多名士在见识了司马家的面目和手段后,不愿为官,隐居竹林,竹林七贤就是这么来的。

  鲁芝忽然对杨峥拱手道:“属下向将军举荐府中一儿郎,可与元凯一同前去。”

  “哦?何人能得伯父举荐?”杨峥有些好奇。

  “周旨,虽寒门出身,但材武过人,临战而有智计。”一向很少夸赞他人的鲁芝居然夸起人来。

  这不是灭吴的前锋猛将吗?

  风起必会云涌。

  破羌之战,打开了杨峥的局面,四方精锐之士,自然纷纷来投。

  稍顷,一健儿被下人唤来,拜在杨峥面前,声音洪亮,“周旨拜见杨将军!”

  杨峥上下打量一番,此人年纪不超过二十,雄壮有力,而且还是出身寒门,杨峥大为欢喜,扶起他,解下腰间精制环首刀,赠与他,“好刀增豪杰,能得我伯父看中,必有过人之能,擢你都尉,于杜长史麾下听用!”

  “属下领命!”周旨郑重的接过环首刀。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参军

  暮色四合。

  杜预与周旨精神奕奕。

  “若事不可为,则不必勉强。”杨峥还是担心杜预太年轻气盛了。

  他是历史上的大神不假。

  问题是,这个时代他初出茅庐。

  若是兵败,伤了锐气就不好了。

  杜预一声儒铠,颇有几分儒将气度,“将军可静候佳音。”

  杨峥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三千骑兵集结在街道之上。

  虽然经历了大战,但人人精神抖擞。

  暮色之中,双眼各夹着一层寒光,令春日的街面上升起阵阵寒气。

  最前排的五百骑,皆披冷锻甲,乃是杨峥打造的具装骑兵。

  人如虎,马似龙。

  青黑色的盔甲仿佛与暮色融为一体。

  仿佛一头头沉默着的人形铁甲凶兽。

  杀气、煞气滚滚而来。

  百姓则躲在家中,透过门缝,一双双惊惧的眼神畏畏缩缩的观望着。

  杨峥骑在乌羽背上,一身戎装,目光一一与骑兵们碰触,猛然拔出腰间的环首刀,“锵”的一声,在一片沉寂的暮色中显得尤为激昂,“儿郎们,取回我们的牧场!”

  “杀!杀!杀!”

  声震全城,气冲云霄。

  战马嘶鸣声随之而起。

  经历破羌之战后,士卒变得更加精悍。

  骑兵整齐的拨转马头,缓缓出城。

  马蹄踩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黑夜中奔出西都城,一路向西而去。

  刀和人一样,都需要磨砺,或许这个时代的杜预,能超过历史上杜预的高度。

  回到府中,府前一队侍女提着灯笼,夏侯芷、春娘、姜阿怜、彭青蝉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前来迎接。

  “阿爹。”老大杨毅已经会说话,小眼神颇为灵活。

  老二杨武则睁大眼睛,呆呆望着杨峥。

  老三杨宏还在襁褓中。

  长女杨蓁则有些畏惧,大概被杨峥身上的杀气惊扰到。

  “夫君。”夏侯芷敛衽一礼,其他三女也脉脉含情。

  瞬间,杨峥身上的杀伐之气消散了大半。

  争杀多年,在这乱世里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家……

  次日天一亮。

  杨峥便被侍女轻声叫醒。

  夏侯芷一脸疲惫的熟睡。

  杨峥边穿衣服边问:“何事?”

  “彭首领在府外跪了一夜。”侍女脸色有些红润,都不敢正眼看杨峥。

  杨峥一愣,差点忘了这茬。

  彭护与陈泰眉来眼去的,幸亏陈泰没有南下的意思,不然里应外合,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卢水胡彭部一向仰慕中原王朝,历史上跟司马晋的关系不错。

  彭护是聪明人,心思可以理解,当时自己的情况确实不好看,内忧外患。

  这年头站队站错了,死的就不是他一个人。

  作为事实上的女婿,杨峥可以理解他,但无法接受这种背叛。

  曾经对他还是寄以厚望的。

  刚准备再晾晾他,彭青蝉却带着女儿杨蓁哭哭啼啼的来了。

  一句话也不说,杨峥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大人孩子一起苦。

  弄得杨峥头大无比,“行了,我去见见他,你也别哭了。”

  毕竟是一个大部落的首领,就这么杀了肯定不行,会把彭部逼成沮渠部,其他部落的首领也看着。

  隐患太大。

  而且彭护最终还是听从鲁芝和彭青蝉的话,回到西都,没有一条道走到黑。

  杨峥既然饶恕那些跟陈泰、郭淮写密信的人,自然也能饶恕他。

  府外,彭护神色枯槁,嘴唇干裂,眼神也迷迷糊糊。

  跪了一夜的滋味不好受。

  见了杨峥,伏在地上,“罪人彭护拜见将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人太聪明了就会想多,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这年头谁知道谁能笑到最后?

  “彭首领何必如此?”杨峥扶起他。

  彭护一脸愧色,“罪人一时糊涂,将军……”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还望首领鼎力相助。”杨峥一副既往不咎的宽容样儿。

  过去的事的确的过去了,但以后肯定另当别论了。

  彭护两眼中泪光闪闪,“将军……如此待我,我……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你我两家是血亲,无需多言。”杨峥闻言道,扶着他进府,又唤来彭青蝉。

  父女相见哭成一团。

  杨峥在一旁好言相劝。

  让彭护回到部落中肯定不可能了。

  杨峥思来想去,给他加了一个军谋司参军之衔,又举为街道司司丞,还给他在城中置了一座宅子。

  彭护脑子灵光,提出的建议颇有见地,参军之职恰如其分。

  街道司说是闲也不算闲,主管西都城街道洒扫、修治沟渠,有五百衙役使唤。

  彭青蝉心思单纯,又是参军又是司丞的,还有宅子,破涕为笑。

  能跟鲁芝、杜预、张特、周煜、姜伐野这些人同为参军,彭护也就释然了。

  跪了一夜,彭护越来越委顿,杨峥安排马车送他回去休息。

  杨峥本想偷个懒,与家人待在一起。

  只是公事一件接着一件的来。

  军谋司、屯田司、宣义司处于草创阶段,内部人事任免,奖惩激励措施,马虎不得,都要细细审夺。

  鲁芝一门心思扑在屯田上,也是忙的脚不沾地,杨济杨嚣给他打下手。

  杜预带兵出去抢人抢地。

  孟观忙着处理四面八方的情报。

  手上文职人员实在捉襟见肘。

  府兵制与减赋分田,只能等春耕之后。

  不过忙碌也说明西平蒸蒸日上。

  杨峥放开手头的事务,带着夏侯芷去探访阵亡将士家眷,以及伤残士卒。

  西都城倒是越来越有活力。

  因其地理原因,接连西域、河西、蜀中三大板块。

  随处可见南来北往的商贾。

  从衣冠上,便能轻易看出胡人、蜀人、羌人、鲜卑人的差异。

  市面上的商品也开始增多。

  杨峥厘定的一成商税吸引了不少商贾。

  按照魏制,商税分关税、市税、估税、通行税、赀税、口钱等等其他杂税。

  地方官府还要雁过拔毛。

  加上流贼马匪打劫,商贾的风险可想而知。

  杨峥的一成商税跟其他地方比起来,简直恩赐。

  所以南来北往、西去东归的商旅,宁愿选择走河湟。

  西都也就渐渐成了西北商业集转中心。

  女人对逛街有浓厚兴趣,夏侯芷走走停停,对什么东西都充满了兴趣。

  阵亡将士家眷,在城东有专门的一片房屋,每月供给钱粮,子嗣入青营。

  杨峥与夏侯芷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阵亡将士中,七成是羌胡部族。

  从前不过是奴隶身份,为部落首领征战,阵亡之后,不仅没有抚恤,家中若是没有男丁,还会遭到其他人的抢掠欺辱。

  而现在,不仅生活优渥,在西平地位也是节节攀升。

  护羌府还颁发了一块镀铜小牌,上刻“勇烈”二字,以彰显阵亡将士的功勋。

  家眷只要佩戴这块小牌,在西都城中,连官府都要客客气气。

  巡街的士卒还会抱拳行礼。

  “我家三个儿子,一个死在临羌,一个死在大通山下,没有给我乎罗家丢脸,两个孙子在青营,将军若有有军令,我这第三个儿子还是要为将军上阵杀敌的!”一口黄牙参差不齐的胡人老汉道。

  引起了周围耆老们的共鸣。

  “我家大郎也不曾辱没了名声,平冶无戴之乱时,斩首六颗,被提为什长,可惜这次破羌城,没有熬过,不过我家老二也长大成人了。”

  “我家也是……”

  羌胡暴虐是一面,但性情耿直却是另一面。

  没有汉民那么多心思。

  杨峥对他们好,他们就对杨峥死心塌地。

  “老丈宽心,以后你两个孙子成器了,将来当我的将军当我的属下。我们这一代人流血流汗,下一代人就可以过上好日子。”杨峥被他们的热情感染。

  夏侯芷顶级士族出身,有些不接地气,不适应这种场合,不喜与百姓走的太近,露了个面,就回到马车中。

  “你们过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杨峥还是颇感欣慰的。

  西平处于草创阶段,远离中原,反而没有沾染曹魏的歪风邪气。

  鲁芝任用的基层属吏,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全都实心做事。

  没人敢向抚恤伸手。

  九野营也盯着特别紧。

  目前而言,西平还算一片清明。

  分发了羊肉、马肉之后,家眷们更是感恩戴德。

  第二百五十六章 马掌

  回到府中,下人来报公孙甫求见。

  公孙甫去年被派去西域访求名马,去了快四五个月了。

  客厅中,公孙甫已经静候多时,见了杨峥拱手便拜:“属下幸不辱命,遍访西域诸国,寻回优良种马三十一匹,另外还有一件宝物。”

  “哦?是何宝物?”杨峥好奇心大起,若是宝石玛瑙之类的东西,没有多少兴趣。

  公孙甫有些激动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圆弧状的铁器。

  “马蹄铁!”杨峥也激动起来。

  这玩意儿可是宝贝,有了它,可以保护马蹄,令战马奔行的更远,增强骑兵的战斗力,这才是真正的铁骑!

  破羌一战,蒙虓六千骁骑营冲击胡氏兄弟,折损战马近半!

  大多是马蹄裂开,或者马蹄折断的。

  有了这玩意儿,配上双马蹬,杨峥的骑兵就可以真的纵横天下了!

  将领的战术水平固然重要,但装备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杨峥记得马蹄铁出现在中土,似乎是蒙元时期。

  蒙古骑兵驰骋天下,或许跟此物有关。

  “此物乃是属下翻越天山,寻找大宛马时,碰巧遇到,中原从未得知,将军何以识得?”公孙甫疑惑道。

  杨峥随意扯了个理由,“一本古书上见到的。”

  公孙甫疑惑了一下,“将军见识渊博,属下不及也。”

  杨峥干笑两声,立刻与公孙甫赶去铁坊。

  令其打造一些。

  公孙甫办事还是牢靠的,不仅带回种马、蹄铁,还带回四个胡人。

  真正满脸胡须的胡人。

  只不过身形消瘦,眼窝深陷,一看就是经常忍饥挨饿的人。

  正如这时代杨峥见过的大部分羌胡一样。

  在体魄上,比汉民差一些。

  游牧民族是吃肉民、农耕民族吃草的论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草原人过的比中原人更苦,大口吃肉是酋长、贵人们的事,各种乳制品才是普通牧民的食物。

  牵来两匹战马,公孙甫对着三个胡人连比带划。

  胡人频频点头,从包裹中取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两人抱住战马,一人安抚,一人钉掌。

  能被公孙甫带回来的,自然有些真本事。

  约莫半个时辰,四人都弄得大汗淋漓,才弄好一匹战马。

  杨峥检查了一番,又骑上战马,生龙活虎,四蹄有力,勒起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两支前蹄踏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裂纹。

  真正的铁骑诞生了。

  后期只要配上双马镫,披上冷锻甲,就是领先这个时代的兵种。

  骑兵是战场上王者,尤其在凉州。

  历史上虎牢关一战,李二大帝三千五百玄甲铁骑,正面冲击窦建德三十万大军,还生擒窦建德。

  虽然历史上也有宋武帝以两千步卒背水结却月阵,大破北魏三万铁骑,但历史上有几个宋武这样的猛人?

  绝大多数时候,骑兵具有相当大的优势。

  “告诉他们,今后就留在西都,找些手脚麻利的跟他学。”杨峥对公孙甫道。

  公孙甫叽叽喳喳的跟四个胡人比划。

  四个胡人全都听懂,却全都摇头。

  公孙甫为难道:“他们愿意为将军钉马掌,但不愿意传授手艺,还要我们每匹战马给一两黄金。”

  “怎么不去抢!”杨峥又气又笑。

  一两黄金……

  这是把自己当大冤种了吗?

  再说他们四个人这种搞法,猴年马月才能弄出一支铁骑来。

  “告诉他们,我只要一个会的人就可以了,不愿传授,一律斩首!”杨峥杀气腾腾道。

  公孙甫比划完,四个胡人畏惧的看着杨峥,又埋头叽哩哇啦的商议一番。

  一人站出来用颇为流利的汉言道:“尊敬的将军,我们愿意、愿意,请不要杀我们。”

  “你会汉言!”公孙甫怒道。

  西域商贾一向奸猾,两汉之时,便有大量商贾冒充西域诸国王子,前往长安洛阳骗吃骗喝骗赏赐。

  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到处行商的,哪个不是又贼又滑的?

  前有冯琦,现在又有这几个胡人。

  “我不杀你们,还赏给你们宅邸钱财,让你们在这座城市安心生活,娶妻生子。”会汉言就方便多了。

  马掌和双马蹬,算是秘密武器了,不可能泄露出去。

  保密是一定的。

  杨峥寻思在西平之南的啸风谷再建一座大坞堡,专门开发新式武器,隐藏新式骑兵。

  胡人面露难色,“我们在安息还有家人。”

  “我会派人把他们接过来。”杨峥一副吃定他们的神态,“好了,我很忙,你们若是不愿意,我会为你们找一块好墓地。”

  钉马掌又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东西,看过一遍,就知道大致搞法,没有他们,杨峥自信也能摸索出来。

  “愿意、愿意!”

  胡人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杨峥目视公孙甫,“带他们下去,好生招待,生活上的需求尽量满足,若是偷奸耍滑,你可以直接砍下他们的脑袋。”

  “唯!”公孙甫斜眼冷视四个胡人。

  第二天,三名新式骑兵站在杨峥面前。

  人马俱披冷锻甲,双马蹬、四蹄铁马掌,奔行间,骑兵完全松开缰绳,双手持长槊,却比以往稳定多了。

  稳定性增强,就意味着战力上升。

  无论长槊、环首刀、弓箭,都施展自如。

  战马跳跃驰骋,虎虎生风。

  这才是真正的骑兵。

  “所有接触过这些装备的人,都要保密,严加看管,别置一营,其家眷也接入营中,不与外人接触。”东西是好东西,并不难弄出来,若是泄露了,则会成为自己的噩梦。

  不要低估对手们的技术水平。

  人口不足,对技术的需求反而增大。

  马钧曾改良过诸葛连弩,改良新式织绫机,其发明龙骨水车到后世还在用。

  公孙甫拱手道:“唯!”

  西域种马,杨峥也看过了,反而觉得不过如此,没感觉比凉州马强上多少。

  也可能是公孙甫没找对地方。

  有了马掌,倒是对战马的要求没有那么高了。

  河湟马在体力、耐寒上有其自身的长处。

  “这一趟你辛苦了,不过我不能让你休沐,眼下正是关键时候,盐务还是要你负责。”杨峥拍了拍公孙甫的肩膀。

  最危难的时候,还是这帮老兄弟撑住了。

  公孙甫一脸兴奋,“属下敢不竭心尽力!”

  “将军,朝廷使者至!”亲卫前来禀报。

  杨峥一震,终于来了。

  金城郡能不能名正言顺的吞下,就看朝廷的旨意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诏令

  “尔系大魏臣子,却自相攻杀,致陇右百姓离散,城池毁弃,目无国法,本应斩首以谢天下,然顾念尔有平定羌胡之功,免其一死,削护羌中郎将、威远将军、关中侯,贬为金城太守,以观后效!”

  宦官尖着嗓子念完诏令。

  杨峥忐忑的心也落了地。

  西平发展到如今,羌胡差不多整合完成,护羌中郎将其实可有可无。

  威远将军、关中侯这些玩意儿基本没什么大用。

  朝廷维护住了脸面,杨峥得了实利。

  金城太守终究还是给自己了。

  皆大欢喜。

  “臣叩谢陛下。”杨峥向宦官磕了三个响头。

  “杨太守,陛下在宫中常言你是天家故旧,不可辜负皇恩啊。”宦官说话的时候,两眼左右闪动。

  杨峥知道他有话说,不过他身边从人甚多,自然少不了司马家的眼线。

  只得令人设宴款待,稳住诸人。

  酒酣耳热,群人皆醉。

  宦官借口如厕,从人欲跟随,被亲卫们端着酒樽挡住。

  杨峥已在外间等候。

  “杨将军,夏侯公有密信与你!”宦官从裤裆里掏啊掏的。

  看的杨峥有些发愣。

  过不多时,弄出一缣帛递来。

  杨峥再嫌弃,这个时候也只能接住。

  “兴云吾婿,闻破羌之战大获全胜,甚喜,吾虽身陷洛阳,却稳如磐石,今司马太傅病重,不能主事,陛下有振作之志,兴云当助之……”

  杨峥看完,不由心中疑惑大起。

  字是夏侯玄的没错,语气也是夏侯玄的。

  但杨峥总感觉有些不对。

  夏侯玄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司马家的重重监管之下吗?

  怎么可能把信送到西平来?

  还是通过一个不知底细的宦官。

  再说以夏侯玄的性格,就算不会责骂自己,也绝不会“甚喜”,因为他绝不愿看到雍凉内乱。

  否则当初就不必羊入虎口,回到洛阳。

  但这字迹的的确确是夏侯玄的。

  杨峥心中疑惑,脸上却一副受宠若惊之相,“敢问天使尊姓?”

  汉末宦官势力一度膨胀至掌握中枢大权,但曹魏却无此弊病。

  大量士族勋贵子弟充任散骑、侍中,随侍皇帝左右,宦官势力大大减弱。

  “不敢不敢,在下黄吉。”

  “不知陛下与岳父在洛阳可好?”

  “陛下与夏侯公俱为司马父子所抑,郁郁不得志……”黄吉说的滴水不漏。

  杨峥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若陛下有旨,我定奉诏。”

  “将军果然忠志之士。”黄吉也喜上眉梢。

  这事里里外外透着诡异。

  “不知朝廷如何处置逆贼邓艾?”那么多请愿书送上去,杨峥总得听个响不是?

  “邓艾狂悖刚戾,此番雍凉皆由他引起,朝廷免其雍州刺史,以南安太守代行雍州刺史事。”黄吉眉头一挑。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处罚也太轻了,几乎没动,只是装了个样子。

  看来邓艾虽然战败了,司马父子仍旧没有降低对他信重。

  见杨峥没有回话,黄吉主动补充道:“凉州刺史陈泰,御下不力,免其凉州刺史之职,调回朝中任尚书右仆射。”

  陈泰要调回洛阳?

  这个影响就太大了。

  可以想象,新来的一定是司马家的狗腿子,肯定盯着自己咬。

  杨峥能挺过这个难关,最应该感谢的就是陈泰。

  前几天还觉得西平将迎来战略发展期,一转眼就风云突变。

  司马家的新旧狗腿一北一东,两边挤压……

  西平面临的压力就更大了。

  “敢问新任凉州刺史……”杨峥拱手道。

  黄吉笑道:“杨将军,你这可就为难在下了,朝中大事,很多都不是我能打听到的。”

  几个从人便也要如厕,咋咋呼呼的过来。

  杨峥低声道:“多谢。”

  雍凉还有一个人——郭淮,也不知司马父子怎么处置。

  不过郭淮是头老狐狸,司马父子也不敢轻动。

  如此一来,雍凉的压力就会向西平宣泄。

  以后的日子怕不那么好过。

  “要不要把他们……”刘珩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杨峥笑道:“别整天打打杀杀的,杀这几个人有何用?司马家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而且杨峥很想知道朝廷又在酝酿着什么。

  政变?或者只是一个陷阱?

  若把夏侯玄牵涉进去,就相当于把自己也牵涉进去了。

  从外表看来,自己与夏侯玄算是最后的宗室力量了。

  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司马父子若是动了夏侯玄,下一个肯定是自己!

  杨峥记得许允、李丰谋反似乎还有几年时间。

  但这个时代,历史的轨迹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与此同时,长安。

  郭淮面前也有一封密信,信的内容居然与杨峥大同小异,却换了个口吻和字迹,“车骑将军为国家之肱骨,历仕四朝,功勋卓著,向有忠直之名,今司马太傅病重,不能主事,朕有振作之志,将军可有尽忠之心……”

  与杨峥不同,郭淮看的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后面的话没看清就一把合上密诏。

  郭淮的嗅觉更敏锐,“来人,立刻诛杀送密信之人,不留活口!”

  “唯!”门外亲兵领命而去。

  郭统盯着郭淮手上的密诏,很好奇上面的内容,但郭淮没有半点给他看的意思,“父亲,听说太尉司马孚不日将以安西将军之职,持节监雍凉诸军事了,另有传言,司马太傅病重……”

  “太傅一年前就病重。”郭淮淡淡道。

  郭统一愣,“这么说,太傅是装病?”

  司马懿装病发动高平陵之变,影响深远。

  “那是朝廷之事,与我郭家无关。”

  “太傅在时,尚能顾念旧情,容忍父亲,若太傅不在了,司马师定不会容父亲。”

  “旧情?”郭淮轻笑了一声,“我与太傅共事雍凉十余年,从未见他顾念过旧情,只要我活着,太傅父子便不会安心,也罢,既然太傅病了,我也该病了,雍凉之权,司马孚想拿,不妨就让他试试。”

  郭统两眼一亮,“这招以退为进,不失为妙计。”

  郭淮摇摇头道:“这几年为父的确身体大不如前,只是身处险位,受文皇帝重恩,进退两难。”

  两人秘密商议,门外亲卫轻声道:“都督,朝廷使者贾充已至长安。”

  “既然是公闾,那么就好办了。”郭统松了一口气。

  郭淮却直直的盯着他,让郭统毛骨悚然,“父……父亲?”

  “贾公闾谄媚之人,不足信,这些与司马家走的如此之近,其心已不在郭家,司马父子派他前来,必是试探于我!”

  第二百五十八章 教诲

  “以贾充试探郭淮并不是一着好棋。”

  一阵微风吹入,昏黄的灯光下,司马懿的脸色跟着灯火一起摇曳起来,“郭淮必能解其中深意。”

  司马师跪坐的端端正正。

  “不过,让叔达出镇长安倒是一着妙手,还有新任凉州刺史,与邓士载、叔达联手,压制西平绝无问题。”司马懿又咳嗽起来,司马师赶忙拍抚,才渐渐稳定住,只不过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唯一不妥之处在于,凉州刺史能力是够了,年纪有些不够,只怕不能降服凉州诸豪右。”

  “有能力就够了,不是还有邓艾吗?至于贾充,既是试探郭淮,也是试探贾充本人。”司马师笑道。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我对邓艾一直寄以厚望,经历此败,但愿能稍抑其刚戾之性。西北终究是癣疥之疾,郭淮向来稳重,不会铤而走险,肘腋之患还是在朝廷。”

  “莫非是夏侯玄?”

  “非也。”司马懿指了指头顶,“上。”

  司马师若有所思。

  上面不仅有魏帝,还有一位郭太后。

  高平陵之变,可以说是郭太后与司马懿合围曹爽。

  郭太后背后也是一股势力。

  而天下间最虚弱的士族,反而成了曹氏与夏侯氏。

  司马懿幽幽道:“当年魏武的天下,内有心腹,外有爪牙,犹战战兢兢恭奉汉室,今朝廷权柄虽掌于我父子之手,兵权却散落四方,你素来性情沉毅,行事果决,乃是命世之才,但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以静制动方是良策,不动则胜,动则多误。”

  其言甚是真切。

  也像是司马懿最后的教诲。

  但司马师却两眼游动,脑海中始终在想那个“上”字。

  听见了,又或许故意没听见。

  司马懿见他神色,眼神也黯淡下来。

  “父、父亲?”司马师有些惊慌。

  但司马懿却只是睡着了。

  其后数日,司马懿病情时而加重,时而减缓。

  宫中数十名御医就住在司马府中。

  每一次病重,都吸引洛阳不少人的注意。

  毕竟谁也不知道司马太傅是不是真的病重了。

  西都,春耕刚刚结束。

  杨峥便与鲁芝规划起府兵制。

  偌大的沙盘上,西平的山川河流纤毫毕现。

  从西海到西平、河曲、金城、积石山,每一处河流,每一座山谷都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这是斥候一年多的成果,每个地方都有他们的足迹。

  “昔日光武帝征陇右隗嚣,伏波将军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兴云此物比伏波将军更为精妙,此物在手,天下江山尽收眼底!”鲁芝惊叹道。

  “凉州、雍凉之地形也在制作当中。”杨峥还是颇为得意的。

  有了这东西,就再也不怕迷路了。

  这时代的很多战争,掌握地形,基本就掌握了一半的胜算。

  汉击匈奴,李广动不动就迷路,而霍去病,八百骑兵就直入匈奴王庭……

  曹爽伐蜀,也是败在地形之上。

  “我意置十六折冲府,金城五府,西平四府,河曲四府,西海三府!每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副尉各一人,牙将、长史、兵曹、宣义令各一人,十人为什、三十人为队,百人为屯,五百人为曲,三曲一千五百人为一府!”

  杨峥将小旗一一插在榆中、金城、令居、浩门、河关等地。

  时间不等人,也没有试错的时间。

  分土地与士卒,士卒才有守护土地的动力与积极性。

  眼下西平只能立足于守。

  鲁芝原本不赞成这么快实行府兵制,但听到陈泰即将调离凉州之后,也认识到时间的紧迫。

  杨峥是金城太守,鲁芝是西平太守,理论上都隶属于凉州刺史部。

  “此事交给我去办吧。”鲁芝一口应承下来。

  杨峥天马行空的构想,想要落地,就必须有一个能镇住方方面面场子的人。

  鲁芝算一个,另外一个则是杜预。

  “如此就有劳伯父了。”杨峥拱手。

  鲁芝轻轻颔首,“兴云,西平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必须依附于大魏朝廷之下,不反、不攻、不降!”

  杨峥知道他是怕自己急火攻心,步子迈的太大,扯到蛋了。

  “不反,是不绝于中土,不攻,是积蓄实力,以待天下之变,不降,则是不可降于蜀,亦不可降于司马氏。”鲁芝又解释道。

  西平扩张太快。

  军中已经有些劝进的声音。

  还是跟随的自己老兄弟。

  从龙之心,人皆有之。

  杨峥向前走一步,他们也会向前走一步。

  毕竟杨峥到现在还是小小的金城太守,魏国各种中郎将、侍中尚书多如牛毛,拿出去就比别人矮一头。

  “侄儿谨记伯父教诲!”

  不反、不攻、不降!就这么耗着。

  时间是站在杨峥这一边的。

  除非司马懿能长生不老,不然朝廷的各种矛盾迟早会爆发。

  杨峥记得历史上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秉政之后,内外各种叛乱,连魏帝都喋血街头……

  总会有那么一次机会属于自己吧?

  鲁芝的眼神温和下来,“杨攸有子如此,死而无憾了。”

  两人继续商议府兵制的各种细节,几乎废寝忘食。

  越是深入讲解,鲁芝便越是惊叹府兵制之巧妙。

  几乎是为现在西平量身定做的。

  天黑之事,犹秉烛而谈。

  只不过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两人的谈话。

  斥候的声音由远及近,“报将军,新任凉州刺史、假节护羌胡中郎将、前将军胡奋赴任武威!以卫瓘为司马。”

  “胡奋?没想到会是他。”鲁芝低声道,“不错,也只有是他才能借安定胡氏的力量定武威。”

  “不,胡奋固然有兵略,但卫瓘此人也不好对付。”杨峥还是知道些这时代的历史。

  邓艾、钟会、姜维,其实都可以算是死在卫瓘手上。

  其智谋颇似当年的西凉毒士贾诩。

  司马家能得蜀中,幸有卫瓘也。

  而胡奋早年以白身侍奉司马懿攻打公孙渊,说是司马懿的嫡传弟子也不为过。

  两人一文一武,西平的压力就来了。

  胡奋跟自己有些交情,但在这滚滚大势面前,这点交情算得了什么?

  不过杨峥不得不佩服司马父子三人,在用人的眼光上,有其独到之处。

  “卫瓘?”鲁芝轻念这个名字,“河东卫氏!”

  第二百五十九章 认同

  规划好折冲府之后,杨峥与鲁芝亲自一个个实地巡视。

  西平郡在两汉时,其实属于金城郡。

  一向战争的前沿。

  两百年来羌胡之乱就没断过,几乎每座城池都经历过战火的淬炼。

  沿湟水向东,沿黄河向北,很多废弃的坞堡稍加修葺就可以用。

  而坞堡周围大量的农田,刚刚被战俘们耕种。

  “汉以金城郡名之,意为西方之铁壁。经营此郡,向北挟制凉州,向东逼迫关中,向南则压制陇右!”鲁芝望着滚滚向北的黄河道。

  如果凉州像一头卧虎,则金城如同一把匕首抵在猛虎柔软的脖颈上。

  蒙恬以此地驱逐匈奴,霍去病以此地取河西四郡。

  所以金城不仅悬在武威脖颈的一把刀,也是狄道头顶上的一把刀。

  捏住南面咽喉之地河关,枹罕与狄道就在刀锋之下。

  如果杨峥想有所进取,则金城不可失。

  即便想退守,金城也是西平、西海的一道屏障。

  是以,杨峥在此设五座折冲府。

  各城还有守军。

  龚飞稚领三千亲卫营步甲屯于黄河之东的重镇榆中。

  张特领六千锐步营屯于允吾,接应四方。

  东面统制,有临机决断之权,理论上,金城郡的府兵守军都可以调遣。

  鲁芝带着一帮青营刚刚出山的少年丈量土地,主持分田事务。

  杨峥则接见宣义郎。

  对待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子弟和孩子。

  大部分宣义郎都是汉人少年。

  但其中也不乏羌胡少年,睁着蓝色、褐色、淡黄色的眸子看着自己。

  那眼神如同在看待父母一般。

  而杨峥对他们不敢说有多好,但基本的需求都是超额的。

  食有肉,衣有裘,最有学问的人教他们读书识字,最勇武的将士教他们武艺。

  若是有空闲,杨峥还会亲自上课,讲解华夏名将的赫赫功绩。

  卫青、霍去病、赵充国、傅介子、班超、陈汤、马援、窦宪、耿恭……

  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封狼居胥、燕然勒功、投笔从戎、苏武牧羊、李广射虎,十三将士归玉门!

  汉书可以佐酒,令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大汉的猛人实在太多了,有时候杨峥自己都讲的慷慨激昂,恨不能投身于那个壮怀激烈的时代。

  当然,其中也加了不少私货。

  “重振华夏,复我神州!”望着这么多双干净的眼睛,八个字脱口而出!

  此刻起,各族的少年自动纳入华夏之中。

  口号还是简单一些好。

  军中百分九十九都是文盲和粗人,太文绉绉的口号他们记不住,也不理解。

  这八个字就方便多了。

  “重振华夏,复我神州!”少年们眼中燃着一道道烈焰。

  连刘珩也情不自禁的吼了起来。

  待众人热情稍稍冷却之后,杨峥道:“刚刚扩军,诸族混杂,很多事不好做,若有困难,但说无妨。”

  “没有困难!”一个羌人少年带头吼了起来。

  羌胡其实都缺乏一种身份认同。

  现在,杨峥给了他们!

  所以羌胡少年们,比汉家少年更为积极,也更为迫切。

  杨峥笑了两声,点点头,“多难兴邦,逸豫亡身,困难在所难免,永远不可避免,有困难,就迎刃而上,克服它、战胜它!”

  杨峥感觉自己都快成人生导师了,鸡血打的自己都汗毛倒竖。

  但十五六岁的少年,缺乏的也正是这些。

  “唯!”少年宣义郎们向杨峥齐齐拱手。

  很快,“重振华夏,复我神州”八个字在军中到处响起。

  一个个羌胡士卒们眼中多了些东西。

  复我神州四个字,已经给了他们新的身份认同。

  这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出生就如同奴隶,每天过的如牲畜一般,忍饥挨饿,在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中麻木的结束一生。

  很少被当成人看待,有过人的尊严。

  这八个字,既赋予了他们使命,也给了他们尊严。

  禽兽尚会望月,更何况是人?

  即便是谎言,此刻也能在绝大多数人冰冷的心中打开一道缺口,注入一丝暖流。

  “古之戎狄,今为中国;古之裸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高舄。以盘石为沃田,以桀暴为良民,夷坎坷为平均,化不宾为齐民,非太平而何?”鲁芝引经据典,贴满大街小巷,城内城外。

  华夏先贤们早已经过了戎狄之辩。

  宣义使们以通俗语言注解之,羌胡士卒的最后心防也在溶解之中。

  杨峥令人把这段文字在治下各城中刻成石碑,以鼓励羌胡们积极汉化。

  军中民间一齐抓,都不懈怠。

  “群山浩浩,河水滔滔,生民艰难,天下纷扰,烽烟四起,今我受召,铁甲在身,长刀在腰,擂鼓阵阵,旌旗飘飘,万众一心,地动山摇,同生共死,血染征袍,决胜沙场,讨逆除暴!”

  不知何时起,一首通俗易懂的歌谣在军中响起。

  以西北流传已久的民谣改编。

  既切中时弊,又充满了恢弘激昂之气。

  唱着唱着,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

  “此为何人所作?”杨峥大感兴趣。

  亲卫下去查访一番,很快就找到了人。

  居然是宣义郎庞青。

  一个丰神俊朗眉眼如星辰的少年。

  也是宣义司最上进最优秀的宣义使。

  “属、属下一时有感而发,未想军中传唱极广,将、将军恕罪!”庞青既激动又惊慌道。

  杨峥笑了起来,“尔非但无罪,反而有功!现擢其为宣义司副司丞。”

  有感而发,说明整个人都沉浸进去了。

  这正是宣义使的职责所在。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宣义宣义,首先宣的是自己,然后才能照亮别人。

  当此之时,但凡是有才能之人,杨峥一向不吝提拔。

  庞青激动的无语伦次,“将、将军、谢……”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某的儿郎,将来都是要顶天立地的!”

  不止是庞青周围所有人都被感染了,眼神一个个亮如星辰。

  一个蒸蒸日上的团体,自然有勃勃向上的生机。

  到处是机会。

  猛将出于卒伍,宰相起于州郡。

  既然这时代的士族人才不怎么看得起自己,那就不妨自己培养!

  自己人也更为可靠。

  之乎者也这套,又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

  再说天下有难事否?

  只怕有心人而已。

  第二百六十章 宣义

  宣义郎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

  很多人看到了其中蕴藏的巨大机会。

  宣义司是与军谋司、屯田司并立的新衙司,还是由杨峥亲自掌管。

  宣义郎们奔走于各军,不仅完成本部的职事,还向没有宣义郎的新军宣义。

  就连邓艾军俘虏们,也受到了感染。

  “义”这个字在华夏语言中非常巧妙,也非常适合杨峥。

  天下大义不仅仅只是朝廷的名义、名分。

  再说曹丕代汉,司马懿夺权,本身就是在伤害朝廷的神圣性和名分。

  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任何时候都不缺深明大义之人。

  也许杨峥构建的只是一个谎言。

  出于一人之口是谎言,出于千万人之口,就不是谎言了。

  这时代人终究是民风淳朴。

  而且此前也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这些。

  这时代能被相信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按照这时代的规则,杨峥其实不用对他们说这么多,也不用这么对待他们。

  俘虏就是奴隶,奴隶的一切都属于战胜者。

  可以任意驱使他们,奴役他们,屠戮他们。

  但杨峥没有这么做,而是管理。

  一些受伤的人还被救治。

  重伤致死之人,也被掩埋。

  秩序的强大永远是潜移默化的、循序渐进的改变人心。

  俘虏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心中有数。

  邓艾对自己都这么凶残,更何况对他们?

  战败,也让邓艾与朝廷的威信一落千丈。

  此消彼长,杨峥渐渐高大起来。

  俘虏中先是一小部分人被感化,然后不断蔓延,人总是从众的。

  宣义郎们介入之后,俘虏们就被赋予了尊严。

  可以写家书,可以提一些不过分的要求,可以说出自己的困难……

  宣义郎们都尽力满足他们,实实在在的为他们解决问题,自然也就赢得了他们的心。

  俘虏们的心也就慢慢转变过来。

  一些积极之人经过评估之后,被吸收进宣义司。

  杨峥趁机给了宣义司更大的权力和钱帛支持,让这些转化过来的人,回到自己的家乡,暗中宣传西平的分田减税之政。

  这种诱惑不可谓不大,尤其是从自己人嘴中说出。

  很多雍州百姓趋之若鹜。

  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举家逃往金城。

  一开始是一两户,目标小,没有引起雍州官府的注意,而且曹魏地方官府暮气之深,比朝堂更甚。

  逃亡,在这时代岂不是司空见惯之事?

  地方一级一级汇报,等放在邓艾案头上时,已经是很久之后……

  杨峥还派出大量斥候马队去迎接他们。

  邓艾与胡氏在破羌被狠狠砍了一刀,也间接导致对地方掌控力的下降。

  底层穷苦百姓失去一个壮丁,更是雪上加霜,生活更加困难,对邓艾的怨言也多起来。

  让杨峥没想到的是,凉州百姓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打听到消息,也纷纷南迁。

  斥候询问后得知,鲜卑、匈奴、羌胡等逐渐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还有豪强压在头顶,土地不断被巧取豪夺,要么成为豪强的家奴,要么被越来越繁重的徭役赋税渐渐压的家破人亡。

  这几年不断有人逃亡草原,投入鲜卑。

  破羌之战,让很多凉州的百姓转向南面。

  而陈泰被匆匆忙忙召回洛阳,新的凉州刺史还在路上,正好是一个空档期,凉州百姓纷纷南下。

  杨峥只是开了一个小口,就引来一场西迁的浪潮。

  只能说这是时代的选择。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邓艾的斥候和细作不能没收到消息。

  一封措辞严厉的公文自东而来。

  还盖了雍州刺史的印玺,虽然没有署名是谁写的,但字里行间的火气是遮掩不住的。

  大抵是在骂杨峥不守规矩,或诓骗、或强掠雍州百姓,还要告到长安雍州都督处,上书洛阳弹劾杨峥。

  弹劾若是有用,就不必动刀子了。

  杨峥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感。

  但狗腿子冲你狂吠时,正说明他拿你没办法,也就会去找他的主人。

  “哈哈,邓艾这老匹夫也有今日!”刘珩拍着胸口大笑。

  杨峥这才记起这厮是出自青营,也是认得几个字的,“那你说如何回复邓艾?”

  刘珩肚子里坏水也不少,脱口而出,“金城之事,归属凉州,干尔雍州屁事?雍凉都督都无话可说,何须而一小小南安太守多管闲事!老狗且自养伤,来日再战!”

  “你这粗坯,这么回复,岂不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咱们现在都是体面人,不是土匪,你小子现在好歹也是个副统制。”杨峥也不管他听不听的懂什么是“体面人”。

  果然,刘珩嗤之以鼻道:“若不是邓老狗破羌之战败了,岂会跟我们这么文绉绉的?早掏刀子砍来了!”

  话糙理不糙,人粗心不粗。

  “行了行了,滚蛋,别打扰本太守的文采。”杨峥挥了挥手。

  刘珩求之不得。

  破羌之战后,这厮又纳了几房小妾,整天过起了种马生活。

  儿子女儿又生了一群。

  而且还非常鸡贼的狡兔三窟。

  西都养一群,大榆城养几个,现在允吾又弄了个“家”,收了几房小寡妇。

  现在巴不得去抚慰她们寂寞的身心。

  杨峥一个人思索怎么回信。

  其实做都做了,回不回复,邓艾又能如何?

  南安、安定兵力空虚,自己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才没一刀捅过去。

  大家心知肚明得了。

  你管不住自己人,能怪我耍手段?

  信,杨峥还是回了。

  意思与刘珩相差无几,不过措辞要温和许多。

  还规劝邓艾好生养病,不要辜负太傅的期待。

  也不知邓艾看了信之后,会不会再一次气的吐血。

  毕竟也这么大的年纪了,火气却不小。

  信刚刚送去,榆中之东的勇士城就发生了一场摩擦。

  邓艾果然提着刀子就来了。

  不过不是报复杨峥的,而是追杀氐人部落。

  杨峥的减税分田,不仅吸引了汉民,也吸引羌氐賨人。

  一支李姓部落脱离南安,向金城迁徙,不过动静太大,引起了邓艾的注意,邓忠亲自提刀追杀三百里,直到勇士城。

  榆中守将龚飞稚,当即引三千亲卫营精锐甲士支援。

  才救了这股氐人部落。

  这一次,邓忠低调多了,冲着亲卫营甲士一阵乱箭,便悻悻而归。

  杨峥赶到榆中的时候,战事已经完结。

  一个年轻氐人拜在杨峥面前,涕泗横流,“将军援手之恩,没齿难忘!”

  氐人原本居住在阴平、武都等郡,魏武与蜀先主两大势力争夺汉中,顺手将羌氐賨迁回各自治下。

  分治南安、天水、扶风等关右诸郡。

  “你来投我,我自然要护你周全。”杨峥望着这氐人少年,身高八尺,面相雄武,眉宇间隐有英气,不觉来了兴趣,“听你言语,似乎读过些书?”

  “幼曾读书于太蓬山,将军恩信著于关右,小人曾闻君子不绝人之孝道,恳请将军放归我父,以使小人尽人子之孝道。”氐人少年嘴中蹦出几句拗口的话。

  “你父在我军中?”杨峥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家父李慕。”氐人少年紧张的望着杨峥。

  第二百六十一章 缺人

  杨峥纳闷了,自己军中不缺羌人,也不缺賨人,但氐人没几个,更没有李慕这号人。

  迷茫的望着左右。

  “邓艾军俘虏十一将,其中一人名唤李慕。”亲兵回答道。

  “原来如此。”这段时间太忙,杨峥都快忘了这茬。

  其实这帮降将也不好处理。

  杀了,会引起雍凉其他将领的反感,以后更没有人投奔自己。

  放了,又有些不甘心,这帮人不是普通俘虏,很多都有一定的家世,利益也与邓艾绑定,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既然这个氐人少年举族来投,应该能劝李慕回心转意。

  “去放了李慕,在西都城置一座宅邸,赠与他。”

  “唯!”亲兵领命而去。

  氐人少年大喜,“谢将军、谢将军。”

  还咚咚的给杨峥磕了三个响头。

  比起一个降将,杨峥其实更在意面前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李特。”少年抬起头道。

  自己麾下有了一个张特,现在又来了个李特。

  “以后入我麾下,你可愿意?”

  “此亦是特之夙愿!”李特喜上眉梢。

  杨峥扶他起来,刚想把自己的精制环首刀赏给他,感觉这些天送的太多了,铁坊主事樊铁夫都有意见了,也不能怪他小气,杨峥的佩刀,都是百炼精品,费工费时,还费钱。

  只能脱下自己的披风系在他身上,“你以后就是本将的亲兵。”

  “唯!”李特没有丝毫不情愿。

  按照这时代的搞法,这叫解衣衣之。

  这年头的人就吃这一套。

  李特恭恭敬敬站在亲兵之中。

  其他亲兵斜眼望来。

  杨峥的亲兵非比寻常,军中很多中级军官都是亲兵外放的。

  现在一个黄毛小子直接就占了一个坑,凭什么?

  西平一个好现象就是有本事的人会得到尊重,无论是武艺,还是文采,哪怕是铁匠、医者,只要有一技之长,就会受到别人的尊重。

  最主要的原因是西平处于汉夷衔接之处,在杨峥的引导下,各种人才的地位和待遇被提高,仅次于军人。

  军中崇拜强者,李特身材雄壮,但没显露过身手,自然有人不服。

  若是刘珩在此,少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杨峥注意到身边亲卫神态的变化,也猜到他们心中所想,却并没有干预。

  适当的竞争可以允许,也有助于保持军中活力。

  在金城呆了快两个月,屯田中的青苗已经没过脚踝,五个折冲府被鲁芝搭建起来。

  宣义司更是蓬勃发展。

  不过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

  欠缺大量合格的军官。

  西平一共十六折冲府,每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副尉各一人,牙将、长史、兵曹、宣义令各一人,一共就是一百一十二名中高级军官。

  折冲都尉和左右副尉不仅要会打仗,还要一定的管理能力。

  其余牙将、长史、兵曹、宣义令等也都是各司其事。

  牙将还好说,西平不缺会砍人的猛男。

  长史、兵曹、宣义令则是文职了。

  长史管田,兵曹点兵,宣义令则管思想和监督。

  绝不能混为一谈,否则就不是培养府兵,而是让牙兵牙将提前登场。

  而西平到处缺文职。

  杨峥仔细思索了一番,该大胆启用人才的时候,就绝不能束手束脚。

  杨峥与鲁芝立即赶回西都,办了一个速成班。

  优先从青营中招募子弟,伤残士卒再度被启用,只要头脑灵光,全部弄过来。

  杨峥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折冲长史、兵曹。

  又从全军选拔勇武之士,充为牙将。

  几乎忙的脚不沾地。

  没有经验不要紧,大家一起摸着石头过河。

  不过折冲都尉和左右副尉在西平已经算是高级军官了,马虎不得,杨峥发下政令,西平人人可以参加招募。

  看似没有门槛,实则门槛非常高。

  老兵们极为踊跃。

  武勇他们倒是不差,都是砍人的一把好手,拿起刀子就两眼发红的那种。

  但要他们管理属下兵备、田地,就太难了。

  十六个都尉,只有四个略通文墨的老卒胜任。

  所谓略通,就是能写出自己名字,勉强能算出一百以内加减的水平……

  这个时候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青营的子弟如同韭菜,还没长齐,就被割了一茬又一茬。

  剩下一些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实在派不上用场。

  不过考核之后,倒是有几个人引起了杨峥的注意。

  第一人西都城贼捕掾林森,字茂兴。

  贼捕掾就是捕快。

  其父林忠原是亲卫营一伍长,当年明月峡大战俄何烧戈时,负伤退役,转为屯田司马,管理建威城屯田。

  林森因父功而被提拔为西都贼捕掾。

  倒不是因为他胜任都尉,而是他的一根长矛能跟刘珩斗的有来有回。

  尤其是箭术,能开三石强弓,两百步内,命中极高。

  这差不多是这时代的狙击手了。

  以后阴人能用得着。

  对于人才,杨峥一向来者不拒。

  一问得知父子二人都是猎户出身,从小就靠弓箭吃饭。

  这样的人当个捕快实在屈才了,杨峥直接转为亲兵。

  当然,他能跟刘珩斗个旗鼓相当,是因为刘珩的狼牙棒子掉在在允吾城护城河里,一直没捞起来,新的还在打造当中。

  另外两人则是杨骏与杨珧。

  弘农杨氏出身,自然是文武双全,才器过人。

  杨济、杨嚣管理屯田司,现在杨骏杨珧当折冲都尉。

  杨峥心中有点悬。

  但此时已经不是考虑那么多的时候。

  暗有九野营,明有宣义司,各项制度也颇为健全。

  自己又何必小肚鸡肠?

  作为一个后世人,以后势力壮大了,难道还没办法对付一个逐渐没落的士族吗?

  最后一人居然是杜斌……

  一个差不多被杨峥遗忘的活宝。

  不过这厮的确有些本事,只是人太不靠谱,鼓捣幺蛾子的能力,远超刘珩。

  刘珩大多数情况下是知道进退的。

  这厮从不论场合。

  让杨峥心中有些打滑。

  不过人家正正经经考上来的,对答如流,无论是管田,还是管兵,全都不在话下。

  该用还得用。

  一念及此,杨峥封这七人为折冲都尉,左右副尉暂且空着,配上速成班的长史、兵曹、宣义令,金城差不多够用了。

  杨峥把杜斌、杨珧分到河曲,还是离金城远一些为妙。

  万事开头难。

  把框架搭起来了,以后慢慢就会好了。

  鉴于实在缺文职人员,杨峥干脆弄了一个招贤司,以杜宽为司丞,此举也是在借他的名声。

  好歹是做过朝廷郎中的人,在士人心中有一定的地位。

  不过杜宽不太看得上杨峥没品秩的官。

  端起了架子,称病在家。

  有杜预在,杨峥还真不好弄得太僵。

  最后只得劳烦鲁芝才勉强说动。

  第二百六十二章 殊途

  “啪”的一声,皮鞭在血肉上撕开一道红痕。

  “你们这些懒鬼,如此惫懒,已经耽误了今岁朝廷的春耕令,惹得荀中郎受了责罚,现在居然还在偷懒!”许昌屯田司马王珪非常愤怒。

  两个衙役疯狂抽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屯田客。

  那屯田客开始还能抱住脑袋,后来就渐渐没了生息。

  建安元年,魏武迎汉帝于许昌,采纳枣祗和韩浩建议,于许下屯田,当年就收粮万石,解决了许昌的饥馑之忧。

  其后数年,所在积粟,仓禀皆满,使魏武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

  民屯每五十人为一屯,置司马,其上置典农都尉、典农校尉、典农中郎将。

  军屯六十人为一营,闲时修兵演武,忙时耕作。

  但时过境迁,屯田越来越偏离其本身的意义。

  屯田官员贪得无厌,租税层层加码,从最早的五五分成,逐渐变成四六、三七、二八……

  当地士族豪强以各种手段侵占屯田的上等田地。

  屯田不断减少,但朝廷的索求反而不断增加。

  到后来,士族与豪强的手越伸越长,不仅要土地,还要人。

  屯田百姓变为屯田客。

  偌大的田亩中,如豆芽般孱弱的屯田客们望着被抽打的人。

  倒在泥土中,已经没有声息。

  绝大多数人都麻木的如黄牛一般,低下头,埋进土里。

  只有少数人目中掠过一丝波澜。

  “尔等看甚?”王珪手扶着腰间环首刀,冷冷盯着这些人。

  目光扫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低下头去。

  只有一人在与他对视,眼中没有怒火,却是森然的杀机。

  王珪嘴角却是一丝不屑一顾的冷笑,新捉来的青牛都是如此,有一股倔劲儿,但时间一长,再倔的脾气,再硬的骨头都会趴下去。

  更何况这头青牛年轻体壮,有一把子力气。

  所谓青牛便是被抓到的青壮。

  魏武屯田令的效果一直延续至今,凡是流民,皆可捕来“劝课农桑”。

  至于谁是流民,则是他们这些屯田司马说了算。

  “低头。”

  马隆的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

  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

  马隆,正是王司马嘴中的青牛。

  当日与令狐盛分道扬镳,准备回泰山郡奉高县老家暂避风头。

  正好遇到出来抓“青牛”的王司马一伙人。

  弓刀绳索,高头大马,人多势众。

  马隆孤身一人,见对方没有要自己性命的意思,也就没怎么反抗。

  暗忖在许昌屯田避避风头,倒也不错。

  没想到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噩梦。

  成了屯田客,整日在田垄间劳作,如同牛马一般。

  牛马还能时不时的吃上豆料,被精心照养。

  屯田客们,每天两碗麸皮混着糠熬成的粥……

  “少年郎,不可年轻气盛,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家两代都是屯田客,不一样过来了。”一口稀落牙齿,满面黧黑皱纹的“老丈”道。

  “两代?许昌屯田至今不过三十年,敢问老丈贵庚?”马隆一脸不信。

  “老丈”却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让笑容变得异常瘆人,“我今年三十有五,屯田已经二十年了……”

  马隆一阵愕然,这人怎么看都有五六十了,真实年纪却只有三十五,一副垂垂老矣背都直不起来的样子。

  举目四望,田地里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老丈”,那仿佛是一根根被晒干了的枯草,魂魄早已飞去,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愕然之后,马隆顿时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不远处,刚刚那个被抽打的人,血肉模糊的捆在木桩之上。

  头已经无力的垂了下去,一头枯黄的头发随着春风摇动。

  如同田间的稻草人。

  然而稻草人不仅没能赶走鸟雀,血腥气反而吸引来五六只乌鸦,散落在他两肩上,一双双睁着漆黑的眼珠,盯着那人脸上的肉……

  马隆肠胃里一阵翻腾。

  然而肠胃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来。

  “懒驴!”

  “啪”的一声,皮鞭抽在马隆背上,如火燎一般。

  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记起自己还是一个人。

  “再偷懒,当心也如他们一样!”

  衙役们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笑声却与那几只争抢的乌鸦叫声奇怪的重叠在一起……

  ……十几名黑衣骑兵在通往武关方向的官道上驰骋。

  令狐盛与单固只能避入草丛之中。

  都过去了四五个月,兖州刺史黄华仍然没打算放过他们。

  海捕文书一路从许昌贴到了宛城。

  作为司马懿的亲信,黄华非常卖力,在司马懿的屠刀收起之后,依旧孜孜不倦的搜捕令狐愚余党。

  几个月来,累计有上百家被黄华株连。

  而作为令狐愚侄子的令狐盛,以及心腹谋士的单固,自然是不可放过之人。

  司马父子掌权之后,献媚之人多如牛毛。

  “武关我们恐怕过不去了。”单固灰心丧气道,两人都没想到黄华会咬的这么紧,死活不肯放过他们。

  “走潼关如何?”阖族惨死在司马懿的屠刀之下,被仇恨驱使的令狐盛早已心性大变。

  愈发的沉稳内敛。

  “武关都被封锁,遑论是潼关?若我所料不差,魏兴郡、锡郡这条路也走不通,就算侥幸过去了,要穿过郭淮、邓艾戍守的关陇道,进入金城,根本不可能。”

  这时代到处是荒山野岭,很多地方闭塞不通,若没有官道,两三下便迷失路径,或成野兽果腹之物,或被山贼恶民所害。

  令狐盛倒是无所谓,有武艺傍身,但单固肯定很难活下来。

  “那该如何?”令狐盛有些着急,幸亏家眷被提前接过去了,不然……

  单固抚颔沉吟片刻后道:“只能向南,进入蜀国,然后走羌氐道。”

  令狐盛望了望西面,群山莽莽,看不到尽头。

  “那就向南!”

  两人打定主意,向南走新野。

  官道上果然再无追踪他们的骑兵。

  荆州是魏蜀吴三国犬牙交错之地,但同时是龙蛇混杂之地。

  斥候细作商贾往来不绝。

  已经逐渐形成某种默契。

  三两个行走在官道上,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关中路径只有那么两三条,南面一座武关,北面一条黄河,中间一座潼关,把关中与关东分割开来。

  荆州却是开放的,容百姓渡江的地方很多。

  地方官府也无暇去管三两个流民。

  到了吴国地界,比魏国更为松散。

  去年荆豫都督王昶趁吴国陷入内争不可自拔,率荆州刺史王基、新城太守州泰,果断出兵江陵,大败吴国大将施绩,斩其部将钟离茂、许旻,收其甲首旗鼓珍宝器仗,破黔、巫、秭归诸城。

  虽未攻破江陵重镇,但吴国在荆南势力遭到了重创。

  控制力也不断下降。

  吴军正惶惶不可终日,令狐盛与单固遂通过荆南,顺利进入蜀地。

  然而进入永安,令狐盛与单固的好运气用完了。

  三国之中,蜀国朝政相对而言,还算清明。

  地方将吏也多尽忠职守。

  永安都督宗预曾为诸葛丞相主簿和参军,为人严明刚正,防御甚严。

  令狐盛一口蹩脚的蜀音当场被永安守军认了出来,被当成细作关押于牢狱之中。

  二人还算没有性命之忧,过了些时日,两人被丢入屯田之中,也成了屯田客。

  三人不同的方向,却相似的命运。

  不过蜀国屯田没有魏国那般暗无天日。

  宗预对百姓还算仁道,至少令狐盛与单固能吃饱。

  蜀国人口紧缺。

  令狐盛会武艺,单固识字,很快就被提拔。

  一人入军,一人为吏……

  第二百六十三章 锋利

  “吃!”杜预大手一挥。

  骑兵们欢呼着对着烤肉大快朵颐。

  不过很多军官却忧心忡忡,三月之期,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半……

  粮食已经不多。

  草原的尽头已经看到了,群山环抱之下的广袤盆地,仿佛洪荒一般萧索、荒凉,只有岩石、戈壁与沙漠。

  呼啸的风声犹如鬼哭狼嚎,永不止息。

  不过士卒们与这位文质彬彬的统帅关系越来越融洽。

  每天带着他们在草原上驰骋射猎,吃香的喝辣的,士卒能不喜欢吗?

  而且也渐渐适应了草原的生活。

  天高气爽,在狂风中尽情驰骋。

  一个个骑术越来越精湛,能在马上吃喝,能在马上拉撒,还能在马上睡着。

  箭术更是突飞猛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都应弦而倒。

  吃好喝好,还能玩儿好,士卒比以前更壮实。

  连战马也被喂的更健壮。

  周旨却心急如焚,他是被鲁芝推荐的,也清楚鲁公的心意,建功立业,在西平搏个一席之地。

  然而杜预却不慌不忙,遇见大股部落就慌张躲避,小股部落也是客客气气,以自己的优良战马和军械换他们的牛羊劣酒。

  被人算计了,也从不计较。

  然后在草原上肆无忌惮的吃吃喝喝。

  若不是鲁芝一再强调一切听从杜预的,周旨只怕早就拔刀相向了。

  好几次周旨都想掉头回西都,告发这个不着调的长史,但最终还是忍下来了。

  “周都尉何如如此拘礼?”杜预提来一块烤好的羊腿。

  金灿灿的,油香四溢,在春日下发出诱人的光泽。

  周旨脸皮因愤怒而不住的跳动,喉咙却在不断吞咽口水,不过他心高气傲,不接受杜预的好意,把头调往另外一边,不再看杜预那张脸。

  岂料杜预毫不识趣,转到另外一边,再次把羊腿递到周旨面前,明知故问道:“周都尉这是何必?莫非某有何不是?”

  周旨感觉自己受到了挑衅,胸中热血一个劲儿的往脑门上冲,他实在搞不懂杨峥与鲁芝为何会对此人青眼有加。

  “你!”周旨的按住刀柄的手在颤抖。

  而这把刀是杨峥亲手送给他的。

  “你……”周旨喉咙里喘着粗气,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忽然伸手,一把捏住羊腿,像一头凶残的饿狼,狠狠撕咬羊肉。

  杜预却话中有话道:“不错,不愧是鲁公推荐之人。”

  此时斥候奔来,“报杜长史,叁狼羌、婼羌、白胡、月氏胡等十一支羌胡部落合军三万七千骑,已自东南西北四面向我们围来!”

  亲卫营的斥候素质极高,千军万马也不慌张。

  “哒”的一一声轻响,周旨手中的羊腿掉落在地。

  杜预也一脸苦涩,“你再说一次!”

  “叁狼羌、婼羌、白胡、月氏胡等十一支羌胡部落合军三万七千骑,已自东南西北四面向我们围来!”

  “再说大声一些!”

  “敌军三万七千骑,已自东南西北四面向我们围来!”斥候大吼一声。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营帐之中。

  刚才还欢声笑语,现在全都呆若木鸡。

  三千骑兵对三万五千骑……

  这个账人人都会算。

  周旨愤怒的拔出杨峥送的环首刀,红着眼睛盯着杜预,愤怒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

  然而杜预骑在马上,却是一脸镇静。

  不仅镇静,而且眼神比他手中的精制环首刀还要锋利。

  那是能刺伤人魂魄的锋利!

  近三个月的相处,周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杜预,不由愣住了。

  眼前这个书生,没有过人的武艺,也没有杨峥身上的那种杀气,但就是能慑服住自己。

  瞬间,周旨清醒了很多。

  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一切都是面前这个书生故意为之。

  见到大部落就躲,是为了麻痹羌胡。

  与小部落交易,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富足与愚蠢,吸引贪婪的羌胡部落前来围攻。

  群狼环伺的草原上,岂能容忍一头肥羊肆无忌惮的吃草?

  西海草原很大,连接高原与西域。

  这些部落若是有心躲避,别说三个月破敌,就是三年也追不到他们!

  杜预不再看他,眼神凌厉的扫过沉默的骑兵们,“昔日常闻诸位是杨将军麾下最勇武的儿郎,未曾想胆小如鼠!算我杜预我识人之明,与尔等结交!眼下四面合围,诸位插翅难逃,不妨引刀自行了事,以免被俘之后丢尽杨将军脸面。”

  杜预越说越刻薄。

  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插进骑兵们的心坎里。

  愤怒被瞬间点燃。

  尤其是羌胡将士,本就性情暴烈,一个个发出闷牛一般的低吼声,呼吸渐渐粗重,两眼慢慢血红。

  战马的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咴咴的打着响鼻。

  “我等尚有一战之力,为何要逃?为何要自刎?”一个羌人屯长怒吼道。

  引起了一片共鸣声。

  一名汉军屯长大吼道:“今日之事,有死无生!”

  三千余把刀槊刺向湛蓝的天空,“有死无生!”

  “就算是战死,拼个粉身碎骨,也不可坠了将军的威名!”周旨当即心领神会。

  杜预向周围士卒拱手,“贼人自恃兵多,视尔等如待宰之牛羊,大好男儿岂能受此等蔑视?若不能杀尽羌胡,便不能洗净这切齿之恨!”

  “杀!杀!杀!”士卒们纷纷翻身上马。

  愤怒在烈焰中升腾为战意、杀意、煞气!

  西北酷烈之风早已融进他们的骨髓里。

  几万只马蹄践踏在草原上,逐渐混合为统一的声音。

  势如长电,声若奔雷!

  周旨领五百甲骑在前,他整个人如他手中的环首刀一样锋芒毕露,怒吼着冲向北面如潮水一般的敌骑。

  杜预引轻骑在后,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鞭,在青翠的草原上挥动。

  皑皑雪山之下,碧草共长天一色。

  青黑色的重骑纷纷扎入敌骑之中。

  尽管羌胡兵多势众,尽管羌胡准备充分,但战争还是一面倒。

  一方是为了财货,人多了,未必就是一条心。

  而另一方则是向死而生,挟暴怒而来,宛如烈火,不燃尽胸中的杀气,誓不罢休。

  撞击时的骨折声,刀槊破开肉体的撕裂声,战马高亢的嘶鸣声,以及各种语言组成的惨叫声……

  混在一起,被永不休止的风吹的很远很远。

  杜预则骑在马上,跟在骑兵之后面,面带不忍之色,看着战场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这是他点燃的怒火。

  战场之惨烈令人触目惊心。

  周旨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饿狼,从北杀到西,从西杀到南,从南杀到东,又从东杀到北……

  前后换了四次马,累死的战马都有几百匹。

  无数敌人饮恨在他的刀下。

  草原变成了血红色。

  人尸与马尸层层叠叠,覆盖住原本青翠的草地。

  “十年之内,再无部族敢入西海。”杜预自言自语道。

  第二百六十四章 说客

  “陇西一别,已近三年,昔日便知兴云非池中之物,今蛟龙得雨,一至于斯!然良禽择木而栖,司马公之韬器,古今罕有,区区金城不过一隅也,愿兴云熟思之,若能……”

  杨峥后面的废话看都不看就把黄纸揉碎扔了出去。

  胡奋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劝自己归降。

  但交情是交情,性命却是自己的。

  曹爽听陈泰的拱手而降,只求一富家翁而不可得。

  “等等,去捡回来。”杨峥对刘珩道。

  刘珩一愣,怏怏的捡回纸团。

  以前的信要么是竹简,要么是缣帛,现在居然是黄纸。

  杨峥把纸摊开,质量虽然没有后世好,很粗糙,上面有很多杂质,但已经能满足书写需要了。

  魏晋之际这么多的书法家,跟纸的普及有一定的关系。

  “胡奋领安定胡家部曲四千人十日前入姑臧。”孟观掌管九野营,凉州一直是细作们的重中之重。

  “就这么顺利?”杨峥记得即便是当年魏武时代,凉州五郡的土豪们也敢公然叛乱。

  至于曹丕、曹叡,则一年一小闹,三年一大闹。

  其形势比西平更为复杂,很多豪强都是繁衍生息了两百多年,加上鲜卑人南下、胡人东迁,陈泰尚且只能守御,胡奋又能如何?

  “当然不会顺利,胡奋在祖厉、鹯阴口,先后遭到羌胡部落六次截杀,折损了些人马,怎奈胡奋勇猛,六次击败羌胡。”孟观笑道。

  刘珩哈哈大笑,“好,这些羌胡还真是胆大!”

  “其实未必是羌胡所为。”孟观眼神一闪。

  “继续说。”杨峥兴趣大增。

  陈泰在出任凉州刺史前,是护匈奴中郎将,并州刺史,持节振威将军,有很高的威望,羌胡匈奴鲜卑,全都夹紧尾巴。

  胡奋则不一样,能力或许有,但威望就很难说了。

  “安定胡氏世代居于西北,胡奋举部曲而来,一旦胡氏在凉州站稳脚跟,则必会侵犯到其他人的利益,所以豪强很可能与羌胡一致对外。”孟观分析的头头是道。

  这就如同一个本来平静的体系中,忽然空降一位领导,自然会跟地头蛇产生冲突。

  “那么你有何打算?”杨峥眼神一亮。

  这年头你不坑别人,别人就来坑你。

  胡奋和卫瓘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孟观笑道:“属下以为不能让胡奋闲着,正好,卢水彭部在武威、张掖、酒泉都有部落散居,我们的人混进去了很多。”

  杨峥点点头,“此事我会派姜伐野助你一臂之力。”

  胡奋想对付自己,首先要整合凉州,至少要把武威郡收拾妥帖。

  难度不小。

  加上自己给他找点乐子,绝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完成。

  当初杨峥便有暗取凉州的心思。

  不过陈泰不是易与之辈,杨峥处处小心,进展缓慢,后来邓艾倾巢而来,打断了部署。

  现在,则可以把凉州的水搅浑。

  “九野营可以适当扩大,人手你自行招募,所需钱帛,理个章程上来。”杨峥准备继续投入九野营。

  无论对内对外,九野营都是一把利器。

  “这是要攻打凉州吗?好好好,我刘珩愿为前锋!”刘珩插嘴道。

  堂中就三人,刘珩与孟观都是数人,嘴上也就没个把门的。

  “西平刚刚取了金城,各折冲府都在构建当中,钱粮也不够,我们若是攻凉州,则正好把凉州豪右、羌胡部落推到胡奋那一边。”孟观细细为刘珩解释道。

  杨峥笑道:“那你觉得何时可取凉州?”

  孟观思索了一阵,“属下觉得,取不取凉州不在我们,而在朝廷。司马懿行将就木,时日无多,一旦崩逝,人心未必肯服司马师。”

  这个推断还算严谨。

  青营之中,杨峥最寄以厚望的就是孟观。

  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大将之才。

  这时代的人一般都是全能的,引经据典的书生,打起仗来,一样凶残。

  而会打仗的,一般天文地理都了然于胸。

  杨峥一直觉得出问题的不是儒家,而是人。

  “卫瓘呢?可有此人消息?”

  “此人十分低调,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孟观为难道。

  杨峥眉头一皱,隐隐有种直觉,卫瓘或许会成为一个非常大的隐患。

  “报将军,淮南、洛阳各有使者至!”亲卫在门外轻声道。

  杨峥早有预料。

  破羌之战已经证明自己是个有实力的棋子。

  如此响亮的打了司马父子一记耳光,自然会吸引某些人的目光。

  这也是战争红利之一。

  杨峥自然对淮南的兴趣极大。

  西平周围的狗腿子也就邓艾、安定胡氏,但淮南周围几乎聚集了大部分司马家的狗腿子。

  “让淮南使者先入见。”杨峥对堂外喊道。

  “唯!”

  过不多时,一三十出头的文士入内,细长的眼睛来回扫动,“庐江吕宣拜见杨太守。”

  既然是庐江,那就应该是文钦的人。

  “西平距庐江四千里之遥,使者有心了。”杨峥略一拱手,以示敬意。

  刘珩、孟观恭立左右。

  “杨太守乃大将军故旧,我主公亦是大将军旧人,西平、庐江本就是一家人!”吕宣没有丝毫废话,态度也颇为诚恳。

  文钦是谯郡子弟,一向得曹爽看重。

  可惜高平陵之变实在太快,前后只有五天,曹爽三族便人头落地。

  作为谯郡子弟,文钦不慌是不可能的。

  司马懿为安其心,擢升为左将军。

  不过文钦也不傻,司马懿若是不闻不问,则还可能转危为安,若是特意安抚,则说明已经成了司马家的眼中钉。

  朝中谯郡子弟,不是被罢黜,就是被边缘化。

  丁谧、桓范被夷三族,夏侯玄形同软禁,诸夏侯曹也被转为闲散。

  “文将军有心了!”杨峥话中有话道。

  吕宣不以为意,“洛阳传言司马太傅已经两个月未曾露面,大魏人心惶惶,朝中之事,皆由司马师裁定,夏侯公却被排挤在外,杨太守可知?”

  提起夏侯玄,杨峥心中不免一阵郁闷。

  破羌之战未爆发前,杨峥便派细作劝说,至少留个后人,夏侯玄不为所动。

  或许夏侯玄对曹魏还抱有一丝幻想。

  破羌之战后,司马师加强监管,再想做些什么已经晚了。

  斗木獬难以靠近。

  有时候杨峥都不知道怎么跟夏侯芷说。

  性格决定命运。

  夏侯玄已成必死之局。

  第二百六十五章 鼓动

  “朝中之事,自有朝中诸公审夺,我一小小边郡太守,不敢置喙。”杨峥实话实说。

  西平和庐江都没强大到能影响魏国格局的地步。

  也不可能一见面就跟别人掏心掏肺的。

  真正有默契其实不需要这种所谓的结盟,再说这使者也没有露底,没必要往前凑。

  吕宣再次拱手,“杨太守果然明智,我家主公派我前来,只是略表心意,也望杨太守勿忘同源之谊。”

  “这是必然。”杨峥加重语气。

  吕宣一脸会意之色,拱手施礼之后,跟随孟观而去。

  很多事情心领神会即可,没必要弄个盟约,把自己限制死。

  对于文钦,杨峥还是很期待的,毕竟司马师间接死在他儿子文鸯手中。

  吕宣走后,洛阳的使者过不多时入内。

  “拜见杨太守。”一儒生拱手而拜,也是三十上下。

  “阁下奉何人之令而来?”这人其貌不扬,杨峥也就没太在意,若不是洛阳而来,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在下为救杨太守的命而来!”一开口就是电闪雷鸣。

  “大胆!”刘珩怒喝一声,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挺靠谱的。

  这声怒喝尤为刺耳,使者全身一颤,眼神略有些畏惧。

  只这个神态,杨峥基本就能确认他不是什么一流人物。

  “不得无礼,先生请说。”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使者长舒一口气,然后故作中气十足道:“太守虽有破羌之胜,却危如累卵,北有胡奋,东有邓艾,南有蜀贼,西有羌胡,若邓艾恢复、胡奋坐稳凉州,一北一东,西平金城疲敝,民多战亡,羌胡心异,一旦太守稍逢败绩,则麾下星散,太守大祸不远?”

  此人口才不错,说话的时候大袖翻动,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意味。

  然而他看到的,杨峥早就看到了,而且已经付诸于行动。

  “先生何以教我?”杨峥故作谦逊。

  “不敢,不敢,窃以为太守当主动击之。”使者脸皮跳动了一下。

  似是惊惶,似是激动。

  “如何主动击之?”

  使者指向北面,“凉州!如今胡奋初来乍到,邓艾惨败,天授雍凉于太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也!”

  杨峥大抵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不过是来诓自己往火坑里跳。

  提前掀起雍凉之乱,吸引司马父子的注意力,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换句话说,这人是把自己当成了傻子。

  破羌之战后,杨峥收到了不少密信,蜀中、洛阳、长安等等,连鲜卑和匈奴都派人来勾勾搭搭的,杨峥一概装糊涂。

  这些人正是看中了西平的绝佳战略地位。

  膨胀起来,可席卷雍凉。

  而洛阳想要平定,劳师远征。

  “我若动手,岂不是背叛朝廷?”杨峥笑道。

  使者眼角余光快速的扫过杨峥的脸,没见到任何怒色,又拱手道:“我家主人自会为太守正名,将来凉州刺史也非将军莫属!”

  杨峥心中一动,前面都是屁话,这才是有用的。

  朝堂上,谁有这么大的能量为自己正名?

  正名是需要皇帝诏令的。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帝本人!

  这似乎不太可能吧?

  杨峥忽然想到不久之前的宦官黄吉,也提到过魏帝对自己的关注。

  魏帝曹芳从继位之后,便在权臣手中辗转,先是曹爽,后是司马懿父子,在曹魏的存在感不强。

  杨峥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神色找到蛛丝马迹,“敢问先生高名?”

  “冯翊李翼。”

  杨峥回忆了几次,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当然,太出名的人物来西平不合适,引人注目。

  “先生请回,某自有打算。”若说杨峥没心动是不可能的。

  拿下凉州,就真的成了一方诸侯。

  但太美好的事情要么是谎言,要么是陷阱。

  没有司马父子点头,皇帝的诏令根本出不来。

  洛阳的那群也不是司马父子的对手。

  而且此人也没安什么好心,拿自己当棒槌使,在前面吸引火力,他们在后面捡现成的。

  现在打凉州无异于找死,打下来和吃下去是两回事,西平没有这个实力。

  粮食、士卒、军械都是问题。

  杨峥的确有野心,但野心下面是小心。

  “翼一向听闻太守乃天下豪杰,今日观之,不过苟且偷生之辈尔!”诱惑没用,换成了激将法。

  杨峥笑了两声,“说的好!将此人赶出西平!”

  “唯!”两名亲卫应声而入。

  李翼没想到杨峥说动手就动手,脸色铁青,“阁下定会为今日之迟疑而后悔!”

  “滚!”杨峥大手一挥。

  亲卫提着人就往外面扔。

  “让九野营的人查查他的底细!”

  “唯!”

  外面波涛汹涌是外面的事,自己一定要脚踏实地,稳如磐石。

  这年头先动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西平各地都忙得热火朝天。

  雍凉吸引来的百姓正在编户齐民,分发田宅。

  这项重任自然落到鲁芝头上。

  杨峥都好几天没见到他的人,不是去龙耆安置羌胡部落,就是去金城视察折冲府。

  比杨峥还要上心。

  六十一岁的年纪,在这时代已经算是高龄。

  杨峥几次派人劝他回来休息,全都被他婉拒了。

  到了七月才稍稍空闲。

  但杜预押着两万余羌胡奴隶近三万头牛羊健马,赶回西都,又让鲁芝忙碌起来。

  马上就要有一两万的奴隶转为待归,新的奴隶就补充进来了。

  也算解了西平的燃眉之急。

  “幸不辱命,此去扩地八百里,西海周边牧场尽归西平,羌胡部落皆降,属下清扫草原,多耗时一月,请将军责罚!”杜预跪在杨峥面前。

  “元凯快快起来。”杨峥乐的合不拢嘴,“以三千将士横扫十几倍的敌人,古之名将不过如此!”

  杜预笑道:“羌胡不知兵法,中我算计,破之不难,此战周都尉奋勇冲杀在前,连破羌胡七部,敌军胆寒,遂有此大胜,当居首功!”

  周旨闻声,脸上莫名其妙的红了起来,半跪行礼道:“杜长史运筹帷幄才是首功。”

  两人居然谦让起来。

  “你二人皆是首功!”杨峥一锤定音,在宣义郎与九野营的汇报中,也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

  杜预用兵之妙,的确非同凡响,吃喝玩乐,如旅游一般,顺手把羌胡全都收拾了,还没留下后患,取回一个干干净净的草原。

  而周旨不愧是鲁芝推荐之人,勇猛无畏,力战在前。

  西平又多了一员勇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激进

  杜预一回来就忙碌不休。

  又是安置羌胡俘虏,又是划分牧区。

  当然,他最关心的还是府兵。

  “属下以为每名士卒划分一百亩田并不合适。”

  “哦?”杨峥也意识到问题。

  他这套府兵制,几乎照抄大唐的。

  受记忆所限,自然有很多漏洞。

  “一人耒跖耒而耕,不过十亩,中田之获,卒岁之收,不过亩二石,一户男女老少五六余口,百亩之田,士卒无力耕种,田多,士卒再无进取之心,心思都扑在田地之中,其意必堕,则府兵战力下降。”杜预分析的头头是道。

  杨峥擦了一把冷汗。

  幸亏现在只是刚刚划分。

  士卒也在调拨之中。

  这个问题鲁芝也提到过,但只是简单的提了一下,然后就去开垦田地,修建坞堡了。

  杨峥以为增加耕牛和铁质农具就能解决问题,没想到关系居然这么深。

  这也隐隐显示出,杜预的才能要高出鲁芝一头。

  当然,鲁芝的长处在搭建框架和治民。

  对军队所知甚少。

  历史上有很多政策,出发点是好的,落实下来,就逐渐变味了。

  “元凯以为授多少田合适?”

  “十亩为宜。”杜预伸出一根指头。

  十亩田,一年二十石粮,五口之家,刚刚够糊口。

  不过西平很多士卒都是由奴隶转化而来,孑然一身,或者家中只有妻子儿女。

  十亩田,够他们勉强吃饱。

  耕牛与农具掌握在折冲府中,统一使用。

  西平别的没有,耕牛还是挺多的。

  上一次蜀中就要求购入一千头耕牛,三千匹驽马。

  十亩田耕种起来,倒也不困难。

  “然后依照军功大小,赏赐土地?”军功授田这套杨峥还是知道的。

  “正是,虎狼饥则凶猛,饱则堕之。”

  府兵制从北魏的“府户”逐渐演化过来的,历经西魏、北周、隋唐不断改进,到唐太宗时期达到鼎盛。

  宇文泰的府兵制与唐太宗的府兵制,当然不是同一个东西。

  天地万物都是在演变之中。

  必须活学活用才行。

  “若无元凯提醒,险些自误。”杨峥对杜预拱手。

  杜预亦还手回礼,“主公能提出府兵制,已是千古一人,查漏补遗,本就是属下职责。”

  杨峥老脸一红,但被杜预吹捧,还是有些飘飘然,干笑道:“不过是穷则思变而已。”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此为至理。”杜预又是马屁送上。

  杨峥咳嗽一声,岔开话题,“元凯以为接下来当如何?”

  西平蒸蒸日上,自然每个人都在思索西平与自己的前景。

  杜预也不例外,“瓶颈仍是粮食和人口。”

  西平人口接近二十万。

  雍凉百姓受到分田减税的吸引,陆续向西平迁徙,但随着胡奋的到任,以及邓艾的警觉,迁徙就被堵住了。

  当然,就算完全放开,其实也不会再有多少百姓。

  常年战争,雍凉人口锐减,再怎么减税分田,效果也差不多了。

  更何况大量的人口控制在士族豪强手中。

  雍凉屯田也控制了大量屯田客。

  “元凯有何妙策?”道理杨峥也知道,以二十万人口养五万士卒,三国都没有这么玩的。

  十六个折冲府承担了两万四千士卒,但还有近三万的士卒需要供养。

  而且杨峥麾下骑兵众多。

  曾经预想构建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重骑,发现根本力不从心。

  重骑至少一人两马,一马作战,一马负重。

  光吃青草肯定不行,还要吃豆麦精料,增强体力。

  一匹战马的投入,差不是一个士卒的五倍!

  到现在,甲骑的数量也才七百六十一骑。

  而且这玩意儿也金贵,日常维护耗费也不小。

  马要吃好的,人也是一样,顿顿有肉,每一个都是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杨峥也不打算增加甲骑的数量。

  道理很简单,养不起。

  搭配轻骑、步甲协从作战,不说横扫天下,在雍凉也是数一数二的战力,已经够用了。

  “彻底解决发羌、烧当羌、钟羌!”杜预眼神幽幽亮起。

  杨峥呆了一呆,这步子迈的有些大,“高原广袤,耗费精力经营,岂不是得不偿失?”

  杜预指着偌大的牛皮地图道:“非也,我军只是取其人口充实西平,而非经营高原,只需占领一些水土丰沃之地,扼守形要,大者筑城池,小者建坞堡,设置折冲府,以羌治羌,以战养战,不费西平一兵一粮,则十年内,高原将为我有!”

  “羌人若是叛乱,我们岂非助其立国?”

  融合并非那么简单的,两汉魏晋治南匈奴,前后三百年,依旧没有喂熟。

  若是军事、技术扩散出去,搞不好吐蕃帝国提前出现。

  不过杜预既然提出来,就一定经过深思熟虑的。

  “羌人不同于鲜卑、匈奴、胡人,其内一盘散沙,没有法统王系,部众稍多便自称羌王,自相残杀,如今邓艾兵败、胡奋初来,两年之内,无法大举攻我,此为天时,两年之后,此策定然卓有成效!”

  三四个月没见,杜预似乎变得更为激进了。

  这时代的书生,不是宋以后的书生,上马能统兵,下马能治民。

  诸葛武侯、司马懿、周瑜、陆逊、邓艾皆是如此。

  连关公都捧读春秋。

  两汉的书生更为激进,三十六骑定西域。

  杨峥在脑海不断思索着此策的可行性。

  匈奴那么难搞,是因为他们以前阔绰过,至今都有沮渠部、赀虏部怀念着匈奴的光辉岁月。

  但羌人没有。

  羌人不是一个统一族群,更应该视其为一个广泛的地域概念。

  从西域到高原,从高原到蜀地,从河西到河湟,从河湟到陇右,都被视为羌地。

  府兵制经过杨峥的改进,实则已经变成了一种军功授田制度。

  有天然的扩张欲望。

  奴隶们立了功,或者五年期满,要么转为军,要么转为待归,都是要分发土地的。

  当然,现在西平人少,整个势力处于上升期,土地够用。

  但以后呢?

  西平金城的土地总有分完的时候吧?

  而人口会持续增长。

  到时候,盛唐的弊病就会提前出现在西平。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乱世激流,不进则亡。

  你不搞别人,想当个守土之犬,但架不住别人来搞你呀。

  土地、粮食、人口、天下!

  杨峥已经走上了一条正确的不归路。

  要么成就辉煌,要么葬身于时代浪潮之下。

  “羌汉本同源,我麾下羌部儿郎忠心耿耿,此为人和,河曲富足形胜之地皆在我手,此为地利!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此时不取,更待何时!”杨峥顺着杜预的话说完。

  杜预微笑着点头,“属下建议向大榆谷西南的颇岩谷再置一折冲府,河曲五折冲府,逐步蚕食高原。”

  “若是如此,则宣义司当为先驱,招募大量羌部宣义郎先行入羌地,宣扬我军之仁义,我政之宽和!此战攻心为上,攻杀为下!”杨峥举一反三。

  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来越高。

  杜预拱手道:“若是如此,则不需十年,羌地悉平!”

  两天之后,杜预便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

  斥候先行,宣义郎为后,秋收之后,河曲五折冲府依次进兵。

  杨峥拿着计划询问鲁芝。

  不料鲁芝却看也不看,“兴云自行定夺便可,既然要做,就无需犹豫,属下自会鼎力相助!”

  “多谢伯父。”杨峥心中有些感动,知道他其实也是在默默支持自己,从不逾矩,从不倚老卖老,分寸掌握的极好。

  既然有了鲁芝的支持,那么此事在内部基本就没有阻力了。

  河曲的驻军其实早已忍耐多时。

  很多人都想在军功上再进一步。

  不过河曲折冲府,现在才刚刚建了两处,折冲都尉分别是杜斌与杨珧,剩下两个尹春暂时兼任。

  颇岩谷地盘还在钟羌手上。

  第二百六十七章 部署

  西平大刀阔斧的折腾着。

  武威也是暗流汹涌。

  胡奋赴任之后,面临比陈泰更严峻的形势。

  安定胡氏猛龙过江,武威地头蛇自然不服。

  陈泰是颍川士族,与凉州豪强没有本质冲突,而且陈泰的声望摆在那儿,治理并州时,也没有趁机扩张势力。

  胡奋就不同了。

  安定距离武威咫尺之遥。

  大家怎么回事,心知肚明。

  武威军屯民屯官府牧场早就被蛀空了,胡奋的四千部曲连吃饭都是问题。

  还需要从安定和南安输送粮草。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将军欲持久,则必须变通!”卫瓘低声道。

  在未出任凉州司马前,他已经是朝廷的散骑常侍,侍奉在皇帝左右,是即将被重用的信号。

  “如何变通?”胡奋这段时日郁闷不已。

  来武威的路上就被伏击了六次之多……

  这是典型的下马威。

  “杨峥分田减赋,吸引雍凉百姓,其志不小,将军受司马公之托付,任重而道远,属下以为,首先当杀一儆百,提振威信。”卫瓘眼中冒着寒光。

  “这岂非自绝于天下士族?”出身安定胡氏的胡奋不得不考虑深远影响。

  以他性格自然有些难以做出这种事情,所以司马师才会派出卫瓘辅佐。

  凉州士族,一大半聚集在武威,一小半聚集在敦煌。

  汉末以来,影响力深远。

  贾、段、张、李、索、廖等等,全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族。

  卫瓘两手一摊,“此为上策,收拾一二大族,取其家奴田产,分赐百姓,收为屯田客,扩充实力,再以凉州刺史召集张掖、酒泉、敦煌之守军,组成联军,以鲜卑、匈奴、羌胡为爪牙,聚十万之众,与邓士载三面夹击,则三年之内,西平必破。”

  无论西平怎么折腾,人口、财力、物力都无法跟凉州相提并论。

  更何况旁边还有邓艾虎视眈眈。

  不过前提是胡奋能整合整个凉州。

  “此策太急,愿闻中策。”

  司马师的密信是能取则取,不能取则压制西平。

  卫瓘沉吟片刻后道:“既然不愿动士族,那就学杨峥,以羌胡起家,收其人口为军奴,然后裹挟匈奴、鲜卑,逼迫各大士家就范。”

  “下策。”

  “竭泽而渔,增加百姓赋税,收其田地,逼其为屯田客,暗待时机,协助邓使君出兵西平。”

  胡奋稍稍思索之后,心中很快就有了决断,上策是万万不敢用的。

  天下士族,互相盘根错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得罪他们,即便平定了杨峥,安定胡氏的以后的路也会越来越窄。

  别说他不敢这么弄,即便是司马师来了,也不敢这么玩。

  下策太过阴狠,凉州官府编户上本来就没多少百姓。

  以胡奋的性格也做不出来。

  所以只有中策,先对付羌胡。

  一句“杨峥以羌胡起家”,击中了胡奋的心弦。

  武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既然杨峥能以羌胡而起,他为何不能?

  “中策!”

  卫瓘轻抚了一下唇上两撇胡须,“取中策,则胜败在五五之间。”

  胡奋用力的一挥手,“当然是要战场决胜!”

  “杨峥能四五年间崛起于西平,必有过人之处,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以细作绝不能少,属下擅自作主,已经部署。”卫瓘目光转向南面。

  南面为群山阻隔。

  冷龙岭、乌鞘岭诸峰常年白雪皑皑,积雪所化的河流滋养南北两面的大片土地。

  时值七月,祁连山脉南面青翠的麦苗如万顷波涛此起彼伏。

  烈日下,奴隶们穿梭期间。

  驱虫、锄草、引水灌溉,全都依靠人力。

  不过杨峥觉得这时代的庄稼,远没有后世的茂盛。

  后世庄稼经过选种育苗,各种化肥除草剂,亩产六七百斤以上。

  现在能达到三百斤就是上等良田。

  西平平均亩产两百多斤。

  “今年精耕细作,只可惜雨水不足,不然产量高于去年。”鲁芝身边一个文士道。

  “张焕、字明起,武威张氏旁支,现为西平掾吏。”鲁芝介绍道。

  掾吏不是实职,算是鲁芝的副手。

  张焕拱手道:“拜见主公!”

  “先生免礼。”杨峥客客气气道,杜宽的招贤司还是发挥了些作用,最近从凉州而来的士人忽然增多了些。

  其中不乏有才学之士,分别调入各司为掾吏,以后根据能力大小提升。

  “焕来凉州末学后进,能得主公重用,实乃三生有幸。”张焕一脸感激。

  重用就谈不上了,杨峥用人还是比较谨慎的,没有真才实学,想进一步还是很难的。

  “西平百废待兴,以后还需多多倚仗先生。”杨峥也虚应了几句。

  鲁芝咳嗽一声,张焕识趣的拱手退下。

  杜预看了看张焕,又看了看杨峥。

  杨峥会意,“诸位先退下。”

  从人与亲兵皆退后二十余步,只有鲁芝、杜预、杨峥三人。

  “凉州、雍州与西平非比寻常,北来之人,还需多多留意。”杜预随口一提。

  鲁芝道:“西平武人众多,正缺文士,不可因猜忌而闭塞门户。”

  杜预拱手道:“小子失言,鲁公勿怪。”

  鲁芝笑道:“秉公而言,元凯勿怪。”

  杨峥道:“鲁公之言有理,但元凯之言亦不为错,小心防备总是对的,我会令孟观细心查证,然后方可大用。”

  杨峥也没太当回事。

  细作肯定是有的,也不可能避免。

  只有不让他们进入关键部门就行。

  九野营与宣义司都不是吃白饭的。

  离秋收还有一个月。

  西平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此。

  不过杨峥巡视各大屯田之后,有一个直观的感受,路难走……

  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山路,大坑连着小坑。

  这年头官道的作用就相当于后世的高铁。

  延伸到哪里,哪里才真正归于杨峥治下。

  平垒营这一年半都在修桥,将湟水两岸、黄河两岸连接在一起。

  “破羌之战,不是俘虏了邓艾的三千掘子军吗?”杨峥问道。

  邓艾种田郎起家,最擅长各种工事和坞堡。

  鲁芝颔首道:“是,这些人在金城修建坞堡。”

  杨峥道:“我准备效法大秦,在西平修建直道,两位意下如何?”

  杜预道:“眼下即将秋收,而且马上要对羌地用兵,似乎不该耗费民力在此?”

  鲁芝思索后道:“属下以为可以,秋收之后,奴隶事少,常常聚众闹事,不如取其力修建直道,每日两食,自然应者如云。”

  根据后世经验,这么弄也不是不可以,但太慢了。

  西平的一切都是在抢时间,抢发展。

  细作回报,胡奋与邓艾也是动作频频。

  太尉司马孚就任安西将军之后,有监督雍凉诸军事之权,郭淮称病不出,司马孚以关中之力输血邓艾、胡奋。

  要人给人,要粮给粮……

  前后征调三批屯田客、羌氐部落三万人入南安。

  邓艾择其青壮为军,老弱屯田。

  吃一堑长一智,邓艾也明显比以前谨慎和低调多了。

  但杨峥知道,这种谨慎和低调对自己是致命的。

  破羌之战,说实话,在战略上赢的侥幸。

  加上邓艾多少有些藐视自己。

  现在不一样了。

  大家谁也不会轻视谁。

  “秋收之后,令各屯田、各城县一起动手,军府统一验收,多劳者赏,不劳者罚。”

  西平没有各种苛捐杂税,但兵役和徭役没有免除。

  秋收之后不耽误农事,同时进行,大大缩短修路的时间。

  有些山路或者不好修的地方,则交由平垒营处理。

  官民结合。

  “唯!”两人听得出来这是军令,不容辩驳,同时拱手。

  第二百六十八章 烈日

  骄阳似火。

  衙役们躲在树荫之下,懒散的看着烈日下,屯田客们艰难挪动的身影。

  许昌屯是大魏最早的一块屯田,也是最为完善的。

  一个屯田客的一天被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拉撒,什么时候睡觉,都有固定的时间。

  屯田客除了要完成官府定下的劳役,有时还会被拉入士族豪强军头的田里,继续劳作。

  马隆一开始很不适应,感觉如同牛马,但待了一个月之后,忽然发现自己有些习惯了。

  习惯了身边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群,习惯了每天累到不用去思考。

  但一个人在泥泞中能忍受一天,就能忍受一个月,一年,然后就是一辈子……

  每当深夜,那种麻木与绝望深入骨髓。

  偶尔也能听到狂野中传来的哭泣声,不知是骨灰野鬼,还是风声枭鸣。

  “青牛”越来越多。

  自从司马父子当政之后,命百官推荐贤才,整顿纲纪,使其各有职掌,朝野肃然清明。

  但这份清明不属于泥泞中的百姓。

  而是属于士族大夫名士儒生们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家豪族崛起,同样也有千名、万民百姓被踩入黑暗深渊中。

  田地被夺,妻儿成了奴隶,青壮成了屯田客,老弱则驱赶进荒野中,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呵、呵,你想走?”“老丈”眭十一盯着马隆道。

  那眼神仿佛鬼魂在盯着另一个即将变成鬼魂的人。

  马隆皱了一下眉头,没人愿意在这鬼地方待一辈子,他的双手暗自发力,青筋贲张,整个人如豹子一般微微弓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掐断眭十一的脖颈。

  屯田有令,凡检举逃人者,一经查实,可赏牛骨一根,歇息三日。

  而被抓到的逃人,则会被钉在田垄间的木桩上,风吹日晒,哀嚎三日而死,残破的身体被蛇虫鼠蚁啃食之后,晒成一架黑骨。

  眭十一“咯咯”的笑了起来,在深夜里尤为瘆人,丝毫不畏惧马隆的眼神,几颗稀落的黄牙撑着黑洞一般的大嘴,杵着木杖支撑着他颤巍巍的身体,“五年之前,我也有过一样的想法,只是当时没有胆量。”

  声音异常低沉,就如同说出这些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你,还是个人,而我们已经成了鬼。”眭十一又“嘤嘤”哭了起来。

  这哭声仿佛有感染力一般,引起了其他人的哭声。

  “哭什么!你们这般懒鬼、死鬼,搅扰爷爷睡觉。”

  哐、哐、哐……

  看守们的木棍狠狠砸在营房上。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看守心满意足的走了,甚至都懒得看一眼。

  马隆回过脸,却看到身后一双双眼睛在月光下冒着幽光。

  “逃吧、逃吧……人死之前,总要做一两件像样的事。”眭十一的声音忽然振奋起来,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然后目光扫过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神。

  越来越多的青牛加入之后,他们这些人就越来越没有用处了。

  田垄间的黑骨架子越来越多。

  “眭头儿,我、我去撒泡尿。”一人往营外走去。

  没走两步,就被眭十一一把拉住胳膊,幽魂一样的眼神盯着他,笑道:“王黑夫,你是要去告发我们么?这么多人,足以让你脱离奴隶。”

  王黑夫全身一颤,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眭头儿说笑了……”

  话说到一半,一道黑影猛然砸下,黑暗中一声闷响。

  王黑夫整个人都定住了。

  接着,眭十一右手木杖第二下、第三下落到他头顶……

  直到王黑夫软软倒下。

  眭十一打开角落里的一道暗门,沙哑道:“逃吧、逃吧!”

  屯田客们一拥而入。

  马隆搀扶着眭十一下去,回望一眼地上的尸体,但已经有十几个屯田客如同乌鸦一般围在旁边。

  一股血腥气弥漫开……

  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腐臭气息随着微风飘来。

  屯田客们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艰难在狭窄甬道中向前爬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一缕莹白的月光飘落在头顶。

  爬出地道,马隆却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乱葬岗中。

  绿色的磷火,照的周围犹如鬼蜮。

  不远处的屯田大营,在夜色中沉默。

  屯田客们一声欢呼,一哄而散。

  马隆正要扶着眭十一走,却被眭十一抓住了手,摇头示意,“还没到时候,躺下!”

  眭十一直挺挺的躺在腐烂的尸骨中。

  马隆一愣,也躺了下来。

  全身被周围浓烈的腐臭包裹。

  才躺下不到半炷香,营房中一声惊呼:“跑了!屯田客跑了!”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中,狗吠声、马蹄声、呼吼声由远及近。

  地道中也响起了脚步声,十几名军卒钻了出来,踩着尸骨“咯吱咯吱”从马隆身边走过。

  “他们在前面!”

  狗吠之声越来越大,健马也嘶鸣起来。

  接着就是屯田客们绝望的惨叫声撕破了黑夜。

  马隆干脆闭上眼睛。

  而身边的眭十一却睁着眼,望着漫天星辰的夜空,嘴中不知在呢喃着什么。

  黎明时分,一切又归于寂静。

  “走吧、走吧……”眭十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却不是逃出生天的激动。

  马隆护着他,继续向黑暗中逃去。

  眭十一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指着密林中的小路,屡屡躲过骑兵与猎狗的追踪。

  但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虚弱。

  也不知走了几个时辰,太阳终于升起,驱散他们身上的寒气与死气。

  一条小河,一块废弃的田地,一座早已坍塌的房屋,被蛛网与落叶尘封了不知多少年。

  眭十一如发疯一般扑在田地上,抓起一蓬夹杂着石子的土往嘴里塞。

  马隆看的呆了。

  这并不是一块好田,坍塌的屋舍旁边不足十几步,便是一处大庄园的围墙。

  墙内隐隐传来男人女人的欢笑声。

  人间悲欢并不相同。

  过不多时,眭十一的疯狂举动才渐渐平息,爬向坍塌屋舍的背后,那里有五座高高低低拱起的小土包。

  他爬进土包之中,脸上出现怪异的宁静之色。

  “后生,求你一件事,把我埋在此地……”

  “你已经出来了,为何还要寻死?”巨大的悲戚笼罩在马隆的心间。

  “我早就应该死了……也活不下去了,能跟他们死在一起,已经够了、够了……”说话之间,眭十一缓缓闭上了眼,脸上越来越平静,仿佛睡着了一样……

  马隆捂着脸,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说不出的悲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激励

  烈日之下,杨峥正与杜预骑马巡视大小榆谷的屯田。

  奴隶们在树荫下休憩。

  小娃们蹦蹦跳跳捉住知了。

  水渠中,半大孩子正在扑水,甚是欢愉。

  奴隶的女人们则在门缝中织着布,夏日午后,机杼之声甚是悠扬。

  “一帮懒鬼。”尹春笑骂道,“要我说,将军就是对他们太好了。”

  杨峥的眼神从青青麦浪中转过来,“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次吗?奴隶只是一种身份,也是人,不是牲畜,咱们想做大事,首先就要收复人心,军中羌人士卒越来越多,以后说话仔细些,别信口开河,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不要学刘珩一样,嘴上无德。”

  “属下失言!”尹春全身一振,站的笔直。

  刘珩不乐意了,嘟哝两句牢骚话。

  “他们能把屯田打理的这么好,已经用心了,此前在关中,我见过渭南的军屯,大好的田地,不成个样子。”杜预惋惜道。

  “关中咱们可管不着,做好自家事。”杨峥嘿嘿笑了两声。

  “属下觉得可以派遣宣义使潜伏其中,为以后……”杜预眼光明显比别人要长远。

  这个思路倒是非常可行。

  “以后青营你多多关注一些,若有闲暇可讲授几场。”

  杜预可不是简单的儒生,天文地理,文韬武略,奇巧之物,均有涉猎,而且成就还挺高。

  西平现在的状况,也只有能者多劳了。

  鲁芝上了年纪,身边能大用的只有杜预。

  “属下举荐一人。”杜预拱手道。

  “何人?”杨峥笑道。

  “张斅。”

  怎么把他给忘了?

  当初上表请诛邓艾三族时,张斅也是写了请愿书的,文采斐然。

  “先让他当金城司马,辅佐张特,待金城走上正轨,再调回西都。”

  张特领兵打仗能力没话说,安排个副手,也能分担压力。

  东面统制张特,西面统制周煜,南面副统制尹春。

  本来南面统制是为令狐盛留着的,但令狐盛现在也没消息,跟九野营和二十八星宿失去了联系。

  军中很多老卒都颇有微词,认为他另攀高枝了。

  即便回来,没有功劳和资历,也坐不稳南面统制,杨峥只好把尹春提上来。

  “将军,三百六十一名宣义郎已集结!”宣义司新任副司丞庞青来报。

  杨峥点点头,与从人一同过去。

  烈日下,三百六十一张年轻的黧黑面孔,炯炯有神满怀期待的望着杨峥来的方向。

  这些儿郎几乎都是军中羌卒的后代或者亲眷。

  受杨峥重恩。

  若按照之前选拔宣义郎的标准,这些人还差很多。

  但事急从权,他们的忠诚却是货真价实的,对杨峥已经到了个人崇拜的地步。

  每一个人九野营与宣义司都暗中做过评估。

  这世道,忠诚的重要性其实在能力之上。

  附近的奴隶与府兵也聚拢过来,围成了一个偌大的圈子,就站在烈日之下,也不怕晒。

  本来杨峥训话的木台设在树荫之下,现在这么多人站在烈日之下,他也不好意思躲在阴凉处。

  与刘珩、林森走到羌族儿郎中间。

  “我之前说过,羌汉胡皆为一家,现在我做到了没有?”杨峥开口就是一句极具亲和力的反问。

  以前训话,都是长篇大论,之乎者也,还专门让人写些文绉绉的话。

  其实这次杜预也准备了,但杨峥一个字都没用。

  这么别开生面的训话,倒让众人一愣。

  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场面不知不觉就有些尴尬起来。

  还是场外的奴隶们乱哄哄的吼了起来,“将军仁德,我等有吃有喝,娶妻生子,将军说到做到!”

  宣义郎们齐齐半跪于地,“我等皆赖将军活命。”

  杨峥以手虚扶,示意他们起身,“你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中都有一杆秤,汉人有的,羌人也会有,胡人也会有!”

  杨峥没来之前,羌人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知肚明。

  每年饿死些人,冻死些人,那是家常便饭。

  每到秋冬之际,各部落间就互相残杀,胜了,抢别人的粮食牲畜过冬,败了,也能消耗本部人口……

  而现如今,他们不仅远离了饥寒之苦,还能安心耕种。

  已经是百年来,羌人最好的日子了。

  “羌汉本同源!大周、大秦皆有羌人为国争杀!他们本就是华夏的一部分,现在高原上的族人们,还在过着野兽一般的日子,蒙昧无知,任人欺压,饥寒交迫,你们怎可视而不见?你们怎可不去改变他们?你们怎可不让这些族人,一同沐浴我华夏的荣光?”

  杨峥越说越激动,声音震慑全场。

  演讲,本来就是引路人的一项重要技能。

  而所谓演讲,你投入多少感情,便能引来多少共鸣。

  杨峥拔出腰间环首刀,一把插在黄褐色的土地上,直没入柄,振臂而呼:“重振华夏,复我神州!”

  现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重振华夏,复我神州!”

  “重振华夏,复我神州!”

  所有人一起怒吼起来。

  而这些新任宣义郎的眼中,仿佛电闪雷鸣一般,被注入了无穷的信念。

  越是绝望的世道,信念岂非越是能震撼人心?

  一旁的杜预神情钦佩。

  但杨峥的套路不止这些。

  待众人热情稍稍冷却,选了几个上了年纪的羌胡奴隶,让他们以自己的经历诉说过去与现在的生活。

  杨峥治下的西平固然不是什么人家乐土,但至少让人人吃上了饭。

  不再有人饿死,也不再有人冻死。

  西平的几个大户服服帖帖,不敢有丝毫违令之举。

  奴隶们开始支支吾吾的讲述着,到后来,想起自己以往凄惨的经历,不知不觉带入其中,有些人还声泪俱下。

  “他们打我、折磨我,一饿就是三天三夜,我当时只有九岁……”

  “我父母老迈,不能放牧,就被他们推下山崖……”

  中原也许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西面的羌胡过的更惨。

  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的,反正杀来杀去,部落转眼兴灭。

  这种感染力也是巨大的。

  烈日下,除了知了声,以及他们的哭诉声,全场一片安静。

  他们的悲欢是相同的,很多人都有相似的经历。

  为何西域羌胡如飞蛾扑火般不断内迁?

  因为中原曾是唯一的文明火炬。

  而现在,这道火炬已在衰弱之中。

  本来只有半个时辰的训话,一直从晌午延续到黄昏。

  杨峥令庞青记下那几个声泪俱下的羌胡,也编入宣义司,为宣义从事,以后要在所有屯田和牧场演讲。

  “属下现在知道何为宣义!”庞青一脸崇拜道。

  杨峥简直给他上了最生动一课。

  “你不妨把心得写出来,写错也不要紧,我帮你修改修改。”

  “属下遵命!”庞青无比激动道。

  宣义司的重要日益凸显。

  闷头闷脑的玩刀子,迟早是扑街的命。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董卓以实际行动和身家性命证明只玩刀子是走不通的。

  第二百七十章 缺漏

  翌日,杨峥为宣义郎们壮行。

  一碗烈酒,一把刀。

  庞青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个英武的儿郎上前,端起烈酒一饮而下。

  杨峥亲授以环首刀。

  刀鞘上刻着“重振华夏复我神州”八字。

  以羌制羌以战养战,能不能玩得转,就看着这三百六十一名宣义郎了。

  过了大小榆谷向南,基本就进入高原。

  地形复杂,山川比蜀中还要复杂。

  若是大军进攻,不知要耗费多少钱粮与性命。

  后世乾隆两次攻打大小金川,前后投入六十万人力,七千万帑币,历时五年、死伤逾万人……

  蛮干肯定不行。

  怀柔攻心才是上策。

  通常越穷的地方,越是愿意跟你玩命,战斗力越强。

  送走了宣义郎,杨峥与杜预、尹春又巡视了折冲府。

  河曲府兵,多以羌人为主,擅长山地和高原,分田之后,人人兴奋异常。

  一千句口号,都比不上到手的利益实在。

  有了自己的田地,并且还可以通过军功继续扩增,羌卒们斗志昂扬。

  折冲府下发了一套皮甲、一把环首刀、一柄长矛作为基本装备,有条件的士卒自备战马和弓箭。

  让杨峥没想到的是,府兵制的建立,还促进了民间商业的兴起。

  围绕府兵的需求,铁匠铺、皮匠铺、酒肆、马市等等行业纷纷兴起,还有一些灰色产业也应运而生。

  铁甲、刀剑、矛叉,都可以打造。

  粮食、布帛、金银都是货币,杨峥甚至看到了少量的汉五铢钱。

  西平承接丝绸之路,商贸本就发达,到处都是会做生意的人。

  杨峥原本以为府兵很穷,现在才知道他们是最有购买力的一群人。

  各种需求旺盛。

  汉民最有钱,但汉民吃的喝的都见识过了,兵荒马乱的时代,汉民也都未雨绸缪,粮食、钱帛都囤着,从不乱花。

  羌胡士卒就没有这个习惯,今朝有酒今朝醉。

  破羌之战后,杨峥拿下金城,赏赐他们不少,花起钱来从不手软。

  有活力的地方,通常就证明这一步走对了。

  进取高原本是官府主导,但府兵们表现的更为踊跃。

  一是军功,二是俘获掠夺,三是战后赏赐……

  全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古往今来,土地就是最强战斗力。

  一次次王朝的兴起与分崩离析,大部分都是跟土地有关。

  秦商鞅变法,北魏均田,西魏府兵,其实都是在处理土地与人的关系。

  “属下有一个疑惑,若是府兵出战,田地谁人打理?很多羌胡士卒都是孑然一身,娶了婆娘才两三年,儿女幼小,地里无人打理。”尹春还是动脑筋的。

  尹春、周放、袁效三人,尹春的潜力最大,所以杨峥才提拔他出来,独当一面。

  秋收之后,土地里还会补种些豆黍蔬菜之类。

  在冬季来临之前,还要稍稍平整土地,施肥等等。

  妇孺肯定完成不了。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很好。”

  所谓摸着石头过河就是如此,不怕有问题,就怕找不到问题。

  杜预也颇为赞赏的看了一眼尹春,“尹统制有何妙策?”

  尹春作为河曲的最高长官,提出问题之前,肯定想过解决方案,看了一眼杨峥。

  杨峥微笑鼓励,“但说无妨。”

  尹春道:“属下以为,折冲长史可向屯田司申请,然后组织屯田奴隶,集中处理,消除士卒的后顾之忧,此可为定制。”

  “不错。”杜预赞许道。

  一个折冲府一千五百士卒,也就一万五千亩土地,对于屯田司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你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此地没有外人,不需藏着掖着。”杨峥深知尹春内敛的性格。

  尹春惭愧一笑,“知我者将军也。”

  杨峥和杜预都笑了起来。

  “属下的确有些想法,既然是军功授田,那么军功如何算?是士卒个人斩首计,还是集体军功算?”这个问题顿时问到了根子上。

  杨峥顿时对尹春刮目相看。

  西平武夫众多,文吏也在缓慢增长之中。

  但这种洞悉军队细微之处的人还是少见。

  这两年尹春成长不少。

  秦以人头计军功,汉改为割耳。

  而到了三国,战事频仍,又变成斩首计。

  一边打仗一边割人头,这画面怎么想怎么不对。

  万一对面故意送一队炮灰给你割人头,再埋伏一波人反割一波人头……

  而且杀死一个敌人,有时候是两三个人协同之功。

  不能谁提着脑袋,谁的功劳就大啊。

  这么一搞,都猥琐在后面,等着割人头,谁还上去砍人?

  士卒争功,或者杀良冒功不是什么新鲜事。

  秦简中就有过记载,一名秦军甲士刺杀另一甲士,只为争夺后者手中的首级,幸好被伍长发觉,制服了刺杀者。

  这还是被发现的,没被发现的不知有多少。

  “你可有解决之法?”杨峥笑着问道。

  魏军也有军功爵制,也是以斩首计,还有先登、陷阵、斩将、夺旗等功,但这么多年,早已千疮百孔,军中将领,哪一个没有家世背景?

  至少这么多年,雍凉只有一个徐质,算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

  而且魏军的爵制,也不适用于现在的西平。

  杨峥才一个太守,连杂号将军都被褫夺了,现在封部下们杂号将军?重号将军?食邑?

  这一次尹春摇摇头,“属下愚钝。”

  “此事倒要仔细思量。”杜预道。

  军功分配,其实就是利益分配。

  普通士卒没想到制度的好处,自然不会真心拥戴。

  羌胡素来剽悍,战场上争抢人头不是什么奇事。

  而作为一个后世人,杨峥自然有很多经验可以借鉴。

  杨峥不是牛人,但滚滚历史长河,泱泱华夏,冠绝一时的牛人如过江之鲤。

  “你能想到这么多,说明你用心了,给你加个军谋司参军,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杨峥颇为欣慰。

  有些人的才干是天生的,有些人却是后期成长的。

  “谢将军!”尹春喜道。

  这一趟来河曲视察府兵倒是有意外之喜。

  西平也算有一定规模了,加上金城、西海、河曲,人口虽然不多,但地盘很大。

  各种事情千丝万缕,靠杨峥和身边一两个人,肯定不够,有很多遗漏之处。

  杨峥知道自己的水平,放在这时代,既不出类拔萃,也不昏庸无能,中上之姿尔。

  很多时候,也只是把握住了历史大方向,以及作为穿越者的见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忠臣

  “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杨兴云非常人也,邓艾输的的不冤!”卫瓘看了从南面捎来的缣帛之后,击节而叹。

  又把缣帛递给胡奋。

  “十六折冲府,金城五府,西平四府,河曲四府,西海三府!每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副尉各一人,牙将、长史、兵曹、宣义令各一人,十人为什、三十人为队,百人为屯,五百人为曲,三曲一千五百人为一府!以地养军,不费一钱一粟,好方略,好方略!”胡奋叹息道。

  “奴隶、待归、治民!此三策,则羌胡尽化于华夏矣!”卫瓘又是一声赞叹,“五百年必有、必有英杰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胡奋则呆了一呆,“伯玉赞誉太过尔。”

  卫瓘眼中光彩一闪,“非也,此二策,除汉世我朝以来天下之痼疾,大魏冗爵冗官,士家豪强占地藏民,边地鲜卑匈奴、羌胡氐部皆是大患,屯田之策,军民两怨,若能效此二策,则我大魏必能一统天下,重现汉家之盛世!”

  胡奋则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这一年卫瓘刚刚三十,胸中还有些书生意气。

  触及到胡奋的眼神,又长长叹息一声,“司马公以士族而取权柄,又岂会自伐根基?”

  “当年陇右,我与杨峥见过几面,便觉其人与常人迥异,未曾想,竟然有命世之才,可惜不能为司马公所用!”胡奋一脸的缅怀与可惜之色。

  卫瓘却是一声轻笑,“此人谁也用不了!”

  胡奋眼神一厉,“既然用不了,则必为司马公之患!”

  一向性情豪爽的胡奋,脸上很少有这种表情。

  “我倒是想亲眼见见此人。”卫瓘幽幽道,“可惜此人生不逢时。”

  “前日长安遣送来三千甲士,弓弩刀矛甲胄六千余套,南安邓刺史选募精锐万人,不出两年,伯玉定可见到杨兴云本人!”胡奋信心极大。

  以整个雍凉之力倾轧西平一隅,岂不是太简单了?

  不过卫瓘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异样,“三年啊……三年间,会发生很多事情。”

  他有心想劝胡奋尽快,但他只是一个司马。

  司马父子派他到凉州,一方面固然是看中其才华,另一方面,则是适度打压河东卫氏。

  卫家在朝堂上根系不深,却在儒士中有崇高地位。

  高祖卫暠是汉明帝时名震天下的大儒。

  其父卫觊,多次为魏武出谋划策,曹丕篡汉,诸多公文诏书、儒家典仪礼制皆出卫觊之手。

  在曹魏一直有深远影响力。

  也被视为曹魏的忠臣。

  卫瓘年纪轻轻便承袭父爵为閺乡侯,与诸葛武侯是平级的存在。

  年仅二十岁,就被明帝召入中枢,为尚书郎,正始年间历任通事郎、中书郎、散骑常侍等职,为朝中新贵。

  若不是高平陵之变,此时的卫瓘已经成为朝中重臣或者一方大吏。

  司马父子自然不希望有影响力的河东卫家站在曹魏一面。

  更不希望有才能有家世有名望的卫瓘是曹家忠臣。

  对这些暗地的东西,卫瓘自然心知肚明。

  所以有些话,胡奋能说,他却不能说。

  既然不能说,就只有转个话题,“近日将军扫平羌胡,可有所得?”

  提到军事,胡奋立刻就来了兴趣,“武威域内十三羌胡小部,皆为我平定,收青壮三千四百七十余人,战马牛羊四千七百头,粮秣一千八百石,军用大为充实,太尉还遣使者来言,秋收之后,将输七十万石粮入武威与南安!”

  有了粮食,就有了兵力。

  有一口吃的,还有护羌夷中郎将、持节、凉州刺史等等名头,胡奋可以直接招募诸族义从。

  从任何方面看,对付西平是足够了。

  人口、物资、兵力,以及各种朝廷赋予的权力,西平全部落入下风。

  卫瓘轻轻颔首,“以将军之勇武,邓刺史之刚锐,西平应该是难逃此劫了。”

  胡奋听出卫瓘言语中的一丝不以为然,眉头一挑,沉声道:“难道还有其他变数?”

  以整个雍凉之力若是对付不了西平一隅,其后果不言而喻。

  那将是胡家的灾难,也是司马父子的灾难。

  卫瓘轻轻笑了起来,“变数存于天时之中,变化无穷,岂是人力可以揣度?属下建议,当联合西域诸国,攻其西海。”

  雍凉加上西域,在战略上对西平形成半包围。

  胡奋虽是武人,却没有武人的刚愎自用,对此策深以为然,“某这就派遣使者至西域!”

  “出使之人,不可轻率,当有名望才德,声名震于西州,否则不能彰显朝廷之威仪。”

  这事倒难住胡奋了。

  他手下能打仗的人不少,出谋划策者也不少,唯独有名望才德名震西北的人难找。

  不过卫瓘早就料到了,“某保举一人。”

  “何人?”

  “前武威太守范粲!”

  “范粲?此人倒是合适人选,某亲自去请。”胡奋雷厉风行。

  正始年间,范粲治武威,聘用良才,建设学校,鼓励农耕,招抚羌胡,远近知名。

  后因其母年老而辞官奉养,后多次启用,多次请辞。

  惹恼曹爽一党,被一脚踢到酒泉郡,当了乐涫县令。

  卫瓘对胡奋还是挺满意的,并不是所有上司都能这么接纳下属的建议,“眼下将军兵精粮足,依旧不可懈怠,统合羌胡当继续为之。”

  “武威诸小部已被收服,难道要对付鲜卑匈奴?”胡奋迟疑道。

  匈奴被汉廷击败后,诸部鲜卑崛起。

  魏武置南匈奴于河套、河东,鲜卑尽占漠南之地,实力逐渐壮大。

  轲比能曾统一中部鲜卑,有一统鲜卑之心,幽州刺史王雄派刺客韩龙将其刺杀,鲜卑又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才曹魏北方的巨大隐患暂时解除。

  凉州的鲜卑和匈奴,都有一定的实力。

  不是现在胡奋能招惹的。

  一个没处理好,凉州立即战火连天。

  而凉州这些年的稳定,也是因为鲜卑和匈奴都还算听话,没有跟着羌胡一起作乱。

  “卢水胡诸部去年被杨峥重击,正是虚弱之时!且卢水胡跨连西平、武威、张掖、酒泉数郡,将军正可借此举,将势力延伸至河西其他三郡之中!”卫瓘道。

  胡奋喜上眉梢,虽然是凉州刺史,但想调动其他几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处理卢水部,正好是护羌夷中郎将的职责。

  “司马公以伯玉辅我,真乃天助也!”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军功

  军功授田,必须还要有配套的军功爵体系。

  秦商鞅变法,耕战立国,从公士到彻侯,每一级都有明确的首级要求。

  每一级的食物、礼仪、食邑、岁俸各不相同。

  也有鞭刑、刖刑、劓刑等刑罚处罚作战不力与不称职的官吏。

  要效仿秦国之制,就必须有庞大的官僚体系作为支撑,这恰恰是西平短处。

  不过历史长河中,还有另外一个体系可以借鉴。

  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从北魏传承至大唐的十二转军功制。

  杨峥依稀记得是从最低的一转武骑尉上升至十二转上柱国。

  比大秦的简单明了,也不是以人头记功,而是根据每场战争的过程和胜负,统一计算功勋。

  根据战争的规模、兵力、装备,以少击多为“上阵”,旗鼓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

  斩杀敌人四成以上为“上获”,杀敌二成为“中获”,一成为“下获”。

  综合起来,上阵上获为五转,上阵下获为三转,以此递减。

  别看只有十二转,真正通过军功达到正二品上柱国的寥寥无几。

  李二大帝时期,名将猛将如云,李靖、秦琼、李勣等赫赫有名的大将争杀二三十年,录前后勋,才被授以上柱国。

  一个朝代能有个秦琼、李勣?

  一个民族又能有几个李靖?

  而西魏的八柱国则不是通过军功得来的。

  历史长河滚滚向前,十二转军功本身也是在战国秦汉的军功体系改进而来的,比大秦的二十级军功爵位制要符合时代的多。

  也更容易施行。

  宣义郎下放到屯,军中还有司马等职位,可以作考功之用。

  这是明的,暗的还有九野营人员。

  三重考功体系各不统属,谎报军功之事无所遁形。

  不会出现秦军为争抢首级而自相残。

  更不会出现晚明时期杀良冒功之事。

  杨峥觉得北魏、西魏、隋唐之际武功赫赫,跟十二转军功有很大的关系。

  士卒上升通道被打开,自然人人用命。

  杨峥在与杜预商议整整三天之后,西平版十二转军功勋制新鲜出炉。

  甲士、勇士、猛士、云骑郎、飞骑郎、骁骑郎、鹰击郎、虎卫郎、鹰扬郎将、虎贲郎将、护军、上护军,分别对应一到十二转,从七品至正二品。

  当然,品级暂时空置。

  杨峥一个三品太守,封二品的上护军,有些太耸人听闻了。

  每一级都有明码标价的岁俸、田产、待遇。

  甲士百亩,勇士二百亩,猛士四百,递增至上护军的十顷。

  汉魏一顷差不多是二百四十亩。

  另外杨峥还规定云骑郎以上就要赋税,以避免产生类似明代的士绅阶级。

  一个上阵上获,都是有明确敌军数量的,以少胜多击败五万以上的敌军才可称为上阵,杀敌或者俘虏两万以上才能称为上获。

  所以五转军功不是这么容易拿到的。

  一场胜利,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上阵上获五转的飞骑郎。

  而是依照功劳大小,从主将到副将、牙将、曲长、屯长、士卒等等,依次评定,然后策勋。

  未达到策勋要求的士卒,则根据战果,记录军功,累积之后,也可策勋,不想累积,则分赐田地,或者钱帛,视士卒个人意愿而定。

  总之一场胜利,士卒必有所得。

  军功累积年限够五年,也会自动转为甲士,算是安慰奖。

  甲士以上,则需实实在在的军功。

  另外针对特别勇猛的士卒与将领,还有斩将、先登、夺旗、破阵等功劳,可以额外授予一些猛人。

  有赏赐,就有惩罚。

  大秦的军功爵制不是只升不降的,什么刖刑、劓刑、宫刑、生埋、车裂、腰斩、株连等等。

  一来太过残酷,人弄废了,就没有下次改正的机会。

  二来,这么搞,士卒一旦犯错,就会因恐慌而逃散。

  杜预建议只取鞭笞、降勋、罚俸、斩首、诛族五法。

  对逃兵、怯战、私藏、军将无能、战败、失城、失军、叛变等等,都有相应惩罚措施,叛变者夷族。

  细致到宣义郎阵亡,所属部队皆有惩处的地步。

  洋洋散散近万字,终于把军功制度弄出来了。

  杜预反复审查了几次,才心满意足,“此法一出,我军必为虎狼之师。”

  鲁芝看完之后,也是赞叹不已。

  然后两人都对杨峥拱手。

  杨峥老脸一红,干笑两声,“此非我一人之功。”

  这套军功制度经历了北魏、西魏、北周、隋唐的改进,前后五百年的检验,到安史之乱,随着盛唐的崩塌而崩塌。

  杨峥召来庞青,“秋收之前,此制务必宣扬全军。”

  庞青一脸苦笑,“诸军宣义郎尚未满编,而且近日雍凉徙民、俘虏,皆需宣义郎……”

  “只需宣于河曲四折冲府即可,待秋收之后,其他折冲府缓缓补上。”杜预提议道。

  杨峥点点头,先在河曲试行也不错,对鲁芝道:“青营还望伯父多多费心。”

  目前青营,张斅启蒙,鲁芝教学,杨峥亲自抓思想教育。

  其余武艺、战阵、兵法、算术等等,则有专门的人士教习。

  连杜预得了空闲,也会去教授些算术与经典。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并非只抱着儒家经典死磕。

  杨峥本着实用主义的考量,把礼、乐降了一级,形同后世之选修课,再说西平也没这条件搞音乐。

  御则改为骑,在西北不会骑术可不行。

  除此之外,杨峥还把医和农也加进青营之中。

  这年头种田比什么都重要,也是一切的基础。

  战事频仍,医的重要不言而喻。

  不过一直寻不到高明的大夫,招贤司也招不到人,只能先空着,鼓励民间开办医馆。

  “此是必然。”鲁芝拱手道,“招贤司丞杜宽亦是饱学之人,可以兼任于青营之中。”

  杨峥对杜宽这老小子一肚子意见,心高气傲,之乎者也玩的一套一套的,做事却一塌糊涂,天天在搞什么春秋左氏传解,还动不动拉上杜预。

  招贤司搞了这么久,也就弄来几个凉州二三流人物。

  若不是看在杜预面子上,杨峥早让他卷铺盖走人了。

  也该给他找些事做。

  杨峥、杜预、鲁芝,三人中没人反对,就意味着此制可以推行了。

  各种细节刚刚敲定,孟观就风风火火在堂外喊道:“报将军,有军情!”

  第二百七十三章 细作

  孟观与姜伐野被派去武威,给胡奋使绊子,亲自返回,一定是有紧急军情。

  进入堂内,见这么多人,愣了一下。

  鲁芝、杜预、庞青察言观色,齐齐告退。

  杨峥也没有挽留,该让他们知道,自然会让他们知道。

  待他们走后,孟观才道:“近日胡奋频频调兵,细作探知,其意在卢水胡诸部。”

  卢水胡构成复杂,有沮渠、彭、伊健、月氏、杂羌杂胡构成,还有一部分西域而来的羯族。

  孟观与姜伐野正是打着卢水胡的旗号,进入武威、张掖、酒泉。

  不过这事也算不得什么紧急军情。

  两边迟早要暗斗一番,掰掰手腕。

  孟观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奎木狼传来消息,西平内部有细作!”

  杨峥眉头一皱,有细作是肯定的,西都在西北已经成为仅次于武威、敦煌的商业重镇,没有细作就有些不正常了。

  不过孟观说的是内部细作,也就是内奸……

  奎木狼原是湟中义从首领的儿子,当初被派往武威引诱冯琦。

  可惜被奸猾的冯琦一眼识破。

  “九野营确认了没有?”稳妥起见,杨峥还是说了句废话。

  “已经确认,一共七人,招贤司招入五人,另外两人因武艺出众而进入金城府兵为屯长!”孟观事无巨细。

  杨峥顿时脸都绿了,辛辛苦苦弄个招贤司,杜宽上任一共才招入六人,居然有五人是敌方细作……

  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老子。

  杜斌不靠谱,杜宽更不靠谱。

  “属下这就去捉拿他们!”孟观虽然也是这个行当,却最痛恨内奸。

  “间者有五,因、内、反、死、生,这些人正可作因间与反间!”既然知道是谁,事情就好办了。

  可以输送假情报,误导敌人。

  现在把他们都除掉,敌人只会以更隐秘的手段,送入细作,潜伏的更深。

  孟观佩服道:“还是将军思虑精深。”

  吃一堑长一智。

  杨峥也是在不断被坑中成长出来的。

  不过用反间,还需要知道对手是谁,任何计谋都是因人而定。

  胡奋,杨峥还是知道的,性格豪爽大度,似乎搞不来这种鬼蜮伎俩。

  那就只能是卫瓘了。

  “有卫瓘的消息否?”

  孟观为难道:“暂时没有,奎木狼打入敌军之中,级别不高,此次得来情报,还是靠收买南门守将,自己小心探查得来的。”

  “不错,有这份灵光,不枉这两年的投入了。”杨峥颇感欣慰。

  为了维持二十八星宿的运转,每个季度,都要输送大量人力物力默默支撑。

  没有钱,细作在敌人内部上不去,没有人,很多隐秘之事办不成。

  “下一步,将胡奋准备对付卢水胡的消息传播出去,让卢水胡有个准备,另外散播谣言,胡奋在清理了卢水胡之后,就会对鲜卑和匈奴出手,姜伐野的羌部,最好隐藏在背后,不要轻易出手,保存实力,必要时可以投入胡奋麾下。”

  “唯!”孟观拱手退下。

  忙碌的日子过的很快。

  被派往高原的宣义郎,成果很快就出来了。

  攻心之战无往不利。

  西北羌人乃金铁之性,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当年面对鼎盛的汉军,提着木棍石头就上了。

  断断续续打了一百多年。

  羌人自然伤亡惨重,一个又一个大部落覆灭,但东汉也渐渐被拖垮。

  闭塞的环境,万年不变,生产力极为低下,很多部落都还处于刀耕火种打猎采摘的阶段。

  宣义郎们口若悬河,平原上的羌人日子都过的如此艰难,更不用说高原之上。

  这时代所有族群面对的共同危机是生存。

  吃上饭,活着,才有心思去想自己是谁、来自何地、将去何方……

  落后的生产力,必然伴随落后的生产关系。

  高原上的奴役比中原更甚。

  大量被钟羌控制的中小部落迁往河湟。

  南面统制尹春出兵接应,屯田司副司丞杨济、杨嚣划分田地,组织人手修建村庄,安置羌民。

  不过迁徙的部落多了,也渐渐引起烧当、钟羌、发羌、唐旄等一些大部落的警觉。

  尤其是唐旄,在高原上还有一个唐旄羌国。

  汉和帝永元十三年立国至今,已经一百四十九年。

  杨峥实力覆盖西海湖周边,将大非川、伏罗川等地收入囊中,与他们越来越近。

  他们的手段不像杨峥这般温和。

  而是直接出兵,掳掠中小部落。

  高原上的氛围逐渐紧张。

  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杀人放火。

  宣义郎的下一步任务,转入烧当羌、钟羌、发羌内部。

  伟人说过,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

  总会有羌人对他们的贵人老爷们不满。

  而河曲四折冲府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等秋收之后,便登上高原,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打猎”。

  眼看秋收还有十几天的时候,北面却传来坏消息。

  沮渠部在得到某种承诺之后,迅速倒向胡奋。

  胡奋实力大涨,伊健部首领伊健雅女被胡奋斩于马下,或抚或剿,接连收服伊健部、月氏部、羯部,择其青壮为军,立即凑出一支八千人的轻骑。

  鲜卑、匈奴受谣言影响,暗中作乱,被胡奋快刀斩乱麻扑灭。

  胡奋行使护羌夷中郎将与凉州刺史之权,要求鲜卑匈奴诸部送子嗣入姑臧。

  赫赫军威之下,鲜卑匈奴只能俯首听令。

  下一步,胡奋不仅磨刀霍霍朝向彭部。

  沮渠部、羌胡、羯部、月氏部纷纷南下,袭扰金城西平西海,抢割庄稼,毁坏田地、村庄,掳掠人口。

  来去如风,绝不恋战。

  对府兵与屯田没多少效果,但对百姓伤害极大。

  杨峥花了两年多时间,让西平有了现在稳定局面,又陷入烽火之中。

  不过这些都只是开胃小菜,真正让杨峥毛骨悚然的是,九野营送来一封信。

  为了此信,九野营损失了五十多名精锐,才从对方手中抢来,未留一个活口,尸体也被掩埋了。

  从分田减赋,到奴隶、待归、治民三策,再到府兵制,包括青营、屯田司、西平的兵制,全部都在这封信上。

  每一个细节处,都有点评,详述此策的好处以及可能存在的漏洞,以及洛阳朝廷如何取长补短。

  看完信之后,遒劲有力如刀锋的字体仿佛刺入杨峥心窝之中,背上冷汗直流。

  倒不是惧怕司马父子会采用这些,司马父子今天敢用这些,明天关东士族就敢掀他们的底。

  而是敌人居然对自己如此上心。

  不不,司马师身边不乏才智之士,随意更改一些,就能套用。

  杨峥记得历史上司马昭就曾做过一些挣扎,废除屯田制,改屯田客为自耕农……

  想来也是,自己本来就与胡奋有交情,来凉州,就是明摆着对付自己,当然上心。

  而躲在阴影的卫瓘,更是神秘莫测。

  知己知百战不殆。

  敌人这么了解自己,而自己却不了解敌人……

  非常危险。

  第二百七十四章 用间

  卫瓘比当年李弥更让杨峥毛骨悚然。

  李弥最多就是一条蛆,恶心别人而已。

  而卫瓘则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若上书成功,不管司马家采不采用,一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然后除之而后快。

  司马父子与士族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杨峥这一套,是来要他们老命的。

  以胡奋的性格,绝不会这么细致,更不会想这么深。

  这一连串的动作,处处抢占先机。

  自己刚要鼓动卢水胡作乱,胡奋的刀就来了。

  刚散播谣言,挑动鲜卑与匈奴,胡奋就玩了个釜底抽薪,让鲜卑与匈奴遣送质子。

  马上就是秋收,沮渠部就南下劫掠了……

  每一步都踩在点上。

  胡奋是武人,若身边没有一个厉害谋士,杨峥怎么都不相信。

  杨峥本来想召西都的几位军谋司参军商议怎么弄死卫瓘,但考虑到鲁芝、杜预都是读书人,卫瓘出身儒学世家,太过阴损的手段肯定会令他二人不喜。

  只能从北面调回孟观暗中商议了。

  考虑到彭护也是军谋司参军,熟知卢水诸部内情,就把他也召来了。

  “胡奋与卫瓘这是在逼将军出手!护羌夷中郎将,一旦西平有事,则胡奋可名正言顺南下介入。”孟观率先道。

  彭护被闲置了这么久,有些拘谨,沉默不语。

  杨峥点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军亦可派羌部北上,割其粮秣,金城、西海、西平三地同时出兵,令胡奋疲于奔命,然后可趁机取卫瓘!”

  这就跟后世代理人战争一样。

  大家先掰一掰手腕。

  不过不得不说,胡奋卫瓘选择在此时玩这种手段,时机刚刚好。

  正好是杨峥不上不下,将起未起,内部大变动之时。

  “此人如此谨慎,刺杀怕是难以施行。”孟观泼了一瓢冷水,“这段时日,九野营一直向姑臧城渗透,始终无法接近此人。”

  找不到人,刺客也没有目标啊。

  难道去攻打姑臧城?

  河西五郡,姑臧向为西北之重镇。

  当年冶无戴“十万大军”都没拿下。

  自己准备弄多少人去?

  这就是公然造反了。

  杨峥闭着眼仔细思索了一番,刺杀终究是下三滥的手段,偶尔一用可以,难登大雅之堂,传出去对名声也不好。

  完全寄希望于此,就落入下乘了。

  也给属下做了一种错误示范。

  万一哪天有人效仿……

  自己手上的优势,在于那些细作可以利用,还有已经渗透进武威的细作与羌部。

  “路一步步走,饭一口口吃,先了解我们的对手再说。”杨峥终究还是按捺住浮躁的心情。

  目光却转向自己名义上的岳父彭护,心中一动。

  这人心思活络,当年平定西平,讨伐迷当,他又是出力又是献计。

  虽然后来跟陈泰勾勾搭搭,但当时的情况,聪明人又怎么不会为自己多铺一条路。

  “彭参军,你我本是一家,情同父子!有些事情还需你亲自出马。”杨峥笑的如同一只狐狸,语气异常恭敬。

  别人有家世,有门路,但杨峥的老丈人多啊,个个都不简单。

  夏侯玄、姜伐野、彭护……

  不是朝廷大佬,就是部落酋首。

  该用还是要用。

  奎木狼的级别终究有些低了,虽然有长进,但跟卫瓘这个级别比起来……

  望着杨峥的笑容,彭护却忍不住心中一颤,感觉这“情同父子”四个字如同四个巴掌打在他脸上……

  武威。

  卫瓘的确很低调。

  从不穿华服,也很少在人前露面,深居简出,偶尔外出也有甲士护持。

  仿佛胡奋的一道影子。

  不过杨峥误会他了,派沮渠诸部南下,不是他的意思,而胡奋一时兴起,试探西平诸地的防御。

  “金城、西海、西平三地将同时出兵,抢我粮秣?”卫瓘看完缣帛上的最新情报之后,微微一笑,“那就让他们抢好了。”

  胡奋一转念,也明白过来,“武威、张掖的田地,都是本地豪强所有,伯玉是想借杨峥之手打压豪强?”

  “正是如此,凉州这些年犹如一潭死水,只有搅动起来,将军才有机会整合所有力量。”

  “哈哈,今日当真是双喜临门,卢水诸部最后的彭部,也向我们投降了!”胡奋笑道。

  “哦?”卫瓘也来了兴趣。

  卢水胡的整体实力不下于凉州的匈奴和鲜卑,只是内部一盘散沙,还自相残杀。

  有了这支部落垫底,胡奋的护羌夷中郎将才有些含金量。

  “昨日斥候来报,彭部首领彭护,领一千五百帐,请求依附。”

  一帐四五口,一千五百帐就是近万人,凉州诸部,哪一部不是老弱妇孺皆可上马挽弓?

  彭部至少可以抽调两千轻骑。

  还是自备战马武器的那种。

  胡奋当然兴奋。

  卫瓘眉头一挑,“我听说这个彭部与杨峥关系颇为密切,其首领还把女儿送给了他,此时投我,岂不是太巧了些?”

  “伯玉有所不知,破羌之战时,彭护便有叛心,与陈公密信往来,被杨兴云发觉,诓回西都软禁之,其信还有数封在凉州公衙之中,而且羌胡素来不知礼伦,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一个女儿而已,不同于中原之联姻。”

  胡奋出身安定,而安定也有不少羌胡,深知他们的那一套玩法。

  有些热情过分的,还以妻女侍奉客人。

  西北民风,大抵如此。

  卫瓘却始终觉得有些不放心,令人取来彭护的密信。

  信中果然都是彭护如何仰慕朝廷绝无叛心之言,一旦陈公南下,他彭护必会接应。

  言之凿凿,颇为诚恳。

  而卢水胡中,彭部一向与中原联系最紧密,奉中原为正统,汉化最深。

  “既然被软禁,为何会被放归?”卫瓘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青少年时,卫瓘便有“性负静有名理,明识清允”的评价。

  “我军收服卢水诸部,只剩一个彭部,杨峥本意是派其收拢张掖、武威诸部南下,彭护倒戈一击,杀杨峥监管的士卒,裹挟部民投奔与我,此次彭护亲自来降,某身为护羌夷中郎将,自不可伤羌夷之心。”

  胡奋说的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没有任何破绽,每一个环节都经得住推敲。

  而且在胡奋赴任凉州之前,彭护背反杨峥之事,已经人尽皆知。

  不过卫瓘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将军还是谨慎一些……”

  胡奋点点头,“这是自然,某自会谨慎,彭护知杨兴云底细,在羌胡中颇有名望,正可为我所用。”

  第二百七十五章 平手

  “你说什么?”杨峥不可思议。

  北上掳掠的羌骑,全部满载而归,引得其他人分外眼红。

  人、粮食、钱帛,装了一车又一车。

  “的确如此,胡奋未出一兵一卒拦截,豪强大户们倒是组织了不少私兵,皆被羌卒击溃。”孟观汇报道。

  杨峥忍不住笑了起来,“中计了。”

  孟观稍稍思索之后也明白过来,“胡奋是借我们手整治豪强?”

  “将来这些凉州豪强们恨我们入骨。”

  这一招玩的漂亮。

  弄不好豪强就跟胡奋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了。

  别看打着互相之间打着羌胡旗号,其实心中比谁都敞亮。

  按照这时代的规则,没有豪强士家们支持,杨峥以后向北扩张势力,必然会遭遇重重阻碍。

  但那又如何?

  用伟人的话说,这不是请客吃饭,也不可能搞的一团和气。

  该得罪迟早还是要得罪。

  一团和气,本身就藏着重大隐患。

  杨峥就不相信,到时候自己脱了裤子北进,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真愿意当司马家的贞洁烈妇。

  若是如此,就没有五华乱华了。

  从此事也可以看出,自己在谋算上,落了对方一头。

  杨峥一向正视自己的缺点。

  不过整体而言,结果还不错,自己得了实利,算是双赢。

  “将军,属下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孟观红着脸,显然已经憋了很久。

  “说吧。”杨峥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彭护此人已经背叛过我们一次,将军为何还要相信他还要用他?若其投奔胡奋,岂不是如虎添翼?”孟观对叛徒奸细之类的玩意儿咬牙切齿,当初听说周煜叛变,当场就要提着刀子去刺杀他。

  杨峥摇摇头道:“你错了,我没有相信他,至于投不投奔胡奋是他的事,你应该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而我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为何要给这种人机会?”孟观有些激动起来。

  看着西平从一颗幼苗长成如今的模样,从各种艰难中,各种夹缝中……

  是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虽然不是参天大树,但还算是茁壮。

  所以他比杨峥更珍惜眼前的一切。

  杨峥正色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我一般坚定,难道这些不坚定的人,我们就不用了吗?你觉得我们西平现在还差一个彭护吗?他能为我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总有机会跟他算总账!”

  几年之前,杨峥只想在这乱世中苟活下去,活一天是一天。

  而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杨峥便不再是以前的杨峥。

  尤其是那些抱有信仰之人。

  在从杨峥这里得到信仰时,同时也赐予了杨峥信仰与信心。

  杨峥话语中的霸气,瞬间解开了孟观的心结,他长舒了一口气,“属下愚钝了。”

  “你为西平禅精竭虑,何言愚钝?日后不可失今日之忠质。”杨峥勉励道。

  “谢将军!”

  孟观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脚步比往日更为沉稳。

  杨峥看着他的背影,却陷入思索之中。

  彭护会不会再一次背叛自己?

  杨峥不知道,但如果彭护真的聪明,就应该会审时度势,不会把所有路堵死。

  再说以卫瓘的性格,会真正信任他吗?

  这个风险值得冒。

  损失的不过是一个首鼠两端之人,已及他的部落。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能算是第一个回合。

  随着秋收的到来,双方都加强了戒备,杨峥把百姓转移至坞堡背后,派出骁骑营巡视北面。

  而凉州土豪们也开始抱团取暖,在胡奋的整合下,组成“联军”。

  说是联军,其实也成了胡奋的兵力。

  两边能捞到的好处越来越少,只能暂时休战。

  各自收割庄稼。

  这一轮掰手腕,勉强算是平手。

  胡奋收了这么多杂兵杂将,若是聪明,一定会花些时间整合。

  大家都需要时间。

  不过杨峥始终相信时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既然彭护已经打入敌人内部,杨峥就调回自己的另一个岳父姜伐野,组织羌骑,维护北面安定,同时也抚慰羌胡百姓。

  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时节来临。

  奴隶们兴高采烈的冲入成熟的麦浪之中。

  待归、治民也各自收割自己的庄稼。

  西平各地的路,在突击修建之下,勉强能派上用场,各种牛车马车直接拉到田垄间。

  今年西平算不上风调雨顺,六月中很长一段时日没有下雨。

  不过从高原以及祁连山绵延而下的雪水,依旧能滋养这块富饶的土地。

  更何况还有黄河与湟水。

  老天爷是公平的。

  西平年景不好,关中更差。

  已经出现大面积旱灾,今年的收成肯定要受到重大影响。

  前后一个多月的忙碌,秋收圆满结束。

  今年多开了六块屯田,又吸收了不少百姓,但收成却是和去年差不多,一百一十七万石。

  屯田占有最好的土地,损失不大,百姓收成却差了很多。

  杨峥直接一道诏令,田赋免除一半。

  顿时漫山遍野都是欢呼之声。

  杨峥的个人声望更是达到了顶峰。

  这么多年,朝廷不仅没有减过税,还不断增加。

  奴隶、待归、治民,吸引而来的百姓都收到了实惠。

  入库的粮食只有八十三万石。

  但今年由于实行了府兵制,杨峥的压力并不大。

  而府兵本来就有赏赐,分田时错过了农时,但补种了一些豆黍,杨峥又拨给各折冲府粮食,以接济青黄不接的府兵。

  粮食欠收,出栏的牛羊战马却是“大丰收”。

  杜预亲自规划的牧场,迎来了小爆发,羊五万三千头,牛九千头,战马一千一百匹。

  当然,这远远没有发挥出西海草原的真正优势。

  历史上李靖大破吐谷浑天柱三部落,收杂畜二十余万……

  西平正如一颗幼苗,还在成长期,有巨大的潜力。

  秋收之后。

  河曲四折冲府的府兵开始集结。

  宣义郎将军功爵制传达下去之后,士气肉眼可见的飙升。

  很多士卒不识字,但听得懂人话。

  打赢,一起有钱拿,有地分,有官儿升!

  多么通俗浅显的道理。

  羌胡士卒就好这一口。

  正始九月初三,秋风已然带着几缕萧瑟之意。

  杨峥派出三千亲卫营南下,以尹春为主将,赵登、杜斌、杨珧、余胡等为辅,进击高原。

  府兵能不能玩下去,还是要拿出成绩说话。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生意

  秋收结束之后,胡奋既然派人来要求上缴秋赋。

  西平金城皆属凉州管辖。

  所以胡奋的要求非常合理合法。

  但杨峥怎么可能给?

  让张斅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哭穷书,还说今年遭遇河西诸部侵袭,颗粒无收,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信的最后,还请求胡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发一百万石粮食解救西平的困厄……

  张斅一看就是老实人,写完了之后,满脸通红。

  也不知是被自己无耻震惊了,还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杨峥苦笑道:“这不是被逼的吗?”

  使者带着信回去了。

  没过几天,又跑回来了。

  拿着一大堆的竹简,写着西平多少多少屯田,河湟多多少少屯田……应上缴多少粮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比杨峥算的都仔细。

  见过脸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

  杨峥忍不住佩服起胡奋的脑回路,吃着我粮食,长肉长力气,然后提着刀子来砍我?

  杨峥忽然想起一句名言,好兄弟两肋插刀。

  胡奋这架势,又是插刀,又是诛心,还把自己当傻子。

  杨峥再次让张斅回信,说西平这么多年多么不容易,乱臣贼子邓艾至今都提着刀子虎视眈眈。

  我西平的确收了些粮食,但自己也要吃喝啊?

  你胡兄若是还顾念旧情,不妨宽容宽容,先欠着,等那年我缓过气来,再一起加倍奉还。

  张斅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写。

  不得不说,他的文采的确不错。

  写的声情并茂,杨峥自己看了都忍不住为自己的穷困而叹息。

  最后为了表达下诚意,杨峥把西都府库中囤积的盐,给武威送了两车,大家都不容易,算是联络兄弟感情。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使者第三次来到西都……

  杨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不过这一次,胡奋不是要粮的,而是要人!

  破羌之战,俘虏一万余人,还有十一员雍凉将佐。

  当初砍了一个杨欣,剩下十人。

  这些都是宝贵财富。

  俘虏都是邓艾辛辛苦苦练出来的精兵,还有将领们,都是有家世之人。

  回去喝点水,吃点肉,养个十天半月,就又是一条好汉,提着刀子嗷嗷叫的就能来砍自己。

  原来胡奋绕来绕去,是为了他们。

  他不提,自己差点都忘记了。

  “这些人都在哪里?”杨峥问身边亲卫。

  亲卫们一个个摇头。

  最终还是一个亲卫查到这些人正投身于西平的基础建设之中。

  修桥补路,搭建房舍,翻整土地……

  知道在干什么人就不难找。

  杨峥带着使者找到了他们。

  秋日之下,一个个光着膀子,正干得热火朝天。

  很多人在宣义司和九野营的帮助下,把家人接来了西平。

  李特等氐人,连整个部落都搬来了。

  “人就在下面,你能劝多少人回去,就带回多少人。”杨峥和蔼笑道。

  使者看看杨峥,又看看杨峥身后凶神恶煞的刘珩、林森等亲卫,不确信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杨峥笑的越发温和,“你看,某也没拿锁链绳子捆着他们不是?”

  使者这才信以为真,走到人群中,咳嗽一声,大声喊道:“邓刺史胡刺史接你们回去!”

  忙碌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使者以为打动了众人,“邓刺史胡刺史接你们回去!”

  声调还颇为振奋。

  只是,士卒们看他的目光却带着一些莫名神色。

  三分厌恶,三分抗拒,三分怨恨……

  与邓艾做了邻居,杨峥自然不能不时常派人暗访一番。

  对司马家而言,他是一条忠犬,对朝廷而言,他稳定地方,兴修水利,构建坞堡,大力发展屯田,对西北的稳定有不可磨灭之功。

  其构建的坞堡,在百年之后的大乱,庇护了西北的百姓。

  但,他唯独对不起治下的士卒。

  一个狠人,对自己狠,对别人当然也狠。

  历史上以近七十岁高龄,裹着毯子往悬崖下滚,以区区万人,破关斩将,创造了一个军事神话。

  然而胜利之后,为了彰显自己功绩,他把敌军的人头与自己部下的人头堆在一起,搭建京观……

  “你、你们……要抗命否?”使者尖叫起来。

  声音在沉默的人群中显得尤为刺耳。

  但人群却缓缓散去……

  大半年以来,很多俘虏已经习惯了西平的生活。

  吃饱穿暖,与家人在一起,没有家人的娶两个羌胡婆娘……

  杨峥还承诺,只要经过两年的劳改、不,是改造之后,就授予他们待归的身份。

  若是想从军,军队的大门也为他们敞开。

  西平士卒与南安士卒的待遇差距肉眼可见。

  而他们回去有什么?

  继续陪邓艾玩命,然后再来一次破羌之战?

  邓艾战败,让很多人失去了信心。

  使者呆若木鸡的看着俘虏们远去,只留下浮浮沉沉的灰尘……

  杨峥惋惜道:“哎呀,人各有志啊,在西平从军,与在雍州、凉州从军不是一样的吗?大家都是大魏将士!使者若是没有其他事,就请回,来人,给使者备一车盐,送使者上路……”

  西海别的不多,盐最多,简直是无穷无尽。

  随便一个小盐湖就能挖几百万石的盐。

  刘珩大概是会错了意,一下蹦出来,狞笑道:“属下遵命!”

  “你这粗胚,莫要吓到了使者。”

  “在下想求见胡岐、樊震、皇甫闿、姚柯回等将军。”使者不死心道。

  不过也算是抓住了重点,士卒不愿回去,是因为回去还是当牛做马。

  将领就不一样了。

  最少是当地豪强出身。

  皇甫闿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安定朝那县皇甫氏出身。

  安定与敦煌一样,在西北是个比较特殊之地,出过不少人物。

  “来人,把人都带来。”杨峥倒是不介意。

  “唯!”亲兵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九人被带到。

  李特的父亲李慕已经投奔自己,杨欣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

  “胡刺史邓刺史令在下来接诸位。”使者这次异常小心的问道。

  九人中,有八人睁大眼睛望着他,又望望杨峥。

  只有皇甫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切都被杨峥看在眼中。

  一整个夏日的劳作,让他们晒的黧黑。

  有些人脸上还带着鞭打的伤痕,那是多次逃跑被抓回来时的惩戒。

  “真、真的是兄长派你来接我、我们?”胡岐哭着嗓门道。

  使者望向杨峥,“杨将军,我家将军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当年在郭淮的雍凉军大帐之中,所有人视杨峥为眼中刺,只有胡奋一人为自己求情。

  姜维北伐,沨中之战,夏侯霸被困沨中,杨峥赴岷山中求羌人为援,也是胡奋支援的粮草。

  如今走到这地步,杨峥心中忍不住一叹。

  而这些人留着也没什么大用,他们各有家世,不会投奔自己,杀了他们,会让他们背后的家族更加支持邓艾胡奋。

  在雍凉百姓中的名声也会下降。

  并非所有豪强都对杨峥抱有敌意。

  三国后时期,很少杀俘虏的敌将。

  除非吕布、关羽这个级别的。

  文钦文鸳父子叛过来叛国,又是投奔东吴又是投降司马昭。

  经历破羌之战,这些人对杨峥已经心生恐惧。

  放了他们,也会在雍凉军中传播这种恐惧。

  “放他们可以,西平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饥寒交迫,还望使者禀告胡刺史,支援一百万石粮食。”杨峥狮子大开口。

  使者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望着杨峥,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九个人怎么看也不值一百万石粮食。

  杨峥也觉得自己口开的太大了,干笑道:“你先回去禀告胡刺史,价钱可以谈。”

  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吗?看天要价,落地还钱。

  第二百七十七章 模仿

  “我家将军愿一千石赎一人,一共是一万石,多的一千石,我将军特意感谢杨太守……”使者第四次来西都。

  西都与姑臧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快马加鞭,两天左右。

  “多少?”杨峥怀疑自己听错了。

  虽说可以讨价还价,但一万石跟一百万石,差距也太大了吧?

  这是把自己当叫花子了。

  亏自己当初还有些不好意思。

  “胡刺史这段时日没少收长安送来的粮食啊,七十多万石啊,怎么也要分点西平啊。”杨峥直接点破。

  再说就算胡奋缺粮,邓艾缺粮吗?

  屯田多年,远近皆知南安富得流油。

  西平之事胡奋、卫瓘了如指掌,但雍凉发生什么,也瞒不住杨峥。

  使者眼神有些怪异起来。

  “回去告诉胡刺史,西平的确有困难,一万石还不够塞牙缝的,这样吧,一口价,三万石一人,公道价,这几个将领的家族凑凑,怎么也能拿出来。”杨峥都帮他们想好了。

  三九二十七,二十七万石粮食……

  双方价位差距太大,杨峥就是不松口,使者只能灰溜溜的离去。

  西平九月一过,天气就转凉。

  而各地的忙碌依旧在继续,开田,平整土地,修路、筑渠。

  大概是杨峥的狮子大开口有些惹恼的胡奋。

  几个胡部又南下掠夺,正遇姜伐野的羌卒,大败而归。

  适当的敌袭,也让百姓与西平军府同仇敌忾。

  北面深山老林中的一些部落,以前不怎么鸟西平,现在一个个都听话了。

  派去的民营屯长、什长也受到了礼遇。

  南面捷报频传。

  施行十二转军功制后,府兵战斗力直接爆裂,相当于为自己打仗,人人奋不顾身。

  而羌人还处在奴隶社会,兵甲战备不全。

  一百多年前,对付汉军,提着把锄头、根削尖的棍子嗷嗷叫就冲上去了。

  当他们发现提着环首刀、挺着长矛、穿着皮甲铁甲的敌人也是羌人时,对他们的心理冲击何其之大?

  四路府兵,长驱直入,往往能击破数倍之敌。

  看到捷报,杨峥颇感欣慰。

  能在浩荡的历史长河中持续四五百年的制度,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而杨峥能清楚感觉到,自从分田减赋、府兵制等等一系列措施颁行之后,西平也进入高速发展期。

  每到秋天,西域诸胡就纷纷南下西海草原。

  今年西海风平浪静,倒是有一些小胡部请求内附,被安置在龙耆附近。

  邵通的汉化之策最为激进,一把刀子,生或者死,自己考虑。

  “每人五千石,不能再多了。”姑臧使者第五次往返。

  杨峥几乎可以确定与自己讨价还价的不是胡奋,胡奋性情豪爽,不会这么锱铢必较,所以一定是卫瓘。

  “每人两万石,不能再少了。”杨峥自然不会同意五千石的价格。

  不过这一次使者有备而来,似乎知道杨峥的心理价位。

  每天来三次,一分一毫的磨,锱铢必较。

  弄得杨峥不胜其烦,最终以一人一万石谈拢,九个人,凑个整数,胡岐要了两万石,一共十万石。

  胡奋出三万,邓艾出七万……

  也算是一笔小财。

  几个降将欢天喜地。

  这年头魏军能当上将校的,很少是从底层杀上来的。

  大部分都是有些靠山和家世。

  一向养尊处优,在西平却跟普通士卒一样劳作,一样饮食作息,对他们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其他人都头也不回的跟着去了,只有皇甫闿对杨峥鞠躬拱手。

  杨峥也拱手还礼。

  安定皇甫氏,算是汉魏以来的将门,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汉末三将的皇甫嵩,都是出自安定皇甫氏。

  安定胡氏若不是抱住了司马懿的大腿,给皇甫氏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乱世激流之中,士家也是载浮载沉。

  这几日九野营暗中观察,杨峥大致知道皇甫闿的心思。

  在西平呆了大半年,看到了,也感受到了。

  将门也是会选边站的。

  只是杨峥现在势力局限在金城西平边隅,皇甫家却在安定,不可能冒着灭族的危险投奔自己。

  邓艾吃一堑长一智,这厮现在异常狡猾,两眼发红只盯着杨峥,与卫瓘在凉州互相配合,凡是东来西往进出金城之人,皆严加拷问。

  好几个九野营将士被他抓住。

  以至于东面的消息越来越少。

  东面暂时难以突破,杨峥把精力放在北面。

  卫瓘有心整治细作,但胡奋目前控制的区域也只是武威。

  张掖、酒泉、敦煌,到处都漏风。

  没有邓艾对地方的控制力,想完全堵住自然不可能。

  “武威近日也在推行府兵制!”孟观带回一个让杨峥惊讶的消息。

  “他哪来的田地?”杨峥好奇道。

  感觉自己被抄袭了……

  有种莫名的愤怒,又有种莫名的期待。

  胡奋卫瓘抄袭自己,岂不是对自己的认同?

  但府兵制的推行没那么简单。

  西北羌胡多汉少,首先要完成汉化,然而武威是匈奴和鲜卑,有自己的王脉传承,汉化难度非常大,不像西平的羌人一盘散沙。

  其次,武威的羌胡多是游牧部族,不会种田……

  杨峥之所以推行府兵制,是有很多前期准备的。

  屯田制、奴隶、待归、治民一条龙。

  设计了一套相对完美的融合与上升体系……

  而且西平田多人少。

  武威也有田,但更多的是豪强,大部分是草原……

  “胡奋收了一些官屯,又用从豪强手中赎买了一些中下等田,分给麾下汉军部曲……”孟观自己也感觉有些好笑。

  果然是乞丐版的府兵制。

  杨峥也有些好笑。

  这种试图改变的勇气还是值得赞许的。

  农耕文明,土地其实就是战斗力。

  “彭护近期如何?”杨峥对自己名义上的岳父还是比较上心的。

  “颇得胡奋看中,一直带在身边,从彭部中抽调了一千七百骑兵,不过其中有很多人心思在我们这边,九野营暗中与他们有联系。”

  娶了彭青蝉,就等于娶了一部分的彭部人心。

  彭护被软禁在西平期间,彭部很多人暗中转向杨峥。

  破羌一战,更是加强了他们的底气。

  杨峥赞许道:“做的不错,胡奋把他带在身边,不仅仅是看中他,也是出于防备。”

  “卫瓘此人甚是精明,我们在武威的人,被捉拿了不少。”孟观不虞道。

  “让所有人潜伏,取消每七天一汇报之制,若无重大消息,不需现身。”西平与武威之间,几乎是明牌了。

  除了细作,来往的商旅也能带回不少消息。

  没必要再冒险了。

  至于府兵制、奴隶待归法、十二转军功制,杨峥也无所谓了,这些东西,都是以土地为基础的,司马父子用不了。

  司马父子现在最要紧的是镇之以静,与士族深度绑定,安朝野内外的心。

  第二百七十八章 回光

  嘉平二年十月下,寒风吹荡在洛阳城中。

  未见雨雪,却冷的有些异常。

  往日繁华的街面上,早已没有人迹。

  只有来往巡视的禁军,握着寒光闪闪的长矛,铁甲铿锵的走在街市之上。

  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随着寒风席卷每个角落。

  很多衣衫褴褛的乞丐们缩在墙角,老弱妇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他们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灰色,漠然的令人心惊。

  司马府中,一如往常车水马龙,求见之人如过江之鲤,只是都被挡在了外院。

  府中的下人照应的面面俱到,司马家的子侄们与宾客谈笑风生。

  掌权之后,司马府未加一瓦,未增一木,与曹爽骄奢淫逸截然相反,令满堂公卿称颂不已。

  只不过内院之中,防守极其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甲士持刀而立,眼神比外间呼啸的寒风更为冷冽。

  “父亲……”

  司马师眼中闪烁着复杂光彩。

  司马懿眼中同样光彩熠熠,甚至能从病榻上坐起,走上两步,听司马师汇报朝中之事。

  此时此刻,仿佛昔日文韬武略的风采又回来了,但这种风采没有掩盖他脸上的异样红晕。

  “今晨,皇帝与太后各派人来探望父亲,而皇帝近日颇有异动。”司马师如往日一般汇报着。

  “昔年汉孝献帝有衣带诏,魏武不计前嫌,以二女嫁之,没有士族支持,皇帝也只能是宫墙中的皇帝,无碍大局也,不过,有一人你疏忽了。”说了这么多话,司马懿没有如往日般喘气。

  “哦?”司马师一愣,朝中大小官吏,国内士族,但凡有气候的,或与司马家族有姻亲之固,或受司马懿提携之恩。

  司马师有样学样,太原王氏王昶一支,颍川陈氏、钟氏、荀氏、辛氏,太原贾氏、裴氏,山东羊氏、诸葛氏等等,年轻一代青年才俊皆聚集在司马师身边。

  其邓艾、胡遵、石苞、州泰、王基等人皆委任地方。

  曹魏除了若紧若离的毌丘俭,心思深沉的郭淮,难成气候的文钦,司马家账面上,只有杨峥这个不够资格的敌人。

  而郭淮与毌丘俭当年都曾是司马懿的下属……

  与扬州都督诸葛诞的联姻,则稳定了最后一块不安稳之地——淮南。

  司马师实在没想到还有谁被疏忽了。

  “请父亲赐教。”

  “郭太后!”司马懿轻笑道。

  司马师一愣,瞬间记起高平陵之变,实则是得到了郭太后的默许和配合,否则司马孚与司马昭岂能这么轻易控制内宫?

  明帝托孤于司马懿与曹爽,却以郭太后制衡二人。

  然而曹爽在司马懿称病之后,不满足于现状,继续向前跨了一步,控制皇帝,软禁郭太后于永宁宫。

  一举打破了明帝设计的平衡格局。

  更是把郭太后推向了司马父子。

  郭太后当然不是一个人,西平郭氏迁入洛阳,荣宠冠绝一时。

  父兄叔伯四人封侯。

  “兵权,名望,故旧,势力,我家皆不缺,唯独少了一样东西。”司马懿目光慈祥的看着他的儿子。

  “大义名份!”司马师目光一闪。

  “不错,曹氏虽衰,天人未厌,唯有太后才可压制皇帝,如此,大义名分才能为你所用!”司马懿的眼神如狼一般忽闪忽闪的。

  时人称其有鹰顾狼视之相,今日展示在自己儿子面前。

  司马师后退三步,依照时礼,躬身下跪,叩首而拜,“儿知矣,多谢父亲教诲,儿这就擢郭建为都护大将军。”

  司马师现在也才抚军大将军,若无录尚书事,则与郭建平级。

  司马懿摇摇头,“不够。”

  司马师思索一番后道:“儿嫁次女于甄德。”

  郭建、甄德皆是郭太后堂兄弟,而甄德尤为显贵,明帝爱女曹淑早夭,以甄宓之侄孙甄黄配以冥婚,郭德过继给甄黄,改名甄德,袭爵平原侯,显赫一时。

  “孺子可教矣。”司马懿老怀大慰,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笑着笑着,脸上的殷红迅速退去,长叹一声,“吾近日梦中常受贾梁道、王彦云惊扰,时日无多矣。”

  “父亲身体安康,必能延年益寿。”司马师底气不足的说了一句。

  御医的诊断越来越不乐观,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是问题。

  宫中御医一概被软禁在内院,不与外界相通。

  “哈哈……”司马懿大笑起来,“刘备曾言,人五十不称夭。吾今年已七十有二,有二子若此,不复为恨!”

  说完,取下架上的飞景剑,拔剑出鞘,寒光如射,剑刃上映照出司马懿苍老的脸锐利的眼神,“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武阳!”

  司马师安静的跪在地上,看着司马懿一边吟诵一边挥剑。

  此诗乃当年征辽东所作。

  公孙渊自持辽泽天险在手,不奉曹魏,与东吴为盟,自立称帝,毌丘俭征伐不利,明帝这才不得不派司马懿上阵,从而缔造了百日灭辽东的经典一战。

  司马懿如日中天,作辽东歌。

  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这不是一个臣子能出口的言语。

  从那时候起,明帝通过正常手段已经不可能压制司马懿了。

  所以才派出刺客杨攸……

  精舍之外,有下人来报,“太傅、大将军,陛下遣使至,赐相国、郡公之位。”

  “皇帝就这么等不及了吗?”司马师低沉的怒吼了一声。

  “大将军恕罪!”精舍外立即传来一声惊呼。

  司马懿淡淡道:“无妨、无妨,陛下看不到吾,是不会安心的,也罢,见就见吧,子元,你这躁进脾性定要收敛。”

  嘉平二年十一月,太傅司马懿固辞相国、郡公之位。

  再为司马氏赢得一片称赞之声。

  只是,自此之后,司马懿便真正的倒下了,倒在病榻之上,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

  洛阳的寒风愈吹愈烈。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妆点了整座洛阳城,也渐渐遮住巷道墙角里的饿殍。

  夏侯玄披着一件黑绒大氅,凭栏而望着漫天飞雪。

  阁楼中,许允缓缓走出,“若太傅身死,无复忧矣!大魏终可复振。”

  夏侯玄仿佛没听到一样,越发出神的望着落雪。

  两人与司马师、何晏当年都是名满洛阳的名士。

  许允回洛阳之后,便经常去拜访夏侯玄,多有提及杨峥之事,但夏侯玄对这个女婿从不置一言。

  良久之后,夏侯玄才喟然一叹,“士宗何不见事乎?太傅犹能以通家年少遇我,子元、子上必不吾容也。”

  风声呼啸,两人一起沉默起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围猎

  高原之上,风雪虽在呼啸,但士卒的斗志依旧不减。

  一个多月来,四折冲府各有斩获。

  但都不是决定性的。

  在府兵的攻势下,发羌、烧当羌、钟羌逐渐团结起来。

  这些羌部当年都是人口十万以上的大部。

  钟羌最鼎盛时,号称有精兵十万。

  控制大大小小的羌部两百多个。

  烧当羌当年更是与汉廷缠斗了近百年,虽然大不如前,但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发羌是三部中最有实力的,人口众多,地域广大。

  六名斥候从风雪中步行归来,一走入大营,立即就有士卒为他们披上毛裘,端来热汤。

  “报将军,烧当羌、发羌、钟羌集结大军于颇岩谷。”斥候半跪行礼。

  钟羌失去大小榆谷之后,颇岩谷一跃成为他们最重要的生息之地。

  “探明兵力没有?”尹春盘膝而坐,左右手各一列汉羌将校。

  帐中燃着一盆炭火,暗红色的火焰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一般。

  “不超过四万人。”

  “等了这么久,还没有到五万。”赵登恨铁不成钢道。

  九千士卒对五万敌军,是上阵。

  九千对四万,就只能是中阵了。

  帐中将领全都是三十以下,寒冷的高原更加刺激他们的斗志。

  不过也有例外。

  杜斌不以为然道:“天寒地冻,早点弄完早点回去,这荒山野岭的……”

  说完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引来一众人的侧目。

  有怒视,有轻蔑,有怪异。

  杜预在西平节节攀升,俨然是鲁芝、张特之下第三人。

  杜家也在西平生根发芽。

  不过作为这支远征军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人,杜斌还是受到了尹春的礼待。

  尹春站起,望着呼啸的风雪,高原最寒冷的季节还未到来,片刻之后,开口吐出一团白气,“不能再等了,明日起兵,负七日之熟肉麦饼,攻占颇岩谷。”

  颇岩谷是军谋司定下的第一阶段目标。

  攻下此地,然后再建一折冲府,作为高原上大本营,吸收羌人,以战养战。

  “唯!”十几名羌汉军将同时拱手。

  翌日,雪更大了,遮蔽群山,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风却小了许多。

  对于士卒来说,最难的不是打仗,而是行军。

  雪天冰地,每走一步都是士卒意志的巨大考验。

  府兵有很大的灵活性。

  除了基础装备,很多经验丰富的羌人购买了鞜,内衬以羊绒,外裹以牛皮,十分适合雪地行军。

  所谓皮鞜便是皮履的一种。

  生皮制成称鞜,薄皮制成称鞮。

  价格在西北还算便宜,贵的是獐麂皮履,以针线细细缝制,饰以各种花纹鸟兽图案,精巧华美。

  买不起皮鞜的士卒,折冲府也提供了舄,鞋底加了一层木板,脚裹以羊皮,以细绳捆紧。

  穿脱麻烦,也没有鞜合脚舒服。

  但干腊不畏泥湿雪水,对于大部分羌族府兵来说非常适用。

  他们以前只穿着草履在冰天雪地里穿梭。

  宣义郎们跑前跑后,不断鼓舞着士气,时不时讲一些带荤的笑话。

  士卒们就吃这一套,气氛也就活跃起来。

  天是冷的,心却是热的。

  “羌人堪耐苦寒,同之禽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以羌制羌之策甚合时势,若、若是汉军,则战力不到、不到一半。”杜斌说了这些话,就面红耳赤的喘了起来,仿佛随时要断气。

  赵登斜了一眼杜斌,“若是挺不住,可以留在后方。”

  “这如何使的?某好歹也是折冲——咳——”杜斌往自己胸口拍了一巴掌,又喘了起来。

  其他士卒投来鄙夷神色。

  杜斌喘过气来,不以为意,干笑两声后又道:“羌人屡次被重挫,却屡次卷土重来,皆因这高原雪域,我们若能收入囊中,必能青史留名!”

  绝大多数将领和士卒想的是军功、田地、钱粮、女人,也只有他想的更远一些。

  “将军指向哪里,我们就杀向哪里,何须想这么多?”赵登的一条铁腿砸在冰地上,发出咔咔声。

  这也是绝大多数羌人将士的想法。

  杜斌也看了一眼赵登,见他一脸的戾气,也就不再说话了。

  沉默中行军,受风雪所阻,一日走不了多远。

  不过这一切都在尹春与杜斌的算计之中,每日走多远,在哪里搭营,从何处进攻,都在沙盘上推演过几次。

  宣义郎与斥候一内一外,早就将敌人的情况汇报清楚。

  各族的兵力、将领、驻扎在颇岩谷的方位、装备全都清清楚楚的送到尹春面前。

  除了唐旄国的七百甲士需要注意,其他敌军也就比乌合之众强一些。

  很多敌军别说盔甲,连御寒的衣物都不齐全。

  失去富饶的大小榆谷,其实已经是对羌人的重大打击。

  若连颇岩谷都丢了,羌人就只剩下积石山之南的湔氐道了。

  尽管羌人耐苦寒,一路上仍有几十人长眠在风雪中,七百余人病重,不得不留在后方。

  其中就有杜斌。

  在行军的第二日就躺下了。

  作为中原汉人,尹春的状态其实也不太好,时冷时热,全身发虚,时常感到胸中喘不过气来,但任何人可以倒下,唯独他不可以,一直苦撑着。

  幸亏赵登状态不错,如羌人般不受高原影响。

  三日行军,七千士卒终于接近颇岩谷。

  大雪就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赵登的残卒们眼神如出鞘的刀刃。

  缺胳膊少腿的,全以铁刃代之,冲锋陷阵不利索,但偷袭却有奇效。

  历次“捕猎”,这些人斩获最多。

  残营的建制虽然被取消,但很多人已经习惯了杀戮的日子,也过不了平静的日子。

  索性聚拢在赵登身边。

  尹春长吸一口气,风雪灌入胸中,这一战不仅对府兵至关重要,对他同样也是。

  他很清楚杨峥这是在给他机会,连亲卫营的精锐甲士都派来协助。

  抓住了,就能跻身前列,成为继张特、周煜之后的第三员重将。

  人的一生能有几次机会?

  “赵登清理明哨暗哨,鄂山石、朴进、杜河引甲士攻打正面,余胡、杨珧各引本部府兵从东西口杀入!”尹春熟练的发出一连串命令。

  “唯!”

  所有将领齐声应命。

  尹春目光扫过诸将的脸,“诸位之前程皆在此一战,不可辜负将军之期望,亦不可给府兵丢脸!”

  第二百八十章 天意

  嘉平二年年景并不好,整整一个六月滴水不落,西平增加了几块屯田,收成却降了三成左右。

  西平有黄河有湟水,还有四面高山积雪化成的河流,影响也就到了这一步。

  但关中与凉州却不同。

  出现大面积饥荒。

  连水土丰沃的南安、天水都不能幸免。

  到了十一月,北方南下的流民越来越多。

  西平的分田减赋之策,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的雍凉大地上流传。

  尽管邓艾堵在关陇道上设置了重重关卡,百姓还是从安定进入武威,绕过了邓艾重兵布防的陇右一带。

  胡奋望着风雪中的百姓,不由自主的蹙起了眉。

  风雪中,流民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前行,如同一条长龙望不到尽头。

  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与天地间的白色格格不入。

  但依旧坚定的向南走去,每隔上百十步,就会有一人倒下,无人搀扶,亦无人问津,逐渐被风雪覆盖。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卫瓘长叹了一声。

  两人俱被甲士簇拥着,几员凉州将领与羌胡首领陪侍左右,彭护也在其中。

  “伯玉,武威能容下这些人否?”胡奋怜悯之心大起。

  “凉州土地不在将军手中,屯田刚刚赏赐给士卒,今年又招募了不少羌胡,若非太尉输送粮食,我们早已支持不住。将军若是愿意拿出军粮出来,或许可以留住他们。”

  西北的冬天一向漫长,秋收之后,迅速转寒。

  九月下旬至十月,便进入寒冬,天寒地冻,直至来年三月。

  这漫长的四五个月,需要的粮食不是一个小数字。

  就算性情豪爽的胡奋,也要仔细思量一番。

  “若鼓励本地豪右收容他们如何?”胡奋最终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卫瓘摇摇头,“豪右们今年也在疏散家奴,就算他们愿意收拢青壮,也绝不会收容妇孺,而这些青壮几百里赶来,将来还是会去西平,民心如此,不可欺焉。”

  太尉司马孚赴任之后,效司马懿之旧制,也是大举屯田。

  但几十年来,屯田已经不是当年的屯田。

  司马孚也颁布了很多惠民之策,减轻屯田客与自耕农的负担,初衷是好的,但落实下去之后一塌糊涂。

  连天子脚下的许昌屯都面目全非,更不用说关中。

  司马孚不能保证地方上每一个官吏都忠于司马家。

  没有旱灾也就罢了,勉强能维持,一出现天灾,人祸接踵而至。

  司马孚的利民之策,利到了豪强头上,害却分摊给了百姓。

  大量自耕农失去了土地,家破人亡。

  一些实力稍弱没有靠山的豪强与大户,也被竭泽而渔,钱粮被抄送至司马孚的府库之中。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不妨诛之!以免落入杨峥之手。”徐质杀气凛凛道。

  胡奋目光转向卫瓘。

  卫瓘目光一闪,“将军自行决断。”

  胡奋脸上神情变幻着,吸了几口凉气,昂首道:“某受司马公所托,赴任凉州,保境安民,制衡西平,今非但不能保民,还要施以毒手,大丈夫不为尔!且此事传出去,安定胡氏必为天下人唾弃!”

  他到底不是一条疯狗。

  徐质却颇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多言。

  卫瓘击掌而笑,“将军不愧是将门出身,某有一策,既可充实我军,亦可加重西平负担。”

  胡奋责备道:“伯玉既有妙策,何不早说?”

  徐质冷冷的看着卫瓘。

  若非胡奋、卫瓘赴任西凉,徐质的征蜀护军是最高长官。

  胡奋也就罢了,毕竟是司马懿看重的安定胡氏。

  但卫瓘也骑在他这个征蜀护军头上,就有些不太舒服了。

  卫瓘却看都不看徐质,“将军可择其精壮,收入麾下,效仿西平编为奴隶或者待归,严加看管,放老弱妇孺南下,消耗西平粮秣。”

  “妙策!”胡奋赞赏道。

  “两年之内此策甚妙,但两年之后,若不能平定杨峥,则是为虎傅翼、助纣为虐。”

  徐质插嘴道:“两年之内,必取杨峥小儿人头。”

  胡奋与卫瓘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南下的百姓中,不知谁唱出声来。

  其声断断续续,甚是凄切。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随着风雪越飘越远,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低沉而压抑。

  于是凄切之中,有了一种宏大的粗犷与悲怆,铺天盖地,风雪之势亦为之所缓。

  白雪覆盖的荒野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让很多双漠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生机。

  直到进入金城才稍稍改变。

  杨峥看着涌来的百姓,也感受到莫名的震撼与悲哀。

  西平只是开了一个小口,就引来这么多求生之人。

  当然,这些流民中,有大量的细作与宣义郎在鼓动。

  几个月前,杜预和孟观都提议过,加强关中各部屯田的细作和宣义郎,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

  但倘若他们有一口吃的,也就不会这么几百里往西平迁徙。

  粥、房舍、火盆早已准备好,宣义郎分发衣物。

  大量空置的坞堡迅速充盈起来。

  孟观大骂一声,“邓艾、胡奋端的无耻,青壮尽为其所取!”

  张特也一脸的怒色。

  杜预道:“南下的都是妇孺,存心是想拖垮我们。”

  杨峥摇摇头,“他们这是在自掘坟墓,民心既然在我,岂是他们能阻挡的?”

  妇孺也是人。

  尤其是孩子,潜力巨大。

  杜预眼神一亮,“不错,流民青壮既然愿意来,说明心向将军,日后稍加挑动,就可里应外合。”

  张特拱手道:“将军英明。”

  “所有孩子收入青营之中,宣义司登记妇人,有丈夫的,九野营代为寻找,没有丈夫,就说媒嫁与有功将士为正妻。”杨峥下令道。

  流民中也有一些漏网之鱼,这么多百姓,前前后后近两万人,其中不乏有漏网的青壮。

  在宣义郎的帮助下,寻到家人。

  一家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既然到了我西平,就不能让一人受冻馁而死!府库中的军粮优先供给百姓。”杨峥没有任何舍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在杨峥看来,别人这么远来投,是对自己的信任。

  这世道出来混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民心,即为天意!

  除了粮食,杨峥还派出青营与军中的赤脚大夫,为流民们治疗伤势。

  野兽、贼人、羌胡,他们经历的磨难何等惊人?

  杨峥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们再受到伤害。

  第二百八十一章 吃肉

  除了迁徙而来的妇孺,北面还有老弱被驱赶出来。

  不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就是因战争而失去手脚的老卒。

  失去耕种能力,就等于失去了生存的资格。

  “只要是人,不论老弱,一概接收,各坞、各屯不得以任何理由拒之门外!”

  杨峥以前玩不起仁义,但现在有这个资格。

  困难只是眼前的,名望却是长久的。

  西平也到立牌坊的阶段。

  “卫瓘此举,意在迟缓西平奋发之势,不过终究是抱薪救火而已。”杜预笑道。

  府兵制,让杨峥的负担去了一大半,而战力却增加了。

  也让杨峥有底气收容流民。

  杨峥不介意再添一把火,“境内年六十以上六岁以下,皆赏羊肉二十斤,元凯以为如何?”

  西平人口处于年轻化,经历了冶无戴、迷当等人的动乱,老弱早已填了沟壑。

  能活下来的老人百不存一。

  付出点羊肉,收买人心,不算太亏。

  杨峥记得历史上汉高祖、汉文帝、汉武帝、汉宣帝等等,都曾赏赐过耆老。

  大汉能成为华夏的两个巅峰之一,不是没有道理的。

  杜预道:“大魏承汉制度,以孝治天下,将军收老幼、抚孤寡,诚为天下之大道!”

  杨峥与杜预便装巡视诸折冲府,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但他们的训练没有停止。

  折冲都尉、长史、兵曹、宣义令等将吏也没有闲着,各司其职,与士卒们同甘共苦。

  士卒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士卒穿什么,他们也穿什么,只有腰间的一块铁牌区别身份。

  西平安定没几年,仍处于草创阶段,百废待兴。

  选上来的将吏,要么跟随杨峥转战数年九死一生,要么经历过以前的绝望和黑暗,都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日子,还未被中原的那一套腐蚀。

  被苦难磨砺之后,虽然穷一点、苦一点、累一点,但精神面貌积极向上。

  杨峥也不吝啬,将西海送来的羊,分下七千五百头。

  金城五个折冲府,一共七千五百余人,让每个人都能过上一个肥年。

  吃上肉才有力气训练。

  杨峥个人生活极为简单,吃穿用度都没有太高的要求。

  两碗麦饭,一碗肉羹,一碟酱菜,再来点瓜、瓠、芜菁等时令蔬菜,就是一日三餐,受后世影响,比常人多一餐。

  家中几口人也只有夏侯才女胃口刁一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冬葵温韭,夏食鱼脍,冬食肉炙……

  别的事情杨峥都由着她,什么养狼,什么诗词歌赋,都无所谓,毕竟夏侯家顶级门阀,但冬韭和鱼脍坚决不同意。

  冬韭需要在温室中培养,昼夜燃蕴火,几百人精心伺候。

  西北的寒冷可想而知,冬天持续近五个月,温室花费甚巨,被杨峥坚决取缔了。

  还有鱼脍,杨峥记得陈登就是吃这玩意儿,吐血数升而死……

  闹了几个月的别扭,才把夏侯芷给改过来。

  每人一头羊的消息传下去,府兵当即欢声雷动。

  这年头吃上一顿肉不容易,更何况是一整头羊?

  西海水草肥沃,牛羊都壮实,一头羊差不多一百斤左右,吃上一两个月没问题。

  士卒训练的热情明显高涨。

  军中被裁汰下来的老弱驽马,被宰杀之后熬成肉羹,分给迁徙来的百姓,如此寒冷的冬天,一碗热汤下肚,身体里能积攒些暖气。

  很多女人和孩子跪在冰地里,行跪拜大礼,泪流满面,“活命之恩,没齿难忘!”

  杨峥望着雪地里的伏下的人头,非但没有觉得高兴,反而觉得莫名的悲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捷!大捷!”

  西南数百骑狂奔而来,声音仿佛长箭一样穿透风雪,洒落在金城的土地上。

  杨峥、杜预、张特、孟观同时望向西南。

  “颇岩谷大捷,九千府兵,大破四万贼军!”斥候的嗓门都喊哑了。

  “万胜!万胜!”

  人群狂呼起来,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羌汉胡氐,无论奴隶待归,全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

  杜预笑道:“尹春堪为智将也!”

  这一提醒,杨峥也明白尹春的用意。

  先不说颇岩谷之战打的怎么样,弄这么多斥候来报捷,将府兵、百姓、流民士气民心都激励起来。

  这年头还有什么能比一场大胜更能激动人心的?

  更何况还是九千对阵四万……

  能想到战场之外的东西,智将之称,倒也贴切。

  “万胜!”

  最兴奋的莫过于府兵,冲入冰天雪地之中手舞足蹈。

  简直比自己打了胜仗还要高兴。

  一向沉稳内敛的张特脸上也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这一战的意义非比寻常,消除了内部所有人对府兵制的疑虑。

  再好的制度,不经过实战的检验,终究是纸上谈兵。

  “副统制雪地行军,贼不为备,措手不及,四路府兵杀入,以一当百,人人奋勇,擒斩大小首领一百三十人,阵斩三千,俘虏贼众八千人,获牦牛战马羊畜三万头,粮秣两万四千石,甲刀车帐无算!”斥候的声音都在颤抖,也不知寒冷还是激动。

  当然,最激动的还是杨峥,只不过隐藏在心中。

  这一战之后,基本击溃了高原上的反抗之心。

  “我军伤亡如何?”到底是张特稳重一些。

  “伤亡不足两千,其中八百余人乃中途冻病。”

  九千余人,大雪封山,主动进击四万人,只伤亡千余人,毫无疑问的一场大胜。

  “送信斥候皆赏!”

  “谢将军!”斥候们喜滋滋的退下。

  杨峥的脸上这才涌起一丝喜色,“擢尹春为南面统制,赐五转军功如何?”

  敌军五万以上,已方兵力低于对方,以少击众,为上阵。

  俘杀四成才算是上获,四万敌军,至少要擒斩一万六千以上,才算是上获。

  九千对四万,敌人兵力距离上阵还差一万,而且敌人的装备也比府兵差了太多。

  斩获上也差了一丝丝,只能算中阵中获。

  不过此战旗开得胜,速战速决,象征意义重大。

  赏为上阵不算过分。

  张特点点头,“全凭将军作主。”

  但杜预却摇摇头,“不可,既然定下制规,就应严格遵守,破敌多少,斩获多少,赏赐多少都有明令,今日随意提赏,他日就能随意贬降,士卒皆望将军之赏,而不愿用命于战阵,则十二军功形同虚设!此非万全之法,望将军慎重!”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就有法不依。

  既然立了规矩,按规矩来即可。

  按说现在也是一方诸侯了,但还是免不了意气用事的毛病,杨峥恭敬的拱手,“某思虑不周,若非元凯指正,犯下大错矣。”

  杜预亦拱手还礼。

  第二百八十二章 离世

  一整个冬天,杨峥都在安置流民。

  然而人手始终不够。

  权衡之下,让青营中刚到十三四岁的孩子全部毕业,成为宣义掾。

  掾者,佐吏也。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先上车后买票,边做事边学习。

  宣义掾、宣义郎、宣义令、宣义使、宣义司丞,层层往上。

  好在新任的宣义掾们不缺热情和学习的动力。

  一个宣义郎带五个宣义掾,从安置流民开始,逐一寻访,逐一登记,哪里人士,有无家人失散,有何困难……

  一开始用的是缣帛,这玩意与货币等值。

  杨峥卖了这两年的盐和马,以为自己不缺钱,但看过鲁芝今年的用度汇总,与明年的开支预算,着实吓了一跳。

  西平已经不是以前的西平了。

  仿佛是个雪球,越滚越大,短短数月,人口就膨胀至二十五六万。

  还有府兵、俘虏、流民等等一系列的开支,变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缣帛用不起,就只能改为木简。

  但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买卖。

  洛阳的左伯纸大量贩来西平。

  这玩意儿说贵也不贵,杨峥就采购了一批,制成小册,优先拨给宣义司。

  不得不说,效率提高了不少。

  年轻的宣义郎宣义掾们虽然经验不足,但办事较真。

  在青营和杨峥的努力下,流民没有一个受冻饿而死的。

  这对宣义司来说是个不小的成就,为此杨峥还特意制作了一面小锦旗以资奖励,自己的字太丑,上不了台面,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总不能写个先进集体优秀青年?

  抓掉了几百根头发,废了几快一匹锦帛,终于弄出四个有点人样的字:以人为本!

  不了鲁芝和杜预看到后,大为称赞。

  “将军此言,合圣人之言。”

  杨峥也只当他们拍马屁了。

  其实很多事,只要以人为本,不忘初心,就不会太坏。

  而这时代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把人当人。

  底层黔首只是奴隶、牲畜,甚至有些时候,连牲畜都不如,随意欺压和宰杀。

  就如眼前,很多妇孺只是与亲人失散了。

  散布于安定、武威、南安,不是被豪强抢去做了家奴,就是被邓艾、胡奋抓走做了屯田客。

  而屯田客基本就是牲畜的代名词。

  九野营从渭南屯田传回的情报,让杨峥大开眼界,刷新了对屯田的认知。

  “今后这就是你们九野营的重任,联络他们的家人,暗中发展,静候时机!”杨峥指着一摞小册对孟观道。

  “唯!”孟观大为兴奋。

  这年头通常走高端路线,要么策反豪强士族,要么策反将领官吏,而杨峥走底层路线,算是给孟观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倒也不是杨峥不愿走高端路线,问题是人家看不上自己。

  “凉州细作来报,胡奋推行奴隶、待归之策。”孟观有些气愤。

  杨峥一愣,然后不觉失笑,这两人倒是有意思,抄袭都上瘾了。

  凉州的情况不同于西平。

  所谓奴隶、待归、治民,都只是一个表象而已。

  问题的根本在于解决土地分配问题。

  胡奋不可能背叛自己本身的阶层,也没那个魄力把刀伸向豪强士族。

  他若敢这么玩,形同革司马家的命,司马家也会革了他的命。

  “我的东西,别人学不来。”杨峥自信道。

  孟观满眼敬意,“将军乃天降之人,胡奋、卫瓘凡夫俗子,拍马难追!”

  这个马屁……有些接近事情的本质。

  杨峥这个穿越者,可不就是天降之人?

  “行了,去忙你的吧。”一句无心之言,杨峥也没放在心上。

  奴隶、待归、治民三等民之策施行已经三年多。

  奴隶屯田,提供主要粮食,同时转化俘虏。

  待归,则化羌胡为汉。

  治民,增强身份认同。

  都是有明确目的的,一步一步模糊他们的种群意识。

  胡奋、卫瓘这么抄,也不能说完全没用,武威的羌胡不比西平少,然而豪强士族,始终是他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没有土地,人心始终是悬着的。

  最早的一批奴隶还有一年就转为待归,兴奋异常。

  这几年的汉化之策推行的不错,境内以束发右衽、讲汉言为荣。

  三等民之策实际上是个筛选的过程。

  若不会汉言,则只能一辈子停留在待归阶层里,不能为官,不能经商,不能骑马乘轿。

  军中也是一样,从伍长开始,都要经过宣义郎的审核,若不会汉言,什长就到头了。

  所以越来越多羌胡,把他们的孩子送到青营。

  即便天赋平平,只要能读会写,有些武艺,出来就是个什长或者宣义郎。

  但若有些天资,则立刻乌鸡变凤凰。

  这种诱惑不可谓不大。

  刘珩、孟观、苏泓、庞青四人在青营中已经成了榜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西平就流行起取汉名。

  这年头,汉民黔首都不曾有名,什么大目、大眼凑活着叫就算是名字了。

  羌胡更是石头木头的,随便取,更多的人一生连个名字都没有。

  宣义郎登记造册的时候,引起了他们的极大的兴趣。

  很多人第一次发现,木片和纸上的几个字,原来就代表了自己。

  好奇心瞬间就被调动起来。

  九野营汇报,羌胡中有三成的人改姓杨……

  什么杨狗儿、杨阿猫、杨小儿、杨三刀的名儿大行其道。

  还有一些更奇葩的名字,让杨峥目瞪口呆,怀疑羌胡是故意在骂自己……

  尤其是军中,很多羌卒跟随了自己多年,大部分都是杨姓。

  也有些头脑灵活之辈,提着几斤羊肉、几升粮食,去找汉人书生和宣义郎,给取个周正的名字。

  这才终于不用一股脑的姓杨,有人干脆就以周、秦、汉为姓,再配以表字,颇为大气。

  杨、周、秦、汉、姜、白、胡成了西平七大姓氏。

  喧喧闹闹中,嘉平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嘉平三年在风雪呼啸中扑面而来。

  士卒、百姓的餐桌上,多了些肉食。

  市井村落间,多了很多奔跑玩耍的稚童。

  忙碌了一年,杨峥难得的与妻子儿女聚在一起。

  冬天也没啥别的活动,只能大被同眠,姜阿怜、彭青蝉身体好又怀上了。

  夏侯才女依然没有动静,成天苦着脸,闷闷不乐。

  杨峥不得不抽出时间多陪她。

  然而平静而没羞没臊的生活,转眼就被东边传来的消息打破。

  嘉平三年二月初七,太傅司马懿病逝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汉末三国最后一位绝顶人物离世,新的时代已然滚滚而来。

  随之而来的是机遇和挑战。

  第二百八十三章 武夫

  洛阳朝堂上,群臣肃穆。

  司马师披麻戴孝,位列朝堂。

  魏承汉制,父丧,嫡子丁忧三年。

  但司马懿临死之际,太尉司马孚秉承其遗愿,作顾命三篇,敛以时服,不树不坟,不设明器,葬于河阴首阳山,免祭祀扫墓之礼。

  几乎能为司马师想的,都想到了,能为他做的,都做了。

  伊尹既卒,伊陟嗣事。

  士族老臣以伊尹之旧事,直接确立了司马师的辅政之权。

  嘉平三年三月,太尉司马孚、司徒高柔、太仆王观、都护大将军郭建、侍中甄德上书奏请升抚军大将军司马师为大将军,加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郭太后与皇帝无有不允。

  是时,郭淮、毌丘俭、王昶、诸葛诞、胡遵督四方,王基、州泰、邓艾、石苞、胡质、胡奋、陈骞典州郡,卢毓、李丰掌选举,傅嘏、虞松、贾充参军机,夏侯玄、陈泰、钟会、王肃、陈本、孟康、赵酆、张缉预朝议,四海倾注,朝野肃然。

  历来接掌权力免不了暗流汹涌,但司马师却四平八稳。

  有好事者劝司马师更易制度,取消屯田、限制中正官、减免赋税等等措施。

  司马师回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诗人之美也。三祖典制,所宜遵奉;自非军事,不得妄有改革。”

  由是士族老臣交口称颂,内外皆安。

  寒风吹入长安城。

  郭淮称病已近半年,司马孚前脚回洛阳,郭淮后脚就病愈了。

  几个儿子与侄子肃立在旁。

  桌几上还有数封缣帛,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这一次,郭淮全都细细览阅,看完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吾家无忧矣。”

  长子郭统不解,“司马师一向忌惮父亲,太傅在时,还能斡旋,太傅不在,岂会容忍?”

  郭淮笑道:“太傅用兵如神,犹如鬼神,天下皆惧,司马子元的确忌惮于我,安敢与我沙场刀兵相见?”

  这句话说的霸气十足。

  司马懿故去之后,曹魏大将,当以郭淮为首,毌丘俭、王昶、诸葛诞都要排在他后面。

  “那么父亲……欲匡扶大魏乎?”侄子郭豫激动道。

  “大魏……”郭淮蹙眉,额上皱纹挤成一个“川”字,令他的老态越发明显,环视自己的子侄,忽然间就明白了高平陵之变前,司马懿的想法。

  司马懿七十岁的高龄,就算政变成功,能掌几日的权?

  还不是因为他的两个麒麟儿。

  王凌亦是如此,四个儿子,皆有龙凤之资。

  但郭氏子弟却没有一个能成事的。

  长子郭统,文武都会一点儿,但都只会那么一点儿,偏偏野心不小,非是持家之人。

  其他四个儿子,也能上阵统军,却全是中人之姿,不失纨绔之气。

  几个侄儿反倒成器一些。

  郭淮戎马半生,已过耳顺之年,不得不考虑身后之事。

  没有什么比郭家的延续更重要。

  当年骆谷之战,作为前锋的郭淮毅然决然扔下曹爽、夏侯玄回返关中,就已经证明他对曹魏的忠诚有几分。

  良久,郭淮长长一声叹息,“如今士族皆心向司马家,大魏回天乏力,明日,郭统动身返回洛阳。”

  魏制,统兵大将、外镇大吏,其子嗣家眷收于都城。

  郭统满脸的不甘心,“父亲不愿匡扶大魏,若他人起兵,父亲又当如何?”

  “他人?”郭淮笑了一声,“他人不是司马师之敌。”

  侄子郭展开口道:“邓艾当年不过一田舍郎,石苞一车夫,皆为司马太傅简拔,王昶、胡遵、州泰、王基为其故旧,胡质、胡奋、陈骞受其恩惠,皆愿为司马氏之爪牙,一方叛动,八方悉至?天下何人敢起兵?莫非是朝堂上的几个书生,或者西面或者东面的二武夫?一隅之地,不足以成事,我郭家不如静观其变,何必以身犯险?”

  这个侄子算是郭家最出类拔萃之人。

  郭统郁闷的垂下头去。

  庐江。

  文钦父子三人拱手不拜,听着洛阳使者宣读诏令。

  “将军素有勇节,累击吴贼,敌闻风而丧胆,赐爵关中侯,赏金银三千,钱帛三万。”

  宦官抑扬顿挫的念完,但文钦脸上没有任何激动之色。

  魏国若有不安分之地,也就只有庐江了。

  自从被曹爽封为冠军将军后,文钦自诩武勇过人,动辄攻击江北吴军,数有战功,虚报虏获,以徼宠赏。

  时司马懿卧病,司马师掌政,多不见许,文钦暗恨之。

  嘉平二年,文钦欲立大功,诈降吴国,引诱吴大将朱异,被识破诈谋,孙权令吕据督率二万人马与朱异部曲合兵,挺进庐江,文钦闭城而守,龟缩不出,四面求援。

  被扬州都督诸葛诞讥笑,二人互相厌恶,几乎反目成仇。

  唯有毌丘俭对其另眼相看,数次上表为其遮掩求请,两人关系日洽。

  “文将军,何不领旨谢恩?”宦官小心提醒道。

  文钦贪婪残暴的恶名人尽皆知,王凌曾多次弹劾,不过当时受曹爽庇护,没被追究。

  望着一脸横肉、虬髯倒生的文钦,宦官也有些发憷。

  文钦一把抓来诏令,一脸嫌弃道:“某累有大功,为何只这么点封赏,嗯?”

  斜眼望来,目光似剑,刺在宦官脸上。

  宦官双膝一软,险些摔倒,被一只手扶住,抬眼而望,却见文钦背后的少年站在面前,温和道:“上使当心。”

  官宦感激道:“多谢少将军,多谢。”

  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对文钦拱手道:“将军既然接诏,某就告辞了。”

  也不待文钦应允,转头就走。

  慌慌张张,如受惊吓的野鹿。

  文钦哈哈大笑,“吾之虎威,何人不惧?”

  另一子文虎奉承道:“天下无人不惧父亲虎威!”

  文钦有三子,长子入质洛阳,次子文鸯,三子文虎。

  文钦见文鸯没笑,也没奉承,眼如铜铃瞪着文鸯不悦道:“你扶他作甚?”

  “洛阳上使,受陛下诏令而来,父亲不可太怠慢了。”文鸯对文钦的怒视无动于衷。

  此时的文鸯只有十五岁,却生的高大挺拔,面如满月,剑眉星目,英武不凡。

  文钦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咧嘴一笑,“我儿所言甚是。”

  第二百八十四章 赏赐

  司马懿对三国的影响绝对巨大。

  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魏武有迁都暂避锋芒之心,司马懿、蒋济献联吴破关之策。

  一生战绩七胜两平一败。

  襄阳胜诸葛瑾,石阳胜孙权,上庸擒孟达,辽东定公孙,三州口胜朱然,庐江退诸葛恪,寿春逼降王凌,这还不算高平陵取曹爽。

  每一场胜利都对天下局势有重大影响。

  连作为对手的孙权都敬佩不已,曾告诫公孙渊:“司马公善用兵,变化若神,所向无前,深为弟忧之。”

  两平一败于同一人手中。

  ——诸葛武侯!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人太过璀璨,以至于三国后时代显得有些黯淡。

  在书中看司马懿,和真正面对司马懿,绝对是两种感受。

  幸亏这个时候的杨峥没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这个时候的司马懿也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司马师掌权,朝野未有一人仗义执言,由此可以观之,大魏的天下,已经转手矣。”杜预言语中有说不出的惆怅。

  鲁芝也感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司马氏经营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今日不过转手于司马师而已。”

  士族与司马家已经结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同盟。

  连皇权在这个同盟面前都无能为力。

  “司马师固一时之人杰,然欲坐稳洛阳,绝非易事!”杨峥反而没有那么悲观。

  鲁芝与杜预都点头认同。

  司马师面临的挑战也不少,这时代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是如履薄冰。

  皇权虽然无能为力,但并不代表皇帝会无动于衷,也不代表士族会永远站在司马家一边。

  三人正在谈论,亲兵在堂外禀报:“将军,洛阳有使者至!”

  “来了!”鲁芝笑道。

  杜预道:“司马师新立,必然要明示天下以气度。”

  “金城太守杨峥,恪尽职守,宁靖地方,堪为表率,封关内侯,食邑六百户,赏金银三千,钱帛三万,以为嘉勉!”

  黄吉抑扬顿挫的嗓门格外洪亮。

  “谢陛下,谢大将军。”

  杨峥半跪行礼。

  心中却有些莫名其妙,司马师专门赏赐自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黄吉一脸笑容,又掏出一份诏令,“司马张特、长史杜预、从事周煜,并有功勋,特赐关外侯,金银一千,钱帛两万,张特为牙门将军,杜预为西羌护军,周煜为积弩将军!”

  果然,司马师没有这么好心。

  杨峥都没封杂号将军,部下却先封上了。

  尤其是西羌护军,权力极大。

  再说封赏张特、周煜、杜预,诏令却宣达给自己。

  挑唆之意太明显。

  “杨太守,为何不接诏啊?”黄吉提醒道。

  “臣谢陛下恩典。”杨峥接过诏令。

  “杨太守,陛下一直对你赞誉有加,你可不能辜负朝廷之期待啊。”有从人在旁,黄吉说话遮遮掩掩。

  杨峥暗忖,皇帝莫不是活的不耐烦了,居然想造反司马家和士族的反。

  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帝,能干什么?

  司马师掌权都两个月了,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别人不敢站出来,自己西平小小一隅,左边是胡奋,右边是邓艾,头顶还他娘的骑着郭淮,能干啥?

  杨峥只能当做没听懂。

  照例招待了一番,抽了个空,与黄吉私会,“陛下与夏侯公可好?”

  谁料黄吉竟然嚎啕大哭起来,“陛下被幽于深宫,以泪洗面,恨朝堂之上,无一忠心之人,杨将军若能首举义旗,事成之后,陛下愿以大将军酬之!”

  “大将军!”杨峥心扑通扑通跳了两下。

  忽然想起五年前在骆谷,曹爽赠自己黑光甲、华铤剑时说过的一句话:“兴云他日定为大将军!”

  无心之言,音犹在耳,但人已成枯。

  想到曹爽,不觉心中一寒。

  自己情况这么恶劣,皇帝若把希望寄托在西平,是他傻,还是他身边的谋士傻?

  估计又是要自己当出头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年头各种套路连着套路,都没安什么好心。

  “夏侯公知晓此事否?”杨峥反问道。

  他很想知道夏侯玄是什么态度,有没有卷进去。

  黄吉目光一闪,“夏侯公与陛下同心同愿。”

  杨峥眉头一皱,这厮在跟自己绕圈圈呢。

  不过越是语焉不详,就越说明夏侯玄不知情。

  以夏侯玄的性格,根本不屑于这种小伎俩,他敢羊入虎口去洛阳,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最大的可能是司马懿死后,皇帝和他身边的人也不安分了,以为机会来了。

  但士族与司马家捆绑的这么紧密,又哪来的机会?

  “西平残破,钱粮兵力皆不支,某有一策,献与陛下。”杨峥坏笑道。

  “哦?”黄吉眼神忽忽闪的。

  “毌丘郭、文诸葛,随意说动一人,岂不比我小小西平管用?”

  毌丘俭文钦淮南二叛,诸葛淮南三叛,至于郭淮,则是杨峥故意加上去,身为雍凉都督,苟且偷生这么久,也该出来活动活动。

  黄吉怪异的眼神看着杨峥。

  杨峥也望着他,没有丝毫避让。

  话自己说了,听不听的进去,就是他们的事。

  反正西平离洛阳这么远,要造反也轮不到自己。

  忠心曹魏的人不是没有,就看他们知不知道利用。

  黄吉干笑两声,“某会向陛下禀明此言。”

  “上使可要为杨某多多美言两句。”杨峥也奉承起来。

  “好说、好说。”

  两人都没什么兴致,自然不欢而散。

  不过黄吉走了,带来的问题没有解除。

  朝廷的封赏,不给不好,给了,又有些不合适。

  一个简单的诛心计,就让自己为难起来。

  汉廷一个汉寿亭侯,让关羽一辈子引以为荣。

  自己的庙肯定没有曹魏的高。

  大义名分的厉害就在于此,杨峥一天没有造反成功,一天就要受其制约。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朝廷的赏赐告诉他们。

  做人还是光明磊落一些的好。

  其实他们受了也无所谓。

  有宣义司在,杨峥对军队的掌控绝无仅有。

  只是不希望因此事,而跟生死与共的兄弟起了隔阂。

  而且几乎可以猜到,朝廷还有下一步。

  杜预当即上书回绝了西羌护军之职,以自己资历能力不足为由推辞。

  张特在金城,周煜在伏罗川,暂须时日。

  黄吉前脚走,后脚南面的使者也来了。

  杨峥心中咯噔一下。

  去年那么好的机会干掉邓艾,姜维却错过了。

  这说明蜀国内部也不是一团和气。

  费祎遇刺身亡,姜维头上的紧箍咒被撬开。

  蛰伏了这么久,看来蜀军又按捺不住了。

  北伐——

  第二百八十五章 来使

  蜀大将军费祎遇刺,嫌疑最大的姜维非但没有被蜀主治罪,反而越发被重用,假节、都督内外诸军事。

  鲁芝和杜预曾分析过蜀国局势。

  荆州蒋琬、费祎、董允、吕乂相继离世之后,荆州士人日渐凋零。

  而本土益州士人实力不断增长。

  原因很简单,随着岁月的流逝,元老派系和荆州派系都在不断凋零之中,死一个少一个,而益州系却能不断补充新鲜血液。

  刘禅父子也是外来势力,与益州士人的利益不可能完全吻合。

  所以一直重用荆州士人,压制东州与益州。

  蜀国若是不北伐,则蜀主的正当性都会受到质疑。

  而只有北伐,才能整合各派,不至于内部分裂。

  用后世的话说,北伐就是蜀国的政、治正确。

  这便是蜀主重用姜维的内在逻辑。

  而姜维天水降将的身份,刚好附和所有要求,不是荆州系,不是益州系,在蜀国没有根基,还忠心耿耿,文武双全。

  蜀主不用他用谁?

  当然,这些都是鲁芝杜预的揣测,不是定论。

  任何一个集团的内部都是无比复杂的。

  “在下傅佥,奉大将军之令,特来拜会杨太守!”一年纪与杨峥差不多的蜀将拱手道。

  “你便是傅佥?”

  黄初三年,刘备猇亭战败,傅佥之父傅肜自请断后,为吴军围攻,血战不止,部下死尽,吴人壮之,乃劝降,傅肜大骂:“吴狗!何有汉将军降者!”

  力战而死,忠义之名传动天下。

  “杨太守何以知我名?”傅佥诧异道。

  “令尊之忠勇,天下知名。”

  一句话就赢得了傅佥的好感。

  “不知道大将军派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邓艾得司马孚支持,实力恢复,厉兵秣马,必有报仇雪恨之心,太守难道听之任之?”傅佥直奔主题。

  “不知姜将军何以教我?”杨峥以为蜀人会劝自己联手共击邓艾。

  却不料傅佥笑道:“不敢,大将军说了,他日邓艾必会攻打金城,大汉不会视而不见。”

  杨峥一愣,天下有这么好的事?不过眼下局势,西平的盟友只有蜀国了。

  一旦邓艾、胡奋动手,两面夹击,西平就非常难受了。

  虽然杨峥对府兵有信心,但邓艾、胡奋、卫瓘三人都不是简单人物。

  西平处于初生阶段,任何一个漏洞都是致命的。

  “你们有何条件?”

  这才是高明的说客,既不危言耸听,也不威逼利诱,更没有把别人当傻子。

  可以说给足了杨峥尊重。

  当然,这份尊重也是杨峥打出来的,以实力说话。

  西平需要蜀军,蜀军同样需要西平。

  蜀国搞了这么多年的吴蜀同盟,比曹魏熟练多了。

  傅佥的话再次令杨峥刮目相看,“杨太守若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而无论杨太守做什么,最好提前告知我们一声。”

  这就是攻守同盟了?

  现在的西平与蜀国,在利益上几乎是一致的。

  打断司马家的狗腿,削弱司马师的威信。

  旁听的杜预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向杨峥点点头。

  杨峥会意,“可以,不过你们要做什么,也最好提前告知我们。”

  傅佥眼角余光从杜预脸上划过,拱手道:“为表诚意,我军将击南安!”

  陇西已经被打烂了,没什么油水。

  西平金城有杨峥。

  天水是郭淮的基本盘,而且有祁山堡要塞挡着,易守难攻。

  只有南安最适合下嘴。

  “某知道了!”杨峥点点头。

  傅佥极为爽快,也没问杨峥怎么协助。

  杨峥也没问蜀军何时出兵、怎么出兵。

  “既然如此,在下告退。”傅佥极为干练。

  “那就后会有期。”杨峥起身相送。

  邓艾现在的情况跟杨峥差不多,将起未起,破羌之战,邓艾的家当消耗一空,数万大军溃败,粮草军械损失无算。

  士卒还可以再招,军械可以重新打造,粮草可以从长安输送,但士气不是一年半载能恢复的。

  也就是说,邓艾还在虚弱期。

  蜀军大有胜算。

  事实上,杨峥哪怕杵在金城不动,不做什么事情,对邓艾也会造成重大影响。

  神州大地,魏蜀吴三国博弈。

  雍凉之地更为复杂,杨峥、姜维、邓艾胡奋、郭淮各有私心,互相牵制。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西平生存的机会。

  “姜维北伐,又为西平争取不少时间。”以杨峥现在的实力,自然是不虚邓艾与胡奋。

  即使二人联手,西平也有反击之力。

  但仗不能这么打,邓艾胡奋败多少次,关中就可以输血多少次。

  杨峥只要败一次,就万劫不复。

  对手绝不是摆在明面上的邓艾胡奋,而是整个魏国!

  “虽然如此,当步步谨慎小心。”杜预提醒道。

  “这是自然。”

  其实蜀国的信誉远在曹魏之上。

  杨峥对姜维的好感也大于郭淮等人。

  可以明显感觉到,自破羌之败后,邓艾低调多了。

  细作千辛万苦传回的消息,邓艾父子疯狂训练新军,大有一雪前耻之志。

  吃一堑长一智,所有人都在成长。

  邓艾变得更难对付。

  如果这一战能除掉邓艾,杨峥愿意冒些风险。

  似乎西北这片地,永远少不了战火。

  杨峥巡视诸军,寒冷的冬天已经快过去,春寒料峭,但也带着一丝温润。

  嘉平三年三月下,张特亲自从金城返回西都,还带回几个大肚子胡女,以及几颗人头,甩在杨峥面前,“司马师也太看不起我张特了,一个牙门将军就想收买我?”

  胡女是他新纳的小妾,人头则是司马家的说客。

  杨峥哈哈大笑,心中却是一片感动。

  没过两天,周煜也从伏罗川快马加鞭而回,当着杨峥的面把诏令烧了,“朝廷的官难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人头落地了,还是跟着将军舒服。”

  生死兄弟,到底值得期待。

  这其实也说明他们对西平对自己的信心。

  两人都没有什么家世,即便投奔朝廷,也不会真正得到重用。

  赏赐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收回。

  而他们现在拥有的东西,远比诏令上写着的东西靠谱多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颇岩

  夺下颇岩谷之后,尹春就地修建城池。

  原本只是修建一座坞堡,但八千多的青壮男女俘虏,让劳动力大为充裕。

  而且颇岩谷的位置非常关键,衔接河曲与高原。

  羌人若是占据,就是进攻河曲的桥头堡。

  若掌握在西平手中,就是进攻高原的前进基地。

  三面崇山峻岭,积雪万年不化,一条河流汹涌奔腾汇入黄河之中,两岸大片的平原,山地上树木苍天,飞禽走兽隐约其间。

  谷外寒风呼啸,谷内却甚是温暖。

  宣义令孙阳建议直接修建一座城池。

  南面统制尹春就地取材,当即下令烧岩采石,修建城池。

  所有俘虏按劳得食。

  为了提高效率,每日宰羊,肉分给府兵,骨头熬汤,供给俘虏。

  羌人生性剽悍,最开始的十几天里,反抗此起彼伏。

  后来喝上肉汤吃上麦饼粟粥之后,反抗就慢慢消失了。

  这些俘虏以前别说喝肉汤,吃麦饼粟粥,能吃上麸糠,就不错了,即便如此,受羌人的耕种技术限制,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的。

  高原上的羌人比河曲、岷山的羌人日子过的更苦。

  大部分都是皮包骨,眼窝深陷,每到冬天,就要饿死不少人。

  羌人宣义郎们趁机深入俘虏之中。

  言传身教,宣扬西平的各种利民之策。

  如果是汉人宣讲,羌人不一定听得进去,也不会相信。

  但羌人宣义郎效果就不一样了,能接地气,知道羌人在想什么,憎恨什么,抓住羌人的痛点。

  很多宣义郎也是从羌人转化过来的,孩提少年时期,也经历过黑暗,以及饥寒交迫带来的死亡恐惧。

  “这座城不是为我们建的,而是为你们建的,羌汉同源,羌汉一家!”孙阳演讲起来,深得杨峥之真传,走入羌人俘虏之中,声情并茂,情感充沛。

  自会有人翻译成羌语。

  羌人中有通汉言的,也有会听不会说的,此刻全被孙阳打动。

  很多时候,语言的冲击力远比战争更深远和深刻。

  令在一旁观摩的尹春惊叹不已,“将军用人得当。”

  孙阳武力不是最高的,书也不是读的最好的。

  但一张嘴,有天花乱坠之能。

  被杨峥稍加点拨,便如醍醐灌顶一般。

  南面的宣义司职务皆靠他维系。

  有食物,有宣义郎,俘虏们的效率和热情明显增高,其中还涌现出一批“先进”者,主动配合府兵,管理引导其他俘虏。

  尹春趁机提拔他们为伍长、什长,协助管理。

  一个冬天,八千俘虏,除了作乱被斩杀的七百多人,以及伤重死亡者,剩下的六千多人,已经完全习惯了新的身份。

  ——奴隶。

  此奴隶非彼奴隶。

  能吃上饭,只要守规矩,就不会被任意辱骂责打,受伤能被救治。

  与高原上的奴隶有天壤之别。

  五年的奴隶,五年的待归,然后就是治民。

  不用子孙后代永远是奴隶。

  这比他们以前望不到头的日子强太多太多了。

  所以当尹春传下将会在颇岩谷再建一折冲府,挑选一千五百府兵时,俘虏们立即沸腾了。

  他们亲眼看见羌人府兵们的优渥待遇。

  粮食、钱帛、土地。

  若是两厢情愿,在宣义司登记之后,还可娶上几个羌人女子。

  这种待遇羡煞了不少俘虏小伙儿。

  到了三月,颇岩城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扼守在山口上,仿佛一头蛰伏在雪山之间的巨型猛虎。

  岩石垒砌的城墙,粗犷的剑拔弩张。

  后方的粮食、军械等等各种物资运送上来的时候,俘虏们彻底安心了。

  “将军亲令,颇岩谷一战,大涨我军神威,所获半数赏赐,半数为营建之用,南面副统制尹春升为南面统制,其余有功将士按十二转勋制论功!”西都使者当着众人的面宣读,立即让谷中沸腾起来。

  “将军万岁!将军万岁!”

  呼声直震云霄。

  很多奴隶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呼喊起来。

  一千句废话,都顶不上一张麦饼和一碗肉汤管用。

  “将军还说,南面之事,尽托于统制!”西都使者单独对尹春道。

  尹春立即半跪于地,朝北面拱手,“春必鞠躬尽瘁!”

  东面统制张特、西面统制周煜,从这一刻起,尹春跻身于西平核心将领之中。

  而这一年,他才二十七岁。

  使者又对孙阳道:“将军对你做的一切非常满意,望你再接再励!”

  没有任何赏赐,只有一句话,却令孙阳激动的泪流满面,“敢不为将军效死乎!”

  许多年之前,他只是关中的流浪儿,几次险些饿死,艰难求活,直到遇见了杨峥。

  待他们如子侄,不仅能吃饱饭,还被授以武艺、读书识字……

  常以汉之张骞、班超故事激励。

  将心比心,杨峥没有抛弃他们,他们亦不会辜负杨峥。

  充足的食物,各种激励措施之下,奴隶们的热情被点燃,不仅颇岩城拔地而起,周围的关隘、石堡,也一起搭建起来。

  粘土中掺入牛羊血,粘合岩石,再以大火烤之,与黄土夯成的城墙坚固不相上下。

  新的折冲府几天之内就兴建起来。

  羌人奴隶们热情似火。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选上府兵,就意味着有自己的土地。

  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吸引人的?

  而且凭借战功,还能向上跃迁。

  十二转军功制,明码标价。

  颇岩谷中的大量田地,所有权在各部首领手中,军府合理合法的收入囊中,七成划为屯田,供奴隶屯垦,三成划为府田,赏给新招募的府兵。

  进占颇岩谷只是一个开端。

  羌人先失大小榆谷,再失颇岩谷,可供耕种的膏腴之地沦陷大半。

  无法承担过多的人口。

  很多中小部落,在宣义郎的劝说下,不断南迁,投入西平的怀抱。

  在春耕即将到来之时,颇岩谷人满为患。

  昔日横亘在河曲,人口百万,精兵十余万的钟羌、发羌、烧当羌,在不断崩解之中。

  人多了,土地就有些紧张了。

  有些事情,需要未雨绸缪。

  如今高原羌人各部人心惶惶,攻心之战,硕果丰厚,涌现出不少带路者,羌部正是最虚弱之时。

  尹春目光望向东南的湔氐道。

  秦汉县有蛮夷曰道。

  西汉时属蜀郡为十三氐道之一,但在地理上,更靠近积石山与西海西平。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取字

  “你要取字?”杨峥瞥了一眼刘珩。

  刘珩非常认真的点头,“羌胡都有名有字,我却没有,好歹咱也是西平第一猛将,现在西平没有字的,出去都没脸见人!”

  “你说什么?”杨峥呆了呆。

  “没有字的,出去都没脸见人。”

  “上一句。”

  “羌胡都有名有字,我却没有,这如何使得?”这厮绕来绕去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西平第一猛将?”

  刘珩抓了乱糟糟的头发,干笑两声,“某之武勇,军中人尽皆知。”

  杨峥气乐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厮天生神力,再配上一杆狼牙棒,一力降十会,上去就是一阵猛砸,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你问过蒙虓了吗?”

  军中与刘珩过两招的,只有蒙虓。

  当然,在杨峥看来,周旨或许也能跟刘珩争上一争。

  “再过三年,蒙虓也不是我的对手。”这厮脸皮厚归脸皮厚,说的却是真的。

  他才多大年纪?还未到巅峰。

  两军交战,千军万马,明枪暗箭,个人武勇不能说没有作用,但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当年陇西狄道人王双号称勇冠三军,还不是死在魏延刀下?

  但这也不是说,单打独斗,魏延一定就强过王双。

  而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加持,一如当年关云长万军之中取颜良人头,前提条件是,颜良中了荀攸的声东击西、轻兵掩袭之计。

  “行了行了,王双猛不猛?有空多读读书,那才是真正的万人敌,对了,你刚才说干嘛来着?”杨峥被气糊涂了。

  “求将军赐字。”

  “这样啊。”杨峥沉吟着。

  三年的稳定,积极引导,羌胡们逐渐在汉化。

  以前杨峥担心他们心向曹魏,现在则没有这个忧虑了。

  这不是有几十年前的大汉,先有董卓,中有魏武,后有司马父子。

  一次次的折腾下来,皇权已经脆如薄纸。

  大义名分在汉民中有些影响力,但管不到这些羌胡头上。

  而宣义司不是摆设,在各屯田、待归村寨一次又一次宣讲,谁给他们饭吃,谁让他们过上今天的日子。

  刘珩主动来求字,让杨峥忽然惊觉时间流逝之快。

  当初很多青营孩子,现在已经独当一面了。

  可惜杨峥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憋了半天,没想出个合适的。

  名、字,这在时代意义非凡。

  关云长、张益德、赵子龙、诸葛孔明、周公瑾……

  “容我琢磨两日,为你取个响亮的字!”

  “好,最好能让敌人一听到就闻风丧胆!”这厮也不客气,还提了要求。

  杨峥心中一动,若是每个青营出色的孩子都由自己取字,岂不是无形之中加深了彼此的联系?

  历史上的十三太保,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孝、李存勖、李存审等等,拿出去就是牌面和气势。

  当然,更多的是赋予他们的荣誉感和使命感。

  杨峥越想越是兴奋。

  本想找杜预商量,让他帮衬一二,没想到杜预去设置西海府兵了。

  鲁芝也在忙着布置春耕事宜。

  找了一圈,只找到杜宽和张斅。

  两人一思索,张口就来,“仁义礼智信,忠勇孝勤俭。”

  像是用心了,又像是没用心。

  这两人在西平,整天一副强扭的苦瓜样,像是被绑来的一样。

  杨峥明明记得当初放张斅走,还让刘珩去送他上路,但他自己要留下来的……

  弄得杨峥也不好再康扣询问,只能自己回去翻竹简。

  花了整整一天,才凑出几个字。

  孟观字仁瞻,刘珩字仁辟,苏泓字仁渊,庞青字仁佑、孙阳字仁辅。

  大功告成,拿给刘珩看,岂料这厮当即就哭丧个脸,“仁辟,这不是人屁吗?”

  杨峥差点一口老血喷他脸上,“辟者,千军辟易!你懂不懂?”

  刘珩还是摇摇头,“这字不好。”

  “那你想叫什么?仁爱要不要?”杨峥感觉自己的辛苦白费了,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刘珩一脸恶心的摇摇头。

  珩者,横玉也。

  刘珩越长越像大猩猩,实在跟玉联系不起来。

  “你不是也认识几个字吗?”杨峥瞪着他。

  “将军取字与我自己取能是一回事吗?”这厮不是没有脑子,而是一般情况下,不愿意用。

  别人都去找书生和宣义郎取字,只有他找上了自己。

  这话也算是一句隐秘的马屁。

  一个从来不拍马屁的人,拍起马屁来,更容易让人中招。

  “仁武、仁爱、仁美,你自己选一个。”杨峥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凑出三个,让他自己选。

  “仁武,刘仁武,就要仁武!”刘珩大喜,欢乐的如同一个孩子。

  杨峥亲自赐字,在青营中引起了巨大反响。

  除了孟观、刘珩、苏泓、庞青、孙阳,仁字辈的还有十一人,全是青营中的佼佼者,或者做出重要贡献者。

  有些年纪未及弱冠,但西平之事,一向是从权。

  这世道很多人未必活的到二十岁,十三四成婚的都大有人在,提前起字的司空见惯之事。

  渐渐的,杨峥赐字,在青营中成为无比荣耀之事。

  仁义礼智信,忠勇孝勤俭,则成为青营的校训。

  西平其他人取字,则非常有默契的避开这十个字。

  所有人都在忙碌。

  折冲府有杜预,春耕有鲁芝,羌务有姜伐野,情报有孟观,东面有张特,西面有周煜,南面有尹春……

  宣义司、屯田司、折冲府、九野营各司其职,并且越来越规范。

  杨峥反而得了一丝空闲,与妻儿相伴。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姜阿怜、彭青蝉肚子里各怀一个。

  长子杨毅与次子杨武已经三岁多,已经会说话,只不过见了杨峥,有些生疏,躲在姜阿怜与春娘背后,露出两对纯洁无暇的眼睛偷看杨峥。

  长女杨蓁、三子杨宏也都一岁多,咿呀学语阶段,倒是与杨峥非常亲昵。

  几个孩子被精心照顾,一个个都玲珑剔透,显然是娇生惯养。

  女儿倒是无所谓,别太过火就行了。

  但是男孩儿,岂能这么养?

  这兵荒马乱、野兽横行的时代,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

  春娘是苦出身,姜阿怜彭青蝉羌女胡女出身,西北羌胡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更何况是女人。

  “再过两年,就把老大和老二送入青营之中!”杨峥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

  换来夏侯芷的两个白眼,三头苍狼温顺的躺在她脚下,仿佛三头小狗。

  前世杨峥看了一部疯狂讴歌草原的小说,以狼为图腾,鼓吹狼是神性的,不能饲养……

  但现实狠狠打了杨峥一巴掌。

  这三头狼每天吃饱喝足,比哈巴狗儿还要驯服听话,见了杨峥,还有些怕,躲在夏侯芷背后。

  “自己的孩子,你舍得他们?”夏侯芷懒洋洋的抱着杨宏。

  “现在不吃点苦,将来怎堪大用?”杨峥可不想“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出现在自己后代身上。

  若是算是河曲、西海、金城,西平的疆域已经不小了。

  杨峥孤苦一人、孑然一身的来到这个世上,有了血缘,就与这个世界建立了真正的联系。

  姜阿怜、彭青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春娘则神色变幻,似乎听出杨峥的言外之意,不知在想什么。

  夏侯才女眼角余光略一瞟,怀中抱紧杨宏,脸上若有所思,“那就随夫君咯。”

  杨峥点点头,“此事就这么定了,慈母多败儿,每半年只准探望一次。”

  第二百八十八章 匠人

  嘉平三年四月。

  整个雍凉一片风平浪静。

  郭淮在耕种,邓艾在耕种,胡奋在耕种,杨峥也在耕种,甚至蜀军也在屯田。

  一年之计在于春。

  乱世之中,粮食最重要。

  不过西平比较特殊,除了耕种,还有放牧。

  有肉食的补充,对粮食的消耗会大大降低。

  去年还剩下的牛羊肉,则被腌制起来,再晒干封存,作为粮食储备。

  屯田事宜交给鲁芝,牧场则由杜预亲自去西海督办。

  临去之时,杜预有言:若筹划得当,今年可出牲畜十万头左右。

  这个预算让杨峥大为欣喜。

  后世吐谷浑畜牧量在百万头左右。

  杨峥控制的草原,几乎与吐谷浑相当。

  每年十万头,对于泛西海湖的广袤区域来说,压力并不大。

  以往赀虏与龟兹胡没有达到这个数字,是因为管理水平太过低下,各部之间龃龉不断,没有形成规模化,各种鸡毛蒜皮的破事也多。

  有充足肉食的供应,一个冬天的训练,将士们的身体素质也增强不少。

  亲卫营很多人都壮实不少。

  青营中的孩子,体魄也强健起来。

  当然,粮食也是必不可少的。

  杨峥照例巡视了各大屯田,亲自下田做做样子,以示对耕种的重视。

  这几年的安定,耕种技术也在提升。

  青营农事教习王木夫依照杨峥对后世铁犁的记忆,改进直铁犁,造出曲辕犁。

  汉代多为长直辕犁,耕地之时,回传异常麻烦,起土费力,极不灵活。

  而曲辕犁更符合力学原理,犁辕呈优美弧线,犁铧为菱形,设计精巧,增加犁评、犁箭、犁建。

  推进犁评,可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若提起犁评,使犁箭向上,犁铧入土则浅。

  不仅能碎土,还能翻动土堆。

  适合各种土地,便于精耕细作,效率也大为提高。

  以此为契机,杨峥以十二转军功为模板,推出匠人十二转功勋。

  匠手、匠丁、匠人、巧匠、能匠、匠士、少匠卿、匠卿、大匠卿、少匠师、匠师、大匠师,同样对应一到十二转功勋,从七品至正二品。

  各行各业,凡出类拔萃者,皆可受此功勋。

  包括医术在内。

  每一转都有相应的土地、宅邸、钱帛赏赐。

  科举制之前,民间其实百花齐放。

  从春秋战国开始,鲁班、墨子、欧冶子等等各行各业,堪称百花齐放。

  即便这个时代,很多士人也不是死读书读死书。

  汉淮南王刘安,一边当王爷,一边发明豆腐。

  华佗本为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之,没有走上宦途。

  诸葛武侯,出将入相,木工活不错,改良各种武器,还弄出八阵图。

  嵇康喜打铁,擅音律,丹青书法亦冠绝一时。

  杜预,统兵打仗,归来治学,顺便与杨峥一起琢磨出灌钢法,而他在历史上的成就远不止于此。

  就连孟观,没事也会仰望星空,推算天文。

  杨峥觉得一个时代的伟大,并不仅仅因为出了几个绝世的帝王将相,还应该有伟大的匠人、学者。

  如果在中原腹地推行这一套,一定会出大问题。

  但这里是西平。

  一个士人瞧不上眼不愿投奔之地,一个遍地羌胡夷民的腥膻之地。

  阻力相对较小。

  只要军队没有意见,就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好在,西平还没有形成军功勋旧集团。

  而以杨峥现在的威信,以及对士卒的掌控力,军中没有任何反对之声。

  在宣义司的引导下,士卒对杨峥的崇拜几近盲目。

  王木夫被赏赐三转功勋,从六品的匠人,消息传遍西平,顿时激起千层浪。

  百姓自然欢呼雀跃,因为又多了一条向上的通途。

  王木夫大字不识一个,跟木头玩了一辈子,没想到到老,还得了一个三转的匠人,在西都赏赐了一座小宅,五百亩土地,上好的蜀锦一百匹!

  羡煞了不少人。

  不过任何改、革,阻力一定不会少。

  匠人地位提升,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士人。

  以杜宽、张斅等少量士人为首,纠集了一大帮所谓的读书人,堵在府衙前闹事。

  为了增加话语权,不知怎么就说动了鲁芝。

  在河曲监管屯田的鲁芝,来了一封信,询问此举何意?

  还规劝杨峥,匠为术也,圣贤书才是大道云云。

  在此事上,鲁芝仍旧没有超出传统读书人的藩篱。

  能行此事者,唯有杨峥这个穿越者。

  所以不管遇到任何阻拦,一定会推行下去。

  如果鲁芝都是这种态度,可想而知若是在中原推行此策,阻力何其之大?

  杨峥则亲自驱马,赶往大允谷向鲁芝解释,“农为国之本,匠为国之骨,下至黎民百姓,上至江山社稷,陆上车驾,水中舟船,屋舍宫殿,盔甲兵刃,哪一样能离开匠作?汉陈汤言,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技术不仅是生产力,还是最直接的战斗力。

  作为后世人的杨峥,不可能不知道科学技术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重要。

  不管杨峥以后如何,成功或者失败,但既然来到这个时空,就要给华夏播下一颗种子,也不枉自己来这世上一趟。

  鲁芝沉思了许久之后才道:“兴云自非常人也,能常人所不能,知常人所不知,老朽愚钝,恐……”

  “伯父何出此言?”杨峥打断了鲁芝后面话,怕他向自己请辞,“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匠人只是求学治术,而非阻碍圣人教义,亦不违圣人之道,为华夏谋千秋万代者,皆可用之,伯父何不静观后效?”

  此言乃是鲁芝前些时日讲解的荀子之言。

  用后世伟人的一句话翻译:实践出真知。

  鲁芝一震,目光由浑浊变为清明,由清明变为敬佩,郑重拱手一礼,“芝受教矣。”

  杨峥一阵脸红,亦拱手还礼。

  能说出这些话,简直是如有神助一般。

  平时取个名字都难,现在情急之下,反而说出一箩筐的道理。

  得到鲁芝的谅解和支持,其他几个士人也就不成气候。

  杜宽、张斅影响力有限。

  再说西平本来就没几个士人。

  杨峥盯紧青营,只要青营的孩子没有参与其中,此事的也就只能到此了。

  在府衙前闹了几天,百姓们对杨峥信任几乎是无条件的,看笑话一般指指点点,几人自觉无趣,也就散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坞堡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很快被人遗忘。

  杜宽摆起了架子,青营也不去了,称病在家,闭门不出,也不接见外客。

  张斅倒还规规矩矩。

  杨峥现在也没空去理他,其实若不是看在杜预的面子上,还真想给他扫地出门。

  春耕持续了一个多月。

  屯田司又在河曲开垦六块大屯田。

  “去年末今年初,下了这么多场大雪,今年当是丰年。”鲁芝一身短衫,赤着脚,站在田地中,宛如一个老农夫。

  “那就借伯父吉言。”杨峥也不好意思站在田垄上,刚要下地,鲁芝却自己上来了。

  “蜀中形势如何?”鲁芝拍拍手,习惯性的正了正衣冠,冲杨峥拱手施礼。

  杨峥亦回礼,“细作传言,在汉中增兵,目前已至五万之众,粮草军械等亦在运输当中。”

  汉中几乎成了各方细作的大本营。

  也不知姜维何意,弄的这么大张旗鼓。

  “费祎遇刺,姜维摆脱束缚,蜀主支持,邓艾、郭淮的压力将增大,西平压力减小。”

  “是,侄儿正欲借南风除掉邓艾!”杨峥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气。

  雍凉最大的敌人,说穿了,还是邓艾。

  最危险的也是邓艾。

  胡奋卫瓘在没有整合凉州之前,威胁有限,最多也就恶心一下自己,只能作为援军配合邓艾。

  别看他二人在凉州搞的风生水起的,实则也暴露了最大的弱点,威信不足,地头蛇们不配合,带来的压力甚至没有陈泰大,因为陈泰凭借个人威望和名声,振臂一呼,凉州其他四郡都会听命,匈奴、鲜卑也一定会出兵相助。

  郭淮这个人一言难尽,一开始杨峥以为他大公无私,后来发现,无论是曹魏,还是司马懿,他的忠诚都是有限的。

  与司马懿若紧若离,与司马师不合又不破。

  上一次破羌之战,倘若郭淮不是屯兵上邽,而是进兵陇西狄道,杨峥估计是凉透了。

  “邓艾啊——”

  鲁芝沉吟着,“我以为不应过多卷入邓艾、郭淮与蜀军的争锋之中。”

  “哦?这是为何?”在心理上,杨峥其实更偏向蜀军一些。

  春风习习,扑在脸上,甚是清爽。

  “现在蜀人没有攻占雍凉的雄心,所谓北伐,不过是打给蜀人看的,是以蜀军稍遇挫折便会缩回,届时将军便会被推到前面。”

  杨峥眉头一皱,姜维有取雍凉的雄心吗?

  蜀国真像他们说的北伐中原,恢复汉室吗?

  三国混战这么多年,吴蜀二国在国力上已经被甩开。

  而且两国内部都是各种势力掣肘。

  “伯父是说,姜维此次北伐胜算不大?”

  “那要蜀国有没有决心。”

  如此一说,杨峥真要好好考虑怎么暗中配合蜀军了。

  既不能太明显,也不能无动于衷。

  这时,孟观带着十几骑策马而来。

  “拜见将军,拜见鲁公。”

  “莫非凉州有变?”杨峥充满期待道。

  鲁芝笑而不语。

  孟观摇头道:“邓艾出两万人,沿黄河上下游修建坞堡,榆中城外,皆是邓艾营垒,龚都尉紧守城池。”

  司马孚为了给邓艾胡奋输血,破了关中多少人家?

  邓艾回过气来,立即卷土重来,盯上自己了。

  杨峥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蜀军会不会又如上次一般坐山观虎斗?让自己与邓艾磕的头破血流,然后他再出手?

  而且出兵南安,只是杨峥的推测。

  兵者,诡道也。

  姜维岂能以常理揣测?

  “无论姜维邓艾如何出手,金城是我门户,将军不可轻忽。”鲁芝拱手道。

  杨峥点头,“这是自然,西平就托付给伯父,小侄再去会一会邓艾!”

  鲁芝含笑点头。

  有他在后方,杨峥省了很多麻烦。

  其实上一次破羌之战也是鲁芝坐镇后方,稳定人心,输送粮草与兵源,还摆平了彭护。

  而在军事上,杨峥威信甚高,全都是一刀一矛打出来的。

  两人相得益彰。

  辞别鲁芝,杨峥上马,与孟观先返回西都。

  在军谋司查看沙盘。

  蜀军在汉中,邓艾玩战略包围地形封锁。

  “胡奋有何动静?”杨峥看着祁连山之北。

  孟观笑道:“胡奋又是屯田,又是设置奴隶待归,与凉州大户们起了摩擦,卢水胡亦参与其中!”

  卢水胡既有草原部落,也有农耕部落。

  凉州豪强,胡奋不敢动,所以手就伸向了大户。

  胡奋控制的人多了,首先要解决长期吃饭问题。

  “是我们的人挑起的?”

  “白虎七宿配合九野营暗中挑动。”

  今年以来,九野营的规模不断扩大,不仅吸收羌人,连河西的卢水胡人、匈奴人、鲜卑人也被吸收进来。

  “你们做的很好!”

  投入这么多,九野营与二十八星宿终于走出草创阶段。

  孟观一脸喜色,“皆是将军栽培。”

  杨峥注意力重新投回沙盘。

  沙盘中,黄河、陇山将各方势力分割的清清楚楚。

  似乎邓艾的矛头对向黄河以东的重镇榆中。

  但榆中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胡奋抄袭杨峥,其实杨峥也在抄袭邓艾。

  金城遍地都是坞堡关卡,如同一个刺猬蛰伏在黄河两岸。

  而张特的能力也毋庸置疑。

  就算打不赢邓艾,守住应该没多大问题。

  一个守字,就是未来两年西平的战略方针。

  辗转了一生的刘备有句名言: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争也。

  杨峥心中稍安,刚要收回目光,却忽然瞥见边角的两个坞堡一北一南,对着河关。

  榆中三面有七座坞堡,杨峥不觉得会有什么差池。

  因为榆中本身就是一座坚城,也是金城郡的治所,有龚飞稚的三千亲卫营精锐,城高池深,背后三折冲府支撑,还有张特在允吾,随时可以支援。

  但河关对面的两座坞堡,让杨峥有些心惊肉跳。

  陇右之司命,其实就在河关。

  正北是允吾、东北是榆中,西北是破羌,东南是狄道,西南是枹罕……

  拿下河关,邓艾的棋就走活了。

  当然,杨峥在河关城有两千守军,还有一个折冲府,但邓艾此人擅长奇袭。

  “令周旨领五千亲卫营精锐,立即驻防河关,另外,陇西、南安方向多派斥候。”杨峥当即写下一道军令,盖了印玺。

  “唯!”亲卫领令而退。

  第二百九十章 守势

  春耕之后,陇右的局势逐渐紧张起来。

  蜀军在汉中这么大的动作,自然瞒不过郭淮与邓艾。

  斥候细作遍地乱窜。

  有去南安的,有去汉中的,有去天水,也有试图渗透金城西平的。

  嘉平三年五月,司马孚回镇长安,几乎是同一时间,姜维领虎步军进入汉中。

  北面胡奋打出南下讨伐蜀军、支援前线的旗号,聚兵于媪围,再召匈奴、鲜卑、羌胡两万余众。

  金城的形势微妙起来。

  虽然明知胡奋是虚张声势,但杨峥不能不集中全部精力应对,五月下旬,尽起亲卫营、骁骑营一万一千精锐入允吾,也打出讨伐蜀军、支援前线的旗号。

  这一年多以来,金城郡到处都在挖和建。

  土丘、沟壑、石垒、关卡层层叠叠,从北到东,从东到南。

  几条进出要道上,修建了一长串的坞堡。

  别说邓艾、胡奋,就是杨峥自己看了也觉得恶心。

  “属下以三千掘子军配以五千俘虏,辛苦一年,方有此等效果!”张特站在土丘上笑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甚妙。”杨峥也笑了。

  掘子军是邓艾的,坞堡战术也是邓艾的。

  也不知道邓艾看到后,有何感想。

  笑完之后,杨峥道:“不过还不够,以石垒、鹿角、壕沟向前推进,方向围困邓艾的坞堡!”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叫积极防御,不主动开第一枪。

  不就是比谁会挖地吗?

  现在的杨峥也不虚胡奋与邓艾了。

  金城、西平、河曲、西海,加上一部分的高原,杨峥下辖领土其实不少于凉州和雍州。

  只不过经营时间尚短,人口略有不足。

  今年才勉强突破三十万。

  但拜杨峥、鲁芝、杜预搭建的府兵、屯田系统,杨峥能完全调动这些人口,形成合力。

  雍凉人口虽多,但胡奋与邓艾能调动的人力其实不如杨峥。

  这便是制度上的优势。

  有优势就要拿出来用。

  真把杨峥逼急了,一道军令,境内男女老少人尽皆兵。

  张特听完杨峥的话,忍不住一愣,旋即对杨峥恭敬拱手:“领命!”

  金城郡顿时又忙碌起来。

  所有府兵处于战备状态,集结在各折冲府。

  屯田中的青壮奴隶配合掘子军,开始土木石作业。

  北面和东面,不断向前推进,抵进胡奋的营垒与邓艾的坞堡。

  杨峥领亲卫营入榆中。

  站在城墙上,向东眺望,就可以看见邓艾的七座坞堡,仿佛七匹饿狼,蛰伏在晨曦之中。

  “求将军赐名赐字!”没想到龚飞稚见到杨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些。

  青营形同杨峥的子侄,但賨兵们也如杨峥的小弟一般,从陇西开始便忠心耿耿,每有血战,皆挡在前面。

  随着地位的提升,龚飞稚、罗虎子、鄂山石这些名字就有些不合适了。

  不是野鸡虎崽儿,就是山里的石头。

  都是一些小名。

  “龚羽、字翼武。”这些天找杨峥求名求字的人不少,所以准备了些。

  “多谢将军!”龚飞稚大喜。

  一旁的罗虎子眼巴巴的望着杨峥。

  “罗虎,字翼威!”

  “噗通”一声,罗虎子双膝跪地,给杨峥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起来。”杨峥扶起这生猛而腼腆的壮汉。

  既然他二人有了名和字,杨峥顺便也给鄂山石、朴进、杜河弄一个,御下之道,不外乎一碗水端平。

  “鄂山字翼远,朴进字翼展,杜河字翼长。”

  三人还在颇岩谷,龚羽代为致谢,“多谢将军!”

  就在此时,远方马蹄声轰鸣。

  一条黑线在山峦之下显露。

  宛如潮水般汹涌。

  人喊马嘶,长矛、长刀在晨光下泛着白光。

  “南安羌骑!”龚羽沉声道。

  “令掘子军与奴隶暂避,蒙虓领骁骑军接应。”

  “唯!”蒙虓与十几名亲卫同时领命而去。

  掘子军与奴隶本来就处于壕沟中,骑兵难以攻击到他们。

  几波稀落的箭雨下来,也就伤了七八个没有低腰的倒霉鬼。

  吱呀吱呀声中,榆中城门打开,蒙虓领骁骑如同一柄长剑刺出。

  经历过数次血战的洗礼,骁骑营越发煞气逼人。

  十二转军功刺激之下,每名骑兵都如嗜血的野兽。

  一出城,便有排山倒海之势!

  秦胡承秦人之猛锐,羌人聚金铁之剽悍,胡人集厮杀之暴虐,汉人有昂扬之勇武,汇聚在一起,历经血战,淬炼成这支骑兵的底蕴。

  没有喊杀声,甚至战马都没有嘶鸣声,人马在沉寂中奔向敌骑。

  岂料,羌骑当即拨转马头,掉头就跑。

  骁骑营追了几里,杀了几骑落单的倒霉鬼,蒙虓恐坞堡出兵夹击,引兵回城。

  “继续挖!”杨峥下令道。

  邓艾越是有这种反应,杨峥越是兴奋。

  这就像调戏美女一样,叫的越大声,反应越激烈,男人越是兴奋。

  吭哧吭哧,东面又开始向前挖。

  越是缓慢,越是能折磨敌人。

  不过这一次,邓艾沉住气了,既不叫也不闹。

  七座坞堡寂静无声,只有七面邓字大旗迎着东风招展。

  “莫非敌人夜袭?”龚羽疑惑道。

  修建七座坞堡,耗费的民力资源也不算少了。

  当然,邓艾背后是整个关中在支撑,这点东西也不算什么。

  “小心防备。”杨峥也觉得邓艾夜袭的可能性大。

  然而当夜明月高悬,没有任何动静,风平浪静,只有野狼在荒野中呼啸,甚是苍凉。

  第二日,羌骑们又来了,例行公事般的骑射一番,便退去了。

  “斥候有什么消息?”杨峥警觉起来。

  “被邓艾七座坞堡封锁,斥候过不去,回不来。”孟观有些焦虑道。

  对手是邓艾,杨峥的心悬起来。

  现在的西平不怕跟敌人硬桥硬马的过招,整个金城郡都成了战争堡垒,而杨峥对府兵和自己的部下有绝对信心。

  最怕的就是各种奇袭,各种尔虞我诈。

  一辈子玩心眼的曹操,在赤壁也阴沟里翻了船。

  拜井喷式的英雄豪杰所赐,三国时代的战争,充满各种不可能。

  偏偏邓艾擅长的就是这个。

  “报,凉州刺史有使者至!”

  “胡奋来作甚?”几人更加疑惑起来。

  “见。”

  一瘦瘦高高的文士被带来,见杨峥身边一圈的彪形大汉,个个都是满脸横肉目露凶光,长的也是奇形怪状,当场就有些腿软,“胡、胡刺史令、令杨太守协防陇西。”

  协防陇西,就是把自己调离金城,好让邓艾长驱直入?

  “胡、胡刺史、史算个鸟!”长得最凶恶的刘珩跨前一步,怒喝道,还学着使者的口吻语气。

  使者的脸皮不停抽搐,双腿颤抖。

  这样的人,杨峥也没有为难的兴趣,“不得无礼!请回禀胡刺史,峥领命。”

  使者与周围将佐同时惊讶起来。

  “将军!”龚羽拱手道。

  孟观、蒙虓也投来错愕的眼神。

  杨峥笑道:“无妨。”

  使者拱手退走。

  杨峥这才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邓艾在此修七座坞堡,或许是故意吸引我们精力,然后声东击西。”

  这些年,杨峥武艺虽然落下了,但兵法韬略却在不断提升。

  有杜预鲁芝在,还有沙盘推演,杨峥自然进步神速。

  见贤思齐之心,杨峥还是有的。

  “那也不应去陇西。”孟观道。

  “胡刺史令我们协防陇西,没说进驻陇西!”杨峥笑道,“亲卫、骁骑拔营至河关。”

  退一步海阔天空,东面有张特在,足够了。

  杨峥亲自进驻河关,挡住金城的南面缺口,静观陇右之变。

  先立于不败之地,以观敌之败。

  无论邓艾在玩什么花样,守好自己门户再说。

  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

  河关悬在陇西头顶上,卡住黄河渡口,一旦周围有不测之变,骑兵朝发夕至,也不算违背凉州刺史胡奋的命令。

  第二百九十一章 对垒

  陇右形势逐渐变为对峙。

  似乎都变得谨慎起来。

  不过这对于现在的西平来说也是一种优势。

  府兵就食当地,奴隶们一天两餐,就愿意玩命的干活。

  加上金城至西平的主路修建完好,后勤运输,基本实现了畜力化,牛、骡、驽马、牦牛、骆驼全部上阵,节约民力。

  以河曲、西平、西海之力供应金城绰绰有余。

  战争打的就是国力。

  河关对面的两座坞堡毫无动静,比榆中的七座坞堡显得更安静。

  但杨峥怀疑邓艾就在其中一座坞堡里,也是这样默默的观察着自己。

  在等候自己松懈,然后一击致命。

  面对失败,有人会一蹶不振,有人会卧薪尝胆。

  破羌之战,或许会击垮某些人的斗志,但一定击不垮邓艾。

  否则邓艾就不是邓艾了。

  精锐斥候抵近侦查,城墙上立即箭如雨下。

  杨峥又派出羌骑,假装试图穿过封锁,两座坞堡中各杀出五六百骑,外围还有羌骑助阵。

  其防守实在严密。

  加之邓艾的土木作业一向不错,鹿角壕沟石垒层层叠叠,互相递进,骑兵很难冲过去。

  除非大规模的步军阵列进攻。

  杨峥望着两座坞堡不禁疑惑起来。

  难道邓艾以轻骑从北面凉州穿越祁连山偷袭西都?

  杨峥早已令姜伐野率领羌骑日夜戒备巡视。

  而且西平之北,各大关键山口、路口,都修建了坞堡和烽燧。

  西都有鲁芝亲自坐镇。

  既然北面不行,那就是南面的积石山。

  积石堡守将余胡被调往颇岩谷。

  山中兵力不多,也没有得力大将,看起来的确是一个突破口。

  然而,想从积石山偷渡,难度非常大。

  除了积石堡,还有凌云寨、巨岩堡、松川城等小型要塞卡住进出要道。

  换句话,邓艾进去了,只要自己堵在后面,就是关门打狗。

  即便偷渡积石山,迎面就是西平之南的两座折冲府。

  为了表示对邓艾的尊重,杨峥还是派遣了身边的亲卫李特领五百精锐进入积石堡。

  寻常情况下,如李特这样的新人根本不会有这种机会。

  但杨峥的防线拉的太长,从北面的令居到榆中,顺黄河而下。

  可用之人基本都去独当一面了。

  剩下的如刘珩、罗虎、林森这些人,更适合冲锋陷阵,而非镇守一方。

  杨峥一向的原则是大胆任用新人,是人才就给机会。

  李特率本部氐人,从南安投奔自己,还被邓忠追杀。

  这一年多的时间,九野营与宣义司也完成了对他忠诚的暗中评估。

  在杨峥身边时,也勤勤恳恳,十分低调。

  “属、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李特激动的语无伦次。

  旁边的其他亲卫则投来羡慕嫉妒之色。

  杨峥拍拍他肩膀,“汝兄弟几人皆有武勇,随你同去,为我西平建功立业!”

  李特部族能从邓忠手中杀出一条血路,有不少勇武之人。

  这些人若不提拔,留在地方,始终是个隐患。

  拉到自己体系内,放在眼皮子下,用西平的制度消化他们,让他们淡化族群意识,才能一劳永逸。

  苻坚的路子不能走。

  所以进入西平的路都被杨峥考虑到了。

  不过东面已经没有动静。

  偶尔有粮食等辎重输送入坞。

  除此之外,绝大多数时候,坞堡都保持着诡异的静谧。

  一连两个月,从春入夏,天气逐渐燥热起来,对峙仍在继续。

  但杨峥没有松懈,时常率领千余骑兵巡视各地,查看防务。

  还真有玩忽职守之辈。

  漫长的对峙,加上接连的胜利,让有些人忘乎所以,不可避免的对敌人生出了轻蔑之心。

  缩在城中,过起了快活日子。

  尤其是浩门守将张怀,居然带着亲卫出城打猎……

  此人是当年武卫营的老卒,因作战勇猛,被提拔上来。

  寻常时候,多收几个羌胡女人,暗中聚敛些钱财,只要不越过界,没妨害百姓与军府,杨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年头不爱钱不爱女人的将领,有时也挺让人害怕的。

  但今日之事,则触碰到底线了。

  这些年接连胜利,西平扩张太快,内部不可避免的出现各种问题。

  张怀只是一个苗头。

  杨峥直接一道军令,贬为建威屯田司马,并且通告全军。

  张怀连滚带爬的扑到杨峥面前,泪流满面,仰天哭嚎,“将军……”

  都三十多的人了……

  杨峥心中也难受,但不得不狠起心来处理,板着脸道:“幸亏浩门不是前线,否则,你就会被传首诸府兵各城!”

  浩门不是前线,但以门为名,地理位置自然重要,是破羌的北门,也是令居的侧翼。

  西平走到今日不容易,所以不用质疑杨峥剜剔腐肉的决心。

  张怀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去后面歇息几年吧。”

  张怀被贬的消息传开后,前线的堕气果然消弭不少。

  至少无人再敢玩忽职守。

  很多时候,两军对垒,胜败不是取决于敌人多勇猛多厉害,而是谁先不犯错。

  一如诸葛武侯与司马懿的几次对垒。

  也似长平之战的秦与赵。

  历史上,孤注一掷,短时间决出胜负的战争很少。

  大多数都是互相对垒、试探、算计、等待战机。

  对杨峥而言,现在的对峙完全可以接受。

  邓艾与胡奋越是被吸引过来,蜀军出兵的几率就会越大。

  六七万大军集结在汉中,不可能只是过来逛一圈,吓吓人的吧?

  事实上,雍凉如今的形势,谁先出手,谁就要吃亏。

  邓艾打杨峥,蜀军就要突袭南安。

  杨峥打邓艾,则形同作乱,胡奋一定会夹击之,不到最后一刻,姜维绝不会出手。

  外面是大三国,雍凉是小三国。

  背后还有郭淮、司马孚。

  所以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贸然出击,绝对是下下之策。

  或许郭淮,以及洛阳、淮南的某些人就等着自己先跳出来……

  苟不苟的住,关乎西平所有人的生死。

  而现在西平府兵制刚刚铺开,高原和西海都进展顺利,没必要争一时之长短。

  当然,如果邓艾洗干净了脖子往自己刀口上撞,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乱起

  杨峥在河关日子过得还算悠闲。

  时不时巡视金城诸地,训练士卒,偶尔处理西平送来的公文。

  但胡奋就没有这么悠闲了,武威境内羌胡与大户闹得越来越凶,刚刚耕种的屯田,夜里被人毁坏。

  官府说是大户干的,大户说是羌胡干的,羌胡直接拔出刀子对着干。

  没有大量土地作支撑,矛盾空前尖锐。

  连一些豪强也加入其中。

  “半个月来,我们的人只挑起五次冲突,其余七次,都是他们自己弄的。”孟观汇报道。

  东面被邓艾堵死了,但北面的情报畅通无阻。

  “加大力度,胡奋现在不是在媪围吗?府库中的三流装备送上去,再支援些粮食,节奏尽量掌握在我们手中,把武威翻个底朝天!”

  两个半月的对峙,终于有人先犯错了。

  南安有邓艾这种狠人,犯错机会小。

  西平有各种制度规范管理,还有鲁芝、杜预等坐镇一方,不可能出错。

  而蜀国在汉中经营几十年,更不可能。

  所以只能是武威,只能是初来乍到的胡奋。

  安定与武威一河之隔,猛龙过河,地头蛇怎会心甘情愿?

  再加上杨峥向武威的渗透,各种力量的合成之下,胡奋前脚领兵去往东南的媪围,西南就出事了。

  杨峥从中嗅到了机会。

  不明战只暗斗,是很久之前就制定的战略。

  “此次武威之乱实乃千载难逢之机,属下请命亲自前去处理!”孟观比杨峥还激动,“事若不谐,观提头来见!”

  年轻人总是比较激动。

  杨峥眼皮子有些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不悦道:“事若不谐,人当回。”

  “唯!”

  看着孟观的样子,杨峥觉得有必要再加一道保险,“宣义司的人也渗透进去了,此次,我派庞青协助于你,斗而不破,怎么做是你的事,做到哪一步也是你的事,只有一条,你们都安然回来,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们年轻,西平也年轻,而他们已然迟暮。”

  “将军!”孟观拱手,眼中激动的有些水光。

  杨峥始终相信,只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总会做大做强的……

  “屯田客、屯田客,喉中渴、肚中饿,豺狼虎豹皆欺我,不至枯骨不得脱!”

  在整个雍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榆中时,一首民谣不至何时在武威传唱起来。

  姑臧之南的鸾鸟正热火朝天。

  热的是人,被烧的是屯田奴隶们的屋舍。

  一人在土丘上高呼:“官府不让我们活,那我们也不让他们好过!”

  绝大多少新任的奴隶和待归木讷的望着他,眼神畏畏缩缩。

  那人继续高呼:“看看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猪狗不如!”

  人群中几人立即有人唱了起来:屯田客、屯田客,喉中渴、肚中饿,豺狼虎豹皆欺我,不至枯骨不得脱。

  简单通俗,声音凄惨,但感染力极强。

  闻者无不感同身受,甚至有人嘤嘤哭泣起来。

  “难道你们愿意被豺狼虎豹们啃干血肉吗?我金狗儿宁死不愿!”那人越说越激动。

  “我不愿!”

  “我也不愿!”

  “就算是死,也要吃一口热乎的!”饥饿能让人变成野兽。

  田垄间,瘦如干柴的人们在烈日下举起了耒耜。

  人群越聚越多。

  不仅是屯田客,还有奴隶、待归,以及一些失去土地的流民乞丐,连羌胡部落也掺和进来,两天之内,滚雪球一般滚两三千人。

  人喊马嘶,乌烟瘴气的涌向附近的大庄园。

  火焰腾空而起,哭喊与惨叫同时响起……

  鸾鸟为姑臧南面之门户,胡奋有一千士卒把守。

  乱民声势浩大,守军不得不分出七百兵力出击。

  金狗儿未卜先知一般的收到消息,半途伏击,几千人围攻,七百人被擒杀四百余……

  这样的场景在武威各地接连上演。

  鸾鸟、休屠、揟次、苍松、武威等县都出现动乱。

  一度围攻县城。

  仿佛一夜之间,武威遍地烽火。

  姑臧府衙内,卫瓘忍不住皱起了眉,“屯田客、屯田客,喉中渴、肚中饿,豺狼虎豹皆欺我,不至枯骨不得脱。”

  这让他想起汉末黄巾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如果只是一处有民变,还可以说是巧合。

  这么多地方同时爆发,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而且卫瓘从不相信巧合,任何巧合背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凡冲撞官府之乱民,一概斩杀,绝不容情。”卫瓘对身前站着的几名将校道。

  胡奋离去之时,为了以防万一,特意给他留了四千精锐。

  通常情况下,有这四千精锐,足以扑灭武威境内的流民。

  “唯!”几名将校同时拱手。

  唯独徐质眼神中异光,“守军尽数出击,若城内乱起,不知卫司马该当如何?”

  这说的也是一个事实。

  但对于雍凉大局来说,流民作乱更危险。

  若不能快刀斩乱麻,武威元气就会消耗在这场暴乱之中,谈何压制西平?

  忽然之间,卫瓘有些心烦意乱,如果武威的这场动乱与西平有关系,那么西平隐藏了多么可怕的力量?

  卫瓘感觉自己正走向深渊,脸上不禁渗出冷汗,“流贼必须快速扑灭,迟则生剧变!徐将军当亲自领兵前去!”

  然而徐质的看法与卫瓘大不同。

  人和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看法也不同。

  “区区流贼而已,姑臧乃我军之根本,不容有失,刺史临去之时再三交代,姑臧绝不可有失!”徐质冷眼看着卫瓘。

  实际上,徐质也算是武威豪右之一,乃当年汉末董卓大将徐荣同宗。

  以前没出任征蜀护军之前,只能算是大户,但现在,他徐家在姑臧有几处庄园。

  胡奋的分田减税制为何玩不下去,原因就在此。

  甚至他从安定带来的部将,也在武威圈田,所以才遭到本地豪强们的反感和抗拒。

  卫瓘心焦如火,“若其他城池有失,姑臧孤城一座,要之何用?”

  “凭某一把开山大斧,待胡刺史回军,再打回去便是!”作为雍凉第一猛将,徐质有骄傲的本钱。

  卫瓘面无表情的看了他几眼,“那就请将军把守城池,某自带三千步骑出击!”

  徐质趾高气昂道:“卫司马自便,若是不敌贼人,一定要向某求援。”

  第二百九十三章 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武威到处是野火。

  匈奴和鲜卑嗅出这场民变中的异样气息,远避北面草原,静观其变。

  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立场。

  凉州每一次内乱,朝廷的掌控力就被削减一分,汉人的实力也会随之衰弱一分。

  自汉末大乱以来,朔方、五原、云中、定襄、西河、上郡、北地七郡相继沦陷于匈奴羌胡鲜卑之手。

  安定郡大部也掌握在羌胡手中。

  并且这种趋势在向河西蔓延。

  一方面是汉末大战,董卓、郭汜李傕、马超韩遂,相继摧残关中,后诸葛武侯不断北伐,雍凉人口锐减,汉人的势力逐步东迁。

  另一方面,羌胡虽然被不断打压,但匈奴和鲜卑却在外表恭顺,暗中壮大。

  魏武迁羌氐賨人填关中,膏腴之地的滋养,羌氐的人口也增长不少。

  汉人势力进一步衰落。

  武威在汉武之时,地域非常广大,囊括贺兰山之西的广袤草原与沙漠。

  然而现在,已经缩回猪野泽之南。

  北面草原沦落胡尘。

  孟观与庞青望着北面苍茫大地有些出神。

  “报,姑臧城传出消息,卫瓘亲自领兵三千,出城平乱!”细作飞骑来报。

  “你探清楚没有!”孟观与庞青同时一震。

  “情报由奎木狼亲自传出,已经经过九野营的确认!”细作极为干练。

  “知道了。”孟观竭力掩饰自己心中的狂喜。

  卫瓘,一个令将军头疼的对手。

  九野营投入这么多精力人力物力,始终靠近不了的人,现在终于自己出来了。

  “若能斩杀此人,则断凉州一臂,我们也可报效将军!”孟观斩金截铁道。

  庞青年纪只有十七,不过稳重却是天生的,早年经历过苦难,在饿死冻死的边缘徘徊过的人,自然比常人老成一些,“卫瓘此人心机深沉,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们应该仔细谋划。”

  孟观不禁刮目相看,“你有何想法?”

  同为青营出身,天然的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庞青思索了一番,向孟观拱手道:“才疏学浅,胸中无一策。”

  孟观笑了笑,知道他是谦虚,摸着下巴,仔细思考起来,此前在赀虏,也做过类似之事,挑动赀虏诸部自相残杀。

  但现在的难度显然要高太多了。

  卫瓘手上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精兵,而卫瓘本人也足智多谋。

  别看乱民们弄得热火朝天,真打起来,必然不是对手。

  孟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五百精骑。

  敌在明,我在暗,机会还是有的。

  但就看如何抓住了。

  “声东击西!”孟观笑道。

  “令敌疲于奔命,然后寻衅一击致命!”庞青其实与孟观想的差不多。

  孟观大笑道:“哈哈,仁佑以后有何建议,但说无妨。”

  武威的野火,仿佛无穷无尽,怎么都扑不灭。

  今天是鸾鸟,明日是揟次,后日就有一支乱军奔向姑臧城。

  这些乌合之众固然无法攻破城池。

  但打破豪强们的庄园坞堡,裹挟屯田客和家奴,有时还是能做到的。

  正如卫瓘预料的一般,流贼的势头越来越大。

  在袭取了庄园坞堡之后,滚雪球一般壮大起来,装备也在不断革新之中。

  前两日还拿着耒耜、锄头,衣衫褴褛。

  这两日,已经扛起了长矛、环首刀,披着皮甲,有些人还穿上了铁甲,掏出了弩机……

  甚至有两股流贼弄出了骑兵,派出了斥候!

  武威羌胡固然剽悍,但汉民也不是易与之辈,能在西北生存之人,骨子里都有一股狼性,抄起刀子砍人,比羌胡还要凶残。

  在击溃了四五股流贼之后,卫瓘越来越感觉不妙了。

  流贼变得越来越狡猾,不仅难打,相互之间隐隐有种联系。

  卫瓘攻其中一股流贼,背后就出现三股,如跗骨之蛆。

  刚刚击溃西面的流贼,东面又崛起了一伙儿。

  当初掳掠的流民青壮,分散在各屯田中,现在全都成了流贼的兵源。

  “不能这么打了!”在击溃一伙儿流贼之后,看着人困马乏伤痕累累的士卒,卫瓘猛然醒悟过来,“扎营立寨,原地休整。”

  不斩断背后连着的那根线,这场叛乱永无止息。

  “速去媪围,请胡刺史回军!”卫瓘把自己的信递给亲兵,“你带一百骑兵前去,务必送达!”

  “唯!”亲兵领命而去。

  但卫瓘仍觉得不放心,又派出三波人马,前去送信。

  还派出大量斥候,哨探四面八方。

  第二日,斥候只回来一半,还是带着伤。

  “报司马,我军周边有大量敌骑哨探。”

  “东南西北都有?”

  “正是。”

  帐中诸人皆惶恐不安。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狼盯上来了。

  卫瓘却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再探!”

  脸上笑着,但眼眸中却闪着寒光。

  斥候一愣,触及他森然的目光,只能咬牙拨转马头,再次离营。

  “司马,流贼人多势众,若是围住我们,何人来救?”部下担忧道。

  能救援这支人马的,除了姑臧城中徐质,也就鲜卑匈奴,以及隔岸观火的豪强。

  他们若是愿意救援,武威的这场民变,也不会激化成现在这个样子。

  甚至流民中,就有豪强、鲜卑、匈奴伪装的,趁火打劫。

  武威天高皇帝远,没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

  “为何要他人来救?”卫瓘长舒了一口气,知道敌人是冲自己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众军一愣,看着这个佩剑的文士,皆有些迟疑。

  卫瓘温声道:“诸军休整一日,明日拔营回姑臧。”

  立即有人质疑道:“流贼就在眼前,若我等休整,流贼越聚越多,安能脱困回姑臧?”

  “我已派人去请胡刺史引兵回援,诸位还有何疑虑?”

  众人这才心安。

  卫瓘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将缴获的牛羊分给将士们,告诉他们,只要回到姑臧,胡刺史有重赏!”

  虽然卫瓘不是凉州刺史,但胡奋对他言听计从。

  “谢卫司马!”

  一时间,全营皆喜,称颂欢笑之声大起。

  卫瓘却站在营中,望着南面高高耸立的雪顶,轻声呢喃:“你想取凉州,我先断你一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气盛

  “卫瓘到底要做什么呢?”孟观带着斥候望着谷中的营寨,层层叠叠,互相交错,从任何一个方向进攻,都会受到其它营寨的交错攻击。

  以往只听说卫瓘有谋算,却不料军略上,亦非寻常之人。

  心中对他的忌惮又上升了不少。

  “绝不可放过此人。”孟观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敌人在养精蓄锐、以静制动。”庞青喃喃道。

  胡奋留下的三千余人马,都是安定胡氏的精锐部曲。

  安定郡与匈奴鲜卑羌胡毗邻,自是民风剽悍,这支人马广泛吸收诸族精锐。

  胡氏家族对进入武威非常看重,不遗余力的支持。

  这些年抱司马懿大腿的人如过江之鲤,安定胡氏能脱颖而出,除了马屁功夫独树一帜,当然还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武力强大。

  司马懿看中的家族,当然不是泛泛之辈。

  别的世家都是以文立族,兼修兵法武艺,安定胡氏子弟,却以勇武敢战而闻名。

  部曲父死子继,叔伯兄弟俱在军中,一人蒙难,全军红眼,不要命的报仇。

  孟观回头望望后方的营寨,聚集的流民近两万人,更多的流民正在向此地聚集。

  在宣义郎和九野营细作的帮衬下,战力也在提升,但并非穿起盔甲,提起长刀就是军队。

  需要编制、军纪,以及训练,很多人还是刚刚放下耒耜的农夫,只有一腔血勇。

  与这三千人的战力差距非常大。

  几次大规模的围堵,不但被卫瓘轻松杀出重围,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对士气的打击也极大。

  “今夜发动夜袭如何?”孟观有些信心不足。

  庞青摇摇头,“这几次的交锋已经可以看出卫瓘之谨慎与精明,夜袭恐中其埋伏。”

  “但若是不夜袭,让他休养两日,士气恢复,前几天的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弟兄。”白白放过卫瓘,孟观实在不甘心。

  庞青道:“可行扰敌之计,每个时辰佯攻一次,鼓噪呐喊。”

  “可!”孟观对这个“师弟”越来越刮目相看,不愧是将军选中的人。

  能被选入宣义司的都是青营中的佼佼者。

  能成为宣义司司丞,更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孟观还听到传言,庞青一直在将军身边,被其亲自教诲指点。

  西平能享受这种殊荣的人少之又少。

  孟观都忍不住有些嫉妒。

  当夜,孟观分出十队人马,四面鼓噪呐喊,惊扰敌阵。

  但卫瓘军也快速做出反应,分出三支步骑,也是火把齐明,鼓噪而进,杀向孟观大营。

  流民们早已胆寒,望着气势汹汹的敌人,自乱阵脚,很多人扔下兵器就跑了。

  等孟观聚集人马,准备防守反击的时候,敌人又退了回去。

  如此反复,反而让孟观与流民们疲惫不堪。

  若不是夜黑,敌人不知道自己的底细,恐怕一个冲锋,流民军就崩溃了。

  天亮的时候,孟观与庞青都精神疲惫。

  当然,敌人也不好受。

  然而在意志上,流民肯定比不上久经战阵的胡家部曲。

  “今日到了多少人?”孟观脸色不是很好。

  以往的对手,要么是草原上部落首领,要么是没有防备的敌人。

  还是第一次遇到卫瓘如此难缠的。

  “娄金狗部三千人,毕月乌部两千人,觜火猴部三千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斥候回道。

  另一个斥候匆匆赶来禀报,“卫瓘部拔营了,正在向姑臧城撤退!”

  孟观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若是让他退回姑臧,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人马?”

  庞青道:“将军说过,若事不谐,可以放弃。”

  “不行!”孟观打断道,“这一次让他逃了,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传我命令,选拔敢战敢死之士,我亲自率军冲锋,务必斩下卫瓘的头颅!”

  庞青忍不住眉头一皱。

  但孟观是此行的主将,又是自己的前辈,当面顶撞,肯定适得其反,只能委婉规劝:“敌军精锐,我军乌合,即便能斩杀卫瓘,也是伤亡惨重,将军曾言以人为本,西平最缺的是人,不如率领这些青壮流民南返,令其家人团聚,亦是大功一件,至于卫瓘,九野营、宣义司日后从长计议,雍凉形势,假以时日,我军蒸蒸日上,机会总归是有的,兄长不妨多等些时日。”

  孟观有些意动,却忽然想起在杨峥面前的承诺: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归根结底,他不想让杨峥失望。

  “此乃军令!”孟观沉声道。

  庞青只能拱手应命。

  卫瓘军的撤退无比缓慢,走上三五里,便歇息一两个时辰,同时派出大量斥候。

  明知三面都是流民军,却依旧不慌不忙,仿佛故意等着他们聚集。

  庞青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

  但斥候回报的消息是,方圆五十里内,没有任何援军。

  孟观穿戴盔甲,将环首刀插在腰间,提起一根骑兵用的长矛,翻身上马,“既有建功立业之心,不可畏首畏尾,当战则战!岂可坐视时机白白错失?”

  锋利的长矛在夏日闪烁着白芒,如同现在的孟观一样锋锐逼人。

  身后两百精骑亦同时翻身上马。

  长刀、长矛、铁甲,都在夏日下熠熠生辉。

  骑兵们眼中仿佛也氤氲着两团白光。

  从金城前线带来的五百亲卫营精锐,有百余人转成了斥候,剩下的百余人分散至流民中担当军官。

  “此必是卫瓘诱敌之计……”庞青还想最后规劝一次。

  但孟观决心已定,“诱敌之计,亦能以力破之!”

  庞青心知已经无法再劝了,沉默起来。

  孟观催动战马,缓缓经过庞青身边,忽然低声道:“仁佑,若……我有不测之事,你带他们回家吧……”

  “兄长!”忽然之间,庞青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

  孟观挥动马缰,大喝了一声:“驾!”

  “吁——”

  战马迈开四蹄向前奔跑。

  与此同时,五千被挑选出来的“敢死之士”,挺着杂乱的刀矛,乱哄哄的向前挺进……

  庞青望着孟观越走越远的背影,咬牙也翻身上马,说到底,他也是一个热血激荡的年轻人。

  既然要战,那就全力以赴!

  呜、呜、呜——

  号角声席卷天地,徒增不少肃杀之气,所有流民军跟着声音动了起来。

  也有流民扔下武器,转身逃跑。

  被斥候快马追上,一刀斩于马下,人头穿在长矛上,往返于众流民军之间。

  众军皆为之肃然,军容齐整不少。

  第二百九十五章 军动

  ……半个月之前。

  金城郡已经进入盛夏,阳光灿烂。

  天气并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自高原而下的风,裹挟雪巅上的寒意,到了河关甚是凉爽。

  而且这个时代本就处于历史上的小冰河期。

  “将军,蜀军出动了。”斥候前来禀报。

  这场大戏的关键角色终于上场了。

  集合六七万大军,加上汉中原本的守军,粮草不是一个小数目。

  蜀国耗不住。

  “是天水还是南安?”杨峥道。

  “两万大军出沓中,入甘松,折道向北,联合岷山诸羌,攻破洮阳。”

  “嗯?”杨峥一愣。

  诸葛武侯用兵,一向是稳扎稳打,但姜维用兵颇为诡谲,忽东忽西,左右摇摆,几次晃晕了魏军。

  洮阳在枹罕之南,对邓艾郭淮来说,属于边角之地。

  但对杨峥来说,就有些不太舒服了。

  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盟友,拿着刀子在家门口前比划,换谁也不会觉得安心。

  河关距离洮阳很近,积石山距离洮阳很近,西平距离洮阳也很近!

  虽说是盟友,但这种行为,本身的不确定性太大了。

  杨峥不得不思考,蜀军要弄自己呢?还是弄邓艾?

  这年头今天是盟友,明天是生死仇敌。

  不过姜维的这一举动倒是吸引到了邓艾,黄河之西诸坞堡大军汇集,大张旗鼓的南下,进入狄道,却让出了枹罕。

  现在的陇西郡,俨然成了战争缓冲区。

  陇右的局势不禁让杨峥疑惑起来,也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是要干什么,枹罕作为战略要地,反而都像没看见一样。

  不过金城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

  “姜维可在洮阳?”杨峥问道。

  斥候摇摇头,“洮阳主将乃蜀征西大将军张翼。”

  杨峥一愣,似乎费祎死后,蜀国就变得激进了。

  就在杨峥思考要不要拆除东面连绵的坞堡时,北面又传来消息,胡奋有撤军意向。

  而且非常急迫。

  联系到近日从武威传来的消息,应该是后方着火了。

  从整个陇右局势上看,杨峥能得利的只能是北面,也就是说不能放胡奋回去,给孟观庞青增加压力。

  最好的局面是攻破几座城池,席卷大量武威人口南下。

  至于南面,就让姜维与邓艾死磕。

  明面上,魏蜀是死敌。

  败在杨峥手上是内部争斗,可以内部解决,若是被姜维钻了空子,则是外敌入侵,到时候雍凉震动,洛阳震怒。

  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司马师刚刚上台,急需军功稳住台面,若邓艾在西面丢城失地,司马师的脸往哪里搁?

  压力已经不知不觉间转移到邓艾身上。

  破羌之战,有司马懿的威望在,邓艾基本被免于责罚。

  现在换成司马师,若是再败,邓艾的南安太守也当到头了。

  “河关就交给你了,邓艾姜维之战,不要掺和,守住南面大门,隔岸观火即可。”杨峥对周旨吩咐道。

  此时的他隐隐觉得陇西应该打不起来。

  陇西只有两万蜀军,加上羌人,只是看起来声势浩大。

  而细作探报汉中阴平一线蜀军有六七万之众。

  邓艾与姜维都留有后手,背后还有郭淮与司马孚,自己就没必要着急往前凑了,出头的椽子先烂。

  “属下遵令!”周旨拱手道。

  在河关呆的越久,对周旨就越是钦佩,此人虽然草莽出身,但领兵布防井井有条,并非只有武勇而已。

  假以时日,西平又多一帅才。

  鲁芝推荐之人,大抵不会差。

  辞别周旨,杨峥领军赶赴令居。

  乌亭逆水之东,胡奋大营果然有退军之象,营寨收拾了一半。

  张特故意修建了三道浮桥,摆出随时进击之象,派出几支羌骑义从渡河,也不进攻,每日就在营外晃荡。

  胡奋也派出胡骑,两支骑兵顺着乌亭逆水绞杀缠斗。

  两边旗鼓相当,互有损伤。

  “敌所不欲我之所欲也!”张特虽然不知道胡奋为何退军,但非常明智的迟滞敌军。

  杨峥哈哈大笑,“不错,胡奋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这么轻易走了!”

  “不给他点教训,还真当我们西平好欺负!”刘珩也咧着嘴笑道。

  如此又拉扯了几日,对岸的凉州军有些着急了,开始分批退走。

  与此同时,南面终于有了实质性的消息传来。

  “蜀军廖化、傅佥、柳隐部两万大军出石营,破董亭,取铁笼山,直奔南安治所豲道!”斥候飞骑来报。

  “蜀军终于按捺不住了。”张特如释重负道。

  金城郡面临胡奋、邓艾两大主力,压在张特身上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不过杨峥仍是有疑惑,“姜维在哪里?没有姜维的消息吗?”

  斥候老老实实回道:“暂时没有打探到。”

  “再探。”

  “唯!”

  这么大的阵仗,姜维不上场?这怎么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

  蜀军掀起这么大声势的北伐,与姜维脱不了干系。

  “禀将军,胡奋退军了!”帐外响起亲兵的声音。

  杨峥与张特立即出营,只见对面的胡奋军收拾行装,车马辚辚向北缓缓退去,一杆“凉州刺史胡”的大纛挺立在后,被一万多步骑簇拥着。

  “属下请命杀过河去,生擒胡奋来献!”刘珩扛着新铸的狼牙棒道。

  “敌军退而不乱,阵型严整,未可击也。”张特摇摇头道。

  如果杨峥愿意下血本,拼个两败俱伤,留住胡奋不难。

  只是雍凉局势将从此改写。

  从暗争变成明战。

  司马师为了立威,很可能不发动历史上的东兴之战,而是起洛阳精锐,汇合雍凉之力,纠合羌胡、匈奴、鲜卑,先来一场西平之战……

  胡奋的命令,羌胡们有所不受,但司马师的话,他们就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一句话,现在还没到翻脸的时候。

  “刘珩!”杨峥大喝一声。

  “属下在!”刘珩无比兴奋的半跪在前,脸上都笑出花儿来了。

  “本将令你渡河……”

  “好!”话没说完,刘珩就窜了起来,脖颈都因兴奋而胀红,转身就准备往外冲。

  “急什么?我话都没说完。”杨峥一直怀疑他有什么病,这么暴躁,“令你带三百锣鼓手渡河,敲锣打鼓跟在后面,一路欢送!”

  “这……这……”刘珩张大嘴。

  周围之人皆掩嘴而笑。

  张特也忍俊不禁。

  “若动静不大,我唯你是问!怎么,不敢过河?”杨峥忍住心中笑意,板着脸道。

  “呸,我刘珩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当下扛着狼牙棒雄赳赳气昂昂的出营。

  杨峥也领着三千骑兵跟上,张特引三千锐步军在后,外围还有羌骑环伺。

  过不多时,乌亭逆水之畔,锣鼓震天,但也乌烟瘴气。

  刘珩扛着一面大锣猛敲,扯着嗓门大吼:“凉州胡使君,南下犯我境,不打蜀人不打贼,一条道儿走到黑……嘿嘿嘿……”

  他念一句,三百锣鼓手也跟着念一句,敲打停顿,还挺有节奏。

  专业班子弄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跟在后面的骑兵轰然大笑。

  杨峥也不禁莞尔,不知哪个人才弄出的花样儿。

  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对面一支人马受不了,刚要冲出,被十几骑拦住了。

  但同时对方的阵营中一阵混乱。

  若这么走下去,迟早士气崩溃。

  对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立下阵列,重新安营,一列长矛设置成拒马,顶在阵前。

  百余骑奔出,一人声音远远传来“金城太守杨峥,尔意欲何为?”

  杨峥听出那是胡奋的声音。

  骑兵们没有带长矛弓箭,却各带着一面长盾,将胡奋护在中间。

  杨峥也领着百余骑上前,“属下听闻武威叛乱蜂起,愿随胡刺史回去平乱!”

  胡奋仰天大笑,“兴云好意心领了,只是你狼子野心,其害犹在流贼之上。”

  他的涵养一向很好,没想到今日竟然直接撕破脸皮。

  可见他是真的怒了。

  杨峥也大笑起来,“哈哈,这天下姓曹,还没姓司马,到底谁人狼子野心!”

  现在的司马师,离篡位还有十万八千里。

  只要天下还姓曹,杨峥的任何行为都合情合理。

  曹爽部曲、夏侯玄女婿,放眼曹魏,已经是最根正苗红的大魏江山守护者。

  果然,胡奋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巴。

  “将军,两百步,属下可弓箭取之!”林森在身后低声道。

  杨峥望了望对面,胡奋自己身穿一套明光甲,在夏日的照耀下金光闪闪,身边还有甲士举着盾牌。

  偷袭成功了,倒也没什么。

  若是失败,就有些丢人了,毕竟以前也算是朋友。

  “算了,射死他也无济于事,司马家会再派人来。”司马家与士族捆绑,多的是人为其卖命。

  “兴云啊,你吸引我在此,莫非以为卫瓘和徐质,真对付不了你的人?”胡奋忽然道。

  杨峥一愣,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其一,胡奋早知道自己的目的,并且做好了准备。

  其二,留守后方的是卫瓘与徐质!

  一阴险,一勇猛。

  两人合力,孟观、庞青是对手吗?

  杨峥有些头皮发麻。

  第二百九十六章 赴死

  孟观虽然年轻气盛,但并没有被冲昏头脑。

  卫瓘军很明显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兵力在很多时候并不能说明什么。

  “报,敌人在前方谷地上列阵。”斥候来报。

  “知道了。”孟观望着前方黄昏斜影中的敌阵,连同大地被染成一片金红。

  西北的夏日黄昏,总是如此璀璨,大片火烧云漫过天空。

  风吹过一望无际的旷野,呜呜作响。

  “卫瓘不过如此,居然列阵于谷地之中,岂不是让出地形于我军?”骑兵屯长王冲笑道。

  另一个屯长也笑了。

  “令,诸军全部攻击,有斩卫瓘人头者,将军必有重赏!”孟观举起长矛大吼道。

  以力破巧,以众临寡,居高临下,这是一个机会。

  周围骑兵飞奔而去,传令给各流民军。

  不过流民的反应并不是很热烈,只有懒洋洋的两三声回应。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流民军中的军官举起环首刀:“进攻!”

  “进攻!”

  “进攻!”

  此起彼伏,仿佛羊群一般被驱赶的动起来。

  也有一些凶悍之辈,身披铁甲,手挽刀盾,冲在最前列。

  十几道烟尘从谷外滚滚而下。

  流民作战,一向虚张声势,人没到,吼声已经铺天盖地。

  不得不说,鼓起勇气的流民军,还是有些声势的,人多势众,士气也跟着高昂起来。

  “杀!”

  很多人已经看见敌军阵中的车辆,上面满满当当放着布帛和粮食,以及被掳掠的年轻女人。

  流民军抢大户,官军抢流民。

  卫瓘击破大量流民,收获也不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尤其是这个时代,饥饿让人变成了野兽。

  整个谷地仿佛沸腾一般。

  而就在此时,官军居然退走了,向北面结阵而退,依旧是不慌不忙,阵型不乱,扔下一车车的布帛粮食,以及女人。

  流民军的欢呼声震动山谷。

  面对敌人时,还能勉强有个阵型,现在敌人跑了,没有威胁,只有诱惑,心底里的野性和兽性彻底爆发。

  发疯一般的争抢粮食。

  布帛和女人反倒没人在意。

  流民们疯狂将粮食往怀中拢。

  不过粮食只有这么多,流民却有近万人。

  争抢自然不可避免。

  乱,彻底的混乱。

  任由军官们在后面呵斥抽打都无济于事。

  眨眼之间,流民军兵力的优势尽去,纪律散乱的劣势被放大。

  孟观的脸色沉了下去,望着敌军停留在北面谷口。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这处山谷,这些被抛弃的钱帛粮食……

  卫瓘一步一步把他引到这里。

  “孟统制!”骑兵屯长王冲也发觉形势不妙。

  流民只能是流民,不能称之为军。

  夕阳已经退去,火烧云沉没在天边,暮色悄然而至。

  微凉的夜风吹在孟观脸上,也渗进心底。

  北面,敌人已经摆出了攻击队形。

  孟观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仿佛一个输光所有筹码的赌徒。

  失败已经在所难免,回望身边,只有两百余骑。

  而敌人有三千余步骑。

  即便敌人的长刀和长矛已经举起,谷中的流民还在争抢,从粮食转为布帛,七八双手同时将一匹布帛扯得稀碎。

  粮食也洒在地上。

  女人们的哭嚎也在谷中响起。

  很多军官细作宣义郎回到孟观身边,跪在马前,“属下无能……”

  孟观忽然想起一个成语:玩火自焚。

  震动声从北面传来,敌军不慌不忙的涌下,仿佛一头优雅的云豹,在审视自己的食物。

  一排火箭划过天空,散乱的落在人群之中。

  有些木车“轰”的一声,燃起了大火,照的谷中仿佛白昼,让黑夜中的人无所遁形。

  一股油脂怪味随着烈焰升腾而起。

  流民们顿时大惊,混乱中自相冲撞、践踏,甚至撞在敌人的长矛之上。

  居高临下的是敌人。

  惨烈的屠杀由此开始。

  军阵之间互相配合,长矛刺向同一个方向,流民一圈圈的倒下,仿佛羔羊一般被宰杀。

  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一支敌骑绕过谷中,奔向南面,企图彻底封死山谷。

  “我军已乱,请统制退走!”骑兵屯长王冲道。

  孟观却闭上了眼,“退吧。”

  众人拨转马头,准备撤走,却见孟观无动于衷。

  “孟统制!”王冲低声道。

  孟观睁开眼,“我已无颜再见将军,当葬身此地。”

  气盛之人,往往也长着傲骨。

  王冲大惊,“将军对我们一向仁义,当不至于见罪,统制何苦……”

  “尔可知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武威之事,经营数年,今日发动,白虎七宿、九野营、宣义司蛰伏之人尽起,耗费钱粮无算,流民青壮死伤殆尽,即便将军愿意饶我一命,我又有何面目活下去?”孟观眼中带着一层灰色。

  本已撤出谷外的骑兵,纷纷回望孟观。

  几个宣义郎与九野营的人大吼道:“愿与孟统制共死!”

  “你们这是何必?”孟观灰色的眼眸震动了一下。

  更多的骑兵又拨转马头,回到谷中,“愿死于此,以报将军之恩!”

  能成为亲卫营将士,在西平本身就是一种荣誉。

  除了荣誉还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们的家眷,全都奉养在西都城中,每月有钱粮供给,子嗣直接拔入青营之中,授以文武。

  上视下如土芥,则下视上如寇仇,上视下如手足,则下视上如腹心。

  如孟观一样,很多亲卫营将士也不想让他们的将军失望。

  “你们——”孟观说不出话来。

  “兄长,我助你一臂之力!”谷外,黑压压的人影忽然涌现。

  “仁佑!”孟观一喜。

  来者正是庞青、庞仁佑。

  瞬间,孟观眼中的灰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锐利。

  如刀一般的锐利。

  “亲卫营将士,不能给将军丢脸!”骑兵屯长王冲举起了长矛。

  “杀!”黑夜中,无数把刀矛刺向夜空。

  无数道热血汇聚成这一个字。

  呜、呜、呜——

  沉沉夜色中,又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

  “杀!杀!杀!”

  吼声淹没黑夜,连谷外的飞鸟都被惊动,尖叫着窜向夜空。

  在那一瞬间,谷中混乱忽然停止了。

  敌人、流民纷纷望向南面,黑色的潮水汹涌而下。

  第二百九十七章 交代

  卫瓘盯着南面杀来的敌人,两道细长的眉毛皱起,额头上挤出一个“川”字。

  本来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形势却忽然转变。

  “西平……”他嘴中喃喃念叨着,对雪巅之南的那个人兴趣更大了。

  他忽然有种直觉,这天下终究会因为西平而发生改变。

  分田减赋、府兵制、奴隶屯田法,甚至是最新的十二转军功制,他都仔细研究过,正好切中这个时代的弊病。

  如果两年之内,不能解决西平,那么西平就再也解决不了了。

  卫瓘刚及弱冠,就被明帝提拔为尚书郎,在中枢十年,历任通事郎、中书郎、散骑常侍等职,对魏国国情知之甚深。

  不过眼下,首要之事是解决这些乌合之众。

  “令伍都尉、张都尉放开南面,驱赶乱军冲撞援军,我军紧随其后。”眨眼之间,卫瓘已经有了对策。

  “唯!”十几名传令兵举着火把飞奔而去。

  卫瓘望着战场,左手捻须,右手按着剑柄,嘴角微微上扬,“胜负还尚未可知。”

  夜色越来越深沉,厮杀越来越激烈。

  混乱的流民们被驱赶反冲向援军,仿佛驱赶惊恐的羊群一般。

  “不得冲撞本阵,向左右退开!”

  宣义使们在阵前高呼,但对于陷入惶恐的流民无济于事。

  前列的甲士不得不举起长矛。

  “杀!”齐声暴喝,长矛刺出,正面撞来之人血肉横飞。

  惨叫声此起彼伏。

  血腥的场面终于让有些人清醒过来,向左右退散。

  很快,两军之间再无阻隔。

  援军们红着眼,居高临下。

  但卫瓘军亦不遑多让,阵列森然。

  仿佛两头野兽张开獠牙、伸出利爪,在谷中疯狂厮杀。

  长矛互相攒刺,犬牙交错。

  无数血肉被这犬牙嚼碎,化作血泥。

  到了此刻,已经没有丝毫花俏,只有白刃相接,只有一腔血勇。

  “杀!”

  倒下的人越多,双方的仇恨便越大。

  孟观与庞青都力战在前,身披数创,兀自不退。

  身上的盔甲在长矛的攒刺下早已面目全非。

  也正因为这些精心打制盔甲,保住了两人的性命。

  “杀!”孟观的战马被十几支长矛同时刺穿,挑向空中,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刀光亦随之绽开,顺势斩落一颗人头。

  另一边的庞青虽然没有这么武勇,但指挥流民在惨烈的厮杀中维持阵列。

  山谷已成血谷。

  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躯体。

  但,有时候热血也无法力挽狂澜。

  而血勇有时也会用尽。

  孟观、庞青麾下正军终究太少,逐渐抵挡不住,敌人的已成半包围之势。

  还有一支七百骑兵不断在后方袭扰,也正是这股骑兵,不断增加孟观的劣势,不能全心全意投入正面战场。

  敌人虽然精疲力尽,但已方已经山穷水尽。

  激战之中,孟观抬头,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退吧!”庞青叹了一声。

  孟观气喘吁吁想要反驳,但望着周围疲惫的将士,“死战”二字始终说不出口。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热血已经冷却了。

  不待孟观说话,骑兵屯长王冲与另一个屯长左右架住孟观,疯狂后退。

  “还是、败了……”

  荒野中伸手不见五指。

  谷中的敌人也遭受重创,伤亡颇大,没敢追出来。

  士卒和流民们精疲力尽的倒在荒草上。

  孟观两眼无神的望着夜空。

  庞青与宣义郎们却在清点士卒。

  “还有三千四百人。”庞青叹了一声气,“娄金狗、毕月乌阵亡……”

  近两万的流民,只剩这些人。

  当然也不是都阵亡了,很多流民在开战之时,便趁着夜色逃遁了。

  不过更严重的问题随之而来,粮食都失散了。

  逃兵顺手掳走了谷外的粮食。

  没有粮食,这三千多人都留不住。

  最终的结局是饿死在荒野之中,或者精疲力尽时,被野狼秃鹫一口一口啃食。

  孟观一把从草地上翻身坐起,“我们,还有一个机会!”

  庞青呆了呆,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转身杀回去?”

  周围人都惊呆了。

  孟观身体中却像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不错,我们伤亡惨重,卫瓘也是一样,他若是有余力,就一定会追杀出来。”

  “但将士们没有力气了。”

  “你们可愿随我杀回去报仇雪恨?”孟观的眼睛仿佛荒野中的野狼。

  没人回答。

  但孟观不放弃,一个一个的追问,终于聚集起三百余人。

  其中两百多人是亲卫营精锐以及九野营的细作。

  庞青既佩服,又无奈,“就算诸位饿不死,侥幸逃回西平,不过一待归,若翻身杀回去,斩杀卫瓘,则可为府兵,前后军功算在一起,至少分五十亩良田!若战死者,你们在西平的家眷照样继承。”

  五十亩良田,五个字在黑夜中传的很远。

  流民为何几百里涌向西平?

  还不是听说西平分田减赋?

  土地,对流民的吸引是致命的。

  期盼的东西就在眼前,很多人忘记了伤痛、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死亡的恐怖……

  很快,越来越多狼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庞青心中却是在苦笑,回到西都,自己与孟观都逃脱不了责罚。

  但此时此刻,还有别的选择吗……

  此时此刻,卫瓘已经非常疲惫了。

  这场变乱开始,他就劳心劳力,不仅要应对流民,还要应对外内部各种龃龉。

  然后亲自领兵出战,来回厮杀。

  或许流民军最大的作用就是耗费了卫瓘的心力。

  手上但凡有一个能顶用之人,卫瓘就不至于劳累成这样。

  眼下,尘埃落定,只要士卒们休息一夜,恢复了体力,明日就可以轻骑直插平羌口,断了他们的退路,将杨峥的爪牙留在焉支山之北。

  “报司马,我军伤亡近半。”下属前来禀报。

  这么大的伤亡,若不是胡家部曲,以及黑夜的掩护,恐怕早就溃散了。

  卫瓘对胡家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也不知道如何跟玄威交代……”卫瓘揉了揉额头,连眼皮都睁不开了,“斥候,斥候派出去没有?”

  “还没有,适才斥候也加入厮杀,亦在休息,人纵然能顶住,马力已乏。”

  此战若不是七百余骑兵在后袭扰,卫瓘能不能赢还是两说。

  斥候加入骑兵之中,是卫瓘亲自下达的命令,望着东方天野间露出的一抹淡白,卫瓘忽然心软起来,“歇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轮番哨探。”

  “唯。”

  下属退走之后,卫瓘实在扛不住,趴在木案上,睡着了。

  厮杀声入梦,无数把刀矛刺来,卫瓘猛然睁开眼。

  脑海仿佛被一柄刀搅动。

  梦境与眼前的一切重叠起来。

  他忍不住呻吟一声。

  还好是梦。

  但,帐外的厮杀声却越来越清晰。

  卫瓘一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滋啦一声,两名骑兵撕开营帐,撞了进来,战马长鸣一声,软软倒下,口吐白沫。

  马上的骑士也被甩飞出去,在地上挣扎了很久才艰难站起。

  两张年轻的脸已因疲惫而脱了形,却犹在在笑,笑的肆无忌惮,笑的张牙舞爪,“子非卫伯玉乎!”

  直到这一刻,孟观觉得所有牺牲都值得了。

  只要能给杨峥一个交代,哪怕回去被正军法,他心甘情愿。

  卫瓘眼神闪烁起来,手按剑柄,听着外面的惨叫声,长叹一口气,松开剑柄,“带我去见杨峥!”

  第二百九十八章 归顺

  胡奋军被缠在乌亭逆水东岸。

  杨峥亦引军屯于东岸,紧随胡奋营垒之后。

  每日早中晚,刘珩就会带着锣鼓手前去敲打,三支羌骑义从围着大营转悠。

  一开始,还能激起胡奋军的愤怒,偶尔有忍不住的人,出来要求单挑,都被刘珩的狼牙棒子教训了,要么被俘,要么重伤,被送了回去,作为友好交流的典范,杨峥还赔了一些医药。

  凉州之地勇士极多,刘珩的狼牙棒子也不是无敌的。

  开始还能应对自如,后来就渐渐吃力了。

  对方就一把环首刀,连甲胄都没穿,在刘珩的狼牙棒下左右闪躲,最终伤到了刘珩。

  引起对面营寨中震天价的欢呼声。

  胡奋还送了些药,故意羞辱杨峥。

  两边都没有决战的意图,胡奋似乎收到了什么消息,也不着急回赶,紧守营寨,时而派出一军,反过来拖住杨峥。

  这个举动让杨峥疑惑不已。

  隔了三四天,斥候自西面而来。

  “孟统制、庞司丞引两万余众,大破卫瓘军,并生擒之,已在押解金城的路上。”

  “什么?”杨峥有些不可思议。

  胡奋已经说过,留守的是卫瓘与徐质,还有不少精锐。

  孟观、庞青这都能得手?

  不过看斥候欲言又止的样子,杨峥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到底怎么回事?”

  斥候这才说出了全过程。

  杨峥倒抽一口凉气。

  两万余青壮流民,安然撤回西平的只有千余人……

  还阵亡了包括娄金狗、毕月乌等等细作精英在内的数十人,九野营、宣义司、二十八星宿在武威的布置遭受重创,还有前期投入的粮食、军备等等,不是损耗就是丢失。

  当然,陆陆续续撤回西平的流民肯定不止千余人,只是这严重偏离了杨峥的战略预期。

  若孟观能沉住气,带回三四万青壮不成问题,那么西平缺少人口的现状会得到大大缓解。

  这些青壮中大部分还是杨峥急缺的汉人……

  “孟观、庞青何在?”杨峥不禁有些恼怒,已经很难把此战当成是一场胜利。

  到底是年轻气盛,搂不住火。

  斥候赶紧半跪拱手,“亦在请罪的路上。”

  孟观忠诚是有的,但为人太激进了,当初破羌之战,只凭空穴来风,就要去刺杀周煜……

  自己当初就应该能遇见有今日的。

  现在看来,孟观其实不适合管理九野营。

  细作讲究放长线钓大鱼。

  付出这么多,收益只有一个卫瓘以及胡奋的三千部曲。

  他更适合一个将领,勇往直前百折不挠。

  只是当初身边实在没有合适人选,才让孟观顶上去的。

  杨峥长叹一口气,一啄一饮,冥冥中似有命数,“免去孟观九野营统制之职,贬为亲卫,免去庞青宣义司副司丞之职,亦贬为亲卫。”

  此次若非孟观侥幸得胜,生擒了卫瓘,回来也是一个挥泪斩马谡的下场。

  是该给这些年轻人一些教训了。

  不然西平有多少资本给他们如此挥霍?

  留在自己身边当亲卫,也能磨砺一番,打压打压性子。

  “唯!”斥候领命而去。

  杨峥一个人坐在军帐之中,虽然生擒了卫瓘,但以这时代士族的尿性,未必会为自己所用,说到底,西平的庙太小了。

  一个不为自己所用之人,就没什么太大的价值了。

  鲁芝与自己颇有渊源,因缘际会才来到西平。

  而杜预,也是杨峥处心积虑,花了不少心思才留住的。

  杨峥记得卫瓘似乎也不怎么受司马家待见。

  早年被明帝提拔,正始年间,又被曹爽多次提拔,最终成为散骑常侍,虽然跟曹爽一党的关系不怎么亲密,但也没有倒向司马懿与郭太后,在朝中不偏不倚,秉公办事,不亲不疏。

  “报将军,蜀军最新消息!”斥候来报。

  杨峥这才收敛思绪。

  蜀军一路攻陷洮阳,一路直扑豲道。

  陇右烽火连天。

  然而邓艾在狄道纹风不动,坐视自己的老家豲道被围攻。

  杨峥不得不佩服这股定力与自信。

  但想起邓艾是土木系出身,擅长坞堡城防等工事,豲道被其经营多年,绝对的固若金汤,挡住廖化、傅佥、柳隐的两万大军问题不大。

  当年郝昭一座陈仓城、一千人马,挡住诸葛武侯数万大军近月。

  诸葛使尽浑身解数都难以攻破。

  豲道之坚固绝不在陈仓之下。

  陇右局势又陷入对峙当中。

  这些消息似乎没有什么价值,但杨峥已经嗅到其中的危险。

  仿佛家门口蛰伏着两头野兽。

  破羌之战后,邓艾变得更加深沉,如同这西北的天空一样,云朵越压越低,也有些闷热。

  两天后,孟观、庞青押送卫瓘赶来。

  二人见了杨峥的面,便长跪不起,脸恨不得拱进土里。

  而卫瓘一左一右被两个士卒押着,按在地上,却犹自抬头望着杨峥,眼神时而迷惑、时而锐利、时而清醒……

  杨峥挥手,士卒松开,卫瓘站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直身向杨峥拱手,“阁下便是杨兴云?”

  处境狼狈,但神态和气质却并不狼狈。

  士族出身之人,自有可取之处。

  “阁下便是卫伯玉?久仰了。”

  “瓘亦久仰。”卫瓘的眼神还在上下打量杨峥。

  以西平目前的情况,其实非常需要卫瓘这样的人。

  鲁芝精于政务,杜预全能,但人太堂堂正正了,这也可能是受《春秋》的影响。

  杨峥走到今天,与司马家越来越不可调和。

  单有阳谋还不够,必须通阴谋。

  就算不用,至少能看破敌人的阴谋诡计。

  看卫瓘的样子,似乎可以一用?

  “先生既然久仰,何不留在西平,助某一臂之力?尔是魏臣,吾亦是魏臣!”杨峥顺口道。

  卫瓘目光炯炯道:“今日瓘若不识趣,岂不是要人头落地?”

  杨峥毫不迟疑的点点头,“先生大才,某不能放虎归山,再者,我军之英灵,亦需阁下人头祭奠!”

  “可。”卫瓘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非常痛快,没有丝毫迟疑。

  他不迟疑,反而杨峥有些迟疑和惊讶,“先生难道不考虑一下?”

  卫瓘笑道:“其一,在下还不想死,其二,瓘也想看看将军能走到哪一步。”

  杨峥明白了,这是得到了他的人,没有完全得到他的心。

  卫瓘没死在战场上,就说明他不想死。

  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不破

  “茂兴,带先生下去好生安顿歇息。”杨峥对身边的亲卫林森道。

  “先生请。”林森性格虽然与刘珩相似,但对读书人颇为敬重,交给他也放心。

  卫瓘又冲杨峥拱拱手,虽然礼貌,但并未将自己当成下属,神态间依旧有士人的几分傲气。

  良禽择木而栖,杨峥可以理解,也没有太强求。

  孟观、庞青二人还在跪着。

  人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

  武威之事,本可以做的更高明更漂亮一些,却弄成这幅鬼样子。

  杨峥没有理会他们,就让他们在帐外跪着。

  直到深夜,亲卫在帐外低声道:“将军,庞司丞晕倒了。”

  杨峥这才长叹一声,“扶他二人下去疗伤。”

  “唯。”

  “观愧对将军,愧对牺牲将士。”孟观在帐外嚎啕大哭,不愿下去疗伤。

  年轻气盛之人,自然感情也充沛一些。

  其实内心中,杨峥比较欣赏这种性格。

  一个人城府太深,相处起来太费神。

  所以杨峥身边都是刘珩、罗虎、林森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

  杨峥没有管他,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天朦朦亮,帐外一阵喧哗吵醒了杨峥。

  却是孟观在外大呼小叫,“将军,久留此地,恐大祸临头!”

  杨峥眉头一皱,任谁一觉醒来,听到“大祸临头”四个字,恐怕心情都不会好。

  而此时,亲卫来报,蜀军使者在外恭候。

  “将军!”跪了一夜,孟观精神恍惚,人也疲惫到了极点。

  杨峥望着天空,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色依然变得阴沉,乌云盖在营垒之上,仿佛要压下来一般。

  一大早的,却是闷热非常。

  以至于杨峥的心情也很烦躁,“你先去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再来见我,想好说什么。”

  孟观耷拉着眼皮子,眼神都有些迷糊了,却还在挣扎,“将军……”

  看到他这幅样子,杨峥心中的怨气怒气和烦躁去了一大半,拍拍他的肩膀,“休息去吧,凡事有我在。”

  孟观这才眼皮合上,在两个亲卫的手臂上睡着了。

  “好生照顾他。”

  “唯!”亲卫抬着孟观下去了。

  杨峥洗漱完毕,蜀军使者被带来,“大将军望杨太守能拖住胡奋军几日,不得让其支援南安。”

  “如此说来,你们将要出击了?”杨峥望着这个生面孔的使者,希望能从他表情中窥出端倪。

  使者摇摇头,“太守恕罪,在下职别太低。”

  杨峥也猜到了,此人一看就不像蜀军重要人物,但该问的还是要问,“邓艾可在狄道城中?”

  斥候在狄道城看到了邓艾的牙旗,但不可能亲眼见到他的人。

  使者摇摇头。

  杨峥还不放弃,旁敲侧击道:“姜大将军在何地?”

  使者依旧摇摇头,一脸歉意的微笑。

  “那你知道什么?本太守为何要为你们拖住胡奋?”天气闷热,杨峥火气不知不觉又上来了。

  “在下只知道,邓艾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若我军攻陷南安,则邓艾之根基不存,有失地之过,按魏国军法至少贬职。”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魏国很多军法早已荡然无存。

  骆谷之战,身为前锋的郭淮擅自后退,朝廷非但不处罚,还要捏着鼻子嘉奖他跑的快。

  曹爽十余万大军折损大半,雍凉哀鸿遍野,回到洛阳,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不过他有一句说的很对,邓艾是共同的敌人。

  “可。”杨峥点了点头。

  使者拱手而退。

  望着他的背影,杨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自己与姜维之间是有潜在的默契存在的,其实根本不用派使者前来。

  而且自救不是正拖着胡奋吗?

  何必多此一举?

  大帐之外,乌云已经漫天,似乎有一场暴雨。

  不过六七月的大雨,应该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会太长久,后世不都是如此吗?

  没过一个时辰,孟观又来求见。

  这一次,杨峥让他入帐。

  孟观满眼的血丝,脸上挂满了疲惫之色,不过精神比刚才稍微好了一些,“将军,属下昨夜在帐外夜观天象,陇右将有一场暴雨,至少五天!”

  “嗯?”杨峥心中一惊,五天的暴雨意味着什么,只要是领军之人都知道。

  到时候山河泛滥,洪水肆虐,道路泥泞……

  关羽水淹七军,殷鉴不远。

  沙盘上推算出一切,兵力布置,粮草供应,后援多少,地形如何,都能推算个七七八八。

  却唯独不能推算出天气的无常。

  忽然之间,杨峥感觉脚底板一股凉气窜到天灵盖。

  胡奋拖住自己,还有刚才的使者,其意图不都是为了把自己留在乌亭逆水东岸?

  此人必是细作无疑了!

  杨峥不禁暗自咋舌,这细作好大的胆子。

  换句话说,邓艾岂不是知道自己跟姜维眉来眼去的?

  “你确定有五天的暴雨?”杨峥盯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问道。

  若是洪水来袭,自己就走不了了。

  胡奋手上有一万余步骑,自己手上虽然也有一万一千余亲卫营骁骑营,但安定或者南安方向忽然一军杀出……

  乌亭逆水连接黄河、湟水,到时候暴雨降临,江河泛滥,岂不是背水一战之格局?

  韩信能玩背水一战,那是因为他是兵仙,统兵能力旷古绝今,汉军实力强大,而对手实力一般。

  如今自己面对的是这时代最出类拔萃的将领。

  “属下擅观天文云相,四时不正,寒暑相冲,春夏逆反,属下知暴雨将至。”孟观头磕在地上。

  为将者,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晓阴阳,乃庸将也……

  后世人只知道天气预报,哪知道什么天文。

  不过杨峥知道,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农,看一眼夜空,就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下多大多长时间的雨……

  而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传我军令,立即拔营,退至西岸。”随着杨峥的话出口,一道闪电划破天野,劈在天地之间。

  淅淅沥沥雨点从天而降。

  打在大帐之上,哗啦哗啦的,仿佛是在嘲笑杨峥的愚蠢。

  “抓紧时间渡河,斥候全部散出,全力打探,我要方圆一百里内所有的动静!”杨峥扶起孟观。

  若不是孟观赶来,在营外跪了一夜,自己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其实用不着打探,杨峥知道,邓艾一定在某个地方盯着自己。

  这人为了搞死自己,连豲道都不要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昏沉的天空。

  马蹄一般的雷鸣接连响起。

  不,是雷鸣一般的马蹄声,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传来。

  斥候飞奔而入,“报将军,南北俱有一支骑兵奔来。”

  危急时刻,杨峥反而笑了,既然看破他们的计谋,那便不是什么计谋了。

  最危险的不是面前明晃晃的刀子,而是不知何处射来的暗箭。

  河水还没有泛滥,有些较浅之地,战马可以直接涉水而过。

  “孟观,你功过相抵,不过还是暂时先委屈一段时间。”杨峥望着倾盆暴雨的天空道。

  倘若孟观还在武威搞敌后运动,自己岂不是中招了?

  难怪自己最近一直眼皮子在跳,原来应在这里。

  一啄一饮,皆是命数。

  这世道出来混,是需要点运气的。

  当然,就算杨峥被留在东岸,凭借亲卫营与骁骑营决死而战,胡奋与邓艾未必能留住自己。

  西岸张特的锐步营不是摆设。

  南面榆中的龚羽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只不过,雍凉的格局将彻底改变。

  不打破雍凉现有格局对杨峥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因为更大的变局即将到来。

  孟观疲惫的脸上终于涌起了笑意,“属下多谢将军!”

  与此同时,乌亭逆水河畔,卫瓘也在仰望暴雨倾盆的天际,喃喃道:“难道真是天意?”

  “先生请渡河。”林森在他背后寸步不离。